《猎狼记(BG,性暴力预警)》 第一回望南国山河崩碎涉北境囚俘虺颓 轶青发现,北国的雪是灰的。 他伸手接住几粒,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雪,是灰烬。 尸骸的灰烬。 轶青本来也该化成灰烬的,该与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织机和南锦一起,化为灰烬。 但现在,没这个机会了。 大凉士兵挥舞着鞭子,吆喝俘虏快走。轶青远远瞥见了队首穿着破烂龙袍的皇帝。他认得那件龙袍,因为它是用他去年督织的一匹南锦缝制的。那匹南锦,从绘图到染丝到织造,用了一年零八个月。如今不到半日就被毁了。 文明,颓然跪倒在了野蛮的脚下。 天光渐暗,夜的底色被洴成了灰白。大军安营扎寨,一个凉兵拿来碗肉摆在地上。饿疯了的俘虏们顷刻扑上去,像狗一样互相掐咬撕扯。士兵们则像京城里前几日还在斗鸡走狗的纨绔一样,哄笑着用矛或脚催促俘虏去争抢。忽然有人意识到那是人肉!其他人充耳不闻,继续争先恐后,把能抢到的肉尽可能塞进嘴里。 无法争夺到食物,他们会饿死,会冻死,会病死,然后会像适才被焚烧的尸体一样,化成茫茫灰烬。 北国的冬天里,没有皇帝,也没有贱民。 只有生与死。 于是,人性也颓然倒下,跪在了兽性面前。 轶青冷眼瞧着。他不在乎文明或野蛮,人性或兽性,他甚至不在乎生死,更不在乎死法。他只想和他的织机与南锦一起,化为飘散的灰烬。 但, 每当夜晚降临,轶青就会格外庆幸他是男人。 他听过女人们在刺骨的月光下的哭嚎。他见过女子因不从而被刺于铁竿之上,流血三日未曾咽气。他记得那些满是血污的赤裸女体一具具从虏兵帐中被扔进泥里。 那是他在锦绫院被烧毁后第一次觉得怕。 不过,轶青想,他现在是安全的。至少在……在那一点上,他是安全的。因为他是个男人。 起码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 冬夜冷得难以入眠,半梦半醒间,轶青又迷迷糊糊见到了父亲去世前谆谆叮嘱的模样。 母亲早逝,家里没有男娃。从有记忆起,轶青就知道父亲希望她能继承祖业,将启国南锦技艺发扬光大。 轶,超也。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轶青,是父亲温庭兰对她的殷殷期许。 她在深爱南锦织造的同时,也深切领悟着这份期许的沉重。从十六岁起在官营锦绫院工作,不过三年就有资格为官家织造龙袍……所有工匠都认为,这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终有一日会接替早逝的温庭兰,成为督锦官。 但没一个人知道,轶青私下为此付出了多少。随着年龄增长,从每日束胸的痛苦到例假照常工作的艰辛,轶青都一一忍下。她并不在意自己一生都无法嫁人、生子。她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南锦的织造技巧上。从设计图案结构,到经纬线加工、织机改造,从缫丝到染色,再到织造,轶青件件都亲力亲为,无一不独自详细钻研考量,再与其他工匠琢磨切磋,只求织出的南锦能更加质地坚柔,样式华美。 即便,作为平民的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把南锦穿在身上。 比起其他锦工,轶青升迁得更快,但也付出了多过他们百倍的努力。 现在,这些心血化作灰烬,随北国的风雪,茫茫飘散。 § 轶青是被一声尖锐的哭喊吵醒的,一个士兵正在扒扯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儿的夹袄。夹袄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桃花底金丝银燕纹在月光下折射出柔亮的光泽,那是宗室才能穿的,最高规格的南锦。 她那么小,很快就会冻死的。 这是轶青的第一个想法。 在其它想法有机会成型之前,轶青被冻得僵硬的手已经从袖管里掏出了那只小香囊。她仍旧犹豫了片刻。 “给,拿这个去卖吧,也是上好的南锦。” 凉兵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南启人,止住动作,打量了她一眼,然后一把夺过香囊,若无其事地继续拉扯女孩儿的衣服。 轶青下意识去阻拦。 “诶,你怎么还……” 士兵反手一个巴掌,轶青跌倒在地。 “低贱……南人……锦,都烧!英明殿下!” 士兵的汉话很生硬,不过轶青听明白了。她发了疯似的扑向士兵,妄图把香囊夺回来。又有几个士兵上来,一起围殴这个不知死活的南人。 很快,士兵们似乎忘了他们的任务是烧毁所有南锦,肆意狂笑着,只顾殴打轶青。香囊脱手而出,在雪地里随风翻滚。轶青发了疯一样往圈外爬。有个士兵好心地让她爬了几步,然后一脚踢中她上腹,把她撂倒在地。 轶青吐出一口血,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倒下。士兵们没再围上来。她也顾不上纳闷,只知奋力向香囊爬。 眼看就触手可及时,一只毡靴忽然踩住了的小香囊。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了它。 轶青慢慢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入目的是个典型的凉国人,高鼻深目,黑发黑瞳,典型北人高大强健的体魄,白皙如雪的皮肤在月下泛着瘆人的柔光。头戴金丝豹皮暖帽,肩披银绣紫貂皮裘,俨然身份不凡。 男人细细端详了片刻手中的小香囊。锦布上的图案是一只在戏耍蝴蝶的小狼狗,莹蓝的蝴蝶将落未落在小狼狗鼻头,小狼狗正抬起前爪去扑。画面活泼烂漫,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画面并非一针一线绣在布上的,也并非是印染,而是由一根根安排好顺序的彩色丝线直接织成的。 非但是上好的南锦,更贵在别出心裁,花色变幻繁复,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式样。 他低头瞥了眼匍匐在他脚下的南人,俯下身,抬起了那人的下颚。 入手软腻滑嫩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顿。 他不由得凑近几分,借月光细看。 眼前的男人好看得就像个女人,几许未被尘土和血迹覆盖的皮肤显出原本的白皙莹润,身子虽然被几层粗布棉衣包裹,纤细柔弱的脖颈和下颌却昭然着骨架的娇小玲珑。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杏眼,清灵秀美,含着将落未落的泪,纤长羽睫如破碎的蝶翼般抵死挣扎,让人看了好不疼惜。 “南启病夫。” 在北境人眼里,启国的男人生的一概没种儿,尤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阴柔的样貌和瘦弱的身板简直就是南人典型的“软弱”之罪。 轶青却似乎没瞧见眼前这个体型是她两倍的男人,也没听见他刻意用流利汉话讲出的侮辱。纤白的小手儿抓向香囊,痛苦的呻吟从齿间溢出,但那只小手仍旧执着伸向他高举的手。 那胡人厌恶地甩开手中不似男人的香软玉肌,刚拔腿要走,忽觉有人抱住了他的左靴。 “求……求……大人……” 旁边一个军官给了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南人一鞭子。 “什么大人?叫殿下!” 鞭头扫过细嫩的手背,在冻裂的创口上又划下一道新伤痕。脚下的南人跟没感觉到一样,紧紧抱着他的靴子。 “求……求……香……香囊……” 军官又扬鞭要打。被称做 ‘殿下’ 的人抬手止住了他,俯身,揪着衣襟,将脚下羸弱的南人一把提起。 “你倒大胆。” 南启人双脚渐渐离地,在窒息中下意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异样的柔嫩,十指纤细如水葱一般,他不禁眯起眼,阴鸷的目光顺着眼前人的柔美五官向下移,扫过破旧布袄的前襟儿……先是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然后一道寒光闪过,上移回那双并未闪避他鸷视的眸。 他又把人拉近了几分。 “你是……南锦工匠?” 二人距离不过寸许,滚烫的男性气息扑面侵来,轶青甚至能感觉到他拇指下方脉搏的跳动。月光下近看,她才发觉,那双漆长上挑的眸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近乎墨绿的,摄人心魄的异蓝。 她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的怒意,如脱水之鱼般扭动挣扎,双手死命拍打男人的手,在窒息的急喘中挤出两个字来。 “香……香囊……” 男人定定谛视她片刻,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掼回地上。转头离开前,向一旁的军官吩咐几句胡语,将小香囊揣进了怀里,没再瞧轶青一眼。 § 当大军长途跋涉,浩浩荡荡抵达大凉的中都时,轶青已经奄奄一息了。 但似乎有人成心不让她死。一到中都,那名鞭打她的军官就把她移到了一间暖房里,日日喂她肉汤。三日后,已和阎王爷打过几次照面的轶青奇迹般地康复了。 当晚,她就接到通传,说北院大王要召见她。 —————————————————————————————————————————————— 尾注及参考资料: 程郁,“史林︱何谓“靖康耻”:性暴力对宋代社会性别观的影响(上)”,澎湃新闻,2020年7月7日。<a href=" target="_blank"> 第二回威镇中都宣淫无度勇闯北院重整旗鼓 大凉的帝都在上京,中都虽只是陪都,其繁荣昌盛却隐隐超过上京。 城内宫墙殿宇巍峨耸立,亭台楼阁精致典雅。更兼有新建的漕运设施,使西南水路各种货物可以直接进入城里。 能有这一派富丽繁华、商贸亨通景象,不因别的,只因中都隶属于的,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厉害角色。 北院大王斛律昭。 先帝爷的十三弟,小皇帝的亲叔叔,辖制枢密院,统领五路兵马大元帅。 小字‘符狸’,即胡语中‘狼’,又因早年统管御林狼卫,人送尊号 ‘苍狼王’。 但实际上,凉国军民心知肚明,‘狼王’ 这个称号,实际上来源于斛律昭的铁血手段。 斛律昭和先帝兄弟共一十九人,除了两个流放、一个病死,其他的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了斛律昭手里。没有斛律昭,先帝就难登大宝。 征讨苗疆时,苗人誓死抵抗,凉军围剿数日,死伤惨重。城破后,斛律昭下令,除五十岁以下的女人和幼女运回北境,其余人等,无论老幼弱病残,皆坑杀。 据说,斛律昭养了一窝狼,常年只喂到三分饱。 据说,斛律昭有一套专剥人皮的工具,毫不费力就是一整张。 