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颜似月应如故》 第1章 [gl百合] 《卿颜似月应如故gl》作者:米花糖涮火锅【完结】 文案: 她是一个性子蛮横,任性妄为,以践踏别人自尊为乐的姑娘,是四景山上人人鄙厌的恶女。 在蒙受冤屈绝望求死之际,她遇到了揽月峰上武功绝世,貌美无双的清冷仙子。 当她历尽千辛后,终于鼓起勇气向她倾吐了心意。 她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那天上的明月,真的会怜惜这人间肮脏的污泥么? * 丽娆只觉得满腹的委屈在这时候化成了眼泪,一刻不停的往下流去,她把那只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掩盖着崩溃失控的样子。 泪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也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武器。 “至柔,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咱们在一起吧,哪怕就到回家为止,好吗?往后我绝不会缠着你。”话音里带着哽咽和颤抖,所以显得极其可怜,她在向这个人乞求爱意,这注定了她往后在这个人面前,永远是失掉自尊的那一个。 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太迫切的需要她了,太迫切的需要爱了,哪怕只是施舍的感情,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有了一段回忆,也够她半生回味了,也配得上她曾经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 1v1 微虐 he 内容标签: 江湖 虐文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丽娆,薛珞 ┃ 配角:陈令玥,陆谨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抱明月而长终 立意:宣扬正确价值观 第1章 津门城地处南国西南之边,于燕门江与淮河的交汇地,乃数国水路贸易上的要津,是个人口众多非常富庶的地方。 津门城往西三百里处,有一座四景山,这里桑竹繁盛,花果富饶,是一块十分宜居的风水宝地。山谷里还流淌着一条百岁溪,听说长饮此水的百姓,多能健康长寿,所以津门县志中百岁老人的记载比比皆是。 四景山中,有一个门派,叫做河清派,取“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之意。河清派的开派祖师爷是一个活了一百零八岁的剑术高手,名叫陈应天。他原是皇宫里练丹修仙的道士,到处寻仙访药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用这里独有的硒土和百岁溪的水并数十种药材合练成的丸药,服下能够神志清明,延年益寿。 后来皇城中诸王起事,天下大乱。陈应天为了避祸便带着几个道童隐居到了这深山之中,并建立了河清派,江湖上一些剑客隐士闻讯也来到这个地方投靠,慢慢的人数渐多,众人便在四景山中各分所长以山中四景成立了四个分支。分别是,揽月峰,松风涯,百花谷,听雪阁。陈应天的子嗣一脉延续在松风涯上,所以四处皆以此为尊。 松风涯如今已传到第五代上,新的掌门叫做陈雁回,现今已三十有八,他的祖父辈皆长寿,均活到近八十岁而亡,至他父亲时却在采药之际突然失足掉落山涯尸骨无存,死时只有四十二岁。而令江湖中人深感惋惜的是,随着他的逝去而消失的还有一张药方,听说历经三代时陈家已经找到了起死回生长命千年之法,然而此法终究是还未得以实现,就夭折了。是以松风涯现在练的药,不过还是旧方,旨在强身健体微延寿数而已。 拜入松风涯门下的有近百人,是四处中人数最多的地方,从山脚到山涯上栉比鳞次的修建着房屋,晨起练武之声贯彻长空。掌门人陈雁回如今已有了一儿一女,儿女皆是嫡妻杜氏所生,她们住在松风涯上一个名叫“青松小筑”的单独院落中,一家人十分幸福和睦。 八月三日,这一天是陈家小姐陈令玥十六岁的生辰,四景山上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连平日里绝不出摘星观的溶华大师也出了观,带着两位徒弟,前来呈了一份贺礼,贺礼是一份誉抄得十分整洁的月华剑法入门剑诀,虽是入门,揽月峰的月华剑法也不是寻常人能习的。 揽月峰上徒众皆是女子,且皆是冰清玉洁的女子,要练成至高无上的剑术至尊,便要摒弃七情六欲,断情绝爱,永保处子之身,一旦破身便会功力尽弃,此生所习武艺终成泡影。动心不动念的人,当然也有,然而即使如此,练到至尊的人也少之又少,所以虽然月华剑法在一百年前曾是武林上享有盛名的武功秘籍,但拜峰入道的却不多,算下来揽月峰上也只有二十来个女子。 除却揽月峰,其他三处的徒众年龄得当时皆可自行婚配,对于揽月峰上隔绝人性的做法,还是颇有微词,一群貌美无双的姑娘,养成一堆没有情绪只可观赏的玉石,当真是暴殄天物,所以其他三景的徒众不到必要之时,甚少和揽月峰的人来往。 当然,送这份剑谱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溶华看上了陈小姐的资质,希望陈掌门能割爱,把宝贝女儿送到揽月峰去,变成一块无人染指的玉石。陈氏夫妻心里自然是不愿,他们希望女儿能活得随心所欲,习得一点功夫聊以自保就可以了。况且这里人均长寿,形单影只享百年孤独,那可是难熬至极,人生在世并不一定要天下无敌才行。 生日宴在松风涯的迎客台上摆了近二十桌,由仆从们在山下青泊镇中买来酒菜以招待众人。 外面有陈雁回夫妇接待来客,陈令玥乐得清闲在屋里检视众人送的礼物,并把溶华大师送的剑谱专挑出来放在了枕头边。表姐江丽娆在旁冷眼注视了一会儿,出口问道:“怎么?你想去揽月峰学艺么?” 第2章 陈令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想去,不过溶华大师竟然亲自送礼物来,我觉得很荣幸也很开心,要知道平日里她们揽月峰的人可看不上我们,连话都懒得跟我们说呢。” 江丽娆白眼一翻,哼道:“我还看不上她们呢,装模作样。” 陈令玥又道:“听说这月华剑谱是一百年前一个叫引舒的道学大师,为情所困,所以对月常思,挽剑自省,呕心沥血创作出的,当时可在离州风光无两,我要是能学到点入门手艺,在江湖上也能闯出些名堂来。” 江丽娆不以为意道:“我觉得松风涯的朔风剑法就很厉害,姨父在上次与四方各长老切磋的时候不就得了第一么,何必还去学别人的。况且女孩子练得再好也不过比普通男人强些,终究成不了事。不过说起来,那玉清玉隐两位师姐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溶华大师带她们来,可真给你面子呢。”说到这里话语里有些酸溜溜的醋意。 陈令玥浑不在意,因为这位来自百花谷的表姐向来就是这样,喜欢跟她比衣赏比首饰,比排场比美貌。如今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大张旗鼓筵席尽开,而她上月十八岁的生日不过是请了些亲戚在百花谷的花房吃了顿长寿面,两相对比境况惨烈确实让人不是滋味,所以被嫉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午时开宴时,山下守门人突然上报,津门城中碧水阁杜家,四潼城中流云门王家也都派人前来祝贺,陈雁回连忙起身来到涯边山道相迎。碧水阁,流云门都是离州境内名气响当当的门派,各自擅长的武器是长鞭和折扇,且都有拿得出手的秘籍招式,最重要的是都与河清派有些婚嫁渊源。 碧水阁杜家正是陈雁回之妻杜如梦的母家,杜如梦的大姐杜如兰则嫁到了流云门,但是在丈夫早逝后,就只愿在家守寡不问世事。流云门现在的掌门王向生与陈雁回是至交好友,此次派来贺生的弟子叫王似琪,也是王向生的独生子,诚意自然与众不同。 王似琪手托一个锦盒,上得山来便拜倒在地向陈雁回和杜如梦见了礼,并呈上王掌门亲授的祝词,待起来后,又用平辈之礼向陈氏兄妹问好,锦盒自然是送到陈令玥面前。 陈令玥连忙打开来,见是一柄雨后天晴浮云扇,扇面精致,扇叶精巧,扇柄乃上好羊脂玉,入手寒凉,摇来凉风习习是这夏日一件消暑良器。陈令玥把礼物给父母看过后,便执礼拜谢道:“多谢王伯伯的礼物,侄女非常喜欢。” 王似琪抬手虚扶了一把,凑近她耳边道:“令玥妹妹,这扇面可是我亲手画的,你不谢我,反倒谢不相关的人,我可要生气了。” 陈令玥闻言,举扇遮唇羞言道:“我当然知道是你画的,我的生日你怎么会空手而来,自然是……”话到此处,无法下接,似乎内中有无数亲昵暧昧之情。陈令玥和王似琪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幼时每年父母生辰,双方都会带着子女前去祝贺游玩,感情非常深厚,后来大了,虽不像小时候那样来往频繁,但是每月也是用信鸽通着书信,彼此交换一些各处得来的新鲜见闻。 王似琪画得一手好画,陈令玥闺房里一副春日采花图,便是他画的,画的是一群孩子去山间游玩采花的场景,不过用墨有些偏心,单把陈令玥画得出神入化,所以陈令玥非常喜欢。 饭后,陈雁回夫妇一边安排下人送一些将要离去的人下山,又安排一些暂不离去的人住宿,忙得脚不沾地。陈令玥便带着几个同龄的亲友下到百花谷玩耍。 现在正值盛夏,百花谷地处山坳之中,却是四季如春,花开繁盛。一大片紫色兰花席地而开,绵延数里,众人走在花丛中,都觉得心情清明,欢心自在。 王似琪长相英伟,挽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的样子,引得江丽娆十分倾慕,她围着他不停询问四潼城中的风土人情,并一定邀他到自己住的花房去喝杯茶休憩一下。 王似琪被缠得应接不迭,只得回头向陈氏兄妹提议道:“亦深,令玥妹妹,咱们就一起去江姐姐的花房坐一坐吧,喝杯茶,正好也见见戴婆婆。” 陈亦深笑得白牙闪亮,他和王似琪是好友言语间不用拘泥,调侃中不忘拱火:“表姐只叫了你,又没叫我们,我们去做什么,况且我们是常常见外祖母的,不用特地去见。” 王似琪转头向他皱了皱脸,又向一旁的令玥眨了眨眼睛,眼里流露出一丝求救的意味,令玥到底心软,只得帮忙应道:“咱们都去吧,正好看看表姐搭的紫藤瀑布是否已经成型了。” 江丽娆闻言撇了撇嘴,脸上现出些许不悦,不过倒是没多说什么,在前面带路,引着他们跨过一条小溪上架着的竹桥。王似琪走上竹桥时,往下一看,只见溪中落英逐水,彩鲤摇曳,水波沁沁,光摇烁金,不觉赞叹道:“这就是百岁溪吧?” 江丽娆笑道:“不错,这就是百岁溪。” 第2章 沿着一条青葙子与乌蕨相间的小道走了百步,向右转上一条青石板大道,映入眼目的是一片桃李树荫,树下映着一潭小池,小池后就是一座竹搭的院舍,三间小房,后面围着一个院子,院子里左边起了一个高架,上面攀了一网花藤,花苞未开,只有绿叶生机勃勃像一湾绿色的瀑布,右边是一块药田,种着一些时用药草。 江丽娆把大家引入花舍中,一脸自豪的指着那花架道:“架子是我自己搭的,花也是我种的。”大家都交相称赞起来,说这里实在别致优雅。其实心里都不以为然,这山谷中本就花草众多,再种一汪明晃晃的紫藤,反倒觉得艳丽太过,倒不如摆些假山异石来得精巧。 第3章 戴婆婆听到人声,拄着拐杖从房舍里走了出来,一见了几个孙辈十分欢喜:“亦深,令玥,你们怎么来了,快来坐着,这是谁?这是王家小子吗?都长这么大了,好久不见,我都认不出来了。” 王似琪连忙笑着拜礼:“戴婆婆好,我今天是来给令玥妹妹庆祝生辰的,在上面没见到您,特来拜访。”他这问候话语非常讨巧,惹得戴婆婆心花怒放:“劳你还惦记着,我身体好着呢,就是腿不好,常年疼痛。” 王似琪深有所感的点点头,笑道:“老人家都是这样,年老后就会犯这种风湿骨痛病,离州的天气太过潮湿,况且住在山谷里,四面都是泽地,对病情也不好,有机会还是搬到山上为是。” 戴婆婆叹道:“是,雁回他们倒是常常劝我,上去自然是好,但是也得等你这姐姐嫁了人有了归宿,我才好没牵没挂的上去住,不然丢她一个人在这里,那是不行的。” 陈令玥上前去挽住外祖母的手,把她带到院里一张太师椅上坐定,抚着她背道:“爹娘说过,让姐姐也一起上去住呢。” 戴婆婆拍拍她的手,摇头道:“那可不行,她不是陈家的人,她姓江,这百花谷里到处都是她的亲人,要是让她去投靠小姨那像什么话,反显得是看不起江家的人了,说不得只有我这外婆还能守着她罢了。” 说话间,江丽娆已经端了一壶清茶兼数个杯子出来,一面招呼他们坐了,一面亲倒了茶,专捧了一杯端给王似琪,看他端过去轻啜了两口,连忙一脸羞涩的问道:“怎么样?” 王似琪随口一饮,根本没品出味来,听到她问,只得尴尬的形容道:“不错,很清香。” 江丽娆扭着衣带喃喃道:“我给你多放了一些百花蜜。” 王似琪得此亲睐,并未受宠若惊,反而更觉负担。 一边的戴婆婆拉着陈令玥絮絮问道:“你今天生辰,摆了多少桌?来了哪些人?有些什么菜?流云门的人都来了那碧水阁也来人了吧,听雪楼来的是谁,是你陆放鹤伯伯吗?”陈令玥一一答了,虽然这外祖母没有上山,但父母是着人送了很多菜肴和糕点下来。 说话间戴婆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包裹的事物,正准备打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不远处的丽娆道:“阿娆,你去把屋里的点心端出来让大家尝尝啊。”江丽娆正缠着王似琪问话,闻言只得十分不情愿的去了。待她一走,戴婆婆连忙打开手帕,现出里面一个碧荧荧的翡翠手镯出来,往陈令玥怀里一塞,小声而急促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本来是一对,一个给你,一个我预备着给亦深的媳妇戴,你表姐最爱花红柳绿的东西,大约是看不上这种镯子,你快放好,不要让她看到了,她自己不要,但看到我给了别人,又要生气了。” 这边陈令玥刚把镯子收进怀里,江丽娆就提着一篮子鲜花饼出来了,令玥有些心虚地理了理衣襟,上前笑道:“好香啊,表姐,是你做的吗。” 江丽娆抬起脸,骄矜自现:“当然。” 陈亦深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口,里面都是些糖渍的花瓣,有桂花,蔷薇和茉莉,吃起来虽然香气余口,但对不爱吃甜食的人来说还是过于甜腻了,剩下半个只得用茶送了下去。 王似琪是掌门公子,也是金尊玉贵娇养起来的,人情世故处理上没得挑剔,话语也抚慰人心:“江姐姐做这饼真是新奇,我在离州从没有吃过这种用花瓣做馅儿的饼。” 江丽娆向来爱听这种恭维之语,况且又是这种俊朗的公子,听来更觉得心旷神怡了,所以临走时,一定用油纸包了十数个鲜花饼给他带着。这一副亲近讨好之意,连戴婆婆也看出来了。做为长辈,她自然知道王家与陈家有联姻之心,所以浑觉得这外孙女没有眼色,不够矜持得体,惹人烦笑,随即硬声硬气的下了逐客令:“你们出去走走,还是早些上去,不要让人找,阿娆就别去了,省了晚上下来不便,来回得一个时辰,我又不得去接你。” 江丽娆听了,心下焦急,连忙拉着陈令玥的手道:“我晚上就跟令玥表妹住了,过两天再下来,好不好。” 陈令玥也道:“我也想跟表姐说说心里话,就让她上去住几晚吧。” 戴婆婆稍严词拒绝了两句,江丽娆便哭了出来,大步往外走去,一路攀花折柳委屈非常。 陈令玥待追,又怕祖母担心,只得又劝道:“外婆您就让表姐上去住住吧,她在这里又没有好朋友,寂寞得很啊。” 戴婆婆无奈,只得松了口:“好吧,只是麻烦你爹娘照顾,这个姑娘被我宠得太任性了,脾气实在让人讨厌。” 一行人告辞出来,在花海里寻找江丽娆。走了两圈终于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下发现了她,她正匍匐在草丛中的两座坟茔间哭得伤心。陈令玥走上前,拉了拉她的衣带,叫道:“表姐,外婆已经答应了。”江丽娆狠狠甩开她的手,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举动让一旁的亦深蹙了眉,平日间几个小辈玩耍,互相言谈间生刺,或是动手比剑时不妨伤了手,这表姐总是这般又哭又闹让人百般哄着她,顺着她,众人怜她父母早亡,也都礼让她三分,可她反倒欲加变本加厉起来。说实话谁也不欠着她,凭什么她处处都得拨高占头,还对自己妹妹这般恶劣态度。 想到这里,他话语间不免夹枪带棒起来:“表姐,外婆已经答应你上山了,我们是来接你的,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回去好了,没人拦着你。”令玥连忙向哥哥使眼色,并放软口气劝道:“表姐,上去吧,要用晚饭了,呆会爹娘就要遣人来找咱们了。” 第4章 江丽娆尤还抽噎,对众人之语只当充耳不闻状。 令玥一脸无奈的看着旁边两个男人,悄声向王似琪道:“要不你去劝劝。”她知道表姐对他有些好感,听到他的劝慰一定心回意转,然而王似琪用扇子在鼻尖轻点了两下,尴尬地摇了摇头道:“我可不行,我最怕女孩子哭了。” 亦深也道:“你别管她,她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不对心意就哭,我们都习惯了。” 令玥看着天深渐晚,只得祭出一个大招,她上前俯身在表姐耳边道:“表姐走啦,晚上我送一套衣服给你,我这月做了三套新衣都还没穿,随你挑选。“江丽娆一听,抽泣之声顿时止歇,她用衣袖轻轻抹了抹脸,站起来,脸上脂粉晕乱,把一张本很白净的脸污染得十分滑稽。 王似琪摇开扇遮住面,在扇子后向好友亦深交换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晚间洗漱完后,两个姑娘皆顶着一张清水素颜坐在床边,陈令玥是个极其娇俏可爱的姑娘,圆脸尖颌,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在河清派是出了名的美人。江丽娆本也是个清丽佳人,可她平日里太爱浓妆艳抹,反倒有种高于年龄的成熟韵味,又兼身材丰满,更显得太过俗艳,况且一身恶劣的脾气也被长辈们所不喜,所以虽然十八岁了,倒没什么人求娶,是以戴婆婆焦急异常。 陈令玥指着床上摊开的三套衣装道:“要不你就选这套粉色的吧。” 江丽娆摇了摇头,她确实喜欢粉色,可家里粉色红色的衣服可太多了,既然要占便宜,自然要占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才显得新鲜快乐,她拿起中间那套白色素裳在身上比划:“这件我倒是想试试,可惜穿起来太像守孝的了。”陈令玥道:“胡说,那揽月峰的姑娘大都穿白裳,看起来都纤尘不染像仙子一样呢。”江丽娆撇了撇嘴:“你知道暗地里别人怎么说么,都在说她们是群女鬼呢,我才不要当女鬼。”她把手伸向第三套荷青色的衣装,交襟大袖长衫,素白绫裙,看起来也是淡雅出尘,可是百花谷里绿树环绕,再穿绿色衣裳,那就显得黯淡无光了,是以她实在是难以抉择。 陈令玥陪坐了半个时辰有些困顿了,实在不想再拖延下去,她提议道:“要不你就选这套绿色的吧,和王公子的蓝色衣衫看起来倒是十分相衬的。”这句话正中丽娆内心,只见她羞惭惭的捧起那套碧装,喜孜孜的在身上比划着,嘴里却故作挑剔:“虽然我不喜欢这颜色,毕竟没有尝试过,我倒要看看这衣服到底衬不衬我,明日我化一个桃花妆搭配这套衣服试一试。”说着更加喜不自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着一袭碧衣,脸上涂了粉妆,恰如那水里的荷花仙子一般,娇艳美丽,说不定王似琪也会惊为天人,主动向她表达亲近之意。 折腾了大半夜,两人终于睡在了床上,共盖着一床蚕丝薄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江丽娆道:“小玥我问你,你说实话,你觉得咱们河清派哪个女子最美,哪个男子最俊?“年轻未嫁的女儿之间,对这种问题的讨论是乐此不疲的。 陈令玥认真想了想道:“最美的听说是揽月峰的薛珞薛师姐,我虽然没见过,但见过的长辈无有不夸张的形容她美貌的,最俊的当然是听雪楼的六师兄陆谨言。“ “陆谨言?“江丽娆手放在额头,似在冥想,半晌道:”陆谨言确实很俊,可惜他这个人太冷了,对谁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我怀疑他不喜欢女人,咱们俩都没机会了。还有你说薛珞最美,我看不一定,你是不知道溶华大师的妹妹溶月师叔年轻时多美,听外婆说,那时候到揽月峰求亲的人能从山顶排到青泊镇上去。“ 陈令玥道:“那不是已经去世了么,我说的是活着的人呀。“ 江丽娆轻哼一声:“那肯定也不是薛珞最美,玉清玉隐两位师姐也很美,听雪楼的陆娇虽然鼻子上有颗黑痣,但也是很可爱的,还有你们松风涯的林汐师妹,虽然眼睛小了些,但是皮肤非常好。“她说来说去都不愿意承认身边的表妹其实排得上河清派美貌前三,因为她觉得自己比不上她,那是她心里最难受的地方。 第3章 夜深了,山间的风有些阴冷,松风涯数百株松树沙沙作响,像是下了一场大雨,青松小筑主阁的房间却还没有歇灯,黄色的窗纸映着白色的月光,在这硕大的天地间,显得孤零零的。 杜如梦整理着床铺,向书桌前正在看书的丈夫闲聊道:“我看王家让似琪来,是想提醒我们两个孩子都大了,该考虑他们的婚事了。” 陈雁回慢悠悠的翻了一页书,对着孤灯看得兴起,一时没有听到妻子的话,待她说了两遍后,才道:“不忙,等亦深的事过了,再说令玥的事。” 杜如梦笑道:“我看陆娇这个姑娘好得很,我很喜欢,早些接过来也好,亦深的事最好明年就办了,那令玥就得再迟两年,到时候都十八岁了。” 陈雁回道:“十八岁正好,人也更懂事了。” 杜如梦啧啧两声,嗔怪道:“你就是舍不得你那宝贝女儿,巴不得多留她几年。“ 说到这里,杜如梦心里一凛,脸上起了些忧色:“丽娆十八了,可得赶紧给她张罗着,要是今年再定不下,二姐的阴魂也不安宁。” 陈雁回叹了口气,关上了书:“这姑娘脾气太差了,上次给她说了听雪楼的大弟子陆长风,她死活不愿意,相亲宴上摔碗砸盘闹的那一场,可把我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陆长风虽然二十有四了,但是个相貌堂堂武艺卓越的好男儿,他拖到现在,那是因为要给他病逝的父亲守三年孝,现在谁还这么有孝心能守三年,除了皇家的金规铁律,普通人家都是以月度年,守个三月就可以了,这么好的男儿哪里去找。” 第5章 杜如梦也气得拍桌子:“这个姑娘真的是,姐姐姐夫太过纵容,小时候不愿把孩子送到松风涯的戒律堂学规矩,非要带着游历天下去,等到十岁才带回来,那时已经学了一身的市井俗气无法纠正了。”话到此处,声音一低,脸上全是无可奈何:“不过我和二姐从小关系好,她的女儿我怎能薄待呢,说不得,还是继续给她好好找罢了。” 冷风继续吹,一直吹到青松小筑的后院,临近涯边一颗迎客松下的两间小厢房外,风从断涯处涌出,汇入无限苍茫的天地间。 厢房外的石桌前,坐了两个人,正在执壶对酌。 那是松风涯的公子陈亦深和流云门的公子王似琪,两个人从厨房偷拿了一坛女儿红,专等到夜深人尽,这才开始畅怀开饮。 半坛酒下去,亦深喝得酒劲渐壮,他笑着打趣道:“江表姐看起来很喜欢你,你怎么一副不愿亲近的样子。” 王似琪手拿折扇轻摇浅摆,闭上眼一副晕晕然不胜酒力的样子,然而心里十分清明,他嗤道:“你这表姐真是讨厌,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么,从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女人。” 亦深啧啧两声,举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道:“你还别看不上她,人家可有一样好嫁妆。” 王似琪睁开眼睛,问道:“什么嫁妆?” 亦深指着他,笑得了然:“你瞧你,贯爱占便宜,一听有嫁妆眼睛都有神了。” 王似琪拿扇敲了过去,敲得他捂手痛呼:“我不过就是问问,再好的嫁妆我也不稀罕。” 亦深笑道:“表姐手里有我二姨父留下来的百花焕神丹的药方,能够驱障解毒,焕神养气,可是行走江湖的一剂好药。” 王似琪扇击手心,沉吟稍许,突然笑道:“这药比起你松风涯的松鹤延年丹如何?” 亦深笑道:“那可是不一样的,松鹤延年丹是长期服用才见效,百花焕神丹是当下便得见效,说起来还是百花谷的药实用些。” 王似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摇摇头道:“我可无福消受,还是留给你们河清派的好男儿吧。”说到这里,他眉眼带笑,似嗔似喜:“我和你妹妹可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你不撮合我们,反倒跟我提你表姐,你对我是有什么意见,这么不愿我做你的妹夫么?” 亦深连忙给他添酒:“你这是什么话,我可巴不得你做我妹夫,到时候你可得把你家传的流云扇法教我几招。”说着给自己的空酒杯也添上,然后举杯向他敬过去。 王似琪笑着端起酒杯,与他嘡的一声相碰,点头道:“好说,好说。” 夜欲渐深了,虫鸟不鸣,松风涯上的屋舍一盏盏烛火渐渐消隐下去。一轮明月挂在远处揽月峰几座山峰之间,似指尖般陡峭的峰顶上,有白色的剑影划过,像灯下的飞蚊一样,稍纵既逝。 王似琪在松风涯上连住了近十天后,终于提及离去的事宜,杜如梦对这未来女婿,越看越喜欢,因着他长相好,说话得体,做为流云门的掌门公子却毫不拿大,处处以松风涯为尊,与涯上的徒弟仆从们也相处得十分友好,所以待他提出告辞之语时,连忙设法挽留了他。 河清派每年中秋过后要举行一次四方比武大会,择出四处武艺最高强的弟子,这些弟子届时可以去参加在离州四年举办一次的武林大会,若是一招夺魁,那就是夺得了离州最强侠客的称号,总之是天下识名。 不过,四方比武这是河清派的内部比试,不允许外派人参加,但杜如梦却诚心邀请王似琪参加,这说明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王似琪闻知此意也觉得十分开心,他早就想看看这四景山中的人武艺如何,能学到一招半式当然好,如果学不成,见识一下揽月峰上女子们的花容月貌,也是一件幸事。 是以,最近四景山中的众徒弟都在加紧练习,希望在此次比试中一举成名,在此莽莽群山中称名立事是小事,倒是有机会到津门城去增长一下见识也好,就算当不了离州第一,在离州十二城中进个前十,那也是荣耀之至了。 陈令玥闲暇之余,也在努力练习这揽月峰的月华剑法入门招式,练得三天,腾挪挽踢之间已有了些微章法,她本来就有松风涯扎实的内功心法做为基底,本门剑法朔风剑法也已基本成型,只是还不熟练,毕竟并非人人都是武学天才,一见到剑决就能融会贯通。 江丽娆见她已能如此自如连贯的使出朔风剑法,心里着实有些气闷。这四景山四处,各自都有自己独创的内功心法和剑招绝学,内功心法不外传,但剑招却可以互习入门招试,因为如果没有内功心法,你就算把招式耍得再醇熟,那也不过是花拳绣腿好看而已。 江丽娆已学了百花谷的内功心法,外功的武学招式却只有父亲在时大致教了几招,父亲去世后,叔叔们也无心教导她,她亦不屑低头去求学,所以武功不但在百花谷中算得上倒数,在整个四景山恐怕也是末稍的人。 陈雁回教导子女和徒众时倒也没故意躲开这个侄女,有心也想让她学习几招防身,虽然内功心法跟外功绝学不是同出一脉的,亦不能发挥出它独有的强劲,但只要有了招式,抵抗几个小毛贼总不成问题。 但她毕竟是百花谷的人,百花谷主如今是她亲叔叔,亲叔叔都不管,自己这个外姓姨父何必去徒惹非议,所以也只能任其发展,不敢多加指教。 第6章 陈令玥执剑飞身,用力向涯边松树上一砍,剑气远远的荡出去,那松叶不住的上下摇动。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了过来,王似琪以扇击手心,从后面山道口的一方巨石后转出来,边走边笑道:“令玥妹妹,恭喜你的内力已经小成了。” 陈令玥脸上一红,挽了个剑花负剑回身道:“似琪哥哥你在取笑我,这点剑气连松叶都没伤着。” 王似琪笑道:“要隔空能削掉松叶,那也非难事,多修行两年内功也就成了,你这已经很不错了,流云门的那些小子学得比你时间长,却连拿扇子用力劈碎一匹瓦都还困难。” 江丽娆闻言从涯边奔过来道:“王公子那你呢,你能劈碎几匹瓦?” 王似琪摇开折扇,优哉游哉的扇道:“我么?大约五匹吧。” 两个姑娘都是一阵惊呼,能以小小一柄折扇劈碎一指厚的五匹瓦,可见内力多么强,要是击到人的身上,非得把肺腑震碎了不可,以陈令玥的资质来说,大约再练五年能得此功力,而五年后,他的功力与现在比当然又是另一个境界了。 江丽娆道:“王公子,下月的四方比武你可一定要来参加,人人都说听雪楼的陆谨言武功最强,我想他是不如你的。”对于男人来说,恭维的话无论是谁说,只要是出自真心都会觉得非常受用,所以他对着江丽娆一笑道:“要是能得表姐赠一颗神丹,第一必定手到擒来。” 江丽娆脸上顿时红晕满生,心里突突直跳,这还是这几天里他头一次对自己表现出亲呢,是以她非常珍惜,连忙道:“养神丹我倒是有,到时候我一定送几颗给你。”她所说的养神丹是谷里长老精练的固气养神之药,百花谷人人都能食用,与那亦深所提及的百花焕神丹自然是不同的,但王似琪哪能分辨,只道都是一样的,听闻她要送,实在又惊又喜:“那就多谢表姐啦。” 陈令玥却一心系在他的武艺上,想要见一见那五匹瓦是怎生个击打法,便道:“似琪哥哥,你把你流云门的武功练几招给我们看看吧。” 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自己的长处,王似琪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左右看了看,把扇收入腰带间,正色道:“好吧,我就随意耍几招。” 他走到一处乱石之地,第一招起手是流云门绝招,名叫:秋风执扇,只见他手势柔和来回牵引,似乎是在跟随风的流动,渐渐地手势越来越快形成一个大圆环,两个姑娘站在他十步以外,也能感觉到风力扬起耳边秀发。接着他回身一转把折扇抽出,唰的一下打开,把那股劲风聚集在扇上,由扇子继续牵引,突然他凌空跃起以扇作剑用力往下一劈,脚下飞沙四散,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立时被劈成两半,断处光滑似利刃所断,这一招已是十分凌厉,然而他并未停歇,把右手的折扇抛起,全身聚气到手臂,然后左手伸手抓住折扇,回身大开大合的牵引,由缓风引来一阵飓风,然后御起轻功再往涯边那块巨大石头上连续狠劈。 最后他慢慢地降下,微摇折扇依旧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要不是他额迹显了淡淡汗渍,还以为他丁点内力都未出。 江陈姐妹赶紧到石前一看,只见巨大石面上浮现数十道筷子长的白色印记。两个姑娘又是一阵钦佩的惊呼,心里对他的崇敬又增加了数分。 王似琪不禁飘飘然洋洋自得,流云门中他的扇法在年轻一代中无人能出左右,作为未来流云门掌门的不二人选,若是能娶得河清派的大小姐,吸收这四景山的四种武功绝学,再配以松鹤延年丹,以绝世武艺守得基业百年,那是何等快慰平生的事情。 第4章 “小玥,你在吗?”谈话间,一个清脆如黄鹂的女声,从涯下山道传来,不一会儿就从巨石后面现出身影。只见她腰枝轻曼,粉面桃腮,笑起来梨涡轻现,是个下颌尖尖楚楚可爱的美人,鼻尖上的一颗黑色小痔更是为她增添了一份俏皮。 陈令玥惊喜地迎上去:“阿娇,你回来了。“两个姑娘四手一握,俱是兴奋无比的样子。江丽娆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从小到大,每次这个陆娇一出现,自己就会成为被冷落排挤的那一个,唯一的玩伴和别人表达亲密,那种滋味是十分难受的。陆娇也转头看到了她,只淡淡的一颔首,道:”丽娆姐。“ 陈令玥道:“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去了玉州就不回来了,害得我哥哥都伤心得流了几次泪。“陆娇娇嗔着打了她一下:”尽胡说,其实我也没住几天,就是来回的车程耽误了,不然一定来得及帮你过生日,不过我倒帮你带了一样礼物,你一定喜欢。“说着从腰上拽下一个荷包,从里面掏出两串酱红色的玛瑙手串,递了一个过来,道:”玉州那边,玉石玛瑙可多了,成色也非常好,我挑了两串,咱们一人一串。“ 陈令玥捧着那玛瑙手串惊讶赞道:”真的好漂亮,这么红。“她把那手串套在腕上,腕白串红,更显得光彩夺目,两个姑娘举起两个纤长手臂,一起对着日光摇晃,嘻嘻哈哈不绝。一旁的江丽娆见此,恨得牙根痒痒,又不愿表现出羡慕的样子,只是冷哼一声,自顾自摆弄手上的一柄青钢剑。 王似琪早就听说听雪楼楼主陆放鹤之女陆娇是许配给陈亦深的,看到她这么活泼可人,也不觉心生亲近之意,他笑道:“陆姑娘,你好啊,还记得我么?“陆娇早就看到旁边有个男人,迫着女儿家的身份,不好主动出口相问,这时听到他招呼,连忙敛了笑容,得体的行了礼道:”你好,不知这位公子是?“ 第7章 陈令玥挽着她的手,微红了脸道:“他是似琪哥哥啊,你都忘了,咱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陆娇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似琪哥哥。“她朝令玥眨了眨眼睛,一脸促狭。 陈令玥一面让大家进青松小筑喝茶吃点心,一面找了个师兄托他去给陈亦深带话。 点心是江丽娆带过来的鲜花饼,因着王似琪说了句好吃,她便毫不吝啬的做了几大盘子上来。百花谷唯一不缺少的就是鲜花和蜂蜜,蜂蜜又是最不容易腐化的食物,所以这个鲜花饼非常经放。 这种独特的点心,不用问便知道出自哪里,陆娇吃了一口,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好涩啊,这是什么花做的。“江丽娆冷冷道:”这是栀子花做的。“陆娇放下饼,推得远远的,脸上尽是嫌弃道:”对不起江表姐,我最讨厌的就是栀子花的味道了,真恶心。“江丽娆知道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心里顿时憋闷得紧。 王似琪走进屋里喝了杯凉茶,额上因过度使用内力而产生的汗迹终于消了下去,微疲的身体也舒服了许多,他摇着扇子笑道:“阿娇妹妹去玉州做什么呢?“ 陆娇笑道:“我表哥娶亲,娘和哥哥都去了,我们在玉州玩了几天,玉州可好了,不像咱们离州那么多山,那边是平原,一望无际的绿林和湖泊,那里的人也擅使刀棍这种近战武器,不像我们这里爱用轻功登高爬远的,像猴子一样。“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你们聊得热闹,我来的可是时候?”陈亦深微微喘息着从门框处露了头,眼神故意从陆娇身上移开特意的不看着她,只和自己的妹妹说话:“你们倒在这里偷懒,四方比武可要开始了,你们的武功可练得怎么样?” 王似琪笑道:“生疏得很,到时候我只能做看客了,免得上去惹人嘲笑。” 江丽娆连忙反驳道:“哪有,刚才我和小玥都看到了,你的内力之深,可非我们可比的,便是亦深也比不了呢。” 这话一出,陆娇恼怒的看了她一眼,为未婚夫出言道:“比不比得了,还是要在台上见真章,到时候我可要好好和表姐切磋一下,你可要让着我啊。” 陈亦深不愿被这个表姐搞得众人尴尬,只得转换话题道:“明日就是中秋,中秋之日自然是与家人相聚团圆,倒是今晚咱们去揽月峰的纤月亭赏月吧,带着些酒菜上去,好好玩耍一番,不过不要扰了那里的师姐妹们清修为是。” 每到中秋节前后三四天,揽月峰上便允许其他几处的徒众们到主峰后一座小峰半腰上的亭子里赏月。那里有几株桂花,兼一汪瀑布,景色非常优美,重要的是离主峰颇远,由单独的道路上去不涉及揽月峰的主道,揽月峰的姑娘们一年到头都有明月可赏,所以并不会在中秋之时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与众人挤攘。 傍晚,几个姑娘各提了一个小竹篮,下得松风涯,行得数里,穿过一片红枫林,由一条狭窄山道往上攀爬。练武之人脚步轻盈,履平地时轻松,爬了一半,姑娘们开始喘息,男子们倒还呼吸如度。 一起上山的人中还多了一个陆谨言,此人长相清俊,颇有阴柔之美,然而身如玉树,武艺超群,是四景山上许多少女们的梦中情郎。 三个男人,一人着蓝衫,一人着青衣,一人身着紫裳,一样的人中龙凤,一样的丰神俊秀,举止惹眼。他们走在三个姑娘身后,充当着保护的角色。 终于到了山峰之间,幸而今日人少,前来幽会的男女也不愿在亭中被人指点,只远远的隐在数株桂树与青竹之中。 几人在亭中石桌上铺上糕点,开怀畅言起来。 江丽娆今日正穿着从陈令玥那里挑来的碧荷青衫,白绫裙在脚下如荡着一弯秋水,步步生莲,头髻尾梢绑的那根红绸带更是为她清素的装扮增添了一份独特的艳丽。 另两个姑娘一式的粉衫双苞髻,本是十分娇俏的花朵颜色,站在她身边,倒像丫鬟一般平庸了。陈令玥向来不在意这些,心情一样舒逸,陆娇却有些不是滋味,不光是装扮上被人压了一头,这江表姐也太没有眼力了,如此良辰美景为啥要界入她们两对佳偶之间呢,看她似乎对王公子别有情愫,那不是在拆令玥妹妹的台么,幸亏她留了个心眼把自家哥哥也叫来了,让他帮忙绊住她,不然,这位表姐不知要多不要脸的凑上前去耽误别人的姻缘。 陈亦深带了两坛桂花酿上来,姑娘们虽不胜酒力,但也各自饮了一杯,余下的几个男人分饮殆尽。 陈亦深有心向陆谨言献殷勤,举杯笑道:“谨言兄,没想到你今天也愿意跟我们一起玩,我以为你只醉心剑术,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嗤之以鼻呢。” 陆谨言淡淡笑道:“怎么会,人间美事我也想沾染一二,如今这明月高照,花气芬芳,飘落如雪,就风还差了那么一些,要是能有幸与你切磋一下剑法,那就更好了。” 陈亦深两手一拍,兴奋不已:“那是当然好了。” 陆谨言起身向四周望去,摇头笑道:“这里游人众多太过逼仄,身法施展不开,咱们换个地方吧。” 陈亦深点头:“自然。” 几人左右梭视,都觉得这里不是比武的好地方。 陈令玥眼睛一转,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提议道:“咱们上峰顶去吧,我们在松风涯看过去时,上面似乎十分开阔,想来这么晚了巡山的人不会注意那里罢,况且离揽月主峰这么远应该不会影响溶华大师和诸位师姐妹的休息。” 第8章 几人细想了一下,都表示赞同。 一行人便躲过众人,悄悄往峰顶攀爬而去,这里山势陡峭,树木稀疏,唯一的山路只有百年前高人隐修时留下的栈道遗迹,且非得用轻功才能跃过断橼处。 三个姑娘除了陈令玥尚能勉强通过以外,以江丽娆和陆娇的内功修为,大约只能跃过两米,而一旦踩空,下临万丈深渊,凶险无比。 男人们一合计,决定一人带一个姑娘前往。 陆谨言得了妹妹的嘱托自然是主动表示愿意带江丽娆,江丽娆本来一心扑在王似琪上,但见陆谨言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子对自己提出邀约,不由得也心折神荡,当下便答应了下来。陆谨言垫步借力,往前一跃,顺手抓住丽娆的手臂,身姿破风而过毫不费力的跨过一道三四米宽的断栈。王似琪在背后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轻功。 三人且行且跃,经过一柱香的努力,终于到达峰顶边缘。 大家皆站在一个凸起的窄小石檐上休憩,而这里与峰顶相隔还有十数米远,栈道从这里彻底坍塌往下坠去,只余一根长橼挂着的一条铁索,铁索锈迹斑斑,上面还斜挂着数块腐朽的木板,随着山风拂来,撞击得岩石扎扎作响。 陆谨言仰头探索一番后道:“想来抓着铁索往上攀,只用借两次力就好。”话说得虽轻松,但借力之地除了上面摇摇欲坠的木板,别无他物,若是没掌握好力道,轻则力竭狼狈落下,重则踩空掉入悬崖。 剩余两个男人见此场景,眉头微皱没有说话,现在这个形势真是进退两难,以他们的轻功,这么高的距离不一定上得去,然而就此放弃的话前面的功夫就算白费了,浪费时间倒还是其次,在几位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才是大事。 三人都是津门城叫得出名的武林新秀,这夜攀险峰本来是件值得说道的江湖轶事,要是半途而废,犹显得自己声名不过尔尔。 第5章 陆谨言自忖自己内力比他们稍强,点足向上一跃抓住空中飘荡的铁链,纵身踩过一块木板,那木板本就腐朽,应声而落,陆谨言趁此机会再次纵跃,踩上第二块木板,这块板登时断裂,他无立足之地只得用尽力气抓住铁链,用手臂之力攀上四五米,终于拽住长橼,使了个翻身决,一下子翻了上去。上去之后,虽然身子疲累不已,但心情随之一松,站在峰巅便开始指挥:“亦深,你先上来,我会拉住你。” 亦深点了点头,点足跃起也学他之法,借朽木蓄力,纵得一次便没了力气,剩下的距离便由陆谨言拉动铁链把他拽了上去。 接着便是王似琪上,王似琪望着令玥担心的神色安慰道:“放心,我上去后便马上拉你上去,你可站实了。” 陈令玥见他在这紧要关头还不忘关心她,不觉心里一暖,笑着点了点头。王似琪往上一跃,也不借助朽木借力,两手紧抓铁链呼呼呼往上攀,及至五六米后,便慢了下来,再攀得两米彻底不动了,由顶上两个人帮忙拉了上去。 剩下便该姑娘们了,几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走第一个,虽然手到铁链不过两臂距离,但下临深渊,实在让人骇怕。 王似琪在上探出半个身子叫道:“小玥不要害怕,你只要抓住铁链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陈令玥心里宽慰又窝心,也不再踌躇了,提气踮步轻喝一声运起所有内力,往上一跃,幸而抓住了铁链,整个身子随着铁链在这险峰上摇摇晃晃仿似无根之草一般,甚是骇人,顶上三个男人连忙往上拉拽,不一会儿便顺利上去了。 接下来便是陆娇,她在纵跃之时便一个踉跄,掉了下来,差一点坠入深渊,引得顶上的人一阵惊呼,江丽娆也差点被她带下去,吓得面无人色道:“你能不能看着点,这是生死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陆娇犹自魂飞魄散,也没心思和她拌嘴,待平复了心绪,这才踩实脚上,用力跃上,然而还是差了一掌距离,落下时江丽娆举起青钢剑置于头上用剑柄为她托了一次力,她借着这力成功所人缚在了铁链上。 最后只剩下江丽娆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山风忽然猛烈起来,宽大的衣衫开始翻飞,寒鸦低哑更惹惊惶。 陈令玥在上大声呼叫:“表姐,快抓住。”江丽娆伸出手,往下一看,刚才有人时还不发觉,现在只见下面深渊黑暗,如恶兽之嘴,自己如果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她就此犹豫了一刻钟。 上面月色清明,人人站在上面脸色不郁,虎视眈眈。 陈亦深不耐烦道:“表姐,你能不能快一点。” 江丽娆颤抖着声音道:“我不行,我害怕。” 陈亦深闻言和陆娇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厌恶之色,看来这个表姐着实是不讨人喜欢。 陈令玥跪俯下身子,双手作喇叭,道:“表姐不要怕,你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以你的内力完全做得到,你放心。” 江丽娆战战兢兢的望着上面那摇曳的铁链,犹觉委屈,猛听得峰顶有人嗤笑,泪眼朦胧中,只见上面人色各异,陈亦深自是向来不喜欢她,陆氏兄妹对她也殊无好感,倒是陈令玥的眼神,让她轰然生出了些气闷,那是一种嘲讽的兴灾乐祸的眼神,她用力眨了下眼睛,那人眼神瞬又变成了关心姿态。 难道她在极度害怕间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第9章 陆谨言轻摇铁链,沉声道:“江姑娘,抓住了。” 江丽娆咬了咬牙,她即使再胆小,也不能让她们看不起,她压下哽咽深呼吸一口,把愤恨化作力气,以剑杵地,竭力往上跃去,万幸一击即中。然而,抓到铁链后,禁似承受不住一般慢慢往下滑去,手心在铁锈上摩擦得生疼,她大叫:“救命。” 上面的人也不敢犹豫,忙忙一起用力,瞬息便把她拉上峰顶口,在她力尽将落之时,陆谨言眼急手快抓住她的手腕,使劲力往上一抛便让她平稳站在了地面上。 江丽娆慢慢蹲了下去,整个人魂魄脱壳,只剩胸腔里的心,在突突奋力跳动。劫后余生的轻松,生死抉择的害怕,一时之间充斥脑海,把自己整个人都搅得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这里是一个开阔之地,比松风涯的迎客台要稍小,但是不像迎客台那般平坦,山石嶙峋,其间夹杂着几簇树木灰草,另一面的峰涯边还筑着几间简陋的木屋,门口一株巨大的金桂树,花蕊簇簇,香气直冲云霄。 大约是揽月峰的前辈们以往清修的居所,不过这个峰巅已经很少有人来了,道路毁坏是其次,水源的缺少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屋边有一个人工挖掘的小池,应是为了蓄积雨水,但此间八月,天气干燥,雨水稀少,池子里只余了厚厚一层黄泥。 屋子里石床,石案,木制的柜子物架,应有尽有,众人探索游玩了一番,恢复了体力,便开始两两切磋起来。 陈亦深抽出佩剑,笑道:“陆兄,咱们点到即止,你可要手下留情。” 陆谨言神色严肃点了点头:“但请尽全力。” 两人各自起手,两剑交击,铮的一声火花四渐。 陈亦深朔风剑法的二十一招已全部学完,比之自己的妹妹自然是更精湛不少,剑气的破风之声听起来浑厚无比,所出全是攻招。陆谨言的寒霜剑法只有十二招,但是每一招之后藏有一个暗招,攻出之间趁敌人回挡时放出暗器,暗器名为碎琼乱玉,或以树叶,或以碎石,或以尖针。虽然在江湖上来说都是阴招,但是对战起来,却是实用无比。切磋不能伤人,所以他提前摘了一把松针放入袖内。 对战了十数招后,他撒出松针,虽然只是树叶,但以剑格挡时竟然也发出了铁器相击的清脆之声,趁陈亦深击落松针之时,他提剑回跃绕他的后背,剑气劈下等陈亦深回首招架时,又是一把松针直袭面门,一时间搞得陈亦深措手不及。 如此再对了十数招后,陈亦深已经开始疲于应对,攻变为了守。 再对了数招,陆谨言的松针已经击到了陈亦深双臂,若是实战时,两臂一伤,人便如废人一般,如此一来,已经赢了。 陈亦深拈下插在衣厘间的松针,笑道:“碎琼乱玉果然厉害。” 王似琪摇着折扇抢步而上,笑道:“让我来试试,我这流云扇法,可是专克暗器的。”说着折扇一收,以扇作剑向前疾攻,陆谨言手挽长剑,回身作护,然后弯腰向下一击,攻他下盘,王似琪以扇格挡,扇骨坚硬如铁,待陆谨言洒叶作针时,唰的打开折扇引风而击,把那针全数以内力扇回。 陆谨言御起轻功起身而避,然后一个翻身,挽了个十字剑决上下左右四方齐袭,王似琪抬手收扇,以剑招格挡,两人连攻连避,打得有来有回。十数招一过,陆谨言左手捏松针,右手执剑背身,王似琪只当他要放暗器,连忙开扇蓄风,然而陆谨言左手甩出针后,右手同时翻腕轻挑不轻不重击在王似琪手肘上,扇招一顿,已落败像,再攻数招,王似琪已无暇引风,最终一玫松针穿扇骨缝隙而过,钉在他肩上。 陆谨言收剑执礼,轻轻一笑,道:“得罪了。” 王似琪笑道:“听雪楼的暗器功夫果然厉害。“ 陆娇见到哥哥比武获胜,满心欢喜,拉着陈令玥跑上前来,先在哥哥身上拍了一下以示赞许,然后站在陈亦深面前向他安慰道:“深哥,你别气馁,你也很厉害了。”她这话倒没说错,陈亦深在四景山上,青年一辈中算得上武艺前三,往后还能得到河清派只传谪系的至高心法,苍劲真经。待悟得武学真谛后,那时当又是南国武学的佼佼者了。 王似琪收起折扇,对着陈令玥双手一摊,颇无可奈何道:“看来我的武艺还是不精。” 陈令玥碾着脚尖,脸带嫣红,眼里认真道:“陆师兄可是我们四景山中最厉害的了,从十六岁起,连续三年夺得四方会试的武冠,并且常年都在山下游历,自然是我们所不能比的了,你也别太难过,他比你可大二岁,武学之道,一日便可拉开千里,待到三十岁,你当与他不分上下了。” 王似琪苦笑道:“希望如此吧。”他向来在流云门中独占鳌头,如今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实在有些不好受,但这种临时起意切磋,事先并没有准备,所以结果并不一定就代表着实力,只有等四方会试的时候,自己再竭尽全力的赢过去。 陆谨言拱手谦卑道:“侥幸胜得,大家不用放在心上,还是等四方方比武之时再见真章。” 大家由此玩笑了一会儿,少年人心中本来就不藏事,慢慢便将郁结都散发了去。 第6章 时辰还尚早,陆娇笑闹了一会儿,突然正色道:“你们比了,我们还没比呢,我也想和令玥比一比。” 第10章 令玥摆手道:“我当然不行,我最近才学完朔风剑法,并不熟练。” 陆娇拉着她的臂膀撒着娇:“我也是啊,我的暗器劲道不足,哥哥说是挠痒痒。” 陈亦深上前,双手一拍,道:“阿玥也别躲了,跟阿娇比一场,我来当裁判。”王似琪和陆谨言也点头附和,几人都兴趣盎然的捡了干净地方坐下,比起方才的严阵以待多了几分玩笑之态。 陈令玥经不住大家凑趣,只得答应了下来,她羞怯怯的道:“输了你们可别笑话我。”说着举起佩剑正准备抽出,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然后把手腕上的红玛瑙串轻轻的裉了下来,拿过去放在了江丽娆身边的一块石头上,笑道:“表姐帮我留意下,可别让老鹰叼走了。”江丽娆轻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浑不正经的摆开架势,然后开始比试起来,招式虽然都很简拙生硬,但好在姑娘家身子轻巧,御起轻功飞来躲去,腰肢轻摆,娇颜带嗔,看起来也赏心悦目。 不过十几招,两人的所学都已经用完了,开始反复追逐打闹,陆娇也学哥哥的样子摘了松针作暗器,散天女散花般兜头一洒,陈令玥剑气初成挽起来剑花飒飒然有模有样,把松针尽数打落。陆娇不肯认输,下腰躲过攻来的剑招,顺手于地上抓起一把碎石,蓄力发出,王似琪看得兴起,见陈令玥躲得踉跄,摇开折扇顺手一扬,飞沙滚石扑面而去。陈亦深见他作弊也不甘示弱,出剑横劈,把沙石来势生生斩断。 陆谨言失笑道:“你们这般可就无趣了。”外人自然无趣,可四人化作两心,都觉得有趣有意极了。这般闹了一会儿,打得个旗鼓相当,两个姑娘也累了,遂停了下来。 陈令玥来到江丽娆身边,抱着她的肩,轻摇道:“表姐也来玩么。”她见表姐被冷落,有些过意不去。 江丽娆斜翻了一个白眼,双手环抱胸前,对她的讨好全无好脸色:“我才不去,既然你们都比完了,也该下去了,你们这种小孩子比武,我早就看得想睡觉了。” 陈令玥侧身向旁边的众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表姐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让大家不要放在心上。众人心里都隐隐绪起一股气,男子们觉得不该跟女人一般计较,所以都不理会,但是陆娇向来和她不对付,听到这话即便知道是气话也不想善罢甘休,于是仰眉嘲弄道:“我正想跟江表姐切磋一下呢,还请表姐赐教,听说百花谷的倾城剑法也是武林一绝呢,不知道江表姐学到了多少?有景和谷主教导,想来不会弱于我们吧。” 景和谷主是江丽娆的二叔,算是至亲了,然而谁都知道,自从江丽娆的父母因故去世后,江丽娆就被排除在了百花谷嫡系之外,地位连普通的徒众都比不上,倾城剑法无长辈指教,练得成了个四不像。每一年的四方比试都是垫底的人物,但是脾气的恶劣程度却是四景山排名第一。 江丽娆恶狠狠的钉了陆娇一眼,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陆娇才不愿就此放过她,继续大声鼓噪道:“怎么,江表姐是不敢了么,听我父母说起当年的景明师叔可是百花谷武艺第一呢,作为女儿不但不能继承父业,武功还如此不堪,可怎么对得起人家地下的阴魂呢。” 江丽娆最恨别人拿她父母说事,气得捏紧拳头,站起身来,抓起腰间的青钢剑,疾骂道:“是,你们知道我父母双亡,无人教导,所以都来欺负我。陆娇,你以为你武功比我高多了不起么,你在听雪楼也不过是倒数的人物,还得了陆伯伯亲自教导,结果武功连你哥哥的皮毛都比不上,这不是废材是什么?不过我也羡慕你,往后闯荡江湖,即便身无长处,人人都还是能认得你的,毕竟有你爹和哥哥的名声在,大家提起你都会说,哦,那是陆谨言陆大侠的妹妹,不过也仅此而已啦。” 一席话说得陆娇脸一阵红一阵白,连陆谨言也站起身来黑了脸,还是陈亦深连忙上前安抚住了。 陈令玥看她们拌起嘴来,急得两头跑:“阿娇,表姐,别闹啦,现在天色迟了,咱们下去吧。” 江丽娆甩开她的手,道:“不要你管。” 陈令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还是王似琪眼急手快冲上去扶了她一把,搂着她的腰问道:“你没事吧?” 陈令玥摇了摇头,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来不及羞涩,脸上的焦急全然没有消散。 王似琪看到心上人被如此欺负,脑子中也是怒气上涨,但他是个温润公子,不便跟女子计较,只是口气也硬了很多:“表姐,这到底是你的表妹,她一心一意的对你,包容你,爱护你,你怎么能对她如此刻薄无情。” 江丽娆眼里蓄起泪水,心里怒火,恨意,痛苦,一时间交织在一起,看王似琪的眼神也变得怨怼起来,然而所有情绪喷薄而出却只转成了一句微弱的反抗:“你们合起伙欺负我,你们欺负我。” 陈亦深冷着脸,眼睛像刀一样剜着她:“表姐,既然你觉得我们都欺负你,往后我们也就不敢跟你亲近了,大家各回各家,互不来往最好。” 江丽娆哽咽道:“我才不稀罕。” 陆娇顺势又拱火道:“最好不稀罕,别隔两天又舔着脸来找小玥了。” 陈令玥见大家越说气越盛,急得叹气,拉住哥哥和王似琪道:“咱们下去吧,别说了。” 第11章 那边陆谨言早就不愿再待,向几个同门一拱手道:“诸位,四方比试再见吧。”说着转头看向妹妹道:“我先走了,你跟我一起下去还是……”陆娇微一沉吟,陆谨言早已明白她的意思,一撩衣摆,来到涯边,纵身就要抓住铁链往下滑去。 恰在此时,天际银光一闪,一道月影携着风忽地翩跹过来,如刀锋一般,在脸面上急速刮过。 陆谨言一惊,后退了两步,凝神看去,只见那涯边系着铁链的断橼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她长身玉立,执剑指地,系发的飘带迎风乱舞,身姿高挑,面容清冷美丽,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言语形容不出的气势。 他仰头望着她,一时间呆若木鸡。 隔了良久,那女子沉声道:“什么人擅闯揽月峰禁地?” 那本争执的几人听到声音都被吸引了过来,看着那居高临下的女子,一个个都如陷囫囵,神魂颠倒,王似琪最先反应过来,他抱扇行礼,身子弯如长弓一般:“我们是听雪楼和松风涯的人,本是来纤月亭赏月,一时兴起到峰顶切磋武艺,不曾想打扰了师姐清修,我代他们向你赔罪。“ 女子冷声道:“即刻滚下去。“这话冷硬无礼,但谁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听她的话是理所当然的。 陆谨言一时愣在当地没了动作,还是陈亦深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道:“陆兄,我们先下去吧。” 陆谨言点了点头,向那女子看了一眼,脚下却没有动作。 那女子挽剑回身,御起轻功轻松飘到他们三丈外,一张雪颜冷冷的视过来,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意。 这时候陆谨言更加不想动了,那女子的轻功之高简直令人咋舌,如风佛柳般毫不滞涩,便是这悬涯上那几处断道,想必也能一口气飘摇而下,而自己却要笨拙的抓着铁链,一次次向断木借力,那是何等的狼狈。 那边陈亦深却等不得了,他不想在未婚妻面前显得畏畏缩缩,也不想在这陌生的美丽女子面前婆婆妈妈毫无男子气概。连忙上前抓着铁链然后道:“阿娇,你跟我一起下去罢。”陆娇应了一声拉着陈令玥的手悄声道:“你也快过来吧,我看那个师姐可不是善茬,一会儿找你麻烦就惨了。” 陈令玥点了点头,正想过去,然后环视身边,发现少了一个人,她向远处大叫道:“表姐,快过来。” 然而那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是又在置气了,她的性格便是这样,一旦气起来,便什么场合也不顾了,就连在长辈面前也是一样的任性。 陈令玥放心不下,拽了陆娇一起过去劝她,陆娇一脸不情愿:“你管她做什么,她不下去更好,到时候揽月峰怪罪,就全是她的错了。” 陈令玥道:“怎么可以,那要被母亲和爹爹骂的。” 陈令玥走到江丽娆面前,见她正抱膝自泣,俯身安慰道:“表姐,揽月峰上的师姐来了,咱们再不下去就麻烦了,到时候说我们擅闯禁地,咱们都要受罚的。” 江丽娆抬起脸,哭得一脸脂粉晕乱,道:“罚就罚,杀了我最好,反正你们个个欺凌我,我活着也艰难。” 一道冷冷的视线射过来,几个女子都是身体一震,想来那女子已经开始注意这边了,那头的王似琪见状也过来劝道:“快下去吧,别惹事了。” 陆娇又恼又恨:“我说江表姐,你自已想死回家死好了,别害我们就是。” 陈令玥也生拉硬拽把江丽娆拖了起来,然而她还没走出两步,便惊叫道:“我的手串还没拿呢。” 第7章 几人都往那石上一看,哪有什么手串的影子,然而陈令玥却情绪激动,焦急异常:“怎么会不见了,赶紧找一找。” 王似琪皱眉道:“玛瑙如此鲜红,在月色下非常显眼,这里一眼望过去,什么都没有,总不会突然就消失了吧。” 陆娇一声冷哼,撇嘴道:“还是别找了,找不到的,除非有人自己拿出来。” 江丽娆闻言,一把甩开陈令玥的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指着陆娇尖叫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拿了?” 陆娇凤眼一瞟,绕到旁边去懒得看她:“我没说是谁,反正谁拿了谁心里有数。” 王似琪也道:“不管谁拿了,先下去,下去了再说。” 陈令玥点点头,看了一眼江丽娆,道:“先下去吧。” 江丽娆看着她,连连后退,话音因为气恨而尖锐:“你也觉得是我了,你们都觉得是我了?” 陈令玥见此情状,知道她又要钻牛角尖,微不耐烦道:“都说了下去再说,就算你拿的我也不在乎,反正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江丽娆大叫:“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陈令玥突然改变以往的包容态度,语气咄咄逼人道:“表姐,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手串,我本来也有心给你,只是阿娇的礼物我不便转赠,现在我不愿意跟你掰扯,你反正也油盐不进了,明天我去青泊镇上单给你买点首饰交换,可以么?” 江丽娆简直气得脸面狰狞:“你既要这么误会我,我所幸就脱光了让你们搜一搜,不然,我这辈子是做不得人了。” 说完也不在意身旁有男人和陌生人,一把拉开衣绳扯开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里衣在风里飘荡,轻飘飘的挂在身上,显出玲珑的身形来,要是藏有什么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然而还真从怀里掉出一个纸包。 第12章 其他人眼神顺势而下,江丽娆俯下身,扯开纸包,里面是几个鲜花饼,她提脚用力踩下去,叫道:“看呀,有没有藏在里面?”说完又开始解下衣裙,半截小腿露出来,在秋风中打颤,她的声音亦在打颤:“看看,有么?那就是天大的好东西,我江丽娆也不稀罕。” 陈令玥和陆娇大约没想到她能做到这般程度,一时瞠目而视,哑口无言,一旁的王似琪以扇捂嘴轻咳一声,半转过头去,空气瞬间冷凝到了极点。 那边站着的女子携剑慢慢走了过来,银亮的剑光在月色里划过,像嗜血的鬼神一样,无声无息却又让人倍感压力。 陆娇一跺脚,娇喝道:“快走啦,别理这个疯子了,她不下去,等揽月峰怪罪下来让陈伯伯去领人好了。”说着强拉陈令玥离开,王似琪顺势跟着她们往涯边走去。 几个人在涯边交谈了几句,回头望了望,一个带着一个径直下去了。 江丽娆抬起手,用极慢的速度抹掉落在腮边的一滴眼泪,然后红着眼恨恨的看着旁边站着的陌生女子,她现在五脏中气极,恨极,恼极,恶极,甚至委屈极,便是阎罗王亲带着十万阴兵来索她的命,她也不会害怕。 两个人在夜风中,静静对峙着,山岚上的月,一角被云遮了,像是饼被咬了一个缺口,所以月光全部倾洒在这里,而揽月主峰却被淡在阴影里,只有高耸入天的一个轮廓。 就这般站了良久,江丽娆突然脱力的坐了下去,面前的纸包里是稀碎的鲜花饼,酱红色的馅裹在泥土里,碧青色的长衣在旁边蜿蜒成旖旎的形状,四面风声汇聚在女子那袭白衣淡金色的衣边下猎猎作响。 江丽娆定定的看着那衣摆,她此时心里竟然分神想着:原来白色的衣服染了月华色的衣边便不会显得那般像守孝的了,反倒很清冷贵气。她又顺着衣服往上看去,看到那高挑的身姿,起伏的曲线,淡薄的唇,挺直的鼻梁,然后看进一双琥珀色毫无感情的眼睛里。 原来天下还有这般风姿卓绝的人,她想,当真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大约是她太过放肆直白的眼神惹怒了那女子,那人微一抬手,把剑尖抵到她下巴上,声音本就冷硬,把夜风也染得凄凉可怖:“滚下去。“ 江丽娆深吸了一口气,却被呜咽打断,那是人哭得太伤心后产生的抽搐,她竭力说道:“我不下去了,你把我杀了吧。“不等回话,她又呜咽了两声,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涯边双脚悬空,坐在那悬崖上:”你把我推下去也行,省得你处理尸体麻烦。“ 那女子收剑负身,远远道:“你若想死,自己跳下去吧。“ 江丽娆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似魅:“自杀的人不入轮回,我下辈子要投个好胎,过一辈子让人高攀不及的生活,我要让她们永远都不能看轻我,欺负我,永远只能蛰伏在我的脚下。“说着说着想到了伤心之处,一时间泪流如柱,话不能明。 因为这些狠话,也不是她内心真实所想,她内心此刻所祈祷的是下辈子还和父母在一起,永不分离,那是夜夜铭记在心的誓言,只是现在,因为赌气而话不由衷,如果真被父母的神灵所误会,不愿再接她转世,那就死不足惜了。 女子走到她边上,掣出长剑凌空往那系着铁链的长橼上一削,铁链裹着朽木哗啦啦往下落去,在石壁上撞击出轰隆之声,惊起一网飞鸟腾空而去,然后声音慢慢消隐沉寂。 江丽娆愣愣的看着,虽然她打定了主意要死,但看着逃生的唯一道路被毁,胸口还是如受重击一般,撞得她晕眩了,她讷讷道:“你砍掉了,你居然把它砍掉了?“ 女子冷然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江丽娆向来吃软不吃硬,她怔了一会儿,又恢复了蛮悍的本色,略带嘲弄道:“你是想在我面前故意卖弄你武功好,不需要这铁链也能下去,对么?你们揽月峰的人,真是装模作样惯了,以为吓得了我么,我连死都不怕,我会怕你吗?” 女子微睨了眼,那眼中的戾然之气逐渐蒸腾,面前这个任性可笑的女人,她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让她完全消失,但是……她收紧手腕压下杀气,毕竟有人证在,如果她随便杀了人,师叔一定会知道,她不愿再惹她劳神伤气了。 江丽娆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眼色,心里有些忐忑,她想了想放软了语气道:“嗯,这么说来你轻功比他们好喽。“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似乎真的快活起来:”你既比那三个男人强,要是在四方比试里得了第一就好了,也好挫挫他们的锐气,让他们看看这天外还有另一层天,免得他们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 她经过这次被冤枉,把那三个男人全体恨上了,其实也不算恨,应该算是怨怼与失望,一个人在深陷绝望和委屈而得不到救赎的时候,觉得天下都在与自己作对,旁人和看客自然也成为了敌人。 女子倒转剑柄,负手在后,随口问道:“四方比试,那是什么?“声音里没有玩笑之意。 江丽娆奇道:”你不知道么?那是河清派每年中秋到冬至的一个比试啊,夺得前四的人可以得到派内资助的银子下山去游历,还可以参加离州举办的武林大会,到时候得了第一侠客的称号,那可就威风了。“她说得眉飞色舞似乎已忘了刚才的痛楚,然而冷静下来,又望着前面雾蒙蒙的山峦和脚下黑黢黢的万丈深渊喃喃自语道:”我要是一夜之间受仙人指点有了绝世武功,得了天下第一就好了,到时候万人景仰,真是快活得很。