据说,斛律昭抓到打算跳海逃生的苗疆太子,一只手就捏碎了八岁孩子的头盖骨。装盒子里送到上京,十岁的小侄子直接吓尿在了龙椅上。 但先帝斛律景极度信任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十三弟,龙驭宾天之前,委任斛律昭为唯一的顾命大臣。留下遗诏,新帝年幼,内外诸事皆须与北院王谋后而定焉。 凉国有子贵母死的制度。幼帝并无外戚可倚靠,因此实权全都掌握在斛律昭手里。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早已是惯例。至于皇帝封赏,斛律昭也不必跪拜谢恩。 就如此时。 斛律昭斜靠在红木软榻上,懒懒道了句 “孤谢皇帝体恤”,随手把圣旨扔在了茶案上。 僭越如此,上京来的钦差也只敢垂头哈腰地陪笑。 “陛下敬重大王,常说大王对陛下恩同再造…… 那个,此次……大王征战辛劳,美人、工匠、珍宝财帛,理当由大王先选…… 那个,再送去上京和南院……” 斛律昭闭目养神,指节漫不经心在红木上敲击,过了半晌才懒懒开口。 “天使回头转告雍儿,他有心了。但美女珍玩一类皆丧志之物。孤一来考虑皇帝清誉,二来体恤南启遗民,就免去他们再跋涉上京之苦,留在中都安置罢了。” 话是冠冕堂皇,言外之意却越发跋扈嚣张。 钦差不敢应承,支支吾吾,一连说了好几个 “这……” 斛律昭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钦差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连滚带爬告退。 北院王又闭目养神,不知思索些什么。半晌,从怀里摸出个香囊,冷冰冰的目光扫过锦上的狼狗和蝴蝶。 § 当晚,轶青被带到北院玉熙宫时,远远就听见宫室里一片笙歌燕曲、欢乐调笑的嘻闹,其间还夹杂几声让她莫名不适的呻吟声。 “啊……殿下,轻、轻点儿……” 刚走到殿门口,就见一个南朝美人儿被裹着毛毯丢了出来,奄奄一息的惨白脸色在月色下更加骇人。几个内侍上来把人拖走,领头的吩咐了句胡语,轶青只听懂了“浣衣局”一词。 她一下怔住,呆呆目送毛毯中女子远去。浣衣局中妇人实则多为官家公主、宫中后妃。这个中缘由,原为南启小吏的轶青也知悉一二。凉军兵临城下之时曾要求南启皇帝出质妻女,否则不肯议和。众大臣上表力荐出质,而皇帝自然不愿,于是仅交出两名较疏远的宗女,余者令搜罗青楼女子或歌妓舞女,最后直接抢掠良家少女进献给凉人。 可那位人面兽心的北院大王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不过数月,朝中大臣便许诺无论何人皆可献出。几日后,皇帝出城跪迎胡虏;王妃、公主被分赏给凉军将领,已有孕者下胎,甚至有三位公主充为营妓,不出数日便殁于军寨。抵凉后,宫中贵女、幼女许多没入所谓“浣衣局”,实为凉朝官营妓院,专为凉皇族发泄兽欲所设。 带路的内侍搡了她一把,急声催促,“走啊,快点儿!” 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殿内红烛光暖,红纱帐内,一名南朝女子几乎全裸的趴在床上,一身白花花的嫩肉乱颤。她身上压着个高大健硕的的北境男子,腰胯的不断起伏伴随着床榻的吱呀声,偶尔发出一两声闷哼。 女子不知在受什么折磨,白得发亮的身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淤红,双手无力地被交绑在头顶,口中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从喉咙里流溢出的一段段细碎呻吟。 数名美人一丝不挂,在纱帐前扭腰摆臀,曼妙的胴体花枝乱颤,一双双玉足莲步生花,体态极尽妍艳地延展旋转。 轶青何曾见过这般淫乱景象?脑中瞬间‘轰’的一片空白,如一尊雕像般呆住了。 下一瞬,急急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去拽门,却被内侍一把揪住,被迫转回了身子。 轶青逃不出去,僵愣的垂首躲在内侍身后,紧闭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能平复胸口的惊骇和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女子早没了声息,男人的闷哼声却越发频繁凌乱。忽然一声低吼,床榻的吱呀声止住,只余男子的喘息声和衾褥翻滚的沙沙声。 四周一片寂静。 “启禀殿下,殿下要的南启人到了。” 轶青慢慢睁开眼,发现内侍早已不在她身前。 她心口一窒,掐紧拳,强迫自己镇定。 我是个男人。她不断告诫自己。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她缓缓抬起了头。 高大健硕的北境男子正斜靠在帐前。金绣黑缎云龙暗纹外袍松松垮垮在腰间系住,胸口流畅健美的肌肉线条上交错几节狰狞的伤疤,汗水顺着精炼的胸膛滚落,在烛火下折射出粼粼光影。内侍正在一旁为他斟酒,几个侍女蹲跪在侧为他擦拭身体。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狭长的墨绿色眸,狼一样注视着她。 是拿走她小香囊的人! 轶青愣愣定在那里,既不愿向这异族的侵略者俯首跪拜,又想把小香囊要回来。她下意识掐紧了拳。 “还不跪——” 男人举起一只手,止住了内侍的呵斥。 “认得我么?” “认得。北院王。” 没有避开他逼近的犀利目光,轶青努力克制着,要自己镇定。 男人呷了口酒,语调漫不经心。 “认得还不跪?”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男人哼笑两声。 “倒比你们皇帝有骨气些。” 他放下酒杯,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了下来。 “你做的?”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南锦香囊,轻佻地抛甩亵玩。 制作香囊的南锦是她亲自织造出的第一匹。南锦以往惯用几何式图形。于是,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从设计绘图,到填色染丝,再到排线上机,交换运用三组长抛纬线与三组短抛和特抛纬线,不断变换各种色线,使图案分段逐花异色,终于织造出一匹图案更加繁复生动的锦。病中的父亲高兴得不得了,执意亲自为她设计剪裁,亲手缝制了这个小香囊。 她与父亲最后的回忆,竟让他如此轻亵地把玩,轶青怒从心生,极力隐忍克制着,痉挛般的点了下头。 斛律昭唇角勾起个讥讽的笑。他惯常于激怒别人,侮辱奚落他们的失态,再在对方的狂怒里得到他想要的。 “怎么?想拿回去?” 轶青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也想起了自己跪在他脚下哀求的模样。不知怎的,即便拿回香囊的欲望再强烈,那个 “是” 字就是说不出口。 斛律昭见她不答,又逼近了一步,微侧头垂眸凝视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与脸颊上。 “孤问你,是不是想拿回去。” 轶青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没有后退。她定定抬眼,直视男人异蓝的眸。 “阁下若喜欢,温某便赠予阁下了。” ‘阁下’和‘赠予’二词,说得略重。 四周围的内侍,侍女,美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斛律昭却并未发怒,反倒一挑眉,嗤笑出声。把香囊随手抛了抛,收回了袖里。 “温公子美意,孤却之不恭。” ‘公子’ 二字,说得略重。 那日,他莫非看出了什么? 轶青心一慌,强自镇定地吞咽一口。 “既无……旁的事,温某就……就告辞了。” 转身去拉殿门。 颊侧的门扇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摁住。 “退。” 内侍用毯子裹着帐内美人,从侧门抬了出去,其他美人和侍女们如蒙大赦,鱼贯赤足趋步而出。 侧门吱扭一声,被无情地关上。 轶青又是一慌,下意识往后退半步,背抵在了冷冰冰的殿门上。斛律昭则逼近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凤眸凌锐的睫尾微微下垂,让人难以喘息的威压里满是戏谑。 细嫩的腕压制在殿门上,反复被男人捻抚摩挲。 “孤这么晚召你至此,怎会只为一个香囊?” 他微微偏过头,又向她靠近了几分,在两个人的唇几乎要碰在一起时停下,声音压得极轻。 “当然是有…… “……更重要的事……” 轶青脸颊滚烫,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却依然强作镇定,双眸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堂堂北院大王,莫非有断袖之癖?” 斛律昭哈哈大笑,魁梧的胸膛斜压了下来。 “孤府上的娈童,温公子可有兴致赏鉴?” 轶青惊慑地瞪大了双眼,背脊紧贴着冰凉的殿门。她竭力想躲开男人肢体的炙热,反射性地抬起没被他压制的那只手,挡在他健硕的前胸和自己的小胸脯之间。 他像个心满意足的猎人一样,低垂的凤眸里笑意更深,蛮横地扯开她的手,厚重的胸膛压得更近。 拉长强调,‘噢’了一声。 “看来温公子对美人和娈童……都没什么兴趣……” “莫非……” 一只大手忽然上移,握住被层层布巾包裹,但仍旧微微隆起的胸脯,还轻亵地在掌中揉拧。 轶青完全僵愣在那里,甚至都忘了去反抗这突如其来的放肆非礼。 她一直极为小心,从不让别人触碰她脸上和手上的肌肤,但那天晚上为了香囊…… 浑身登时如坠冰窖,无限的恐惧与羞怒在胸中蔓延,引出止不住的颤栗,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猛然施力,推开了他覆在她胸前的手。 “请阁下自重。” 斛律昭未曾预料到猎物的反抗,左手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了。他却不恼,挑眉看了她片刻,然后放声大笑,状似毫不在意地撇开了攥在右手中的软嫩细腕。 这个南朝小美人很能挑起他的趣味。即使裹了层层布巾,从适才短暂的肢体接触和对方的反应,他已凭经验敏锐地察觉,这位温公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女扮男装,怕是因为南启官家锦绫院的督锦官,必须由男人担任。 南朝姿容倾城的公主王姬他也少不了淫玩宠幸,适才榻上就是一位。她们要么不识时务地愚蠢反抗,如泼妇一般踢打辱骂口呼‘狗贼’,要么忍气吞声地逆来顺受,要么主动迎合着婉转邀宠。如这般不卑不亢、有胆有识、临危不乱的,他倒见所未见。 他觑视着面前少女。没了长途跋涉的泥泞血污,她的肌肤更显白皙柔嫩。烛光下,容貌清雅秀美,不着半点俗世里胭脂之痕迹、十指芊芊如玉,并无一丝尘寰中蔻丹之艳色。但与那些自幼娇生惯养的官家贵女一比,她的容貌却终究落了下乘,眉眼顶多能算清秀,并非艳丽,肌肤虽白皙柔嫩,却并非如宫中女子那样一等一的细腻水滑。真正入他眼的,是她的性子。她适才与他奏对时,言谈举止总透着股深闺女子身上所难寻的处变不惊。分明是阶下囚,却让人觉得她是平起平坐的客。既无泼哭泼闹,也无曲意顺从,既不自辱,也不辱人。一介平民女子,何以养成如此胆识气魄?斛律昭不自觉对她产生了更浓烈的好奇。 本来毫无如此轻易放过她的道理。 但, 一夜数女、公然淫佚的把戏他早已玩儿的厌腻。 他想要的,是个不一样的游戏。 更何况,朝廷还有正事要办。 斛律昭踱回几前,端起杯呷了口酒。 “你叫什么?” 轶青侧身僵立,用颤抖的手臂挡护适才被轻亵的前胸,却不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更加证实了她的真实身份。 “温……温轶青。” “哪两个字?” 轶青没想到一个胡人会对汉字感兴趣,愣了一瞬才答。 “轶……轶群的轶,青天的青。” 男人端着酒杯,斜倚在帐前,狼一样的眸巡了她半晌,左手的食指在拇指上缓缓摩擦出一个个圈。 “孤这里有件事,想劳请温公子帮忙。” 轶青一怔,不知这胡人意欲何为,又暗想自己怎能为胡虏效力?刚要回绝,男人一抬手,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 “孤想请温公子,在中都,建一座锦绫院。” 轶青简直不可思议。此人几日前还要烧尽南锦,今日竟然请她来建锦绫院?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负手向前踱了几步,语调出人意料的认真。 “孤想,南启织造技法发达,若因战祸遗失了工艺,岂不可惜?” 他停在她身前几步远,垂眸谛视她。 “况且,如能将南锦发扬光大,岂非前启遗民之幸?” 轶青怔然。将南锦带到更遥远的地方,在更广阔的土地上传播生长,这正是父亲的遗愿。虽说她不该为凉人效力,但若南启文化能在异国土地上继续延续、发展,乃至兴盛、昌耀,这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不是么? 她踌躇不决,沉默不语。男人又向她靠近了两步,语调带了惋惜。 “青胜于蓝已然不易。温公子志在轶青,更不该错过这个机会,不是么?” 轶青缓缓抬眼,对上了男人锋利的蓝绿色瞳。除了父亲,除了故国,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对南锦的热爱,以及对精进织造技法的渴望。这一点,斛律昭瞧的清清楚楚。他是洞悉、操纵人心的高手。落在他手里,她便如羊入狼口,毫无胜算。 果然,女孩儿犹豫片刻,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工匠要由我从大启人中选,织房地点、织机木材、丝料染料也要由我亲自监察筛选,还有……” 眼前的小人儿双目炯炯,眼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就好像草原上的乌云被风吹散,阳光露出金灿灿的笑靥,金莲和山丹漫山遍野盛放。 就好像,行尸走肉之人,焕发出了新生。 斛律昭残忍地勾了勾唇角, 一一点头应下。 —————————————————————————————————————————————— 尾注 还是特别说明一下吧,斛律昭形容南朝公主们那里是很明显的男凝。那一段的形容都是在【他】眼里的女性,不是在我眼里的女性,也不是在女主人翁眼里的女性。便是深闺女子、市井泼妇,又有何妨? 金朝的洗衣院(又称浣衣院)被认为是官立妓院,是政府为皇族储备性服务的机构。但除却晚清才现世的《靖康稗史》,并无其它史料可作证其存在。南宋初文献《靖康皇族陷虏记》并未提及“洗衣院”或“浣衣院”,只说有宗室女被掳掠至金人家为奴,截止到此书成书时所有为奴的宗室皆已释放;不知是否因为羞于启齿才未提及,反而欲盖弥彰。 对于南锦逐花异色的技术描述来源于宋锦投纬抛道换色的工艺。这种工艺使纬线的色彩数量远远超过纬线的重迭数量(即,一匹锦用了多少条纬线),让锦物保持轻薄(因纬线重数不增加)又色彩丰富多变。抛道换色的工艺俗称为“活色”,也是形容宋锦为“活色生香”的由来。[参考资料1] [1] 钱小萍. 中国宋锦. 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 2011. 第64, 88页. 第三回漠北宗王兴师问罪锦绫督监临渊履薄 对于自己这位擅权专政、恶名昭彰的雇主,轶青刚开始戒心极重,凡事都瞻顾再三,但她很快就发现,斛律昭言出必践,她的一切吩咐、要求都按部就班被执行、完成。不出一个月,锦绫院落成了。 时值隆冬,缫丝和染色无法进行,于是轶青按库房中现成丝线的颜色,昼夜不停赶制出了图纸,并在之后的时间里忙着装机、牵经、训练她新招募的锦工们。 这些努力没有白费。锦绫院开工的第一日,锦工们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织造。从南启锦绫院被俘入凉的工匠人数不多。轶青就尽量从浣衣局中招募女子,以免她们继续沦为凉人的玩物。 但新锦工毕竟技法生疏,又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室女,轶青不得不花大量时间教导、纠正她们,因而时常忙碌穿梭于几架织机间,耐心给围坐的锦工们讲解。斛律昭第一次来锦绫院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姿容秀美的年轻人头戴南式幞巾,双手在织机梭旁飞快穿插,偶尔慢下来给围在四周的女子们讲解精要。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让旁边一名女工试织,片刻后,清秀的面庞上露出温柔赞许的笑容,一手托起一段织好的素锦端详,眼里闪耀着爱怜和喜悦的光。 这样的目光,斛律昭在另一个女子眼中也见过。 那年,他大概七岁。 他记忆里的母亲确实很美…… 楼兰氐族女子特有的翡翠般的眸,深栗色的浓密长发,线条柔美的臂膀,不点自朱的唇…… 可惜,直到她死,也从来没抱过他,亲过他一次。 大多数时候,她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目光呆滞地坐在织机前。 偶尔回过神来,就会兴高采烈地牵经上线,若能织出一段南锦,眼里就会闪耀出爱怜与喜悦的光。 他曾经无数次希望,她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一看他,她的儿子。 一眼,哪怕一眼都好。 或者像别的宫里娘娘那样,为他做一件新衣。 甚至,哪怕只是一条腰带。 但是,没有。 从来没有。 一件都没有。 犯病的时候,甚至还会尖叫吼嚷着要掐死他。 她说她恨他, 后悔生下他, 他该去死。 而皇莫贺,从没一次来看过母亲和他。 斛律昭回开眼,不再去看屋里的兴致勃勃。 刚要离开,低垂的眸忽然瞥见几步开外的一双小灰布鞋。 抬眼,正是柔软娇俏的小人儿。小巧玲珑的身板儿裹着件厚棉衣,清丽的娟秀容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轶青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北院王。” 男人脸色很沉,阴郁的眸打量了她半晌。 “第一匹锦何时能完工?” 没有以前见她时,如同逗弄宠物般漫不经心的调笑和戏谑。轶青一怔,猜不透他突如其来的沉肃,不过也马上就答了话。 “新锦工学得很快,素锦三个月就能完工,更繁复的南锦需要染丝,要到夏天才能完工。” 她还想干到夏天? 斛律昭睨着眼前一无所知,满眼憧憬的小人儿,心绪渐佳。眯眼瞅了瞅庭院树下堆积的新雪,负手而立,嘴角勾起一丝笑。 “怎么样?在大凉和孤手下做事,温公子可还顺心?” 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嘲弄。是在提醒她,凉人是主子,南人是奴才。 她心里发堵,沉默了片刻。 “北凉存丝的染料和质地不尽相同,重量更相去甚远。织在一起,布料易开裂。” 斛律昭目光蓦然收回到少女身上。眼前小人儿话说的不卑不亢,却明显是在提醒他,胡汉之分太甚,大凉易生动乱。 他哼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双眉微挑,谛视少女。 “那只能说明,织工的手段……不够狠辣老练。” 汉人,一群亡国丧家的病弱玩意儿……想要跟凉人一样的待遇,做梦。 大不了,军马镇压罢了。 眼前人没有被吓退。清灵秀美的眸中目光沉着坚定,直直望着他。 “用力太过,扯断了丝线,布从何来?” 斛律昭略带威胁地朝前逼近了两步,眼里闪烁残酷的笑意。 “难道明年的蚕,不会吐新丝么?” 轶青一怔。 她在他手下监办锦绫院,督锦官的职位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实质上处境和宫里的启国奴隶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杀了她和她手下的所有工匠,然后从苏杭再找一批锦工。他们的生死存亡全看斛律昭的心情,她呕心沥血建立的锦绫院,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撤废。 斛律昭本以为少女会再顶嘴。谁想,她垂下头不再看他,整个人像株蔫萎的花,眼里一点儿也没了适才自信坦然的光。 他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烦躁的郁闷和不满,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两指扳起她的脸,想让她与自己对视。 入手的纤巧下颌比一个月前清瘦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富有弹性,几乎隔着皮就能摸到骨头。 斛律昭一愣,打量着兀自垂眸不语的少女,心情更加烦郁。 一把甩开纤瘦的清秀小脸儿。避开眼,不愿再瞧她。 转身踱向庭院西头的老梨树,负在背后的手紧掐成拳。 他这是怎么了!她不过是个女奴,一个目前还有用的工具罢了。民间的织女绣娘,苏杭要多少有多少,猫抓耗子的游戏里,他想怎样就怎样,喜欢她便留着,厌弃了,随时可以丢掉。 更何况,弹压主张汉化的朝臣才是要紧事。 南启苟延残喘的小朝廷南迁……不可给其喘息之机重振旗鼓。他出征在即,上京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在树下转过身,心绪平复,拳头放松开来,食指和拇指缓缓捻出一个个圈。 眼神也恢复了残忍冷酷的嘲弄。 “等素锦完工,先给你们那位南启废帝做件春衣罢。” 说罢,也不等少女回应,就要转身离去。 “北院王。” 他转过头,女孩儿已经追上前两步,一副有话要问的严肃神情,全没了适才的蔫萎。 这个温轶青!只要给她些织造相关的活计做,立刻就跟活过来似的。若非亲眼所见,斛律昭还以为世间少女皆只在见了金珠宝钏、名贵脂粉时才会露出这样神情。 他唇角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完全朝她转回身,“还有事?” 女孩儿又近前一步,目不斜视,照旧是那副不卑不亢,认真办事的态度。 “两件事请教北院王。一,春衣制成右衽,可否?二,锦绫院能否从浣衣局再招募一批锦工?” 斛律昭冷哼一声,明知故问:“牵羊礼你不在么?庸德公妻妾女眷都已改大凉梳装,他本人难道不是大凉臣民么?” 按大凉习俗,战俘们初到中都之时都会被直接押往凉世祖庙。庙前,帝后被勒令脱去袍服,仅着内衣。其余人等均赤裸上身,披上一张及腰的羊皮,脖子上套着一根羊毛织成的绳子。帝后被引进幔殿,恭敬地将脖子上的绳子递到大凉皇帝手中。这便是所谓的牵羊礼。意在表示自己就像羊羔那样,任由主人宰割。今上年幼,是以上月的牵羊礼由北院王代持。 轶青脸色一白,手痉挛般一紧。她当日病重,幸免受此辱。又念及那些受辱的旧时同僚,更觉得这些蛮夷胡虏,真个个是衣冠禽兽,不禁小声讥道:“贵国礼俗,当真是……别具一格呵。” 她这话说的声音极轻,二人又相距好几步,轶青本以为斛律昭不可能听到。未料那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嗤笑道:“终未及中国礼俗之精妙。男儿打败了仗,便以妇人抵金,自己不肯杀身殉国,还口口声声礼义廉耻。” 轶青一噎,记起了昨晚北院黍离殿中传出的彻夜笙歌。 自南启皇帝被降为庸德公,凉人虽几番羞辱,却并未苛待起居,好吃好喝照旧供着,一部分妃子嫔御也允许被留在身侧服侍。北院王甚至单辟出一间永安宫给废帝居住,正殿改名“黍离殿”,取《诗经·王风·黍离》中宗庙颠覆、故国衰微的凄怆无已之情,以作讽刺。 可最讽刺的偏偏不在于此。废帝腆居黍离宫,日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照旧,狩猎筵席如常,仿若仍在南启明安府一般,唯一表现出的不满是在北院王要分赏他的公主妃嫔予有功将领之时,曾说过一句,‘华夏重廉耻,女无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惹得北院王勃然大怒,遂充三名公主为营妓,以儆效尤。 轶青悲从心生,张口便要道‘可毕竟是北凉官军淫辱妇人,草菅人命’,话到嘴边却又记起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寻思还是锦绫院与浣衣局中女子要紧,遂闭了口,咬着牙按耐下情绪,半晌方抬眸回话,语调极冷,“那照北院王意思,春衣制成左衽的便是。至于浣衣局女工……” 她面上几个表情一闪而过,心思却已一一被斛律昭看在眼里。他不禁暗笑,她倒是个识时务不教条的,只可惜一心护着那些不相干的女子,最终却未必能保全自己。把人玩弄股掌之上的快意渐渐充斥心间,面上也浮起个残忍的笑。 “孤说过,工匠皆由温公子筛选——”,向她走几步,如给心爱的玉器掸尘一般,伸手拂去她肩上一点碎散线头,笑道:“你便把孤的浣衣局折腾空了也无妨。” 轶青不惯与人这般肢体接触,不着痕迹地避开肩,刚要搪塞几句离开,小腹忽然一阵绞痛,一股热流涌入亵裤。她面上一热,手不由自主覆上小腹,忙虚虚一笑,点头道:“北院王慢走。” 谁料那魔头煞星并不察觉她在赶客,反而又近前一步,眼梢挂了个闲散的笑,道:“温公子身体不适?” 在南启,轶青也并非没有过在上工时来潮,只是她经期一向精准,是以能够提前防备。自明安府沦陷,历经巨变,饱受摧折,身子也大不如前,月事已许久未到。今日忽然来潮,实在始料未及。 面前少女脸色忽白忽红,往后退一小步,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无妨”,平日的干脆利落微微透着难得一见的扭捏神色。斛律昭看的心头一动,离她又近了些,试探地笑道:“若身子不适,孤召御医来为公子请脉,如何?” 果然,那小人儿瞬间吓得面无血色,却仍旧强装镇定,挺着小胸脯道:“不劳北院王的驾。温某定不会耽搁工期进度便是。” 也不等他再说,逃也似的往雪隐方向去了。 § 斛律昭回到玉熙宫,刚刚行至堂屋前院儿,就听啪的一记耳光从屋里传来。 “本王都等多久了!?再找不来你们主子,信不信我——” “阿济善。” 沉冷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小内侍一个激灵,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斜靠在上首黄花梨交椅里的青年乜斜一眼来人,冷哼一声,不轻不重搁下茶杯,慢条斯理抖了抖金丝狐裘的黑獭皮缘,站起了身。 他身量极高,几乎和正大踏步进门的北院主人相当,年纪也相仿,只是肤色略黑,面颊瘦削凹陷,凉人惯留的垂发。深埋在眉弓下的柳叶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种世家大族才会有的傲慢不屑。 斛律昭淡淡瞥了眼贵族青年,自顾自在上首交椅里坐下,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是什么风,把费连宗王从兴京吹来了中都?” ‘宗王’是凉太祖在统一凉人各部族后所创建的制度。凉人原有八大姓氏,太祖以每姓为一宗,封立八位宗王,又称宗主王爷,其他小姓皆归附八宗之下。凉太祖在漠北夺汗位,设立兴京为都,曾有宗王议政之惯例:军机、国务要事,皆由八位宗王与大汗王、王子、议政大臣共同裁定。 后来,凉世祖攻破上京后正式称帝,为了削弱宗王势力,开始逐步提升议政大臣的地位。宗主王爷逐渐被边缘化,与八宗兵马被分派镇守漠北各城。其中最大费连宗族被遣派至凉人的发祥之地,兴京。 然而,因为大多数凉人都隶属八宗之一,宗王又有贵族世家支持,凉国历代皇帝仍需依靠八位宗王来笼络人心。 因此,宗王虽被边缘化和分散化,政治地位却极为尊崇,而且若串联起来,仍旧手握相当一部分兵马。如果皇帝年幼,朝臣离心,架空皇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就是费连宗王阿济善敢在北院撒野的本钱。 阿济善冷冷扫了一眼斛律昭,一甩赤狐皮裘大氅,落座在斛律昭下首的交椅里。 “我倒要问问你,中都汉化的风儿,是不是从你那什么锦绫院刮起来的?” 凉人祖上以骑射打猎为生,不农耕,多着兽皮制成的光板皮袍或开衩长袍,资产也由族长从掠夺来的财物里按户分配。十四岁的小皇帝在上京与文官们推行汉化,要鼓励农耕,着汉服,推行胡汉通婚、设立班禄、改革税制。而漠北宗王们都是传统凉人,对文化习俗态度保守,对农耕、着汉服、用汉字等政策已有诸多不满。更何况,胡汉通婚将壮大非八宗汉姓人口、设立班禄意味着宗王在漠北掠夺的财物要上交国库、税制改革则意味着宗王将失去向漠北百姓征税的权利,将此权移交给朝廷。 每一样,都直接或间接在削弱八宗的势力。 故而,阿济善千里迢迢,从兴京跑到中都,来北院兴师问罪。 斛律昭淡淡哼笑,漫不经心撇着茶。 “漠北苦寒之地,消息倒灵通得很。” 阿济善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箭步前冲,附身逼视斛律昭。 “符狸!你他妈不知好歹的氐狗崽子!你答应过我莫贺……绝不在中都推行汉俗!” 说着,双手痉挛般一抽搐,似乎想揪住对方衣领,却不知怎的,又硬生生克制了下来。 斛律昭没立刻搭话,薄唇边的笑意收了几分,狭长凌厉的眸上挑,讥讽的目光扫过阿济善,似乎在瞅那个二十年前曾经辱骂他,然后被他摁在地上揍到求饶的宗王小世子。 “小时候没种儿的,长大了果然更废物。” 在漠北金尊玉贵奉着的年轻宗王显然也记起来了幼时所受的胯下之辱,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但毕竟不肯就此败下阵来,细长的柳叶眼圆瞪,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对着斛律昭鼻尖儿。 “你……你等着,我们漠北宗王,早晚有一天挥师南下——” 斛律昭没让他说完,猛然拽住阿济善的黑獭皮缘衣领,向下一扯,直勾勾凝视对方近在咫尺的双眼。 冷锐浓酽的眸忽弥戾色,语调沉缓,落嗓极轻,字字却透着凛然杀意,薄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说话时几乎未动。 “孤侄儿的龙椅,你也配?” 见对方脸上惶骇之色,嘴角忽又噙起个好整以暇的笑意,眸中尽是讥讽,一把搡开了阿济善。 ‘啪’的一声,黄花梨木几上茶盏撞翻在地。 斛律昭头也不回地负手立在门口,微眯眼,扫视庭院西侧的雪,目光却似乎透过积雪的墙,在看院外什么更要紧的东西。 “你回去告诉漠北那几个污糟猫王爷。再过三个月,莫说汉化——”,轻轻哼笑,转头瞟了眼堪堪踉跄着站稳的阿济善。 “——就连咱们那位庸德公,都性命难保。” ——————————————————————————————————————————————— 尾注 文中的 ‘凉人’ 本就是一个用不同少数民族文化融合杜撰出来的民族,请大家千万不要较真。这里对凉人语言的描述借用鲜卑语,莫贺是鲜卑语里对 ‘父亲’ 的称呼。 有研究称楼兰人是古羌人,后来被归入氐羌。这里用 ‘氐’ 而不用 ‘羌’,是为了让阿济善使用匈奴人曾经使过用的 ‘氐狗’ 这个贬义称呼。 “牵羊礼”取材自靖康之难,金天会六年(1128)八月二十四日。史载:“黎明,虏兵数千汹汹入,逼至庙,肉袒于庙门外,二帝、二后但去袍服,余均袒裼,披羊裘及腰,絷毡条于手。” 金灭辽时,金太宗亦曾令辽后妃“以赤体献庙”。但赤体献俘的传统并非滥觞于金辽,其历史在汉民族中也是极为悠久的。哈佛大学的Sackler Museum馆藏商朝晚期一尊玉女立像,雕像双手被捆于胸前,赤身裸体。可见,女俘身体展示、集体猥亵狂欢的传统至少可追溯至商代。 第四回阿济善大闹浣衣局斛律昭解围督锦使【 轶青回房将亵裤一并草草洗过,未已,忽传笃笃叩门声,有人口唤“轶青”。她慌忙收拾停当,开门看清来人,笑道:“平哥!” 锦绫院同侪颜平之,二十中旬年纪,与轶青同年入职明安府锦绫院,右迁却总不如轶青快,因自觉虚长轶青几岁,平日里常玩笑“长江后浪杀前浪”,又自嘲“老而不死是为贼”,私下里却对这个天赋极佳的小兄弟颇为照顾。二人共事多年,自然比旁人熟络些,即便轶青如今升了督锦官,名头上是他的上司,私下里也照旧相互称兄道弟。轶青招呼没打完,劈头盖脸便迎来一句,“死哪儿去了你?叫人一通好找!” 话说的糙,神情却满是关心,凑近前搭一手在她肩头,细细观察她脸色。 轶青把那一张近在咫尺的满月脸推开,笑骂道:“你才要死咧!老不死的,人话会不会讲?” 平之嘿嘿陪笑,却面露担忧,“你手好冷!