“ 第13章 女子嗤笑一声,似乎觉得她的想法可笑:“万人景仰有什么好?“ 江丽娆眼神里带着些惯有的高傲与嘲讽,看过去:“你懂什么,那好处可多了,往后不单可以脱离这里自成一派,还可以拥有选择的自由嫁给你想嫁的人,得到那些本轻视你之人的尊重与爱护。“话到此处她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眼,不屑的回过头:”虽然以你的容貌不得第一也可以嫁你想嫁的人,但那不一样,如果你有不嫁也能改变人生的荣耀,靠自己站在武林之巅,让天下侠客以你为尊,那跟做皇帝也没什么两样,还可以保护你喜欢的人,让他以你为傲。“ 女子闻言似乎有些触动,她上前两步站在了她身后,这样的姿势给了丽娆很大的压力,但求死的话已经说出来,也不好表示胆小惊骇,她只好埋下头去,开始因濒死的恐惧而呜咽起来。 女子幽幽的声音,似轻落的雪花被风扯到耳边,带来一种沁人的温润之意,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你的武功怎么样?“ 江丽娆气极败坏地扭过身子,拳头用力砸到她脚尖前的地下,这个问题每次问,都会让她生气,她的堂哥堂姐,还有她的表弟表妹见面时总是有意无意要问这一句,如果她能得到良好的教导,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和他们比拼,就算不如人,那又如何,可是她什么都没有。 她叫道:“我就是河清派最没用,武功最差的那个人,怎么了,难道因为这样我就得嫁给那些跛脚的废人和年老的鳏夫吗,你快点把我推下去,不然我……”她抽出手里一直紧抱着的青钢剑,这剑样式古拙,形而简易,其实很不符合她爱美的性格,她这么宝贝是因为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遗物:“我用这把剑跟你拼了。” 第8章 女子被她的举动逗乐了,勾唇一笑,脸上乌云溃散,冲淡了那股冷硬之气,她道:“来。”反手归剑入鞘,脚步瞬而退后一丈,起手屈指拈了个剑诀只等对方攻过来。 江丽娆见她已摆出招架的姿势,自己如果退缩倒显得傻气又自大。她向来自傲自负,不愿认输。遂执剑柱地,借力站起身子,挽了个剑花,用倾城剑法入门招势拈花决攻了过去,对方只微微偏头就躲过了她第一招,她又回身往腰间攻去,对方脚尖一滑轻松漂亮的侧身,她再使出一招,往对方脚下挑去,对方微一借力已从她头上跃过,回首往她臂间点了一指。手臂一麻,顿时剑落在地,趴的一声,溅起了一汪灰尘。 “再来。”女子脚尖轻点,勾住地上的剑柄,扬起剑身,踢了过去。 江丽娆狼狈的接住,再次挽剑攻上,然而三招之后,又是一样的结局。 这次她不等对方说话,在地上翻了个身,抓住剑柄,转攻为守当胸画了个罩门,然而内气轻浅,这个守势画得不伦不类,女子凌空一踢,在她脸上攻了个虚招,等她抬剑挡脸的时候,脚尖往她胸口一踢。虽只用了一层力,还是把她踢得倒退三步,踉跄着坐倒在地。 “我就会这三个攻招和一个守招。”丽娆狼狈抹着扬在脸上的灰尘,语气满不在乎道:“还是我爹在时教我的。”山风絮絮吹来,她感觉到了一丝冷,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双肩,这才反应过来身上只着了一件轻薄的里衣。 女子道:“你这点武功怎么去争第一?” 江丽娆无奈的摊了摊手,抽了两口冷气:“我当然不能去争第一,我是想嫁给得了第一的人。” 女子嗤笑,了然道:“所以你们几人上来比武,你就想看那三个男人谁得第一,你就会嫁给他?” 丽娆捡起剑,仔细擦拭着剑身,随口回道:“不是三个,是两个,有一人是我表弟,我可不能嫁给他。剩下的,一个是流云门的掌门公子。”她自嘲笑道:“我知道他喜欢我表妹,可是我不甘心啊,凭什么她就可以和这样年轻有为的人在一起,而我呢,外婆和小姨,总想让我随意找个人嫁了,省得让她们被人指点亏待了我。可为什么我就得这样蹉跎一生呢,我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另外一个是听雪楼的未来楼主,陆谨言。他现在没戏了,我不喜欢他妹妹,他就算求我嫁,我也不会嫁。”说到这里,志得意满一般。 说了这么多话,倒像是心中郁结一下子抒发了一般,整个人不那么激动了。她看着光裸的腿,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女子,终于起了一丝羞耻心:“我先去把衣服穿好,你过来,我还有话跟你说。”她说着便走去捡自己脱下的衣服和裙装。 她指使人的样子太过熟练,仿佛两人已相熟多时,倒冲淡了这诡异场面下的紧张尴尬。她穿好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笑道:“其实在这里静两天也好,你陪着我,咱们好好聊聊天。” 女子蹙眉道:“我也不会容你在这里多留两天。” 江丽娆奇道:“为什么,这又不是揽月主峰,山道已毁,平时也没人来啊,我碍着谁了,难道你住在这里?” 女子愣了一下,蹙眉未散,点头道:“我每日会来这里练剑。” 江丽娆道:“就你一人么?” 女子又愣了一下,再次点头道:“对,我一人。” 江丽娆脸上兴奋闪过,跑到她面前,笑道:“那就更好了,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可以当朋友了。从今往后,我也有自己的朋友啦,再不用因为阿玥不理我而难过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第14章 女子瞬间恢复了冷然,像是月华被掩,整张脸被雾气缠绕:“我不需要朋友。” 江丽娆坐到一旁石头上,心里虽然因为被人冤枉抛弃而沉积着酸楚,但还是努力表现得轻松快乐:“朋友多好啊,可以陪你哭,陪你笑,陪你聊天,你得了第一,会为你高兴,你受了伤,也会为你难过,比自己孤零零的好多了。”她把下巴搁到手背上,一时想到了很多伤心事:“朋友的话,就应该只有一个,三个人太多了,如果抛弃一个和另一个更好,那么留下的那个,太可怜了。” 女子不置一言,似乎对这种可笑的情感不屑一顾。 江丽娆又道:“你当然不在乎,你强,自然有人赶着向你示好,多了你自然就厌烦了,我呢就不一样了,我想要一个永远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她的朋友,有那么一个人,即使一辈子不成亲,那也是好的,即使遇到了困难也不会害怕,至少你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会支持保护你。我现在太孤独了。” 油纸上的饼屑飞散着,玫瑰的香味若有似无的散发出来,和猛烈的桂花馥郁交络在一起,让人仿似身处在花房之中。她伸指随意拨开饼渣,发现上面的饼被踩烂了,但下面两个却是完好无损的,她把它们捧起来,小心吹拂干净。 突然,远处的揽月峰上,响起了几声冗长的钟鸣,两个人都抬起头,摇望着那看不清楚的远方。这钟鸣声是休业安寝的信号,住在松风涯的人也常会听到。 原来才到安寝的时候,她以为已经夜半星稀天将发白了,原来夜还这么长。 江丽娆感觉喉咙微微的在发着痒,这是风寒的征兆,天上的星渐渐多了起来,布在这漆黑的夜空上,她站起身,向那人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咱们一起进去避避风。”说完慢慢往那孤立的小屋里走去。 有什么挡挡风,比在这里受冻好。 屋子里依如初见时那般萧索冰凉,但是仔细看的话,石床上却没有灰尘的痕迹,她坐在石床上,靠在墙壁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对那个站在门口,望着她,眼里带着探究的女子道:“剑天天都可以练,不差这一天。你来,我有话想问你。” 女子似被蛊惑着一般,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受她摆布,也许是因为这个同门,猝然间变幻的情绪,让人产生了好奇,她不怕死,却又不执意死,她赶走那群朋友,却又说自己孤独,她功夫拙劣,却又不甘于困守于此。 也许她的孤独,就是因为她那变化无常的性子,这种性子的人向来头脑简单,不懂韬光养晦,不懂缔结人心,一世都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但这种人又是至纯至善的,因为她们什么都写在脸上,瞒不了任何人。 她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你想问什么?“ 江丽娆拢了拢衣襟,笑道:“我想问你,你这衣服怎么跟揽月峰的那些师姐们不一样,为什么可以穿起来这么好看,而别人就像披麻戴孝一般,你这个人很有心机哦,故意让自己这么出挑。” 女子哽住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聊。” 江丽娆道:“我这人,没啥爱好,就想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是我能下去的话,我也做一套来穿穿,要是不能下去,你就行行好,借给我穿穿,到地府去,我也念着你的好。” 女子听她越说越无稽,脸上的表情带了丝愠怒:“你在胡说什么?” 江丽娆懈气道:“罢了,你真是开不起玩笑的人。” 女子道:“若是你今夜不下去,我只能带你上揽月峰顶了。” 江丽娆笑道:“带我上去做什么?” “擅闯禁地的人,应到慎思堂受审。” 江丽娆摇摇头感觉脑子里一阵微熏的晕然,那是风热在加剧的表现,她轻轻躺下去,像是石台上横卧的一道祭品:“别带我上去,你把我关在这里就好,我就呆在这里,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这话若是对一个男人说,太过于轻挑,若是对一个女人说,那也显得不够庄重。江丽娆的心思很单纯,她从一场被人误会的巨大愤怒和痛苦中抽离出来,又遇到风寒的侵拢,如今已是身心俱疲哪里也不想动了。 女子抬眼从木屋的窗户看出去,今日的风与往日一般喧嚣,山河之间也如往常一般安宁。每日为了不打扰同门清梦,她都会到这里练两个时辰的剑,天气酷热时分,这里虽寒但不侵骨,她偶尔也会在木屋里休憩到清晨才踏雾而回。 然而今日来了一群陌生之人到这里比武,打破了她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样的小打小闹何等可笑,本来逐他们下山,断了这里上山的道路即可,但现在这个女人躺在这里,倒让她有些为难,诚然杀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杀一个武功差劲,弱不禁风的女人道义上就有些不一样了,况且她得谨守对师叔的诺言,绝不轻易伤人。 江丽娆辗转翻动着身子,终于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她以手作枕静静的看着那个女子,好一会儿,才出了声,语气有些恹恹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子回过头来看着她,没有说话,时间流逝中,那石床上的人已快进入了浅眠中。 她提步往外走去。 丽娆半抬了头,微睨着眼,颧上像是打了胭脂一般,透着粉红色,像是上了妆的纸人,有一种诡异的病态美感,她道:“你要走了么?” 第15章 女子不答,脚步已经在木屋之外,从窗中可以看到她清丽的背影,长发飘然,银剑引月。 猎猎的风,袂飞的衣。 明月佳人,孤寂无边。 江丽娆已觉得眼神有些重影了,疲软而发烫的身子,睡意在凝聚,但是还是找回一丝神志竭力的说道:“明日你来,中秋赏月,我等你。”说完眼睛一闭,陷入了深眠之中。 以往的中秋,外祖母去了山上,与别人共贺团圆。因着父母双亡,她宁愿一个人在家,也从来不会去别人热闹快乐的地方感受那种举目无亲的孤独,今年的中秋,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也许风也会暖一点。 心也会暖一点。 第9章 晨曦,艳阳高照。 离州的天气就是这样,日间与夜间的温差极大。在酷夏里,泛白的日光照在峰顶上,松树在微风中泛着热浪,蝉鸣声一波接一波鼓噪着耳膜。 直插穹顶的揽月主峰,没有浓雾的遮掩,显得楼阁清晰,植被浓郁,雕梁画栋漂浮在空中,云鹤飞舞似梦似幻。 江丽娆坐在树阴下,峰涯边,望着深谷发呆。冰冷的石床,宿夜的朔风,没有让风寒变好,更加剧了头重脚轻。 昨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被人冤枉的委屈经过一夜沉淀,虽然消歇了一些,但是此刻在心里回想起来,还是让人怒火中烧。 从清晨的雾绕山明,到现在的松迎烈阳,没有人上来找她,她像是被遗忘在这孤峰之上了一般。不过对江丽娆来说,就算现在外婆亲自上来接她,她亦不会轻易松口下去,她需要的是一个道歉,她就算再羡慕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偷盗,父母的溺爱虽然造就了她的任性妄为,但他们的侠骨道肠,也教会了她一些浅显的处世道理。 “这衣服才穿了一次,就皱成这样了,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布料。”她鄙夷的拂着碧青色长衣上的皱褶,又看了看裙摆处的褐色灰迹,翻了一个白眼。她现在可讨厌死这绿色的衣服了,看来这颜色不适合她,倒是给她带来了诸多霉运。 日往西移,空气里渐渐起了丝凉意,来自山涧的风,裹着山谷里树木上的雾气,吹了上来,在潮红的脸上拂过,那种舒爽的感觉,让丽娆忍不住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几只白鹤从主峰顶直冲而下,在山间绕了几个圈子后收拢翅膀一下子扎进了纤月亭旁的瀑布边上。轰隆的水声隐隐可闻,真是奇怪,峰顶如此干燥,山腰上的泉水从何而来呢,丽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饥饿可以忍,口渴却让人难以忍受。 桂花的香味,带来一种沉闷的烦燥。 “好难受。”她躺在地上,凌乱的长发在石面上散开,像毛笔勾出的一道墨迹,夕阳落进眼睛里,阳光的灼热刺痛了瞳仁,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来。 “我早就知道。”她咬牙切牙齿的喃喃道:“根本就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手指轻轻的在石面上摩挲着,然后慢慢用力划过一道道长长的白印,今日是中秋佳节,他们一定在忙着团圆的事宜,谁会在意她这个孤女,根本就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怒火在积压中爆发,心绪也扭曲起来。 她勉力站起身,昏昏沉沉来到桂花树下,那落下的黄色花蕊,在风中像是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不停,她一脚朝树干踢了上去,虽然因为脱力显得不痛不痒,但兜头而下的芬芳几乎把她整个人淹没起来,她顺势坐了下来,无力的蜷缩在树下。 腹中开始翻江倒海,欲吐又吐不出什么,真是难受极了,只能像泥鳅一样,在这峰嶙峋的地上,来回挣扎。 终于,时辰来到傍晚,夕阳在天际落下最后一道余晖。丽娆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想到了昨晚与那女子的零星对话。 她虚弱的咒骂了一声,抱紧忽冷忽热的身子。揽月峰的人,也是冷血透顶的,明知道山上困了一个人,还是不管不顾。她当真是恨死这个人世了,巴不得世界就在此时此刻被毁灭殆尽。 一轮明月升空,月夜清亮,几只寒鸦,停栖在桂树枝头。 “水。”她嗫嚅道:“不管是谁,给我一点水就好。” 山风开始凛冽,敞大的袖子和裙摆鼓足了风,像是要把纤弱的她随风抬起。此时此情,倒有几分像身处月亮之中,只是她不是那嫦娥,而是被天庭惩罚的罪人。 十五的月亮,与十六的月亮,当是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年岁的更迭。 不知过了多久。 破风之声传来,丽娆找回一丝神志,她觑着眼,迷离的视线中,只见一道白影从揽月峰倾泄而下,像一道风,一道闪电。 稍时,那道闪电幻化成人影,落在涯边,提步翩跹而来。 来人依旧是一袭素裳,只是右手臂上系了一条浅灰色的披帛,长长拖曳在腰际。丽娆倒是听说过,揽月峰的弟子们,喜欢把布帛结在手臂上,以代替拂尘,以免在对战时束手束脚不便挥洒武器,只是这般倒更显得阴气森森的了。 她气息恹然道:“你这个样子,倒像是专来为我守孝的。” 那人脚步停了,远远的站着,背剑负手,不置一言。 过了良久,丽娆挣扎着坐起身来,她长长的呼吸一声,压下涌起的不适。 如此良辰,那人站在桂树前,长发飘然,腕间帛巾应风飞起与发带交织难解,身姿高挑简直如月下嫦娥一般,眉目间的精致连画笔也难描摹。 第16章 就连丽娆这般,从来不愿主动夸奖别人的人,禁不住松了口,虽是有气无力,也极为真诚可信:“真想见见你爹娘的模样,她们应该是神仙下凡,才会把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的。” “你还没死?”女子声音泠泠,一本正经却又不近人情,她随手扔了一个水袋过来,袋子撞击在地,从而摇晃出的叮咚之声犹如天籁。 像是在荒漠中见到山泉的孤狼一般,身体里迸发出的求生欲连丽娆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扒开木塞,把甘霖倒入口中,一丝一毫也不想浪费,直喝得喘不过气,才放了下来。 揩拭着嘴角,身子终于找回力气,她苦笑道:“我没死,你好像很失望,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个说法么,我哪有那么容易死。你倒是挺守诺言,邀你赏月,你竟真的来了。” 女子抬起右手,微屈双指捏着剑诀,道:“我只是来试剑的。”说完起手蓄力,腰间佩剑被内力催动,扬于头顶,她抓住剑柄翻腕一带,扔出剑鞘。 剑光锃亮,掩盖住月夜的清光。 她飞身挽剑,剑招飒飒然,破风引月。月华剑法三十二招,行云流水,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她练剑时不在乎身旁有人,因为她知道,以她身法之快,旁人无法悟得这剑诀真谛。 若论江丽娆的资质,自然什么都看不懂,除了对她身法之飘逸表示赞叹外,无话可说。 这一练就是一个时辰过去,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而且身形越来越快,腾挪之间欲加酣畅淋漓。 终于,她御起轻功,挽剑直冲上天,身子沿月亮轮廓绕行一圈,然后翩跹而下,行至途中突然执剑急冲,刷的一声穿过一株如成年男子身型般粗大的松树,剑尖一触及树皮,树干便应声而裂,她从裂缝中腾跃而出,回身一剑劈出,剑气似飓风顺势把树枝树叶皆袭卷至涯下。 丽娆目瞪口呆,这般内力,不但王似琪比不上皮毛,连姨夫也逊色一成,揽月峰上的师姐妹,她虽不熟悉,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物,难道她不是揽月峰的人,不然她为什么会不知道四方比武这种派内盛会? “你这么厉害,应该去参加比试,难道你不想得第一么?” 女子吁了口气,因为剑法有所小成,欣慰之下难免心平气和:“昨日之前不想,今日之后可以一试,你说得对,这世上谁会不想做武林至尊呢,何必便宜了那群蝼蚁。” 幸而这是在绝壁之巅,若是在四方比试的擂台上,这样的话,倒会惊吓坏一众人等,并非女子不能去夺第一,而是无人敢当众狂言把男人们全踩在脚下。不过这样狂妄的性子倒是很对丽娆的胃口,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别人觉得好的,她必说不好,别人觉得不能做的,她自己不但要做,也要怂恿旁人去做。 她会在二叔的团年家宴上,头簪白花落座,她会与堂姐因为相争一块糕点而翻盘摔碗破口大骂,她是百花谷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女魔头,不过现在的她全然看不出凌厉锋芒,只是个病气怏怏的弱女子。 山谷之间亮起一阵五色之光,黑色的浓雾伴着窸窸窣窣声袭卷而来,像是山上泥石滚落于地,从远至近轰隆隆的不绝。 丽娆侧过脸,往山下看去,然而这里离涯边还有一段距离,她站起身跌跌撞撞走过去,路过那女子身边时,不禁脚下一滑,那人本能反应扶了她一下,丽娆甩开她的手,哽咽道:“你看到了么,这是中秋节的烟花,她们在过节了。” 女子道:“中秋之夜,人皆团圆,自然要过节。”话毕,她抬眼望向揽月峰顶,眉间蹙起,泄露出几丝愁绪。 丽娆转过身,捂住脸抽噎:“我就知道……我早知道。”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她在别人眼中,不过就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亲戚,可是这般肆意的狂欢,还是让她难过非常。 小时候,父亲每次下山游历,回来时就会带非常多新奇的玩意,他总是把那群堂兄们和表妹们全部叫来,让她们先挑选。谁家有难,他也是竭尽全力的帮助。外婆素有眩晕症,父亲查询偏方密典,带着母亲踏遍周山寻找药草以缓解病情。 后来父亲无意中在养神丹的旧方上添了几味药,研制出百花焕神丹,外婆却勒逼母亲把方子赠给姨父,只因那时旧掌门失足而逝,松风涯一脉式微,想借此重振在四景山中的威望。 可惜,她抹了一把眼泪,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 丽娆心想:她们快乐,我该比她们更加快乐才是。她们欺我武艺不精,我该努力让她们刮目相看为是。 想到此处,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跪了下去:“你教我月华剑法吧,三十二式太多,只教我十二招以够自保就行了,我以后一定处处以你为瞻,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弯下身,一张画颜凑近,似玉山倾覆,使人压力骤增:“望舒心法不外传,你不知道么,以你的资质就算练会月华剑法,又有什么用,你若是只想争一口气,不如还是用你的旧法。” 旧法?什么旧法?找个武功第一的男人嫁了么? 丽娆压下怒火:“你是在嘲笑我么?昨日以后,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女子道:“朋友?揽月峰的人,从不会和废物做朋友。” 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让丽娆梗起了脖子:“好,你说得对,以我的资质来说,要想改变命运,还是用旧法比较好。“她本想再说一些伤人的话,可想到她赠来的水,那份救命之情也是无以为报的。 第17章 “我要嫁给这次四方比武得了第一的人。”她解下头上红色发带,伸出手指,在那女子长剑上一抹,把淋漓的鲜血抹在唇上和发带上:“我以血为誓,永无二心。”说完把发带结于手腕之上。 在那女子诧异愕然的目光中,她浑觉得自己在这场口舌交锋中扳回一局,不禁病势一松,精神舒缓。 烟火的闪耀趋于平静,明月依旧在这山河之中,成为永恒的见证者。 对于丽娆来说,这只是她无数次使性子之后的戏言罢了。 第10章 深夜,万籁俱寂。 断橼旁,峰涯边,两人悬膝而坐,各怀心事。 “中秋赏月,怎么能没有月饼呢。”丽娆从怀中掏出两个鲜花饼,递了一个过去。 女子半日未接,丽娆不耐烦的塞过去,道:“你放心,我都吹干净了。” 若不是昨日亲眼看到她从地上捡起来,大概也不会让人这么膈应。 丽娆本想吃一点东西垫下肠胃,不曾想一口下去,胃内翻江倒海似的往外涌,无奈只得把饼撂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名字呢?” 女子垂首无言,摆弄着手上的长剑,剑刃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在月光下散着腥红的光芒,她解下手臂上的长帛,细细揩拭起来。 那剑着实锋利无比,不似青钢剑笨重,也不似普通铁剑那般粗拙,剑身黑莹莹的,上面似染了水迹能看到波纹的浮动,手指上还残留着它划过肌肤的冰凉感,伤口却似烧灼一般疼痛。 突然,女子惊觉似的低下头,望着深渊,只稍许,起身退步道:“有人上来了。” 丽娆亦艰难地站起身,俯视深渊,入目只有墨一般的黑,其他什么都没有,连飞鸟也没惊起一只。几乎在她要出口相问的时候,底下传来一声嘹亮清啸,接着陈雁回沉如钟鼓的声音在山壁上回荡:“阿娆,你可在上面?” 丽娆脸上顿时现出一种似狰狞似纠结的表情,她咬牙沉默了下来,接着又有一个女声传来:“阿娆。”这是杜如梦的声音,她内力不如丈夫深厚,声音稍显急促。 那厢,女子听到声音,已后撤蓄力,然后御起轻功,几个纵越,往揽月主峰翩跹而去。 这般相处了半日,还是没有得知她的名字,丽娆挫败的叹了一口气。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陈雁回的身影出现在了峰涯上,他额上汗水涔涔,呼吸粗重,想是攀这道绝壁颇费了几分内力。他一经站定,便解下腰上盘系的一条腰带,垂放下去后,大声道:“抓住,我拉你上来。”不消一会儿,杜如梦也出现在了涯边。 两人站定后,皆往这涯顶上四处梭寻起来,杜如梦较为细心,马上就发现在站在不远处的丽娆,她脸上的焦急顿时一松,笑道:“阿娆你穿这么单薄,在这上面可冷着了么,快跟我下去,你外婆都快急疯了。” 丽娆淡淡一笑,默然无语。 陈雁回也走上前来,低声安抚道:“你妹妹我批评她了,往后让她多让着你,年轻人总是要闹矛盾的,小打小闹无关紧要,彼此之间抢夺一些小物什也是平常,不要放在心上。” 丽娆望着小姨,说道:“小玥说我偷拿了她的东西了么?” 杜如梦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什么要紧的玩意儿,值得你们两个为此闹脾气,我知道定然不是你拿的,许是不小心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小玥是个急性子,急上头了说话就顾不得轻重,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这个孩子自小就是太多心了,所以把很小的事想大了。” 只云淡风清的几句话,便把冤枉之事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反倒被埋怨心眼太小,不够豁达。若是她像她逝去的父亲一样事事豁达,那么她现在过得只会更加艰难,做一个恶人,永远比做一个善良人来得轻松自在。 “山上风大,有什么话下去再说吧。”陈雁回不善多言,这山上冷风浸骨,他只想赶紧下去为是,况且这是揽月附峰,随时会引起揽月主峰巡山徒众们的注意,他更不想横生枝节,惹人议论。 杜如梦拉住丽娆往前走了两步,见她脚下虚浮,走得虚弱,腕上肌肤摸起来滚烫袭人,不禁吓了一跳:“阿娆,你发烧了么,怎么这么烫?“ 丽娆抽回伤手,因心里憋屈,语气不免生硬:“我没事,其实在这里呆着挺好的,我愿意在这里呆着,你们不用为了怕被别人闲话,就非要来接我下去,真的。”她暗想道:如果你们真心想接我下去,为何白日不来,为何非要等中秋晚宴过后才来,分明是为了躲开我,怕我扰了大家团圆的兴致。 杜如梦叹了口气,抬手捋过侄女飘浮在额前的几缕长发,抚到耳后,一脸爱怜道:“别置气了,这里怎么住得,你一定是怪我们来迟了,其实不是的。今日你妹妹把事情告诉我们之后,你姨父以为你一定被带到揽月峰去了,晚上我们着人送了厚礼上去打听,才知道上面并没有什么擅闯禁地之人被关禁,所以就赶忙上来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到底是有血脉的亲人之间,这一见了面,心里筑起的防线就逐渐崩塌,即使之前太多愤恨,在这个长相酷似母亲的人面前,眼泪还是不自觉的掉了下来。 她委屈过甚,觉得一身的力气被抽走了,膝间一软,整个人往下坐去。 杜如梦连忙扶住她,一面抬手往她背心里倾注内力,一面招呼陈雁回道:“这孩子病得严重,你若背负着她,能够下去吗?” 第18章 丽娆犹自挣扎道:“不用劳动姨父,我自己能下去的。” 杜如梦急道:“阿娆,够了。” 陈雁回思索道:“我若是背负着她下去,需得你用腰带为我借一次力,不过我若下去了,你又如何下来?倒不如,你背着她,我用腰带为你借力,以你的内力应该能安全到达下面的岩石上,我自己一人无需借力也可轻松到达,届时我再负她。” 杜如梦一听,深觉有理,连忙把丽娆负到自己背上,并嘱咐道:“阿娆,抱住我的脖子,不要放手。” 丽娆此时已无力任性,况且她亦发烧了一天,整个人处在水深火热的痛楚之中,想要下去的欲望比跟亲人闹脾气来得更深切,所以趴附在杜如梦身上时,双手便自然的抱住了她的脖颈。“ 第11章 杜如梦虽然轻功不如丈夫,但未出阁时早练会了碧水阁的上乘武功,碧水阁擅长用鞭,全靠手腕上的巧劲,虽然嫁作人妇后,疏于练习,但内功的底子扎得深,负着人在峭壁间纵跃,并不会十分困难。 只是铁链被揽月峰的人斩断后,那里就变成悬空之地,近五丈高无可着落,才使得上下之间颇为艰险。 陈雁回垂下腰带后,杜如梦取下腰间悬挂的长鞭,以末端缠绕后增加距离,一手抓着鞭柄,一手托住丽娆,提气便往下跳去。 丽娆闭着眼睛,只觉得急风在脸上刮过,头发似乱草一般在空中飞舞,虽只有瞬息,亦觉得十分漫长。杜如梦在石檐上站定后,由脚下腾起的一股撞击力传到背上,两个人俱是闷哼一声。 杜如梦感觉背上人正在往下滑落,不禁一惊,侧头问道:“阿娆,你怎么样?“然而,并未得到回应。 陈雁此时也用轻功降下,扶住摇晃的妻子,道:“她晕了,我来抱住她,下面的路好走了,你小心就是。” 杜如梦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借着断栈残木,一路借力纵跃而下。 青松小筑,灯烛长明。 陈雁回在床边细细把过脉,起身坐到桌边,轻折着薄袖道:“是风寒引起的高热不退,开一剂药先退了热,再慢慢调理。”说完展纸研墨写了药方,递给一旁的小婢,并嘱咐她尽快把药煎好送来。 杜如梦松了口气,向坐在旁边的女儿道:“你明知道你表姐是什么脾气,干么要和她对着来,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爹不得被人戳烂脊梁骨吗?” 陈令玥扁着嘴,一脸的委屈:“我已经和表姐说啦,就算是她拿了我的东西,我也不怪她,反正她想要的只要说出口,即使我不愿意,你们也会逼我赠给她,我也习惯了,谁知道她气性这么大怎么劝都不下来。按理说她是姐姐该让着我才是,怎么反倒我成大的了。”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 杜如梦伸指点着她的额头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父母双亡,你父母健在,能一样么,她要的不过都是一些小玩意儿,顺着她就是了,你又吃不了多大的亏,况且……”说到这里,她踌躇了一下,望了对面的丈夫一眼:“况且你表姐也要嫁人了,往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你想她烦你也不能够了。” 令玥惊道:“表姐要嫁人了?” 杜如梦点了点头,道:“白日里,你外婆告诉我的,百花谷的人来接你表姐去过中秋,说是找到了相看的人,那人姓况,会些拳脚功夫,在青泊镇上专做些木匠活计,你外婆也同意让两人先见一面,我和你爹是外门亲戚,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令玥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复杂非常,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荒唐:“表姐不会同意的,她根本不喜欢这样的人,她死都不会干的,你忘了上次陆师兄来,她有多生气么。”这个表姐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她们闺中长大早已把彼此的喜好都摸透了,她想嫁的是英俊潇洒的侠士,天下闻名的英雄,譬如王似琪这样的掌门公子。 她悄悄瞟向昏睡的表姐,心里暗叹道:还好有爹娘庇护,有身份撑腰,自己才能和王似琪有名正言顺的媒妁之约,不然如果单靠模样与魅力和表姐争,她虽也有把握赢,但难保男人不是朝秦暮楚的。“ 杜如梦起身道:“不管怎么样,在你表姐病好之前,你先什么都别说,今夜你就去隔壁客房睡吧。“ 陈雁回也顺势起了身,两人一起出门,漫步在回廊间。 廊檐上风铃轻响,竹枝轻晃,一轮明月盛放于天井之上,空气中还有未散尽的硝石味道以及饭菜的油腥气,中秋夜宴刚过,团圆的气氛还未消散。 陈雁回负手叹道:“我们找的她不愿意,这次百花谷找的人更是差,看她还怎么闹,须知年纪越大越不好找,她这样的脾气普通人难以承受,唯有陆长风这样年长的人或许还可包容。“ 杜如梦感觉风直灌颈项,手心瞬间冰凉,连忙挽住丈夫,随口应道:“我们也做不了太多主,等她风寒好后,让百花谷的人自己去说吧,哎,只是有些愧对二姐,到底是没有照顾好她的女儿。“ 陈雁回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命该如此。“ 淡话声跃出回廊,渐渐不可闻。 而这时,更漏已过丑时。 等到江丽娆再次苏醒过来时,已是隔日的中午,阳光从窗漏中透射而出,满布在她脸上,泛起一阵灼烧感。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到清晰,眼前的一切是熟悉的模样,这里是青松小筑,陈令玥的闺房。 第19章 她坐起身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酸痛无比,高热似乎退下了,喉咙痛痒难耐,轻咳数声亦不能缓解。 一旁的桌上有水,她掀开被子,踉跄着下了床,不知是因为饿还是病的,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行走。 正在喝水之际,有人推门而入了。 两个人大眼小眼相视无言,一个心里憋着气,一个心里藏着恨。 陈令玥用力放下手中端的食盒,在桌上碰出刺耳的响声:“娘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一定饿了,让我端些粥来。“ 丽娆哑着嗓子道:“那我该多谢你了。“ 陈令玥装作没听到她话中的讽刺之意,自顾自摆弄着桌上的物件。桌上放着一尊小巧的木雕,雕的是一只兔子,但式样简拙,大约只是随手雕刻未经打磨过的。 丽娆闷坐了一会儿,觉得胃里空空实在烧着难受,她掀开食盒端出粥来,只是粥热碗烫,一下子唤醒了手上的剑伤,让她握住指尖不住嘶气。 陈令玥见状,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瓶伤药,递过来道:“抹一抹吧。“ 丽娆仰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你倒好心啊,表妹,你若是真的心善,也不会任由我在上面吹了一天一夜的冷风了。“ 令玥偏头,脸上泛起几丝无辜:“我可是叫了表姐的呀,不是你自己不愿下来么,怎么又怪上我了。“ 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当时情况,确实是丽娆置气执意留下的。 丽娆冷笑道:“那么你的手串呢,你还是认为是我拿了?“ 令玥轻轻摩挲着桌上的木雕小兔,笑道:“是不是你拿的,已经无所谓了,现下我心里最重要的是这个了。“ 丽娆拿着调羹,搅着粥,本还在想怎么释放积压的怒气,但一抬眼看到令玥专注喜爱的眼神,禁不住脱口问道:“姨父给你雕的?“ 陈令玥摇了摇头,笑道:“似琪哥哥给我雕的,算是中秋礼物罢。“ 丽娆哦了一声,低头咽下一口白粥,嗤道:“这算是定情信物罢,那么恭喜你了。“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陈令玥的意料,她一时怔愣,待看得表姐确实并无遗憾痛苦之意,不禁疑惑非常:“你不是,你不是对似琪哥哥挺有好感的么?为什么……“ 江丽娆一脸惊奇的看着她:“有么?“随即大方承认道:”是有过好感,但你们现在已经互证心意了,那我好感也没用了,恭喜你。“说完又自顾喝起白粥,吞咽时候喉咙的疼痛,让她吃得极为缓慢。 令玥放下木雕,浑觉得一切发展违背自己的认知,表姐怎么突然如此豁达起来,她向来为了争抢某种东西,是不达目的不休手的,难道那日在揽月峰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转了性子,还是她又有新的目标了。 对,她一定是有新的目标了,那个陆谨言,陆师兄符合她的一切选择夫婿的条件,可是,这门亲事毫无可能性,听雪楼的未来楼主不会娶一个毫无家族背景的孤女,不但陆谨言不会同意,阿娇亦不会同意,前日闹的那一场,让他们讨厌透了她。 但是,她还是试探问道:“表姐,你是有另外喜欢的人了么?“ 丽娆张牙舞爪的咽下一口粥,抚着喉咙顺着气,因为疼痛而生怒道:“没有,我谁都不喜欢。“ 令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依如往常那般亲密:“好啦,表姐,咱们和好罢,我知道你怪我误会你拿了手串,也埋怨我为什么不早早央了父母上去接你,你难道没看到当时的场面么,揽月峰的师姐前来问罪,我的手串一时找不到自然焦急异常,我托了你照看,当然会问你。何况我以为你会被抓到揽月峰上去,既是上去了该当无事的,所以第二天才说。“ 丽娆抽回手,静觑桌面,半晌没有反应,似乎陷入了回忆,又似乎只是在辨别令玥话中的真伪。 待到碗里的粥凉透了,她才道:“我知道了。“语气淡然,毫无情绪。 在峰顶时起的那些愤怒,在这里,似乎不值一提了,又或者是对两个人的友谊彻底死了心,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 “那你原谅我了么?“令玥挽住她的手臂整个人靠了上来,头上淡淡的香油气冲向鼻端,让她推开碗剧烈咳嗽起来。 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耳边传来令玥不依不饶的问话:“表姐,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人了?“ 丽娆望着她,一双因咳嗽而泛红的眼,在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看起来让人心头发怵,只听她道:“我已经在峰顶上发过誓了,我要嫁这次四方比试得了第一的人。“ 令玥半日没反应过来,呐呐道:“那万一似琪哥哥得了第一呢?“ 丽娆毫不避讳的直言奚落道:“怎么可能,他连陆谨言都打不过。“ 令玥这下是确定了,原来表姐真的看上陆谨言了,看来往后真有好戏可看了。 她一得了这个消息可坐不住了,迫不及待想和阿娇分享,她起身道:“我让她们把你的药端过来,可别耽误喝了。“ 丽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千头万绪难以疏解,桌上的小木雕还明晃晃的待在那里,用朱砂点的一双红眼,炫耀似的盯着她,她伸手拿过,摩挲着,腹诽道:刚才得知令玥和王似琪互证了心意,她竟没什么难过的感觉,那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心里终是空荡荡的,好像一个目标消失了,另一个目标就是较着劲嫁一个比王似琪更好的人而已。 第20章 她依旧还是那个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之人。 第12章 休养近七日后,江丽娆的身体逐渐恢复如常,咳嗽也是偶一才发。养病期间,除了杜如梦与陈令玥常见外,百花谷无一人前来探望。 这日依旧是个阴天。 中秋过后,艳阳天便可遇不可求。 江丽娆从青峰小筑中走出,来到涯边练武台旁,彼时派中的徒众们都在迎客台练武,这个小小的练武台只有相熟的几个人。 不过几日不见,大家似乎都有些陌生了,见到江丽娆时,除了令玥还略显亲昵的招呼外,其余几人不过点个头罢了,至于陆娇,身子虽朝着这边,脸却要扭到涯下去了。 丽娆也只作不见,来到涯边巨石旁捡了块平整石头坐了,低头看山下风景。 几人在台上加紧练习,希望功力能一日以进千里。 丽娆听着这刀剑相击声,只觉得刺耳,烦躁。反正这次四方比试她是注定要当最后一名了,练与不练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迟个一招半式输而已。 一柱香左右,陆娇一声惊呼,狼狈摔倒在地。 陈令玥收剑前往,歉疚无比:“阿娇你没事吧,是我下手重了,只想着用尽全力招架你的暗器。” 陈亦深奔来把她扶起,揉了揉她手上的殷红擦伤,埋怨的看了妹妹一眼,斥责道:“都说了,点到为止,你干么这么没轻没重的。” 令玥低头,摩挲着手上的剑柄,声如蚊蚋:“对不起。” 陆娇这一摔着实摔伤了筋骨,站起身后,走起路来膝盖酸疼直往下坐,她强忍了不适道:“没事,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陈亦深本想扶她到涯边巨石旁坐下,但陆娇不愿与江丽娆坐在一起,非要远远的捡了一处乱草,席地而坐。陈亦深唤来一个小婢,让她去把跌打损伤的药找来。 经这一插曲,大家练武的热情消了一半,各自收回武器,修心敛气。 江丽娆转头瞟了那群人一眼,撇了撇嘴,把目光依旧放置山下。 山下薄雾未散,空气清幽,苍虬的松树在岩石缝中攀附而生,郁郁葱葱的树冠层层叠叠铺满整个山涯。 秋日的气息欲加浓厚,风在雾中盘旋时开始有了肃杀感,阴冷冷的扑在树上,沙沙响如潮汐的声音,席卷入耳。远处的揽月主峰,如针尖的峰顶,暗沉沉的插着云宵,像是一颗引雷的针,随时在为这里召唤着一场大雨。 喉间开始发痒,丽娆摩挲着冰冷两臂,准备回房。 “你们怎么都不好好练武,在做什么呢?”杜如梦一身蓝色团花对襟长衣,下着青色褶裙,朴素干练的出现在大家面前。 她蹙着眉头,眼里含怒:“我才从听雪楼回来,你们要是知道那里的人练得有多勤奋,现下就不好意思停下来。” 陈亦深见母亲蕴怒,怕身旁的未婚妻多心,只得为大家辩白道:“刚才一直在练,只是阿娇受了伤,不得已停了下来。” 杜如梦闻言脸色稍霁,口气颇带关心问道:“阿娇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陆娇连忙笑道:“没关系,只是摔了一跤,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杜如梦点点头道:“那就好,草地上凉,让小玥带你到屋里去休息罢。”说到这里她向陈亦深和王似琪招了招手:“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陈亦深和王似琪,对望一眼,不明所以的走了过来。 杜如梦待陈令玥与陆娇进了青松小筑后,这才对两个年轻人轻声说道:“刚才各大长老齐聚听雪楼,拟定了时间,比试就在下月初八,余今还只剩下十余天了。听雪楼的陆谨言,揽月峰的玉清玉隐,百花谷的江玉峰都是此次夺冠的热门弟子。松风涯已连续多年没有优秀的弟子能夺得第一,我和陈掌门商良了,趁这段时间,把苍劲真经传一半于你们,希望你们认真研读,抓紧机会练得精深内功,为松风涯赢得这荣誉。” 两人听完这一番话,初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惊讶无比,继而兴奋骤现,整个人如遭火炙烤,从脚热到头顶。陈亦深抓住母亲肩膀摇晃道:“真的么,不是说要继任掌门后才能练此心法么?” 杜如梦笑道:“河清派是有这么个规矩,不过规矩也是人定的,况且我们只传一半,剩下的以后再给你,这也算不得破了规。听雪楼现今的风头已经盖过松风涯,只要能重振松风涯在我派声威,其他的都不重要。” 王似琪简直觉得天上掉的馅饼已经把自己砸晕了,他话语间有着颤抖:“杜伯母,我真的可以一起学么?” 杜如梦郑重的点了头,望着他不无严肃道:“半本真经虽然不如完整的威力大,但对你亦是进益非常,你与小玥已经订亲,除非生死才能变更,所以我才愿意给你,但你不可泄漏了消息。”说着,她又一掌拍向亦深肩膀:“听着,你们都不可向别人提起,便是小玥和阿娇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两人连忙举指发誓,然而待陈亦深还想问什么的时候,倏地脸色一变,向涯边巨石旁望去,杜如梦见他脸色有异,也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三人都看到了坐在涯边巨石旁,正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江丽娆。 刚才所说的那些话,虽然音量不大,显然俱已被她听了去了。 杜如梦当下既尴尬又生气,尴尬的是,自己作为长辈,竟在小辈前,如卑鄙小人一般诉说这些下作阴谋。气的当然是自己不小心,没有仔细观察周围,放过了这么一个危险的角落。但事已如此,无可后悔,只得上前拉过丽娆,逼她发誓:“阿娆,这件事你必不能对百花谷的人说起,不然小姨往后都不会再理会你。” 第21章 丽娆犹自还沉浸在震惊中,连手臂上传来的疼痛也没有发觉,等回过神来,见到面前三张虎视眈眈的面孔,浑觉得保命要紧,只得呐呐道:“我不会说的。”举起四指对天道:“我发誓。” 待杜如梦放开她,她才又组织了语言道:“其实小姨多虑了,在我心里也巴不得亦深赢,父母去世后,我对堂兄妹们就只有讨厌,没有感情了。” 杜如梦闻言,语气缓和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相信你。现下你既能出来了,当是病好了,咱们中午聚一聚,在松影阁去吃饭吧。” 丽娆点头答应。 杜如梦对着两个青年,一扬下巴,道:“你们两个,跟我到主殿去。”余下的话不能再说了,以免再隔石有耳。 等到三人身影转过巨石,消失在山道上。 丽娆背靠着巨石,长舒一口气,眼里对山下的绿林美景已经毫无兴趣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缠绕:原来姨父他们想作弊取胜,那么这第一如果是亦深,或是王似琪,她该怎么办呢? 她抬起手腕,只见那上面红绸缠绕,称着雪白的肌肤,妖异非常。 松影阁里。 酒菜飘香。 一大砂锅烹煮得软烂的药膳鸡汤,热气腾腾的放在桌子正中。 这次只是普通家宴,所以陈雁回夫妇和几个小辈随性而坐,无所拘泥。 杜如梦起身为三个姑娘各舀了一碗鸡汤,并单独嘱咐丽娆道:“阿娆,你病才好身子虚,该多喝些补一补。” 丽娆点了点头,拈起勺子,轻轻吹拂着汤中鸡油凝结出的灼人热浪。她在热气中抬眼觑着桌上其他人的表情。 陈令玥和陆娇自然没什么异样,倒是王似琪和陈亦深,脸上兴奋未散尽,心里的快活大约无法抑制,所以当着陈雁回的面,就执壶对饮起来,陈雁回依旧一副老持稳重的表情,吃菜间也不忘捋动颏下的胡须,至于杜如梦,脸上和蔼如常,对几个姑娘更是关怀备至,毫无异常。 收回眼神时,正与陈雁回望过来的犀利眼神相对,丽娆一惊,口中汤未咽下顿时呛咳出声。 陈雁回慢悠悠道:“阿娆,你病好了,明日就下山去罢,你外婆担心了这么多天,也该让她宽宽心了。” 切,丽娆忍住翻白眼变脸色的冲动,本来她就打定主意明日要下去了,现在被先声夺人,倒好像是自己成心赖在这里不管外婆死活一般。 她道:“谢谢姨父姨母照顾,饭后我就即刻下谷去。” 杜如梦挽留道:“不急,明月再下去。” 丽娆摇头道:“我已经打扰那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再住下去,表妹向来择床,我占了她的床,她最近一定都没有睡好觉罢。” “哪有,我睡得很好。”令玥用手帕擦着嘴,笑道。 旁边的陆娇半开玩笑,半讽刺道:“表姐向来都是大大咧咧,想来就想,想走就走的性子,数年都没有不好意思,现在怎么突然客气起来,我都觉得不习惯了。”说完浑身打了激灵一般,抖了抖,表示她话太假,让人不适。 丽娆向来敏感多疑,顿时被激怒,她冷笑道:“那也比不了你那么豪爽大方,未成亲的姑娘,我可不敢见天往别人家跑,这又搂又抱的,像什么样子。“ 这一席话顿时戳中桌上两对人的心。 他们都是口头订了婚约,却毫无顾忌与隔阂的亲密相处着,这似乎确实有违礼教。对于陈雁回夫妇来说,这话也是一计耳光,提醒他们太过纵容,教管不严。 一桌子原本的其乐融融,顿时变成了尴尬安静的食不下咽。 第13章 好不容易挨到饭毕,丽娆急匆匆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上来时本也没带几件衣物,现下包袱挎在肩上摇摇晃晃的十分轻巧。 令玥推门而入,两人此时相对,颇有几分尴尬,必竟方才丽娆的口不择言,对她产生了一些伤害。 丽娆回过身在床铺上收拢自己的几件首饰,耳尖上的嫣红证明了她的心虚,但是她并不愧疚,谁让陆娇欺负她,她针对的是陆娇,对令玥不过是误伤而已。 令玥坐在床边,看着她手上的动作,问道:“表姐,要我送你下去么?” 丽娆摇了摇头,道:“不用,我自己下去就是了。” 令玥笑道:“那四方比试之前,你会提前上来吧?我下去接你。” 丽娆把首饰一股脑塞进包袱里,抓起床边墙上挂着的青钢剑,背负在肩后,说道:“到时候再说罢。”她走到门边,推门时终是回过头来,放软了口气:“我走了。” 令玥一直送她穿过走廊,一起来到父母的房间。 丽娆向长辈辞行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山下赶去,近半月没有回去了,她心里对外婆也有了几分思念,这种思念是亲人之间独有的情感,与感情的深厚无关。 山道崎岖,路上偶有松风涯的师兄妹们擦身而过,大家脸上都是些得体而又疏离的表情。 大病初愈,提不起内力,她的脚程并不快,一个时辰后才到达山门口。 穿过一条两道石壁合围的天堑峡谷,还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树林中杂木纵横,有参天之木,有低矮灌丛,彼此挤压,把天与地都封锁成一片暗沉沉的绿意。 几株泡桐树扑簌簌往下掉落着紫白相间的大花朵,兜头砸在脸上身上,泛起细微的疼痛。丽娆随手捡起几朵,叼在唇上,细细啜着花管里甜甜的花蜜。 第22章 花蜜清香无比,满满的芬芳染在衣襟上。 前方将路过一株巨大的榕树,榕树上挂着祈福与驱邪的红色绸带,满满一树,花枝招展。丽娆见了它精神便为之一震,百花谷的泽地最滋养这种榕树,只要过了这里,离花房就只有二里地了。 她正要穿过树旁小道,突然一阵尖利的清啸声从树后传来,紧接着陆娇苗条娇小的身子抱剑而出,她恶狠狠的看着丽娆,勾唇道:“表姐,我可等你很久了。” 丽娆心里一惊,伸手取下佩剑护在身前,问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陆娇抓住剑柄赫然掣出长剑,剑光一闪,剑尖直直逼向丽娆门面,她喝道:“上次在揽月峰上没有机会,我现在是专来向表姐讨教一下武艺的。” 剑气逼来,丽娆踉跄躲过,一边举剑反击,一边绕着榕树以树干为屏障,掩护身体,以免她发射暗器。 陆娇挽剑斜步追来,每一招都往面门上招呼,大有破她相之意。 丽娆明白她的意图后,惊吓不浅,一身冷汗缓缓而出。她知道,此时不能只一味的退后躲避,自己必须抓住机会,掌握主动权,在令对手招架之时,逼退对手,然后快速往前奔去,只要穿过树林,进入百花谷的大门,料想对方不敢在百花谷地盘上行凶。 百花谷的倾城剑法,讲究的是轻盈灵动,不但杀敌要快,招势动作也要漂亮潇洒。然而丽娆只学到了它的形,而未学到它的意。她跳身斜蹬树干,用力侧跃,躲过一计杀招。抬手捏起剑诀,使出拈花决,直刺后马上接挽剑上挑。陆娇反应更快,竖剑护身,剑尖与剑身相撞,当的一响,手臂发麻。 丽娆一击不成,撤剑绕树,她的衣角刚藏于树后,嗤嗤破风之声不绝。 陆娇使出了碎琼乱玉,十几枚银针钉于树干上。 丽娆背靠大树,呼呼大喘,脚下颤颤而抖。 陆娇冷笑道:“表姐,你躲什么,我不过是要在你脸上浅浅的划一道,看看你脸皮有多厚罢了,不会伤你性命。” 丽娆划十字剑决,以护住周身要害,颤声骂道:“你好不要脸,明明是你先说我的,现在却要跑来埋伏报复,不愧是擅用暗器的听雪楼徒众,天性小人。” “你就嘴硬吧。”陆娇咬牙切齿,提步纵上,快速绕树,手挽剑花使出一招风卷残雪,以破风斩雪之势慢慢进逼,丽娆勉强防守,但她一心只顾着上身和脸,把下盘露了破绽出来。 陆娇抓住机会,手上越攻越急,猛然收招后仰,趁丽娆不防,脚尖往她腰间狠狠踢去。丽娆啊的一声轻叫,整个人撞向树干,还未等她站定,陆娆长剑已欺近脸迹,丽娆避无可避往后倒去,一面伸出手挡住脸,手上顿时一痛,已是鲜血淋漓。 陆娇趁势扑上,一脚踩住她腿,阻她起身,剑尖指着她双眼之间,笑道:“表姐,你看,你是愿意划左脸呢,还是划右脸?”她说着嘻嘻一笑,用剑尖在她脸上认真比划起来。 丽娆白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她,色厉内荏道:“陆娇,你如果毁了我的脸,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陆娇扬起眉头,脸上带着兴味:“你要怎么不放过我呢?天天到听雪楼外大声咒骂么?哈哈,你那些卑鄙伎俩可别把人大牙笑掉。” 丽娆在心里千转百回,迅速想着对策,她看着陆娇凶恶的眼神,抬出一个能让她生畏的人道:“你如果伤了我,亦深再不会娶你。” 陆娇把脚慢慢往上移,并逐渐加力,直到听到地上的人惨叫出声,她才满意的笑道:“你敢用亦深来威胁我?你知道他有多讨厌你么,他如果知道你破了相,说不定比我还高兴呢。” 丽娆觉得腿已经快不属于自己了,她捂着脸□□道:“你哥哥陆谨言是一个正人君子,侠肝义胆,廉直无私。我若是因为容颜被毁嫁不出去,就去缠他一辈子,想来他为了给你赎罪,不会拒绝的。” 她不提陆谨言名字还好,一提这个名字,陆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用力往丽娆腰间踢去,并大骂道:“你把主意打到我哥哥身上了,你这个贱人,你真以为我哥哥能看得上你么?这天下男人,是不是有点样貌,你都要去招惹一番。” 丽娆蜷缩着身子,痛得战栗不止,她死死盯住陆娇,突然眼神侧移惊叫道:“小姨,救我。”趁陆娇回身探视,她抬手取下头上的一根银钗握于手心之中藏于衣袖之间。陆娇见身后无人,知道被诓骗了,更加暴怒,提脚就要用力踏向她腹部。 人在生死之间,潜力无限,丽娆左手抓住陆娇的腿,阻住她下压的力道,右手抓着银钗由下往上,用力戳进她的脚碗间。 陆娇“阿哟”一声,抽腿往后躲去,丽娆顺势翻转身子,向前爬去,以离开她的攻击范围。陆娇不死心,不顾腿上伤势,剑尖用力往前一劈,幸而丽娆已经爬得很远,但荡出去的剑气依旧划伤了她的衣裳。 丽娆快速站起身,也不去看后面是个什么场景,抱住自己的青钢剑慌不择路的往前跑去,荆棘在身上擦刮而过,树藤让脚步踉跄,包袱里首饰相撞的叮当之声,更是像催命铃一样,让她步步生惊。 终于,眼前豁然一亮,百花谷入口已在前方。 脚一踏入安全之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这么爱哭的一个人,腿上和腰上的疼痛并没有让她哭泣,这劫后余生的放松感却让她承受不住。 第23章 她脚步不停,转过一个山坡,兰花已经凋谢,只剩下宽而长的叶片,蓬花一串串的仰着淡白而细小的花盘,开放在草丛之中,粉红色的醋酱草娇弱的迎风摇摆着。 丽娆来到父母坟前,一把扑在两个坟莹间,放声大哭起来,连日来的委屈迸发出来便不可收拾,一直哭到傍晚,这才止住啜泣站起了身。抹了抹凌乱的头发,掸了掸身上的草叶,裹了手上伤口,慢慢往花房走去。 花房里门外挂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显得有些诡异。丽娆推门进入,走过两间房皆不见人,来到后院只见外婆躺在太师椅上,正在闭目养神。 丽娆背手走去,轻轻叫道:“外婆我回来了。” 戴婆婆微觑着眼,昏黄的眼珠子里,浮现出一道瘦削的身影。她坐起身来,笑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打扰了你姨父和小姨近半个月,可有惹他们生气?” 丽娆摇头道:“没有。” 戴婆婆轻敲着拐杖,发出笃笃笃的声响:“中秋节时,听说你和小玥闹别扭了,你连饭都不去吃,你面子就这么大?凡事都不管不顾的,你小姨和姨父对你多好,你怎么就不能尊重他们一些。” 本来惊魂未定,这一回来就遇到一通说教,丽娆也提不起劲反驳,只淡淡道:“知错了。” 戴婆婆知道她冥顽不灵,多说无益,用力站起来,弯着身子,叹了一口气:“你没吃饭罢?我去煮碗面给你吃。” 丽娆扶住她,把她送进房间里:“我不饿,别忙了,进去休息吧。” 戴婆婆唤住她,道:“既回来了,明日就去杏林见见你二叔二婶罢,他们有要紧事要说于你听。” 什么小事,破事,恶心事,为什么一刻都不能让她安静呢。 丽娆恨恨的关上门,来到院子里,一脚踢翻了一个花盆,用力踩踏着流泄出的褐色泥土,直到青石板上一塌糊涂,她犹还胸膛起伏,无法冷静。 第14章 清晨,和煦的阳光洒在花房的紫藤架上,花苞吐出淡紫色的花衣,半开未开,晶莹的露珠在叶片上,摇摇欲坠,只需外力一碰,哗啦啦便如雨水飘落。 丽娆拿着花剪,攀着木梯打理着冒出头的藤蔓,一袭深灰色的衣衫被水渍打得斑驳。院落里,四季常开的蔷薇,五颜六色的攀墙而行,秋日里难见蝴蝶,只有蜜蜂在辛勤劳作着。 药田里,杂草已被拔除,几丛未知名的药草,郁郁而生,散发的浓重青苦味道把芬芳也压了一头。 戴婆婆戴着一块藏青色的抹额,拄着拐杖从房间推门而出,院子里的一张梨木桌上已放置了白粥与点心,她走过去坐定,把目光放置到花架上,唤道:“阿娆,别忙了,下来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丽娆随口应道,手上动作不停,架下已经堆叠了一层剪下的绿叶。 戴婆婆摇头叹道:“你呀,一天也离不得你那些花,跟你爹一样,以前他就爱四景山里到处逛去,看到什么新奇的花呀草呀就挖回来种着,满花房都下不了脚。” 丽娆敛了目,只盯着手上的花剪,她嘀咕道:爱花有什么不好呢,花那么美,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一切的烦恼都顾自消散了。 戴婆婆吃着粥,突然问道:“你今天会去杏林吧?” 丽娆摇头道:“我不去。” “怎么不去?”戴婆婆放了调羹,拄着拐杖走了过来,站在紫藤架下,仰头望着上面絮絮唠叨:“你二婶都来了两趟了,我帮你应着呢,你要是不去,她倒觉得是我消遣了她,说起来你也是江家人,再不喜欢,基本的人情世故也还是要维系着。” “我要练武呢。”丽娆爬下梯子,拍了拍衣上的碎叶,一脸的不乐意:“四方比武就在下月初八,可没有几天了。” 戴婆婆皱着眉看着她:“你再练能进前十么?有什么用呢?你要是能用武艺建功立业,那倒是好了,可你这点武功出去当个游侠都不行,还不如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做门小生意也是一个出路。我最近真是睡不好吃不好,想着我要是死了,你能怎么办呢,可不得被人欺负死,你爹娘留下的药方,还不得被人硬生生抢了去。” 丽娆缠绕着手上松落的布帛,伤口被勒紧后产生的肿痛让她不适的咬着唇,这手也是可怜,好了这里又伤了那里,没一刻完整。 她觑着药田,口里喃喃,似抱怨,似愤慨:“没有药方倒好了,我爹娘还能安安稳稳活着,就是因为有了那药方,招来那么多人眼红嫉妒,亲人不是亲人,朋友不是朋友,又争又夺,又逼又抢的,那当真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了。” 戴婆婆听她话里有话,心里也是复杂非常,因为江家百花焕神丹的药方现下就握在她的手上,这方子是得了四景山中诸位长老见证的,要在她死后交于江丽娆,现下她只是代管。 说起来,这二女儿和女婿的死,跟百花谷松风涯乃至碧水阁都脱不了干系,这药方,确实是一个烫手却又充满吸引力的东西。 丽娆若是能嫁一个有背景或武功高强的人尚且能留得住这个药方,若是嫁了一个山野村夫,那不但这药方留不住,怕是连性命也难保。她心里思绪翻腾,数年来都在为此事权衡着利弊,若是让丽娆心甘情愿把药方交给松风涯代管,倒是皆大欢喜,可近年来,丽娆不但与百花谷结仇,与松风涯也是关系疏离,就冲她那自私自利,任性敏感的性子,怕是很难两全其美了。 第24章 戴婆婆兀自神思,待丽娆把架下落叶都打扫干净,提着水桶要去门前小池打水时,她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悠悠道:“阿娆,你若是能得好归宿,我死也就瞑目了。” 丽娆回过头来,簪上流苏轻飘飘砸在她脸上,与她母亲年轻时一样秀研的脸,去了锋芒后,倒显现出几分温婉的样子,她嫣然一笑道:“外婆,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她举起左手,那上面正系着一条红色的发带,晃了晃道:“若是这次四方比试的第一,是个能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我嫁给他,若是个女人,我就拜她为师,终生习武,往后自然有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 戴婆婆一楞,待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随即着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保证得了第一的人就会娶你。” 丽娆轻哼一声,嘴里略带讽刺道:“若是我有了这个药方,还怕他不娶我?如果一颗药能抵过修习一年内功的辛苦,我想他们会趋之若鹜的。” 戴婆婆气得差点倒仰:“你这个傻姑娘,若是这样,他们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罢了。” “虚情假意也好。”说这话时,丽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处:“与其被强迫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如找一个厉害的能保护我的。”话音远远传来,如水一般浇在这四方院落的一切植物上。 接下来几天,丽娆都在侍花练武中渡过,那些简单的招式翻来覆去练了几百遍,每练一遍,就觉得时间浪费了一刻,偶尔抱着手臂躺在花架下冥想时,会觉得自己的人生绝望透顶。 然而,她不去杏林,杏林中的人却自动找上门来。 来者是丽娆的二婶,现今百花谷的谷主夫人,宋青莲。 宋青莲是津门城,一个小镖头的庶出女儿,镖局中南来北往的人多,耳濡目染,给她练就一副风风火火能说会道的性子,却因为家境普通又是庶出,性子里不免带了几分贪财与势力。 丽娆一见了她,顿时如临大敌起了防备心理,她深知,这个二婶带来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宋青莲提了几盒点心,笑声比身体先进了花舍。 “丽娆,怎的都不来杏林作客,要不是你二叔问了陈掌门,我还不知道你下来了。”她坐到堂屋里,自知无人欢迎,自己执壶倒了一杯茶,浅啜了一口。 戴婆婆推搡着丽娆,让她上前打招呼,顺势搭腔道:“丽娆最近可勤快得很,四方比试快到了,说是哪都不去,要天天练武。” 宋青莲哟了一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看来丽娆这次要得个好名次了。” “能得什么好名次。”丽娆戏耍着手上的飘带,嗤笑道:“反正百花谷也出不了第一,我争取不当最后一名就是了。” 宋青莲脸色一僵,瞪了她一眼,道:“谁得第一现在可不知道,我今天不是来探讨武技的,我是专程来道喜的。” 戴婆婆快速的看了丽娆一眼,不想在此时处在风爆中心,连忙想了个法子离开:“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宋青莲淡笑不语,心里腹诽道,这个老太婆到底是鸡贼,光知道躲,要是当年收养丽娆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躲得远远的,那岂不是对大家都好。 屋里此时只剩下两个人。 丽娆坐在屋角的马扎上,浑自抱着一盆菊花打理,对屋里的人只作不理。 宋青莲道:“丽娆,你已经十八岁了。” 丽娆用力掐掉一朵花苞。 宋青莲又道:“我和你二叔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便是不愿意,也去看一看。” 