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前一阵子忙病了?” 说着,要去探她额头。轶青一把挥开,笑道:“乌鸦嘴,没病也给你说出病”,拉住他袖口,敛笑正色道:“适才斛律昭来,说要开春之前给皇……给庸德公……制件春衣。咱们得何时往黍离殿……” 她话未尽,平之面色变了几变,全没了那副吊儿浪荡模样,默默半晌,不知想些什么,讷讷道:“春衣么……?” 轶青嘴一咧,露个苦笑,“去年尺码只怕如今过小呢。” 平之听出了言外之意,黍离殿昨又传出淑嫔怀孕的喜讯,彻夜欢庆,废帝纵为阶下之囚,却只怕比在明安府时更加心宽体胖。他神情黯然,叹口气道:“国破家亡……但毕竟是天家胤嗣……为了容氏的江山,开枝散叶也无可厚非。” 轶青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想起斛律昭早先的话,虽是恶人之言,却又忍不住觉得在理,道:“他的妻女在浣衣局受苦,他却如在明安府般逍遥自在。” 平之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毕竟……毕竟逍遥自在些好啊……免得……惹人生疑。” 轶青觉得奇怪,想不通废帝逍遥自在与惹人生疑有何关联,忽然灵光一现,惊觉若废帝成日里苦大仇深,难免凉人觉得他有复国的心思。可转念一想,他们那位皇帝一向声色犬马,也非入凉后才开始如此,那般逍遥自在又不似伪装出的。一时琢磨不透。 她正寻思,平之忽然反手攀住她手肘,满脸堆笑,一双铜铃眼都眯成了缝儿,“兄弟,咱在明安府时就看你升的快,如今你真做了督锦官,好歹给哥哥我个美差呗。” 轶青也笑,乜斜他一眼,“可说好了,我手里只有苦差,去浣衣局选人、去黍离殿量身、去玉熙宫报备、去五胡城采买……这四样儿,你随便挑吧。” 平之在她臂膀上一拍,急道:“这话怎说的?刚刚不是还有一样儿吗?” 轶青愣一瞬,“你想督造那套春衣?” 见平之鸡啄米似的点头,沉吟道:“平哥,不是我不信你,只这是锦绫院头一等的大事,本该我亲自……” 平之忙道:“你忙的事太多,又要督建织机又要准备缫丝染色,还要与那北院王周旋,再说不过一匹素锦一件春衣,在明安府时百八十件也做过的,你还信不过我?” 缠着轶青死不罢休。轶青寻思,这差事虽重要,以平之资历,倒确实不吃力、容易办,遂道:“成了成了,春衣的事交给你,不过你每五日向我汇报,东西呈上去前得过了我的眼,知不知道?” 平之欢天喜地应了,听说轶青要去浣衣局点人,又缠着要同去,轶青寻思多个人掌眼也好,便一道去了。掌门内侍一见是轶青,料是锦绫院事宜,没多盘问,取了名册出来。 大凉在中都设浣衣局,上京为帝都,自然也有。另一个陪都狮子城在南,不如中都繁盛,却因气候和暖,多有汉人移居。战前是南朝要塞,因离胡地咫尺之遥,故名五胡城。为凉人所夺后,改名狮子城,防守严密,盘查甚紧,但仍有胡汉频繁通商。狮子城由平南大将军?、沧州刺史安巴坚镇守,虽无浣衣局,却多营妓。算上苗疆女俘,大凉各地性奴拢共有上万。中都光是御用浣衣局也有三百余人。 女俘们正在院中,有些闲坐私语,有些浣衣,有些备饭,总是面色悲苦,神情凄惶。见轶青与平之二人步入拱门,纷纷围上前来,个个满怀希冀。轶青心中长叹。斛律昭虽说过‘把浣衣局折腾空了也无妨’的话,轶青毕竟不敢当真挪空浣衣局。大凉宗王重臣将锦绫院看作汉化先驱,本就颇有微词,她此次选出三十人,已是浣衣局中十去其一。锦,如同诗、词、茶、酒这些清玩雅趣,皆是盛世之点缀,乱世里无分毫用处。锦绫院全仗北院王势力才得以兴办,若因浣衣局选人被停办才是最坏的结果。其余女奴,暂且爱莫能助,或可徐徐图之。 轶青低声对平之道:“等下你留个心眼,这次多选些平民女子。” 只因更美丽的帝姬贵女皆是留给大凉皇族、漠北宗王的,留下她们不易惹怒贵族,而且平民女子却更有可能被充为营妓,结局更加悲惨。平之应了,翻到后面的副册,一个个名字往下念去,出列的皆是一双双大脚,看时是民女。 点完两页,人群中忽起一阵喧哗,一团雪似的身影冲出人群。院中众人皆有一瞬眩目。本以为是那女子破碎的白衣白裙在日光雪光下太过晃眼,过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原是少女举世无双的容光作祟,迫得人不得不回开眼。 这如朝霞晨曦般的美貌却与女孩儿脸上的表情格格不入。尤其是她的眼神,烈如火焰,那样恶狠狠怒冲冲地瞪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似的。她四周看了一圈儿,愤怒地踏到轶青面前,猝不及防地揪起她袄襟,厉声喝骂:“无耻叛徒!杀千刀的汉奸!北凉人的走狗!温大人一生忠义,竟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给他抹黑!” 轶青却不愠不恼,唇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恭敬颔首道:“臣请九公主安康。” 手上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儿,一根一根指头掰开,要她松手,息事宁人。 被称作“九公主”的少女挣扎着去扯她衣领,对她怒目而视,“你拿凉人薪俸,为凉人办事,便是凉狗走卒,还敢自称启臣?!” 人群又一阵骚动,另一个少女从人群中慌慌张张挤出,拉了拉九公主手肘,羞得满面通红,腼腆小声道:“茵姐姐,你别这样。温督官也——” 容茵杏目圆瞪,厉声打断:“恩娘!他能有什么苦衷?我问你,朝中李侍郎是否殉节了?未殉节的朝臣也未曾投靠凉狗麾下得重用宠信!我杀不了开门放胡虏入城的狗贼,今日先活剐了你!” 说罢,又扑上来掐轶青脖子。平之本来吓得呆立一侧,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与十公主一起拉开她姐姐。 众人喧闹,场面混乱不堪,九公主力大无比,口中高呼“狗贼”,容恩怕被院外守卫听到,急着去捂她嘴,反而被她姐姐咬了一口,痛的失声哭泣。轶青被平之搡出圈外,刚惊魂未定站稳,忽听有内侍高喊,“北院禁地,何人喧哗?” 早有四五个内侍近前把人拉开。拱门外一瘦高男子大踏步入院,金缘黑狐裘大氅在身后飒飒生风。 众人齐齐下跪,内侍带头口呼,“费连宗王千岁。” 轶青抬眸觑视,只见九公主被两个内侍押着,仍旧兀自倔强,不肯下跪,暗道不妙。容茵早已是发髻松散,满脸灰尘,几缕散发垂覆于颊上,却难掩天香国色,身上绫罗虽破烂,却更显身姿窈窕。果然,那位费连宗王几步走到她面前,用马鞭挑起少女下颌。容茵则恨恨瞪着那梳垂发的凉国人,朝他脸上猛地啐一口:“该死的凉狗,杀千刀的狗贼,滚开!不许碰我!” 阿济善哪里受过这般侮辱?抹把脸,粗鲁地骂了一句胡语,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容茵被打翻在地,却立刻撑坐起来,目露凶光,透过乱发恶狠狠瞪着阿济善。阿济善气急了,又要再打,容恩扑上来,抓住阿济善的手,苦苦哀求,嘤嘤啼哭,却被她姐姐一把推开,吼道:“恩娘,不许跪胡虏禽兽!” 阿济善显然没听懂这句汉话,呵呵冷笑几声,另一手欲掐起容恩面颊,被容茵挡住,“不许碰她!” 费连宗王不怒反笑,胡语曰:“别看庸德小儿昏聩无能,宫中女眷却个个貌美如花,也算他会养女人”,遂吩咐内侍把容茵、容恩带走。两位公主听不懂胡语,但内侍动作再明白不过,二人哭喊踢踹,缠足白帛与芙蓉绣鞋如四条脱水的鱼儿,在砧板上可怜兮兮拍打。 平之这时望了轶青一眼,摇了摇头,意思明显:在场的人中,只有他二人能以锦绫院选人为由救下两个公主,但为两个女子触怒宗亲而置数十女子于不顾,显然并非明智之举,叫轶青不可轻举妄动。 阿济善见押女孩儿的内侍没跟上来,回身一看,见二女挣扎踢打,貌美的那个用仅知的几句胡语骂他,一会儿‘峎泥尔噷’,一会儿‘牙咧’。阿济善烦怒,扬起马鞭,边骂边毫不留情地往两个少女身上鞭去。容恩缩成了一团,竭力避着鞭梢,像只小兽般用双手护住头脸,呜呜嘤嘤哭泣。容茵则斜趴在地,并不躲闪,任由马鞭割裂她身上的南锦衣裙,一道道血痕烙印似的渗出灿灿白锦,如凌霜绽出的一枝枝红梅,凄艳幽冷,又灼得人双目生痛。她不求饶,喉中发出痛楚的咯咯声,却十指紧锁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碎裂出血,也不肯发出半点儿呻吟,仿佛她的意志比石板更加坚硬。 轶青咬咬牙,站起身扬声道:“费连宗王容禀。” 轶青胡语说的生硬,阿济善一愣,没料到一个低贱的南人会直接跟他说话,鞭挞的动作一下顿住了,扭头瞪视着轶青,“你是谁?” 轶青往前几步,立于二位公主身侧,恭恭敬敬颔首,叉手道:“回宗王的话,温某于北院供职,奉命督管官营锦绫院。” 汉音虽重,措辞却极正式。阿济善垂了鞭子,挑眉道:“你就是斛律昭找来织布的那条蛮狗?” 相貌清隽的年轻汉人没被他话里的侮辱激怒,面上微笑依旧,颔首道:“温某确是北院大王手下。今日来浣衣局,乃奉命招募锦工。” 阿济善冷哼一声,向年轻人踱了几步,斜眸细细打量,半晌才咬着牙缓缓道:“既如此,你自去公干便了。休在此碍本王的眼。” 显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却碍于北院王而没有发作。 轶青有了些底气,面上依旧挂着那个温和有礼的微笑,躬身颔首道:“宗王这却是难为在下。” 阿济善挑眉,面色愈发不善,“哦?” 轶青神色又恭谨了几分,身子却微微一转,将二女挡在身后,却并未向阿济善的方向移步,与他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垂手示意二位公主,道:“启禀宗王,此二人皆前启贵女,熟识南朝锦绣纹样。在下正欲带回锦绫院,未料宗王驾临,也相中了此二女。” 阿济善唇角痉挛般一抖,几缕胡须气的微颤,“你敢和本王抢人?” 轶青一躬身,“在下不敢,实是公务在身,望王爷通融海涵。” 阿济善听了,只觉得心头那一股无名业火窜上颅顶,按耐不住,猛的箭步上前,柳叶细眸瞪的如炬火一般,额角青筋暴起,抓住轶青衣领,“你个南蛮狗子活腻味了!居然敢抢本王的人?!” 对方并不慌张,依旧恭敬有礼道:“浣衣局皆乃北院之人,调用也听北院差遣。还望王爷看着北院大王脸面,通融则个。若大凉锦锻终不能与启国媲美,届时苍狼王面上须不好看。” 阿济善只觉得眼前的汉人软绵绵又硬邦邦,看似棉花一团,实则针扎不透,水泼不进,打上一拳也没响动,他说一句,对方有三句等着,还句句都以公事为重,句句都拿斛律昭压他。他颅中那股火气瞬时高三千丈,直冲破了青天,一把将轶青贯倒在地,提鞭便要抽打。那汉人也不躲闪,反而跪地磕头,口呼,“在下只是奉北院大王钧旨公办啊,还望宗王饶命!” 这一句出口,阿济善几个侍从上来抢住他鞭子,其中一人低声道:“宗主使不得!毕竟是北院的人,打狗也得看主子。” 阿济善咒骂一声,愤愤搡开那属下,扬鞭就要打。千钧一发之际,拱门外忽然有人高呼,“宗王且住!宗王且住!” 院内喧哗一下静了。轶青抬头偷瞧,见为首的一领紫绸鹤纹迭襟长服,正是北院王身边的随侍内官,萧思道,身后仅跟着了寥寥几个内侍。 