丽娆道:“不愿意,不想看。” 宋青莲笑道:“这怎么说,你要再这么拖下去,不知道的以为是我们故意耽误你,知道的,都在说你这孩子是有什么隐疾所以不敢嫁人。” 丽娆道:“是,我有隐疾。” 宋青莲连被堵了两次,态度也不再温和了:“丽娆,你这是拿你的终生幸福来故意气我呢?除了伤害自己以外,有什么意义,对我又有什么损失?” 丽娆依旧以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对抗着:“没什么意义,终身大事我自己作主,与你们无关。” 宋青莲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父母死了,我们就是你的至亲,就算你不愿承认,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即使这四景山上最好的男儿爱上你了,没有长辈作主,你敢私订终身?” 丽娆一把扔掉手上的花束,站起身大叫道:“私订终身又怎么样,你管不着。” “私奔那就是背叛师门,莫说以河清派的规矩,就算是以百花谷的规矩那也得废了你的手脚筋关你一辈子。”宋青莲恶狠狠的道:“你别以为说两句置气的话就唬得了我,我不吃你这套了。” 丽娆觉得胸内有一股火正在燃烧着,四肢百骸都要被焚尽了。 宋青莲看到她这么生气,心里生出了几丝舒爽,她又喝了一口水,似乎已拿捏了她一般:“我劝你实际些,嫁个生意人,至少一辈子有饱饭吃,不然以你的武功,出去也是笑话。况且你又是这么爱涂脂抹粉的人,嫁过去给你买新衣置办首饰总不会少。” 丽娆看着她,牙缝里挤出声音道:“那人是二婶的娘家人吧?” 宋青莲心虚的咳了一声:“正因为是娘家人,所以知根知底,知道他最适合你。” 呵,丽娆轻笑了一声,浑觉得整个人无力又可悲,她盯着手上的红绸看了半晌,抬起脸,唇角现出诡异的弧度:“二婶,不瞒你说,我是看在亲人份上,才把秘密告诉你。”她脸上渐渐起了红晕:“我喜欢上揽月峰的一个姑娘啦,她也喜欢我,还答应我要说服溶华大师收我为徒呢,照揽月峰的规矩,我是一辈子不能嫁人了。” 第25章 “你说什么?”宋青莲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手里的茶杯啪的掉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你喜欢姑娘?” “嗯。”江丽娆用力地点了点头:“河清派好像没有哪条规矩说,姑娘不能喜欢姑娘,倒是有规矩说,一旦入了揽月峰,就得一辈子守身如玉,要是破了身那才是背师弃义不得好死。” 揽月峰的人虽说要断情绝爱,但女子之间相处久了,总会萌生暧昧之意,此为动情不动念,也是练武的一个诀窍,只要不损了清白,大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如此隐晦的情感,说出口都觉为难,谁还会摆到台面上来。 宋青莲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道:“溶华大师不会收没有资质的徒弟,她也不会随意答应别人的请求。” 溶华大师在河清派是出了名的固执己见,抱残守缺之人,不但对自己的徒众少有温情,对外人更是暴戾寡义。 资质平平的人,在她眼里如秽土一般。 丽娆道:“那不见得,你看着好了,她是溶华大师的爱徒,只消她这次比试得了第一,溶华大师必会答应她的请求。” 宋青莲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里既惊疑,又憎恶,她蓦地站起身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扭手怒急道:“你真是个疯子。” 丽娆道:“我是个疯子。” 宋青莲临出门前还是气不过,回头厉讽道:“我倒要看揽月峰这次能不能出个第一,你若是进不了揽月峰,我不信你一辈子不嫁人。” 丽娆看着她悻悻离开,并未感到大快舒心,只知道现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河清派,四景之中的嫡系子弟,若要转门拜师,须得掌门人和各长老同意,到时只要陈雁回和其他二景的人同意,百花谷也不能干涉过多。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让溶华大师同意她入揽月峰呢。 她得在比试之前,找到那个姑娘,请求她帮忙。 可是,想到那女子冷若冰霜的样子丽娆就发怵,她要是知道自己污了她的声誉,估计杀人嗜血的心都有,怎么会帮她呢。 第15章 时间转眼已到菊月初七。 这日,天上正下着朦胧细雨,山谷里,三丈外浓雾弥漫,无法视物。泽地里,水汽的丰沛滋养着无数生物,爬虫在竹屋四处肆虐着。 丽娆把早饭摆上桌,顺便在屋角点上了一支驱虫香,等了近半个时辰,戴婆婆的房门依旧无任何动静,她心里一惊,连忙推门前去查探。 卧房内,戴婆婆和衣半倚在床上,脚下盖着的棉被上还搭了一件旧袄,她紧闭着眼,额头上耸出深深的沟壑。 丽娆见此场景,眉头紧皱,抿着的嘴角上添了些不耐的表情。她从旁边柜子上取出药酒,然后掀开被褥,挽起床上人的裤腿,再把药酒摊于手心之中,揉搓发热后,向腿上按去。 手甫一放上,酸麻舒爽的感觉便从腿上蔓延开来,紧接着是热辣辣的灼烧感。戴婆婆吁了一口气,看着外孙女麻利而又熟练的揉捏手法,心里不禁起了几丝暖意。 “阿娆,明天就是四方比试,你今天可要上去准备着?”戴婆婆伸手拂了拂她额间碎发。 丽娆偏头躲去,照旧是那副不耐烦但又严肃的样子:“明日上去也是一样的,早些走就是了。” 戴婆婆道:“那你天不见亮就得动身,可睡不好觉,到时候就没有精神去比试了。” “反正……”丽娆想说:反正我去也不过是代表父亲这一脉应个卯,即使错过了比试也没有关系,但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自己不能为父亲争光已经够难堪的了,何必还要再说这种丧气话灭自己的志气。 恰在此时,院外有人敲门,敲门声和着雨气,声色沉闷。 丽娆掖好被子起身前去开门,门一开,陈令玥那张俏生生的脸便在青绸油伞下显露出来,她笑得眉眼弯弯,踏进屋来,一边收伞,一边问道:“外婆呢?” 丽娆微仰了下巴,向里屋示意。 令玥走了进去,不会儿便听到戴婆婆惊喜的声音传来。 丽娆看着灰沉沉的天幕,发起了呆。 下雨天,阴冷的空气,湿润的泥土,青石板上的鞋子印迹,廊檐上滴落的水珠,断折的花枝,一切的场景汇合成一种寂寞的心境,寂寞总是让人烦躁,可是在烦躁中又多了一些期盼。 盼什么呢,盼望此时能一家人坐在桌前喝着温暖的粥,又或者,身边能有一个喜欢的人依偎在一起,在紫藤架下互赶着飞来的水蚊。 说来说去还是寂寞,所以烦躁。 戴婆婆强撑着病腿在令玥的搀扶下走了出来,雨天能来的都是稀客,见到心爱的外孙女,心情顿时振奋起来,病势自然也去了一半。 令玥坐在桌前,开心的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我来接表姐上去住一晚,明天咱们一起去参加比试,外婆你放心,晚上娘会遣人下来照顾你的。” 戴婆婆点头道:“我也正跟她说到这个事,难为你这么早就来了,雨后山路泥泞,你下来可艰难?” 令玥笑道:“不难走,雨后空气很好,我就当散步呢,就是一路上都没遇到人,冷冷清清的有些渗人。” 丽娆颇安静的吃着早饭,脸上依旧是冷淡的表情,这反应对戴婆婆来说,最正常不过,这大外孙女向来就是这样,开心的时候装作不开心,喜欢的东西装作不喜欢,然她真正生气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番样子了。 第26章 “亦深呢?“戴婆婆忍不住问起外孙。 令玥兴奋道:“正练武呢,哥哥说要为松风涯拼尽全力。“ 戴婆婆闻言也心染快慰:“好孩子,就该这样。“ 四方比试对于四景山来说,不亚于一次重大节日。正因为每年一次盛会,选送出来的优秀弟子再加以历练,在离州武林大会上都能展露锋芒得到不错的成绩。尤其是近来的新秀陆谨言,上月于津门城中单挑淮水三盗,减轻了淮水流域的盗贼之患,其赫赫名声更是奠定了河清派在武林之中的重要地位。 但正因如此,这一支独秀打破了四景山常年维系的表面和平 河清派现在迫切的要选出一位松风涯嫡系子弟,在四方比试上压制其它三景的气焰,更要在武林大会上大放异彩。 也不知道,陈亦深和王似琪的苍劲真经练得怎么样了,丽娆暗暗细思。临时抱佛脚虽是个险招,但不代表没用,他们之中无论谁得了第一,对自己来说都没用处。 揽月峰的那位女子会来参加比试么,万一不来……她捂住头,挫败的呻,吟着。 令玥看出了她的不适,连忙关心的问道:“表姐,你没事吧?” 丽娆摇头道:“烫着了。” 饭后,令玥随着她来到闺房里收拾衣物,丽娆装捡的是平常爱穿的粉衫白裳,钗环也挑了样式精巧的。明天那么多人,总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擂台上出不了风头,在样貌上该要惊艳人眼目才是,想到这里,她把平时很喜欢的一朵紫茉莉簪花也收进包袱里。 令玥趴在床上帮她挑捡,见她手上系着红色发带,带红腕白,倒觉得比玛瑙珍珠来得别致,她笑道:“表姐怎么把发带系在手上,是有什么说法么,是祈福的意思罢?” 丽娆抬起手腕上下打量一番,随口应道:“算是吧。” 令玥双手一拍,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就天真烂漫,对以前的事毫无记忆了,她道:“这倒比戴玛瑙手串来得好看,还可以任意更换颜色呢。“ 听她提起玛瑙手串,丽娆来不及生气,因为她由此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她斜眼看着令玥,见她一脸轻松愉快的表情,状似轻松的问道:“陆娇呢,她最近没和你一起了?” 陈令玥坐起身来,伸展了一下酸麻的双臂,笑道:“她不知怎么摔了一跤,伤了腿,这次四方比试都不能参加了,真是可惜。”话里说着可惜,脸上却全无可惜的样子。 丽娆幽幽道:“你不是和她关系很好么,她伤了腿,你还这么开心?” 陈令玥耸了耸肩:“我难过啊,前几天还和哥哥去看了她,腿伤又伤不及性命,除了安慰她,我也没办法做什么,况且四方比试每年都有,错过了这次,还有下次嘛。” 丽娆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取自己的青钢剑,嘴角却不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两人向戴婆婆告了别,一人撑了青绸油伞,一人撑了黄绸伞,一前一后沿着青石板道往谷外走去。 来到树林之中,令玥特地在巨榕处停下,把伞柄夹在颈下,两手合十拜了拜,道:“来时我也拜了,听说向它许愿灵得很。” 丽娆抬起伞,往上看去,榕树巨大,枝繁叶茂,雨水透泄不出,树下方圆之地,草木干燥。伞骨上一滴水打到丽娆眉心,她抬手轻轻抹了,慢慢绕到一侧,在树干上看到几枚银针,回想起那天的死里逃生,不觉自嘲一笑。遂学着令玥的样子,拜了拜。 迎客台上,松风涯的徒众们正在冒着细雨加紧练习,陈雁回站在一旁亲自监督。青松小筑,练武台上,陈亦深和王似琪手持剑扇相互喂招,身形快速翻转,一个扇击巨石,石上顿时浮现两指宽的深痕,一个剑袭青松,剑气削掉腕口粗的树枝。 丽娆目瞪口呆,才十来天,他们的内功竟然精进到如此程度了,看来这苍劲真经着实威力无穷。 “哥哥,似琪哥哥,你们休息一下吧。”令玥向他们招了招手,脸上俱是骄傲的神采,她向着丽娆夸耀道:“你看到了么,这内功如此强厚,想来已经胜过陆谨言不少了吧。“ 丽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冷哼一声,要不是她在揽月峰上,见识过更精深的内功,恐要真被他们唬住了。 两人进了青松小筑,本要去问候杜如梦,却在会客厅内,见到她正在接待客人。 来客是个女子,装扮老成,一袭杏色长袍,臂上系着灰白长帛,身后负着长剑,看起来年岁已不小,但样貌却极为端庄美丽。 杜如梦向两个姑娘介绍道:“这位是揽月峰的溶镜师叔。“又向溶镜道:“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姐姐的女儿。” 两个姑娘都得体的行了礼。 溶镜拉起令玥的手,对杜如梦笑道:“我记得师姐跟我说,看她颇有练武的天赋,想收到揽月峰来呢,不过我心知你是不愿的。“ 杜如梦笑道:“能去揽月峰是她的福气,我倒愿意送她去,只不过她订了亲,跟人家不好交待罢了。“ 溶镜向丽娆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转过眼去,没有说话,想来是觉得毫无天赋,无话可说。 丽娆狠狠瞪了她一眼,也转过头去。 杜如梦见此,犹怕得罪了溶镜,连忙笑着恭维道:“揽月峰的玉清玉隐可是得了溶华大师的真传,这次肯定能在四方比试中取得好成绩。” 第27章 溶镜摇头叹道:“让她们去玩玩罢了,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杜如梦道:“你这可是谦逊过头了。” 溶镜正色道:“不是谦逊,这次第一我们势在必得,不过不是靠玉清玉隐。” 杜如梦听她这么笃定,倒是颇感兴意道:“怎么,你们还要派出哪位高徒?” 溶镜道:“至柔。” “至柔?”杜如梦满脑子搜寻,并未记得这个名字。 溶镜笑道:“那是她的小字,她本名叫薛珞。” 杜如梦一惊,脸色大变:“她要参加?” 第16章 薛珞是溶华大师的爱徒,十三岁时才带回揽月峰,原本师从何处无从考证,然天赋极高,神智聪慧,人又颇为清高,向来只醉心于武技,常年跟着几位师叔闭关修行,少有出现在众人前面。 杜如梦对她疏疏有些映像,并不十分了解,但从溶华及溶镜的只言片语中,已得知揽月峰的未来掌座非她莫属,能让溶华大师这样刻板严谨之人心甘情愿选定为继承人,那当是厉害已极的人物。 只是她往年都不参加,今年怎么突然要参加了,这不是将要打乱松风涯本来安排好的计划么。 杜如梦心里一团乱,也无暇跟溶镜再多寒暄,再次告知了她明日比武的时辰和场地后,便把她送出了门。 令玥见母亲坐在椅子上忧思重重的,上前担心的问道:“薛师姐很厉害么?娘你是怕哥哥打不过她?“ 杜如梦点了点头,语气严肃道:“尚不知道她武技如何,但绝不会比你哥哥差。“ 令玥也跟随着母亲的情绪紧张起来,但紧张中满是好奇:“揽月峰上,我常见的只有玉清玉隐两位师姐,薛师姐我从未见过,只听得她相貌十分出众。“说到这里,她忽然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身影,转身向丽娆询问道:”表姐,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揽月附峰比武切磋时,见到的那位师姐么。“ 丽娆正自怔愣,听到她的问话回过神来,淡淡回道:“记得。“ 令玥道:“她有跟你说自己的姓名么?“ 丽娆道:“没有。“随即又道:”她看起来并不厉害,只是轻功比我们好一点而已。“ “比你们?“杜如梦扬起眉毛,抓住她话中重点:”你是说她轻功比陆瑾言还好?“ 丽娆轻点了一下头,笑道:“她轻功不需中途借力。“ 杜如梦闻言,脸色突变,讷讷道:“看来是她了,揽月峰上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不需借力,这得多深厚的内功才可以做到。“ 令玥安慰道:“娘,你别担心了,我相信哥哥肯定能赢的,她也许只是腾跃厉害,但内劲是不行的,我刚看到哥哥用剑气毫不费力地砍断了一棵松树呢。“ 丽娆见小姨实在焦眉愁眼的样子,也跟着宽慰道:“是啊,我看她也只是轻功强,练武的时候花拳绣腿的,想要捉我上峰,结果被我三招就吓退了。“ 杜如梦听闻此言,浑觉荒唐,知道她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细问也说不出什么,心里既焦燥,又无奈,不想再跟两位姑娘啰嗦下去,只道:“我下去找你爹,你们自己出去练武吧。“ 令玥看母亲快步而出,既不放心却又迫切想知道些有用的消息,连忙跟着追了出去。 迎客厅内,就只剩下丽娆一人。 她双手一张,伸了个懒腰,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松落了下去,原来她会参加。 看来明日有好戏看了,现在得好好想想,明日怎么能跟她说得上话呢。 “薛珞。“丽娆轻喃着这个名字,这珞字倒和她很相配,确实是块冰冷的玉石。 晚间,雨势渐大,冷风阵阵,天也黑得比平时更早。 松风涯上,松林摇晃,如浪花般起伏的声音,笼罩着整个山头。 油灯微弱,窗纸上透印着桌前拉长的黑影。 及到临睡之间,丽娆对明日的比武才起了些紧张感。 她暗暗的想,我输也要输得漂亮些,若是遇到百花谷的亲人,直接三招一过就跳下擂台,自动认输,免得被她们玩弄耻笑。 “表姐,你睡了么?”门开了一个缝,令玥抱着被子出现缝隙里,她笑眯眯的道:“表姐,我今晚和你睡吧,我们好久都没有聊天了。” 丽娆颇显烦躁地转过头去:“这里床小,两个人睡不好。” 令玥蹑脚走进来,掩了门,径直把被子放到床上,语气娇嗔:“没关系的,就一晚上,表姐,你快来,咱们还像以前一样。” 丽娆喝了两口清水,冷哼了一声,要是还能像从前一样倒好了,经过揽月峰事件后,她们的关系终是有了道裂缝,这条裂缝大约是无法修补的了。 两人各盖了一床被子,躺在床上。在外面秋风秋雨的肆虐下,这床上的暖意实在让人流连沉溺。 丽娆翻了个身,挨紧了墙壁。 令玥也翻了个身,在她身后幽幽道:“表姐,上次你问我,河清派谁最美,你还记得么。” 丽娆道:“不记得了。” 令玥笑道:“我说薛珞最美,因为见过她的长辈都这么说,你当时不承认,现在可承认了?” 丽娆伸出指尖在墙板上轻轻的划动着,半晌应道:“美又怎么样,空长了一副容貌,孤孤单单困在揽月峰上,到时候又成了溶华大师那样死气沉沉的人。” 第28章 令玥道:“虽然可惜,但也挺好,要是揽月峰没那断情绝爱的规矩,她下来跟咱们争抢这河清派的大好男儿,咱们谁争得过她。” 丽娆撇了撇嘴,暗讽道:“以她的武功,应当看不上比自己差的人,以她的容貌也看不上比自己差的人,所以你该放心了。” 空气静谧了。 又一阵疾风略过,在山谷回旋,发出似悲嚎般的呜咽。 第二日,清晨。 幸而雨停了,但是天气还是阴着,青石板依旧温润。 迎客台上,早已布置完毕,因为数年比武的关系,木制的擂台在比武中并不实用,所以现在的比试台倚山而建,山石环抱,与台下只隔有数十步阶梯,从下往上看,一览无余。 台面一侧已架起红漆木榜,上面钉着许多勾环,用以悬挂木牌,木牌上用黑墨写着河清派众弟子的名字,只要前来应试的无一缺少。 木牌正倒扣着放在一张石刻的大桌之上,桌上铺着红绒布,正中紫檀木椅上坐着听雪楼的楼主陆放鹤,他是此次四方会试的主试,揽月峰的溶华大师与百花谷的景和谷主分坐他左右。至于河清派的掌门陈雁回早已站在了擂台之中,正待人齐,时辰一到便将发布比试规则。 擂台上虽只有四人显得严肃冷清,但若放眼往下望去。 此时迎客台上,已站了数百人之众,如黑云压城般挤攘不休。但大多数徒众都是松风涯的人,他们身着一式的青衣长袍,数人成团交头接耳。百花谷次之,他们衣服多娇艳,所以在人群中尤其显眼。听雪楼又次之,俱着紫裳,以陆瑾言为首,人人排列整齐。而揽月峰此次所来者只有十余人,她们素裙白衣站在离众人稍远的位置,未闻声语。 丽娆穿着粉裳,混迹在松风涯的徒众中,踮脚往远处那群揽月峰女子看去。 然而她们的衣服并没有什么不同,隔得太远也看不清她们的相貌。 与她同样衣着突兀的还有王似琪,他站在陈令玥身边,这秋风瑟瑟中依然是折扇轻摆,让人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 擂台下方,正中置着一面铜锣,远处一声清啸传来,逐得飞鹤狂窜,扑簌簌的飞到人群之上,又惊吓着往四处逃散开。 铜锣下两名黑衣大汉,蓄起内力举起铜锤用力一敲。 哐啷的声响,由前至后袭过来,大家被巨大音浪所震慑都肃然安静了下来,然而片刻过后,回声还在从四面山壁返来,哐啷哐啷不绝。 等到末微的声音消失殆尽,陈雁回便发话了,他声音响亮,比之铜锣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声音虽旨在让末尾的人也能听到,但也是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内功,气出丹田,声似洪钟,如风拂四海,如浪袭九川,这是一派掌门的气势。 同样的词丽娆已听了几年,虽不至于能背下来,但也能估摸出时间长短,她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欣赏起自己的衣裳,衣裳还是其次,今天的头发可是精心梳理过的,发髻式样繁复,青色发带盘旋而上,特别是那支紫茉莉花簪恰到好处的藏在发间,如草叶上开出的鲜花一般。 令玥侧身退后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丽娆从孤芳自裳的心绪中唤了回来,她道:“表姐,你听到了么。” “听到什么?”丽娆一脸迷茫。 令玥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大约是埋怨她并不认真听父亲的训话,父亲做为掌门在上面致辞,众人听服敬佩,对儿女来说也是一种殊荣。她道:“爹说,这次规则改了,以往是一对一比试,抽到谁对谁,现在是以一人守擂,后面的人依次挑战的方式比试,若是守擂失败,那么下一个胜者就是擂主。” “啊。”丽娆闻言顿起愤满道:“那这还怎么比,我怎么敢去挑战呢?” 令玥道:“反正这次不选什么最后了,这还不好么?” “好什么好。”丽娆生气道:“那我不是越到后面,就越要去挑战最厉害的人了?” 令玥点了点头道:“是啊,所以不如主动在前面去挑战。“ 气氛沸腾开来,丽娆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因为这规则的变动而在窃窃谈论着,大约都在想,谁会倒霉成为第一位呢。第一个守擂之人,即便非常厉害,对体力也是一种考验啊。 第17章 只听陈雁回的声音,如骤雨之势强压下来,掩盖住了众人淅沥的议论,他大声说道:“第一个守擂之人,咱们便抽签决定罢。“ 听雪楼楼主陆放鹤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质问道:“抽签也可,但倘若抽签抽到厉害的弟子,我想他最多也撑不过十人吧。即使有人撑到最后,力竭之时,一个无名之辈也能把他一剑击退,那这第一岂不是来得名不副实,陈掌门那日在听雪楼上,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雁回轻咳一声,笑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了,所以我还有第二个方法正想请示诸位长老们意下。“ 陆放鹤心里大怒,这次四方比试他为主试,早已在上月就说定了按旧法比试,这陈掌门在擂台之上突然改变规则实在让他始料未及。他当然也知道松风涯为了得第一会暗中使绊,但没想到使得这么堂之皇皇。什么抽签,说起来光明正大,可万一抽中了谨言守擂,那不是白白把第一让了出去。 他看着眼前这撂成山海的名牌,他可不能让这个万一发生。 第29章 陈雁回笑容谦和,语气磊落,徐徐不急道:“陆楼主先别急,听听我这方法,也许你觉得好也未可知。说起来,这四方比试年年如是,也并非没有弊端。一对一虽说听起来比较公平,然武功之间相生相克者众多,有的人轻功第一,有的人剑法第一,有的人掌法第一,有的人暗器第一,如是轻功第一者被暗器平平者打败,这又如何说,这第一难道来得不是取巧么?所以守擂虽难,但正是考验真正实力的时候。“ 陆放鹤听他一番话说得似乎有理有据,但肯定是以自身利益出发的,所以他也不再争执,只望着身旁两人道:“溶华大师和景和谷主,你们可有话说。“ 溶华大师容色严厉,话音冰冷道:“陈掌门,你的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景和谷主也道:“这抽签之事似乎有待商榷,还是听听另一个方法吧。“ 陈雁回轻捋胡须,朗声说道:“这第二个方法嘛,就是我们四处各推选一个弟子守擂,大家主动挑战,直剩到最后,再合一比拼。“ 这个方法似乎要公平一些,但陆放鹤使终觉得有些不妥,但哪里不妥,一时也想不出来,只得又用眼神去询句另外两人。 溶华大师浑觉得一群男人婆婆妈妈,把一个比试拖拖拉拉弄到现在,只想赶紧开始,她对自己的徒弟自然极有自信心,即便第一个守擂也无妨,因此淡然说道:“既然这次是陆楼主主试,那就由陆楼主定吧。“ 百花谷主景和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他自知自己弟子不及听雪楼,所以只要对听雪楼无利的规则他都欣然接受,因此他拱手向陈雁回行了一礼,道:“这两个方法都不错,反正一切听掌门示下。“ 陈雁回赞许的看着他点点头,转而向陆放鹤试探道:“陆楼主,如果你没有异议,我就照第一个方法,开始抽签了?“ 陆放鹤眼看木以成舟,无可回旋的余地,连忙道:“那就用第二种方法,各选一人守擂吧,这样公平些。“ 陈雁回大笑一声,两掌一击,道:“好。“ 因此很快便把比试规则向大家说明,并亲自挑选了松风涯的第一个守擂人。 王似琪听到自己名字时,还犹觉不可信,但那台上之人声如洪钟,一字一顿无比清晰,这松风涯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叫王似琪的人,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此时上面的比试台已被三道石屏分别划分为五个区域,四处供以比试,剩下一处以便挂名牌张榜。 百花谷谷主挑选的是名下一个未有名气的小徒弟。 听雪楼只得先拿出大弟子陆长风,以显示自己并非有意为之。 及至揽月峰时,溶华大师还未出言,一道白影已携剑飞身上台。 只见那姑娘,长发如瀑,面容绝俗,银色长帛随风而舞,向溶华大师浅浅一拜,声如玉击道:“师父,徒儿累了。“ 溶月大师一见了她,厉颜俱散,唇角带上了几丝笑容,道:“那就容你先松松筋骨,记着不用出太多力,把力气留到最后就好。“ 那姑娘点头,转到一旁的擂台,挽剑负身,淡淡然望着脚下的人。 台下轰然如雷动,众人都情不自禁向她看去,只觉得这姑娘的出现似一阵带雪的轻风,拂面而过,既冰冷如厮,又沁凉舒爽。浑觉得这场比试,名次已经不重要了,只要看着她,这世间的一切烦俗都已飘散。 丽娆本也随人群定定看着她,但听到身旁惊叹声越大,心里就越激起一阵愤意,那种感觉就好像心爱之物被别人哄抢亵玩一般,明明是她先认识她的。 她在揽月峰上与她比试了三大回合,她曾喝过她递过来的水,怎么也比你们这群蝼蚁强了,她轻蔑的向周围的人看过去,为自己的特殊性而沾沾自喜。 铜锣声响起,宣告着比试开始。 令玥一把拉住丽娆的手,脸色紧张道:“爹爹怎么让似琪哥哥第一个上了,要是他撑不到最后怎么办。“ 丽娆指尖被她捏得生疼,连忙甩开她抽着冷气道:“反正他也得不了第一,你怕什么。“ 王似琪第一个守擂,摆明了就是让他给亦深开道,扫除一部份障碍,这是招好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也就陈令玥这种人当局者迷,认为父母多么看重这个未婚夫。 看重是看重,但总也不会看重到把自家辛辛苦苦栽种的果实拱手让给外人吧。 台下松风涯的徒众们,一窝蜂往其他三个擂台涌去,开始各自找人挑战。 陈令玥咬了咬牙,观察了一番后,往百花谷的擂台走去,因为那里的人,看起来实力都比较弱,也许自己尚能连败数人,留到最后。 丽娆当然是往揽月峰的擂台挤去,但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被排到了外围。她有些着急,这越比到后面,上台的人实力肯定越强,比试时间也会被拉长,自己如果在中间随便混一混倒是无人注意。 但是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自己要想办法跟她说上话。只见揽月峰台上已瞬间被刷下五人,自己如果瞬间被刷,那还有什么机会,还是等到最后罢。 王似琪只靠一招秋风执扇,连刷下两人。他举扇来复,似风中狂旋的落叶一般,把前来比试的徒众以内力袭卷下台。但比试到第七个人时,手上的风势便愈来愈小,及至百花谷的江玉峰上台,倾城剑法轻灵无比,招招直击他扇骨之中,让他无法随意开合。 第30章 再拼得数招,江玉峰脚蹬石屏,挽剑直刺他背心,待得他回身格档之时,又再登石壁直取他喉间要害,如此几次,王似琪身型渐晃,下盘虚浮,江玉峰再次绕后心时,突然变招使拈花决弯身下挑击他腿骨,王似琪躲闪不及踉跄下台。 杜如梦上前扶住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竖了个大拇指赞许道:“守了八个人,真了不起。” 王似琪淡淡一哂,脸色并不好看,转头向旁边的亦深道:“你是准备最后上么?” 陈亦深眼往陆瑾言处一瞟,笑道:“等他上后,我再上。” 一个时辰后,铜锣再次响起,场上亦只有小半数人未比试。 薛珞剑柄贴于手心,以五指之力来回运转,轻轻松松击下听雪楼弟子的暗器,她那把剑通体黑亮闪着幽光,每一招而过,剑气中都夹杂着一股寒气,直击人面门,而且毫无退势,让人不得不避。 溶华大师面带喜色,悠悠然倚坐,似乎已料定了结果。 相对于溶华大师的轻松,陆楼主就没那么高兴了,桌上听雪楼的牌子已经撂得所剩无几,再过两人,陆瑾言就得上场了。这松风涯还余得数十人,简直是以人海战术耗费所有人的体力。 幸而揽月峰的玉清上台挑战江玉峰,侥幸得胜后,四景山中就没留得几个厉害之徒了。 丽娆挤上前去,正遇得江玉峰被人扶下台来,百花谷得力之人所剩无一,一群人垂头丧脑中,丽娆脸上兴奋之色犹为刺眼。宋青莲一腔怒火发泄过来:“江大小姐,你好歹现在还是百花谷的人,别站在这里光看热闹。” 江丽娆本要愤怒回击,但知道这群人都等着看她笑话,便道:“急什么,我这不是过来排队了么,百花谷只剩我了,婶娘应当也很想我能赢下比试吧?” 宋青莲抬眼见揽月峰台上,那女子剑势如虹,毫无疲歇,心下也是吃惊不已,想到前日里江丽娆那番话,看那女子的眼神亦带了些讥诮,道:“我倒要看她会不会让着你。” 丽娆抓起手中青钢长剑,唰唰生涩地挽了两个剑花,道:“你就看着吧。” 这厢,玉清连败两人后,陆瑾言上了台,两人双剑相击电光火石,然六十四招一过,陆瑾言已摸清玉清的剑法规律,知道她又要使出月华剑第一式,便在她将要攻时甩出暗器逼她防守,在她守时,快速使出风卷残雪,剑随身动急转而击,迫使玉清攻守难两全,最终败下阵来。 第18章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比拼,四个比擂台上,分别站了四位守擂者,松风涯的陈亦深,听雪楼的陆瑾言,揽月峰的薛珞及玉隐,余下的人根本不足以撼动他们的地位。 丽娆正准备爬到台子上去,最后一个挑战者已被薛珞踢了下来挡在路中。四个守擂者的牌子挂在红漆木榜上,石桌上还剩一个名牌,远远的孤零零的睡在角落里,似乎已经被人遗忘。 陈雁回走上前来,轻轻举起双手往下一压,制止住台下的起哄喧闹声。 丽娆弱弱地举起手提醒道:“姨父,我我……我还没有比试。” 陈雁回看了她一眼,皱眉摇了摇头,继续向众人道:“现在台下可有还没比试的人员?” 台下寂静无声,只有丽娆默默把手举了起来。 陈雁回道:“既然都挑战完了,这样吧,现下开始一对一比试。” 陈雁回回头向陆放鹤等人询问道:“是抽签,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挑战对像?” 陆放鹤连忙道:“问问他们自己的意见。” 陈雁回向站在第一道擂台的陆谨言问道:“你可有选择了?” 陆瑾言看了看身旁的石屏,这道石屏后是陈亦深,按理说他应该选择他,这是最公正的选择,然他又眺目望向稍远处的石屏,那两道石屏后站着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怎么能放任这相处的机会白白落空。 他咬了咬牙,认真说道:“我想与薛师妹比试。” 陈雁回闻言捋须而笑,与陈亦深交换了个眼神后问道:“亦深,你呢。” 陈亦深道:“既然如此,我和玉隐师姐比试吧。” 另两个姑娘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石屏被撤下一道,现在只剩了两个擂台。 陆瑾言与薛珞,已举剑开始比拼,薛珞起手便是月华剑法第三式光风霁月,这一招毫无拖泥带水直切对方颈下要害,陆瑾言横剑应对,使出寒霜剑法挽剑斜劈打断对方攻式。 碎琼乱玉分为头颈、腰腹、腿腕三处而袭,薛珞捏起剑诀,臂上长帛飞舞,挡下攻来的暗器,再挥帛使巧劲卷起那把长针,用内力一震,针如散花四射,倒袭而去,等到陆瑾言挡下暗器,薛珞已逼近身前,三十二路月华剑法,毫无规律可言,第一招后接第三十一招,轻功来去,无可停歇。陆谨言已被压制得没有发射暗器的机会,只能用十二招寒霜剑法招架。 这厢还在打,那边陈亦深已以一掌之力把玉隐攻下擂台,这一掌之力实在了得,打得玉隐登时晕了过去。 溶华站起身来,两只眼睛喷火似的看着陈亦深:“你这是苍劲真经中的玉山倾倒,你现在怎么会这掌法?”说着看向陈雁回,眼中装满讽刺:“陈掌门为了赢,提前传给了他苍劲真经么?” 陈雁回笑道:“想是我平时练功时被他偷学到了,可惜学了个四不像,要是真练了苍劲真经,这一掌玉山倾倒可是要集全身内力气贯丹田,然后通体而出,怎不打得她吐血身亡。” 第31章 溶华大师冷哼一声,沉静下来,让人赶忙带了玉隐治伤,其后便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比试的爱徒身上。如果陈亦深真习得苍劲真经,这套心法最是蛮横,它会把内力源源不断蓄积到丹田,一旦被打到,如踩到爆炸的火药,非死即伤。幸好陈亦深想是初学并未融会贯通,不会蓄积内力,只会提取当下内力全力攻打,这样的攻击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 陈亦深抱剑站到陈雁回身旁,嘴角含着得意的笑容,现在只要等着那两人比试完,他再和赢者比最后一场,第一就到手了。他全身血液凝聚在脑子里,飘飘然已欲成仙了。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过去了。 陆瑾言和薛珞依然毫无停势。 薛珞从一开始就在守擂,之前的人都是几招之内制胜,真正遇到可以称为对手的人还是第一遭,虽不至于使出全力,但对本就稍减的体力也是一种冲击。 剑为攻,帛为守。 一攻一守中,陆瑾言逐渐趋于弱势,当暗器不能发挥应有作用时,寒霜剑法就不能相辅相成。 终于,当薛珞震回的暗器有一玫钉入他腰腹时,他踉跄弯剑拄地,再仰头时,对手的剑刃已如蛇一样从右颈处滑至左颈,耳下的发被削下一缕,和着一滴血落在地面。 陆瑾言眼睛一霎不霎的盯着她,良久才问道:“薛师妹,上次在揽月峰头,你可还记得我么?” 薛珞收剑回鞘,利落无比:“不记得。” 陆瑾言还想说话,身旁已经围拢了几个师兄弟,陆放鹤脸色不郁的吩咐着众人:“你们赶紧扶他去养伤。” 陈雁回脚步轻快,走上前来,宣布道:“最后一场比试,马上开始。” 薛珞深呼吸了一口,感到本还充盈的内力有些溃散开来。 陈亦深双手执剑,深深鞠了一躬道:“薛师姐,得罪了。” 话音未落,剑起,劈砍折槊,招招毫不留情。 薛珞提剑相击,浑觉虎口隐隐作痛,这内力十分刚猛,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全力以对。 又一刻钟的时间过去,陈亦深已在此之间,接连拍击出三掌,虽然每一掌都被挡回,但每挡一次,对方倒退的步子便大一分。 薛珞御起轻功,飞到石屏之上,然后倒跃身姿猛冲下来,这一剑威力非常大,但也是在以自己仅存的内力相博。 陈亦深双手握住剑柄,竭力抵住了这一击,他脚下的布鞋在地上用力摩擦着,强烈的疼痛从背上传来,身子已在石壁上反弹而回。对面那女子捏了剑诀,准备乘胜追击。陈亦深用力咬紧牙关,已不顾这一击会以同样的力道反噬自己,运起苍劲真经的聚气决,把全身之力汇集丹田,向前击出。 剑尖从掌风中穿过,刺入眉心,陈亦深大叫一声,横倒在地。 薛珞堪堪还站在台上,似乎毫无所伤。 杜如梦苍白着脸扑上去,抱住儿子颤抖着唇道:“亦深,你怎么样?”,陈亦深已人事不醒。 聚气决在全身已无内力的状态下,如果使用,便是倒逆经脉强行以一生武功命脉与敌人同归于尽,敌人受到了多少力,自己相应也会受多少力,陈亦深只练了十多天,根本没有明白此间要害。 第一名已经出来了,但在场的几百人,没有露出一丁点祝贺的声音,大家还沉浸在震惊里,因为陈亦深的掌力透过薛珞的身子弹击到石屏上,那坚硬的巨石上已起了深深的凹痕。 薛珞赢了,她从一开始守擂到如今,承受了天崩地裂的一掌,然还是背脊挺然,未有虚弱之意。如果不是溶华大师看到她指尖的颤动,大约也会长舒一口气,开始大声庆祝胜利。 陈雁回脚步虚浮的走回台上,正要宣布这四方比试的获胜者。 百花谷的宋夫人声音本就尖利,在这种安静的空气中更是怵耳。 她说道:“陈掌门等一下,百花谷还有人没有比试。” 大家瞬间都把目光都放到百花谷这花团锦簇的人群中。 宋青莲笑着指向站在她身旁那个容色颇为俗艳的姑娘道:“丽娆还未比试呢,这第一名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陈雁回担心着陈亦深的安危,本就处在极怒与极痛之间,听到这个名字,怨气与火气烧入腹中:“丽娆,我们都已经累了,这一场你非比不可么?若你觉得不能赢,放弃也可。” 丽娆小步走上台前,被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强压着全身泛起的窘迫感,大声说道:“我要比。” 陈雁回一甩袖,厉骂道:“那你去,若你输了,不配在前四之列。”既然她执意要丢了这个面子,那一会儿闹起别扭来,他绝不会去转圜收场。 石屏挡住了两边人声,但挡不住下面的众目睽睽。 这是一场必输的战役,但她不是来战的,她是来谈条件的。 “薛珞,我想进揽月峰。”她悄声说道,举起双指捏着剑诀做了个起势。 薛珞轻轻退后两步,倚在石屏上,脸上显示出几丝隐忍的表情。 丽娆借势执剑攻上,剑尖抵在对方脸侧,整个身子压过去,两个人脸相距不过半尺,她道:“你怎么了?“ 薛珞睨着眼,瞳仁里聚着风暴,但手上毫无动作,似乎不屑与之比拼,看着对方脸越来越近,她唇开合,终于说了两个字:“退开。“说着抬起手指,贴身点上丽娆肋间的穴道。 第32章 丽娆感觉腰间一麻,本以为自己会倒下,没想到除了麻,并没有什么其他反映,但是对方颤抖的手引起她的注意:“你没有内力了?” 薛珞倒提长剑,与她剑刃相抵,剑刃与剑刃缓慢摩擦,发出吱吱声。 然,丽娆觉得自己只需稍用点劲往前压去,对方那轻飘飘的力道就会颓然溃败。她惊讶的发现,对方不仅内力全无,甚至一时之间力气也全部消失了。 薛珞咬牙道:“快认输。”只说了三个字,脸上痛苦溢出,汗从额际流下。 丽娆知道这是老天给她的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次机会,她得抓住它,因此不依不饶道:“求你让溶华大师收我入峰,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会死。“转念一想,这人根本不在乎她死活,遂威胁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咱们就在这里慢慢耗到晚上,反正我是个小人,我偏要趁人之危。“ 第19章 薛珞已是强驽之末,本就白皙的脸上,如纸一般透出一种锋利恨意,那双眼睛里更是深潭里卷起的巨浪,快要把丽娆淹没窒息。 丽娆呼吸一窒,放软了口气,几乎是恳求了:“薛珞,看在咱们一起赏过月的份上,你就答应吧,往后我一定对你比自己的亲人还好。” 如是这话被百花谷和松风涯的人听到必定会笑掉大牙,她对亲人有如敌人一般,所谓的好会是什么呢,无非在目中无人的境界里施舍一点和颜悦色给你。 薛珞大概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被威胁,第一就在眼前,可这个横插一杠的女人,几乎要剥夺她全部的自尊了,她的高傲凌驾在高超的剑术和充沛的内功上,当这两样都消失了,她就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蒲草。 陈亦深那一掌生受了之后,本就筋脉受损急需调息,迟一分身子就损一分,往后便更难复原一分。 喉咙里充斥着翻涌的血气,随着呼吸升腾,就快压制不住。 “好。“薛珞慢慢收回长剑,当做拐杖倒柱于地,陨铁剑坚韧沉重,她向来舞得得心应手,现在只单单握着剑柄都觉摇摇欲坠。 “你答应了?“丽娆单听了这个字就觉得天地之间艳阳暖照,无所顾虑了,她左手收剑,退开半步,道:”那你记得告诉溶华大师,我是百花谷的江丽娆。“ “江丽娆。“薛珞一字一顿,似要刻进骨髓里,她身子慢慢往下滑落,像一只折翼的蝶。 丽娆见状,连忙抻出右手,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指尖刚搭上去,即刻感受到她经脉乱涌产生的高热。薛珞急斥:“别碰我。“跟着提手一掌击出,力道不痛不痒,但足以让人踉跄后退。 那一碰真是锥心之痛。 丽娆惊道:“你受伤了?“此伤不轻,出人意料。 她还想上前相助,对方已一口鲜血喷出,血雾在粉衣上晕染化开,渐渐透入衣厘,肌肤初时还能感到暖意,瞬间却是冰凉。 擂台之上,她还站着,而对方在众目之下,吐血倒地。 溶华大师大喝一声,飞身奔来,将昏迷的薛珞搂入怀中,回身提掌就要往丽娆天灵盖上拍去,然而揽月峰中,溶镜与另一位女子见状动作更快,一人挡掌,一人踢开丽娆,致使她重摔到台下。 溶镜道:“师姐,不可杀人。“ 另一位女子应当也是揽月峰的前辈,她戴着白色面纱遮住了样貌,但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也能抚慰人心,她道:“师姐,至柔的伤要紧,输了就输了,这样的比试根本不重要。“ 溶华大师恶狠狠的用眼剜着台下的丽娆,又看向百花谷主和陈雁回,道:“若是至柔好了便好,若是好不了,我要这人陪葬。“ 陈雁回黑了脸。这话霸道无伦,在当下无可厚非,只是这溶华当场发难针对于他,着实有伤他的颜面,他不甘示弱,当着台下众人诤诤无私道:“这话对了,比武本就应该点到为止,若是下手没有轻重造成伤亡,理应赔命。“这话的意思,自然是告诉溶华大师如果陈亦深出了问题,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话音还未散尽,揽月峰众人已经全部退下山涯。 比试到这里,彼此已经撒破了脸面,自是要不欢而散。 然而经过近一天的比拼,万众瞩目的第一之位,却不得不宣布。 陈雁回张口几次,都不知该如何说出这个名字,犹豫了一下道:“此次百花谷得了第一,下山之事,等众人伤好之后,再从长计议罢。“ 江丽娆坐在地上,摔下产生的巨痛还未让她流泪,但眼里聚集起的红丝比襟上的血还不遑多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她伤了她吗?不对,她哪有那么厉害,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宋青莲俯下身来,嫉恨道:“恭喜你了江大小姐。“她站起身,眼睛望着揽月峰,揶揄叹道:“没想到揽月峰还出了个情种,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一名,说让就让了。“众人还未理清她话中意思,她已捧腹大笑起来。 百花谷主景和目不斜视的从丽娆面前擦身而过,带领着徒众慢慢往山道退去。 直到迎客台上四景的人都已散尽,陈雁回才颓然的离去。 手指的麻木蔓延到腰迹,动一下如蚁噬的感觉布满全身,丽娆已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多久,只看到天光从明亮趋渐于青灰。 “我不知道她受伤了,若是我知道,我不会这样逼她,不关我的事。“丽娆喃喃道,衣服上散发出的腥甜气,让她因自我安慰而在内心筑起的防御高墙轰的倒塌。 第33章 恐慌,愧疚,难过,所有复杂的情绪在她脑海里冲撞。 现在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若只是赔命,那是她罪有应得,但这等待审判的过程也太过痛苦了。 如果她能救她就好了,如果老天赋予她救人能力就好了。 如果她有…… 脑袋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她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山下奔去。 傍晚的花舍像一艘船静静的停泊在百花谷花草翻腾起的浪花中,丽娆撞开大门闯了进来,这艘船顿时开始颠簸起来。 “外婆,你把百花焕神丹的药方给我,我要救人。“ 戴婆婆看着失魂落魄,浑身带血的孙女,半日没有回过神来:“丽娆,你怎么了?今日不是比试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你受了伤吗?“ 丽娆跪下来,膝行两步,上前抱住她的腿,哭道:“我伤人了,她快死了,外婆,你就把焕神丹的药方给我看一眼罢。“ 戴婆婆既惊讶于她的反应,又惊讶于她话中内容,不解道:“你的武功怎么会伤人?“ 丽娆泣道:“我不知道她受伤了,便一直威胁她,她肯定是急怒攻心气血倒逆了。“ 戴婆婆听她说话颠三倒四,显然是惊吓过度了,连忙抚着她的头发,安慰着她:“乖孩子,你别急,慢慢说。“ 丽娆努力平复着情绪,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说完,连想上揽月峰这样的事也没有隐瞒,她把头埋到戴婆婆膝间:“外婆,现在只有焕神丹能救她了。“ 戴婆婆又气又恼,骂道:“你真是糊涂,怎么会想到要进揽月峰去。“ 丽娆咬牙泣道:“都是二婶,都是她,如果她不逼我,我不会想到这种办法。“ 戴婆婆推开她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就要出门去。 丽娆上前扶住她,叫道:“外婆你别走。“ 戴婆婆拂开她的手,骂道:“我不走,我要让人上去问清楚,那揽月峰的姑娘现在到底是生是死,按理说,若是她本来就有伤,跟你也没多大关系,到时候好好去赔个罪就是了。只是你这第一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才是大事,该想想怎么让出去,你姨父为了得这个第一花费了多少心血,那是松风涯立威的机会,可别就这么被毁了。“ “你说什么。“丽娆红着眼睛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尤不可置信:”你心里这个第一比人命还要重要么?“ 戴婆婆用力敲击着拐杖,怒叱道:“江湖之中,比武受伤那是何其正常的事,就因为她伤了,你就要用焕神丹去救她?那不值当,如果她只是小伤那就是白白便宜她给她增了功力,往后对松风涯更是无益。“ 丽娆拽住她的手,道:“那又怎么样,至少我安心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那是我的东西,我想救谁就救谁。“ 戴婆婆听闻此言,更觉她不可理喻:“就算我给你了,那些药材,你也不一定能找到,你还不如让我先托人打听好了消息,再做打算。“ 丽娆五内俱沸,即使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的长辈,语间不由带了伤人之意:“你为什么总要这样对我,总不让我痛快,我现在快疯了,她不管是不是因为我受伤,总是我添了那把火让她气怒于心,溶华大师不会放过我的。增加功力又怎么样,她就算不增,陈亦深也输了,你的宝贝外孙偷练了苍劲真经也输了。“ 松风涯派遣下来照料戴婆婆的老妪,本在厨下忙活,听到吵闹声从厨下出来,在门间露出脑袋探听。戴婆婆见到她,连忙招手道:“你来得正好,你赶快上松风涯去,让如梦下来一趟,你告诉她,丽娆发疯了,逼我拿药方,这姑娘胡言乱语,我管不住她了。“ 那老妪领命而去。 丽娆苦苦哀求道:“外婆,你若是疼我,就把药方给我吧。“ 戴婆婆冷言道:“等你冷静下来再说,以你现在的心情,恐怕没办法了解这其中要害之处。“ 戴婆婆慢慢往屋内走去,丽娆的声音带着点抽搐在后面追上她:“陈亦深也受了重伤,你愿意为了他把药方交出来么?“ 戴婆婆脚步一顿,颤声道:“你说什么?“ 丽娆道:“陈亦深也受了重伤,我下山时他还昏迷不醒,如果你交出药方,我也愿意救他。爹曾经告诉过我,但凡药剂之中必有一剂引药,将诸药引向一定的经络,减清原药中本有的毒素,顾护正气,不伤脏腑。引药视药材而定,不会记入药方之中,怕的就是被人抢夺。你不信可以照着药方拿一剂给陈亦深尝尝,他身子本就受损,重药下去,非死即残。“ 戴婆婆惊愕失色,喉间咕咙道:“丽娆……你……“ 第20章 杜如梦和陈令玥一起来到百花谷时,天将黑尽,夜幕上洒着零碎的几颗星,月亮在云里像是遮着一层纱,月光透出来雾蒙蒙的。 泽地上一大片芦苇,抽着柔软的长穗,映着远山的麓影摇曳。 花房非常安静,门扇洞开着,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屋内的桌子上亮着一盏油灯。 戴婆婆坐在桌前,看到进来的人便落下了泪。她颤悠悠地站起身,一把拉过女儿的手,急问道:“听说亦深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杜如梦红着眼点了点头,掩下满心伤痛,安慰母亲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戴婆婆见状,知道后果不详,手劲加重了些:“就是什么?你快说。” 第34章 杜如梦哽声道:“就是经脉全断,往后成废人了。” “哎。”戴婆婆瘫倒在椅子上,半天才找回神志:“怎么会这样?往年比武从来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怎么这次就……” 杜如梦满腔怨恨发泄出来:“都怪他爹,只求速成,忘了苍劲真经的聚气诀如果使用不当便是玉石俱焚,现在怎么办?河清派可全指望着他。”说着说着又哀哀哭了起来。 戴婆婆本也想跟着痛骂,但知现在不是推诿怨怼的时候,她站起身,斥道:“别哭了,跟我来。”便蹒跚着往自己房间走去,杜如梦楞了一下,也跟着上前。 花房外,蛙鸣和着山雀啼叫,从小池及至桃李树林里一路响过去,让人仿佛回到了盛夏的夜晚。 陈令玥在院子里找到了江丽娆时,她正在夜色里,望着那一笼紫藤花影发呆,听到脚步声微转过头来,一张脸尤是在黑暗里,也能看出苍白来。 “表姐,恭喜你得了第一。”话音里,听不出喜怒。 丽娆声音带着喑哑:“我本来以为,你会问我有没有受伤。” 令玥走到院中,脸上的表情陷入阴影里:“表姐若是受了伤的话,可不是现在这个平静的样子。”那一定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 丽娆冷笑一声,沉默下来。 令玥幽幽道:“你不是也没问问,我哥哥伤得怎么样了。“ 丽娆道:“若是他死了,你也不会这么平静。“ 令玥愠怒道:“你太过份了。“ 丽娆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实在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斗嘴,她抬手扯下一片紫藤叶,放在指间用力揉搓,一旁房间的灯似明似灭的闪烁着,喁喁细语几不可闻,她道:“你猜猜外婆和小姨正在说什么?” 令玥望向竹屋道:“在谈哥哥的伤吧。” 丽娆闻了闻指间苦涩的馨香,开始静静的等待着。 稍顷,戴婆婆和杜如梦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 杜如梦手里端着一盏油灯,一只手窝着挡住风的侵袭,她唤道:“阿娆,你进来。” 丽娆走了进去,她回来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粉衫上的血迹像花一样散开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杜如梦看清了她的容色憔悴,关心问道:“阿娆可有受伤?” 杜如梦在陈亦深受伤后便离开了迎客台,所以并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只囫囵听丈夫说起丽娆侥幸胜了薛珞。她当然不会相信以丽娆的武功能得第一,本以为她是用了什么诡计毒招才得逞,现今才从母亲口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丽娆不愿再拖延下去,直言道:“小姨,我知道你想救亦深,这我做不了主,得让外婆把药方正式交给我才行。” 杜如梦也不拐弯抹角了,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为难,药方在四方长老的见证下,本是要等外婆百年后交给你的,如今人命关天提前看上一眼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你真的有把握么?亦深的经脉受损,恐怕以后都不能练武了,若是能恢复,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丽娆看着脚尖,她冷静下来后,在院子里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因此只微沉吟了一会儿,便道:“有没有把握,要看了药方再说,只是我得先言明,药是救两个人的,如果外婆不答应,那就不用给我看了,反正溶华大师在迎客台当着众人面发了誓,薛珞没了性命,要让我赔命。既活不了,我何必还多此一举。” 杜如梦闻言向戴婆婆使了个眼色,微点了下头。 戴婆婆从袖里拿出一个胡木色袖珍盒子放到桌子上,拨下暗扣,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起的金笺纸,丽娆一见了它顿时心潮起伏,伸手便要去拿。 戴婆婆啪的一声关上盒盖,郑重道:“阿娆,这是你爹娘的遗物,她们必不会希望你把这药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丽娆看着她,眼中有油灯的火花闪烁,她道:“放心吧,我会救该救的人。” 戴婆婆压下手掌,死死的盯着她,对峙半晌,终是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放开了手。 丽娆慌忙拿出,展开那张金纸,直到看到了那些苍虬熟悉的字迹,心里重压多年的痛苦释放开来,大哭出声,无法自抑。 杜如梦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轻声慰言道:“阿娆,别难过,小心眼泪把字迹晕湿了,你快看看,可有难找的药。” 丽娆擦干眼泪,咬唇认真看下去,一共十二味药材。除了常见的红花,泽兰,析风草外,另有三样晦涩难懂的,写着折骨三寸,龙须二丈,凤凰眼一对。 这三样,闻所未闻,到底是什么药?丽娆脑中翻来覆去,难思其解。但父亲写的药方,必不会是世间没有东西,他自觉珍贵无比的药材都会移栽在后院药田,即使无法移栽,也会潜心记住位置,常去探视。 丽娆从小就跟着他满泽地跑,耳濡目染中也认识了不少罕见的药材,但她相比于制药,更爱养花,这可能是女子爱美的天性吧。 可惜这天性到关键时候,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令玥见她眉头紧琐,忍不住问道:“表姐,是什么难得的药么?” 丽娆合上药方,转放到盒子里,推回给戴婆婆后,道:“对,非常难得,但我会想办法弄到。” 令玥道:“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无非是一样一样试过去。 第35章 丽娆不理她,看向杜如梦道:“小姨,我想请你帮个忙。” 杜如梦正色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丽娆低下头,十指在膝上绞叠成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请你去告诉溶华大师,我有办法救薛珞,但请送她下到谷里来,我要亲自照料她。” 屋内三人一时面面相觑,无人答话。大约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到如此程度,如果只是单纯的怕死,合该离得远远的才对。 丽娆挑眉道:“不行么?“ “行……行,我去告诉溶镜,托她把话带到,至于溶华大师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杜如梦知道江丽娆的脾气,要是逆了这个姑娘的意,她必定会赌气不管不顾,为了亦深的安危,唯今之计只能先顺着她。 但如果让薛珞下来是为了用药方便的话,杜如梦心念一转,道:“那亦深是不是也应该下来?” 丽娆摇头道:“不用,亦深是大男人,我不便照顾他,况且他经脉受损,更不能移动,否则会加剧伤情,你放心,我会制出药丸,只需带上去每日服用就可以了。” 戴婆婆听她话里有抵触疏离之意,语重心长的叹道:“阿娆,算外婆求你,你一定要尽心医治,不要亲疏不分,厚此薄彼,亦深是你的表弟,你救了他,往后他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 丽娆浑觉疲累不已,现下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认真把那三味药解出来。她逐客道:“我累了,你们也早些上去休息吧,这段时间,我也无暇照顾外婆,还要麻烦小姨让她上去暂住几天。” 杜如梦答应了。 夜半。 乌云散开,月光终于明亮了起来,这预示着明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然,终于安静下来的丽娆开始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起来在院中看月亮,一会儿又到檐下听远处泽地吹拂的风声。 迎客台上,未靠实力而捡得第一的羞愧,溶华大师当着众人给予的难堪,薛珞那带恨意的眼神,还有她气极攻心吐血而倒的画面。这一切重新浮现眼前,让她又啜泣起来,并且越想越伤心。 她是个极好面子的姑娘,现在面子全没了。 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现在自尊也没了。 她在揽月附峰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和薛珞做朋友,现在却害得朋友生死不明。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和亦深全都治好的。”她喃喃的发着誓。 药田里,每一株药都被掐去一张叶子或一截根茎。 丽娆开始一样一样的仔细辨别,其实这药田都是些时用药草,并没有什么名贵特殊的药材,但她总觉得也许能在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不知不觉,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天亮了,和煦的阳光从竹屋的缝隙透进来,屋子里全是流动的光晕,丽娆终于感觉到困倦了,她趴在桌上浅浅进入睡梦中。 梦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竹屋的颜色还是斑驳的青绿。 父亲正在把晒干的药材分开装入药柜之中,丽娆觉得有趣,也跟着帮忙分类,她捡起一个药材问道:“这是什么呀?” 父亲道:“这叫黄莲,非常苦。” 她又捡起另外一样,问道:“这个呢?” 父亲道:“这叫厚朴,可以消食。” 这样的名字丽娆根本记不住。 等到父亲再次拿出这两样药材考她的时候,她道:“这叫做苦姜,这个叫门环。” 父亲又气又好笑,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就会乱编。” 丽娆却头头是道:“我就觉得它们一个像姜,一个像门上的铜环,只有这样我才能记住,以后我就自己给它们取名字。” 父亲摇头笑道:“那你往后长大了,嫁到了津门城去,若是生病了,要去买药,你怎么跟药铺的伙计说呢,他可听不懂你这些名字。” 丽娆不解道:“有爹在,我为什么要嫁人,而且生病了也有爹给我找药。” 父亲哭笑不得,摸着她的头,斥道:“说什么胡话,我还能陪你一辈子么,你要好好认这些药,往后不但能医已还能救人。” 丽娆扑进父亲怀里,撒着娇道:“那我先给它们取外号,等以后熟悉了就慢慢记得真正的名字了。” 第21章 梦断,猝然而醒。 阳光已从门前绕到了天井,四方的院落,一瞬间静得连尘埃落地也能听清。 丽娆慌忙站起身,桌上满铺的草药从衣袖上滑落于地,萎靡的叶片在灰白的里衣上现出绿色团形的印迹。 尖利的破风声,从远处袭来,一路呜呜咽咽响到门外。 幸而这是在白天,若是在夜晚,这声音真就像催命的鬼使,让人悚然色变。 丽娆慢慢走过去,脚步轻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把手放置在门拴上,闭了闭眼。心里想到,该来的总会来的,只希望溶华大师下手利落一点,不要让她感觉到疼痛。 用力拉开门,耳旁发丝倏然拂了起来,没有感受到想像中的肃杀之气,只有清明亮丽的重重绿意闯进眼帘,这样明媚却没有热浪的景色,一年之中,也只有春秋季节天晴之时才可以看到。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旁高大的李树上飘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她防备似的欲关上门,那白影飘至眼前,伸手阻挡了她。 来人戴着白色面纱,长发飘飘,身段玲珑,是个女子。 第36章 她问道:“你是江丽娆么?” 听着这如春风细雨的温润之声,丽娆终于想起她是谁了,她是昨日在迎客台上,为她挡下溶华大师杀招的人。她叫溶华大师师姐,那么她就是揽月峰上的师叔了。 丽娆呐呐道:“我是。” 女子道:“我是揽月峰的溶鸢,想来因着常年闭关,你们这些后辈应当都不认得我了,听溶镜师姐说你能治至柔的伤,是吗?” 丽娆点点头,不敢出声。 溶鸢打量着这方小院,喃喃道:“这里隐蔽安静,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只是……”她看向丽娆,隽澈的眼里藏着十二分的不信任:“你这么年轻,真会医理吗?” 丽娆浑身不自在地环抱着双臂,在她面前有些自惭形秽,说话也全然没了那天生自带的傲气,唯诺道:“我懂药,我有父亲留下的药方,可以焕神养气,舒筋结络……。” “百花焕神丹?”不等她说完溶鸢便笑道:“景明师兄我是知道的,没想到你是他的后人。” 既然她知道,丽娆也不再开口,只静静的看着她。 溶鸢轻移莲步,沉吟道:“如果真有百花焕神丹,应当能缓解至柔的伤情,她现在气血翻腾,可是凶险得很。” 她又抬眼,看向丽娆,绵柔话语里带了几分戾色:“我会说服师姐,让她同意把至柔送到这里来,但你得向我发誓你能救得了她,若是救不了,你的命不值一提,我会把你爹从坟莹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闻听此言,丽娆顿起薄怒。她最恨别人对她爹娘不敬,凭什么她赔命不够,爹还得跟着受辱。揽月峰的人是金凤凰,她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吗,若照她以前的性子,就是宁愿自尽也不受威胁。 这好不容易因为愧疚有了良知,就被人得寸进尺的压过来,看来人还是跋扈无礼些好。 她道:“师叔,我既承诺救得了她,就绝不食言,如果师叔不信,那杀了我吧,我不过是个废材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她一身天赋绝学活生生被师叔们的优柔寡断给耽误了。” 溶鸢不怒反笑:“你还真是伶牙俐齿,你伤了她,倒成我们求你了。” 丽娆仰起了头,带着些许自负,认真说道:“正因为伤了她,我才愿意负起这个责任,如果我没有把握,不会让人去带话,你放心,为了救她,我一定竭心尽力。” 溶鸢与她眼睛深深对视半晌,终于松懈下来,语气依是那么温柔如水:“好,我相信你。” 便如来时一样,她速度快似一阵风,几个轻纵便消失在眼前。 揽月峰的轻功,着实是惊人眼目。 薛珞是傍晚被送下来的。 那时丽娆正从附近采药回来,看到屋门前站着三个人,溶镜师叔也来了,而薛珞倚靠在溶鸢的肩上,犹是站立不稳。 她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溶镜和溶鸢扶着薛珞进了屋,并在丽娆的指引下,把她放到了房间的床上。 