萧内官大步流星进院,虽因跛脚一瘸一拐,却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丝毫不让这跛脚影响他的气势。他在费连宗王跟前止步,躬身行了个礼,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的涟漪,层层荡漾开来,绽出一个被满地雪光映得亮堂堂的笑,朗声请安道:“费连宗王。” 阿济善甩开握着他鞭子的侍从,整了整衣襟,勉强点点头挤出三个字:“萧公公。” 萧思道依旧含着笑,“宗王客气。咱家特地来传北院大王的钧旨,大王请宗王移步玉熙宫,偏殿里已备好美人美酒请宗王赏玩。至于浣衣局的人——”,转向已从地上起来的轶青,道:“大王说过,锦绫院可随时调用——”,又对阿济善颔首道:“别处便不可随意征调了。” 阿济善一听更怒,两条浓眉蹙在一起,冲着萧思道脸上吼道:“什么叫别处不可随意征调?!浣衣局自世祖爷起就是给皇族宗亲准备的,本王凭什么不能征用?!” 萧思道依旧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颔首道:“世祖爷备浣衣局确是为天子胤嗣,可惜费连宗王不姓斛律。” 浣衣局建成时虽是仅供斛律氏皇族子嗣消遣,但后来漠北宗王奉召南下时也可从中选人,已是不成文的惯例。萧思道此时搬出这早已名存实亡的规矩,实则提醒阿济善,他的身份不如北院大王尊贵,这里是北院,是皇家地界,不是他能放肆的地方。 果然,费连宗王脸色一青一白,下颌一动,是咬紧了牙,扬鞭在空地上一甩,“啪啦”一声巨响,打得石板几欲破裂,冷哼一声,用胡语辱骂一句,狐裘大氅飒扬,出拱门而去。 轶青松一口气,见萧内官朝她颔首,忙还礼。听萧内官道:“温大人受惊了。此间事了,咱家这就回玉熙宫复旨。” 轶青颔首道谢:“若非公公解围,轶青只怕已体无完肤,改日必重酬公公。” 萧思道笑,用流利汉话答道:“别介。咱家可做不了这个主,都是主子殿下的恩旨。” 闹这一出,颜平之惊魂未定,回了锦绫院,安顿好新选的锦工与二名公主,拉着轶青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他不知轻重。轶青摇头笑道:“你也太小瞧咱们那位雇主苍狼王了。一个漠北宗王,远不是北院的对手。” 平之一呆,半晌道:“你料到斛律昭会派人来解围?” 轶青又笑,“那倒没有,不过锦绫院是北院王的脸面,我若被阿济善一顿好打,事情闹大了,斛律昭定不会放任漠北宗王骑在他头上拉屎。” 平之摇头,黯然道:“那费连宗王生性残暴,听说他来中都路上纳了个通房,昨夜兴起,把人裸着绑在雪地里,小片小片削成了肉泥。你这次得罪了他,以后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即便北院王看重锦绫院,督锦官就不会换人么?他也未必能罩着你一辈子。” 轶青一笑,淡淡道:“可今日九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谩骂阿济善,今晚必定非死即残,十公主也连带着要遭殃。我若不救,与杀人何异?” 见平之仍旧闷闷不乐,愁眉不展,笑道:“但愿那个阿济善把我的账算在斛律昭头上咯!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转北院府!” 直逗得平之笑出了声,摇头道:“你倒是个不计账的。九公主那样骂你,你还帮她。” 轶青亦笑道:“九公主耿直刚烈照旧,于乱世中最是难能可贵。”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轶青回了锦绫院,另一厢萧思道正走入玉熙宫正殿,老远就听内殿传出女子娇笑告饶声,“啊……嗯啊……爷,流水儿了,啊……奴家受不了……” 男人一掌抽在了女子身上,又引出一声“啊……嗯!” 呻吟声失神颤抖,变成一种更靡乱的声调。男人低声吐出几个字:“跪下,吸出来。” 女子刚又说了个“爷”字,婉转莺啼忽然闷住了,一阵像是啜水般的声音一点一滴泄漏出来,夹杂着女子 ‘唔唔嗯嗯’ 的柔媚低吟。 内殿门开着,门前拢着纱幔。萧思道在槛儿外细听,自己主子虽偶尔舒服地喟叹,呼吸声并不粗重凌乱,这才开口,“回禀主子,浣衣局的围解了。温大人把人带走了。” 过了片刻,内殿男人才沉声开口,“从头讲,她是怎么说的?” 萧思道垂首道:“是。主子睿识英断,算准了温大人一定会和费连宗王抢人。奴赶到时,正见着宗王鞭笞两个南朝帝姬。温大人站出来,先说自己供职北院,又说此次是奉主子的旨意去浣衣局调人,然后说望宗王看着北院大王脸面,通融一二。最后说,若大凉锦锻不能与启国媲美,届时北院大王面上须不好看。” 内殿男人被逗乐了,哼笑出声,“平日里净牙尖嘴利反唇相讥,要紧的时候倒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知道打着孤的名头维护那群贱奴。” 萧思道也一笑,道:“可不是。费连宗王气得要打人,被几个手下拦住了。奴这才出的面。” 内殿男子舒服地叹了口气,嘶簇簇嘶的声音渐响,呜咽娇泣声更闷,似是男人又往身下女子口中捅入了几分,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带几个庖奴,这几个月就在锦绫院,一来仔细着工期进度,二来也免得有人找她……他们麻烦。” 萧思道应了,听主子又轻笑一声,道:“还有,给她单辟一间卧房、一间雪隐。” 萧思道一怔,不明所以,却连忙应下,听主子吩咐声“退”,忙道:“启禀主子,费连宗王又来了,正在殿外吵闹。” 内殿里女子的呜咽陡然提高,显然是男人狠狠插了几下,这才吩咐道:“宣他进来。” 萧思道垂首应是,躬身趍步退出。 —————————————————————————— 尾注: 据家里的老人儿说,‘峎泥尔噷’是满语母狗的意思,‘牙咧’是大公猪的意思,大概是这么个音,不知是否准确。 第五回符狸贿赠艳姬费连喜收美妾【H】 阿济善在浣衣局吃了个瘪,又是当着一院子南蛮女奴太监下人,不由得怒火中烧。一入玉熙宫,也不去偏殿看美人,直接就往正殿里闯,被外殿内侍拦下后索性就地一滚,赖着不走,大嚷大喊“叫你们主子滚出来”。闹了好歹一盏茶功夫,思道出来,“殿下召见”几个字还未说完,早被怒不可遏的宗王搡开。阿济善不管不顾往里冲去,纵无暇赏看美景,却也不禁暗叹见玉熙宫着实好一片奢靡华贵景象。但见: 珠络琼销点金阙,瑞脑香霭罩紫庭。 绛烛银釭堪夺昼,碧落辉腾下五更。 长廊深处更别有洞天,雾影氤氲,香风溢红,层层迭迭绛纱珠帘内传来沽呲沽呲水声,阵阵隐约可闻。越往前走,越听得一阵阵女子闷住的娇吟声、男人偶尔的沉沉喘息声。 费连宗王正在气头儿,不管不顾,掀开一重重珠帘纱幔,到了长廊尽头阆阙外。只见内殿槅扇门敞着,门前绛绡纱幔交迭熏风,红洞洞仿若彩雾烟霞;又有琉璃珠帘流光溢彩,银灿灿好似天星连缀。 宗王怒目圆瞪,大喝一声“符狸!” 就要掀帘而入,却被两个小内侍死活拦下。思道此时一瘸一拐小跑赶上,垂首恭禀:“主子息怒。奴失察,饶了主子雅兴,实在罪该万死。” 里屋男人轻笑道:“他在先帝跟前漏尿的模样孤都见过,有什么好避讳的?放进来。” 小时候的糗事被提起,阿济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把两个小内侍一甩,挥开纱幔珠帘便登堂入室。 珠帘乱舞,室内一时间叮叮呤呤似凤鸣,银光映壁如星雨。光影之间,北院主人正立于榻侧,墨发慵懒垂至肩头,玄缎纁纹云龙纹长服前襟袒敞,其下肌肉一段段线条分明,宛如山川起伏般流畅,尽显健美之态;肤色白皙,衬的几道交纵疤痕更加恣戾狰狞。腰腹内侧两条劲道分明的人鱼纹,一直向下延伸。再往下的要紧处却吞没在一女子玲珑秀美的小口中,只得见外头一截女子小臂粗细的暗紫物什,以及两颗硕大的精囊撞在女子下颚上。女子浑身赤裸双膝跪地,乌发如云,一些儿被男人攥在手里,一些儿如黑绸般遮住香肩玉背,直铺到地。一身雪练似皮肉若隐若现,缀着点点红痕,口中显然吞吐得极其费力,面颊被撑憋的紫红,紧蹙的秀眉满是窒息的痛苦,却仍旧竭力嘬紧两颊,小手讨好地上下抚弄那段吞不入口的肉棒,另一只手柔媚顺从地自觉去轻轻揉抚那对阴囊。 阿济善只瞥了一眼这淫靡景象,目光就见怪不怪地回到了北院主人脸上,一屁股坐在门旁小榻上,嚷道:“符狸!你这孬种他妈欺人太甚!今日浣衣局的事,我要告到姑父那里去!” 他说这话时,北院主人长指插入美人秀发里,大掌把持着她的头,又往下摁了几分,美人纤细雪白的脖颈瞬间凸起个畸形的肉痕,原是铁伞般的龟头挤开了喉口,肏入了喉腔之中。美人瞬间发出一阵濒死的呜咽,泪顺着侧脸淌湿了秀发,小手却仍旧不敢懈怠,小心翼翼保持灵巧的滑动。 斛律昭抚弄宠物般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哂笑道:“八叔终日潜心礼佛,能管你的事?再说南院几斤几两,你心里没数么?” 南院大王斛律珉,宪宗肃皇帝斛律璋之八弟,故而斛律昭称其为“八叔”。其正妻则是老费连宗王胞妹,阿济善的姑姑,故而阿济善称其为“姑父”。珉常年钻研佛法如痴如醉,参禅悟道已至忘我,布施之巨几如流水倾注;日日清规戒律严守如一,不沾酒肉,不食荤腥,不贪歌舞,不近女色,断尽凡世诸乐,独守空门净根。是以,自斛律昭、阿济善年幼时起,南院便已经形同虚设。宪宗当年恰恰是看中珉走火入魔般对佛法的痴迷,才把南院大王这个要紧职衔给了他,提防的就是南院削弱皇权。而珉也不负所望,数十年如一日地礼僧宗佛,除了打理打理斛律家宗庙事宜,对世俗政务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既无案牍之劳形,又不得罪人,还因为是宪宗亲弟,主祭祀宗庙事,在斛律宗族里地位尊崇,极受上京宗族元老敬重,就连昭的哥哥,先帝斛律景也对其礼重有加。 又因其乐善好施,月月开设粥棚,上京人送尊号“大士王爷”。“大士”在佛家语里乃菩萨佛祖之意。 阿济善大手一挥,“姑父向来最疼我!我让他跟上京耆老们说,治你个不尊大凉礼法,宠信汉人的罪!” 昭抓着美人儿发根,把肉棒抽出来一大截,又狠狠肏进去,几个来回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染了情欲。面上却丝毫不显,薄唇紧紧绷成一条线,淡淡瞥了阿济善一眼,冷道:“你说八叔是更疼你,还是更疼他自己的命?” 阿济善一噎,一面觉得斛律昭再权势滔天,也不敢弄死一位斛律氏元老级别、备受百姓尊敬的人物,另一面又觉得斛律昭不似在玩笑,摸不清他手里到底还有什么底牌。他满腹狐疑犹豫之际,只听榻侧泽声渐响,昭加快了速度,拽着女子的头,腰腹肌肉绷出一道道凌厉线条,如肏穴一般肏着小口。美人身子似狂风暴雨中的玉树琼花般前后摇摆,呜呜咽咽娇泣,若非被大掌扣着后脑,早被撞飞出去。 男人喘息却毫不凌乱,吐纳沉着,字字清晰,“你有告状的闲情逸致,不如想想怎生安抚漠北那几个王爷。若此行无功而返,你怕要被他们笑话了去。” 阿济善一呆,眼见被对方戳透了心思。他刚继位,又从小干酒嗜音,毫无理政经验;此次来中都兴师问罪,实是想从斛律昭这里讨个锦绫院和汉化新政的说法,回去向其他七位宗王显摆显摆能耐。一时间又羞又恼,猛地往软榻上一锤,“你还有脸说!你非建那什么锦绫院,我还能怎么办?” 昭身下动作不缓,说话时声音略沉,“你只管按白日里教你的讲。叫他们莫急。汉化新政能不能成,三个月后自见分晓。” 腰胯迅猛耸动,同时紧紧攥住美人下颌。龟头硬挺的外棱狠狠碾过不断收缩的紧窄喉头,往内凶横地挺了数十下,一股股热烫浓精喷洒在美人喉嗓深处。胯下艳冶柔媚的美人黄莺般婉转泣鸣,雪颈起伏着吞咽;昭低声喟叹,在射精的快感中仰起头,蹙眉狭眸,脑海里浮现的…… 却是一张清秀静美的脸庞。 他把那一大坨半软下来的物件儿从胯下的樱口中抽出。射进去的精量太大,女子没能尽咽,浑浊白液瞬间咳呛而出,沿着下巴淌满白皙的小身子上,有些滴落地面,有些流淌入大腿间。昭一松手,美人的身子便如玉山般倾颓而倒,仰面躺在地上,满脸是泪,双眼失焦,涣散视向顶梁,两条细长的白腿儿大开,粉嫩的小肉缝儿被一道道腿间流下的白浊精痕污染,一丝一毫都全无遮拦地落入了阿济善眼里。 昭则肩臂微松,浑身尽显释放过后的慵懒惬意,将墨袍在腰间松松系住,看都没看女子一眼,往茶几走去,随口吩咐了句“舔干净。” 美人强止住咳,颤颤巍巍爬起来,跪俯着舔食地上的精液。小脸埋的极低,偶尔发出啧啧的吸吮声,撅起的嫩股正好朝着阿济善,晶莹幼软的小穴暴露无遗。 昭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转头,见阿济善正盯着地上那少女看,便用汉话吩咐道:“跪到宗王跟前去。” 美人舔完地上最后一点儿精液,娇声道句“是的,爷”,手脚并用爬到阿济善跟前,跪伏在地。昭又道:“抬起头。” 阿济善看时,只见美人五官精致秀美,皮肤白皙细嫩,不似大漠女子,尤其那一双水眸,正是:眼明恰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脸端的一派高雅清贵气质,却被满身满颊的浓浊白精衬出凌辱后凄艳的美感。 昭呷了口酒,用胡语对阿济善笑道:“喜欢么?喜欢就送你了。” 阿济善适才盯着美人看,一是确实瞧上了眼,人生得娇俏,调教得也乖巧,二是觉得她相貌有几分眼熟。如今离得更近,细细打量下,更觉得与浣衣局那貌美的公主相似,迟疑道:“难道是——” 昭哈哈一笑,用胡语道:“好眼力!” 又用汉话对女孩儿道:“告诉费连宗王你是谁。” 美人垂下脸,霞飞双颊,用胡语娇怯乖巧道:“奴家自然是北院大王的贱奴……供……供爷们赏玩是……是奴的福气……” 美女说的小意温柔,曲意讨好。昭却未笑,慵懒地冷道:“淫贱蠢货。孤是要你告诉宗王,你原先是何身份。” 听了这话,女子又羞又慌,脸颊红艳欲滴血,道:“奴……奴家原……原是前启……七公主……唤作容……容烟……” 昭对阿济善正色道:“孤今日夺人之美,虽是为着国事,毕竟心里过意不去。这南朝公主便算补偿宗王,偏殿另有美人奉上。” 说罢,用汉话对容烟道:“你往后伺候费连宗王,便是宗王的人了。规矩习惯全由宗王重新调教,明白了?” 容茵性格刚烈,斛律昭不爱用强,第一晚就赶了出去。容恩性格懦弱,一入殿就吓得晕厥过去,也被抬了出去。自抵中都、入北院,唯有容烟一直柔婉顺从,隔三差五便得召幸,后来直接被安排在玉熙宫居住,不必再回浣衣局,显然颇得北院王欢心。是以,容烟乍一听要把自己送人,吓得面无血色,惊慑、惶骇、委屈、怨艾一一从面上掠过,掩过了适才的柔媚温婉神态。她想要开口辩白些什么,却终是不敢,哆嗦着唇,颤声低低道了句,“是,殿下。” 心底沉沉哀叹一声。女子的命,何时由得自己?做公主时,尚且须听父母帝君之命,如今沦为女奴,身份与从前云泥之别,身世更如浮萍一般,只能任人鱼肉。 阿济善观了一场活春宫,此时听斛律昭说句软话,又要送美人,气本消了些。他与诸王、世子常常互赠妓妾,兼漠北民风彪悍,仍有兄弟共妻的习俗。既是看上眼的姑娘,倒并不在意用发小儿用过的,又想起浣衣局的耻辱怒气可以发泄在这倾国倾城的皇族贵女身上,唇角不禁浮起个凌虐的笑。 “好你个符狸,恁的会巴结人!放心,既对你我都有好处,你让我转述给漠北宗王的话,我自会讲。” 也不告辞,裘氅一挥,大步而出。 昭见事成,也一勾唇。正唤了内侍进来,叫给跪伏在地的女奴沐浴更衣,思道手下洪振忽然跟了进来,先是禀明萧思道已去了锦绫院,再附耳道:“启禀主子,萨吉回来了,正在殿外候旨。” 昭见内侍与女奴退下,方吩咐:“带进殿,孤晚间在书房见他。” —————————————————————————————————————— 尾注 想写诗,便写了。 斛律珉和斛律璋的名字出自《荀子》:「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第六回苍狼王训义《捭阖》温公子夜话《左传 是夜,轶青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平生头一次,她想的不是南锦,也不是父亲,而是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男人。 他到底看没看出她是女人? 若是没看出来,干嘛特地降旨,说什么督锦官辛劳,该独享一间净房? 可若是看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挑明戳破? 可若没看出来,宫里厨子厨娘那么多,干嘛还要派贴身的萧内官来主持? 是不是为了白日里浣衣局的事,不满她和大凉的宗王作对、仗北院的势救人?又或是想敲打敲打她,提醒她锦绫院中女子如浣衣局一样,也算他的后宫? 还有,他为什么要专门派人来给他们做饭?之前的一个月,锦绫院的人自己生火做饭,又没饿死—— 难道是来监视他们的? 可锦绫院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监视的? 今日救回的女子中,除了九公主外,其他人都已安排上工。十公主因姐姐骂锦绫院的事,唯唯诺诺,低眉顺目,生怕惹恼旁人,性情与轶青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大相径庭。刚者易折;九公主受了刺激,呆呆坐在榻上,任凭她妹妹如何劝慰,不说话也不吃饭,只一味怔怔然坐着。也难怪两位贵女如此;轶青记起这一个多月来所见的淫乱残忍景象,婴儿肝脑涂地,凉人烧杀抢掠,黄土血流成河,不禁打了个寒战,暗道凉人果然粗野蛮横犹如猿人。 却又想起那斛律昭汉话说得极好,总听得出她言下之意,显然是读过汉书,有些学问的,他若想时,竟也能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诚聘姿态,便与汉家王侯公族无异。不禁更觉凉人皆衣冠禽兽之辈。连带着记起仍在斛律昭手里的小香囊,难免暗恨自己当时没讨它回来,反而为着面子尊严讲出了“赠予阁下”的话。 她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哆嗦着披上棉衣套上棉裤棉鞋,拨灭了炭盆。北国冬夜冷的很,饿得人辗转难眠。更何况,再烦心的事都抵不上一顿好宵夜。 进了小厨房才发现,这么想的并不只她一个人。萧内官正忙着切面,见她进来,脸上的褶皱被火光映得红亮,亲切地笑道:“呀!温公子也没睡?我正好下碗面,也给公子来些?” 老人汉话很正宗,还带着苏杭一带口音。 轶青见是萧思道自己在厨房忙活,不由得一怔,“萧公公怎么亲自忙开了?我叫厨子厨娘帮忙吧。” 思道一身青蓝布衣,紫绸云鹤袍尽褪,全没了白日里总领内侍的派头与气势,呵呵笑道:“平日忙惯了,闲不下来,就得找点子事做。温公子坐,面条这就好。” 他在鸡汤里调了些盐,搅着搅着,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深,带着丝宠溺,视向鸡汤的眼神沁出遥远而柔软的一团儿念想,笑道:“殿下小时候啊,就爱吃这个。” 轶青一愣,觉得这话有深意,却又尴尬着不好细问,只好当没听见。看时,厨房里的水雾氤氲了桌上油灯的微光,已快出锅儿的鸡汤飘出一阵阵油香。她摆出个笑,谢过老人,问需不需要她帮忙做些什么。 萧内官忙活着,将冒热气的鸡汤从炉上端下来,用被滚热的手指尖儿捻了捻耳垂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书来,笑道:“温公子十指跟水葱似的,干不了这活儿。要是公子有闲,不如念会儿书给我听吧。” 老人的玩笑话说得极为慈蔼和善,轶青讪讪一笑,接过。借着油灯看时,竟是《左传》,线装书皮发黄,显已有年头了。 轶青一愣,翻到夹着草叶儿的那页,见书「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驰而造焉」云云。 思道正忙着撇去鸡油,转头瞥见轶青愣愣望着自己,又笑道:“对,就那儿。” 说罢,拿出个小砂锅,小心翼翼将鸡汤倒进去一半,又放回炉子上,然后继续切面。 轶青捧着书,愣愣望着萧内官,有话想问,却不知是否该开口。 思道没抬头看她,继续飞快地切面,语调温和,“温公子想问什么?尽管说。” 轶青沉吟片刻。萧内官似是个好相与的,在玉熙宫又是北院王身边头等信任的人物,和他打通关系,建了私交,对锦绫院百利无害。今晚他一直称自己“温公子”而非“温大人”,自称“我”而非“咱家”,显然也没把这段庖厨私话当作公事看待,于是心一横,决定赌一把,礼貌地笑问:“萧内官识得汉字,读得儒书,汉话说的比有些汉人都好,怎么……怎么……” 思道笑望她一眼,接口道:“怎么入了凉宫为宦官,是不是?” 轶青抿着唇,怪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思道并不介意,手上继续飞快地切面,“不瞒公子说,先严先慈虽是凉人,却半生在南国经商。老朽在苏州出生长大,年幼时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叹一口气,声音显得遥远,“后来,先严被一个苏州茶贾骗光了钱,先慈病死,家中别无亲戚。我卖身葬母,这才入宫做了内侍。” 苏州与明安府隔江相望。轶青虽于明安府长大,父母与祖上却都是苏州人。年幼时常两地往返,游山玩水;父亲病世后,也按遗愿落土归根,葬在了苏州。难免想起明安府沦陷,凉军虽于长江止步,终不知苏州会否遭临如淮左一般杀戮,心下凄惶。更者,她乍一听说别人是被自己的同乡骗得家破人亡,尴尬非常,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夜沉如水,只有鸡汤沸腾的沽沽声。思道掀开锅盖,把面条一把一把下在汤里,动作利落,见轶青久而不答,爽朗一笑,替她转移了话题,道:“听公子口音,也是苏州人氏吧?” 思道本意是化解尴尬的冷场,轶青却自觉被人戳中了心事,思来想去,觉得总应当说些什么,对萧内官在苏州遭遇的家破人亡表达歉意,也对同乡的不齿行径表达不满,嗫嚅片刻方讷讷道:“常听人讲南朝人精明,善于算计,不如北朝人豪爽旷达,看来果然如此。” 思道又在锅里加了两个鸡蛋,听她这么说,不置可否摇了摇头,笑道:“什么南朝人北朝人的,不过都是人罢了。温公子,这世上哪儿都有好人,哪儿都有坏人,哪儿都有自私之人,你说是不是?” 轶青怔然。 老人利落地切着葱花,刀刃撞击木板的哒哒声回响在冬夜里。