丽娆平日里觉得花房宽大阔亮,房间整洁舒适。此时看到她睡在那里,薄被下微微起伏的胸口,浑觉得这里简陋而局促,就像把一盆正在抽芽的兰花,放在脏乱的窝棚中一样,心里害怕它会凋谢得更快。 溶鸢俯身看着床上那张荏弱昏睡的脸,既心痛又无奈,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至柔,你放心,我会经常下来看你。”说完站起身,转头看向倚在门边定定望着这里的丽娆道:“我把她交给你了。” 丽娆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放心。” 说是放心,其实她的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溶镜皱着眉头四处而望,似乎对花房的环境十分不满,她担心道:“把至柔放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溶鸢握住薛珞的手,淡淡回道:“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这里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溶镜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在峰上用了无数办法也不见效,唯今之计只能赌一把了。 “对了。“溶鸢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树筒,把它递给了丽娆:”这叫引哨,如果遇到什么事,点燃引线,我们听到声音自会前来相助。“ 丽娆连忙接过,贴身放好。 “我们走了。“溶鸢依依不舍地望着床上的人,即使知道她无力回应,还是絮絮说给她听:”不要担心,你安心养伤,只要好起来,我马上来接你,往后我还要跟着你出山游历呢,你可一定要记着。“ 溶镜轻咳了两声,道:“师妹,别说了,既然让别人治,那就别碍手碍脚,咱们快走吧。“ 丽娆送到大门前,再次看着她们快速消失在视野里。 她回过头来,望向那个房间,只觉得走进去都要花不少勇气。推开门,床上的女子静静的躺着,偶尔一次沉重的呼吸和眉头的轻蹙显示着她的不适。 既然暂时还未找到关键的三味药材,那就先煎一些活血化淤,益气止痛的药喝着,总不会错。 她到厨下去煎药,厨房连着后院,只见青石板散着幽幽的蓝光,院外山坡与天相接处也泛着幽幽的蓝,蓝得让人惊讶,那是画笔无法描摹的颜色。 今天的天气似乎很奇异,也许得益于心境的变化。 她现在心里复杂无比,说不清是紧张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抑或是好奇多一点,总之是五味杂陈。 药煎好后,已到了夜晚,浓重的苦涩气味在屋里蔓延。 第37章 丽娆端着药,在房门前深呼吸了一下,这才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床上的姑娘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在梦中也闻到了浓郁药汁味。 丽娆把她微微扶起来,背后垫上一个枕头。 一勺药喂进去,薛珞抽搐着吐了出来,并且整个人蜷缩着,抵触着,以微弱的力量反抗着。还好她现在虚弱,不然一定会把这碗药狠狠打翻。 丽娆情不自禁打了一个激灵,对于这种苦味,她感同身受。 然而药再苦也不能不喝,她锲而不舍的继续喂下去,吐出来那就擦干净再喂,不张嘴那就捏着下颌骨喂,总之小时候爹娘怎么对她的,她也怎么对她。 等到喂完药,她已累得出了一身汗,把一勺百花蜜塞进她口中后,终于是松了口气。 夜半,这已是丽娆第三次起床了。 她来到薛珞房间,悄悄用手查探着她的呼吸,直到感受那喷拂的热气,这才心满意足重新睡去。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又得起来查探一次。 想来医者第一次救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总怕自己的病人不小心病情加重,或是突然猝死,即使那些药她已试过,但病人的身体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她。看她在床上安稳而沉沉睡着,不禁埋怨道:“早知道就不让你下来了,真麻烦,你怎么这么麻烦呢。”床上的人自然没有应答。 丽娆气鼓鼓的坐在桌边,桌上油灯如豆,忽明忽暗,她拔下头上木钗轻轻挑了挑灯芯,火光大了起来,亮澄澄的装满整个房间。 “看来,我今晚也睡不好了。”她支颐叹道:“要不然明天我在旁边再支个床,这样也能时时照看她。“ 哎,真是麻烦。 既然不能睡,倒该去制几枚通脉的药丸,明日松风涯肯定就会来人询问,得让所有人都暂时安心才行。 用药碾把药碾成药末,然后拌上蜂蜜和水,再把它们揉成团放到灶台上架着炭火烘干,这看起来似乎非常容易,实际做下来却非常麻烦。 丽娆做着做着就会产生一股怒气,因为做的这些没有人会感激,说不定她们还会埋怨药效缓慢,并暗自怀疑她太过敷衍。 “我得尽快把药找齐,省得一直背负着这些麻烦。”她暗暗道。 但是麻烦的事不止这些,若是跟以后的那些大麻烦比起来,丽娆大概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里好了。 至少把时间停留在薛珞醒来的时候 第22章 “表姐,娘要我问你,你的焕神丹药方解出来了吗?” 陈令玥问得小心翼翼,并且整个身子躲在厨下门外,似乎很怕她情绪激动随手拿起什么东西砸过来。 丽娆拿着把破蒲扇站在炉子前,迎着一汪沸腾的白烟,正在灰头土脑的检视药汤,本来柔顺的头发因为多日不曾认真打理,显得粗糙泛黄,一件家下常穿的灰色长衣,上面药渍灰渍染得像副泼墨画。 这是陈令玥数天里第三次来问了,头两次还能得到不耐烦的回答,这一次连回答都没有了。 令玥眼睛往隔壁的睡房瞟了瞟,忍不住又问道:“薛师姐也还没醒么,她不过是气血倒逆,又没有伤及全身经脉,怎么也这么严重。” 丽娆两手插腰,恼道:“你不懂就不要在这里乱说,人家连挑了一百多人,内力耗费过多,又受了你哥哥那自爆经脉的一掌,恢复起来自然慢。” 陈令玥一听自爆这两个字顿时心慌起来,这时也不怕被骂了,走进来拉着丽娆的手道:“表姐,你可快些找药吧,哥哥昏迷不醒,我娘整日骂我爹,我在上面没一刻好日子过了。” 丽娆甩开她的手,道:“我怎么没找,我爹的医书我都快翻烂了,那药柜里的药我哪一样没试过,你们见天的逼我,把我逼死了,自己医去吧。” “好好好。“令玥连忙安抚道:”我过两天再和阿娇一起来看你。“说着便要离开。 丽娆连忙叫住她:“你说和谁一起?“ 令玥道:“阿娇啊,她腿伤好了,现在每天都来松风涯守着哥哥,比我还着急呢,本来今天就要跟着来的,但我想着你不喜欢她,就没答应带上她。“ 丽娆一把扔掉手上的破扇,简直觉得心灰意懒:“她怎么阴魂不散呢。“ 令玥大约并不知道她们之间有过一场争斗,依然还停留在表姐对她们友谊之间厚此薄彼的埋怨上,所以向丽娆保证道:“表姐,你放心,在我心里,你一直比阿娇更重要的。“ 丽娆闻言,白眼一翻,冷笑道:“你可以走了,回去告诉陆娇,我这里不欢迎她。“ 花房里,终于又恢复了暂时的安宁。 “折骨三寸,龙须二丈,风凰眼一对。“丽娆喃喃念道:”也许是我想太复杂了,本来是极平常的药换一个称谓而已。“小时候心血来潮取的那些古怪药名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若是平常的药,从外观来看,也会找到线索。 “爹也许并不单指这些晒干的药材……“刚想到这里,就被溢出的药打断了思绪,丽娆只得手忙脚乱地端下药罐。 短短几天,薛珞本就清瘦的身子,越发纤弱起来,初时揽着她喂药还有些费力,现在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也没有了重量。 “咱们现在可是一条命,你可争气些。“ 丽娆轻轻揩拭着她唇角的药渍,最后把一勺花蜜塞进口中,看着那紧蹙的眉头缓缓散开。 第38章 丽娆在这并不大的房间里又搭了一个简易的床,及近立冬,天气还不算太坏,一床薄被也能入眠,偶尔半夜醒来,一伸手就能搭上那人脉搏,倒是省了在夜风里奔波。 夜半,突然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竹屋的草棚顶上,空气阴冷了起来,丽娆轻轻坐起身来,从桌上摸过火石,点燃了油灯。 门一开,风裹挟着雨丝从天井里吹来,把额头打得湿漉漉的。 这样的天气,偶尔会有蛇从水渠里偷溜过来,在屋里盘桓着取暖,有一次,丽娆亲眼见过一条碗口大的花蟒盘踞在厨下的灰槽里,吓得她和外婆那一天都没敢去做饭。 她把连接厨房的门关闭严实又把院子里几株娇弱的花搬到檐下,这才回到屋里,临睡时还是不放心,打开柜子把冬日挡雪的长袄拿出搭在薛珞的被子上。 天亮时,丽娆是被一阵轻浅的咳嗽声惊醒的。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薛珞已掀开了被子,半个身子露在冷风中,想来神志还未恢复,微睨着眼看过来时,并没有什么表情。 丽娆惊得坐起身来。 “你醒了?” 她上前扶住她,揉捏着她身上略微僵硬的穴位。 “这是哪里?”薛珞依旧有些迷茫,这里太过陌生让她以为置身在梦中。 丽娆道:“这里是我家。” 薛珞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足了半柱香的时间,眼神突然瑟缩了一下,一瞬间身体回到现实,迎客台上的那一幕回忆便冲入脑海之中。 她咬牙道:“是你。” “是我。”丽娆拉过被子搭在她下巴上,薛珞开始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然而用尽力气推在人身上的力道却不痛不痒。 丽娆道:“别动了,你的伤还没好。” 薛珞竭力把身子拉远她,声音里带着愤恨,仿似要把人碎尸万段的怒意:“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丽娆看着她躲避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出的话便没了分寸:“你师叔把你卖给我了。” “你说什么?”薛珞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丽娆喜欢她眼里的那丝脆弱,因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能强大到主宰她的神祗,她继续逗她:“真的,你的溶鸢师叔用三钱银子把你卖给我啦,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薛珞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变得激动,抵抗的力量也小了些,她惊问道:“师叔呢,你快把她找来。” 丽娆把她安放好,站起身来,撇着嘴道:“你自己好好在这里养好伤,再去找她们吧。” 薛珞心神激荡,微提内力,胸口猝然一痛,整个人痉挛起来。 丽娆见状,吓得按住她的身子,把自己那聊胜于无的内力输送过去帮她缓解疼痛,她骂道:“你伤得重,别乱用内力,我都说了,你伤好就可以走了。” 薛珞仰头,轻轻的喘息着,半晌才气弱游丝道:“真是师叔把我送下来的么?” “对。”丽娆淡淡道:“所以安心躺着吧,我去端药。” 因为昨晚关门及时,厨下并没有被这场秋雨浸湿,暗炭煨着的药汁是刚好入口的温度。 她把药送到那人唇边的时候,那已经醒来的人便不肯乖乖配合她了。 丽娆追着喂了半天,碗里半碗药都洒到了自己手上,她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抓住薛珞衣领,欣赏着她那脸上隐忍而倔强的表情:“你听话一些,我就去找你师叔来看你。” 薛珞神色霎时松动,那淡粉色的唇开始主动覆上药碗,含着蜂蜜的她含糊不清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去?” 丽娆收拾干净,出门时丢给她一句话:“你师叔烦你呢,闭关去了,以后再说吧。” 不听那身后愤怒的喊声,她自顾自地梳洗完,便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药田里的药草们被水洗过显得青脆异常,几簇□□开得繁盛,然这点黄和那漫山遍野的野菊比起来显得有些逊色。 一株百日红从金钱草的藤蔓中冒出头来,火红的花球,像是平地上乍起的烟花。 她掐下它,放在手上凝视。 “灯笼一个。”她试着想像小时候会取的名字。 那么折骨三寸,就是像骨头一样杆茎的植物罢,到底会是什么呢?她遍眼望去,四周郁郁葱葱,形色各一,却实在没有符合骨头形状的植物。 来到一株紫茉莉前,这株花,枝叶已达人高,叶间点点紫蕊如星密布,这种花要晚上才会开,香气百米可闻,所以另有一个别名叫夜来香。她折下一根花枝,仔细观察,这种花枝倒是断折清脆,两头似骨节。 但这是调经的妇人药,跟焕神丹似乎没有关联。 线索又断了,丽娆挫败扔掉它,随手清理起一旁长起的杂草。 及近一道人工开凿出的狭窄水渠,这水渠是雨天排水用的,此时两边密密生了一些木贼,丽娆小时最爱玩这种杂草,把它们一截截拉断,再一截一截重新拼凑。 “啪。”她把一根长长的木贼折成了短短一把捏在手里,用力握紧,噼里啪拉似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 “断,折,折骨。”她惊叫起来,认真看着手里的杂草,忽而跳了起来:“我找到了,一定是它。” 丽娆是一有点小成就便要沾沾自喜的人,既是找到了一样,便是成功了一半,她浑觉自己就是天才,迫不及待的就想找人分享喜悦。 第39章 以往快乐的事情她会跟令玥分享,但其间夹杂着比拼炫耀的情绪。 现在找谁呢。 她轻跳着来到屋里,推开门,床上的姑娘看着她的眼里正冒着火苗。她全然不顾,扑过去,揽住她道:“薛珞,看到了么,我找到了治你的药。” 薛珞冷冷的看着那药,那张恢复了一点血色的月颜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情绪。 丽娆喜孜孜道:“还有两味药,只要找到,你就可以恢复内力了。” 薛珞把那冷冷的眼神转向她:“我到底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丽娆想了想:“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罢。” 要,这么久吗? 第23章 冬至来得无声无息。 当丽娆像往常一样穿了一件外衫出门而被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就知道秋天已经过去了。 秋天真是太短了,冬天又来得太快,它带来的不仅仅是寒冷,还在很多不便之处,比如换穿衣服的时候,虽然都是女人,虽然那人闭目对她吝啬于眼神,但还是会有些羞赧。 薛珞对于她们睡在一间屋的事实,用了几天才接受,丽娆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排斥,在揽月附峰时,她虽然也冰冷无情,但对自己总有一些对待小猫小狗似的天然善意,现在的她看她就像看一个敌人一样。 那张清澹雅致的脸,未现过一丝笑容。 丽娆自觉害得她气血倒逆,所以有些赎罪似的照顾她,每天小心翼翼的说话试图不要得罪她,但偶尔静下来,还是会提起那个要求。 “其实我是真想进揽月峰。”丽娆在桌上转着药辗,与她云淡风清拉着家长。 薛珞猛然睁开眼睛,带着些嘲弄看着她,嘴角也勾成了揶揄的弧度:“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想嫁给四方比试得了第一的男人。” “对啊。”丽娆毫不避讳自己曾经发过的誓,她抬起手腕笑道:“四方比试得了第一的人,就是我的良人。可惜老天爷好像不愿意我嫁人,把这个第一给我了。” 薛珞怒火中烧,大约在这逼仄的小屋里,困守在一张床上,那些闲云野鹤的理想就变得遥不可及起来,那些心里的人也变得不可捉摸。她道:“你最好祈祷你下山游历的时候不要遇到麻烦,否则以你的武功只能任人宰割。” 丽娆揉着药丸的手力道重了些,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嗤道:“我能有什么麻烦,他们能不能让我下山还不一定呢,就算同意,到时候也是跟你一起下山,有你保护我可什么都不怕。”一副挑衅的姿态。 薛珞开始强迫自己入眠,因为跟一个无法沟通的人说话,是一件十分疲惫的事情。 “龙须二丈。”丽娆拉伸着疲备的双臂暗自腹诽道:“会不会是龙须草呢,可是若是龙须草,爹就不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写法了。” 这算来已经十多天过去了,百花焕神丹还只成功了一半,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压力,如果在此期间,松风涯和揽月峰不再相信她,那么她下场应该会很惨,没有了药方这个保命符,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日清晨,无雾,却是个阴天,风吹得纸窗呜呜咆哮。 丽娆正在喂薛珞喝药,药汁还剩了一半,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心头一震,放下碗便去开门,一般这个时候能来的,不是令玥便是小姨杜如梦。 然而,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丽娆怔愣了半晌,才开口问询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陆谨言,迎客台上,他轻伤败下阵来,得了个第三名,当真是让陆放鹤气怒交集,大病一场。 陆瑾言脸色暗沉,似乎经历了连日的奔波,衣上有风尘的痕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了过来道:“这叫做结络丹,我在津门城淘来的,不知道对薛师妹的伤有没有用,你试一试吧。” 江丽娆接过药瓶,拔下塞子凑到鼻下闻了闻,是极平常的活络药丸,通常用于练武疲累后的肌肉疼痛,对于薛珞的伤没什么用处,但看在他有此心意的份上,不便奚落,她便只淡淡道:“谢谢了。“她讨厌他的妹妹,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陆瑾言斟酌道:“薛师妹可醒了?“ 江丽娆随口应道:“醒了,不过身子虚弱,不能被人打扰。“ 陆瑾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略站了一会,便踱步走去,走了几步又折中回来,道:“若是我遇到好药,会再送来。“ 丽娆心里憋着一道闷气,言语上便变得有些不恭:“你怎么不把药找给你妹夫,他比薛珞更需要不是么。“ 陆瑾言一时语塞,良久道:“他伤得太重,大约只有江师妹的药能治他了,至于薛师妹,我不过是想尽一些绵薄之力,让她好受一些。” “她好不好受,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丽娆不解道。 陆瑾言耳下红晕渐生,大概不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抑或只是在调侃他,随即搪塞道:“都是同门,我只是好心罢了,我走了。“ 走了?这人能四方走动,来去自由。 丽娆灵光一闪,追了出去,叫道:“陆师兄。“ 陆瑾言回过头来。 丽娆道:“陆师兄,你能不能在津门城中帮我买一样东西?“ 陆瑾言道:“什么东西?“ 丽娆想了想,道:“买一张草席,须得用灯芯草编制的,长宽要近两丈。“ 第40章 陆瑾言又惊又奇:“两丈,这么大,屋子里都铺展不开。“ 丽娆道:“我有用,陆师兄,若是你能找来,不光我感谢你,想来薛师妹也会感谢你的。“ 陆瑾言一听,心下已定,答应道:“好,我去找。“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丽娆啧啧称奇:为一个同门,在津门城中找药,然后往返来回如此多天,那得是多深的情谊啊。看不出来,陆谨言竟有如此大德大义。 不过,她心里顿时又被愤怒淹没了,她这个小院子,真是被所有人都摸清了位置啊,一个个赶集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拿着药瓶走进屋内,倒出一颗如红豆大小圆润的药丸来,递到薛珞面前:“你吃么?” 薛珞就着她的手望了一眼,抬眸看她时,脸上多了几丝戒备:“这是什么?”她当然不相信这是焕神丹,必竟亲眼看过她的制药过程,那样的粗制滥造,跟这样精致的药丸毫不相符。 丽娆笑道:“陆瑾言专程去津门城买的药,说是叫结络丹,对舒缓经脉的堵塞有用。” “拿开。“薛珞偏过头,一网青丝遮了半边脸,只余一弯睫毛微微抖动着,显示着她的不屑。 丽娆拈起那药,往她唇上塞去,这动作快速,猝不及防间,药已进入口中。薛珞连忙用舌抵出,然丽娆动作更快,两根手指轻轻压回,致使她吐不出咽不下。 “吞下去。”丽娆看着她,眼睛里有诱哄的色彩。 薛珞舌、尖与她的手指对峙着,感受着那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苦涩草药味,终于妥协地吞了下去,谁让她现在内力全无,只能任人宰割。 丽娆见她吞下,笑道:“这药虽然对伤没用处,但对身体还是有用的,你常躺着,难免会身体犟涩,它会帮你缓解一些不适。” 薛珞静静看着房顶,四角的房屋,站起来大约伸手就能触到顶,方寸的天地,她被困在这里,如一个废人一般,任人折辱,眼下是她最讨厌的地方,身边是她此刻最恨的人,这让她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欲,一种为了报复而产生的欲,望。 等到她内力重新回到身体的那一天,她会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 百花谷是泽地,这里的土地丰饶,自然适合种植稻谷粟米,谷中有一大片土地租给了附近青泊镇的农人,农人们偶尔会把一些粮食就近互易,趁他们丰收的时候,或是农忙之时,丽娆会去互易的地方购买一些物品。 这一次她买到了一袋糯米。 钱是爹娘留下来的,以她不会赚只是用的性子,大约不久后就会坐吃山空。丽娆偶尔也会焦虑,但那样的时间很短,以前总希望能嫁个厉害的男人,依附于他,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空洞,也许往后可以卖些草药赚钱,她饿倒没关系,总不能让外婆也跟着挨饿吧。 晚间,熬了一些稠粥,专给伤者补一下气血。 丽娆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凑到薛珞嘴边,薛珞只略愣了一下,便一口喝下。 丽娆惊讶于她突然的温顺,笑道:“你爱吃?“ 薛珞不说话,只微瞌着眼,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吃了小半碗后,她别开了头,突然问道:“师叔真的闭关了么?“ “嗯?”丽娆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道:“不知道,但是她说过,经常会来看你。“虽然至今,再未来过。 丽娆也觉得疑惑,溶鸢师叔当时可是一脸心痛,恋恋不舍的样子,现在居然一次没来过,除了闭关她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来。 薛珞叹了口气,眼里愁绪渐生:“我就怕…… “ 丽娆道:“怕什么?“ 薛珞转过头,没有回答。 哼,丽娆撇嘴,揽月峰真是一群装模作样的人。 洗漱完,窝进被窝里,脚下的床板冰块一样,又硬又冷,丽娆瑟瑟发抖着等待身体变暖。 变暖的时间太过漫长,即使搭了一件薄袄,还是热气全无。 她向来体热,她都这么冷,那么那个表情和性子一样冷得像千年寒冰的女人会不会冷呢? 想到这里,丽娆伸出手,从棉被边角的缝隙里,伸了进去。 果然,里面毫无温度,她继续往里探去,在那柔软的腰腹上抚过。 薛珞整个人震了一下,从浅眠中醒过来,她缓缓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杀气,:“你在做什么?“ 丽娆坐起身来,脸上满是担忧:“你冷么?若你觉得太冷,我们可以睡在一起。“ 第24章 丽娆知道自己向来是不讨人喜欢的,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有的人太过敌视她,她也会困扰。 比如现下,她正坐在床上,而对面床上的人,那双眼睛如果能说话,说出的话一定会让她心悸恐慌,如果那人稍有内力,她也一定会筋碎骨断。 丽娆是有心拉下面子修复关系的,奈何,那人就是软硬不吃。 手指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被风一吹就散了,这么冷的天,睡在一起不就是互相取个暖吗,何必像要吃了她似的,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倒可以嗤太过轻薄,但她们都是女人,她到底在在意什么? 薛珞脸色苍白细汗淋漓,大约又是乱用内力导致了胸口绞痛难挨。 丽娆没好气道:“我是担心你,你少对我那么刻薄,疼死你算了。” 薛珞喘息不定眉头深蹙,似乎已痛入骨髓。 第41章 丽娆本想等她慢慢缓和,但又实在硬不起这个心,到底是自己找来的这个麻烦,早早解决这个麻烦才是正理。 她上前扶起她,用自己微薄的内力帮她顺着紊乱的气血,因为要用手贴着她的后背,所以只能把自己的身子当做垫子承受着她那微不足道的重量。 “薛珞,你得配合我不是么?你早些好起来,就可以见你师叔了。”丽娆感觉她的发丝在唇上蠕动,带来一阵酥麻,她有些不适地往前吹了吹,气息钻进颈弯里,这引得薛珞的身子又蜷缩起来。 丽娆觉得她们的关系如此恶劣,应该是互相并不了解的原因。她想了想,提起话头,问道:“薛珞,我是该叫你师姐还是师妹?” “你应该比我小一些,往后我就叫你薛师妹了,不对,我得叫你至柔,这是你的小字么?” “薛至柔,这有什么说法么,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温柔。” “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我娘本想让外婆帮我取名字,结果外婆说叫春燕挺好,春天的燕子。我爹说,丽表华仪之美,娆意为娇弱之姿,名字取得美了,说不定长得也会美。” “这倒让我爹说准了,我确实长得很美,还好没有叫春燕,燕子春来秋走纷飞无定,可不是个好兆头。” 怀里的人稍稍安静了下来,呼吸开始平复。 丽娆接着道:“我小时候自记事起,就跟爹娘到云州和青州去居住了一段时间,青州离海有些近,但看不到海,娘会去买螃蟹来吃,但她不会做,第一次吃我就吐了,后来再也不碰。” “爹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帮人看病,那里的人挺好的,他们没有钱,但会把鱼虾送给我们抵债,那里的虾个头大,味道十分鲜美,回来之后,我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虾了。” “十岁时,回到百花谷来,我们在杏林的老宅早已被二叔占了,爹向来不在意这些,自己砍了竹子在这里搭了一个小院。” “娘也挺开心,她跟我祖母合不来,跟我二婶也合不来,她本来不喜欢种花,但我爹喜欢,她也跟着喜欢了。” “后来爹在这里研制出百花焕神丹药方,想主动上交给百花谷的长老,但祖母希望把药方交给二叔,后来外婆也知道了,便让我娘把药方交给姨父,说是交给掌门,总是对整个门派都有好处的。” “最后,二叔,祖母,姨父,还有一些碧水阁的长辈,一起在这里劝说我爹把药方交出来,我爹左右为难,祖母威胁要断绝关系,外婆哭诉我娘自来不孝……” “算了……“丽娆叹了口气,压下喉间的滞涩:”不说了。“ “还是说一些开心的。“她笑道:”揽月峰上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好看的风景么?那日我们上峰去赏月,那里有一湾瀑布,不过人多我也没仔细去赏,要是再有机会,我倒想看一看那水是怎么来的。“ 怀里的人呼吸拉长,想来已恢复正常,丽娆悄悄探前看了看她的脸色,正见她觑眼看来,顿时呼吸一窒,微觉窘迫。 薛珞声音有些虚软道:“焕神丹药方最后是交给你了?“ 丽娆听她询句,知道她一直在倾听,微觉快慰:“没有,药方在外婆手里,本应等她百年后给我,但我得救你,所以求她给我看了。“ 薛珞又道:“她给你看药方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人知道么……“ 丽娆笑道:“当然不是,我若不说我有药方,你师父怎么会送你下来,况且我要是救了你和陈亦深,那河清派的人都会知道我制出了百花焕神丹。“ 薛珞道:“那你……“ 丽娆点头道:“对,我会很危险,往后她们也许会像对待爹一样对待我,让我交出药方。“ “不过。“她低下头,戏谑道:”为了救你我也不在乎啦,看在我豁出命来的份上,你也该对我好一点。“ 薛珞无言地闭上眼,然而沉默下来,就清晰感觉到整个人像是躺在一张柔软的褥子上,那人的心跳从后面传来,跳得毫无章法,惹得她的心也开始紊乱了。 “你好些了吧?“丽娆轻轻问道。”好些了,就自己睡吧,现在知道两个人多暖和了?“她放下她,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床去。 脚下的床板依旧是冷硬如铁,但身上的温度足够让自己安然入眠了。 翌日。 陆谨言到底还是找来了那张草席,虽然是花钱请人编织的,但伸展开来,在那间堂屋里,正好可以铺满整个地面。 “陆师兄,你可真厉害。“丽娆真心夸赞道。 陆谨言手里的长剑都快捏出汗来了:“薛师妹吃了药可好些?“ 丽娆连忙道:“好些了,你要进去看看她么?“ 陆谨言脸上笑意微现,就要答应,但转眼又颓丧下来:“薛师妹应该不想见到我。“ 丽娆挑了下眉,笑道:“她脾气怪,要是单问她,肯定是谁也不愿见,但她也不能起来,你去看她,她也不能拒绝。“ 陆谨言黑了脸,摇头道:“强人所难,有什么趣味。“ 丽娆翻着白眼道:“那,你到底见不见呢……“ 陆谨言道:“我等她好了再见吧,不急一时,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可以到听雪楼来找我。“ 丽娆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这河清派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清高,一个比一个会装,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明说呢,非要装在心里,像个傻子一样。 第42章 她开始守着这两丈长的草席发呆,两丈,用来做药材似乎太多,用来做柴草似乎又太少。 不过用来裹一个人刚刚好。 她咯咯笑出声来,总不会是爹提前想到,人若是被她医死了,该怎么收尸罢。 既然一时想不到,那还是先去采药。 泽地里,丰茂的芦草,叶子边缘开始渐渐染黄,等到深冬,这里便是整片黄色的衰草地。 百岁溪的水,在冬日里亦是温暖的,溪水边生长着许多夏枯草和石菖蒲,石菖蒲的叶子和兰花很像,但根茎如盘虬的竹结一样,通体发着奇异的药香。 沿着溪水走上两里路,便有一片水泊,似湖但小,似池但浅。上面密密麻麻的漂浮着水生植物,有些正值开花时节,所以黄的紫的白的连水而生。 荇菜形如荷叶,花却是黄色的,小而亭亭,含苞待放。 最多的植物倒是一种三角叶片开紫花的,名叫紫水兰,她小时候称它为孔雀尾。这花倒是跟初夏里那漫山遍野的竹兰有些像,一样蓝色的花瓣,一样的蓝花里点缀黄色的蕊,一样的像孔雀羽毛般美得张扬。 丽娆看到它,便觉得自家门前的小池里也应该种上,这样的植物只要带有根茎,随手往水里一扔,那便会繁衍开来。 她拿起小药锄,勾过来一株,拿起来仔细观赏着。 这花虽然和竹兰相像,但花瓣却不似竹兰那般撕裂开来,而是顶上一片花瓣大而明丽,其余几片似被少墨的笔淡染开。 大的那瓣淡白的底,其上染了一层淡紫色,中间一滴黄色,像一簇小火苗,又像是眼白里的瞳仁。 “眼睛。“丽娆仔细看着它。 爹写的凤凰眼,跟它可有一丝关系么? 小时候她给它取名叫孔雀尾,因为花朵实在有些像孔雀开屏后那绚丽的尾巴。 凤凰是她从未见过的生物,孔雀却在云州见过,第一次见时,她把孔雀当成了凤凰。 那么,爹也许就在告诉她,孔雀就是凤凰,孔雀尾也就是凤凰眼。 不管了,先采一些回去再说。 等她喜滋滋地背着一篓药,手上捧了一大束花回到花房时,门前站着的人,让她的笑脸顿时垮塌下来。 “陆娇。“她咬牙切齿道。 陆娇正在关紧的门前徘徊,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她后,脸上倒起了丝恼怒:“你倒有兴致去采花。“ 丽娆道:“我为什么不能去采。“ 陆娇气恨道:“你的表弟到现在还昏睡不醒,你若是有心就该好好为他制药。“ 丽娆本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问道:“你腿好了?“ 陆娇脸色微变,手指捏紧衣边,这伤,害得她未能参加四方比试,这仇她早晚得报,但眼下未婚夫的伤要紧,松风涯的人能等,她可等不了,若是陈亦深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武功全无,那自己跟着他还有什么意思。 第25章 “江表姐,你可别误会,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算帐的。” 陆娇努力压下口气中的不满,试图先与她拉近关系。 丽娆把药篓放到檐下,把手上的花插到池边搁着的小水桶里,又拿出几株带有根茎的紫水兰抛到池水深处。 她顾自做着事情,仿佛忘了身边有人存在。 陆娇见被冷落,心中隐隐聚了怒气,但终是有求于人,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缠问道:“江表姐,你讨厌我就算了,亦深可是你的表弟,你忍心看他成一个废人,忍心看伯父伯母整日以泪洗面么?” 丽娆叉腰回道:“我忍心啊,整个河清派的人都知道我最狠毒了。” 陆娇语塞:“你……” 丽娆冷哼道:“你少在我面前晃悠说不定我就制出来了,你越是来找我问我,我这心情就越差,心情差就没办法研究药方了,到时候耽误了治病,可全是你的错。” 陆娇被她一通抢白,气恼不已,骂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是故意的,你嫉妒小玥,所以你巴不得她家里出事。” 丽娆正准备进门,闻言放下推门的动作,缓缓转头看向她,眼里陡现冰冷:“我嫉妒陈令玥?” 陆娇知道说到了她的痛处,心里得意,欲加趁热打铁道:“对,你嫉妒她比你漂亮,嫉妒她有父母和兄长的疼爱,而你什么都没有。” 丽娆冷冷的看着她,眼前这个人前段时间还想划花她的脸,那份心狠手辣可不是寻常姑娘可以有的,虽然明知道她现在是在离间,但还是产生了被人戳破了心思的愤怒。 她确实嫉妒陈令玥,为什么不可以嫉妒?父母被逼而亡,她成了一个人人不喜的孤女,凭什么陈令玥就可以享受着掌门千金的光环,嫁个如意郎君。人若是没有嫉妒,那就不能称为人,那是圣人,她还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她冷笑道:“我若是嫉妒不愿意制药,你又奈我何?我知道,你担心自己嫁个废人,所以才那么在意是否有药,谁会愿意嫁个废人呢。” 陆娇微红了脸,反驳道:“我才不在意他是不是废人,我只是希望他早些醒过来,能和我说说话就好了。” 丽娆推开门走了进去,浓重的药气穿廊而来,扑在人脸上,把一张冷漠的脸都染成了苦涩狰狞的模样。她找出竹筒盛了些水,把一支紫水兰插了进去,那抹幽紫静静躺在桌上,淡淡花香缓和了几分这地方的苦闷之气。 第43章 陆娇站在门口打了两个喷嚏,有些嫌恶地捂住鼻子。 丽娆本想赶紧进去看看薛珞,忽而停下了脚步,向陆娇问道:“你既然这么痴心,那我跟姨父提议把亦深送下来,趁我制药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他,也省得大家拿药奔波,想来你做得好,小姨也会更加喜爱你的。” 陆娇一听,脸色便僵硬下来,又怕丽娆真的去游说,又想显得自己大义凛然,一时言不由衷就显得磕巴起来:“亦深怎么能到这种泽地来受苦,他在熟悉的地方会好得更快……况且我一个未嫁的姑娘怎么能亲自照顾他……” “好了。”丽娆打断她,一脸嘲讽:“我知道你有多痴心了,陆娇,你该去跟你哥哥学学,一个痴心的人该有的样子,他比你可懂多了。” 陆娇知道她在奚落自己,又听她对哥哥不敬,顿时恨窘交集,怒气升腾无法压抑,双指拈起一根针掸了过去。 只听闷哼一声,丽娆肩膀中招,已痛得弯下腰去。 陆娇道:“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是不会认真说话了,我问你,百花焕神丹到底什么时候能制出来,你若是故意拖延一日,我就来找你一日,碎琼乱玉有的是,就看你吃不吃得消了。” 丽娆冷汗溢出,痛吟道:“你真是一个小人。” 陆娇捂着鼻子走近身来,盯着她笑道:“对付江表姐这样的人,自然要用对付小人的办法。我不想跟你废话了,先把最近三天的通脉丸给我吧。” 丽娆一时无法起身,勉强靠在桌边,咬牙拔下了那根银针,针上血丝绯红,幸而是没有淬毒的。 “你想要通脉丸。”她把那针捏在手心里,语气似乎被这暗器所震慑而柔和了许多:“你等着我去拿。” 她进屋去后,不一会儿便出来了,手上捧着几颗被蜡封住的药丸,向前递过去道:“给你。“ 陆娇伸手去接,丽娆待她手指触向药丸,反手拽住她的手腕,手心里的针尖顺势刺了过去,药丸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 陆娇惊呼一声,一脚踢出,丽娆撞在内室的门上,并倒了下去。 她趴在地上大叫道:“你别动。“ 陆娇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看着她。 丽娆道:“你看看你的手腕。“ 陆娇看向手腕,只见一条黑线细而笔直的浮现在经络上。 丽娆踉跄着站起身,回头看了看床上微微侧目望向她的薛珞,遂使了个没事的眼神。 陆娇急问道:“这是什么?“ 丽娆笑道:“针尖上我沾了天南星制的麻药,它会让你手脚麻软,味觉消失,下次你再来拿药的时候,说不定我心情好会给你解药,现在你赶紧给我滚。“ 陆娇本想上前逼取解药,但手指尖的麻意骇住了她,她抬眼望过去,只见里屋一个白衣女子正倚在床上淡淡看着她,那张美丽得让人心悸的脸上有着熟悉的痕迹,是揽月峰的人。江丽娆有帮手,陆娇心下畏然,不敢逼近,她咬了咬牙,捡起地上药丸,退出门后骂道:“江丽娆,你等着。“ 丽娆见她离开,这才吁出一口气,她揉着肩膀,坐在桌前,笑道:“你瞧,这人可比我刁蛮可恶多了。“ 针尖虽未淬毒,但到底伤了肌理,免不了要承受几天疼痛,但一想到陆娇也要吃些苦头,那痛也化成了痛快。 晚间。 天黑得非常早,暗红的云霞还在天际,月亮已升上枝头。 蟋蟀的叫声从山坡上,草丛中,花架下,药田里,连成一片袭来,听得久了,并不觉得烦燥,反而觉得非常熟悉安心,因为这就是初冬的声音。它预示着温暖的饭菜,暖和的被窝,还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惬意。 滚烫的药汁,在轻轻吹拂下渐渐变凉,从第一次喂药时的排斥,到现在能安然的等待那合适的温度入口,对丽娆来说,也算是关系的进一步和解。 “你知道蜂蜜多难得么,我得在冬天把它们的洞穴找到,做好标记,等到夏日花季的时候去采。”她笑着看她吞下蜂蜜,继续说道:“有时候蜂巢在树上,我还得先找好藏身之处,再用竹竿去打。” 薛珞舔舐着唇上粘腻的糖渍,听她絮叨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养蜂?” 丽娆笑道:“我爹在的时候养过,后来我不会照料,就想着干脆坐享其成,还省得花心思帮它们找花越冬。” 薛珞注意到她拿碗的手有些颤抖,似乎在忍受某种疼痛:“今天来的人是谁?” 丽娆道:“听雪楼的人。” 薛珞拧起眉心,问道:“你的仇人?” 丽娆轻抽了口气,站起身来,动了动手臂:“对,是仇人,她差点毁了我的脸。” 薛珞闭目养神,冷哼道:“看来恨你的人不只我一个。” 丽娆抬手在她闭着眼的脸上,作势虚扇了一下,然后恨恨地转身出去了。 薛珞微觑着眼,凝视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临睡时,丽娆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一下子又把两人间本来渐趋和平的氛围打破了。 “你做什么?”薛珞抬手拢住衣襟,脸色苍白道。 “擦一擦身子,你躺了这么多天不会不舒服么。” “我好得很。”薛珞咬牙切齿道。 丽娆看到了她耳垂上的红晕,这在苍白的脸色下尤为鲜艳,她笑道:“都是女人,你害羞什么呢。” 第44章 不由分说掀开被子。 昏黄的灯影下,那副颀长而曼妙的身姿横桓眼下,像是见到了世间最完美的雕刻品,丽娆不由自主的呆滞了起来,这反应引得床上之人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憎恶。 丽娆见状,回过神来,撇嘴嗤道:“切,你放心,我对你可没有任何兴趣。”说着拿起手中绞过的热帕子,沿着手臂擦了起来。 手臂颈部囫囵擦完,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像再多深入一分就着实亵渎了她一般。 最后便是在水里放上药包,给她泡脚。 丽娆揉捏着她腿上的穴道,虽然知道只是在照顾一个虚弱的伤患,但心里却不是滋味,一边忙碌一边抱怨道:“我还没给我爹娘洗过脚呢,真是白白便宜你了。” 脚心里蒸腾起的热气慢慢烘暖了全身,薛珞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轻松与舒畅在萦绕,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丽娆道:“舒服么?” 薛珞垂眸不语。 丽娆笑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嘴硬的姑娘了。” 终于到了夜深入睡之时,丽娆给她拉上被子,俯身笑眯眯的问道:“你明日想出去坐坐么,院子里正好有一个可以躺的椅子,明日我试着熬制焕神丹,你正好可以看看。” 薛珞无言地偏过头去,其实她并非不想,只是不愿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依赖和顺从,她的依赖和顺从只会给自己喜欢的人。 第26章 晨曦,昆虫开始出来觅食,然而刚从紫藤繁茂的叶子中露出头来,就被一股气味熏得晕眩过去。 藤架下安放着一张太师椅,上面正躺着一个女子,而她身边的香案里燃着一柱驱虫香,香气似一道屏障,保护着她不受虫蚁侵扰。 “你说这龙须二丈,到底是指什么呢?” 丽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忧思不已,现在所有药草似乎都已经找齐了,只差制药了。 只是这块草席实在让人傻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薛珞把注意力从脚边的驱虫香上收了回来,放在了院子中间那张巨大的草席上。 草席是用灯芯草编织的,这种草草茎非常有韧劲,通常被制成灯芯,抑或是编织成蓑衣。 “龙须两丈?”薛珞问道:“什么意思?”,她偏了偏头,把罩在上面的一张毛毡晃了下去,这天气并不十分冷,自己却被裹得太过严实了。 “我爹的药方上写着龙须二丈,此草别称龙须,但未见过有两丈长的叶子。“丽娆走过去,把毛毡重新系在她脖子上。 薛珞执拗地躲避着:“我不冷。”揽月峰的人只要练过望舒心法,皆是喜冷不喜热的,因为那是抑情压欲的内功,目的是把人内心的一切热情都摒弃掉,从而进入忘空之境。为了专注,徒众们偶尔会在寒泉,冷风,雪地里衣着单薄的练功。 薛珞自然也是这么过来的。 丽娆撇嘴道:“吹太多冷风会头痛的。” “那你不如还是让我进去。”薛珞不悦道。 丽娆愣了一下,暗暗咽下想要驳斥的话语,默默地走开,继续去烦恼药材的用量。 薛珞冷眼旁观了半晌,忍不住提醒道:“龙须二丈,可是指需要两丈长的草茎重量?并非是草必须要长到二丈,也并非要编这么长的草席。” 丽娆回过头,脸上带了丝恼羞成怒:“我早就想到了,要你说。”她站起身,进厨下拿出一把剪刀来,延着草席编织的纹理,剪下一把草茎,拿出几根量出两丈长的用量。 十二味中药如今都备齐了,只差一味引药,这些药大多性热,应用一味极性寒的药做为平衡,以免身子受损。 丽娆从药柜里拿出一些桑树根,仔细斟酌了用量,然后放在药罐里,添上水,再烧上火。 一切准备就蓄,就等待一个时辰后的药汁了。 她走出来,蹲在那紫藤下坐着的人旁,认真问道:“你说,这药是先给亦深喝,还是先给你喝?” 这样的药,一旦用错,对身体的折损是毁灭性的,常言道病来如山倒,毒药也是一样。病去如抽丝,自然也是指恢复起来那将要经过数月数年的漫长岁月。 薛珞道:“我喝。” 丽娆点头道:“好。” 天上聚集起几片乌云,潮湿的泽地里,空气更加沉闷。蔷薇的花瓣零落在地,厚厚的一层,被风一吹在院子里乱舞。水沟里,积储的淤泥和着落叶把一尺高的雨水关积起来,里面蜉蝣纵横。 丽娆站起身来,弯腰准备抱起她:“好像要下雨了。”然而起身时,不小心牵扯到了肩部的针伤,手劲顿时软了,一下子便把怀里的人落在了地上。 幸而她反应快,抬起膝部缓和了一下落势,所以摔得并不严重,然而自己却也站立不稳,跟着趴在了那人身上。 薛珞闷哼出声。 丽娆慌忙把她抱在了怀里,从头摸下去,急问道:“没事吧?“可别伤没治好,被这一摔摔死了,到时候可无法跟揽月峰交差。 薛珞仰头看着她,眼里有怒火在燃烧,她道:“你若是想杀了我,直接动手就是。“ 丽娆笑道:“别怪我,怪你自己太重了。“ 薛珞气得耳际通红,手指攒得紧紧的,若是有力气必会一巴掌打过去。 丽娆不敢再打趣,因为这位揽月峰的姑娘实在太过正经,也太过无趣了。幸好这次抱起她送回床上还算顺利,她也松了一口气。 第45章 雨是在中午的时候落下来的,并不大,只微微打湿了青石板,石板上的青苔仿佛在雨丝渗入之时就瞬间冒了出来,微雨朦胧中,院子里呈现出一副深绿色的图画。 丽娆抬头望着天空,雨丝打在眉毛上,聚集起的水珠沿着肌肤往下滑落,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心慌,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 她既害怕这药方成功,又害怕它不成功。 若是成功的治好了两个人,当然好,可后面即将迎来的风暴是她无法承受的。若是不成功,倒还有转圜的余地,还可以继续找药继续试药,拖延着时间,可是这样又对不起那个人。 她如今躺在这里,内功全无,武力荒疏,内心一定比死还要难受。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矛盾的选择,因为她必定是要把这药练制出来的。 一个时辰后,满满一壶水熬成一碗,药汁却黄澄澄的。 闻上去与以往的药味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仔细分辨可以嗅出一股异样的清香。 丽娆深吸了一口气,把它端到了内屋。 “先说好,若是你喝了,有什么问题,可不要怪我。“丽娆觉得后背上隐隐冒着汗,额头上也是热乎乎的一片。她颤抖着手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送到那人口边。 但看到那边唇凑了过来,她还是放不下这个心,连忙退开:“你先发誓。“ 薛珞不耐烦道:“发什么誓?“ 丽娆道:“你若是死了,可别来找我。“ 薛珞失笑:“我死了还怎么找你。“ 也是啊,她这算什么誓言,如果她死了,自己必然也活不成,还在意什么阴司报应。丽娆面色苍白,并且心中的骇怕越来越多,她道:“要不明天再试吧。“ 薛珞看着她,脸上有着难得的和气,话语也较平常温柔,她道:“你放心,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丽娆皱着脸,声音里带着些潮气,像是嗓子里也塞进了一片乌云:“你死了,我也不会活,我只是觉得太对不起你师父了,也太对不起你了。薛珞我不是故意在擂台上气你,是我婶母逼着我嫁给她找的人,我若是真的嫁了,不但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便是爹娘留下的东西也会全被霸占去,我没有办法,若我能进揽月峰,起码我能自保,你的师父那么护短,即使我学不到高深的武功,总能安稳一世吧。“她说着说着啜泣起来,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蒸腾的雾气还是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薛珞敛下眸,清丽的脸上依旧是云淡风清,她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呢,无非是知道这伤如何而来,知道其中的迫不得已,但是这不能成为她原谅她的理由,因为自她上台挑战,一切的结果就已经失控了。 对薛珞来说,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丽娆点点头,唇角溢出一丝苦笑:“说到底还是我太过任性了。”她端起药喝下了其中一半,入口的烫在喉间时转化为了苦涩,从喉到腹一路燃烧过去。都说焕神丹焕神养气,若是成功了,对她内力也有助益,若是没有成功,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剩下的药全部喂了薛珞喝下,放下空碗,两个人开始大眼对小眼,等待着药效的发作。 丽娆浑觉得这场景有些诡异,不禁失笑道:“我们倒好像在殉情一般。” 薛珞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心跳仿佛快了许多,背上也开始起了一层汗,但汗意一干冷意就往四肢灌去。耳朵里像是有一面鼓,有人拿着鼓槌无休止地敲击着,她的身子不适地寻找着舒适的位置。 丽娆自然也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她努力压下恐慌,告诉自己,死亡并不可怕,不过就是一个时辰左右,但还是抑不住的浑身发抖。怕的当然是死去过程太过惨烈,人倘或被毒死,毒气首先就会侵蚀内脏,让人在巨痛中窒息而亡。 两人的呼吸在这小屋里开始粗重。 当腹中产生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疼痛,丽娆趴在床弦上,开始哭了起来,她想到了自己那满院子的花,还有那刚成型还未大开一场的紫藤,她的得意之作,她还没有用心欣赏过。 还有六月里,漫山遍野的兰花,泽地上满穗的蒲苇,盛夏里硕果累累的桃李树,一切平日里觉得习以为常的景色,现在都成了无法割舍的回忆。 薛珞睁开眼,看着趴在床边大哭的人,倒也没有烦燥和厌恶,可能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以心里倒清明自在起来,她笑道:“江姑娘,你真是一个庸医。” 丽娆仰起头,一张清水脸全是泪渍:“我是庸医,我真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跟着爹学,现在害人害已。” 薛珞喃喃道:“我无可后悔,只是没有再见师叔一面,实在……”可惜两个字压在喉头。 丽娆伸手拥住她,脸埋进她的颈弯里,声音含糊道:“对不起。” 薛珞浑觉寒气渗入骨髓,她情不自禁抱住身上的人,与她紧紧相贴,然而还是不够,那点暖意不足以安抚她的颤栗。 第27章 夜,寂静。 花房院中紫藤枝条在月影下妖娆成诡谲的模样,一朵蔷薇在夜色里也能看出迥异的鲜艳,花盘里盛的露水闪着莹亮的光摇摇欲坠。 远山有一线深蓝色的天际,像是晨曦前的月影,又像是落日后的最后一道余晖。 第46章 丽娆醒过来时,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都弥漫着汗湿后的虚弱感,她翻了个身,左臂传来的酸麻疼痛让她禁不住叫出声来。 眼前是天旋地转的竹屋,上面斑驳的湘妃泪迹像是近在眼前伸手可摸。 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丽娆微微偏头往左边看去,手臂正放在女子的颈弯下,那姑娘亦是满额汗迹,脸上带着红润的脂色,鼻息有些微急促,靠得近了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正在颤动。 到底是痛楚大于让美人安睡的心情,她缓慢而轻柔地把手抽了出来,连甩带揉,好半天才恢复了知觉。 现下她确定自己没有死,看来这药虽有毒性,却不深,只是不知道对提升内力有没有起到作用。 她暗自蓄气到丹田,然后绕着周身的经脉走了一圈,每一处穴道都畅通无阻,只是提到胸腔时一股热浪火辣辣的往喉间冲上来,让人忍不住干咳起来,除此之外内力似乎并没有增加,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她叹了一口气,准备起床,正小心翼翼地抽动挤压在一起的身子,旁边的人却如她一样也咳了起来,并且越来越严重以致呼吸困难。 她连忙转过身子抬手为她抚着胸口,并如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内力传了过去,然而这一次内力刚达到肌肤,便有一股力胶着弹了回来,手心如被火苗燎了一下,疼痛不已。 “别动。”那人痛吟道:“我内力有些紊乱。” 丽娆一听便知道她也如自己一般,提蓄内力到丹田,并游转四经八脉。看着那人紧皱的眉头,她责备道:“为什么总要这么急燥?”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作为一个伤者,谁能不急燥呢,谁会不想在第一时间试探自己的内力可有恢复。 丽娆坐起身,脚刚一挨着地,天旋地转的感受便愈加强烈,她重新倒在床上,忍受着如潮水一般侵袭的眩晕。 没有等到不适消失,她已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时,已是隔天的午时,天光有些发白,没有阳光普照但明亮无比。一只阳雀在门外的李树树梢上,来回欢叫,吵得人心烦意乱。 这次全身的疲惫和疼痛已经消失了,余下的就只是饥饿感。 她快速坐起来,再快速转身,一连串的动作并没有引起不适。 “薛珞,你怎么样?” 床上的女子睡得很平稳,脸上的红晕暗下了几分,但并没有被声音惊醒的迹像。她伸手过去,把指尖放在她的鼻翼下,感受到那微末的热气,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 “薛珞。”丽娆摇晃着她的肩膀,直到她微觑了眼睛,把不甚清明的眼珠聚拢在她脸上。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薛珞抬手难耐地揉捏着自己的颈项,然后坐起身来,把一网遮住脸的黑发尽数往后拂去,白晰清致的脸上起了些愠怒:“肩膀很痛。” 丽娆又急又气,忍不住上前摁住她的脖子:“我是问你,你的内力和气血是否有好转,你昨夜一直压在我的手腕上,肩膀当然会痛。你难道忘了咱们喝药的事了?” 薛珞一把拂开她,脸上开始出现后知后觉的气恼:“你别碰我。” 丽娆坐在床弦上看着她,脸色堆积起不耐烦:“薛至柔。”,她们从一张小床上醒来,这般肌肤相亲地挨了一夜,她居然还叫着别碰她。 大约是第一次除了长辈外,有人这般高高在上,连姓带字的叫她。薛珞脸上顿时起了一层寒冰,本就蓄积的起床气在这时爆发开来,她熟练地捏起剑诀,以二指之力点上丽娆肩上穴道,然后反转腕力使擒拿法用手臂桎梏住她,翻身把她压在了床上:“你叫我什么?” 她这套动作,虽算不上快,力道也不重,甚至连穴道也没有点住,但被压着的人脸上先是怔愣,其后高兴不已:“你使内力的时候,胸口不疼了对吗?” 薛珞闻言,暗自往丹田提力,虽觉得有些乏力,但胸口并不像往常般疼痛,气血翻涌的力道也不足以让她疼痛,她喜道:“那药好像有些作用。” 丽娆本也为自己练出了焕神丹而兴奋,但转念一想,自己竟然一点内力都没有提升,想来该是心法未学到实处,导致内力无法突破,看来自己不单是武功弱,脑子还笨拙。 “恭喜你了。”她不咸不淡道:“看来你很快就要见到你师叔了。” 薛珞俯身看着她,唇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垂坠的发梢像是尖刺一样在丽娆脸上游移,丽娆不适地偏了偏头,嗫嚅道:“放开我。” 薛珞拉起她,顺势一掌推出。丽娆踉跄着摔到地上,幸而那力道微小,她没有被摔伤,但心里倒起了几道浅浅划痕。 薛珞轻轻咳了两声道:“去端些水来吧。” 丽娆爬起来,生气地看着她,叫道:“现在想着指使我了?晚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怒气冲冲地打开大门,一片初冬之景扑面而来,黄的芦叶,绿的树,红色的百日红经一夜露水的喂养,遍地而生。 泽地的景,每一眼都是不同的。 沁凉的空气本该使人神清气爽,但丽娆余怒未消,看什么都不顺眼,上前两步一脚踢翻了池边的小水桶,水桶骨碌碌滚到水池中去,里面还算鲜艳的紫水兰在水中荡漾着。 “江姑娘。”一个不算熟悉却又疏离的声音踏风而来,白色身影在李树树干上使了个回旋踢,姿势飒然地落下。 第47章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溶鸢师叔。”丽娆乜眼淡淡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要不是她话中的敌意太重,溶鸢也不想过多与她交谈,她现在急切的想要见到薛珞,哪怕只能看看她的睡颜。她微微笑道:“江姑娘,我相信你,自然也放心把至柔全权交给你照顾,近来只因我隐疾犯了,闭关了良久,这一好就赶来了。” “隐疾?”丽娆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虽有弱柳扶风之姿,但并未病容奄奄,不知道这隐疾是什么。 溶鸢脸色不郁地摇头道:“此乃私事不便多说,我现在想去看看至柔,需得江姑娘同意么?” 听着她这不客气的问话,丽娆也没了晚辈的谦恭,她转头向着屋内一扬下巴,像是随意打发般:“就在里面,自己去吧。” 溶鸢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和训斥,想来对她的态度也是颇为隐忍了。她往屋内快步走去,到了内室的门前,便近乡情怯般踌躇不敢有所动作,隔了半晌才悄悄往里一瞧,随即大声欢叫了一声,便飞奔了进去。 丽娆心里像是堵了一层棉花,还是吸了水的,所以沉甸甸难以呼吸。 阳雀还在欢叫着,不合时宜,恼人心弦,她抬头詈骂道:“混账东西,你为什么不飞去南方过冬呢?” “表姐,你在说谁呀,去哪里过冬?” 一听到这个声音,丽娆的头都大了,怎么今天来的都是些不速之客。 看着走来的令玥和她身后满眼仇视的陆娇,丽娆不觉有种想马上逃离此处,等待一切安宁后再回来的冲动。 令玥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表姐,我这次来还是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可别生气。“ 丽娆也不想多跟她周旋,只道:“药是找齐了,我抓上几副,你们拿上去熬吧,只是用量和引药还需斟酌,一时可能达不到你们想要的效果,反正慢慢养吧,亦深也不差这几天。“ 令玥点点头道:“只要有药,一切就好办啦。“ 陆娇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江表姐有了药方就像有了尚方宝剑一样,说什么就是什么,谁都不敢反驳,反正你想让亦深几时好,他就只能几时好。“ 丽娆看着她,眼睛里的恨意不比她少:“你说对了,命在我手里,自然要听我的,我要是心情不好,什么药用重了,怕是你后半生幸福不保。“ 陆娇气得浑身打战,手掌按住剑柄就要发力,陈令玥见状连忙左右安抚道:“阿娇,你不了解表姐,表姐向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才不会真的拿哥哥的健康开玩笑呢,你忘了你这次为什么要来么?“ 陆娇顿时偃旗息鼓,满脸堆着不情愿,但口气却软了十二分:“上次是我不对,得罪了江表姐,我已知错了,还请表姐把解药给我吧。“ 丽娆讶异道:“什么解药?“ 陆娇脸色微变,声音急促道:“表姐上次用针刺了我一下。“她抬起手腕,折起衣袖,只见上面还有着一条青色的线。她继续道:”我这两天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便是喝醋也如水一般。“ 第28章 丽娆冷哼一声,道:“我要是真的用了剧毒你还会只是食不知味么?你看你的手,本是黑线现在已经变青,我想再过三天应该就会散了。“ 陆娇盯着手腕看了半晌,这才知道被她摆了一道,顿时勃然大怒道:“江丽娆,你欺人太甚。“说着抬起了右手,指尖银光一闪。 丽娆退后两步,起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剑决,防备道:“陆娇,你要是想我今天好好把药交出来就别轻举妄动。“ 令玥也划步挡在陆娇身前,以防她发射暗器,并回头向她暗使眼色道:“阿娇,哥哥的药要紧。“ 陆娇咬牙放下了手,只是怒气未消,胸口尤还不忿起伏。 令玥笑道:“表姐,请你把药给我吧。“ 丽娆道:“你们就在门外等着吧。“说着自顾自往屋里走去,并不去在意她们的脸色。路过里屋时,装作不经意往里一看,只见那容鸢师叔正倚坐在床弦上,留了一张背影对外,不知在絮絮说些什么。 丽娆本不想偷听别人说什么,不过是多停留了一会儿,一双冷漠的眼睛便隔着那道背影射了过来,丽娆与薛珞眼神相对,马上做了个鬼脸仰头不屑地离开了。 她拿出几张黄纸,随手包了几味药,剩下比较难见的药物便有意的用碾子磨成了粉末。她当然得谨慎一些,她的姨父就颇通药理,寻常的草药他大约一眼就能看出来。 包好药后,她便走了出来,恰在此时溶鸢也走了出来,她看了看丽娆手中的药包,问道:“这是焕神丹的药草么?听至柔说,你的药很有效,是否可以把药给我,让我带她回揽月峰去休养。” 丽娆斜眼看着地面不答,待她问了第二遍才道:“师叔身体不好,怎么还能照顾别的人呢?” 溶鸢笑道:“现下见到了至柔,我的病已经好了。” 丽娆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慌乱,却不知道在慌乱什么,她呐呐道:“她还有几天应该就能下床走动了,到时让她自己上去不好么?师叔何必这么急。” 溶鸢听她话中隐有不舍之意,不免有些疑惑,难道在她没来的这数天里,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么,她回过头看了一下床上的人,用眼神向她询问。 第48章 薛珞早已听清她们之间的对话,笑着看向溶鸢道:“她说得对,我已经快好了,只要能走动,我便马上回揽月峰去,若是累你照顾我,我又怎么能安心养伤。” 丽娆听着她这轻声抚慰的话语,突起一阵气闷,心里嘀咕道,这人是把她当仆人使了么,原来不愿回去是怕她师叔劳累,要是能走肯定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去,简直就像养不熟的狼一般,狼心狗肺,不识好歹。 脑子里一连冒了几个狠毒的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道。 她何故这么生气呢,人是她求来照顾的,怎么反倒心生怨怼。 这边溶鸢已妥协道:“好罢,那我等你。” 丽娆走出,把那几幅药塞到令玥的手里,满面不耐道:“把水没过药,煎成一碗水,一副药喝一天没有问题。” 令玥连忙接过道了谢,并又向陆娇使了个眼色道:“那表姐,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陆娇才不屑向她道别,早已转身沿青石板路一路御着轻功抢先离去了。 令玥本想再说一句,眼见着溶鸢从屋内出来,惊得花容失色,遂也脚不沾地的离开了。 溶鸢站在门口,看着那离去的两道背影眼里蓄起阴霾道:“那不是如梦的女儿么,怎么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 丽娆没有说话,这话怎么说,无非就是,因为四方比试是造成两人重伤的元凶,长辈们心中自然有了龃龉,互相都在憎怪是对方伤了自己的爱徒和儿子,在伤好之前,当然是能躲就躲以免惹火上身。 微风吹来,溶鸢的面纱被风荡起,她抬手轻轻一压,一双眼像含了一汪秋水般,看谁都是脉脉情深,她笑道:“那就请江姑娘再费心几天。” 丽娆点了点头,终于放松了口气道:“放心吧。” 溶鸢如一阵疾风而去,只需三纵,就行在了令玥之前。 丽娆静静的看着她们消失在远处,良久才回过神来,低下头,拈下沾在衣襟上的几丝草茎。 屋内传来几声细微的咳嗽声。 冬天的寒风绕过桃李树梢,从上到下袭来,枯叶簌簌而落。泽地里从来不下雪,只有其他三景才会在深冬时被雪覆盖,可是寒冷却不会比别人少受,她拢了拢衣襟,往屋内走去。 第29章 在厨下忙活了半个时辰后,丽娆端着清粥和小菜进入屋内,将桌子移到床边,摆好碗筷。既然薛珞手脚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就不便再亲手喂她食物了。 丽娆食不知味地喝着粥,看着那人自从见到溶鸢后就逐渐红润清和的脸色,不禁语气酸溜溜地道:“我看你是不用吃药了,每天就让你师叔来看看你就行了,她比药还灵呢。你反正也不待见我,怎么不让你师叔伺候你呢?你一天不见她都这么难受,听说要累着她,面也舍不得见了,是吧?我欠你的?我是欠你,但现在救了你的命,算是还清了。你师叔可轻闲了,她手指头都不用动,就白捡个生龙活虎的姑娘。” 薛珞轻轻划动着手里的勺子,本来沉浸在快慰里的情绪,被一计重锤砸到了谷底,她敛下眸子,没有说话,指尖却开始因为生气而用力起来,勺子擦刮在碗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即使你这么多抱怨,那师叔要带我回揽月峰时,你怎么不答应?”薛珞冷冷反问道。 “我……”丽娆一时词穷,半晌才道:“我怕她偷我的药方而已。” 经过这数十日的相处,她对丽娆的脾气已经算是摸透了一半,这个女人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嘴里叼着一把刀,有事没事都要刺你一下才开心。这可能跟她骤然失去双亲,周围又虎狼环饲有关,不得已用刁蛮的个性,任性的言语来保护自己。 可是,她们只是伤者和医者的关系,甚至是伤者与仇者的关系,她没有义务去理解她,包容她。薛珞放缓气息,浅调内力,暗暗压下逐渐翻腾的气血,和这样敏感自私的人相处,对自己的意志也是一种磨砺。 丽娆自然看出了她的情绪转变,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这般言不由衷,但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哪有那么容易就收回来,唯一的示弱方式就是夹上一箸小菜放到她的碗里。 薛珞并不理会她的示好,只喝了些米汤便丢下勺子,开始闭目养神。 丽娆拿眼睛盯着她,似要把她烧出洞一般,最终只冷哼了一声,把食物端了出去。 厨下灰槽的石板上,放着非常多需要烘干的药材,底下的火炭还有余热,丽娆把一些新鲜的药草重新码了上去。 熬药剩下的药渣,她用簸箕运到了桃李树下,添作肥料。 她摸了摸李树粗粝的树干,这数十株李树,每到夏天上面总是会结非常多的果子,但是果子味道酸涩,无人食用,通常都是任由它掉落腐烂。李子是性凉的水果,吃多了对身体并无益处,用来泡酒倒是可以美肤养颜。 她现在需要寻种性寒的药草,可惜李子并不符合要求,它虽凉但是并不能平衡其余十二味药的燥热之气。 之前试药时,用的都是非常少的剂量,倒是桑树根加得足足的,就这样两人还是浑身大汗淋漓,昏睡了一天一夜,可见药性之猛烈。 但若是混合多种性寒的药草加入,反倒怕与其他药相克。 丽娆这一天都在为这引药烦恼,虽说药效慢有药效慢的好处,但是如果能制出较为完美的焕神丹,也算是不辜负爹以往对她的期望。 第49章 晚上,熬了药给薛珞服下,又为她擦了身子,正待端水离开时,腰间猛然一痛,整个人站立不住,坐倒在地,盆里的水被掀翻,在地上蜿蜒流淌。 冒着热气的水,泼到身上却寒得刺骨,丽娆又痛又冷,趴在床弦上发着抖。 良久,那床上的人才吝啬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微微使了些气道,丽娆顺着那力道坐在了床边。然而,她怕身上滴下的水打湿床铺,又直不起身来躲避,只得往地上蹲去。 薛珞用力摁住她道:“你别动。” 丽娆挣开她的手,强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而腰间又是一酸,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去,幸而扑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并未受伤。 她攥着手心,等那波酸痛感慢慢地消逝过去。 这种腰疼的毛病,以前练武练得勤时也出现过,大概就是太劳累了。但丽娆觉得自己并未多劳累,虽然采药会走上十几里路,虽然碾药会让手臂僵硬,但每晚还是睡得很早,这足以让精神恢复。 抑或是那药浅微的毒素在身体内起了反应,但薛珞好像并未有什么不适。 胡思乱想间,疼痛终于渐渐褪去。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筋骨,感觉没什么大碍了,便挽袖开始收拾屋内的狼藉。 等一切弄好,她这才脱下了已经僵得窗纸一样硬挺的衣服,本想马上缩进被窝里取暖,但床铺早已被衣上的水打得透湿。她身着雪白的里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一时没了主意。 少顷,她捡起床头一件小袄披在身上,想着到灶前的柴草上将就一夜。身后的女人,突然发话了,她依旧冷漠的声色上,带着些不自然的扭捏气息:“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 丽娆回过头来,薛珞并未看她,只是侧身往里睡了些,床上留下了一人身的空位。 丽娆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按理说,一起取暖的话是她先提出来的,现在睡在一起也算是顺理成章。可是现在这话是那个清冷得不知人情世故的姑娘说出来的,那就不一样了,起码表示,她对她并非单纯的厌恶,也许也掺杂着一丝别样的感情。 管她什么情,只要是能让自己舒心的,都是好情。她笑着吹了灯,睡到那床上去,贴紧身边人的背。 外面朔风阵阵,简陋的竹屋虽能趋避风雨,却无法抵御寒冷,但此时此刻,心是温暖的,以致于整个人在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梦里,天是一望无垠的蓝,地是浅草的绿,绿一直衔接到天际,草原平坦而又广阔,眺目而望,好像看不到一座山峰,一片树林。 她独自在草地上行走着,粉色的衣衫,是天与地中唯一鲜艳的色彩。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个山谷,这里的绿色更为浓烈了,眼前是一簇簇的桑林,耳边有溪水叮咚流淌的声响。 这片桑树林十分茂盛,而且树枝之间高低不同,高的可达数米,矮的只及腰间,上面结满了黑色的桑葚,果实已然熟透,散发出甜腻的果香。地上也铺了厚厚的果实,脚踩下去,软绵绵的,能感觉到汁水的丰沛。 她越往里走,越有些心惊胆战,入目处没有人烟,只有密集的桑叶,叶片纹路清晰,能想像得出掰断叶茎时的清响,还有那茎上白色汁液滴在手指上,形成的黑色印迹。 衣服与树叶间摩擦着,窸窸窣窣,像是蚕食桑叶。 忽然前面有一道白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快速的奔跑起来,希望能逃出这个诡异的地方。 然而跑到近前,却发现不是光,而是一道身影。 那人素衣白得像听雪楼阁上的三尺白雪,手臂上的长帛缀着揽月峰上的月华清光,身姿如松风涯的青松,扬起的黑发带着朔风的冷冽之气。 丽娆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似有所感的回过头来,那副清澹雅致的容貌即使看惯了依然十分惊艳。 “你在这里做什么?”丽娆呐呐的问道,即使是在梦中,也清醒的知道一切并不真实。 薛珞看着她脸上浮现出微笑,笑如三月暖阳,一瞬间,百花谷里的花全都绽放开来,她温声道:“我在等你。” “等我?”丽娆不解道:“等我做什么呢?” 薛珞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丽娆怔怔看着她,心跳此时已经静止了,空荡荡的胸腔里回荡着她的声音:“咱们折桑起誓……” 折桑起誓? 余下的话还未听清,丽娆已惊醒过来,她轻轻喘息着,似乎梦里停止的心跳,在此刻轰然大作起来,那强烈跳动压得自己无法呼吸。 “你怎么了?”梦里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朦胧的迷醉感。 丽娆惊厥似的回过神来,应道:“没事,做了个恶梦。” 四下里黑漆漆的,只勉强看得出桌椅和床的轮廓,看来天色还很晚,她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这算不得恶梦,虽然那走不完的桑林有些诡异,但一想到她对自己说的话,心里就产生一股悸动,那悸动让人难以入眠了。 她说,咱们折桑起誓。 折桑是相爱之人私订终生的意思。 她怎么会想和她私订终生呢,这梦简直太过荒唐了。 丽娆翻了个身,把自己脸上有些失控的笑意掩在夜色里。 但是,万一这梦只是在提醒她另外一件事呢,她脑子里快速回忆着梦里的点滴。 第50章 桑树应该是最佳的引药,但是树根又不足以压制原药方中的燥热。难道是果实?然而果实只是有明眼的作用,并不能清热解毒。桑叶倒是能清肺润燥,但是效果恐怕也是微不足道。 梦里那些高大的桑树,并非是一朝一夕长成的,有的已经数米高,成为枝干丰茂的大树了,也许用生长了近百年的桑树根入药,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百花谷桑树不少,但都是农人们种来养蚕的,最多不过十来年光景。看来她得到处去找一找,至少走远一些,问一问附近的村民看是否能找到线索。 看来爹娘的在天之灵冥冥之中还是在帮助她,每当她陷入迷境之时,就会想办法给予她一些指引。 第30章 自那日在梦中得到启示后,丽娆便把药做成丸药,嘱咐薛珞按时服用,自己背上干粮在谷中四处寻找,每日傍晚才会回来歇息。 这日,往南走了三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壁,这山壁非常奇特,比手掌还薄,高高寰横在一个巨大石洞之前,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沿着荒草掩没的小径又走了数百米,来到石洞前,石洞并不深,或有百来米,一眼便能望到底,其间山石嶙峋,泉水淅沥。 洞口有一户人家,以耕种为生,门前开垦了数方土地,种了许多应季的瓜果蔬菜。虽已经到冬天,但山下的温度还不足以抑制植物的生长,几处菜圭碧莹莹地挂着露水。 丽娆走了过去,见门前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正在用竹篾编织簸箕,她笑着上前见了礼,询问是否能给些水喝。 老婆婆怕是久未见人,如今猛然间见个年轻姑娘,觉得新奇不已,连忙招手唤她进来:“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后面可没路了。” 丽娆在她指引下,拿起葫芦瓢在屋侧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山泉水,一口气喝完,肚腹里凉飕飕的,整个人却很清爽,额上的薄汗顿时消散。 她微微喘息道:“婆婆我想问您,这附近可有年数比较久的桑树吗?” 老婆婆诧异道:“桑树?你是养蚕的人?” 丽娆摇了摇头,笑道:“我不养蚕,我想取一些树根做药。” 老婆婆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找药的,亏你走了这么远,我这里可好久都没人来过了。” 丽娆本来每日在荒山寂地里走来走去,胸中的心都是悬着的,既怕野兽,又怕流寇,更怕遇到练武走火入魔的剑客,一个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如今看到这样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家,悬着的心放了一半,见对方搬来凳子她也不推辞,坐下来休憩起来。 见老婆婆编制簸箕,弯曲竹篾间有些废力,她拉着凳子坐到近前,主动接过老人手里的活,编了起来。竹篾有些厚,应是用楠竹劈的,这种竹子韧劲大,硬而柴,耐磨,耐砸,但唯一的缺点就是难弯曲成形。 丽娆抬首左右而顾,问道:“老人家,你有油灯或者蜡烛吗,可否点一支来。” 老人道:“有,有。”说着起身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个土制的碗出来,里面盛了半碗黑油和一截灯芯,火苗在白日里看不真切,只有从那浮起的黑烟里知道它正燃烧着。 丽娆把要弯曲的那一处对着火烤了起来,直烤成焦黄色,趁着热气未散便马上弯曲定型,如此一烤一编,不一会簸箕就成型了。等编完,装上一斗粟米竟一粒都不掉落,可见编得非常紧致完美。 老婆婆捧着这簸箕爱不释手:“我编了几次,都不成功,普通青竹太脆用几次就散了,没想到你姑娘家家的,竟会这种手艺。” 丽娆把划伤的大拇指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笑道:“小时候看爹编过,就学会了,这簸箕如果太硬不趁手,您还可以燃一堆火整个儿的烘烤一下,保证软和好用。” 老婆婆笑着把簸箕收到门口,从屋里拿出一盘子红色高梁面馍馍:“你饿了吧,吃点东西。” 丽娆拍了拍脚下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块烙饼道:“不用,我带了的。” 老婆婆眼神搁她包袱上看了半晌,又从她脚看到她脸上,不禁叹息道:“看来你真是来找药的,不过,你不像常年奔走的人,这是突然得了什么偏方所以临时起意吗,桑树根性寒,年数越长寒气越甚,你是用来治什么病的?” 丽娆听她说话不像普通庄稼人,倒像是个隐士般,一眼便能看出问题所在,心里也起了些佩服,半真半假道:“对,家人突生热症久治不愈,最近得了个偏方,说是要用百年以上的桑树根做药引,所以我才四处找寻。” 老婆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开始收拾起屋檐上挂着的几笼苞米和高粱。 丽娆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浅起了些日光,但落到身上却不怎么温暖,只是抬眼时,有些刺痛眼睛。 日光微微偏西,她不能再停留,应该尽快赶回去了。 她站起身告了辞,便往石壁外走去,行到半路不经意间回过头去一看,那老婆婆正站在院子边目送着她。天地间唯有这一个简陋的院子,院子前一个微佝偻身子的蓝袄老人,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的背影,这样的场景实在是有些诡异。 她浑身不由自主起了些鸡皮疙瘩,然而还未等走出谷去,身后便传来一阵呼唤声,她转头站定,只见那老人正在招手,召她回去。 第51章 这次,她的步子有些沉重了。 好不容易走到院子边,还未等她开口,那老人便道:“这里到最近的村子都要几十里,等你出去,已经晚上了。” 丽娆点头道:“对,所以我想早一点走,沿路再找一找。” 老婆婆弯身端起簸箕,里面放着许多玉米,她把这簸箕玉米倒在院中青石板上,笑道:“你帮我做点事,到时候我也会帮你。” 丽娆站了一会儿,品味出她话里的意思,走上前去,开始认真用手刮着玉米粒。 带着水汽的凉风从山洞中拂来,这个山洞对于野兽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栖息地,对于人来说却不怎么样,长年潮湿的环境对老人家的身体并不适宜。 丽娆问道:“这里天黑了会有老虎吗?” 她可最怕老虎了,因为小时候娘就常用老虎吃人的故事来吓她,以免她到处乱跑。 老婆婆正用高梁穗扎扫帚,闻言并未抬头,只留下额间深深的沟壑,她道:“没有老虎,但是有黑熊,这里还好,但出了石壁外,就是它常活动的地方。” 丽娆一听,头发竖起,话音里带着颤抖:“它白天也会出来么?” 老婆婆道:“白天黑夜都会出来,你今天运气好,竟然没遇到它。” 丽娆吓得无心手里的活计,她站起身来踌躇道:“怎么办?怎么办?” 老婆婆道:“要不,你今天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早我送你出去。” 丽娆本想答应,可转念又想起屋里那个人,怎么能白白让她饿一晚上,她坐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道:“我得回去,家里的人还等着我呢。” 老人抬眼,目光精深,问道:“你爹娘,还是你夫君?” 丽娆道:“我爹娘早去世了。” 老人家似乎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微微怔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无法继续了:“都去世了吗?”她话里有些悲伤,引得丽娆疑惑非常:“婆婆,你认识我爹娘么?” 老人回过神来,摇头道:“不认识。”但是过了良久,她又问:“你是从百花谷里来的吧?” 听到这个问题,丽娆确信她肯定知道些什么,至少是认识自己父母的,只是不明白,这个在四景山边界的山洞里隐居着的老人,为什么能一眼就看出她的来历,她可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难道是她哪句话透露出了信息? 但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得考虑自己如何能安全的回到百花谷去。 老人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劝道:“就一晚而已,难道你夫君也不愿意?” 丽娆无暇去辩驳她话里的错漏,只道:“她伤重,无自理能力,我若不回去,实在是担心出事。” 说完便加快的手劲,只想尽快完成任务。等到扒完玉米,收拾完玉米核,天色已经隐隐黯淡了下来,日光逐渐往西移,远山已有倦鸟归巢。 她斟酌道:“老人家,我真得走了,至于桑树,你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老人递出一块火石,并一个扎得简易的火把,道:“拿去吧,桑树的事,你回去拿菊花给我做个枕头送来,我再告诉你。” 菊花?枕头?这老婆婆怎么这么刁钻。不过求人办事,总不能抱怨,至少有了线索,以后自己便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奔波寻找了,她点头答应下来,便急匆匆小跑着往山壁处奔去。 老人在身后叮嘱道:“别跑,那熊见你跑可追得快。” 丽娆只得缓下脚步。 这一路走得真是胆战心惊,好几次差点没被丛林里窜出的野兔和野鸡吓得掉了魂,等走进百花谷的泽地里,四面已经黑得看不见路,隐隐有枭枭之声从水泽深处传来,听不清是来自鸟还是蛙鸣。 丽娆不敢点燃火把,因为她怕火光引来危险。 然而脚下的沼泽地更是危险,一不小心踏错,那便再也不能出来。 思索了良久,还是点起火把,黑压压的虫子瞬间就把火光围绕起来,噼里啪啦爆炸不绝。 所有的声音都压不住丽娆的心跳声,她从没有这么晚回来,每次出去都会算好时辰,晚饭前总能到达,这次被老人绊住了脚步,虽说得到线索,但胆子却被吓破了。 忽然,身旁的草丛里传来了野狗的嗅息声,那声音就在脚步旁如影随形,丽娆屏住呼吸,加快脚步,那嗅呼声愈加大了,开始出现轻轻的吠叫,咆哮压在喉咙里,那是对火光的忌惮。 第31章 一截长长的枯木,横桓在脚下,踢动时滚动的枯木搅动着周围的草丛,一只寒鸦从草窠里嘎的一声窜出,从丽娆眼前飞过,尾翼划过一道强风,把手里的火把骤然扇熄。 几乎是火把熄灭的同时那野狗就发动了攻击,黑色的巨大影子猛的扑向丽娆腰际,剧烈的撞击力把丽娆撞倒在地上,她握紧火把,把那带着火星的一头挽成剑招用力往黑影的头上戳去。大约是戳到了眼睛,野狗嗷呜一声收起爪子退开,趁这个空隙,丽娆爬起身没命的往前跑。 芦苇锋利的叶子在脸颊上划过,脚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水像雨点一样往身上袭去。 幸而眼睛逐渐适应了夜色,能看清深水处粼粼的光,也能看清巨大的树影和四处飞散躲避的昆虫和鸟。 身后那野狗又追了过来,油滑的皮毛从脚腕间滑过,吓得丽娆尖叫起来,然而尖叫声刚划破黑夜,就被压在了喉咙里,她不能吸引来更多的野兽。 第52章 她捂着嘴停了下来,手里拿着木棍不停的左挥右打,学的那点武功在黑暗里全无章法和用处,剑招是有来有回的,这条狗可没有武功路数,它袭击的都是下盘,为的是拖垮猎物的体力。 丽娆且攻且挡,但动作并没有野狗快,不过半刻就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而野狗还迈着游刃有余的步子不远不近的包围着她。 “滚开……”丽娆捂着胸口弯下了腰,她实在不明白,这狗为什么要为难她这个人,一条狗她也许还能抵抗稍许,现在最怕的就是引来一群野狗,那自己就真的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趁那狗匍匐下来寻找攻击时机,她慌忙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快速吹出火光来,然后点着火把。火苗蓝幽幽的,软弱无比,就像夏夜里飘忽不定的鬼火,大约走上几步就会迎风熄灭。 丽娆抬手护着那火苗,继续挪动脚步往前走去。 回去的路,应该不远了。只是入目处都是巨大的榕树树冠,与自己相熟水泽的树没有什么不同。 那狗还是跟着,偶尔咆哮着往前猛扑,丽娆也不竭力反抗,只慢慢站定,举着那火把绕上一周,狗就会暂时停止攻击,它害怕那灼热的火光。 丽娆俯身捡起石块用力朝它掷去:“滚,为什么总跟着我。” 本来冰冷的夜,一路走来,从头到脚都泛着汗渍,冷汗热汗交汇,让脚步都变得虚浮。 她现在多希望能看到花房门口挂着豆大火光的油灯,那丝人气会给自己莫大的勇气和安慰,虽然她对于亲情的感受非常凉薄,但还是怀念起了外婆在的日子。 终于,当那片桃李树林形成的黑色长带在目光中出现,连接着那熟悉的山丘。丽娆不禁如释重负,她哽咽出声,也不管脚下的路径,压着一口气就往那代表家的地方跋涉而去。 她的奔跑彻底激怒了野狗,它似乎也明白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不顾火把荏弱的火光,直袭丽娆的小腿,锋利的牙齿把布裙划开,丽娆紧张之下再一次摔倒。 那野狗扑来,直袭猎物的颈部,丽娆划十字剑决勉强挡住要害,然而手臂还是被咬伤,但这不是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丽娆耳边,又响起了几道喘吠声,看来它的同伴来了。 它们左右夹击,咬着她手臂碎裂的衣服拖拽着,丽娆翻身扯掉一只袖子,拿过火把向另一只狗的头上不停砸去,即便它已经停止攻击往草丛中躲去,丽娆也不依不饶的冲过去,刺、夺、斩、戳,用倾城剑法专打它肚腹上的柔软部位。 “别欺人太甚了。”看着狗被她追得往后跑出十数米,她才停下来,转身继续往家里奔去。 “老天保佑,我以后打死也不会晚归了。”她又气又急,脚步又快又乱,声音断断续续隐没在鞋底敲击在青石板上的踏踏声中。 她摸到了门前,用力撞开,已顾不得回身关上,只连滚带爬来到小屋内,这才关上这道薄门,倚着门缓缓坐了下来。 手上焦黑的木棒滑落下来,她似喘不过气般抱紧自己身子。 油灯的光亮装满了整间小屋,亮堂堂的,桌前坐着的人正在练习龟息疗伤之法,她确保周身内力和气血平稳,这才浅浅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眼前的场景顿时让她惊讶出声:“你怎么了?”见对方一身褴褛血迹斑斑又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皱起眉头:“被人欺负了?” 见她半晌没有回答,薛珞厉声道:“你聋了吗?”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此时的丽饶终于回过神来,她连滚带扑冲过去抱住她的腿,大哭道:“路上遇到了一群野狗,我差点被它们咬死了。” 野狗?薛珞放下心来,随即脸色不郁的嘲讽道:“四景山武功第一的人,连野狗都对付不了吗?” 丽娆抹了一把眼泪,泣怒道:“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到,我怎么对付,能捡一条命回来都不错了。” 薛珞冷哼道:“谁让你这么迟回来的。” 丽娆见她毫无怜惜之心,自己都已经这样了,便连一句好话都吝啬给予,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欲加伤心。 哭声在黑夜里显得凄厉,引得门外的野狗嘶声嚎叫起来。 “它们来了。”丽娆直起身死死抱住薛珞的腰,眼中惊惶突现:“要是它们进来怎么办,你赶快到柜子中去躲起来吧。”说着她爬到床边取自己的青钢剑。 “你瞧你那没用的样子。”薛珞自来在揽月峰中就没见过能被几只野狗吓成这样的女人,恨铁不成钢道:“怕什么,倾城剑法随意出得两招也能赶走它们,你的武功虽弱,但那点内力伤狗总没问题。” 丽娆抽剑站起身,四肢发着抖,却还不忘挡在她身前护住她:“你……你躲起来吧,我现在没力气,我不敢打。” 薛珞深闭了眼,似乎再多说一句,怒气就会溢出,半晌才道:“屋里点着灯,它们不敢进来,你还是先处理你的伤吧。” 手臂上的伤不说还好,一说便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丽娆拿出一块布条胡乱裹了起来,又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懈了一口气,坐在桌前抱着水壶狂饮。 “你吃药了吗?”丽娆终于寻着空隙问出这个关心的问题。 “你自己没眼睛么?”薛珞懒得与她多话,自顾自地上床开始歇息。 丽娆咬了咬唇,眼眶红了起来。知道她嫌自己武功不济丢人现眼,虽然确实丢人,但也满腹委屈,她哪里比得上揽月峰上的人呢。 第53章 她哑着嗓子,闷闷解释道:“我本来可以在别人家借宿的,想着你还未吃晚饭,我才连夜赶了回来,好不容易到了家,你非但不关心我,反倒对我冷冰冰的,我这一天几十里路的找药,我图什么呢?”说着捂着脸又呜呜哭了出来。 这一哭就是半个时辰,仿佛要把这一路的恐惧害怕都哭尽了才罢。 薛珞听着这哭声,浑觉得像是揽月峰的钟鸣一样,直压得人头疼,简直难受至极,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她身上这几日都穿着丽娆的里衣,粉红色的衣衫衬得她脸色晦暗:“够了。” 丽娆不理会她的威胁,只顾自己伤心。 薛珞冷冷看着她弯俯的颈弯,良久叹了一口气道:“你不饿么?我陪你去做饭吧。”语气已是妥协。她站起身,浅移着步子,走得异常缓慢,但很平稳,这是多日用药的功劳,待她手扶上门拴,丽娆这才连忙上前阻拦:“别开……我不敢。” “不敢什么?”薛珞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满脸揶揄:“江大小姐,你光顾着哭,难道没听到它们已经离开了么。”听了这话,丽娆精神一振,她趴在门缝间听了听,确实没听到任何声息,这才放心大胆的开了门。 门外果然什么都没有,只余了天井里那隐约的月光和树影。丽娆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了大门,然后回到屋边,握住薛珞的手:“行了,你别去了,待会儿摔了就不好了。” 薛珞抿了抿唇,带着些倔强的意味:“我说了,要陪你,而且坐在火边会暖和些。” 丽娆闻言摸了摸她单薄的肩膀,怨道:“冷为什么不说呢,自己不会找衣服穿么。”说着回身打来一件长袄披到她身上,这才扶着她来到厨下。 薛珞从来没做过饭,自然也没烧过火,厨下的油膻气萦绕在鼻端,前方是那女人在水蒸汽里来回奔忙的身影,这是她未曾感受过的烟火气。 “你的手。”她问道:“做这些不会疼吗?”那渗出的血渍,让人看着心惊。 丽娆毫不在乎,把手浸进冰凉的水里洗着米:“有点疼,但不碍事。”她看着薛珞笑道:“你在心疼我么?” 火光下,薛珞的脸美得妖艳,她勾着唇,带着不屑的笑意:“可笑。” 她怎么会心疼她,这话就像在问她,覆水是否能收回那般问题一样荒唐。 第32章 灶孔里的火苗开始黯淡下去,锅里的水迟迟无法沸腾。 丽娆停下切菜的手,抱怨道:“你就不能随手添根柴么。” 薛珞左右而视,有些疑惑:“什么柴?”她随手拈起一把草穗塞了进去,火光顿时大了一些,但只有那么一瞬,剩下的又是艰难跳动的火星。 丽娆叹口气,擦了擦手走了过去,拿过两根木柴添了进去,笑道:“人人都说我是大小姐,我看你才是,你这十指沾过阳春水吗?还好你师父教了你怎么吃饭,不然你得被饿死。” 薛珞听着她调侃自己,倒罕见的不觉得生气,仿似已经明白对方话里向来没有恶意,她拈起沾在膝上的芦苇穗子屈指弹进窜出的火苗里。 丽娆继续切着菜,这是药田里刚冒出的柴胡嫩芽,用来清炒别有一番风味。 四景山中虽然都是入道之人,但并没有刻意忌荤腥。只是以丽娆这捉襟见肘的家底来说,荤腥是吃不起的。外婆在时,松风涯倒偶尔送些肉菜下来,毕竟是孝敬长辈的,她也不愿动筷子,及至现在,倒习惯吃素了。 只是…… 丽娆趁着这蒸汽缭绕的间隙,瞟了一眼薛珞,见她只专注的盯着火光,玉白的脸上是暖烘烘的橙子黄,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当那眼里没有冰冷寒气的时候,像一汪深潭,席卷着人往里陷进去,即便溺死也觉这水至清至柔。 至柔…… 她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直到看到薛珞诧异地抬眸看着她,她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拿起勺子添水,状似不经意道:“你想吃什么菜?我明天可以买回来。” 薛珞摇头,淡淡回道:“没有。” 丽娆道:“那你在揽月峰上都吃些什么菜呢?” 薛珞想了想,揽月峰的菜都是应季的,春日里的笋,夏日里的藕,秋日里极苦的野油菜,冬日里见天的银耳羹,仿似没有什么特别衬心的菜肴,她对吃上向来不注意,只是偶尔师叔会单给她添上一道蒸鱼。 那鱼是揽月附峰上盛月谭里捞的,肉嫩而刺少,倒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丽娆看她似在回忆,但半晌没有说话,不免腹诽道:什么菜想这么久,看来肯定是她师叔做的。她撇了撇嘴,把那股无端冒起的酸意藏在舌尖,难得两人能这么平和的相处,她可不想煞风景又引得口舌之争。 薛珞本不想再理会她,但见她拿着勺子在那里楞神,米汤从锅沿上翻腾出来,顺着缝隙流进灶洞中,打得火炭嗤嗤作响也浑不在意,只得拿出个答案交差:“蒸鱼。” 丽娆听到答案倒没有什么表情,只“哦”了一声,仿似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其实并不是没放在心上,而是太放在心上了,心已经跟翻腾的米汤一样差点把想说的话脱口溢出了,她想问:这到底是你师叔爱吃的,还是你爱吃的? 不过这种问题没什么意义。 当一个人执念的把另一个人当朋友,顺理成章的就开始冒出了占有欲,她在揽月附峰的时候说过,朋友,只需要一个就可以了。不过这种单方面的执念对别人也是一种困扰。 第54章 “火太大了,撤一些。”丽娆回过神来提醒道。 薛珞随手抽出一根正燃烧得非常旺盛的柴火,举起来问道:“就这样拿出来?” 丽娆失笑:“对,你真是聪明。”话音刚落,她余光往门边一瞟,脸色骤然一变:“小心。” 只见一条额眼有伤长相凶猛似狼似狗的野兽,从院子外小心翼翼地潜伏过来,灶火里柴草燃烧的毕剥声掩盖了它微小的脚步声,幸而被丽娆看到并提醒。 但它速度太快,几乎在丽娆话音刚落便腾跃而起,直向最近的人扑去。 丽娆慌不择路,直接提起内力翻身跃上灶台,鞋尖轻点而过,同时扑向那火边坐着的人。 薛珞见她迎面跳过来,手上的柴火躲避不及只能往右砸去,偏巧这砸地而起四溅的火星把狗皮毛烫得生疼,让它缓了步,丽娆已提前把那人护在了身下,两人一起滚进灶前的芦穗干草里。 野狗尖利的爪子刺进丽娆的后背,让她闷哼一声,她伸手捞起一根干柴回身便砸去,身后有有软肋,便不能躲,那狗为了报眼上的伤仇,死死咬住丽娆的手腕,那腕上系的发带被刺穿,分不出是血还是本就那么鲜红。 薛珞从身后坐起,一把按下她的肩膀,并起两指,直点上那狗颈脉要穴,迫使它松了口,接着点它腹中天枢,背上悬枢,直接让它失了行动能力。只是力道不够,那狗依旧躺在地上抽搐,还在尝试着站立起来。 丽娆操着木柴用力往它头顶天灵砸去,终于结果了它。 这下手臂手腕和背上都有了伤,还好手腕被发带挡了一下,没有伤及血脉,但浑身上下,疼痛感是无法抵挡的,她吸了气,又开始啜泣起来。 不过这次的哭泣,没有得到人的冷嘲热讽。 薛珞轻点她腕间穴道,为她止了血,道:“去清洗一下,再上药。” 丽娆看血不再流出,除了疼痛,伤似乎不重,抹了把眼睛道:“我还是先把饭做完吧。” “你说什么?”薛珞倚坐在柴草堆里,带着满头满脸的草渍灰烬,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她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被野狗咬伤,第一时间不处理伤口,居然还想着做饭,一顿不吃人就会死吗?还是她觉得饥饿比伤痛更重要? “那你……”她还嗫嚅强撑着。 薛珞没好气的骂道:“我没那么饿。” “哦。”丽娆站起身来,踉跄地走了两步,她有些后怕地看向院外:“外面,不会还藏有野狗吧,我出去看看” 薛珞撑着柴垛也缓缓站了起来,她扶着墙移步站在门前,倚着廊柱闭上眼仔细听了听,心里着实有些懊恼,也怪她太不仔细,在屋内时只听到狗离开了,没料到有一只会悄悄地蛰伏进了后院。 院外草拂虫鸣,清晰而闻,没有别的呼吸之声,但为保万无一失,她把灶间还燃着的那根柴火抽了出来,扶着墙走进院里搜寻。丽娆本想跟着她,但见她脸色十分不郁,怕她嫌自己累赘讨厌,只得回到屋内去找伤药裹伤。 等到裹好手伤回到厨下,薛珞也正好进来,两人隔了几步,互相望了一眼,都有些语塞。 薛珞伤势未愈,不过才能堪堪站起,此番勉力行走已耗费了她不少力气。丽娆上前扶住她,呐呐道:“看吧,我说还是不回来的好,早知道这顿饭吃不成,也懒得教你废力气。“ 两人相偕着往屋内走去,等到换了衣服蜷缩在床上后,丽娆才闷闷地趴着朝对面床上的人道:“你放心,明天我会去钓鱼。“ 薛珞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心里翻江倒海的,不知是些什么滋味。眼前是那人扑过来那一瞬,那样的眼神让她相信,即便是有把刀刺过来,那人也是会奋不顾身扑过来挡下。 师叔也会这般对我的,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她默默的想,把那女人做的一切归为平常。 她转过头,想要吹熄桌上的油灯,但见对床那人趴伏着,脸上隐有痛楚之色,不禁问道:“你背上的伤可上药了?“ 丽娆睁开眼,眼里的痛楚无法下掩,她摇摇头道:“没关系的。“ 薛珞本想就此吹灭油灯,顾自睡去,但不知是这火光的摇曳还是房间的逼仄,让她心烦意乱。 她生来就是冷情之人,眼里心里除了那点武功绝学,别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参加四方比试,想要取得四景山上的第一,不单是想让师父安心。更重要的是师叔一直想下山游历,她便也有了能护她周全的机会。 揽月峰的人,不能陷于情爱之中,尤其不能失身,山下的花花世界是破人清规的引子,万不可被男人所迷惑,师父曾不止一次严厉告诫过她。下山游历的人,鲜有能躲过诱惑的,连她的母亲也不能,如果有她陪着走一遭,也许,没有人能入师叔的心。 她想到了揽月峰顶时,这个女人触动她的话:站在武林之巅,被天下侠客敬重,有保护心爱之人的能力,让她以自己为傲,不为俗世所束缚,这难道不就是自己一直所追求的么。 “哎哟。”旁边人的呻,吟所,止住了她紊乱的心绪。 她坐起身来,端着油灯走过去,道:“脱下来我看看。” 丽娆被她影子笼罩,有些惊诧地拥起被子,拒绝道:“不用,已经不是那么疼了。” 薛珞敛下眸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伸出手往她背上抚去,带着让人颤栗的触感,道:“我给你上药,免得你晚上吵得我睡不着。” 第55章 丽娆别扭地转过头去,呐呐道:“你不怕脏了你的手么?” 薛珞坐了下来,语气里带着些心不在焉:“我这身上还有干净的地方么。” 她是嫌她和这个地方腌臜了?嫌她污染了她?丽娆恼怒地抬起头看着她,此时伤人的话便没有遮拦了:“你嫌这里不好,那就让你师叔带你回去吧,揽月峰上可好了,明天我就送你上去。” 薛珞疑惑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提起我师叔?你似乎很在意她。” “我……”丽娆被她噎住,哽了半天才道:“我在意她?我跟她根本就不熟,你简直在说笑话。”她还想滔滔解释下去,身上的被子已经被掀开,衣服也从肩膀褪了一角下来,冬夜的寒风透进去,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第33章 冰凉的药膏细细地擦拭在背部,丽娆切实感受到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那种指腹的游移,就像羽毛落在颈弯,让你不适却又逃离不掉。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浑身簌簌发抖,声音也像门外拉着长腔走调的风,不知是羞的还是痛的:“好了,够了。” 薛珞嗅着满室刺鼻的味道,狐疑问道:“百花谷的伤药向来没有酒味,你这个药怎么这么重的酒味。”黄褐色的药水在肌肤上蜿蜒得触目惊心。 丽娆小心翼翼的嘶着气,把衣服拉了上去,粗粝的衣厘划过受伤的肌肤,本就火辣辣的疼痛变得彻骨,她闷哼道:“伤药用光了,这是我自己泡的药酒,本来只是治跌打损伤的。”她侧过身子,把头倚在肘弯看向她道:“我外婆有风湿之症,这是为她治病的。” 薛珞皱眉道:“那……” 丽娆知道她想说什么,撑起身子道:“不过是好得慢一些,总会好的,而且我自己会找些消炎的药草吃,你不用担心。” 薛珞回到自己的床上,双手撑在脑后,看着低矮的房顶幽幽道:“百花谷老谷主似乎一直病卧在床。” 丽娆闻言冷笑道:“你是想说我祖父为什么不管我,你也不想想,一个孙女有什么好管的,他老而昏聩一辈子都听祖母的话,偏爱二叔家,对我爹和我是可有可无的,幸而他很早就病了,不能下床不能理事,所以让我能少恨他一些。” 薛珞转头望着她,无奈笑道:“你总是一身的怨气。” 丽娆愣住,心顿时就凉了半截,她给人的印像是这样吗?总是带着一身怨气,然后把怨气强加于她人,如果一个人豁达得不在乎所有的事,那她会这样把情绪浮于表面吗? 难怪陈令玥,陆娇,乃至宋青莲总是能精准抓住她的痛处加以打击,原来她这么容易看透。 “其实我现在挺想快点能够下山,去津门城走一遭,或许见见世面后,就知道,我所经历的不过都是一些小事情,完全不足外道。”丽娆趴在枕头上,闷声道。 薛珞不置言语。 这一夜,似乎很长,长得两人都不知何时睡着了,又似乎很短,短得一睁眼就看到了朦胧的天光。 丽娆撑着床坐了起来,背上的疼痛还不至于无法行走,她推门来到厨下,那野狗庞大的尸体还躺在过道里,空气中有种腥甜的气息。她拿过锄头,准备去林间挖个坑,把尸体埋到李树下,但只是随意挖掘了两下,背上摩擦泛起的疼痛就让人忍受不住了。 回到厨下,点燃柴火,想要完成昨夜未完成的晚餐,然而手臂像在跟她作对似的,一个不稳就把盛粥的碗砸了个稀烂。 她挫败地蹲下身去收拾,再抬起眼时,身前已站了个人,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蹲了下来,开始与她一同收拾。 丽娆连忙抓住她的手,道:“你别动,快去休息吧。“ 薛珞道:“我休息得很好。“她站起身时,有些晕眩地踉跄了一下,丽娆把她扶到灶前的凳子上坐定。 薛珞踢了踢地上的野狗尸体道:”这东西怎么办?“ 丽娆叹道:“本来想埋到树林里,可挖了两下,身子就不大受得住了,还是过两天吧,反正天冷不会腐烂那么快。“ 薛珞蹙眉道:“若是尸体晚上引来野兽,以我们现在的武力,恐怕很难对付。“ “是哦。”丽娆后知后觉道:“那我待会儿再去想办法。” 薛珞冷着眸子瞪了她一眼:“什么办法?” 丽娆嗫嚅道:“我慢慢挖不就好了。” 薛珞笑道:“等你挖完,天都黑了。”她继而正色道:“就近埋到花架下吧,尸骨是最好的养料,你那花明年一定开得很好。” “是吗,你也懂养花?”丽娆跟着父亲种了十数年花,从未听说拿尸体养花的,不过她的紫藤倒确实有些问题,从夏日就结着花苞,到冬日还未绽放就开始慢慢凋谢了,不知怎么的,就是零零星星开得不尽兴,尽管她也尽力给它松土和梳理枝条了。 薛珞淡淡的扬起眉毛,似笑非笑道:“不懂,我只是猜的。” 丽娆嗔笑道:“这怎么猜得出来,你定是在哪里见过。” 薛珞眼神晦暗不明,声音里夹杂了火气道:“我说了,只是猜的” “哦。”丽娆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不敢多问。她这猝然生气,像是在敞开的心前竖起一块钉板,勾引着你去探索,去冲破,等到你真的去问,去试图抓住她的心,彼此都会被刺得一身伤。 丽娆笑着转开话头道:“我烙柴胡饼给你吃吧,我烙饼还是很厉害的。” 第56章 薛珞低下头去,只冷眼看着灶里冒出的浓浓黑烟,没有暖红火苗的映衬,她的脸苍白得不像话。 冷凝的空气让本就身着单薄的身子更加寒冷,单底的布鞋让脚似乎直接触碰在地上,丽娆有些不适地碾着脚尖。 小灶里咕咚咕咚冒着沸腾的气泡,苦涩的药味装满着整个房间,药气飘到房梁上,竹篾在水珠冲刷下看起来温润如新。 早饭是在院子里吃的。 今日天气晴朗,虽然没有阳光普照,但白云连接着一望无际的蓝天,整个世界就像置身在一个水洗后的秋日里既冷又干净。冬日里的暖阳与夏日的暴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偶尔从云层里冒出头来,转眼就被遮盖。 丽娆一面喝着粥,一面欣赏着眼前的山丘冬景。衰草旧木,野藤铺地而起,其间黄白二色野花相间,看起来很有情致,她喃道:“我得去采些野菊花来。” “采花做什么?”薛珞刚喝完药,含了口蜂蜜在嘴里,脸上还有失控的痕迹,问话也没什么好气。 丽娆笑道:“野菊花做的枕头可以明目安神,对有睡眠不好的人很有用处。” 薛珞没有再问,想来是以为做给自己的。 吃完饭,两人便在花架下挨着紫藤的花根挖坑。 本来丽娆是自告奋勇准备一个人挖完,结果薛珞在旁边看得兴起,又觉得她挖得不尽人意,非要逞强,丽娆拗不过她,只得让她也去试试。看着她挖了两下就喘着粗气坐在一边的样子,丽娆简直笑得站不起身,两个人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俱都失了力气一起摔进深坑里。 “我说什么来着?”丽娆拉着树藤爬了出来,笑道:“你身子不好,内力不顺,等我把枕头拿去换了药,你挖一百个都没问题。” 薛珞艰难地伸出手来,由她拖着往外拽,两个人都一身狼狈。 然在此时,只听一声清啸,一黄一白两道身影从屋顶闪了下来,着黄衣道袍的人甫一站定便抬腿一脚向丽娆踢去,声音里带着怒气和急惶:“你做什么?” 丽娆捂着胸口半日没有缓过神来,等到缓过神来,只见溶华大师和溶鸢师叔都已站立在旁,溶华大师恶狠狠的怒视着她,而溶鸢正蹲在一旁焦急的查看薛珞的伤势。 溶华大师回头向溶鸢责问道:“你一直跟我说此人没有问题,会好好照料至柔,你看她这是在做什么?” 即使在这种剧痛下,丽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做什么,难道溶华大师是以为我想活埋她吗?” 溶华大师鄙厌的看着她,叱道:“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没资格指使揽月峰的人做任何事。已近月余,你的药怎么还没制出来?若你没本事,便交出药方让百花谷的药师去制。” 丽娆心内不忿道:“我的药若没效果,你的徒儿现在还能站起来么?” 溶华大约从没见过小辈能这般气势汹汹的质问自己,当即黑了脸,手中长剑凌空掣出,就要一剑劈下,溶鸢见状连忙扑身相拦道:“师姐别急,至柔没事。” 溶华回身见薛珞正要跪下行礼,上前挽住道:“别动,我一直想来看你,你师叔总说我性急,怕我误了你,我这好不容易说服她,悄悄来看你一眼,就见此人如此糟践你,当真让我恨极。师妹,你这便去把陈掌门和百花谷主都请来……” 薛珞笑道:“师父,您误会了,我没事,只是睡得太久想出来找些事情做而已,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溶华满面狐疑,翻转她的手腕便开始查探她的内力,只见一股若有似无的内力从丹田中往上袭来,在脉门处凝结出热气,看起来身子虽虚弱,但是伤势已好了不少,积压在胸口的血气已然散开了。 溶华脸上的表情总算是平静了几分,她嘱咐道:“既然好些了,就随我上山去,陈掌门的公子可以在青松小筑里静养,我的徒弟也不需要躺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养伤。” 丽娆抓起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揉捏着,没有说话。对啊,这四景山可不就是肮脏的地方么,您怎么要在这里待着。 溶鸢拂去薛珞身上的泥土,看着摔坐在一旁的丽娆,眼里也有了些憎怨,这姑娘确实太过火了些,怎么能任由伤者做这些事情,她虽不满却也柔声道:“还是请江姑娘把药给我们,让我们到山上去静养吧,等至柔好了,我亲自带她下来谢你。” 丽娆静默了半晌,抬头向薛珞看去。 薛珞没什么表情,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她衣上发上,以至于脸上都沾有泥土,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可怜了许多,自然也不是溶华心中那意气丰发的弟子模样了。 她在这里,确实过得不怎么好,也许自己把她强留在这里也是一种折磨。丽娆站起身,擦了擦手,道:“既然溶华大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诸位请便吧。” 溶鸢轻轻把薛珞手臂揽上肩头,满眼心疼道:“至柔,咱们这就回揽月峰去。” “师叔。”薛珞突然脸色苍白地抓住她的手,整个人像水一般直往下坠去:“别动,我……” 在场三人脸色骤变,还是溶华大师反应最快,手掌快速上前贴住薛珞后背便开始传送内力,然这内力似乎太猛太急,又太强太烈,那掌下的人本就大伤初愈,经脉哪里禁受得住如此大的冲击,顿时犹如中了一掌般,低头呕出血来。 第57章 第34章 丽娆吓得尖叫一声,上前抱住薛珞直往后退去,声音已乱得没了章法:“我明明快把她治好了,都是你们。”她愤恨的看向眼前的两人,眼睛里快冒出火来。 溶华大师收掌回身,脸上已是苍白至极,内心后悔不迭,也怪她太过冲动,做事实在莽撞,可事已至此,倒也拉不下脸来认错,只向丽娆命令道:“赶快拿药治她的内伤。” 溶鸢亦是焦急万分,但她做事温和有序,不像另外两人皆心事流于言表,所以火药味十足。她一面安抚溶华道:“师姐,至柔的身子要紧,现在只有江姑娘知道怎么救她,一切听江姑娘指示吧。”一面又向丽娆温言解释道:“江姑娘,至柔突然神色大变我们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绝不是有心伤她,现在不是责怪对错的时候,还是让至柔先躺下来,再看用什么药比较好,你说是吧?” 丽娆胸膛起伏,怒气直往脑上冲,本是要大闹一场,倒被她生生压了下去,然不免腹诽道:装什么好人呢,要不是你们突然来此发难,薛珞也不会伤情发作,你们不是要带她走么,现在伤了人反倒又开始求救了,既没本事何必搞这一出。 怀里的薛珞唇角泛着血渍,虚弱地睁着眼看着她道:”别对我师父师叔无礼。“ 丽娆觑着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没好气道:”我不会,你别说话。“说着便揽过她的臂膀,两人相偕着往屋内走去。 身后溶鸢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丝疑惑,至柔向来厌烦别人触碰,为什么对这位江姑娘,似乎并没有排斥,虽然照顾伤者难免要肢休接触,但是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床上的薛珞呼吸略显沉重,然她清晨才喝下了药,现在即使再喝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先修身养息,只待百花焕神丹成功练成,再重的内伤亦不在话下。但溶华和溶鸢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不另拿些药出来想是不会善罢甘休。 丽娆去厨下,拿了些治内伤的药末,化成水后,当着两人面给她服下。末了,她轻轻挽过薛珞的手腕,仔细诊了诊,只觉得脉搏跳得有些虚浮沉闷,叹了口气道:”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了。“ 溶鸢走到床前,握住薛珞的手,心疼的喃道:”至柔,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薛珞微微喘息道:”我很好,你别担心。“ 溶华道:”若是不好,还是请百花谷的诸位药师前来一趟。“ 溶鸢皱眉道:”至柔才伤时,我们请了多少药师,不都说无药可医么,可见他们并无实力,请来无用。“ 溶华冷哼道:”那是他们手里没有有用的药方,若有,以群策之力制药,自然比一人之力要好。“ 溶鸢快速看了一眼丽娆的脸色,回头向溶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说。 她们现在确实是被药方所掣肘,对于薛珞的来去一时之间就没有了话语权。 丽娆因着背上的伤势本就不适,如今被踢了一脚,现在整个身子既酸软又虚弱,自然无暇斗气,她静静地坐在另一张床上,冷笑道:”今日我不舒服,恕我无法招待二位,如果你们现在还要把人带走,我绝无异议,但是她的伤情要是继续恶化,那跟我就再无干系了。“ 这话看似是在逐客,实则是一种威胁。 溶华实在对这个小辈不喜,不单是她性格和资质,而是隐隐有种担心,总觉得她会带坏自己那如明月般高洁,纤尘不沾的徒弟,让她亦染上这些粗俗之气。 然,她亦不能把薛珞的生死当儿戏。她想了想,缓步上前,虽极力显得和颜悦色但眼里不禁还是带了些严苛之意:”江……江姑娘,你可愿意到揽月峰去暂住一些时日?“ 丽娆闻言,胸中猛然一跳,随即讶然的看向她,这是要让她到揽月峰去继续照顾薛珞么,简而言之,她们是定要把薛珞带走了。看来她们实在是不放心,要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第35章 李树下,小池边,溶鸢一身白衣,犹如檐间霜雪,虽是洁白无瑕的模样,但那左右逢源的性子十足世俗气,所以在丽娆眼里也并不那么高高在上了。 她看着丽娆再次问道:“江姑娘真的不愿一起上去么?” 这已经是第三次问了,真是做足了姿态。 彼时,溶华已经带着薛珞离开了。 丽娆看着那远处早已消失的身影,摇了摇头道:“师叔多谢你的好意了,你说我要是上去了,该去哪里找药制药呢,若是薛珞一直不好,你们会不会更憎恨我呢?与其天天看你们冷眼,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好好呆着,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是上去后她伤情恶化,便与我无干了。” 溶鸢眉眼一弯,似乎在笑,但眼睛里全无笑意:“江姑娘不用生气,我们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至柔在我们心里是至亲,我们实在不能放任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长住,你对她好我是知道的,她能好起来也真的多亏了你。但是这次她伤重也并非只有师姐的缘故罢,若你没有放任她去做这些伤身的事情,我想情况本也不会这么糟,你要是真觉得与你无干,何必一遍遍的强调呢。” “你……”丽娆勃然起怒,如今人被带走了,自己无能为力,心里本就高悬着,一面担心她身体,一面也在自责,现在溶鸢赤裸裸的把责任全推过来,更加促起了她的逆反之意:“师叔你错了,有些事情并非是我想让薛珞做的,不过是她心疼我怕我劳累罢了。往常我去找药晚归,她也这般,强撑着睡意等着,非得看到我才能安心。我当然相信你们会非常细致的照顾她,但若是她的伤并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我确实也无能为力。” 第58章 溶鸢长久无话,两只眼睛死死攫住丽娆,那飘浮的白纱显示着她内心正在泛起波涛。稍顷,她放松下来,举起手上的几包药,向丽娆示意道:“这是三天的药罢,三天后我会再来的,当然我也真心希望江姑娘能尽早制出真正的百花焕神丹来。”尽早的制出,也能尽早的断了接触,对于这一点,她真是一百个真心希望。 等到她也御起轻功,不见了踪影,丽娆这才恨恨地跺了跺脚,整张脸是无法抑制的狂躁。按理说没有了薛珞,她会更轻松,更有时间去研究药方,可现在她心里是极度空虚和痛苦的。 当一个人好不容易习惯一种生活,猝然的改变是让人难以承受的。 然而,变化的不过是心境,山色却是永恒不变的。 花房的这份喧闹,就像池里泛起的涟漪,不过须臾就恢复了平静。 山雀在树上欢快的唱着歌,凛冽的寒冷似乎不会对它造成伤害,花瓶样的巢穴垂在树梢间,棕草撕成细丝织成的温暖住所,只留有鸡蛋大的一个洞口,以此躲避着天敌的进攻。 从山上摘下的黄色野菊花摊在石桌上,清冷的香气聚在一起,变得沉闷苦涩,丽娆正拿剪刀细细剪下花叶。微风吹过,细小的花瓣奄奄一息的颤动着,偶尔会有黑色虫子从花盘中冒出头来。 只要把这些花朵烘干,她就可以缝上一个枕头,去那刀片般薄的山后换取一味良药。本来这事是很急的,但现在丽娆理解了慢功出细活这句话的意义,当心宁静了,没有羁绊了,自然一切都慢了下来。 况且这枕头做得精致些,别人也能看出诚意来。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她只是没有了需要急切照顾的人。 薛珞被带上揽月峰后,兜兜转转一切都回来了原处,她废尽心力把她带下来照顾了这么久让她渐渐恢复了活力,然而这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徒劳而已。 薛珞重伤的源头是她,功不抵过,不是么? “表姐,你在做什么呢?”令玥的出现,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把一切正在蔓延的坏情绪中断,继而引发更坏的情绪。 丽娆瞟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自己看么。” “哦。”令玥笑道:“你想做菊花茶喝。” 近来几次令玥来拿药,总是匆匆而去,自己也懒得与她多话,渐渐的倒忘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病人了,思及此她正了脸色,认真问道:“亦深身子怎么样了?” 令玥道:“好一些了,但还是时时不能离人照顾,他应当是知道自己没有武功成了废人,所以求死心切,一切不理不问的。近来阿娇也少来了,以前她是天天来的。” 丽娆冷笑一声,手上的花瓣被剪得零碎而落:“这才多久,她就受不了了?” 令玥无心顽笑,脸上挂了些忧色,欲言又止。 丽娆手上的动作变得快了些,如心里乱窜的情绪急需找到发泄点:“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表姐,你去看了亦深现在的样子就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了,他已瘦得变了一个人,腿也硬得像两根竹棍,即使我和娘天天都与他揉捏还是细了下去,我娘拿出积蓄专请了津门城最厉害的大夫来看,开的药不仅没用,反倒人也木讷了许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令玥越说,话音越小,头也低了下去仿似已经开始准备承受她的责骂和怒气了。 “是吗?”丽娆反常的平和,她拿着一片绿叶细细剪裁着,直到剪得只剩一根柄梗才罢了手,身上全是叶茎,她无心拂去,皱眉道:“你们另用了药,为什么不告诉我?” 令玥蹲下身,抱住她的腿,仰头泣道:“娘说,以你的性子知道了,肯定会发脾气,埋怨我们不相信你更加不会尽心医治哥哥了,所以让我别告诉你。我们也是太急了,哥哥现在本来就是四景山的谈资,要是被听雪楼退了亲,那可真成个笑话了。” 丽娆摇头叹道:“躺着是不好受,可你们有什么好急的,若是旁人,这样的伤那得躺一辈子,如今不过月余,他已醒来,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看向令玥,眼里带着戏谑道:“若是没法好了,别怪我,好吗?焕神丹也不是万能的,能续他经脉,不能医他脑伤心死。” 令玥顿时哭道:“姐,你可不能不管他。” 第36章 冬日小雨如绵如针,滴落在身上像是化开的雪,瞬间就沁入了肌肤。 长久不干的药草散发出了阴陈的霉味,被灰烬掩盖的炭火,手抚上去只有余热了,丽娆把石板上已经萎缩干瘪的菊花全部翻了一个面。 手上的针在缝一个枕套,灰色的麻布,抽出的线一拉,整个布料就纠结成一团,她只能耐心的把它们抻开。她向来不是个贤惠能干的姑娘,对于洗涮做饭可以勉强为之,但是绣花做衣之类的精细活却并不擅长,粗陋的针角让这个简单的枕套显得不伦不类,像是一个干瘪的布袋子。 她把布袋抖了抖抓起带有余温的花瓣就往里面塞,其间另添了一些安神的草药,然后收紧缝好,收口处的针角留在了外面,黑色的粗线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拿起来往上抛了抛,干草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样的枕头,甭说安眠了,睡起来估计翻一个身就能把自己吵醒。 不过,她又没有敷衍了事,也算是尽自己所能了。 第59章 前几日,不单令玥下来了,连杜如梦后来也下来了一趟,大约是听说揽月峰带走了薛珞,怕药效有变,所以赶忙下来探听。 丽娆也不想再耗下去了,她开始想回归到以前简单的生活了,虽然过得不那么如意,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时时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一把把沉重枷锁扛着,至少会轻松那么一点儿。 准备好一切。 重新踏上那条旧路,为免路上碰到野兽,丽娆背上了她的佩剑,包袱里装上了火折子和火油,虽然不用像之前一样急不可耐的回家,但有了防身的东西,心里会踏实许多。 雨点有一搭没一搭的飘在脸上,直走出二十里才彻底停歇。 往南走,路上有些薄雾朦胧,心里估摸着时辰,直走到脚下有些沉重,脚心开始疼痛,她才开始认真观察四周山势。 像刀片一样狭长的山锋在南国并不多见,只有临近津门这种寿长福泽山峦叠起之地才会有这种奇诡之景。以山洞为庇护地,在里面修房垦地也不罕见,津门城中比较有名的门派,蓝衣派就是依山洞为居,徒众习的都是驱蛇决,以蛇毒为武器,触之便能害人性命,因此武功虽然都不强,但在江湖上走南闯北都无人敢招惹。 因着被雾障目,丽娆来回多走了几里路才终于找到上次所经过的那条小路。一踏上那条路,丽娆的脚步就快了许多,她想到了那位老人说的此地有黑熊,并且在白天也会四处觅食。 一路奔到那险峰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山洞黑黢黢的洞口就在不远处,如一个巨兽张大的嘴,嘴里吐的雾气带着山间苔藓的土腥味。 走近前,房屋依旧还在那里,小屋的门开着,院子里有刚劈好,未经归整的木块,而之前她帮忙编好的簸箕正挂在门边的墙头上。 “老人家。”她站在门口大声呼喊道,回声隐隐从洞壁中返了回来,在耳边萦绕。她不禁脸热心跳起来,原来自己声音这么浑厚温沉,她以前以为自己声音虽不如令玥那般活泼可人,但应也是泼辣豪爽的,没想到是这般不够温柔。和薛洛在一起这么久,难怪她总是看不惯自己,想来声音也让自己的形象大打折扣。 “是你。”老人慢慢走了出来,手上还带着水渍,大约是在做饭。 丽娆看了看天色,雾似乎相比晨时散了很多。她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那个做好的枕头,不好意思地递了过去,笑道:“家里没什么好布料,让您见笑了。” 老人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到鼻端深闻了一口,点头笑道:“不错,这枕头做得很好。” 丽娆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嗫嚅着提醒道:“那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桑树的位置?” 老人闻言奇道:“你今天就想带回去,那你可得多走几个时辰夜路了。” 丽娆心里也是十分纠结,听她这意思那桑树的位置似乎有些远,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走夜路了,便顺势问道:“若是晚了,能否在此借宿一晚呢?” 老人仿佛就等着她这句话呢,转身往里走去,边走边道:“当然可以,先进来把饭吃了再去吧。” 丽娆转头看了看,连接山峰处的小径看起来冗长又幽深,山壁后山长路远的,想到家这个字,也没有归心似箭的感觉了。 不知道薛珞是不是已经忘了她,那个姑娘向来是绝情的,现今回到了师叔身边,不知道多开心呢,她哪里会想到自己还在为了她奔波呢。 思及此,丽娆冷哼一声,迈进了屋内。 简单的三间木头房子,墙壁抹的是黄泥,顶上盖的是黑瓦,相比竹屋要温暖许多。 厨房里黑漆漆的,白日也需要点上油灯。灶里的火烧得正旺,锅里水渐沸,丽娆坐下暖了暖冻僵的手指头。 稍时那老人也进来了,熟练的抓米下锅,另起灶炉准备炒菜。 这山野之地一个人生活,总是多有不便,丽娆疑惑问道:“老人家,你平日里会到附近镇上去赶集么。” 老人在黑暗里只余一张褐色的脸忽隐忽现:“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丽娆怕自己太过唐突,连忙笑道:“瞧我,还问你呢,连我也好久没去过镇上了。” 老人摇动了铲柄,在锅底发出刺耳的摩擦音:“你爹娘是病死的么?” 她这话转得有些生硬,丽娆都还不及生出不郁之意来,只随口敷衍道:“就这么去世了。” 黑暗里,老人开始来回在案子与灶台间走动,她习惯后便能顺手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丽娆坐在火光处,反倒对背光处一无所视。老人道:“你找药究竟是救谁?” 丽娆道:“亲人。” 老人道:“你是兄弟姐妹,还是你的夫君?” 因为有求于人,丽娆只能耐心回答:“有一个是我的表弟。” “有一个?”老人奇道:“那么说还有其他人了?” 丽娆点头道:“对,另一个我不小心伤了她,所以必须得救。” 切菜的声音传来,老人幽幽叹道:“救人是好事,可别把自己命搭进去了。” 丽娆抬起头,仔细想辨别她的表情,但是徒劳:“老人家,您知道我在制什么药么?还是你也是四景山的人,所以也知道我的事情?” 老人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见过你爹,当年他来到这里,也是寻找这一味药。” 第60章 “是吗?”