轶青把目光移回书上,缓缓开口。 「公曰:『唯据与我和夫。』 「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 「公曰:『和,与同,异乎?』 「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 鸡汤面很快就出锅了。思道盛出两碗,撒上一把葱花,笑盈盈蹒跚着端上桌来,与轶青二人对坐。挽起的袖管下,一道白亮的伤疤依稀蜿蜒在皱巴巴的小麦色皮肤上。 “来,快尝尝,淡了加盐,咸了,那边还有清汤。” 汤面不咸不淡刚刚好,鲜香的滋味儿在舌尖儿翩跹。轶青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默诵刚才读的书。 「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洩其过…… 若以水济水。谁可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可听之?」 晏子说,和谐与相同是有差别的。和谐就像做羹汤,用各种调料相配,使味道恰到好处;味道不够就增加调料,味道太重就减少调料。如果用水来调和水,谁能吃得下去?如果琴老弹一个音调,谁听得下去? 是以,君子和而不同。 碗里被添了几勺鸡汤,轶青回过神来。 抬头,见萧思道正若有所思地瞧着她,深密的皱纹显出略微哀戚的神色。这神色,在这位北院总领内侍脸上并不常见。 “公子刚才读的那篇《昭公二十年》,殿下小时候老奴也教他念过。哎……” 萧思道语焉不详,但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北院王。轶青更觉得老人话里有话,却猜他心思不透。她喝了口汤,循着暗示追问,“怎么讲?” 思道又叹了口气。 “主子们的事,像老朽这般做奴婢的,本不该挂在口上。可毕竟这些事埋在心里多年……好容易遇见公子这般心思敞亮,通情练达之人,实在不吐不快。公子与老朽也算是苏州同乡……这些话说与你知晓,你往后在殿下跟前做事,心里也有个计较。” 轶青讶然,心中感激不尽,忙道:“萧内官请讲。” 思道淡淡一笑,摇头道:“公子白日在浣衣局提起……管咱们殿下叫‘苍狼王’。但怕也只有龙驭宾天的先帝爷才知道……殿下小时候,心可是极善的呢。” 布满褶皱的手指轻抚那卷《左传》,目光遥远。 “比他大的皇子们上树抓鸟,殿下会寻着叽叽喳喳声,找回那些鸟窝,把它们小心翼翼摆回原来枝子上。六岁大的孩子,多高都敢往上爬,说,怕小鸟儿的莫贺和阿摩敦找不到它们…… “春雨之后,殿下怕甬道上的蜗牛儿被人踩死,就一只只把它们移到墙上……还用树叶儿把夏天砖缝里钻出蚯蚓挪到路边儿…… “在御花园里,看见那将死的蝴蝶儿,也要带回来医好了。若医不好,要伤心好一阵子哩,然后把它们埋在花底下……” 轶青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脱口问萧思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把孩子弄丢了,又胡乱领了个别家的回来。 思道瞅见她脸上的表情,露出个苦笑。 “都是些宪宗朝的旧事了,多说也无益。殿下啊,哎……” 他顿了片刻,斟酌着再次开了口,神色回复了严正。 “不瞒公子说,此次殿下遣了老奴来锦绫院,实是器重公子,看重锦绫院。 “公子今日在浣衣局,口上说是择人,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公子是有意抢下两位公主——”,抬起一只手,止住轶青想要反驳的话头,正色道:“咱家是想提醒温大人,若没有主子默许,今日浣衣局之事怎会轻易善了?就算是为了北院颜面,大人这般狐假虎威自作主张,若非主子格外爱重大人,怎会没一点惩戒,甚至没一句警告? “大人可莫要自作聪明,自以为主子殿下毫无察觉,一心想着瞒天过海,辜负了主子的信任与苦心。” 轶青听萧思道说起白日之事,本来心中一惊,可继续往下听,萧思道确是苦口婆心在提点她;先提斛律昭幼年的旧事,是动之以情,再说白日里浣衣局的事,是晓之以理,就是为了劝她打消其他心思,一心一意为北院王效力。 轶青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萧内官提点的是,温某改日必往玉熙宫请罪、谢恩。” § 三更鼓过,玉熙宫不似往日笙歌曼舞,唯有书房一盏孤灯微明。北院主人坐于书案后,案前跪着一人,一身伽罗棕衣,腰系吐鹘犀带,左挂有牌,右挂有刀,正神色恭谨地回话。 “……蹲守南院多日,进出的多是些喇嘛和尚。但属下绝没看错,贾程几次混作僧人进了,都到后半夜才出。伏丹也去过南院,不知是否留府饮宴,到次日中午才走。” 贾程是李盈之的弟子。李盈之,字太冲,出身南阳李氏世家门阀,几代效力大凉朝廷。盈之年近八十,曾是今上斛律雍的老师,被朝中主张汉化的大臣奉为元首。 伏丹,赫连宗宗主王爷,此次是按惯例于白月节前奉召入京,也是反对汉化新政最激烈的凉人贵族元老之一。 这两个人,怎么都跟斛律珉弄到一起去了? 上坐之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八叔这是要搅浑上京的水啊。” 萨吉没听懂,呆呆望着自己恩主。斛律昭示意萨吉平身,继而道:“贾程对李盈之早就有所不满,恨不被提拔重用。上个月李盈之上书,把吏部侍郎的缺儿补给了王缮,更是火上浇油。” 萨吉仍旧不解,道:“他若对李盈之不满,反对汉化就完了,可朝中对新政的呼声偏贾程最高啊。” 斛律昭沉沉出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萨吉,孤常让你多读书,读汉人的书。你总是一耳进一耳出,还套汉人的谬论驳孤,说什么‘半部《论语》足以治天下’。你是孤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做到兵部员外郎,怎能仍旧如此不知进取?” 萨吉一惊,脸胀得通红,慌忙扑通一声跪下,道:“萨吉知错!望殿下赐教。” 昭疲惫地用两指揉了揉眉心,阖目叹道:“你最当看看李盈之写的《风行宣化录》,云:「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人主失人心则亡。此理为可畏,从古已然。」 “这是把人心奉于人主之上,把‘人’架于‘皇’之上。再看几项新政。光班禄制和三长制便得罪透了六镇的凉人,更别提还有禁凉服禁凉语。正所谓「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汉化新政操之过急,必失人心、遭反噬,李盈之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如今岁数大了,诸事不能理,不过是被贾程推举出来,架在火上烤罢了。” 萨吉垂头丧脑地跪着,听恩主淡淡道:“皇上年轻,凡事易操之过急,抱了急功速效的心思,却不知‘吏不得人,则法不得行’,又急于亲政,孤几次劝谏,反而适得其反……与孤隔阂日深。” 语调遂狠了几分,道:“贾程恰恰利用这点,在皇上跟前煽风点火,目的就是趁孤南下征伐时扰乱朝纲,让汉化新政一派与凉贵元老、漠北宗王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利。” 萨吉踟蹰,仍旧抬头问道:“可……殿下……贾程一个汉臣,官阶不过四品,扰乱了朝纲,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昭乜斜了心思直愣的属下一眼,气道:“你以为孤为何让你盯着南院?” 毕竟念着萨吉忠心耿耿,语气缓和几分,抬手让人平身,继而道:“孤正是怀疑有八叔在幕后操纵指使。如今看,果然是八叔……一手让贾程怂恿皇上朝臣急功近利,另一手煽动漠北宗主、六镇耆老造势反对。等朝中谤议沸腾、民间怨声载道,他再联合八个宗主王爷逼宫,依仗人心废帝另立……旁枝的昶不是刚得了个幼子么? “彼时孤率大军在南,回救不得。等尘埃落定,他们手里握着雍儿,算定了孤不敢轻举妄动。孤若率军北上靖难,便被他们打成反贼;若交出兵权,雍儿则……” 他没再说下去。一个废帝,下场不言而喻。 萨吉是个急先锋,早忘了适才恩主的数落,急道:“殿下,那属下带人细细搜一遍南院王府!定找出谋反的证据!” 上坐之人连连摇手,“不,不不。万万不可。咱们手上没有切实的证据,你若带人搜南院,八叔叫起撞天屈来,以他在上京的人望,定然一呼百应。皇上若趁机废了孤的兵权,你叫孤是退,还是不退? “八叔要的是乱,孤要的是稳。现在能做的,只有稳住各宗王耆老,安抚人心,延缓矛盾。等南朝攻下,再容皇上徐徐图划新政。” 萨吉想了想,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问道:“既然殿下要缓而图之,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建一座效仿南朝的锦绫院?这不是给新政火上添油么?” 昏暗的烛光下,萨吉只见恩主脸色微微一变。这变化极其微小、微妙。下颌一动,似乎咬了牙,额角一跳,似乎绷紧了神,凤眸微狭,却射出精光。他缓缓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萨吉负手而立,掌握成了拳。 半晌,幽幽道:“东西建了,不就是为了烧的么。” 萨吉一呆,瞠目结舌地惊问:“殿下……要、要烧了锦绫院?” 窗前男人哼笑一声,黑夜里,丝丝森然诡异。 “不烧一座锦绫院,如何对得起我那好娘亲?” 萨吉不敢再说,垂首伫立,低低道了声,“是。” 昭转过身来,神情已经恢复了适才的严肃,走到萨吉跟前,拇指与食指缓缓捻出一个个圆,道:“白月节在即,诸王入京朝贺。你回去后,严密监视南院与诸王动向,谁与谁走动、谁与谁过从甚密,孤全要一一知晓,明白么?” 萨吉依旧不敢抬首,单膝跪下,朗声道:“是!” ————————————————————————————————————— 尾注 《捭阖》是鬼谷子的传世奇作,「捭」,开也,敞开心怀积极行动,采取攻势。「阖」,闭也,关闭心扉,取封闭形态。「捭阖」,开合有道、张弛有度也。斛律昭对待汉化的态度其实就可以用“捭阖”来形容。 《左传·昭公二十年》段落取用《晏子对齐侯问》。晏子的原话非常精彩,建议大家赏阅原文。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斛律家的字辈。玉旁辈:璋、珉。日旁辈:景、昭、昶。点横辈:雍、亮。 李盈之的字和名取自《道德经》:「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风行宣化录》中一句取自苏东坡《上神宗皇帝书》,反对王安石新政耳。 今天趁上班时间忙里偷闲搞出这一稿,许多地方人物情绪转折不太合理,这是初稿,还可以润色……可以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