丽娆惊喜地站了起来,一脸急切的问道:“我爹也来过这里。” 透过沸腾的雾气,老人声音也变得怔忡:“我这里只来过两个找药的人,且找的都是同一味药,所以我猜想你们应该是一家人。” 丽娆坐下,心里也是百感交集:“我爹也来了,说明我的药找对了。”虽然一直在试图完善药方,可在药引上面自己亦十分不自信,现在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第37章 粗茶淡饭,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外祖母已经多年不曾下厨,偶尔只能做碗素面,对久未曾感受家人照料的丽娆来说,这顿饭颇有温馨满足感,而且这老人平易近人,慈祥和蔼,又与爹有过交情,不自觉的就更为亲近了。 “尝尝这道羹。”老人把一道肉羹汤推了过来,刚才下锅时那阵肉香气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开了。 丽娆舀了一碗,喝了一口,只觉得汤汁浓厚咸香适宜,汇入五脏间浑身都暖洋洋的,肉片更是滑嫩爽口,非一般猪肉所能媲美。 她不禁赞道:“真好喝啊,我还没喝过这么美味的汤。” 老人笑道:”好喝就多喝些吧。“ ”嗯。“丽娆点点头,喝下一碗尤不知足,一面添一面追问道:“这是什么肉做的呢?” 老人答道:”冬日里蛇羹是最滋补的。“ 丽娆颤悠悠的放下碗,胃里也泛出酸来,她皱着一张脸道:“蛇羹?” 老人浑不在意道:“这里阴暗潮湿,养出的蛇也多,你不用担心,它们大多都是无毒用来做汤是最好的了。” 丽娆虽觉得有些不适,但毕竟是客,客随主便总不能表现出嫌恶来,只能勉强笑道:“不错。”剩下的汤却是怎么也喝不下了。 老人看着她的反应,摇摇头叹道:“年轻人不懂,这东西对身体非常好,可别浪费了。” 丽娆闻言,只得复端了碗,压下心内的不适,把剩下的蛇羹都咽了下去。 饭后,她主动收拾的碗筷,并打扫了院子。 等做完一切,那边老人已经拿出了一把锄头兼两个火把,她朝着山洞里指了指道:“里面有条捷径,穿过去不出两里路就到了。”看着她蹒跚走出院子,丽娆连忙上前扶住她道:“您给我指路就好了,我自己去找。” 老人摇头道:“洞内道路复杂,没人指引你是出不去的。” 听及此,丽娆只得背上剑,挎上包袱跟上了她的步伐。 一直走到洞壁处,老人转过一座巨大的岩石后,丽娆才看到那狭窄的洞道,从外面往内看时,里面只有一面暗灰的石壁,谁也不会想到竟另有道路。 走进里面不出三步,便漆黑得无法视物,丽娆连忙翻出火石点燃火把,两人各持一根,相隔不出五米,一前一后走着。 丽娆的眼睛里只能看到前方那行走缓慢的背影,四周洞壁压过来,连多余的影子都装不下,脚步声笃笃的响着,回声也越来越大。 老人的声音在前面幽幽传来,拖长的腔调,有些诡异渗人:“不用怕,这里面很安全。” 话虽如此,到了一个稍显宽敞的地方,她却停了下来。 丽娆走到近处,只见里面是块房间大的空地,头顶上嶙峋石柱遍布,地下石面温润光滑,四周有大小不一的洞孔密密麻麻排列着,有些很宽大,可以容三人并排行走,有些非常窄小只能塞进人半个身子。 老人从衣服里掏出一支竹哨,轻轻地吹了起来,声音呜呜咽咽伴着阴风潜入了每一个洞口。丽娆不自觉的靠近了老人,她听到虫蚁爬过地面的嘶嘶声,这种声音让人浑身骨头发麻。 稍时,一条碗口粗大的蛇从一个洞口游了出来,腥红的信子在吐呐间发出嘶嘶声响。丽娆惊叫一声,抓住老人的衣摆,不敢睁眼,只小声而急促道:“有蛇,有蛇,快走快走。” 老人并没有理她,继续吹着。 丽娆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脚踝间游过,她再也禁受不住,拿着火把便开始挥打起来:“救命啊。” 老人抓住她的手,厉声阻止她道:“别动。” 丽娆闭着眼泣道:“它们走了吗?” 老人顾自往前走去,边走边道:“这些蛇能保证我们不走错路,你要是不把眼睛睁开,呆会摔倒了我一把老骨头可顾不了你。” 丽娆身边没了可以依仗的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此时也不顾危险了,觑着眼便追了上去。 只见前面的火光中,隐隐绰绰有无数条黑蛇,在光影下如鱼在水般游动,它们全都涌进一个洞口中,老人闲步跟着,丝毫不觉得可怕。丽娆不敢跟紧也不敢掉队,整个人都在紧张与骇怕之下,连路也来不及记下了。 不知经过了几道路口,穿过了几次洞穴,前面突然涌来一阵风,轰隆隆的像是夏日雨水打在竹屋顶的声音。 风很冷,如刀削脸庞,手中的火把也被瞬间扑熄掉。 老人轻咳了一声,把锄头往脚下一柱,哐啷声下,淡淡道:“前面就到出口了。” 两人继续前行,洞口的微光逐渐变大,等到走了出去,看到郁郁葱葱的草地,整个人还犹如在梦中,只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一切都新鲜有趣,宛如新生一般。 脚下的蛇在触到草丛时,便四散而去了。 看着那油亮的鳞片,丽娆心有余悸的问道:“前辈是蓝衣派的人吗?” 第61章 听她换了称呼,老人也不计较,点头便承认了:“对,不过我已经离派十余年,如今不过是个山野村妇罢了。” 丽娆听她似乎不愿再提派中旧事,也不再多问。 她看着脚下的草地,再看着远处淡蓝的天,猛然间觉得这里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以前来过。 往前复行了数百步,攀上一个矮小的山丘,终于在前面看到一个山谷,谷前横桓着一条小溪,泉水声响十分急促,远远可闻。 那是一片十分茂盛的桑树林,丽娆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如此壮观的桑树林,叶子大如桐叶,树干也是粗不可围。 只可惜现在不是夏季,要是夏季这些桑树一定会结十分可口的桑葚。空气中有些许果实腐烂后的酸涩味,脚下软绵绵的,用力踏下鞋底会陷下去。 老人伸走抚过一株树皮呈现赭红色的大树,敲了敲树干道:“这株似乎年岁有些长了,你便挖些根茎出来吧,切不可贪心了,留下它的命来。” 丽娆点了点头,接过锄头,小心的挖掘下去。等到挖到足够多的根茎她终于歇了手,覆盖好土,然后把根茎装入了包袱里。 等到这个时候,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心思就开始动弹了,不知道此时的心是不是和当年父亲的心一样,总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桩大事想要马上看到成果。 回程的路上,老人又吹起了竹哨,呜呜咽咽的声响,相比初时已经不那么使人害怕了。 她心里盛放着感激,笑着向老人道谢:“前辈,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老人道:“我不过也是报答你父亲的恩情罢了。” “父亲的恩情?”丽娆疑惑起来:“他做了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过了良久她才道:“你记着,若是你以后在百花谷呆不下去了,可以到这桑林来,我这里虽不富裕,但也可供你吃食。不过你得给我养老送终,我一辈子驱蛇,死了可不想被蛇分食殆尽。” 丽娆不知怎么的,心里泛起了酸,眼里也有些潮湿,这是久违的亲情的感觉,也是父亲冥冥中给她结下的善缘,她点点头,道:“好。” 夜晚。 丽娆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石洞外的天。天上隐约有几颗星,亮得十分虚弱,仿佛被云层压得喘不过气来。 老人提了个火篓子也坐在外面,她佝偻着背,只剩下一头雪白的发。 这老人身上似乎有很多故事,这样的夜,这样的天色下,是听故事的绝佳时刻。 丽娆幽幽道:“你这屋前这么大一块地,若是用来种花,一定十分好看。” 老人睁开惺忪的眼,轻轻碾动着冰冷的脚,道:“花漫山遍野都是,何必去种。” 丽娆笑道:“自然要种新奇的花。” 老人摇动着头,打了个哈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那些只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对你的肚子毫无帮助。” 丽娆轻轻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 几只山鸦从远处飞了回来,驻进了洞壁深处。 丽娆开启了话头:“前辈,可以跟我说说我的父亲帮过你什么吗?我已经好久没听过关于他的事了。” 老人直了直背脊,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伸过火篓子里拨了拨,热浪吹拂在皲裂的手上,泛起一种舒适的疼痛,她吐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十多年前,结了一些仇家,在江湖上被人追杀。我本来是想到四景山求河清派掌门庇护,但前一任陈掌门去世了,年轻的怕惹麻烦,就把我赶了出来。无奈便辗转逃到了这里,找了间破房隐居于此。因为我受了不轻的内伤,本来没几年活头了,你爹来找药的时候,看我可怜就帮了我一把,说是拿我试药,没想到我吃了后内伤全消,活到现在还挺硬朗,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看她身子确实还挺好,丽娆不禁发出惊叹:“原来是这样。” 老人继续说道:“这么好的药,我本以为他会经常前来寻找,没想到自此后就再没见过身影,因为忌惮仇家,我也未敢出去打听,总之就稀里糊涂过到了现在。” 丽娆唏嘘道:“是啊,要是我爹不那么傻,对药方进行保密,隐藏身份只默默救治他人,也许倒成了一代神医了。 第38章 闲话至夜半,远山传来一声兽啸,声震四野,群山颤抖。 丽娆浑身一震,竖起耳朵听了听,心有余悸问道:“这是老虎还是熊?”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往屋内走去:“山里野兽多,晚上会到处乱窜,我这梁下的粮食也被熊偷过不少,早些去睡吧。” 丽娆闻言也不敢再坐,连忙跟着进到屋内,并拴好了大门。 屋内只有一张窄小的床,老人让丽娆抬来桌子并两个箱子放在门边,铺上棉褥后,睡起来虽不舒适但至少也算温暖。 山洞里的夜晚并不如野外来得安静,冷风吹拂到洞壁反弹而成的啸声持缓了一整晚,其间兽鸣鸟叫也不绝于耳,马陆和蜈蚣在墙角泥地里蜿蜒而出的嘶嘶声更是让丽娆心惊胆战,仿佛有无数毒蛇汇聚于四周。 丽娆只辗转浅眠了两个时辰,天却迟迟不亮。 她开始蜷缩在被窝里,想着心事。焕神丹做成丸药后,为免被人骗药,她应该亲自送上去,等亦深服用痊愈后再离开。至于揽月峰那边,溶华大师为人要正派一些,但自己也该去走一趟,等到薛珞伤好后,再跟她提一提入峰的事,即便成了了,下山游历的事总得让她们帮忙施压。 第62章 这第一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她要是下山游历并拥有参加武林大会的资格,首先就会遭到百花谷反对,堂哥江玉峰本来是夺冠热门,如今连前四也没进到,二叔二婶肯定第一个就会发难。 当然揽月峰的玉清玉隐也不会善罢甘休,年轻一辈的高手谁会愿意被一个寂寂无名者抢夺了机会。况且她手握焕神丹药方,下山也是危险重重,到时候肯定外婆也会苦口中婆心劝她安份守已。 她不耐的翻了个身。 想是她急促的呼吸被老人听出了端倪,那菊花枕头传来一阵窸窣,接着便出声道:“你可是择床难眠?” 丽娆半晌回道:“没有,我平时也睡得很少。” 老人道:“再躺半个时辰,天也就亮了。” “嗯。”丽娆把声音藏在棉褥里,被子里有南方特有的阴沉潮湿气味,又有虫子啃食棉絮留下的淡淡腥意。可能这陌生的地方确实让她不安,至少在青松小筑长住时,她没有感受过这种味道。 迷迷糊糊中。 老人起床了,丽娆也顺势坐起。 早饭只是简单的玉米糊拌些野菜,丽娆吃完后便开始整理行装。 老人叮嘱她道:“回去你千万别提起遇到我的事,更不可透露我是蓝衣派的人。” 丽娆向她保证道:“放心,我谁也不会说。” 等到天色大亮,丽娆便准备回程了,幸而今日并未大起浓雾,山间小道还算清晰可见。老人一直把她送到刀锋之外,分开时,只淡淡多言了一句:“往后再来,我可以教你驱蛇之法,你就可以自己前往桑林中了。” 丽娆自然感激不尽:“多谢前辈,我一定常来探望您。” 这人世间大多分别承诺之言都算不得数,但说这话时的心意却都是真挚的。 这一路也算有惊无险,大约包袱里的负担比见到野兽的害怕要多那么几分,所以整个心思都放在了药剂上,脚下只有回家的快慰以及对后续诸事的担忧。 回到泽地之时,晌午已过。刚转到桃李树林间,就看到屋外站了一个身影,那袭雪白的衣衫看起来分外扎眼。 丽娆放慢了脚步,慢慢踱回到屋前,溶鸢面纱上的眼睛带着几分疲惫,她拉住丽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平日的自制与平静:“江姑娘,你去了哪里?我昨日便来了,今日又等了大半天,我以为……” “你以为我跑了么?”丽娆抽出手,慢慢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江姑娘,至柔有些不好。”溶鸢死死盯住丽娆,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别样的表情。 只不过一夜没有住人,竹屋里便有了冰凉的霉味,丽娆打开所有窗户,只淡淡道:“她上去的时候不就不好么,师叔难道没有好好照顾她吗?” 溶鸢跨进屋来,眼神跟随着她的脚步,道:“我每日有按时让她服药,但她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痛苦。” 丽娆转头看着她道:“那也是正常的,你多跟她说说话,也许她心情好了,自然也就舒服一些。” 溶鸢脸色一变,大约也不想再进行这些虚假的客套了,直接了当质问道:“所以江姑娘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她在这里与上面情况两样?” 她是在怀疑她换了药?丽娆顿时有些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那天薛珞的伤确实恶化得蹊跷,在溶华大师予她传送内力之前,似乎就已经伤重难抑,如果只是因为劳累了,略加调养也就可以了。 她思索半晌道:“你有试过她的内力么?还是气血不畅?” 溶鸢坐到堂屋交椅上,脸色不郁道:“内力紊乱不休,倒是跟走火入魔有些像。” “怎么会这样?”丽娆惊道:“她并未使用内力啊。” “所以我才来问你。”溶鸢站起身,再次上前强拉住丽娆:“还是江姑娘亲自上去探视一趟才行,药不对症,恐怕也不能尽好。” “是啊。”丽娆懈了力,心情倒跟着紊乱起来,事情的发展永远有悖于事先预想。 回来只不过一刻钟。 她收拾好药材,背着包袱,关上大门,重新又踏上了行途。 离开桃李之林,即将转过小丘之迹,她回头望了一眼。 花房依旧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似乎是亘古不变的。 第39章 揽月峰,银辉台上,几处楼阁精巧非常,其间怪石林立,兼有几丛碎竹夹杂其中。碧色窗纸掩护下,屋阁里灯火不映,像是沉闷而庄严的祠堂一般。 丽娆甫一来到此地,整个人不自觉便收息敛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被引到一间小屋静候,此时溶鸢已去碧波主楼请示溶华大师去了,看来她也是自己起意把人带了上来,揽月峰规,生人来此必得报予掌座知晓。 屋内装饰素朴,一张桌子两把素椅,兼一扇屏风,屏风上只廖廖几笔水墨勾勒出峰上明月高悬,雾和清明的意境。 桌上的茶已冷,绿澄澄的一汪水倒映出桌前人的影子。 丽娆把包袱卸下放到桌上,趴着浅憩起来。外面虽然人声皆无,但她一个外人也不敢乱走,一不小心坏了规矩又要引来一堆麻烦。 约莫等了一柱香时间,溶鸢推门而入,她看着丽娆带着歉疚道:“江姑娘你久等了。” 丽娆揉了揉犟涩的眼,问道:“我可以去看她了么?” 溶鸢点点头,侧身向她示意道:“跟我来吧。” 第63章 绕过一个荷池,转过一道石碑,银辉台的西厢三间阁房便显露出来。这里地处僻静,人烟鲜有,一道竹篱挡住了半边天幕,看起来非常冷清渗人。在这样的地方养病,虽然清静,但是也太像禁闭之地了。 溶鸢推门相邀时,丽娆竟踌躇难行了。 虽不过数天未见,倒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这是她住的地方,丽娆抬眼往两面轩牗上看了看,只见窗格交镂,光疏明淡,遂浅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溶鸢站在堂屋里,向左面的房中指了指,道:“就在里面了,江姑娘进去看看吧。”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似乎有意给她们留出独处的时间来。丽娆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溶鸢淡笑一声,道:“我若进去,倒怕江姑娘束手束脚诊不出实情来。” 丽娆呼吸一窒,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师叔惯是会阴阳怪气,仿佛就是笃定了她装着无数小心思。 她也不多言,信步便踏了进去。 屋内箱橱上点了一支烛台,花梨踏步床上躺着一个身影,在青色床幔间若隐若现。 怎么搞得这般阴森森的,她腹诽道。 揽月峰迎月而起,遥指苍穹,本就阴气十足,再把人放在一个阴暗见不得光的地方,岂不是更加萎靡无生气。 丽娆连忙勾开床幔,打开就近的窗户,只见窗下峰涯深不见底,仿似凌空而筑般,比松风涯还要凶险几分。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眉间荏弱,想是被光亮晃了眼,微微蹙起了眉峰。床边有一方四角圆凳,丽娆看着它便不自觉撇了撇嘴,这一见就是有人常坐守的地方,除了溶鸢师叔还能有谁。 她别扭地坐了上去,从被褥中勾出那纤细手腕来,开始探脉。要说诊脉之法她也不甚精深,只是粗粗能懂,但那脉络间冲撞的真气,对于练武之人来说比较敏锐。 薛珞确实有真气绫乱入魔之相。 她实在是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怕是只有床上这个人最清楚是怎么回事。 见那人颌下尖尖,清瘦不少,她伸手抚了过去,触手一片冰凉,不禁叹喟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掌下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来,眼睛还未见清明,嘴角却已淡勾出弧度,轻声道:“师叔不用担心,我已好了不少。” 丽娆冷哼一声,已然站起了身,也不知哪里来的一番怨气,愤道:“既然好了,那就没我什么事了。” 薛珞听得这人声音尖利,浅浅转过头来,睨上丽娆的脸,半晌才道:“是你……”话音未落,额上便皱起痛楚之色,伴有促咳声,急而不绝。 丽娆不耐地拂到她胸腹间,又开始试图用自己那浅显的内力帮她止痛归气,这当然是收效甚微,她心有不甘道:”你就这么看不惯我么,我又不是来要你命的。“ 薛珞勉强压下难受,轻轻撑起身,半倚在了床头,口间干涩,她示意丽娆看向柜上茶具:”给我倒杯水。“ 丽娆忙不迭地倒来一杯水,手上的冰冷触感让她眉头紧蹙:“水冷了,我去热一热。” “不用了。”薛珞叹道:“水凉舒服一些。” 丽娆无奈只得让她润了润口,然,不禁口含枪戟起来:“看吧,非要让你回来,如今床冷茶冰,可是养伤之道?她们也太过敷衍了。” 薛珞声微喝止道:“不要胡说,揽月峰上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就是对的么?”丽娆恨不成钢,急道:“你内息不稳,真气乱窜,只躺在这毫无人气的地方,没有热饭暖汤,心情不能舒畅,哪里能够伤好。” 说到这里,她连忙俯身追问道:“你是不是强行提用内力了?” 这话似乎触到了薛珞逆鳞,她神色顿显晦郁,抬手推拒开眼前人道:“不用你管,你自己下山去吧。” 丽娆一腔热火,如淋冰水,浇得五脏生烟,当下委屈不已:“你以为我想来么,是你师叔逼我来的,你以为我想医你么,我是怕你师父胡乱迁怒取我性命,你若不要我管,自己去跟你师父说清楚,省得我左右为难。” 久不相见,虽不至于惊喜难分,但总该做到心平气和,不知为何总是话不相投,怨怼频生。 大约是身份相距太过,无法在感受上做到共情,也无法在感情上产生共鸣。 一个气息难抑,一个颓唐静坐,只有窗幔轻飘,徒劳隔绝着两个人的距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丽娆终于出声,企图打破这尴尬的静谧,她软言道:“我已经找到了焕神丹的所有药材,明日我起炉制药,你不要生气了,省得伤势加剧。” 见那人未有反应,她继续低下声色道:“我知道你那次一定是劳累过度了,怪我不该任由你劳作,对,对不起。” 对不起三字说出口何其轻松,但对丽娆这么孤高自傲的性子来说,却用足了勇气,她也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这三个字,但是这一次却是十足的妥协意味。因为她已经无心去争执对错了,若是在令玥陆娇面前,这样的妥协不会轻易发生。 薛珞敛了眸子,脸色软了几分,当然她也从不是轻易服软的性子,总之这种变化当事者迷,谁也无从察觉,她道:“你的花种好了?” “嗯?”这问题来得突兀,丽娆一时没回过神,怔愣稍顷才回道:“种好了。” 薛珞微叹了口气,怅然道:“伤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你的药还能不能让我完全好起来,武功一日不练便倒退千里,即便好了,恐怕也是个庸碌之辈了。” 第64章 她这般示弱之言,让丽娆心疼不已:“不会的,焕神丹能助你内力增长,你只需要练熟剑招就可以了,我倒想多给你服几颗,但是药多毒深,也许内力增长了,五脏六腑倒会损伤,其实人人都夸大了药性却忘了世事都有反噬,你想这世间不缺绝世心法,但练到绝顶的人为什么却少之又少呢,倒多是人体无法承受从而走火入魔自爆而亡。” 她又道:“人生来就是弱质之躯,比财狼虎豹强不了多少,一味的强求超越了自然道法,反倒是违背了天理,天道地心人法这是自然三才,千百年来无人可逆,你懂吗?” 薛珞见她一脸正色长篇大论,倒有些老成之态,不禁猝然失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学问。” 丽娆脸红嗔道:“你们只见我武功平常,我可是读了很多书的,要是女子能科考,我也能中个秀才。” 薛珞心情大好,情不自禁,趣道:“蠢才,你当世人就那么笨,焕神丹虽不能多服,但对于伤重脉断之人有奇效那就是人人抢夺的利器,因为谁都想得到力增续命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 丽娆恍然大悟道:“是哦,河清派虽失了长生之法,但求道之人还是趋之若鹜,即便只是长寿亦是人之所图,不过你可别轻信我姨父的松鹤延年丹的功效,他自己平日里还找灵芝山参来食补呢。” “是吗?”薛珞向来听闻松鹤延年丹只在年末时会分发于山中诸人,便是溶华大师也是珍而重之,没想到不过是个收拢人心的东西。 丽娆笑着趴在床上,附到她耳边道:“要我说,上一任掌门坠涯而亡不假,手上却没什么长生药方,要知道这焕神丹松风涯和百花谷可是觊觎得不得了,若是痛失长生药方他们怎能不大肆搜寻?可派内并没有听说过搜山之举,看来不过是胡诌出来传势立威的。” 薛珞也摇头嗤笑出声,两人闲话半晌,各自卸了心防,顿时显得亲密非常。 溶鸢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两人相视大笑的场景。 这多日的猜测竟成了真,原来她们背人之处,如此亲近。溶鸢只觉得跳动的心落了下去,整个人如坠冰渊般,浑身僵冷无比。 她冷冷出声刺破了这和睦的氛围:“至柔,什么事这么开心?我还没见过你这么高兴的神色,是江姑娘说了什么笑话?让我也听听。” 薛珞脸色依然柔和,但话语间却带了些敬意,那种敬意是她一以贯之的,但比之对丽娆时的爽朗纵容,却显得生分不少:“师叔你也见识过她的性子,向来只会说些乡野胡话,没什么可听的。” 溶鸢看着那占据了的圆凳乡野姑娘道:“那么,江姑娘可探出她伤重的原由来么?” 丽娆摇头道:“没有,大约就是劳累了罢。” 溶鸢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口吻里带了咄人气势:“江姑娘说得轻松,你接连两次害得至柔伤重难愈,只区区一句劳累就可抵消?” 丽娆见她突然发难,倒有些讶异,问道:“那师叔觉得我除了拿药治好她,还能如何?” 溶鸢转身扶向窗沿,望着身下深壑道:“你重伤同门,行为恶劣,即便救了她也是功不抵过,就算不用逐出师门,也该废去武功,禁闭思过数载才对。” “什么?”丽娆大骇,站起身来,怒气随之狂溢道:“你凭什么给我定罪?”她伸手便要去拉住溶鸢对质,然而薛珞抬手便用虚力扣住她的手腕,斥道:“不许多言。” 丽娆不忍甩手伤到她,气得眼眶变红,泪水盈睫道:“原来她骗我上来,就是要监禁我,好,你们去找姨父找百花谷主和溶华大师来,我要听他们怎么说,我从不知道原来师叔也有责罚的权利。” 溶鸢偏首冷笑道:“师姐诛你心切,要是没有我拦着,你可死了两次。” 丽娆泣道:“那就请诸方长老来决断,若是人人都觉得我该死,你们打死我便是。” 事态恶化如斯,大约亦是薛珞未曾想到的,她望着溶鸢背影,抚住隐隐开始气血翻涌的胸口道:“师叔何以如此,你向来仁厚宽容,便是我平时冲动气盛,你也多加劝诫,怎么今日这般无端动怒?” “无端?”溶鸢猝然回身,眼里浮现的是无可捉摸的情绪:“她伤你时,你是何等憎愤,不过短短两月,你便毫无芥蒂了吗?告诉我,你何以变得这么快?” 薛珞脸色复杂,神情难抑,偏过头去倒有些仓皇:“我依然憎愤,只是……只是我伤重并非全在于她,上次也非劳累,是我自己内功练得不正,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导致气脉失守。” 丽娆泣咽不止,不懂她话中含义,尤自还沉浸在对溶鸢的怨愤中,絮道:“真是莫名其妙。” 第40章 (倒v开始) 溶鸢静窒稍许, 突然脱力地坐在床沿上,嗫嚅道:“我懂了。”她脸色灰败,似乎遭受了极大的打击。 薛珞抓住她的手, 像是在对她亦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一般, 竭尽全力道:“师叔, 若我好了, 与你一同闭关重修心法, 绝不会再像这样。” 溶鸢抽出手黯然道:“重修十次心法又如何。” 她们在那里互打暗语, 全然不顾一旁的人, 这让丽娆心中的怒火越演越烈, 本就是十分狭窄的性子,怎么能一朝一夕就变得豁达,她看着溶鸢继续不依不饶道:“怎么?师叔不是说要关我禁闭么?我可等着呢。” 第65章 薛珞厉声打断她道:“够了。” 丽娆道:“不够, 话不说清楚,怎么都不够。” 溶鸢起身便要离开,丽娆拦住去路道:“不许走。” 薛珞怒道:“江丽娆。” 这还是相熟后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然而这名字像是一种威胁,也像是对另外一人的保护, 除了加深丽娆心中的怨气, 毫无平息战火的可能。 溶鸢早已不屑跟她周旋, 回身御起轻功,足尖点过窗台,人影一闪便离开了。 丽娆扑过去,探出半个身子,迎着涯边空茫的风大叫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不然别想我救人。”然而,话音刚吐出便散了, 就像力道被击在棉花里,空落落的毫无作用。 “疯子,你们揽月峰的人全是疯子。”丽娆跺着脚大闹起来:“我要下山去,马上下去。”她抓着茶杯用力摔落,碎片四溅。 薛珞这她这么一激,气血终于还是无法压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洒在碧色床幔上,那蜿蜒而出的血迹,触目惊心,她奄奄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丽娆瞪着眼睛,泪水将落而不敢落。又是这样,本来不是她的错,最后又变成了她的错,她又成了祸手,成了罪人。 可她什么都不懂,她被蒙在鼓里,像个小丑一般。 现在,她被晾在这里,像是一根寄生的杂草,没有任何人对她进行安排。 休整的时间和地方都没有,然,情势迫切,虽然满腔委屈愤意,依然要调整心绪开始熬夜制作焕神丹。 幸好虽然走得匆忙,但药草都带得齐全。一小方百花蜜,带着黄澄澄的蜂胶,一按下去,粘腻多汁。丽娆手脚麻利,一面逐量添加药末一面把石锤敲得当当作响,那架势,倒像是在制作世间最毒的毒药。 然而,薛珞已陷入了昏迷,药水难咽。 丽娆本想煎了桑根水让她服下焕神丹,但她牙关紧塞,水只能从唇角流下。 “怎么办?”她手脚无措,试了多次,依然不得其法。 最后只能去找消失的溶鸢,也许她的出现会让薛珞清醒那么一瞬,只需要一瞬,就够了。 银辉台也不算大,丽娆乱闯乱撞,反倒被人扣押起来,唤来了掌管刑罚的溶镜师叔进行审讯。 溶镜性子火烈,她对丽娆早有怨言,更兼现在薛珞越治越严重,便把一切责任都算到百花谷头上,当下也不去知会陈雁回,自作主张便让人把丽娆带到慎思堂去等候发落。 丽娆急得口干舌燥,挣扎不脱,只得抱住就近的柱子勉力道:“溶镜师叔,薛珞已经拖不得了,让溶鸢师叔来,我教她如何用药。” 溶镜道:“溶鸢已去闭关,把药给我。” 丽娆听到闭关二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两个桎梏她的徒众,扑上前抱住溶镜腿道:“闭关?她怎么能去闭关,薛珞被她害得生死一线,她怎么好意思甩手不管,你们口口声声说薛珞是亲人,是爱徒,就是这么对她的,练了这种断情绝种的武功,把心也练成石头了么?” 溶镜被踩到痛处,脑羞成怒道:“你不干不净说些什么,我们揽月峰的事,容得了你们百花谷的徒众插嘴。” 丽娆霎时穴道被封,一声也出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了出去,怀里的药丸被搜了出去,她目眦欲裂,没有药引送服,这样的药吞下去于事无补。 慎思堂里,长烛缭绕。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穴道依然没有解开的迹像,她也没有能力冲开,只能通过红烛的长短来判断时间流逝的程度。 一刻,两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休寝的钟声响起,晨钟也被敲响。 等到溶鸢终于出现,为她解了穴道,她已因长时不能动弹而全身僵硬,血脉难通。 溶鸢面纱已去,清丽容颜憔悴不堪,她起手推宫活血了一番,让丽娆恢复了知觉,这才道:“江姑娘,你……” 丽娆一口急血喷出,胸腔里带着滞痛,整个人躁郁不安:“薛珞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死了?” 溶鸢摇了摇头,流下泪来,把唇角一道褐色伤疤染得如淬了血:“两位师姐正在昼夜不停为她传功,这才保得她一丝气息。” 丽娆踉跄起身,摇摇欲坠,急道:“快走,我来煎药,你去唤醒她。” 溶鸢颓唐道:“药已经化开,强逼喂下,没有用。” 丽娆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把她扇醒,这人看起来很有主意,没想到事到临头却毫无作为,只知道伤春悲伤,苦大仇深成这样,薛珞到底是喜欢她什么呢。 但她已无暇再去争辩,只想抓紧时间把薛珞的命拉回来。 “还有办法,你快扶我去。”丽娆撑住她的手,只管虚软提步。 炉火旁,风箱呼呼吹着,药水开始慢慢泛起白沫,只待沸开。 溶鸢一身白衣已经皱褶,染满灰烟,毫无绝世之姿了。 看着丽娆手忙脚乱的盛药,一张脸因为疲惫紧绷和泛黄,她既后悔又难过,只得幽幽叹道:“我虽是师叔,却不如至柔沉静,总是意气用事,往常都是她照顾我,轮到我照顾她时,却是一无事处。” 丽娆没好气的回道:“你知道就好。” 溶鸢道:“江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 丽娆听她这个时候还要旧事重提,极不耐烦道:“不知道,你们揽月峰的人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想知道。” 第66章 溶鸢苦笑一声,道:“我气她因你再次受伤。” 丽娆努力克制住想要丢掉碗的冲动,冷冷注视着她:“师叔,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 溶鸢红着眼道:“那次在百花谷是因着师姐迁怒想要杀你,至柔起了救你之心才会强提内力……她忍了多时才发作,所以……” 药碗的炙热,让指尖泛起疼痛,丽娆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她詈骂着打断她道:“师叔是想继续在这里胡言乱语,还是想去救她的命呢?” 溶鸢本想再说什么,终是忍了下来。 是啊,现在提这些有什么用,徒增伤心罢了。 药送到西阁时,溶镜已然大汗淋漓的退了开去,由溶华大师继续传功,两人都已到樯橹之末。 溶镜见了丽娆勃然而怒,困于力竭不能一掌袭来,只能把怒气移到溶鸢身上:“师妹怎么还敢让这个骗子过来,还不一剑把她杀了。” 溶鸢无奈道:“事已至此,再让她试最后一次。” 丽娆上前捏住薛珞下颌,不去理会溶华大师那嗜血的目光,只管把药丸送进嘴里,药水依然往两角流下,她向溶鸢命令道:“她只听你的话,快唤她。” 溶鸢忙不迭的唤道:“至柔,快把药咽下去。” 然而唤了数次,那人毫无反应,似乎连最后一丝神志也没有了。 丽娆只得把药抵进她的舌根,抬起她的下巴,送服下桑根水,轻轻覆上她的唇,含了些内力,轻轻吹了过去,另一只手抚在喉间,感受到那微弱的涌动。 过了稍顷,她蓦地惊喜道:“她咽了。”话音甫落,她如法泡制,继续把碗里的水全部送服下去,等到全部咽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请溶华大师继续传功,等一刻钟,药效起了作用才可收手。”既然已经传功续住心脉,那就不能猝然而停了。 溶鸢见溶华已然脸色灰败,连忙接手道:“师姐放开,让我来。” 溶华大师脱了手,这才大口大口开始喘着粗气。 屋里三个人都敛气屏息,不敢再稍有动作。 等到一刻钟缓慢而过,薛珞胸间开始有了热气,并且呼吸逐渐有绪,丽娆这才示意溶鸢收手。 把人轻轻放躺下,并盖上薄被,丽娆这才嘱咐道:“醒来后,隔两个时辰,再让她多服些热水,平日里也多做些热菜热饭来,既然想让她好,就得尽心尽力,别再那么敷衍了。” 怕溶华和溶镜这种太过死板的人不懂变通,她只能向溶鸢祈求道:“师叔,练功虽然要收情冷心,但对伤者破例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溶鸢抿住唇角,用力地点了点头。 丽娆起身道:“既然服下了焕神丹,我也就不留了,如果溶华大师还要责罚,也等我到松风涯救了另一个人再说罢。” 说完也不管身后三人如何反应,径直出了门。 门外冷风一吹,她猛然呛咳起来,只觉得喉间腥甜无比。 她望天惨然苦笑,看来,自己来这一遭,竟是什么也没得到,还白白受了一遭罪,不管是身体还是心。 第41章 十二月, 风如剑,雪似刀,落骨绵如针, 松树顶着半指高的积雪被压得树干弯曲, 如蹒跚难行的耄耋老翁。 丽娆穿着旧年的粉色夹袄提着包袱, 晃晃荡荡行走在松风涯蜿蜒迂回的山道上。 松风涯依如往常, 迎客台上徒众三两成堆, 各自练习着新学的剑招。朔风剑法提喝有声, 气势往往比实招更能慑人。丽娆站在一旁看了看, 见那小师妹林夕剑招挽得有模有样, 粉腮上稚气未脱,但俨然已有侠女风范。 以前在松风涯短住时,几个同辈也常聚一起玩耍聊天, 不过后来志不相同,渐渐地就淡了交往,毕竟谁都知道,跟丽娆这样的人做朋友,除了在脂粉钗裙上下功夫, 没有什么作为。 十八岁, 对于武林中人来说, 是一个初入江湖的门槛,能否一夜成名,或是稍有建树,都是在这个年龄便能窥见端倪。 丽娆轻轻笑起来,声音带着点嘲弄。 四方比试第一, 算不算得稍有建树呢?至少是名扬四景山了罢,到底还是比她们先迈进那个门槛。 及上青松小筑。 练武台上宿雪铺地, 满山华盖茫茫,朔风凛冽,裙摆猎猎作响。突然就生出天地方阔,形单影只的怅然来。 拂雪,进得厅阁。仆从刚一上报,杜如梦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微笑,眼里透着希翼,笑容中还夹杂着几丝如释重负,大概亦深的伤已经把她磋磨得失去了作为慈母该有的一切耐心,所以见到这个外甥女便如见到了能解救自己于苦难的神祗一般。 不等丽娆行礼问候完,杜如梦便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心疼道:“这么冷的天还穿这么少,可别染上风寒了,我让令玥找两件厚衣给你罢。” 丽娆笑道:“不冷,一路走来,我都起了汗。”她知道小姨心急,不再寒暄直切主题道:“我去煎药罢。” 杜如梦本想还委婉客套几句,但也知是多此一举。她挥手叫来一个小婢,命她备茶和点心,并把煎药的炉子迁到内室,以免不够周到又戳伤这姑娘敏感的自尊心。 ”你还是先去见见外婆罢,她近来一直嚷着要回花房去都被我劝下了,我看她湿病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叫痛了,不过昨日下雪还是受了寒,这时候都没起。“两人穿过回廊,往客房行去。 第67章 其间令玥也听闻消息迎了出来,她穿了一件蜜合色新袄,头上是新制的金叶珍珠钗,流苏在鬓角上斜斜晃着,大约是匆忙插上去的。两个姑娘甫一见面都是把对方从头看到了脚,这也算是天性使然了。 令玥笑着冲上来,挽住丽娆手道:”表姐,咱们已经好多天没见了罢,听说你去揽月峰了,薛师姐现在可好了?“ 杜如梦连忙斥道:“赶紧去把你的棉衣找一件出来给姐姐添上。” 丽娆摇头拒绝道:“不用,我真的不冷。”至少现在不冷。 厢阁里,数间屋都备着熏笼,热气炎炎,为了照顾陈亦深,陈雁回夫妇也搬到了小厢房来住,并且打通了几间客房,使得窗屋甚是宽敞明亮。 隔间里,戴婆婆听到呼唤从睡梦中睁开眼来,见到眼前人,虽没惊喜却也挂起了笑容:“阿娆来了,这下你小姨和姨父能睡个安稳觉了,你是不知道他们每天多劳累,就为了你那可怜的弟弟,哎……你要看到他,你也会心疼。” 丽娆沉默听了半晌,冷不丁转头问道:“炉子备好了么?” 杜如梦应道:“应该准备好了,你先坐一坐。” 丽娆道:“不坐了,尽快让他服药要紧。” 令玥看她从包袱里拿出切片的桑根,满脸惊异的问道:“表姐,这是什么?” “当归。”丽娆随口敷衍。 等到水煎好,端到陈亦深的床前,饶是丽娆早有预见,还是吓了一跳。 那眼窝深陷,满面腊黄,死气沉沉的人,跟两个月前在擂台上雄心勃勃壮志凌云的样子可是完全没有一点关系,难怪陆娇不愿再来,谁会愿意守着一个木头,守着一个武功和容颜皆不再的活死人。 杜如梦上前轻轻揽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向他絮絮安哄道:“亦深,你看,表姐来了,你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陈亦深眼珠笨拙地游移了一下,定格在丽娆脸上,那冷冰冰的视线,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丽娆把药交到一旁的令玥手上,嘱咐道:“你喂他吃罢,记着两个时辰里不要喝水。” 等他服下药,丽娆便开口辞行。 杜如梦怀抱亦深脱身不得,连忙让令玥拉住她并挽留道:“阿娆,你可一定得多住几天,你还没见姨父呢,他午时就上来了。” 丽娆踌躇稍许,还是答应了。 午间,松影阁里置了一桌家宴,菜肴满目,虽都平常,却显示了对客人的郑重相待。丽娆倒是很久都没尝到这种被重视的滋味了,尤其陈雁回亦是和颜悦色,还亲自推盏让她喝杯米酒暖身,那样的殊待让平日里努力武装起的疏离隔阂也产生了一道裂缝。 “阿娆这数月找药制药一定废了不少工夫罢?让你受累了。”陈雁回笑着放了箸,举起酒杯示意道:“姨父敬你一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杜如梦也连忙举杯相敬:“对啊,阿娆,我们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丽娆有些别扭地端了杯子,回礼道:“不用谢,我应该做的。”这话倒没有掺假,即便有那么多的龃龉不合,她依旧是真心实意希望亦深能好起来,不单只是亲人的缘故,也是人性的选择。如果为了报复任由他这么蹉跎一生,午夜梦回的时候终会有遗憾和愧疚。 米酒浓烈的口感在舌尖散开,一杯下肚,几乎是一瞬间,颊上便开始发烫起来。 她捂着脸,感受胸臆之间产生的强烈跳动。 陈雁回轻挽衣袖,起手指了指杯子,让一旁的令玥接着持壶添满酒杯。 几口热肴,数句闲话,饭桌上氛围趋渐和谐。 杜如梦一面布菜,一面笑道:“阿娆想要什么呢?不要拘泥说出来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不会亏待你。” 令玥笑着打趣道:“姐姐最爱的就是衣服和首饰了。” “好。”杜如梦答应道:“我一定给你添几件新装。” 令玥撒娇道:“那我也要。” 杜如梦虎脸责道:“你还不够,那是人家姐姐该得的,你凭什么要。” 令玥噘嘴嗔道:“我照顾哥哥和外婆了呀。” “那是你应该做的。”陈雁回略显不郁的睨了她一眼,并且厉言道:“照顾兄长怎能求回报。” 被父亲如此严厉责骂,令玥顿时委屈,不再多言。 丽娆眼观鼻鼻观心,浅啜了几口酒,这才缓缓出言:“我不想要衣服,只要姨父能答允我下山游历就好。” 桌上一时静谧,似乎她这话有些强人所难,让人不知如何答复。 一旁的戴婆婆终于发话了:“不行,你的武功那么差,山下龙蛇混杂,遇到坏人怎么应付?” 杜如梦也劝道:“是啊,你下山我们怎么放心,武功倒是其次,你一个姑娘家,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悔恨终生了。” 丽娆笑道:“我就在津门城逛一逛,不会主动去招惹事非,武林大会什么的,我也不感兴趣,看看热闹就好。” 陈雁回轻咳了一下,表情不甚自然:“正是这件事不好安排,武林大会就在明年,按理说四方比试前四都应该参加,如今薛珞和亦深重伤初愈估计很难成气候,只有陆谨言还可代表河清派争个好名次。不瞒你说,你二叔已经找我谈了多次,希望我把这个机会给江玉峰,百花谷式微已久,能有个像样的人才不容易,倒是让他去参加给百花谷挣个颜面回来也好,何必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第68章 丽娆脸色瞬间苍白,姨父的拒绝在意料之中,但如果让江玉峰顶替她的位置,她是一百个不愿:“就算没有我,江玉峰也不是前四,玉清玉隐师姐都比他厉害。” 陈雁回点头道:“是,如果揽月峰要换下薛珞,让玉清或玉隐去,我也没有意见,若是往年还好,这次时间太过特殊,错过一次就得还等四年,让你堂兄去对你也是一种保护,你知道大家对这个第一是十分不服的,除了百花谷,揽月峰态度也是异常激烈,溶华大师还提出让玉清玉隐和你重新比试,我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才答应让四景山各出一人。” 丽娆食不下咽,有些烦躁的饮尽杯中酒,叹道:“河清派的规矩可以这么容易改变么?既然可以改变,姨父怎么不多添几个人下去,何必一定要拦住我。” 杜如梦见她话间隐带责问,怕她一根筋死钻牛角尖,让这顿饭又不欢而散,倒惹得自己左右为难了,连忙打圆场道:“这都是年后的事了,现在谈论还为时过早,以后再说罢。” 丽娆幽幽道:“小姨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会答应我么?” “我……”杜如梦语塞,讷讷道:“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丽娆开始沉默不语,反正这事她不会让步,并非她任性为之,而是她应得的不能放弃,如果自己的意愿能任意改变,那么往后她就更没有权利左右自己的人生了。 揽月峰进不了,下山亦不成,紧接而来的,就是婚事的安排了。 第42章 那顿饭终还是不欢而散了, 陈掌门没有给出确切承诺,只是答应会再商量一下。对于丽娆来说,出山的希望还是遥遥无期, 她身无分文快要穷途末路了, 如果不能接受松风涯或百花谷的接济, 很快就要过上挖野菜吃草根的生活。 当然, 若是把外婆接到身边, 也许倒能靠着她勉强渡日, 但这又与她想自立自强的夙愿大起冲突, 这就是自由与生活的两难。 成亲似乎就是唯一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契机。 晚饭后, 天幕黑得太快,夏日里也许日光还未消散。丽娆坐在青松小筑的天井里,透着几竿青竹, 看着天上一弯残月。 想要嫁给天下第一侠客这样可笑的希望,很久很久没有冒头,也许渺茫得连自己都不会相信了。 甜腻的云片糕,像一张纸一样,透过去能看到婆娑的树影。枫露茶清苦的滋味, 只是富足人家无聊的消遣。 “还是表姐做的鲜花饼好吃。”令玥喝着枫露茶, 笑得一脸促狭, 眉间染着清月的光,美丽而不世故的模样:“似琪哥哥下山的时候,我问他会最想念这里的什么,他想了半天,说会想念这里的糕点, 说起来,他也只尝过你做的糕点。” “是吗?”丽娆扯了扯嘴角, 不提起这个名字,她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 令玥羞怯地拿起一片糕点撕扯着,飞屑散落于地,溶于雪中,她低着头道:“他没说,只说以后会再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她有些怔忡,转而失笑道:“这种话他也不好意思提罢,总得父母先说才是正理。” 是啊,丽娆捧起茶杯,浅抿了一口,午间浸染的酒气还未消散,她到现在头还是晕眩的:“总得要听父母之命的。” 王似琪有没有被松风涯的暗箱操作伤透心,她不得而知,总归会有些不畅快,如果真的毫不在意的话,也许离开时说的话不会那么模棱两可。 “表姐。”或许是看到了丽娆心内的仿徨和挣扎,她已经手握幸福便不吝啬说两句知心话:“其实听雪楼的陆长风人挺好的,对我们小辈也很尊重,总是笑呵呵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一定会对你很好。” 现在连令玥也不屑于和她讨论那些白日梦了,丽娆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哽塞,她怒力平复着心绪,但眼眶还是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她不能落泪,不能啜泣,她得忍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能崩塌下来。 “两个人。”她挣扎着说清楚话语:“两个人做不到两情相悦,总该有一个心有所慕吧,只是毫无感情的结合在一起,会幸福吗?” 令玥问道:“那你心有所慕吗,即便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也该说出来,能不能成是一回事,总不能试都不去试。” 丽娆轻轻背过身,摇头道:“不能试,我不敢试。” “哎。”令玥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拂着她的肩膀:“我懂,陆谨言那么优秀,闯荡江湖见了那么多世面,怎么会甘于留在四景山中,即便要娶,那也是与别派联姻,我听阿娇说他娘在让他相看玉州的一个姑娘。” “外面有些冷。”丽娆打断她的话,心绪终于平复下来,下了逐客令:“你早些去睡吧,我再坐一坐。” 令玥以为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从而导致不悦,当下也不生气:“表姐,你如果不要松风涯做主,那么只能百花谷做主了,到时候连陆长风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你倒是懂得很多。”丽娆转头冷笑着看向她:“我不嫁人谁敢逼我,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又不怕死。” 令玥吐了吐舌头,笑道:“你又生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除非你是揽月峰的人,不然怎么可能不嫁人。” 丽娆脸上泛起薄怒,就要发作。 戴婆婆却在此时出来了,她拄着拐杖走得有些艰难,丽娆看着她的腿,似乎比在山下时还要弯曲许多,小姨不是说她的湿病已经好多很多吗? 第69章 “阿娆,你不要为难姨父了,他已经够难的了,亦深躺了这么些时候,松风涯可闹了不少笑话,连上山拜师入道的人也少了很多,你要知道,出山的人代表的可是河清派的颜面,你何必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倒让百花谷生怨,你那二婶可是个难缠的人物。”戴婆婆艰难地坐下,她苍老了许多,整张脸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五官糅杂成一团,只有眼睛还透出埋怨愁苦的颜色。 丽娆抬手捏了捏她的腿,问道:“你没有涂药酒吗?这筋络怎么这么硬?” 戴婆婆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关心的话语,一时之间倒怔愣了,良久才道:“涂倒是涂了,不知怎么的,好像没有以前管用了。” 丽娆了然道:“光涂没有用,要把药揉捏进去。” “唔。”戴婆婆含糊的应了一句,没有再深入谈论这个问题,说多了倒显得松风涯疏于照顾了,本来这里仆从多,找两个贴身照料也是应该的,只是陈雁回夫妇全身心放在儿子身上,对母亲只践于衣食住行而已。 住在女婿家,终是要看人脸色行事,倒不如自己住得自在。 丽娆自然读懂了她的心思,难怪杜如梦说她非常想回到花房去。 令玥笑着倚到外祖母身上,亲呢叹道:“外婆还是最疼姐姐,平日里都在床上躺着,现在倒还出来了。” 戴婆婆摸摸她的手,叮嘱道:“天冷,不要久坐,到屋里去陪你哥哥聊会天,外婆有话对姐姐说。” 令玥点了点头,看了眼丽娆,向她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才敛了裙子进屋了。 屋外只剩下祖孙二人,连添茶的小婢也远远站到了厢房门前,房间里传来的热气,能让久站冻僵的手脚好受一些。 丽娆拿手支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笑道:“外婆,你说我要是要求小姨给我几十两银子,她会愿意吗?” “你要银子做什么?“戴婆婆有些惊讶。 “活着总得需要银子。“丽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想靠自己双手吃饭也很难啊。“ 戴婆婆叹道:”你现在知道难了?有我在,你饿不死,我若走了呢,就你那个性子,怎么让人喜欢,恶言伤人谁都会有心冷的时候。趁着我在,趁着你姨父还感激你,赶紧决定自己的终生大事吧,别想着往外跑了。“ 月亮被浊云所掩,只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清光,雪珠稀稀拉拉的往下落,偶尔一片鹅毛般大的,落在冰面上,像一艘无法航行的小船。 丽娆轻嗤一声,无奈道:”下山的事情是我该得的,那二十两路资也是我应得的,跟救亦深无关,我若是真的开口要钱,他们又要说我势利了,外婆都说你疼我,你怎么不帮我去劝一劝陈掌门呢。我若是下了山,了却我一桩心愿,回来我就听你的,该嫁人嫁人,药方我也答应给姨父保管,你说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你。”戴婆婆忽尔恼怒起来:“你总是那么多心机,总要把亲情和关怀说成买卖,这里的人谁不是真心为你?谁又看轻过你?” 丽娆隐忍不言。 戴婆婆又道:“你为什么就一定要下山,小时候你父亲带你出去游了十年,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够。“丽娆也提高了声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江湖是什么,我就想出去见见世面,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往后也没什么大的成就,可能就跟您一样,一辈子呆在四景山里,但您好歹也是碧水阁出来的,到底比我见识得多。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做一个侠客是什么样子,到死也不知道人生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戴婆婆急道:”另一种可能?你还在意想天开,还在做着嫁给武功第一人的白日梦?” 丽娆道:”你放心,我做不到私定终生,叛门逃教这种蠢事,那么多人跟着,我也跑不了,反正我给你一个晚上想一想吧,你要是帮我说定了这件事,我以后绝不会再忤逆你,我乖乖呆在这里给你养老送终就是了。“ 她说完也不等戴婆婆反应,自顾站起来,便往客房走去。有些事多说无益,倒徒增伤忧,成与不成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她倒不是太过看重戴婆婆说话的份量,但是她知道药方的份量,如果这条件由她说出来,陈雁回会怕别人诽议他欺压孤女,反倒不会答应,如果是由戴婆婆说出来,迫于长辈之命,他的答应就能顺理成章了。 总之,算是赌一把。 晚间,又和令玥躺在了一张床上。 厚软的棉被有着让人流连的温度,只有躺在这里,她才能感受到山下的清苦。 房间里点有安神香,很大的一股檀香气,胶杂着令玥身上浓重的脂粉味道。以前她能安然平和的在这些味道里安睡,现在却有些辗转难眠。因为有另外一种味道,一种清冷的气息从心里蔓延出来在鼻端打转。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玲珑的身段,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张清澹绝艳的脸。 她在幻想她们此时同榻而眠。 这真是难以出口的龌龊心思,她把头埋进被子,咬住了唇角。 第43章 清晨, 揽月峰的晨钟敲响时,松风涯的徒众也鱼贯而起,迎客台乌央央一帮人盘坐在一起, 开始吸收天地之灵气修炼内功心法。 青风小筑的人们自然都偷闲未去, 因为她们还沉浸在特别的喜悦之中, 陈亦深已能掀被坐起, 神色从木讷转为清明, 虽口齿不甚清晰, 却能说出长长几句话来, 焕神丹的功效确实不是普通的伤药可以比拟。 第70章 丽娆看着杜如梦兴奋地扶着亦深在床沿间来回走动, 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不知道薛珞现在怎么样了,她恢复得定然比亦深要快上许多, 现在大约已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午间,当丽娆再次向陈雁回提出下山游历的要求时,他的拒绝便不再那么激烈了,兼之戴婆婆也似劝非劝的说了一句:“终是要让她去吃个亏才知道江湖险恶,花不掐开不繁, 草不踩不结实, 让亦深多看顾点, 她走不丢就是了。” 陈雁回扶额,一脸为难道:“话虽如此,就是百花谷那边,不知道该怎么交待?” 丽娆不置一言,只静聆着, 该怎么交待,陈掌门一定会找出办法来的。 一旁久未出言的杜如梦忽然双掌一击, 提议道:“不然,把四方长老和四方比试前四的徒众都邀到一起,问问大家的意见,若是赞成的人数比反对的人多,那么阿娆下山之事水到渠成,想来百花谷也不敢多说什么。” 陈令玥一听,这下山的办法如此简单,大家看在掌门的面子上,必定都会赞成,因此也向陈雁回夫妇进言道:“爹爹,那我也要去,你让他们点头就是了,我反正会紧跟着哥哥姐姐,不会乱跑的。” 杜如梦柳眉横蹙,难得的生了气:“你给我安份点,姐姐到底还是第一,你呢?你可有什么名次,你那次在台上可有挑战过三个人?向来都知道百花谷弱,你怎么连第一场就输了?” 一席话说得令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只得讷讷反驳道:“我是不小心……” “够了。”陈雁回呵止道,他看向丽娆,脸色严肃的说道:“阿娆,你小姨说的这个方法,你答应吗?若你答应,我即刻去知会四方长老,若你不答应,那我只能让你去找百花谷主单独商量一下。” 单独商量?那就必然不会有结果,二叔二婶向来与她不对付,只要对她有利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愿意。陈雁回是个八面玲珑,心有智计,表面却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之人,绝不可能做出得罪人的事情。 这大约就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丽娆暗暗想到,焕神丹的药方给到姨父也不妨,那三味药他终是参不透的,只要他不在下山的事上提出异议,那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对于赞成的人选,首先听雪楼就有两票,他们为了打压百花谷,不让江玉峰崛起威胁到陆谨言的位置,一定会同意让她去。至于揽月峰,不管溶华大师的选择如何,只要薛珞同意,那么她终是赢了。 傍晚,乌云蔽日,天光散尽。 松风涯主殿的议事厅内,四方长老相对而坐,而四方比试的前四除了亦深身体不适不在此处,其余皆站在下位。 陈雁回向大家徐徐道出此次相邀的目的,在场之人面面相觑。百花谷主景和首先就提出了反对:“下山游历的人,向来都是四景山中武功卓绝之人,如果只是让武功平平不奇的人得到此次机会,山中徒众未免皆会不服,到时候河清派的威望也会大打折扣。“ 陈雁回捋须,点头笑道:“景和谷主说得对,所以这事我一直不能拿主意,可比试的规则是经过众人见证的,我若不按派规行事,大家定然会觉得河清派的规矩太过儿戏,往后更不能服人,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所以我肯定会赞同,至于你们可以从心而选,不必心有愧疚,不管结果如何,阿娆也会欣然接受的。“ 丽娆抬眸往薛珞身上投了一眼,只见她虽是极为瘦削,但精神奕奕,容色清雅,背上陨铁剑黑沉沉的,烁光耀目,重量非寻常人可负,她却站姿笔直,似乎只是轻负鸿毛,没有任何不适。 丽娆有些失笑,她其实不必装作不认识她,做为朋友,即便不能做到热情相对,但是颔首微笑总可以吧。 听雪楼楼主依如丽娆所想那般,说道:”让年轻人出去历练一下没什么不好,总归是得了第一,就该比那些没进前四的强。“他这话太有针对性,一下子便把景和激得横眉怒眼起来。 然而发难的却是溶华大师,她冷笑一声,言语含讽带刺道:”陆楼主这话说得好啊,我想这百花谷的江丽娆总该比我的玉清玉隐强,我向陈掌门提议让她们比试一下,却一直没有机会,倒不如趁此机会比试一场,看看谁强谁弱,也省得大家为难。“ 景和谷主连忙道:”那还不如让玉峰和她再比试一场,只需一场,是输是赢,我绝不多言。“ 陈雁回淡笑着摇摇头,拒绝道:四方比试已经完结,再让他们比试,似乎于情理不合,如果让玉清玉清或是玉峰再次比试,于大众更是不公平,岂不是人人都该多得次机会。现在是托大家前来解决问题的,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出山之时一拖再拖,倒误了参加武林大会的良机。“ 溶华大师率先开言道:”对,不必啰嗦,她出山之事,我绝不赞同。“ 百花谷主也道:“江丽娆的武功一直是百花谷中最弱的,以这种武功出去游历甚至参加武林大会,丢的可是河清派的颜面,河清派本就人才凋敝,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就此没落绝迹了,因此我绝不同意。” 陆谨言上前一步,向诸位长老见完礼,诚挚说道:“江师妹虽然武艺不算最强,但也是靠自己实力夺得四方比试第一,下山名额理应有她一个。” 溶华大师厉眸瞥去,甚至连正眼也不给他:“靠实力,什么实力?这么说你承认她武功该在你之上啊?” 第71章 陆谨言红了耳根,咬牙道:“就算是取巧得胜,也是因着比式规则改变造成的,若是依照旧法,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但不管怎么比试,我武功自然都是在薛师妹之下的。”此话既抬高的薛珞,又暗贬了陈雁回的操行不当,正中了溶华大师下怀,她心里的气愤便不那么浓厚了,甚至还能不痛不痒夸上一句:“听雪楼也就你还明事理些。” 陈雁回淡淡一哂,只当作没听到,不过女流之辈,若是去跟她们争执长短,反倒显得自己度量狭小了。他把目光落到薛珞身上,这个姑娘十分神秘,但看样子也是继承了溶华大师嫉恶如仇的性格,要让她答应,恐怕不会很容易。 薛珞见他看来,低头行了一礼,淡淡说道:“一切谨尊陈掌门决断。” 陈雁回心内一跳,不觉再度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场之人,只有百花谷主和溶华大师不同意,即便未来的陈亦深也选择反对,都不会改变丽娆下山的结果了。 结局一目了然,陈雁回笑着向诸位说道:”看来阿娆得代表百花谷下山了,这样也好,四景山各处都出了一人,出山的日期就定在年后,大家回去准备着,下山后也应相互扶持,不要横生枝节。” 景和怒气上涌,拍案而起道:“她江丽娆凭什么能代表百花谷,百花谷可容不下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既要下山可别说师承何处,谁得了你的好处,你便说是他徒弟就行。“ 丽娆冷了颜色,眼里蓄起的恨意开始夺眶而出,她也不管陈雁回暗暗丢来劝她忍住的眼神,咄咄问道:“景和谷主可有教我一天武功,可有传我一章心法,既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百花谷的人?出山后,我自然说我是四景山来的,难道景和谷主是山寨大王,连这山头也占了?” 景和转身背立,怒叱道:“你不要来和我说话,你向来目无长辈,能说会道,把你祖父祖母气病了,把你爹娘也气死了,我不敢沾这气。” 丽娆气得浑身打战,这人也太过阴毒了,在诸位长辈和师兄妹面前,竟然向她大泼脏水,父母之死是她的痛楚,祖父祖母也是罪魁祸首,现在这话不单抹除了他们的罪责,还把两件事合为一谈,轻轻松松就全盘扣到她头上,她怎么能咽下这一口气。 然而未等开言,那厢已有一人说了话,话音如人一样,清然掷地,带着泠泠冰寒:“景和谷主以医术闻名于四景山,在武功造诣上自然不能与其他人相比,江师兄的武功亦不过尔尔,想来也不是故意不教导,实是有心无力,江姑娘何必埋怨长辈。“ 丽娆瞬间红了眼,埋了头没有说话。 溶华大师不禁愕然望去,薛珞自来不愿掺和外人争端,何况是别人家事,现在竟然出言相帮,不惜直接得罪百花谷主,难道只是为谢救命之恩? 她轻叱一声:“至柔,慎言。” 薛珞点头,微敛着眉目退到溶华大师身后,白衣无尘,依是高洁难攀的模样,似乎刚才之言并非出自她口。 第44章 “好啊, 我早知道你们都得了她的好处,自然要为她说话,百花焕神丹是根据我百花谷的养神丹旧方加以提炼的, 本就是属于我百花谷的东西, 江丽娆未经四方同意就擅自启用, 这是什么道理?”景和被小辈拂了面子, 自然恼羞成怒。 他继而拍案向陈雁回质问道:“你儿子本来经脉尽断药石无医, 如今不过两月便能安好无虞, 真以为我是傻子吗?景明身死, 我怜他无后, 在诸方见证下同意等戴老夫人百年之后把药方传于江丽娆保管,怎么你陈掌门背着我和陆楼主就能毁了当初约定,容她私自制药?有了这药, 练习内功心法如虎添翼,我们自然比不过你们了,这对百花与听雪楼两处徒众来说公平么?” 薛珞和陈亦深重伤后,百花谷暗自快慰了几天,一下子去了两个着力人才, 正是他们一脉后起发力的时候, 如今什么都没捞到, 还被个小辈酸讽,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陆楼主闻言也蹙了眉头,陆谨言落得第四,本就让他心怀不甘,陈雁回擅自改变赛制, 给陈亦深铺路,让江丽娆钻了空子, 儿子也经脉尽断,这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报应。 如今报应未成,反倒塞翁失马,受益良多,他怎么能坐视不理。 陈雁回见事态不妙,连忙出言挽回道:“经脉尽断岂是一颗小小丸药就能医好的,如今亦深不过是保住了小命,内力已全然不复从前,我与溶华大师同意制药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是为了增强功力,如果你们想要公平,现在尽可以让谨言和玉峰自断经脉,再让阿娆给他们也服上两颗药就行了,这样可好?” 陆楼主凝眸抿唇,已是满脸不悦:“公平是公平,规矩是规矩,此二人也不是我们伤的,救他们性命可以,但擅自用药是该给个交待。” 交待,用父亲留给她的药方治病救人,竟然还要给外人交待? 丽娆攒紧手心,额上渐起薄汗,来了,终于还是为了药方争执起来了,景和发难是迟早的事,趁着四方长老都在场,她得想个万全之策全身而退才是,不然以后围绕着这个事相逼,她终得步父亲的后尘。 “大家不必动怒,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哪里能保得住这个药方,往后成亲也不过是归了外人。我与父亲虽出自百花一脉,但生死都是河清派之人,理应把这个药方交由陈掌门代管。”她说得诚恳,敛裙向陈雁回跪下,眼中含泪道:“父亲过世,幸得姨父照拂才能苟活至今,丽娆感激不尽,往后陈掌门如何处置这个药方,我绝无怨言就是了。” 第72章 陈雁回不自在的清了清喉,笑得勉强:“快起来,话虽如此,你爹给你的东西,我如何能要。”现在可不是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时候。 丽娆转而从怀里掏出两颗丸药,呈到众人面前,垂眉敬奉:“此药我多制了两颗,为的就是求个心安,我不能看着我的表弟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废人,我也不能重伤他人而置之不理。景和谷主医术超群,定然能查知此药真伪。“说着她一手递到陆楼主面前,一手往景和怀里一扔。 正如她所说过,是药三分毒,一味的强求蓄气养神提升内力,对于资质普通或者身体荏弱的人来说,反倒是个灾难。 景和暗暗扣下药丸,口中却不饶人:“药方由陈掌门代管也未为不可,不过既已破了例,就得每年交于四处各一粒,以备不时之需。” 丽娆微勾唇角,把笑意掩下,语气不显:“可以,只是制药颇为麻烦,找药也得花上数月,伤财伤力,到时还得靠诸位长老周济才行。” 景和冷冷嗤道:“百花谷分发的养神丹,可未找你们要过一分钱。” 丽娆抬眸直视着他,语焉可怜:“景和谷主财大气粗,怎能了解孤女苦楚,我若是有祖宅傍身每年分得谷中钱粮,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陆楼主闻了闻那药,又舔舐了一下外衣,轻唾了一口,皱眉道:“这药怎么会有甜味?可确是焕神丹?你这么轻易交出来,我并不信。” 丽娆收腿坐下,缓缓站起身来,笑道:“楼主不信,现可让陆师兄自断经脉,即刻服下试试。” 陆楼主呼吸凝窒,随后笑道:“无妨,拿回去找个受伤的人试一试也行。” 药方既已光明正大交给了陈雁回,她便能轻松得一时,这两丸药她只加了普通桑根做药引,吃了自然有效果,但想达到愈伤续脉的奇效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以景和谷主的脾性,只要查出药丸无毒,他肯定会亲自服下以测试药性,甚至会留下少许做研究。不过这些都没关系,那三味药材过于特殊,又不是寻常可用的,就算最后真的被找到,也会花个数十载时间,她到底还是药方的最后继承人。 至于药引,数百年以上的桑根,少之又少,有了那道天堑阻拦,他们找到的机会更是渺茫。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正大光明交出来,省得他们时时觊觎。 只是陈雁回想独占药方以此光大松风涯的希望终究是破灭了。长生长寿,焕神养气,人人都能得到,那便不稀奇了。 她这方在暗暗窃喜,那方溶华大师已是忍无可忍:“都商议完了,是不是可以散了?你们的家事揽月峰懒得参与,救至柔的命本就是应该的,我不承这个情。” “至柔,我们走。”溶华大师站起身来,径直便要离开。 薛珞挽帛行了半步,停了下来,清澹素妍的脸并无半分表情。 等到溶华大师投来疑问的目光,她才信信然散了冷冽,轻扯唇角道:“师父,既不承这个情,何不给她些银子以做了结,也省得被小人时时拿出来说道。” 溶华大师细想她所言,不无道理,便点头道:“回头送她五十两银子,算是药钱,往后不要再提起这事,此番恩怨就算两休,陈亦深偷练苍劲真经伤我徒儿之事,我亦不再追究。” 溶华大师离开了,薛珞负手跟出,丽娆眼光跟随着她的步子,慢慢行到门外,以致转角的影子不在。 陆楼主随即也向陆瑾言招了招手,两人并行而去。 景和掸了掸衣角,赭红长袍上暗纹从生,分尘未染,但似乎身旁有脏污让他不可忍受,他向陈雁回扬了扬头,以作招呼:“陈掌门,你深明大义,事事以求公平,我向来是服你的。作为过来人,只劝你一句,财狼是养不熟的。”说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两个人。 丽娆把眼神收回放在脚尖,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陈雁回的责难。 然而陈雁回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高堂上悬挂着的松龄鹤寿牌匾发呆,隔了好久,他才长长一叹,道:“阿娆,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丽娆轻轻福礼,道:“恭喜姨父也得偿所愿了。” 第45章 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 泽地徐徐的微风中,漫目萧瑟的草摆动着,萎顿而无生气的模样, 远山没有了树冠勾勒出的阴影, 山势棱角分明, 把深冬的凋敝一览无余。小池中的紫水兰零星而生, 葫芦似的叶梗吸饱了水似的把叶片也沁得油光滑亮。 长长的狼啸, 把夜色染得更为凄凉。 门环上吊了一盏油灯, 葳蕤的火苗, 伴随着屋内苍老的咳嗽声可怜兮兮的颤抖着,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丽娆轻轻摩挲着僵冷的双臂,回头从黑沉沉的大门里望进去。 外婆跟着她下山了,风寒未愈反倒增了病气。 本来想等游历回来后, 再去接她下山来,可是她等不及了。药方交了出去,她便像失去了最后的作用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废人,连住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在女儿家,她总把自己当成客人, 事事小心翼翼, 委屈求全, 连同桌吃饭也得每每想几句恭维陈雁回的话语,随时看着他的脸色来判断他的心情,他的心情牵制着她的胃口。 大约只有在丽娆面前,她才能立起几分长辈的威仪,虽然这个姑娘时时都犟嘴, 忤逆着她的意愿,但相处起来, 并不会别扭。 第73章 这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吧,即便疏离冷漠,也有割舍不开的血缘牵绊,她逃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她。 丽娆取下油灯,把光送进堂屋内。 关门的吱哑,引来老人的注意:“阿娆,天晚了,早些睡吧。” “唔。”丽娆囫囵应了一声。 房间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一张木板床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冰冷的被衾让人没有安睡的欲望。屋内的药香还未散尽,就像曾经有过的相处,不是离开就能淡忘。 她举起手腕,透着昏黄的光,看那逐渐灰败的红色,想着数月前的那些誓言,真是恍然隔世。 她要嫁给四方比试得了第一的人。 如果没有阴差阳错抢了第一,那么这个誓言还能兑现吗? “怎么可能。”她喃喃的嗫嚅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长夜漫漫,睁眼到天明。 冬日的暖阳,难得的冒了头,露珠像染了一层金泊在草叶上明晃晃的跳跃着。站在阳光下,冷透的背部似贴着被热水氽过的毛巾,舒适得让人叹息。 戴婆婆坐在院子的太师椅上,肆意打量着院落里的丛丛绿植花卉,多日来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终于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这太阳真是好,能扫清所有阴霾浊晦。 “阿娆,把被子抱出来晒一晒吧,趁着天好,散一下霉气。”她依如往常般开始自然而然发起命令。 “哦,好。”丽娆随手挽好发,把那红色发带解下来系在了尾梢,她又换上了家常劳作时常穿的灰色长袄,臃肿板硬的棉袄裹住她丰满的身姿,也裹住了十八岁的年轻和美好,只有那抹红色,是她潜藏在内心随时可能会喷薄而出的热情。 花架上的藤蔓越发繁盛,叶子顺着长藤沿着架子往下流淌,像一汪绿色的瀑布。戴婆婆赞叹的看着这一网奇景,无怪这父女俩爱侍弄花草,它确实有让人心旷神怡的本事。 丽娆把抱出的棉被搭在院里挑起的竹竿上,拿了一根木棍开始掸灰尘,唰唰唰的破风之响后,灰尘在光影里如流沙般席卷飘扬。 戴婆婆不适地咳嗽了几声,丽娆闻声转头,拿着木棍朝她身旁一指,戴婆婆心领神会颤悠悠端起一旁桌上的茶杯。 空气中有药酒粗冽的气味,经过按摩的脚像卸下沉重镣铐一般,轻飘飘的,让人无所适从。 戴婆婆对着这明媚阳光,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老了,应该对一切的事物都淡然视之,含饴弄孙天伦之乐,这是每个普通母亲对未来的向往。想要实现很简单,简单得唾手可得,但又很艰难,难的是老而不昏聩,总是把小女儿的未来看得太过重要,拼着腔里的一口气,拖着老态龙钟无法行走的身体,也徒劳的想要为她扫清一切障碍,让她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这也是血脉的一种奇妙传承。 可笑的是,大女儿青春守寡,二女儿惨烈身亡,好像在她心里翻不起太大的波浪,就觉得人生在世就该有这么一遭,那是她们的命,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如果让丽娆那狭窄的心胸来评判她的作为,她大概会恶狠狠的吐出一句,偏心。 人心确实复杂,它可以千年万世忠贞不变,它又可以仅仅因为一个小小变故就猝然收回,把从前的那些深情厚义全部推翻。它可以对一个人的好视而不见,又可以对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偶尔流露的善意感动得无以复加。 午后,丽娆正在百无聊赖地锄弄花草,沟渠边的折骨草,郁郁葱茏。丽娆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把丛中一些零星的野草拔掉。 戴婆婆静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不把杂草都拔了?” 丽娆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回道:“这草比文竹别致好看。” 戴婆婆失笑,嘲讽着她的品味:“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哪里好看了。” 丽娆没有说话,正是田间地头太多,让它不甚起眼了,这不是埋没,反而是保护了它。 然而,这葱茏草长不禁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还有十天就过年了,离那春暖花开之时又近了几分。 这一场冬天,虽然也冷,倒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 她心里还在盘算着这个年该怎么过,才能不那么冷清凄惨,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戴婆婆颤巍巍地起身来,拄着拐杖碾步而去,想要开门。 丽娆唯恐她摔倒,连忙上前扶住她道:“别动,我去。”她一面折着衣袖,一面低头打量衣着是否过于随便,不管外面的是谁,总不能给人留下邋遢而不修边幅的形象。 她到底还是改不了那爱美的心思。 门开了,一阵冷香袭来。 门外的白衣姑娘,冰颜玉容,犹如天上皎月下凡。她低敛着眸,居高而下淡淡看过来,一头墨发在腰际飘扬。 丽娆突然内心慌乱,指头在门扇的罅隙里扭着结,此时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肮脏的衣着,就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有说话,冷凝的空气把整座竹屋包围起来,仿佛一触碰,就会破裂成碎片。 “阿娆,是谁来了?”戴婆婆的声音从后传来。 丽娆有些局促地回过头去,呐道:“一个朋友。” “朋友?”门内的人和门外的人同时疑问出声。 戴婆婆确实是疑问,她和丽娆住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她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就连和令玥,两人也是矛盾多于和好,她总是高傲的端着姿态,像是不把世间所有人放在眼上。 第74章 薛珞略显戏谑的一笑,这样的笑容,大约不常出现在她脸上,一不小心就太过轻挑放纵,她是冷情冷性的人,表情代表情绪的波动,她不喜欢别人看穿自己。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微微偏过头去,留下一张侧颜,长长的睫毛挡住几根发丝的游移:“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朋友了?” 丽娆把头埋下去,看着她素衣下的月白短靴:“你来做什么?” 不该这么直白而冷漠的问候,天知道她见到她是多么的激动,激动到想把现在的画面画下来,可以随时拿出来进行回忆评鉴。 薛珞一只手伸过来,两指上挑着个钱袋,线直直的绷着,暗示着它的份量不轻。 丽娆接了过来,五十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然溶华大师却能随口应承下来,可见揽月峰上十分富足。 她们在精神和生活上,都是相距极大的。 丽娆掂了掂钱袋,笑得有些苦涩:“救你一次可真够划算的。” 一旦接下,恩怨两休,甭说朋友,从此连陌生人也做不得了。 薛珞眼见她已接下,负手转过身去。 丽娆喉头哽塞,眼睛酸涩,想要挽留,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臂间长帛在脚尖逶迤而过。 她要走了,虽然往后还能在游历中相见,但那时的她已然是揽月峰的得意门生未来掌座,要代表河清派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来。她武功卓绝,容貌无双,也许轻易就能成为闻名天下的侠客,到时候站在武林之巅与她携手并进的将是同样优秀已极的人物。 而自己只能困守在这座小小的花房,柴米油盐蹉跎一生。 “薛珞。”她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薛珞停了步,回过头,身后的桃李树林绵延无际,光秃秃的树枝死气沉沉的压将过来,而她似一片李花,灰败中的唯一颜色,轻盈得随时就能被风掠过山头去。 “谢谢你。” ‘至少谢谢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让我能过一个舒坦的年。“她在心内说道。 薛珞眉间隐现不耐,略显薄凉的眼眸带着点戾气送了过来,在她身上刮筋蚀骨般砍了一刀。 丽娆呼吸一窒,只当她已经厌烦自己到了极点,眼泪蓦地滴落下来,她慌忙抬手掩住,身子退回门内,只盼那人没有看到。 戴婆婆正走上前来,被她退后的身子一撞,唉哟一声,带了点火气斥责道:“毛毛躁躁的做什么,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尽管逃避着,但眼里的红,腮上的湿润,还是没有躲过戴婆婆的眼。 能让这个姑娘委屈得哭,却还不去破口大骂反击的人,该是何等本事。 难不成是个男人?是她心仪的人? 想到这里,戴婆婆急急跨过门槛,躬身前望。 第46章 “你是揽月峰的姑娘?”见眼前的人白衣胜雪, 戴婆婆惊讶问道。 已经行出数步的薛珞闻言回过身来,抱剑浅浅行了一礼。 戴婆婆没有见过薛珞,但也知道揽月峰的人鲜与外人接触, 因练了断爱绝情的内功心法, 所以见世人如见蝼蚁, 全然没有谦卑恭顺的说法。即便是长辈, 除却至亲之人, 她们也不会特别加以礼待。 此番行礼, 虽有些敷衍, 倒也让戴婆婆受宠若惊。 如此清雅貌美, 修资极高的姑娘为何会到百花谷来 不过,她转念便又想到,揽月峰与丽娆的交集就是因为溶华大师弟子被伤, 需要焕神丹救治而起,能找到这里,让丽娆当作朋友的,肯定就是那个受伤而在此长住的姑娘。 “你是……”她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晚辈薛珞。”薛珞温言提醒道。 “是了。”戴婆婆笑道:“既来了,为何不坐一坐再走?“ 薛珞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欠身当作回答, 依旧冰冷着容色转过身, 御起轻功脚踏枯枝,一个翻身决便翩跹而去了。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戴婆婆才回过神啧啧赞叹道:“这姑娘长得真是美丽,细较起来倒是跟溶月有几分相似。“ 躲在门后因为她的离开而黯自神伤的丽娆,听到这话不免在悲伤中分出几丝好奇:“溶月师叔?“听闻正是溶华大师的妹妹。 “对。“戴婆婆迈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 丽娆连忙扶住继续问道:”你说薛珞长得像溶月师叔么?“ 戴婆婆点头道:“眉眼有几分相似。“难得起了个话头,她便絮絮说了下去:”你小姨大婚时, 揽月峰遣她来送贺礼,一出现便是惊为天人,即便听闻揽月峰都是断爱绝情不染红尘之人,求娶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那后来呢。“丽娆兴趣盎然,似乎与薛珞相关的人或事,她都急切的想了解一二。 戴婆婆坐回太师椅上,躺回舒服的位置,叹道:“后来她四方比试第一,就下山游历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可能是死了吧。“ “死了。“丽娆大惊,虽然以前也隐约听外婆提起过这个名字并盛赞其风姿,但那时做为局外人又正当青春年少,对美人都有着天生的敌视感,对此并不想求甚解,现在却深感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怎么都没听别人提起过。“ 戴婆婆也唏嘘道:“揽月峰下了禁令,对她的事都不再提起,大家自然也就慢慢淡忘了,不过我想她大约是流连俗世,与人私奔了罢,不然作为亲姐姐,溶华大师不会绝情到如此地步。“ 第75章 丽娆深觉震撼,但又觉得外婆随意污人清白不妥,便出言反驳道:“干么说人家私奔了,像那样的人,普通男子她才看不上呢。“ 戴婆婆轻嗤一声,鄙夷她的少见多怪:“你才见过几个男子,外面花花世界,武功高强容貌英俊的人多了,心法修得再深也难免不会动凡心,我说她私奔那还算轻的了,大约是为了男人背师忘义企图脱离揽月峰,才造成如此结果。“ “没想到揽月峰还出现过这种事。“丽娆喃喃道,她趴在桌前,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戴婆婆却正了脸色,严肃已极道:“所以我不想你出山,不是想拘着你,是你的性子不适合往外跑,那样的人都抵不住诱惑,你又怎么管得住自己的心。这世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成的姻缘,我还没见过能过得好的,到头来都是后悔。“ 丽娆撇了撇嘴偏过头去,掩下脸上的不以为然,她想说:难道我大姨过得很好么?但她也知道,生死之事不是人可以预知的,说出这种话,反倒是戳了外婆的痛处。 沉默半晌,戴婆婆想起了她刚才的眼泪,不免问道:“你为什么哭?” 丽娆怅然道:“她不喜欢我。”这样的实话就凸显出同为女子的好处来。像戴老夫人这样的老封君,一辈子重德深道,大约不会想到这喜欢二字,在女子之间除了友谊还有另外的意思来。 她了然笑道:“不喜欢你也是正常,这四景山里找不出几个喜欢你的人来。你和她注定是做不成朋友的,她这次来是谢你救命之恩的?” 丽娆摇了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心乱如麻间渐起了悲凉。 年关将近,过年的气味却不是那么浓重。 丽娆买来米面时,听附近农人说,山下时起动荡,一群流匪汇聚在青泊镇至津门城的官道上,专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流匪并非只在乱世而生,兼有些家境贫寒又想不劳而获的人,便会动起了这种心思。这些亡命之徒,大都是些会拳脚功夫的人,百姓自然不能应对,这虽不是好事,但对河清派来说,却是个扬名立威的机会。 所以此次下山的四人中,另有三人都接到了剿匪任务,只有丽娆迟了那么几天,还是在令玥下山送年货与戴婆婆的言谈中才隐约知道。 她不禁又是暴跳如雷,凭什么就不告诉她,即便她不能出力,难道还不能提前自保么。 当然,她也有些心虚,如果不是自己强占了这个名额,此番下山的任务,当会完成得更加顺利罢。 不过,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也是仅此一次了。 临近除夕,松风涯三番五次遣人来接两人上山过年,都被丽娆和戴婆婆拒绝了,尤其是戴婆婆意志坚定。奉承话已经说完了,再说就显得刻意了,况且山上吃食也不合心意,就是暖和点也暖和不到心里去。 丽娆自中秋宴被遗忘在揽月附峰吹了一夜冷风后,对于所谓团圆的说辞就更是深恶痛绝,看别人团圆哪有孤身一人来得自在。 唯一遗憾的就是看不到那场盛大的烟花秀。对于三峰鼎立的其他三景来说,在松风涯的迎客台放烟火打铁花,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尽情的欣赏,只有身处泽地山坳的百花谷约莫能看到点群山腾起的黑气,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庆祝方式。 所以除夕的时候,山上爆竹淅沥声声,山下祈福灯肆意飞舞。祖孙两相对而坐,菜肴简仆,屋气冷清,丽娆往地上倒两杯薄酒祭奠父母时,戴婆婆也罕见的起了些哀恸之色。 “要是你父母还在,现在大约也到外面放灯去了罢,你爹做天灯的手艺也是一绝。”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感叹多于愧疚。 丽娆蹙紧眉头,眼含愤意道:“别提他们。” 戴婆婆被她气焰一堵,浑觉失了面子,埋怨不迭:“大过年的,发什么火呢,非得让你父母在这天也不安生?” 丽娆腾地站起身来,怒视着她:“我说了,别提他们。“ 戴婆婆赌气回房睡觉去了。 丽娆恨不得掀桌大闹起来,但又恐父母阴灵此时难得旧地重游,看到了不免挂心,只得奔到了外面。 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跑去,寒风袭面,泪水还未流出就已经被冻在了眼眶里,四周除了咻咻风声,还有寒鸦凄厉的啼叫,偶尔一只孤灯飘飘摇摇晃过头顶,在前方带路似的前进,然后倏地往上升,一直升到看不见的云层里去。 翻过小丘,来到父母的坟前,天上月无影,星无迹,只有那一盏盏幽灯,鬼火似的闪烁着,密布了整个污浊的夜空。 丽娆扶着榕树巨大的躯干缓缓坐了下来,心里除了难过还弥漫着后悔,她不该这么激动,对于旁人来说,她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她们永不可能会感同身受。 外婆说得对,人为什么要在喜庆的日子里,翻来覆去咀嚼那些痛苦,如果你的心一直封闭着,自怜自艾着,别人闯不进来也看清,终究只会徒劳的放弃。 能救赎你的人,不见得是个有耐心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丽娆失笑的抱住双臂,把头整个的埋到膝上去。 “爹,娘,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吧,就算我注定一世孤独,也给我指条明路,让我余生过得快活一些。” 第76章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头顶树叶的沙沙颤动。 初五日,松风涯托人前来带话,出山的日子定在初七,并留下了二十两路资。 带话的是个年轻师弟,任务完成便急切的想要离开。 丽娆唤住他,问道:“陈掌门有没有说什么时辰,在哪里碰头?” 那师弟老持的肃着一张脸,对她并无恭敬之色,只是随口回道:“师父在议事堂与诸位长老商定了时间,卯时到山门处集合,那时当还有话说。” 丽娆口气不满道:“那我不问你,你就不说了么?” 师弟语气亦有些不耐:“师父并未让我跟你说这些,我想你若是不去也没什么。” 不去也没什么?当然没什么,她大约已成了众人心中的负担和拖累,能甩掉最好不过了。 她对着那人背影大声回应道:“告诉陈掌门,我会如约而至的。” 第47章 初七是个好天气, 对于泽地来说,水汽温润,薄雾冉冉, 无雨却胜似雨后的清冷舒怀。 刚要走近山门处, 由三峰汇聚徘徊而不得出的一股寒风便破谷而出, 通体吹到身上, 丽娆浑身像洗了个冷水澡由上到下打了个激灵, 眼睛被冻住一般, 只能执拗着睁开来目视前方。 及至那巍峨山门, 便见有十数人站在当道, 四景长老中除了百花谷主皆已到齐。丽娆本就提前了一个时辰出门,还是赶不上他们的脚程。 会点轻功很了不起吗?她脚步放重了些,踩得枯草发出扎扎脆断之声。 “江师妹来了。”陆谨言耳目清明, 又兼不是第一次下山不用认真聆听教诲,所以正待百无聊赖间,便第一个看到了她,似乎对她的出现还有些惊讶,笑道:“前日议事堂里不见你, 我以为你不愿去了。” 丽娆轻哼一声, 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 闷头向众人行了一个礼,语气冷然道:“我当然要去,这可是陈掌门答应了的。” 陈雁回淡淡的笑着,拍了拍一旁陈亦深的肩膀嘱咐道:“看护着表姐,别让她去做危险的事, 要是出了意外,你娘可不得饶你。” 陈亦深经此大劫稳重了些, 表情也不复当日那般神采飞扬,短短半月虽然武功恢复了不少,但内功确也不如从前,他心里懊恼不迭,又兼对父母也生了一些闷气,所以回得不冷不热:“知道了。” 人虽多,但相熟的小辈却没有来送行,比如令玥和陆娇。令玥一般不会缺席这种重要的场合,大约是怕她兴起又说出要一路同行的话,所以被杜如梦绊住了。 至于陆娇,丽娆左右环顾,在心内感叹,这个姑娘还真是绝情,陈亦深都好了,她居然还不来送行,婚约已定轻易可是不能反悔的,除非她羞耻心作祟,自己也觉得之前不去看视照顾未婚夫,落了人言,所以此时也怕被冷落出丑。 看起来备受重视的倒是薛珞,揽月峰的长辈都来了,揩了她在一角细细叮嘱。 丽娆不禁一直把神思都放在那一角,不知道溶鸢师叔可会一同前去,她们不是说好了要一同下山游历么。正看得入神突然那方一道冰冷的视线裹风携雨的袭来,一下子就把她迫得别开了眼。 陆楼主捧着一个紫砂茶壶,攥在手心里且站且饮,这四人中只有陆瑾言连续三年都得以下山,给他挣足了面子。虽然此次结果不尽人意,但他相信到了山下,陆瑾言依旧会在众人中奔逸绝尘,挡不住锋芒的泄漏。 由此难得起了些好心情,在诸人面前话语间不禁带了些夸耀:“谨言你是常下山的,比他们要多些经验,万事要做好表率,行动前也要剖析利弊,不要蛮横为之。要带领好师弟师妹们,遇到分歧多加劝诫,可别让他们一个不慎做出些辱没师门的事来……当然,也别让他们深陷困境而无法脱身,总之尽力而为,我是相信你的,就等着你好消息传来。” 一席话说得陈雁回脸色复杂不郁,什么时候他的儿子还需要听雪楼的人带领了,不愿再承受这种奚落,他大声聚拢众人道:“时辰也不早了,让他们下山去吧,人各有命,是福是祸都是他们的造化了,不过到青泊镇休整时,还是买匹马代步比较好,山高路远哪里能全部使用轻功赶路,你们的内力也经受不住此等奔波。” 丽娆闻言心内一阵雀跃,骑马当然好啊,要是用轻功赶路她可追不上众人,到时候还得劳累大家等候。 四人就此拜别师父和各峰长老,一路由着大家送到山门外去,及至此时此地,尘埃落定,丽娆内心之中终于感受了几分要出远门的快慰了。 她那闲云野鹤般的恣意妄想得益于父亲的遗传,也得益于四景山的磨砺。 临分别时,溶鸢师叔突然越过前来,携了丽娆的手,多行了几步避开众人耳目:“江姑娘,烦请你多看顾一些,若是路上受了伤,还需要你帮他们护功疗伤,我这里有些银两,单给你放着,缺什么药材的话……” 话未说完,丽娆便打断了她:“溶鸢师叔不跟我们一起下山么?”怎么弄得像托孤一样,她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呢。 溶鸢笑了一下,笑容没达到眉眼里去,只在唇边落下了一点苍凉的弧度:“我想至柔也不希望我时时看住她,她也需要有自己的朋友,需要有独挡一面的建数,行走江湖的事等她回来以后再说吧,也许那时候她的心境不同,该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了。” 第77章 丽娆懵懵懂懂,懵的是这话里有话她猜测不出意思,懂的是这大约是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外人掺合不得,就跟科考一样,有了名气地位,才会有更多选择的余地,不然永远只是揽月峰下一个资质尚佳的徒弟,闯不出另一番天地来。 不过她们的烦恼还真是与众不同,自己那些对未来的惆怅与之比起来,就显得如夏虫般肤浅了。 丽娆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这番话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启示,自己别的地方也许是个负累,在疗伤治病方面,还是有点作用的。 走得很远了,陈雁回的声音推云破风的传来:“亦深万事小心,切不可意气用事。” 丽娆明显看到陈亦深的下颚抽紧了。 四人走得不快不慢,半个时辰后,脚心的寒意都还凝聚在趾间不散。 切知这四人中,除了陆谨言和江丽娆武功没有受影响外,其他人多少都还在恢复阶段,所以都没有贸然使用内力,脚下路还很长,时间也很充裕,只要今天能抵达青泊镇就行,反正要在那里耽搁一天,买些必要的物资。 只是,这一路的沉默和尴尬,让人有些堵心。 薛珞一直行在前头,与大家隔了数米远的位置,她向来心高气傲与其他三景的人格格不入,此时不置言语也是正常。 陆瑾言落在稍后,偶尔把负剑取下,攒在手里,左手调换右手,显示着他内心的忐忑不安。 丽娆偏头用余光看了看走在最后的陈亦深,他一直在埋头深思,许是内心有很多不满和压抑正在侵拢着他。 丽娆其实有些明白他的想法,陈雁回夫妇为了赢得四方比试的第一,仓促让他练了苍劲真经,以他的武功根基来说根本不足以短时间内参透这么厉害的心法,结果不但被反噬还成了四景山的笑柄。未婚妻也在这重要时刻弃他而去,如今经脉初续,内功不济又被急急的派下山去执行任务还要参加武林大会,在松风涯的期盼重压下端得是有心无力。 她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虽然有些微不足道,毕竟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他贪图速成,哪里会有这样的局面呢。 百岁溪蜿蜒流淌,在丛林间淙淙作响,由此汇聚的溪水将流入镇上的那条淮河支流,最后并入燕门江。 溪水隐目,湿地旁边的夏枯草和柳叶蓼长势喜人,紫色、红色的细小花苞簇簇交织在一起,把茅草的萧瑟也点缀成了春意的明媚。 一越过泽地,走入临近青泊镇的丘陵之间,馨香的气息便若有似无的传来,腊木枝虬繁节,淡雅的黄色花朵在枯木上绽放,衣履间一旦勾碰上,荏弱的花瓣和露水一齐浇下,像淋了一场带香味的雨。 尤其是薛珞身姿高挑,狭路上躲避不及,白色发带上也汲满了黄色花粉,走过二里地,离了那段花路,还能从她身上闻到芬芳传来。 陆谨言静默半天终开了口,却不是问薛珞,而是转头询问身后的丽娆:“江师妹累了么?” 丽娆笑道:“不累。” 他温言道:“约莫再走一个时辰就到石桥了,到了那里离镇就不远了,正好可以吃点东西,你早上出来这么急,一定还未吃早饭吧?” 到底是常年外出的人,说话做事比不得山中之人死板冷漠,被他这么一关心,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轻巧起来:“谢谢陆师兄关心,我还怕我走得慢,耽误了你们的路程。” 陆谨言撇过一枝横生出来的蕨草,淡笑叹道:“路本就是要慢慢走才有趣味,一味的紧赶慢赶除了徒生劳累,有什么意义。” 丽娆点头赞道:“说的是。” 陆谨言是跟在揽月附峰时对人的态度不同了,那时的他作为四景中的天之骄子,人人仰慕尊敬,自然生了一股骄矜之气,变得目下无尘起来。如今遇到了比自己更优秀的人,那股傲气自然就发不出来了。 稍顷他又问道:“只是不知道陈师弟为何故意落得这么远?” 丽娆心里腹诽:你怎么好意思问的,他心情不好,难道你不知道么?你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难道一点不了解?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奚落道:“他向来是话多热情的人,突然变得这么沉默寡言我也有点奇怪,可能是身体刚恢复,内力调息不适应,所以走得慢些,反正总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陆谨言愣了一下,失笑地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前方的薛珞突然停住了,远远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候。 陆谨言见状连忙赶上前去,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薛珞微侧了眉目,也不看他,只向前扬了下巴,冷道:“前方叉路多,我不熟悉,还是陆师兄走前面吧。” 第48章 晌午时分终于抵达了石桥, 桥如其名,但它并非人工修造而是一座天然石桥,由巨石镂空而成, 河水在底下经年冲刷, 生生冲刷出一条河道。 石桥两旁的缝隙里生长着很多低矮的灌木及石络藤, 像是护拦一样把整座桥包围起来, 人走在上面像是在穿行一条狭窄而幽暗的洞穴。 然而桥对面就是青泊镇那条疏落有致, 繁华不足的长街, 屋角下的灯笼及桂树上的红彩还未来得及取下, 过节的气氛依然还在小镇上弥漫着。 小孩子们穿着新衣, 拿着鞭炮在人群中穿行打闹,河边的竹林里偶尔有爆竹声稀里哗啦传来,大家见怪不见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极本就不屑一顾。 第78章 陆谨言看了一眼陈亦深,见他木然着脸看着远处碧青的河水,事不关已的模样,毫没有要担负起带领众人的意思,只得扛起责任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再找个客店住一晚。” 众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穿过长街, 转向临河的一条小巷, 几处酒家的幡子便在楼阁檐梢招摇起来,吆喝之声也此起彼伏。四人随意择了一家铺面整洁处,坐了进去,要了几个素菜并一壶清酒。 陆谨言执壶给在座诸人都满了一杯,笑道:“天气冷, 喝点酒暖身是最好的了。” 亦深依旧沉默,端起桌上杯子便仰头狂饮起来, 然而一杯还不够,一壶也不过几口,他叫来店家,嚷着再加一坛来。 薛珞看着陈亦深,眼里盛了些嘲意,陈亦深这性子也是出其的任性,不愧是血脉相近的人,骨子里都自尊心极强受不得一点挫折,如果没有压得住他的人,往后只会变本加厉惹来更多的麻烦。虽说是四人下山,共同完成任务,但她不介意明日后各自赶路,反正路程还很长,只要是规定的时间到达目的地就可以了。 不过,她垂眸夹了箸野荠,食不知味的放进口中,内心升起几分犹豫,单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丢下来,似乎有些不妥,虽然有陆谨言保护,但是…… 丽娆上前压住亦深举杯的手,脸色不耐,却又不得不劝道:“你还是少喝些酒吧。” 陈亦深一把挥开,带了点怒气道:“别管我。” 丽娆白眼快翻到天上去,心内怒骂道:谁稀罕管你,只是你丢人我也要遭殃罢了。 她肃起脸色道:“你还没有痊愈,喝多了只会伤身,要是你伤势重新恶化,内功尽失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想躺在床上一辈子,那你就尽情喝吧。。” 陈亦深脸色极速变幻着,思绪良久,终于还是停下了饮酒消愁的欲望。 几人临窗而坐,肘边是一溜细长的红木栏杆,栏杆下碧岑岑的一汪河水,幽静得仿佛没有流动,从这里往前望去,可以看到石桥及远处青泊渡口那泛白的长长阶梯。 小船划破清波而来,舟上满载着赶集回家的农人,他们或站或坐,交谈热烈,船儿在几簇楠竹的掩映下,越行越远,最后只有桨板拨水的呼呼声还犹在耳。 一个渔夫沿着河边小石路往上攀登,手里提着几尾鱼,鱼长而鳞青,尾间泛着殷红的色彩。丽娆放下碗,伸出头往下看去,及至那隐在喉间变成咳嗽的笑声把她拉了回来,陆瑾言喝了口茶道:“江师妹想吃鱼么?点就好了。”说着便招来店家,点了一道清蒸鱼。 丽娆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就差要躲到饭碗里了,她嗫嚅解释道:“我是看那鱼长相奇特,有些好奇罢了,并不是想吃它。” 等到鱼上来后,所以人都没动,想是在等丽娆先下筷,然这时她却谦让起来,夹了一块鱼肚子肉,蘸了蘸清酱放到旁边女子的碗里去:“尝尝吧,看是你们揽月峰的鱼好吃,还是这里的?”这话的语气实在有些别扭,仿似带着那落霜而未摘橘子的酸。 薛珞斜睨了她一眼,浅尝了一口却不置好坏。 饭毕,一行人前去客栈安顿好了行李,这才各自分开行动。 丽娆走进了药店,抓了一些治伤风的药材,又买了些止疼止血的丸药以备不时之需。 她沿着一颗巨大黄桷树形成的转盘,转入一条小巷中,沿着青苔满布的石板路一直前进,这里总共就是一条主街,一条小巷,一条沿河饭庄,没有多余的路,所以不用担心会走失。 小巷尽头,突然人声嘈杂起来,并有些牲口的异味传来,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这里是个小小的马市,虽是马市但也兼卖些别的家畜。 薛珞那身白衣,站在这里真是要让人为之叹息的程度,然而她却毫不在意的正在伸手抚摸一匹探出圈头的黑棕马,那匹马身姿矫健,皮毛油光滑顺,四腿更是修长有力。在这样的小镇上,这样的良马算是不可多见的。 “多少钱?”她问道。 马贩看这清逸的貌美姑娘正待入神,听到她的问话这才囫囵清醒,手掌大开向前比了一下。 “五十两?” “五十两黄金。”那贩子微微弓了腰,笑得有些讨好:“姑娘,这可是大宛国过来的名马,要不是一个外地商人为了盘货把它抵押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匹的。” 薛珞眼里有光晕在浮动,她自然看得出这马的价值。 马贩子趁热打铁道:“姑娘,这马只需买得这一匹,就可伴得你三四十年,赶路绝对比普通马更耐劳。比它好的马当然也有,那是汗血宝马,一匹可值万金,但若说实用性,买来也是暴殄天物,只能当祖宗供起来。” 薛珞微微点了点头,眼见就要开口答应,丽娆连忙迎上去阻止道:“这马是好,但也太贵了,我们先看看这普通的枣马多少钱?” 她指着一匹瘦弱的枣红马问道:“这匹多少钱?” 那马贩见她横插一杠断了他的财路,脸上的热情顿时消逝了些,只是随意回道:“那匹十两银子就够了。” 丽娆道:“八两我给你买了,我们也是穷山门出来的,哪有那么多钱呢。” 马贩只想赶紧打发她,便挥挥手道:“好,八两就八两吧。” 等到牵马出来时,丽娆凑近薛珞耳边悄声道:“你也像我这样讲讲价么?” 第79章 薛珞耳上蓦地飞红一片,瞪了她一眼,咬牙道:“我不会。” 丽娆无可奈何的叹道:“睢你这么没用,我来。”她直起身姿,带着点气势,指着那黑马道:“这马我出三十两银子,若你不卖我们便到别处去看看。” 马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三十两?做梦呢,你到别处去看吧,方圆一百里,你要是能找到比这匹马好的我就服你。” 薛珞掩唇轻咳一声,声音里带点气恼和窘意:“你这是讲价么?”还是在白抢? 丽娆只得又提高了价钱道:“那就五十两。” 马夫头摇得像拨浪鼓,直言:“不成不成。” “那六十两?” “六十五两?不能再多了。” 薛珞难以听下去了,攥住她手腕直拉到身后去,眼睛里簇了火苗:“你给我闭嘴。” 丽娆犹还嘟囔:“你可不要当冤大头哇。” 薛珞想要出言定价,但不知怎么又觉得刚才对话十分难堪,似乎那人丢的是她的脸面一般,顿时喉头有些难为情的紧涩,耳下的晕红蔓延至脸上,更显得出水芙蓉娇美难持:“那么……那么一百两银子可以么?” “这……这……”小贩不觉也红了脸,说话结巴起来:“是不少了,但是……还是不够的。” 丽娆脸色不善地凑过去:“你不卖可就没人买了,小地方谁会买马骑,不如买个骡子划算。” 商讨到最终,这匹马还是一百两交易了。 虽然马的价值也许远大于这个银两,但诚如丽娆所说,除了她们也许没人会买了,只会落得个明珠蒙尘的下场。 两人牵着马往客栈走,薛珞忍不住轻斥道:“往后,我买什么,你别来插嘴。“ 丽娆浑觉得自己为她省了钱还受埋怨,不禁委屈:“那我不说,你是不是要给一百两黄金了?你们揽月峰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 “不关你的事。” 丽娆赌气拉着自己的小红马飞快地走在了前面,及至客栈马厩,把马一拴,便回房休息去了。但这委屈还未维持多久,就被楼下的嘈杂打破了。 丽娆听到客栈大楼内有打骂声,但本着不关已事不掺合的心态,没有理会,然而当陈亦深的声音和着剑招相击的叮当声传来,她就不能不管了。 拉开门,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往下望去,只见大堂一片狼藉。 陈亦深正持剑和一个带刀的中年人打斗在一起。刀客只是些粗略功夫,靠的是蛮力把刀柄耍得虎虎生风。陈亦深剑气轻盈,虽然内力不足,但招式变化快速,打得刀客逐渐没有了招架之力。 但是刀客并非只一个人,只见站在旁边柱子后观望的三个年轻人,此时开始蠢蠢欲动。两人拿着刀从后包抄,一人拿着匕首候在一侧随时准备偷袭。 丽娆苦于自己武艺不精,想帮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出声提醒道:“亦深,小心后面。” 陈亦深一听,使了个翻身决向前翻去,踩在一张桌上,然后转头一看,底下四个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他气恼的叫骂道:“是你们自己没长眼睛绊了人,怎么现在倒以多欺少起来?” 带头的刀客道:“本就跟你说对不起了,你嘴里不依不饶实在气人,不教训你,你便不知好歹,以为年轻气盛就可以为所欲为。” 说着几人便要欺身上前,亦深且战且退,又要顾忌身后埋伏,所以渐渐体力不支。 突然一阵细小破风之声传来,两位年轻刀客忽地扔掉刀握紧手腕大叫起来:“有暗器。”说着抬头便往刚才出声提醒的丽娆看去。 第49章 丽娆见状连忙向后退却, 然而那手持匕首的少年侠客已翻身上了二楼,一把擎住丽娆的手腕,并把匕首挽放于她颈间, 喝问道:“把解药交出来。” 丽娆吓得蜷缩了身子, 一把抱住长廊上的柱子, 解释道:“不是我。” “暗器上没有毒, 不过是想让诸位收手罢了。”双方正在对峙中, 陆谨言从长廊另一边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他施施然下了楼, 对着众人极有礼数的作了一揖笑道:“我这师弟性子骄纵, 并非故意与大家交恶,若是有什么误会,我代他向诸位说一声对不起, 实在不是有心为之。” 那三位刀客进攻的手势微微放松了一些,年长者叹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该我们的错也赔了不是,哪曾想你这师弟如此斤斤计较,实在让人气不过。” 陆谨言脸上带笑, 话间温柔, 举止得体, 三两句便使得大家欲要尽弃前嫌,然而陈亦深却心怀不满,不仅恶言相向,还要火上浇油更加激起旁人的怒气:“这群不长眼睛的东西欺负了我,你不帮忙教训一顿, 还来编排我的不是,你有什么资格代我道歉, 我松风涯没你们听雪楼的人那么窝囊。” 陆谨言闻言脸上猝然变色:“你……” 其余三人也轰然道:“好啊,原来是河清派的人,难怪这么嚣张。” 四景山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气,河清派也是名副其实的江湖大派,在外人眼中派中徒众都是高澹雅士,诚信有礼的,偶然抓到一两个徒众在山下狂妄放肆对于大家来说非常罕见,也极其破坏门派对外的形象。 陆谨言本来想尽快息事宁人,没想到陈亦深却如此油盐不进。 另外两人手伤正痛,心里也正不自在,见此形状也不愿意再善罢甘休,捡起大刀与那中年刀客合围瞬间把陈亦深压在角落,并勒令他下跪。 第80章 陆谨言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正在焦灼间,忽见一个白衣姑娘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身姿高挑,貌若仙子,手里挽着条精致的马鞭,跹步站在厅中,眼下狼藉也未让她有丝毫的惊讶,只是淡淡问道:“怎么了?”仿佛她才是这河清派的领头之人。 陆谨言缓缓走近她,离身两步停了下来,温声解释道:“陈师弟与他们闹了些矛盾,那方正在与他纠缠。” 薛珞闻言无甚反应,只是抬头虚望了一下,倒是脸上起了些波澜:“上面又是怎么了?” 陆谨言回道:“我刚在楼上用暗器制止他们,那人误以为是江师妹所发。” 薛珞微抬起头,扯了扯唇角,话语泠泠如水击之声:“放了她,那位姑娘并不会武功。”脸上笑意未达到眼睛里,但足以让男人魂收魄散,连女人也不免怔愣。倒是丽娆回神快,一脚碾到那人脚尖,让他失了力道,连忙翻身跨过栏杆跳了下来,然跳下时忘了提起内力,身体不免失重。 惊叫间,薛珞轻轻扬过马鞭勾住她手腕往前一拉缓了下坠力道,又用鞭柄横腰一拦使得她站住身子。待得丽娆站好,她把鞭子扔进她怀里,取过背上陨铁长剑,与陆瑾言只是眼睛一霎间交接,便配合默契的指剑上前逼开众人围势,并堵了他们出路让他们被围在死招之间。 陆瑾言见局势反转这才从袖间掏出十两银子掷到中年刀客怀里,说话依旧风度有加不见气势压迫:“前辈,这件事就算了吧,诸位也消消气,这点钱买点水酒喝,咱们不打不相识,往后有什么困难,来河清派做客,我们也当鼎力相助。” 那中年人见这二人武功如此高强,也不禁心下生怵,顿时松了口气:“好说。”并向另外三人打了个手势,道:“咱们走。” 三人鱼贯而出,然楼上那位少年下来时,眼神依旧直往薛珞脸上投去,将行将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是另一个回头拉了他的膀子一把,发恨道:“看什么看,人家师兄妹郎才女貌的,你不要净做白日梦。” 这席话倒触动了两个人的心弦。 陆瑾言只觉两颧发烫,不自在的看了一眼薛珞,见她如未耳闻般,不觉有些失落。 丽娆眼色不善的瞟过陆谨言,又把目光投到陈亦深脸上去,她走上前去理了理他皱褶的衣襟道:“亦深,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你不要任性得让所有人都为着你变得不开心。”话未说完,只见陈亦深眼带讽刺的看着她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丽娆被他一堵不免也是脸色发红,见旁边两人都看着他们,只得拉了陈亦深走到外面僻静的地方去。 陈亦深虽然与丽娆无甚感情,但到底在四人中有特殊亲缘关系在,说话间不禁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犹还带怒唠叨不绝:“陆谨言凭什么作主道歉,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江湖上认识他的,可比认识你的多。”丽娆不咸不淡回道。 陈亦深脸色又黑了几分:“他就算名扬天下也当不了河清派的掌门。” 丽娆点头道:“那是,他必定要另起一宗门,做个开派祖师才行。” 陈亦深眼睛淬了火,恶狠狠盯着她,欲加不满:“江表姐,你既然这么喜欢他,干脆我跟爹说了,让他作主让你们成婚算了,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丽娆不禁伸手狠狠指住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真蠢啊,你是铁了心觉得自己这趟出来没什么收获了?你错了,咱们四个人出来,即便那两个人出尽风头,也是代表了河清派,为了河清派生威。往后都是你手底下的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笼络,而不是去离心,跟我离心倒无所谓,反正我也碍不着你什么。你是未来掌门人,你出来是游历长见识,学习如何执掌好门派,不是像他们那样费尽心力闯名气的。” 陈亦深虽还是不服气,但也知道这话有理,但谁也不愿意屈居人后,况且又是少年心性,适逢大变,一时半会儿自然转不过弯来:“我只是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样子。” “话说回来……”她说得有些犹豫:“你与陆娇真就不可能了?就算不可能了,也不必要跟人家兄长生仇,显得你特别在乎她么?你该毫不在意才是,天下好姑娘多了,没准这趟出来,还能带回去一个,狠狠打她的脸。” 陈亦深脸上灰黑掺半,扭曲不止,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低头思了半晌,一跺脚,便提步往那空落的大街深处走去了。 丽娆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吁了一口气,没想到有遭一日,还需要她这个四景山中最没用、最不遭人待见的徒弟,来充当他们关系的调和剂。 回到大堂之中,陆谨言已与客栈掌拒交涉好了赔偿事宜,而薛珞早不见了人影。丽娆取下腰上的马鞭,拿到手中观赏了一番,暗笑道:这人看起来不识人间烟火,其实跟寻常姑娘又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喜欢这些漂亮的玩意儿。 薛珞的房间与她相临,她在那门前徘徊良久,终于敲响了那道门,门开了,门内的女子卸了平日里常戴的披帛,只一袭干净的素衣出现在她面前。 丽娆递过马鞭道:“你在哪买的,真好看,我也想去买一根。”这话说得十分没底气,她哪有那么多闲钱去置办这些华丽的行头。 薛珞淡然的接了过来,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你不是很讨厌松风涯的人么,倒是对陈亦深很好。” 第81章 丽娆失笑道:“若我不劝住他,你们一路得遇到更多麻烦。” 薛珞冷嗤一声:“你倒是八面玲珑。” 话尽于此,两人陷入了沉默,仿似除却这些问题,她们便没有了共同的话题一般,这样的沉默这对丽娆来说,是焦躁而痛苦的。 恰在此时,陆瑾言也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他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附近有个观音庙,适逢初七开庙门,晚间烧香的人会很多,我们晚饭后不妨一起去看一看。” 薛珞退进去,掩了门道:“我对烧香拜佛没有兴趣。” 陆瑾言吃了个闭门羹,尴尬地转头看着丽娆道:“江师妹呢?” 丽娆也低头拒绝道:“我也不喜欢凑热闹。”其实她倒是很想去看一看,可惜久未处这种繁华之中,对任何事都有些束手束脚,总怕一个不小心丢了人,惹了麻烦,倒要别人收拾烂摊子了。 然而,晚间那震耳欲聋的炮竹声,还是把丽娆扰出了门。 夜,不知为何,漆黑得看不到一点星辰,连小孩子们放的花灯也只是行到半空便不见了踪影,雾是黑的,黑色的浊雾比四景山的除夕还要浓厚,也许在这里,今晚才是真正值得庆祝的日子。 去往观音庙的人潮已经在亥时便澎湃起来,此时再前进便逐渐逆了喧嚣。 行到黄桷树时,最后一泼上香的人已经呼喝而归,丽娆便绕到树后等待人稀之时。 当在树后看到那人时,她来不及惊讶,便听得对方问道:“你不是说你不爱凑热闹么?” 丽娆笑道:“你不是说你对烧香拜佛没有兴趣么?” 薛珞负手望着头顶稀落的天,语气毫无起伏:“佛道本是一家,无所谓拜或不拜,我只是听闻师叔曾在这里祈过愿,想来颇灵验。” 一听师叔,丽娆自然想到了溶鸢,她笑得勉强:“是啊,可以去祈愿。” 人潮退散,两人便并肩向镇北的观音庙出发。 巷子深沉,阒无人烟,两边偶尔挂着一盏灯笼,把脚下的路也映成了幽红。越得里走,临近庙门的那条大道,鞭炮的散落的红屑便越多,脚踩上去松松软软仿佛行走在秋后林间。 烟尘滚滚,硝石刺鼻。 拐过一道半旧城墙,一挂鞭炮便在脚下响了起来。蹦起的火石弹在身上,泛起细微的疼痛。丽娆捂住耳朵往薛珞身后藏了藏,企图让她庇护自己不被四散的火光灼伤。 薛珞停了步,等鞭炮响完,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黑雾散尽,庙宇金色的檐角便在视线中清晰可见了。 第50章 想要进入庙宇还得爬上一个百步高的阶梯,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步,上面是檀香迷蒙的嘈杂和宝相庄严的梵音。下方是冷清的街角,衰草稀疏的小径。 高高的城墙隔绝了镇上的平凡街景, 只有夜半还未休息的梢公, 偶尔喊出一句号子, 把人拉回到俗世之中。 “你不去祈愿?”丽娆不明白为什么咫尺的距离她却不上去了。 薛珞摇了摇头, 道:“看看她来过的地方, 就够了。” 丽娆转过身, 借由抚摸那道城墙, 掩盖脸上酸涩的表情。 “那么去河边走走吧。“丽娆指了指对面的一条小径,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来,顾自提步往前走去,转眼便消失了身影。 薛珞仰头看了看那庙宇金顶, 伸手抚过城墙,怔愣了一会儿,也慢慢往那条小路走去。 河边芒草丛生,洁白的鹅卵石在深夜里泛出柔和的清光,远山的麓影看不真切, 渡口处的小舟已划到了对岸, 舱门上的油灯像是一簇鬼火, 在水波中游荡。 丽娆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斜斜向水面掷过去,无波的河面上泛起两处泡影。 “小时候我问爹百岁溪的源头在哪里,我爹就带我去找,一直走到泽地深处的一个小湖泊, 我们在那里驻了一晚,虽然很冷, 但心里很快活。可能离家远了,看什么都很新鲜,觉得要是每天都能走一处新鲜的地方去看看,那就太好了。“丽娆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脚下是块玉滑的石板,一直延升到水里去。 薛珞静默了良久才道:“你好像总是沉溺在过去。“ 丽娆偏头看着她,疑惑道:“思念父母是人之常情,难道……“她适时的闭了嘴,后面的话不宜再说。 薛珞倒罕见的没有生气,她也捡了块石头坐下,两人相距远远的:“你既然那么怀念过去,为什么又非得出来。“ 丽娆低了头,拾起一块石子抛到水中,那清脆的叮咚之声,让心也跟着强烈跳动了一下:“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的机会,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出远门,这次回去,我就得听外婆的话,永远留在那里了。“ 薛珞道:“你不像那么认命的人。“ 丽娆苦笑:“是啊,谁会想认命呢,可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么?像我这样的人,能闯出什么天地来,能遇到什么可以改变人生的奇遇么?今年我就十九了,年岁越大,留给我的路就越少。“ 夜风吹来,薛珞幽幽话语被拉长:“你手上的发带还在么?“ 丽娆举起手臂,给她看那抹不甚清明的色彩:“你想笑话我么?“她抚摸着手腕:”天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居然阴差阳错得了个第一,如今作茧自缚,没有余地了。“ “就算你不是第一,你怎么确定第一的那个人就会娶你? “话音里带点戏谑的意味。 第82章 丽娆轻叹了一声,又丢了块石头进水:“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会是第一。“ “我?“薛珞冷嗤,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得了第一,你不是就更没机会了。“ 丽娆环抱双臂把头埋到膝间,喃喃道:“我那时候想着,跟你进揽月峰去,一辈子不成亲也是好的。“ 夜风凄凉,芒草飞舞,静谧间,河水来回冲刷石板的声音仿佛把时间都停滞了。 又拾了块圆石捏在手里,那乳白色的质地,圆润的触感,让人不舍丢弃,丽娆摩挲着它,心里一时乱如麻,一时又静如水。 谁会想到她们能在远离四景山外几十里的小镇河边,还算心平气和的聊天呢,这样的场景不算不真实,只是可遇不可求。就像有些心事,不说,一辈子都没机会说出口:“四方比试之前,二婶来找过我,她想逼我嫁给她的亲戚,以便更好拿捏我。我那时候告诉她……告诉她我要进揽月峰,揽月峰断情绝爱,必须要守身如玉。“ 薛珞道:“她应当知道,师父不会收你。“ “呵。“丽娆笑得有些无奈,亦带着几分狡黠:”对啊,你师父怎么会要我,单这么说肯定是不行的,我便又告诉她,我和揽月峰上最厉害的姑娘两情相悦了,她必定要助我入峰门。“ 然后四方比试,她输给了她,让武功低微的她夺得了第一,从而加深了那个谎言的真实性。 接下来就是无尽的沉默,连流水和风鸣也掩盖不了的沉默。 不过在这尴尬的氛围里,丽娆却品出了一丝异样。 她没有生气不是么?懒得生气也是一种关系的进步不是么? 由此她便开始窃喜起来。 然而这种窃喜还未存在多长时间,等她察觉不对回过头时,那人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了一□□碧流淌不息。 清晨。 四人开始整顿出发前往津门城时,丽娆犹还打不起精神,不知是不是昨夜在河边停留太久经了风寒,以致于有些头晕脑涨,食不下咽。 出了镇后,四人各自上马赶路,因着不会驭马的原因,丽娆一直落在最后面。 途经一片蓬草地,因颠簸加重的不适,让她觉得恶心难忍。丽娆连忙勒停跳下马背,一头扎进草丛里。 正当她吐得不知天昏地暗的时候,忽听草丛深处传来了一阵痛喘声。 丽娆本来不想管闲事的,况且身体不适本就落到了后面,要是跟不上他们,今晚还不知道该在哪里留宿。可她赖不住好奇,又兼现在被冷风一袭,整个人也清醒了几分。 她壮起胆子拨开草丛,慢慢往里走去,蓬花在冬天也开放着,白的花黄的蕊密密麻麻在胸前拂动,却闻不到一丝香味,空气中弥漫的是一股血腥气。 她战战兢兢地靠近声音发出的地方,取下背上的青岗剑,抽剑出剑鞘,然后用剑尖将草分开一个细缝,由此向里面看去。 只见草地上躺着一个黑衣人,样貌清秀带着熟悉,俨然就是昨日在客栈那个拿着匕首的年轻侠客。她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巴,警觉的往四处看了看。那人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见到她,满带血渍的脸挣扎出一丝激动来。 “求求你,救救我。“ 丽娆捂住乱跳的胸口,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受伤的,你的仇家就在附近么?“ 他摇了摇头,咽了口血沫:“我父兄全死了,他们拖住那人,让我逃到了这里,我不能死,我要报仇,求你救救我。“ 丽娆踌躇了一下,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只见他肩胛有一处贯穿伤,正在汩汩流着鲜血,右臂也有一道砍伤,如果不及时救治很快就会失血而亡。 她道:“你等等。“ 说着跑了出去,到大路旁找到小红马,取下上面放置的包袱,然后又飞奔回去。 那人见她离开,本也有些绝望了,如今又看到她回来,眼眶开始飞起了红雾:“你……你若救了我,我必得报答你。“ 丽娆喝止道:“不要说话。“说着取出伤药给他服了一颗,又就地撕下他的里衣给他包扎了伤口,待一切完成,这才道:”你最好还是回镇上休息几日吧,我看你腿上没伤,呆会儿好一点后,能自己走路么?“ 那少年屈了屈腿,咬牙点了点头。 丽娆又放下两粒药丸道:“这药不算好,但也能救急,你记着每天服一粒。“她站起身来,有些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颤:”我得走了,不然我师兄要来找我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陆谨言的声音远远传来:“江师妹,你在哪里?“ 看那男人防奋地握住手中匕首,丽娆知道,他并不想再有旁人知道他的存在。 她跑出两步,这才大声回应道:“我在这里。“ 陆瑾言正坐在马上有些焦急的踱着步,见她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么长时间都未跟上,薛师妹让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丽娆不好意思地拉过自己的小马:“昨晚受了点凉,有些恶心想吐,所以……放心,我会尽量跟上你们的。” 两人打马向前,在一条岔路遇到了正在等候的薛珞和陈亦深。薛珞见人无碍,勒马回身,轻甩了一下马鞭。 黑马彪悍,扬蹄直奔,瞬间黄沙满目,已到百米之外。 陆瑾言道:“三十里外有个驿亭,咱们到那里再休息。”说着打马追去了。 第83章 陈亦深依旧不想和他相距太近,留在原地,看了丽娆的马一眼道,讽道:“你这瘦马,跑不到三十里估计就会累死。” 丽娆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话便走:“八两的马,你还指望它一日千里吗? ” 等丽娆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那驿亭时,其余几人已经停驻了约莫一柱香时间了,此时正站在亭子里窃窃私语。 丽娆还未走近,便见陆谨言迎出,示意她看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被火烧尽的废墟:“以前那里有个茶肆供行人歇脚,现在却没有了,看来那群匪徒已经染指到这里了。” 难怪一出青泊镇地界,道上的行人就越来越少,看来安全的路程就止步于此,往后她可万不能再落单了。 第51章 “咱们今晚就近找个地方休息吧, 暂时不要再走了。”陆谨言一边解着木桩上的马绳一边道:“我去周围看看,你们小心一点。” “我去,你留下。”薛珞与丽娆擦身而过,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 便牵绳而行跨马远去。 丽娆望着她逃离的背影, 不免有些失神。 陆瑾言道:“旁边是几块草地, 我去看看能不能打到野鸡, 晚上估计只能睡野外了。”他御起轻功纵到不远处的荒地里, 在及腰草丛里时隐时现。 陈亦深抬颌冷嗤道:“你看, 他们做什么可都不会问我的意见。” 丽娆拂了拂木椅上的灰尘, 托着快散架的腰坐了下来:“你的意见重要吗?你什么话都不说,要他们怎么办呢?” 陈亦深捏起拳头用力打在木亭中已渐腐朽的柱子上,四檐摇晃, 顶上茅草簌落:“我说什么他们就会听吗?” “当然了。”丽娆心有余悸的往头顶看去,害怕横梁突然坍塌下来:“你只要说得对,他们必定会听的,陆师兄看起来云淡风清的,其实心内还是存着点顾虑。” “顾虑?”陈亦深不以为然:“他会顾虑什么?我看他巴不得站在我头上把剿匪的功劳都揽到他身上去。还有那个薛珞, 冷冰冰的, 仗着有副好容貌, 眼高于顶,正眼也不看我,我连跟她说句话都费劲,我还敢妄想她能听我的安排?” 丽娆听着他这些怨言,既觉得他十分幼稚, 又觉他把薛珞形容得太过贴切,不禁大笑起来, 但怕惹怒他后,做出过激行为,只能握拳抵唇忍了笑意:“你可误会了,陆瑾言绝不会想站在你头上揽这个功劳,首先你那么冲动,事事都有可能和他对着干,他无法放下心与你合作。还有我,我武功那么差,简直就是个负累,若是咱们俩死在匪徒手中,其他三处拿住此事发难,他在四景山有再多功劳也呆得艰难了。至于薛珞嘛,她对谁都这样,况且你昨日那么任性妄为,她肯定对你映像极差,不想理你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陈亦深憋闷得又在柱子上发泄了一通。 其实,他的这点小烦恼实在无法和丽娆相比,危险越来越近,她的武功给不了大家帮助,打架的时候难免会让别人束手束脚,她得想个自保而又不拖累大家的方法来,即便是遇事就躲,打不过便逃跑都不失为一种让大家安心的对策。 不到一会儿,陆谨言便提了一只野鸡和一个奄奄一息的野兔回来,兔子棕黑色毛皮上斜插的几根银针,真是看得人头皮发麻。 “其实我们吃干粮也是可以的。”丽娆有些战战兢兢。 陆谨言笑道:“光吃干粮哪里会有力气,况且天还挺长,总得找些事情打发了,不过,我不会剥皮,不知道陈师弟会不会?”说着把那兔子提到了陈亦深眼前。 陈亦深一脸嫌恶的退后,怒道:“我不会,这是女人做的事。” 这里现在就一个女人。 丽娆气愤的看了他一眼,取下青岗剑道:“我的剑不好剥皮。” 陆谨言适时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我这里有。” 丽娆顿时无语凝噎,本来想推拖自己不能见血,但这不就更加显得自己毫无作为了么,思及此,只能龇牙咧嘴地接了过来。 一刻钟后,薛珞也回来了。 她遥遥指了下西北方:“两里外的树林里有个破庙,走吧。” 众人一听,惊喜不已,现下住的地方有着落了,不用担心夜来风雨,人困马乏,遂连忙跟着她打马向来路奔去。 路上陈亦深阴阳怪气的嘲讽道:“陆师兄接连三年得已下山游历,怎么附近有什么一概不知。” 陆谨言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只是微笑答道:“可能那时无事一身轻,只顾着赶路,没有时间观察周围风貌。” 陈亦深嗤道:“我看你是只顾着到津门城去享受那花花世界去了。” “哦?”陆谨言还是一派云淡风清:“那么淮水盗患,必定是陈师弟偷遛下山平息的罢?” 陈亦深举鞭怒视过去:“你以为这样就了不起了,若我去,定也能除掉他们。” “那么这次的匪患,就全靠陈师弟了。” 丽娆虽落在后面,但那对话被风一字不落的吹到了耳朵里,不禁又气又急。陆谨言现在看起来是温和有礼了些,不代表心内没有脾气,前路未知,要是他想让陈亦深吃亏,就冲亦深那个性格,分分钟掉到陷阱里去。 她虽然可以用点小道理旁敲侧击,但真正在大局上辖制住他们,还是显得有心无力了。 都说女人麻烦,这些男人才是麻烦透顶了。 第84章 破庙藏在一处林间,四处荆棘水洼围绕,只有荒草没漆的小径可通。近前一看,更见门扉倒挂,窗纸破烂,想来荒废的时候有些长了。 众人四处搜寻打理了一番,很快就到了傍晚。 幸而破庙旁边就有个水洼,连带解决了用水的问题。 丽娆举着匕首,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下刀,最后只得求助在不远处牵马饮水的女人:“薛珞,你帮帮我吧,你看它还没死透呢,太恐怖了。” 喊了几遍那人都无动于衷,正当她想放弃的时候,却听有风声传到,三根白茅叶茎,簌簌袭来,直插入兔子的脑中,本还在抽搐的腿顿时直了下来,利落的解决了它的痛苦。 那人道:“现在死了。” 丽娆好不容易才把那震惊的表情从脸上褪下,颤悠悠的开口道:“我不敢剥皮,我害怕。” 薛珞回答得干脆:“我也不敢。” 最终,这两样食材还是由陆谨言处理了,丽娆在旁打下手,心虚道:“陆师兄,我并非故意偷懒,只是实在没做过这种事情。” 陆谨言道:“没事,我知道,姑娘家总觉得杀生太过残忍了些。等你荒山迷路,陷入困境之中时,恐怕活的也会生吃掉。” …… 晚上。 四人在庙前的一方空地上,架着篝火席地而坐。 烤好的兔子发出阵阵肉香,在黑夜里勾,引着大家饥饿的胃肠。 身后草叶有窸窣的响动,丽娆受惊似的转过头去,黑暗里只看到一个影子闪过,瞬间就没了踪迹。 然而,窸窣声很快又再次响了起来,像是绕着圈子,在草笼中奔跑。 薛珞随手折下一根枯枝,夹在两指之间,略带严肃的偏头注意着它的动向。 绿色发着夜光的瞳子刚露出端倪来,薛珞便把那枯枝弹了过去,只听一声惨叫,那东西在草里挣扎了几下,便往远处奔逃而去了。 陆瑾言双手一拍,赞道:“薛师妹的暗器功夫真是精湛。” 薛珞轻扯了嘴角没有说话。 陈亦深跟着冷笑道:“没想到揽月峰的暗器功夫也这么高强,听雪楼向来都以暗器见长的,看来也真是吹嘘太过。” 火舌噼啪炸响,矛盾在沉默中渐长。丽娆伸手烤着火幽幽道:“班门弄斧罢了,说起来,陆师兄真正的实力也并未发挥出来。” 陆谨言笑着把烤好的兔子拿到近前检视,淡淡回道:“我真正的实力早在四方比试时就倾尽了,对于薛师妹,我一直是甘拜下风的。”说着把兔子撕下一条腿,递到了薛珞面前。 看薛珞不为所动,他只得拐了个弯,把腿送到丽娆面前。 丽娆也不客气,直接接了过来,上嘴咬了一口,虽没有佐料相辅,但肉质鲜嫩,烤得也焦香扑鼻,一时大快朵颐早把那点恐惧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陈亦深吃着肉还不忘调侃:“陆师兄也别白献殷勤了,有些路是死路通不了的,倒不如往捷径走走。”说着眼神往吃得正欢的丽娆身上示意,一席话把陆谨得说得脸色泛白,火光也暖不了的阴冷。 薛珞看着陈亦深的轻挑眼风也不免眼神阴鸷起来,戾气罩满全身,手上的剑决欲捏起又狠狠放下。 陈亦深捡回一条命还沾沾自喜:“江表姐,听小玥说,你也是心有所属,反正闲来无事,你跟我们说说是谁,万一咱们认识正好替你说和说和。” 丽娆茫然地抬起头,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还是她刚才错过了什么对话么? “我没有喜欢的人。”她想赶紧逃离这个问题,继续埋头吃了起来。 陈亦深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陆长风在一起呢?陆长风可是听雪楼为数不多的好人了。” 丽娆抹了下嘴巴,有些难以下咽了:“陈亦深,你干嘛问我这些问题。” 陈亦深吃得漫不经心:“随便问问。” 丽娆责怒道:“我跟你没熟到交心的地步,还有令玥,你们兄妹俩都专喜欢打听别人私事么。” 被人抢白一通,陈亦深自然恼羞成怒:“你……你以为我多想听你说一些废话,不过是当笑话听听罢了。” “夜黑风凉,吃完还有正经事做,陈师弟是觉得咱们就此歇息呢,还是趁夜深前往附近的村落打探一番?”陆谨言适时把话岔开,并把权利交还予他,他当然知道陈亦深火气从哪里来。 陈亦深囫囵两口,食不下咽,把手上的肉全扔进了火堆里:“你们睡觉去吧,我自己去打探。”说着以剑拄地,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哎。”听说他脚步声溶于夜色,陆谨言叹了一口气:“陈师弟这性子,恐怕会惹麻烦,我想我还是跟上他,你们早些睡吧,庙里有干草,应不致于太冷。” 火堆前,此时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薛珞丢掉手中残骨,也要站起身来,丽娆连忙上前拉住她:“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鸦鸣枭啸便浓重起来,火光照射出去,只有数米的距离,水洼里盛了一汪残月,林立的树木像是怪物巨大的黑影全部压将过来,灌木丛中还隐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 “我把火熄了,你自己进屋里去睡。”薛珞微带妥协道,但她意思很明显,还是要外出。 虽然丽娆早就知道,大家不可能一直同进同出,但这陌生地方的黑夜,还是汲取了她的勇气,让她无法淡定的做个守望者。 第85章 “万一……万一有狼,有熊呢?我害怕。”丽娆泫然若泣。 薛珞从身上掏出一节竹筒,交到她手里:“这是引哨,有危险你就放出,我会回来。” 丽娆只得接了过来,这个东西以前溶鸢也给过,可惜没派上用场,当然,现在她也不希望这个东西能派上用场。 看着那女人脚尖一点,在白芒穗上借力,倏忽一下,便到了数十丈开外,只剩那长帛的白影还在眼梢留下了一道残影。她抱紧双臂,缓缓往门内靠去。 第52章 夜深露重。 虽快及立春, 但寒冷并没有稍歇。 在干草堆里,被四面的风和虫蚁包裹起来的滋味并不好受,丽娆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只能够蜷缩起来闭眼假寐, 以此来保存体力。 “你说, 长刀门那小子真的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 正等得半睡半醒间, 忽听有人声从庙后的林间传来, 并越来越近。她顿时清醒过来, 头皮像是被扯了一下, 发丝整个儿的竖了起来,心也狂跳起来,身子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跑了也活不成了, 一个小门派的人也敢学人家到漆风寨剿匪,这不是特地来找死吗。“ ”话虽如此,往后咱们可得小心一点,武林大会就在近前,各路人马都在往津门城中赶, 万一遇到什么大门派的人, 咱们可对付不了。“ “能有什么大门派的人, 青泊镇附近就只有一个河清派,那里头除了一个陆谨言,别的人不是咱们的对手。“ “说得也是,有黄寨主在,还怕对付不了区区陆谨言吗, 咱们什么都不怕。“ 丽娆听着对话,努力屏住呼吸, 小心的把引哨捏在手心里,全神以待的盯着门外。 脚步临近,断草声窸窣。 “有马,有人在这里!“ 两人来至门口,却被门旁低嘶的马匹吸引了注意力。 丽娆趁此机会矮身爬到了一旁的香案之下,灰旧的红布耷拉下来,把她整个儿的遮挡起来,但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如果来人要认真寻找,总能够找得到她。 哐啷一声,用木棍半抵住的门被强力踢开了,来人执了火把,火光透过红布的疏络里映进来,一轮巨大光晕,刺得人眼睛想要流泪。 嚓嚓嚓,刀砍进干草的声音,下手狠厉,丽娆感觉冷汗从额迹流了下来。 一人道:“没人。” 另一人警觉道:“退出来,小心埋伏。” 光晕缩小了,在红布上只有指尖那么大。 “把这破庙烧了。” 话音刚落,丽娆便听有坠物落到了干草之中,随之腾起的大火把布帷里的景像也照了个透亮,紧接着热浪袭来,火苗引燃了香案。 丽娆咬牙,从背上取过长剑,往无火的一面滚了出去。 铁剑出鞘声音沉闷,门外的两人大叫:“你们是哪一派的,报上名来?” 丽娆不答,用剑挑起燃烧的布帛运起内力往外一甩,趁那两人被炎浪炙住眼睛之时,顺势往外奔去。 然,外面两人反应更快,躲过火舌,双手握刀直向丽娆劈来,丽娆勉强翻身躲过,运起拈花决横攻,然后上挑破他们攻势。待那两人退步躲避,她把手心中攥得快碎掉的引哨,拉掉引信扔了过去,并矮身大叫道:“小心火药!” 那两人一听火药,行动稍滞,又见那东西确实如爆竹一般开始冒着红绿色火星,吓得赶紧找树木庇身。 丽娆抓住这间隙,奔到拴马之地,一剑砍掉那黑马的绳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它的鬃毛就攀了上去,剑柄用力在它臀后一拍。那马箭似冲出,迫得她惯性往后仰,若不是手指死死勒住缰绳,她即刻就会被甩落下来。 几乎就在她奔出瞬间,那引哨便炸了出来,在天空像流星似的划过一道弯,带着一条极长的红色尾巴,遂又在半空中炸烈成一朵绿色的烟花。 风在呼啸。 丽娆把头埋进马鬃里,狠狠抱住马脖子,根本不去看它往哪里跑,也不去在意后面是否有人在追来。 只要远离危险,随便去哪里都好。 然,路并不是一帆平坦的,当黑马在一道深壑前扬起前蹄,把她狠狠甩了下来,她在地上挣扎半天,终于得已回神观察身在何处。 前面是一道沟壑,夜色里,浓墨一样的黑,似乎深不见底。 回过头去,残光照射出的,只有土丘和草木的影子,辨不得来路,一切诡异的安静,只有胸腔里残破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荒凉的山野。 她不敢多做停留,牵过黑马,把它随意一拍,迫它踱步跑远,然后翻身藏到一个草窠之中。 很快,又有马匹的嘶鸣声传来。 当眼睛已习惯了眼前的黑幕,那么稍有不同的动静就能看视得较为清楚,她看到一马奔到近前,依样般也被沟壑所阻拦,直提起前腿挣扎,然那背上之人抓得十分牢固,一时没有被掀下马。 那人将要调头往左行时,一道白影已经追至,灰白布帛在黑暗里十分醒目,蜿蜒而出缠住一人脖颈,往下一贯,那人瞬间被拉摔下马,并被拖曳了数米,还未等他爬起,剑刃出鞘声尖利,伴随着那人凄厉惨叫让人不寒而粟。 丽娆本想现身,又怕自己反倒分了她的心,只得强迫自己耐心等下去。 “那个姑娘呢?你把她怎么样了?”问话声带着阴狠冷冽的气息。 第86章 地上的人哀声呼痛:“她骑马跑了,我们没有追上她。” “跑了?”似乎并不相信。 那人挣扎得欲见衰弱,喉里像是被血沫所堵,有些含糊:“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饶命吧。”话音刚落,便是一声闷哼,随即没有了声响。 丽娆听着那刺耳的利剑收鞘声,浑觉脊背发凉,原来她杀人是这么毫不留情。 薛珞御起轻功,跨上前方马背,勒缰便要往回搜寻。 路过近前,丽娆终于压下恐惧,大声呼道:“薛珞。” 马匹嘶鸣,薛珞回头。丽娆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是否高兴,但听声音却未见起伏:“你没事吧?” “没事。”丽娆从草窠里钻出来,拂了拂已经乱掉的发髻,带着点心有余悸的颤抖:“还好你的黑马跑得快。” 薛珞失笑:“是还好你跑得快。”她伸出手来,示意丽娆上马。 丽娆轻轻将手覆上去,感受着她冰凉的指尖,勒过手心带来的酥麻。 然而,这只手,前一秒钟还杀过一个人。 她坐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由她带回。 路上,她扯着被风吹得零乱的话语道:“你的马应当就在附近,找一找吧。” 薛珞道:“不用找,这种马是惯听哨声的。”说着屈指在唇间吹了个响亮的哨声,果然那马从不远处跑来,紧紧跟着两人坐骑。 一刻钟后,两人回到那破庙前。 此时陈亦深和陆谨言已经赶回。 陆谨言正在俯身查探被烧毁的物品,而陈亦深正在水洼边踩着一人的胸腹逼问他事项。 见到她们回来,陆谨言赶忙上前关切问道:“江师妹,你没事吧?” 丽娆下了马却感觉到一阵腿软,她摇了摇头,笑得勉强:“没事。” 陆谨言道:“怪我们回来太迟了,所幸捉到了一人,不知是不是鹰嘴岩的匪寇?” “鹰嘴岩?”丽娆有些疑惑。 陆谨言解释道:“前面鹰嘴岩上有个漆风寨,正是里面的人专在官道上做些谋财害命的勾当,我想他们必定是有探子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所以一路跟来这里。” 薛珞跳下马,顺手扶住站立不稳的丽娆,把她推靠在马鞍上,这才道:“若是有人跟着,我必定会知道。” 陆谨言也皱眉叹道:“对,应当能查觉到,他们武功粗陋,并不能掩藏脚步。” “他们在这破庙里藏了银两,今天是来取的,并非是跟我们到了这里。”陈亦深擦了擦手,慢慢走了过来,而水洼边那人已经不动了,不知是晕倒还是气绝了。 丽娆回想着她听来的对话,抚着胸口,深喘了一口气道:“听他们意思,好像在我们之前也有一个叫长刀门的小门派前去除暴安良,结果全都死了。” 陈亦深冷笑道:“不自量力。“ 四人当下也不再停留,收拾好包袱,又从佛像后的破洞里找出了匪徒私藏的一百两银子,这确实是笔意外之财。 陆谨言把两锭银子轻轻抛了抛,状似轻叶般,送到众人面前:“这钱怎么办,我看还是散给路上的穷苦百姓吧。“ 其他人当然没有异议,但丽娆单在心里腹诽道:我就是穷苦百姓啊,为什么不接济我呢? 她大约并没有把自己对钱的贪念隐藏得很好,所以当薛珞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她瞬间便红了耳尖。 薛珞上了黑马,安抚地拍了拍马脖,笑道:“我看钱还是交给江姑娘收着吧,由她去买些药材,在路上行医救人,比单散钱财来得有用多了。“ 陆谨言闻言恍悟,并大加赞赏:“说得对,就这么办,江师妹拿去买药材吧,剩的钱添制些衣装再买些首饰亦不算过份。“ 丽娆惊讶的看向陆谨言,这么一个行侠仗义的正道之士,居然让她拿不义之财买首饰衣装,也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她很快知道原因了,其他人的物品大都放在马上并没有被损坏,而她因觉寒冷把包袱带进了庙里添衣,结果衣服钗饰全被烧毁,现今逃得狼狈,披头散发像个乞丐一样,大家自然都起了怜悯之心。 她亦不故作推辞了,接过银子,放进了怀里。 路上,丽娆一时半会儿还未从这场惊吓中彻底回过魂来,面色苍白,骑在马上脑子里不停回想着奔逃的那一幕,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是由着它跟随在众人身后小步前进。 稍顷,薛珞折返回来,拉过她的马缰,口气有些严厉:“引哨并非只有我们才能看到,你若是不走快一点,被他们追来,我……我们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丽娆后知后觉的打起精神,拍马向前,见薛珞刻意压着马蹄行进的速度似乎在等待着她,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薛珞,谢谢你赶回来救我。“ 薛珞淡淡道:“不是救你,对别人许下承诺,必要遵守,这是揽月峰的规矩。“ 丽娆点点头,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呐呐问道:“你是第一次杀人吗?“ 薛珞沉默,良久才道:“不是。“ 丽娆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你害怕了?还是觉得我不该杀?“薛珞停住马,转头凝住她,那脸上的表情有几分骇人。 丽娆赶忙认真解释道:“是很害怕,但也没觉得不该杀,他们那么残忍,本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诛尽他们。只是我第一次见,不太习惯而已。“ 第87章 “哼。“薛珞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也不再等待她,打马飞速往前奔去。 第53章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 一行人终于停了下来,在一个被茂密植被掩映的山壁前安坐休憩。 大家都有些疲惫,毕竟一晚未睡。 几段枯枝燃起了篝火, 火势撩起的光亮被山壁所阻隔, 传得并不远。陆谨言坐下来, 闭着眼捏了捏酸痛的肩颈, 叹息道:“这道山壁后, 就是鹰嘴岩的地界了, 咱们赶紧养足体力吧。” 丽娆把背抵在石壁上, 整个人缩在火光笼罩之下, 似乎这样会稍觉安心一点,但陆谨言的话又让她惴惴不安,她赶忙问道:“陆师兄, 咱们明天就要到寨子里去吗?” 陆谨言笑了笑,还没有说话,旁边的陈亦深就插口道:“怎么,你害怕了?咱们赶紧速战速决,尽快到津门城才是正事。”他咽着口水, 有些后悔之前赌气把兔肉扔了:“我要是到了津门城, 就马上到那里最好的酒楼去大吃一顿, 好好慰劳一下我的肚肠。” 陆谨言看丽娆脸色仓皇,便安慰道:“我看这个地方非常隐秘,又兼断壁之下应当无人踏足,你不如就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吧。” 丽娆对于留守在此并不觉得开心,毕竟今晚的意外有可能还会发生, 但是跟上他们,对他们来说又是一种负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难道她真的连一个人都对付不了吗? 正在踌躇之间。 一直沉默的薛珞开口道:“先休息两天,把寨中人数打探清楚再去,不要贸然行动。” 陆谨言本也觉得明日行动太过仓促,现下大家既疲又饿,精神内力也会大打折扣,但见陈亦深开了口也不便反对,现下由薛珞提出来,真是再好不过了,连连点头赞同道:“对。” 陈亦深瞪了陆谨言一眼,不满道:“那两人若是几日后还不回去,他们应该就会防备并增强防御,如果此时趁其不备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必定会很快完成任务。” 薛珞眼风都吝啬给他,只浅睨着眼前的火光:“既然你那么笃定,你就自己去吧。” 陈亦深听她言语间轻蔑,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顿时非常不是滋味,他是掌门之子,河清派的同辈们即使不喜他,也会给他两分薄面,还没有谁敢对他这般小视,只有这个薛珞。他咬牙道:“薛师姐,你是不是也害怕了?”说着冷哼一声摇头叹道:“女人就是胆小,只会拖人后腿。” 看到薛珞脸上戾气丛生,手上剑诀蠢蠢欲动,丽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到陈亦深脸上,喝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真把自己当绝世高手了?你的内力本就没有恢复,若不好好休息,明日起来恐怕连我都不如,别说了赶紧睡去吧。” 陈亦深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当痛意传到脑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大骂道:“江丽娆,你疯了,居然敢打我。”说着内力蓄于右手,狠狠便要劈下。 丽娆阻挡不及,尖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头俯倒于地下。 但陈亦深的手却没能放得下来,丽娆战战兢兢抬头一看,只见他正满脸痛苦之色的抱着自己的手腕喘息。 薛珞声音里带着噬人的寒意,在夜风裹挟下,让人战栗不已:“你若再敢乱说话,断的便不是这手了。” 陈亦深冷汗淋漓,在陆谨言的帮助下,才勉力接好手骨。他满腹里虽然恨意高升,但想到现今确实不是薛珞对手,只得强行压下腾起的气焰,把那双带着愤怒的眼睛,直要把丽娆也烧穿了。 陆谨言见四人气氛如此低凝,不自在地站起身,轻咳了声道:“我去周围巡视一番,你们先睡吧。” 他刚一走,陈亦深便腾地站了起来,也往黑暗深处去了。 丽娆有些左右为难,看着薛珞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呐呐道:“陈亦深就是那么个性子,你不要跟他计较好吗?“ “他要伤你,你还为他说话。“薛珞脸色不善地偏过头来,睨着她的眼里带着嘲弄。 丽娆轻扯了嘴角却笑不出来:“不是为他说话,他毕竟是我的表弟,如果你杀了他,外婆她们肯定会恨死我的,我往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行了。”薛珞不耐烦道:“我不想听废话,天色快亮了,赶紧睡吧。” 丽娆把眼下之地清理出一个干净的位置,靠着石壁躺了下来,然眼睛刚闭上又赶紧睁开道:“你不睡吗?“ 薛珞随手捡起根枯枝,扔到即将熄掉的火堆里去:“我暂时还不困。“ “那你就在这里,哪也不要去。“丽娆蜷缩起来,眼睛里藏着祈求,呐呐道:”你不在这里,我睡不着。“ 薛珞冷然的凝着火堆,脸上并无波动,似乎并没有听进她的话。半晌才松懈下来,倚上背后一株粗木,眼神在火光掩映下,开始灼灼生色:“我还能去哪里?“ 丽娆感受着火灼在脸上的热度,趁着没有困意,喃喃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薛珞毫不留情:“没有觉得,这是事实。“ 丽娆嗔怨的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肯定在想,要是你师叔也一起来就好了,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保护你。“ 薛珞闻言蹙眉闭目,一脸隐忍之色,像是在努力平熄焚起的怒火。 丽娆见她不郁,知道触到了逆鳞,只得低声安抚道:“我不是故意提她,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成为不了与你并肩作战的那个人。 第88章 火舌噼啪,树冠上渐渐泛起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银霜,晨曦的阳光已在远处的山峦之后蠢蠢欲动,露水蒸腾起的雾气从脚尖浸到头顶。 篝火下,头开始混沌,丽娆渐渐进入了浅眠。 时间流逝,恍然无梦。 醒来时,天已大亮。 身上的白色外衫淡淡的冷香让人沉醉,丽娆翻了个身,额头触到冰凉冷硬的石壁,整个人回神,蓦地坐了起来。 “醒了?“薛珞举起树枝上串起的野味,随意晃了晃:”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丽娆轻轻敲着额头,企图减轻那里的浑噩。 薛珞淡淡道:“巳时了。“ 丽娆这下真的清醒了,她梭视左右,见陆谨言和陈亦深都不在这里,遂急问道:“陆师兄和陈亦深呢?“ 薛珞微扬了下颚,向山壁上示意道:“陈亦深一直没回来,陆谨言去山壁后打探去了。“ 陈亦深一直没回来?他能去哪里?他不会逞强自己跑到漆风寨去了吧,若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 见薛珞一副轻松自在,毫不在意的样子,她瞬间又把狂跳的心按捺下来:“你怎么没去呢?“她知她比他们更想完美的完成任务,她的杀戮之心比他们更甚。 薛珞失笑,虽是一夜未睡,脸上也不见疲惫憔悴之色,只是那向来一尘不染的白衣起了些皱褶,为她添了几分乡野气:“你不是让我不要走,守着你么。“ 她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又太过认真,让丽娆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你可以把我叫醒啊,有我守夜,你也好安心睡一睡。“ “我闭息,练了两个时辰心法,跟睡了一觉也差不多了。“她递过食物,见丽娆开始大快朵颐,这才把话转为正题:”吃完,我得离开一会儿,你是跟着我呢?还是在这里等着?“ “我可以跟着你吗?“丽娆食物来不及咽下,囫囵道。 “可以!“薛珞点头。 丽娆既然兴奋又忐忑,也不顾哽噎,大口咽下手中的鸡腿:“你不怕我拖你后腿吗?“ 薛珞道:“那你不担心陈亦深被抓住,供出你的位置么?“ 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她既然说出这种话,那是不是代表陈亦深真的单枪匹马跑到漆风寨去了。 她顿时心里一沉,上前抓住薛珞衣袖,慌乱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 薛珞嫌恶的拂开她的手,擦了擦衣袖间的油渍,怒道:“你吃完东西能不能擦擦手,怎么这么邋遢,好歹是个姑娘家。”她深吸一口气道:“陆谨言说,昨夜数里外的漆风寨瞭望塔上,起了狼烟。那必定是他们在寨中发现了什么。” 丽娆跺脚道:“亦深怎么这么糊途,现在该怎么办。” 薛珞用脚熄掉余火,用哨声招回远处牧草的黑马,翻身而立,道:“走吧。” 丽娆正要去找她的马,便被阻止了,薛珞拉马绕着她踱着步子:“骑两匹目标太大,你先上来。” 丽娆上了马,贴上她的背,突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 马匹快速向前奔去,在荒林里毫无阻碍,灌木和树枝在身上擦刮而过,冷风把面上五官都快吹得僵硬。丽娆把怀里抱着的外衣覆到薛珞身上:“你穿着吧,别伤风了。” 马蹄不停,直奔出十数里,等到前方村落,黑瓦泥墙在目中出现,丽娆终于起了点疑心:“咱们到底去哪里?” 薛珞不答,狠抽了一记马腹,马儿吃痛跑得更快,转眼就越过几道田塍,绕过几簇篱笆,到了一处泥墙短橼的人家,门口的石磨被擦得锃亮,白光光的迎着日光,像针一样刺着人的眼。 拉马停步,薛珞跳下马匹,回首拽住丽娆的手,把她拖抱下马,顺手又把耷拉在肩上的外衫取下,扔到丽娆身上。 待她再次翻身上马,丽娆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缰绳:“你要把我扔在这里?” 薛珞俯身盯着她,一张清丽秀雅的脸又恢复到冷硬无情的模样:“自己在这里好好呆着,三天后,我再来接你。” 第54章 丽娆借居的这户农家, 离鹰嘴岩虽有数十里,却也饱受压榨欺凌之苦,本就不大的村庄, 如今只有近十户人家, 乌瓦稀稀拉拉点缀在丘陵之上, 有些坍塌的屋顶上长满了红色石菜, 已经很久没有炊烟冒起。 虽未立春, 但草地的绿芽已经浅浅生发, 油菜开始摇曳它那荏弱的淡黄花苞, 但那不过是旧年遗下的种子, 新的一年粮食都未及剩下,何来播种一说。 “这方圆数十里的农户,都被他们打劫过不下三遭。”老人坐在屋檐下谈起那些恶徒的暴行, 亦是心惊胆战。 “那你们怎么不搬走呢?”丽娆疑惑问道。 “能搬去哪里?”老人有些诧异,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地在这里,房子在这里,身上又没有余钱,搬到哪里都难过活, 还不如守着这几分薄地, 希望有个好收成。” 丽娆点了点头, 心里五味杂陈,对于穷苦人家来说,逃与不逃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遗骨离家乡越来越远罢了。 抬眼间,便见此户那十来岁的小孙女, 穿着灰扑扑的葛布衣衫,捧着竹篮从田埂上走了回来, 她把那失了提手的菜篮子往屋门口的石墩上一放,便撩着袖子去旁边的石臼里掏洗芋头。 看她小小年纪,农活已经做得如此娴熟,丽娆也觉得自己坐着有些手脚难安。她上前抱起那篮子野菜,发现里面装的都是荠菜和蒲公英的嫩芽。这虽然是初春最好的野味,但若无油腥相佐,吃起来也如同嚼腊。 第89章 老人起身拾起了倒在篱笆旁的破烂背篓,准备割草养他那头极瘦弱的牲畜,顺便回头嘱咐她:“你是客人这些就别动了,让丫头弄吧。” “哦。”丽娆确实也不知该怎么做,她虽然也身居寒舍,但到底是什么都不缺的,如今在这锅碗都拮据的农家,炒个菜都成了奢想。 翠丫连忙接过篮子进屋去,丽娆跟着她进了屋,即使外面是个晴朗的天气,屋里的土地也十分泥泞,像是下了小雨的村路,滑腻中带着点异样的腐败气息。 西边没有门的厢房里,不时传来强烈的咳嗽之声。 丽娆一边帮她打着下手烧火,一边看她把一个坏了半边的陶盆放在灶上充当锅具。不禁问道:“屋里是谁,生病了么?” 翠丫皱了皱眉,显示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老成之气:“是阿婆,她从前年就不好了,本来阿公准备卖粮食换了钱带她去镇上治病的,现在钱和粮食都被坏人抢去了。” “你爹娘呢?”丽娆斟酌着问道。 她却头也不抬:“早死了。” “这样啊。”丽娆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她向来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的,若是别人表露出苦难来,她即便感同身受,也很难表达出同情来。 翠丫却满不在乎,可能每日繁重的农活,也把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对亲情的眷恋也磋磨得所剩无几,又或者她只是天真的觉得死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在忙活的间隙打量着丽娆的衣着,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你家里有很多很多钱吗?“ “我?”丽娆受惊似地低头梭视着自己的衣装,极简便的粉色薄袄裙,外面罩那件白裳倒跟这贫寒灰暗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她笼了笼衣襟道:“没钱,这衣服也是别人送给我的呢。” “我知道。”翠丫眼睛亮亮的,仿佛在回忆早先门前的那场惊鸿一瞥:“那个漂亮姐姐送给你的,她一定是仙女吧。” 丽娆失笑,脸上带着点被火焰熏热的红光:“她不是仙女,她是个侠女,她帮你们打坏人去了。” “啊?”翠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表情蓦地变得崇拜起来:“她真的能打跑坏人吗,坏人可是很多的,他们一脚就能把门踢开,随手一挥阿公就在地上起不来了,她怎么能打跑坏人呢?” “她武功很高强,你放心吧,以后不会有人来抢你们的粮食了。”这样的话很像是哄骗孩子,所以丽娆说起来也有些羞涩,不过她是笃定薛珞能平安回来的,必竟她有那么高强的轻功,即使身处困境,也能全身而退的。 至于陈亦深的处境,她不敢往深处去想,只能祈祷他还能保住一条命,让她回去能有个交待。 眼下倒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吃完饭,我可以去看看你阿婆么?”她害怕这里的人对病痛有什么禁忌,并不想外人查探她们的隐私。 翠丫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不害怕么?“ 丽娆笑道:“怕什么?” 翠丫抿了抿唇,凑过来,像小孩子之间说悄悄话那般,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他们说我阿婆得的是瘟疫,连那些坏人都不愿进屋来呢。” 下午,阳光从东面逐渐移到西面去,惨白的光,照得人像打了霜似的,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吃完这顿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且不能称之为饭的野菜汤,丽娆便起身去探视那位已卧床数月的老人。 昏暗的屋子里,连油灯也未点一盏,高高的窗户与房檐齐平,很难有光照射进来,只在对面的土墙上留下一点绰约的白色阴影。 丽娆见没有凳子可坐,只能斜倚在床沿上,然而,床似乎承受不住一般吱呀了一声,吓得她赶紧站了起来。 她躬身拿过那油黑被面上枯枝一般暗黄的手腕,细细诊视了起来。 脉象有些虚浮,似乎感受不到它的跳动,但从老人那乌青的眼圈拉着风箱一般的喘息和佝偻的胸腹看,大约是肺疾无疑了。 丽娆心内也是猛的一跳,这病症可不好治,不过尚不确定,还是问一问比较好。 她招来门口的翠丫向她问道:“你阿婆是不是夏日的时候并不那么严重,每逢阴雨天或是冬日一到,便咳嗽加剧?“ 翠丫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个冬天她就没起来过。“ 丽娆点了点头,微沉吟了一会儿,便道:“你明天就跟我一起去山上找些药草吧。“ 翠丫一脸惊异,话语中带了几分激动:“姐姐你会治病吗?“ 丽娆摇头道:“我也不是大夫,治不好病,但我能让她舒服一些,她舒服了,在多养一养,大约能跟常人无异,但是病根始终还在的,一到阴寒天就有可能复发,我教你认了药,你往后就得常常去采了。“ 与此同时,荆风寨那面却是险象环生。 薛珞御起轻功,从寨楼顶上倒曳而下,如一片枯叶倏忽间闪避到梁椽间的缝隙里,此番动作并没有惊动屋前守着的两个人。她手上捏着半片残瓦,屈指弹到不远处的柱子上。 残瓦碎裂的声音,吸引了两人的目光,趁他们前往查探时,她轻轻落于地上,疾跑两步,然后再次点地往左边的屋楼后飞去,来到屋后的死角,这里陆谨言已等候多时。 他忙小声问道:“师妹,你看清了么,陈师弟可有在里面?” 薛珞点了下头,稍顷才淡淡回道:“这里人不多,我一人便可解决,只是院子后……” 第90章 两人同时往后看去,只见后方寨楼林立,人声犬吠猝然可闻。 陆瑾言皱了眉头:“这里只有几个会武功的好手,其他的都只会些粗浅拳脚功夫,我看先把陈师弟救出来,再从三面潜入,把那带头的几个杀了,人心自然也就散了。” “那寨主叫什么?”薛珞冷不丁问道。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陆谨言也不禁猝然失笑,他温声道:“他叫黄孟寿,就在那边立了黑色寨旗的主楼里,师妹你已经问第三遍了。” 薛珞微哂了一下,这名字却全然未往心里去,她抬头往院外一看,低头道:“正值晚饭时分,他们已然松懈下来,你去救陈亦深,呆会儿去主楼与我会和。”说着径直跃下院墙,白衣隐入了树林之间。 陆谨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这才回神把眼光放到关押陈亦深的门上去,他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长针攥在手里,喃喃自语道:“陈师弟,烦请你多吃点苦头了。”说着嗤然一笑,翻身跳下屋角,信信然往前走去,待门口两人看到他的身影厉声大喊起来,这才发射出暗器,断了他们的命脉。 这方小院的响动,很快引起了其他土匪们的注意,他们开始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趁着人潮被吸引,隐藏在暗处的薛珞御起轻功,便往主楼方向疾步而去,途中她噌的一声拔出自己的陨铁长剑,只见玄光一闪,一个被她脚踩借力的匪徒颈项上已经鲜血四溅。 等她跃上主楼,翻身从窗户进入,要寻找那姓李的匪首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惨叫。 这惨叫声,把围在大堂石桌前大啖羊腿的五人惊得面面相觑。 居中的一中年人却波澜不惊,喝了一口烈酒,这才道:“急什么,不过就是河清派救人来了,待他们拖延些时候我们再出手。” 其余四人一听,顿时也松懈下来,笑着举碗相碰,气氛重转回浓烈。 薛珞脚步微窒,收剑入鞘,左右探视了一番,见这偏室内窗台明丽,桌椅林立,居中石床上铺着兽皮,旁边木箱约有人高。这间房倒是适合轻功躲避,迂回杀敌,只是不知道那桌前几人武功如何,毕竟一对五,对内力初愈的她来说,可能会有些吃力,但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也许她得益于焕神丹的功效,内功比从前更甚也说不定。 总之速战速决,还有人等着她呢,以那人小气程度,恐怕迟到一天都是个灾难。 第55章 “这是白前, 这叫做紫苑。”丽娆站在院中的石碾旁,在余晖中教着翠丫认一些采来的药草。 “最后再多加一味陈皮,先连服三天看看效果。”丽娆把这些药草都装进篮子里递给翠丫。 翠丫一边翻找着药草努力的记着名字, 一面抬脚往屋内走去。 傍晚的天, 有一道红霞隐隐挂在天际。 远处层层叠叠的山丘, 由远及近的晕染开, 像是画家手中的笔, 画到最后没了墨, 只用水纹淡淡勾勒几笔。 微风中带了丝牛棚里草料的腥味, 荒田里的稻草人耷拉着褴褛的衣袖摇摇欲坠, 村庄里没有村人劳作归家的私语声,只有嗬嗬喘如风箱的咳嗽声,显示着这里还有几分奄奄一息的人气。 丽娆望着鹰嘴岩的方向, 手指有些不安地交握在一起。 将夜,带来的不是即将安睡的轻松愉悦,而是让潜藏在心内的担心逐渐甚嚣尘上。 如果他们被暗器伤到怎么办?如果那些匪寇以陈亦深的性命作威胁把他们都困在局中怎么办? 她忘了薛珞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若是被那群穷凶极恶的人觊觎,被喷了迷药可怎么办?如果薛珞自告奋勇拖住匪徒, 让陆谨言带陈亦深先走, 然陆瑾言救援不及时该怎么办? 一些本不可能出现的场影, 被描绘在脑海里,简时如临眼前。 她在院子里辗转疾步,忽而停下盯着远山心事重重,忽而又捂住脸开始呜呜痛哭,再一次极度痛恨自己的无用。 “姐姐, 什么是陈皮呀?”翠丫走出来问道。 然而,一抬眼便看到丽娆通红的双眼, 她顿时有些无措的立在原处。 丽娆擦了擦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道:“就是橘子皮,家里没有么?” 翠丫摇了摇头,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丽娆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来:“别害怕,我只是在担心我的朋友。” 翠丫放低了声音,似乎怕惊扰她的情绪:“你担心那位仙女姐姐吗?” “对。”丽娆哽噎道:“我担心她,我也担心同去的另外两位朋友,我实在太害怕了,万一他们出了事,我该怎么办呢?” 漆风寨内,此时正是刀光剑影。 薛珞用轻功躲避开一计杀招,手腕飞快转过剑柄使用月华剑法还了招月影无痕。 剑气由剑刃而出,初时只有一道光,渐渐的散开,像无数刀尖向前射出,风里有看不见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包围而进,袭到身上后,很久才感觉到刺痛,而伤口像是渔网一般,交错纵横。 黄孟寿抹了脸上的血,表情狰狞道:“好,没想到河清派竟也有这么多厉害的人物,怪我孤陋寡闻了。” 薛珞不答,她侧眼从窗边往下望去,昏暗中有无数火把在寨楼下萦绕,惨叫声依然是此起彼伏,这一方面说明陈亦深和陆瑾言暂时无恙,一方面却表示他们短时间内无法上前支援。 第91章 地上横躺的四具尸体,正是漆风寨中四位副寨主,本也是武功极其高强的人,没想到最终还是陨命在了剑下。 得亏他们拖了点时辰,耗费了薛珞的一些体力,不然,若论单打独斗,靠黄孟寿这强悍有余,蓄积不足的内功,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看见薛珞来回对招始终固守在窗前以断他的逃路,黄孟寿猛然醒悟过来,这地方对他来说也太过不利了。对方是轻功至高的人物,只需要几招躲闪就让他的攻击化成了虚力,逼仄的房间也成了他刀法无法自如挥洒的掣肘。如果能到外面的宽阔地带,既能得到寨中人的相助,又能自在的使出他这套长刀门的独门断蛟刀法。 他还正愁这漆风寨未在江湖上留下名字来,要是有了这几条河清派的人命做为垫脚石,不怕江湖上有人不知。 想到这里,他热血沸腾。趁薛珞分神注意下面的动向,他抡起长刀蓄起全身力量,使出一招疾风劲草,用斩蛟屠龙之势向前劈去。 薛珞使出敏捷身法,轻巧躲过,但黄孟寿的目标却不是她,而是那道窗户。只见刀劲在石墙上劈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木屑与石块簌簌而落,楼下传来众人惊呼躲避的叫声。 黄孟寿趁势跃出,薛珞眼急手快,扔出长帛拴住他的手腕,断了他下坠的力道,黄孟寿回身拿刀向长帛上砍去,薛珞旋身踢偏他的刀刃,顺势往上一拉,那人被迫翻转攀到了窗沿上。 下面的人看到了上面的变故,自然开始蜂拥往上,此时若还是固守在这里,倒成了瓮中之鳖。 门外有人抢先踢门而入,薛珞脚尖勾过地上一具尸体,踢了过去,那尸体挂在了刀尖上,巨大的撞击力让人仰倒在地,一时间让后面的人无法进入。 趁黄孟寿还未反应过来,薛珞一剑直刺眉心,那人不得已往后跃下,薛珞顺势拉着长帛跳了下去。 “薛师妹!”暗夜里,白色身影太过显眼,陆谨言几乎是排除万难走了过来,未曾稍歇便加入了战局,以一对二,黄孟寿很快处于下风。 但他且退且呼喝,意图把周围的人都推上前去当做阻碍,匪徒们围拢过来,断了空隙,一时间倒很难近他的身。 “你体力如何?”薛珞未曾转头,只轻轻带了一句,手上长剑凛冽,周围一片惨叫之声。 陆谨言扔出手中几根长针,在间隙中寻找陈亦深的身影:“我还好,只是陈师弟受了伤,可能撑不了多久,我的暗器就剩下一根针了。”说着举起右手让她看自己指尖的那一点寒芒。 “好。”薛珞点头,她御起轻功,踩着众人的头颈往前奔去:“我去困住他。” 她翻身立到将要逃跑的黄孟寿身前,以剑招断了他的逃路,然后丢出长帛以缚住他的手腕。黄孟寿右手长刀换于左手,抬手就要斩断,薛珞手势极快,使了个翻身决,拉住长帛往后,迫使他转身,然后在他下一个动作之前,继续来回消耗他的体力,等他刀法微滞,她以长帛缠身,阻了他上身的运气之势。 趁他还在蓄积内气以求震破长帛,陆谨言眼疾手快,使出寒霜剑法中的风卷残雪挥退左右阻碍,上前踢向他的后背,在他趔趄扑地的时候,把那根针精准的射进他的后颈之中。 黄孟寿顿时抽搐不已。 四周匪众,见寨主倒于地上,生死未决,那本就不太足的士气涣散了下来,霎时便逃走了一部份。 正在外围的陈亦深深陷苦战,又没有陆谨言的帮助正在苦苦支撑,人群一散,他也浑觉轻松了下来,跌跌撞撞的奔到两个同伴之间,不敢离他们半步远,且活下来了,整个人被愧疚的情绪所扰,恨不得马上做件大事以抵回这缺失的尊严才好。 他眼见黄孟寿扑在地上正在挣扎,想到自己在他身上吃了不少苦头,二话不说一脚袭腰,把他踢得翻转过来,并举起长剑就要刺进他的心窝。黄孟寿自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摸向腰间的一个暗匣,那里面本放着一些毒液,用以涂抹在刀上,斩杀敌人时,可以事半功倍。 然那时,薛珞出现得太快,且剑招快速一直针对于他,让他无暇使出这个毒招,现在,他就算死也要拉这个河清派的未来掌门人同归于尽。 他把那暗匣中的毒药竭力往陈亦深身上洒去,陈亦深避无可避惊得大叫起来,因为他关在这漆风寨中被施用了不少鞭刑,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伤口,若是被这毒药侵进伤口,即刻就会毙命。 陆谨言站在后面,来不及推开陈亦深,只能徒劳的唤道:“陈师弟,小心……” 就在毒液袭到近前,陈亦深悔不及初时,一个白色身影已把他扑倒在地并顺势滚倒一圈。 他怔怔的坐起身,便见薛珞正用剑勾开自己的腰带,脱下沾了毒药的白色外衣。 她毫不避讳且磊落,即使只身着单薄里衣,也不觉有任何颓唐落魄之感。 “她救了我?她居然愿意救我?”陈亦深脑海里,现在就只剩下这句话了。良久,他回过神来,抓起剑利落的刺进了黄孟寿的胸膛。 山匪们正在四散,穷寇难追,现在寨主已死,即便他们再次聚集在一起,也成不了大事,便是为了这寨主一位,也会争得个头破血流。 陆谨言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披到薛珞身上,薛珞一把揭开,极冷淡拒绝道:“不用,走。” 第92章 临走时他们放了一把火,把这寨子烧了个精光。 三人回到断壁之下,只休整了不到半个时辰,薛珞便站起身,拉马而去。 陈亦深连忙问道:“薛……薛师姐这是要去哪?” 薛珞回过头来,眼神冰冷:“所以,你是忘了你还有一个表姐么?” 马匹上,急风侵体,薛珞浑感喉头有些紧涩。清冷的月色中,她的白衣像一层轻纱,笼在玲珑的身段上浑觉无物,这是一月的夜,露水正在草叶上聚集,周身都是阴冷的空气。 双颧的热正是伤风的前兆,不过她倒觉得没什么干系,这一场大战也算酣畅淋漓,她的内力并没有被那场重伤影响,这是让她最欣慰的事情。也许她这么着急的赶路,只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个人,顺便也让她知道陈亦深已安全无恙,让她不用担心回去后受到责难。 临近山村,四野黢黑,薛珞拉马缓步。 她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不知道此时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这急切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仅仅只是为了让她安心?这对自己有什么意义? 第56章 薄衾不敌五更寒, 身后的翠丫已熟睡,浅浅的呼吸声,吸一口后良久不见吐出, 像是被夜风堵住了喉咙, 让人忍不住时时想去探视一番。 在这样缺油少烛的人家, 一到了夜晚, 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平日里, 还能看着满天星斗流连憧憬, 而现在只有荒凉凄冷的夜色增添惆怅。 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吧, 并不那么恣意快慰,太多的心事只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当食不裹腹, 衣不保暖,其时对于游侠的向往就会变得可笑至极。 丽娆翻了个身,仰面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发呆,潮湿的稻草梗在耳旁侵拢,脚轻轻一动, 能感受到木板的冷硬。这样的床, 便是她心无旁骛恐怕也很难睡着。 当门扉兀然轻响两声时, 目耳清明的她便全身僵硬起来,只因确切的知道那并不是半梦半醒间的幻觉。 翠丫呓语着还在睡梦中挣扎。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非常清晰,且非常简洁了当,只有两声便再次消歇无痕。 丽娆腾地坐了起来, 偏头仔细静聆,这么晚了谁会敲门?漆风寨的人恐怕也不会如此清闲, 或许只是夜猫走投无路在寻求庇护,又可能是山间的野魂在勾人锁命。 翠丫迷糊道:“姐姐,你要去茅厕么,要不要我陪你?” 丽娆失笑,轻轻唔了一声,低哄道:“不用了,你快睡吧。”她穿上鞋,摸索着往门边走去,内室没有门,只有一个门框,稍不注意就会碰到草泥夯筑的低矮门头。 终于在几经周折中碰到门拴,那本就不严实的门,在轻柔的动作下也不耐的露出极大的动静。 害怕吵醒主人,她只得咬牙快速把门打开。 门外是比屋内清亮的天,尘埃的浑浊一下子被风吹散,鼻腔里只有清新舒爽的露水气。 她探出头去,战战兢兢的左右巡视。 当看到那袭白色而颀长的身影,幽幽的伫立在角落,猛然涌起的骇怕扼住了喉咙,在即将尖叫出声时,便听到那人轻轻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是我。” 丽娆顿时惊呼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那一刻心里所有的负担都烟消云烟了,只有劫后余生的惊喜和快慰。 她抹了一把眼泪冲上去抱住了她,对于欢喜来说,怎么样的亲密动作也不会显得不够持重,况且还尚嫌不够。 “你回来了,你没事吧?”她拥抱着她,摩挲着她冰冷的手臂,把自己的额头深埋到脖颈里感受她独有的清冷气息。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人为什么仓促而来,为什么只着了里衣,为什么呼吸有种不似寻常的沉重? “你怎么了?为什么……”她被自己脑子里最黑暗的遐想所击倒,几乎倒了站立不住的地步:“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她痛哭着,解开自己的衣服把那人包裹进去,恨不得把她塞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能保护她,这样才不至于让自己全身发抖到窒息的地步。 “我外衣上沾了毒,所以脱了。”薛珞抬起右手,攫住她的下眉,在轻柔的月光映照下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你好像很希望我出点事情。” 丽娆哭泣声戛然断裂下来,转而变成了恼怒的责难,她恨不得咬她,踹她,自己都快吓疯了,她却有闲心开玩笑:“你简直快把我吓死了。” 等到那汹涌的情绪发泄完,她把脸贴近她的胸膛,用呼吸的热气暖着她的心口:“你要是出了事,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是吗。”薛珞眉色淡然,毫无起伏,只在唇角上现出一点揶揄:“我记得你说过,陈亦深若是出事,你也会活不下去。” “那不一样。”丽娆抬起头,在月色里仔细打量着她,并伸手探上她的额头,做为医者对于人不同寻常的脸色十分敏感,:“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话音刚落,薛珞就推开她剧烈咳嗽起来。 丽娆连忙把衣服脱下披到她身上,脸上责备的神色愈加浓重:“你不知道添件衣服么,骑那么远的马,夜风又那么冷。” 薛珞深喘了两下,平了呼吸,声音喑哑道:“我若是迟两天,你恐怕就会生气发疯了。”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任性的人?”丽娆揽着她要进屋去,并开始翻找陶碗要为她倒水。 第93章 她正端着碗在那里吹拂上面漂浮的草灰时,这家的老人从里屋轻手轻脚地摸索出来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屋内的两个身影,怔愣了一会儿,怯问道:“你们……” 丽娆连忙回应道:“老人家,是我,这是我的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老人恍然大悟,转而有些唏嘘:“怎不多住几日,今天老婆子喝了你采的药,一夜只咳了两次,我可好睡多了。” 丽娆笑道:“我已经教会翠丫认药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趁着喂薛珞喝水吃药的工夫,丽娆顺手摸了些银子放在桌上,并嘱咐道:“这些钱拿到镇上去买些粮食,趁着春天的时候种下去吧,顺便也给翠丫买些衣裳。” 老人闻言赶忙上前把银子推还过去:“姑娘你自己收着吧,你拿给我也没用,有再好的东西,我也留不住,那些天杀的土匪,还说要来牵走我的病牛。” 薛珞被齿间的冰凉所激,待顺下气后,冷不丁道:“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来了。” 丽娆莞尔,她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成功完成任务,这个结果比预计的时间快了不少。 半晌,两人相携而出,但是即将上马时,丽娆却有些踌躇了,她担心的问道:“要不还是在这里休息一晚,你现在的身子不宜骑马。” 薛珞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口内有些坚定:“我见你睡觉连外衣都未脱,恐怕睡得并不好,我们还是赶回去吧。” 丽娆攀住她伸来的手臂,在马后紧紧的抱住她,她心里窃喜非常,她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就到了可以随意说亲近话的程度,她是不是要感谢这次的剿匪经历,虽然她可不能经历第二次。 等待真是比即将死亡更难熬。 回程的路上,丽娆才略有些后怕的问起:“亦深和陆师兄都没事么。” “无事。”薛珞道:“只是陈亦深受了些鞭刑,要养一阵才会痊愈。” “该。”丽娆蹙眉冷斥道:“谁叫他这么莽撞的,就该吃点苦头,而且吃点坏人的苦头,才会知道自己人对他有多好。” 薛珞嗤笑:“我看他是死性难改了。” “不会的。”丽娆下意识的反驳,竭力为自己的亲人挽回点脸面,也好在她心中留下点稍好的映像:“他就是觉得你们都不在乎他,所以心里不平而已,有了这次教训,我想他至少会收敛一点,往后我会看着他。” “你看着他?”薛珞被她的话取乐,难得有些开怀,话语里也未带贯有的嘲讽:“他可是一点都不把你放在眼里。” “我现在可不在乎了。”丽娆笑道,心里的暖意让她连寒冷都不再惧怕:“我有更在乎的事情了。” 回到那石壁之下时,天已经开始蒙蒙发亮,两个男人在营地里添柴静坐,似乎都还未曾睡得。 此时,见到两个姑娘趁夜赶回都有些惊奇。 “江师妹,你还好么?”陆谨言起身问候道。 丽娆下了马,笑着点点头,非同寻常的和蔼体贴:“很好,师兄一定辛苦了,我来守夜,你们快睡吧。” 陆谨言摇摇头,目光游移了半晌终于放到薛珞身上去,或许也想那么镇静的问候一声,但看她兴致缺缺,疲倦非常,终是没有说出口,只在火堆前让出了一个较为舒适的位置。 丽娆记挂着薛珞的身体,不及道谢,连忙把她推到火堆前,并嘱咐她一定要休息一下。 大约确实是累了,她只虚应了一声,便躺了下来,一只手背轻轻搭在额头上,这是不适的反应。火光下,逐渐沉静的睡颜让人流连,便是那偶尔蹙起的眉头,也让人跟着心绪浮动,丽娆歪头看着她,实在感叹于她那张完美的脸。 这样的人如果喜欢自己,那一定是自己修了几百辈子的福气。 在眉眼表露的宠溺太过放肆,引起旁边低低的咳嗽提醒时,她终于回过神来,转换了神色望向一旁正在掏着火堆的男人。 那脸上横七竖八的血渍,引人触目。 丽娆本想要责难的话也哽在了喉头,她有什么资格责骂他呢,他的郁郁不得志,细想起来也实在让人叹息,若说生气触怒,那也应该是另外两个人的事。 “明天,我找些药治你的伤。“丽娆轻声道,末了再添上一句安心的话:”不会留疤的。“ “唔。“陈亦深含糊的应了一句,又很快的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他有太多的事情要想,不是简单的睡一觉就可以湮灭。 火堆前,三人各怀心事,沉默的空气也不觉有丝毫尴尬。 在天明之时,陆谨言终于承受不住,靠在石壁上开始浅眠。 陈亦深依旧静坐着,在火势变小时,适时的扔上一根干柴。 丽娆突然很想说点轻松的话打破这一场寂静,毕竟他们还会相伴一段路程,没有闹到分道扬镳之前,还算是荣辱一体的师兄妹。 “亦深,你饿了么,我记得陆师兄的包袱里还有些干粮。” 陈亦深摇了摇头,稍时,却是像猛然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快步向远处走去。 丽娆拉扯不及,低声喝道:“陈亦深,你又想干嘛,你要再出了事故,不会有人去救你了,我保证。” 陈亦深无奈的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你疯叫什么,把人吵醒了,我只不过是要去打点野味回来,免得你到时候又说我一无事处。” 第94章 “我哪有资格说你一无事处。”丽娆呐呐道:“你的伤……” “死不了。”丢下这句话时,陈亦深已经远去了。 第57章 在石壁下休息了一天养足精神后, 大家收拾行装继续踏上前往津门城的道路。 接下的几天,路程非常顺利,沿途路过几个村庄和小镇, 人烟都有些凋敝, 但不知道为什么风却渐渐回暖起来, 没有了前几天的那种刺骨之感。 及近津门城, 道路倏地平坦宽阔起来, 没有了要偶尔下马行走的那种坑洼地带, 大家都铆足了劲赶路, 大抵是都想尽快结束这种奔波的生活, 卸下沿途的风尘。 傍晚时分,到达一个小镇,这里离津门城只有不到三十里路, 地碑上雕刻的名字叫作真武镇,乍一听,这名字倒像是修道之地,供奉三清之所,却连个道观都没有。 一条街市蜿蜒悬挂在半山腰, 河水在山脚下奔流, 站在客栈窗前极目远眺, 能看见对岸巍峨绵延的山势。河水湍急,翻涌起黄浊的旋涡,偶有一艘大船沿边满载沙石离开。 这样的地方对于丽娆来说很新鲜,她常居百花谷,泽地那么大, 看到的都是低矮的山丘,其余三景都是峰, 尖耸而狭窄,没有这么气吞山河的雄浑之气。 听说要在此地暂住两日后,她比谁都兴奋,晨起就趴在窗前看着云雾从河上升起,然后浮在山间围绕。街市上那嘈杂的叫卖声,天不见亮就已经开始,而船上装沙的呼号声是彻夜不歇的,对于喜静的人来说,倒多了几重烦忧。 所以在大堂里吃早饭时,薛珞和陆谨言脸色都有些不好,反倒是丽娆和陈亦深精神盎然。 “呆会儿我要去兵器铺买些长针,你们呢,都有什么安排?”陆谨言喝了一口粥,恹恹地啃着半截馒头,眼下的青紫彰显着他的憔悴。 这倒是奇观,他在路上的时候,倒没有这么萎靡不堪。 陈亦深捏着筷子沉吟了一会儿,想是没什么事做,所以表情有些尴尬:“我去买双鞋罢。” “师妹们呢?”陆谨言转而问道。 丽娆看了一眼薛珞,见她以手支额,百无聊赖的样子,大约也没什么事做,便道:“我们就去附近的药铺看一看好了。” 饭毕,大家各自散去。 因着丽娆回房换了一件新衣,所以耽误了半刻。 此时,长街上已经热闹非凡。丽娆一跨出客栈大门,瞬间便被带到了人群之中,看着这高低不一的黑色脑袋,她有些害怕起来,回头寻找薛珞的身影,便见她停驻在原地,脚步有些踟蹰,眼神一直往那些错落的屋顶看去。 丽娆顿时明白她想做什么,连忙挤了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你要用轻功吗?可别吓到别人了。” 薛珞点了一下头,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所以道:“若不然,就迟一些出门。” “也好。”丽娆退了回来。 恰好那客店掌柜的正在门边柜台里算帐,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丽娆便凑近问道:“店家,这街市每天都这么热闹么?” 掌柜抬起眼来,看到眼前是两个年轻姑娘,便颇为有礼的停下了手势作了个揖,认真回答道:“平日里当然没有这么热闹,只是每逢双日赶集罢了,况且那津门城里要开什么武林大会,所以最近来的人都多了一些,我这上面近二十间的客房,都将住满了。” 丽娆了悟地点点头,看来今天赶集日,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如此龙蛇混杂的,可别惹到麻烦了。 她转头,见薛珞正静静看着她,只是眼神里没有焦距,像是两颗琉璃珠,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你怎么疲倦成这样?”丽娆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难道是一夜没睡么,难道闭息练功之法也不能摒除那些繁杂。 “你回屋去补一觉么?”她体贴的说道。 薛珞摇了摇头,抱手倚在柜台旁的柱子上,闭上眼睛轻轻转动了一下脖颈,努力让自己变得清明起来。 半晌她睁开眼,看着眼前担心的望着她的姑娘,挑眉一笑,道:“来,咱们走其他的路。” “哪有什么路?”丽娆不解道:“后院只有个马厩,下面就是山坡,我们昨天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薛珞不理会她的疑问,自顾自便抬脚往客栈楼上走去,丽娆连忙也跟了上去。两人来到薛珞的房间,这房间与丽娆那边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景色也没有任何改变,望出去那巍峨的青山是一样的走势。 “且试试我们的轻功能不能一口气到达对岸。”薛珞靠着窗棂,望着她的笑容带点狡黠,那是很不容易看到的属于年轻姑娘的俏皮表情。 丽娆一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味来,想起她说了什么话:“我们?我可不行,我只能跃出几步远,到时候掉到河里,又不会游泳。” “放心,我会。”薛珞轻轻跃上窗弦,回头伸手示意她跟上。 丽娆前行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满脸都是勉强和挣扎:“我真的不行。” 薛珞作出不耐的样子,执意的等待着,从精神上给予她一种深深的压力。 丽娆看着宽阔的河水,还有对岸那葱茏深沉的森林,心里泛起了点恐惧,但是她又不想薛珞为此觉得无趣失落,只得鼓起勇气,把手放到她手心里去。 如果为此掉进了河水里被淹死,那也是她的命,博美人一笑么,付出点代价也未尝不可。 第95章 几乎在她还在暗自打气的时候,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并极速的向前飞去,她惊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把全身内力汇聚于脚下,岂望这样能让薛珞身上的负担轻一点。 临近岸边,两人身子失重而下,丽娆感觉自己全身汗毛都飞起来了,微觑了眼,便见薛珞在底下竹巅借了一次力,然后一手环住她的肩膀,一手拉住她的手臂让她全身处于胸膛之间一个非常安全的位置。 河风在脸上呼啸,身子有种悬空的无力感,好似随时都会掉落到水里,那浑浊盘旋的河水瞬间会把人吞没。幻想着那窒息灼腹的痛苦,她身体僵硬起来,在心中暗暗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 “放松。”薛珞的清冷声音在耳边萦绕,让人无端想打个激灵。 “到了吗?”丽娆战战兢兢的问道。 顶上却不答,随即再次飞速下降,丽娆咬紧牙关,不敢叫出声来。她听到脚尖划过水面泛起的清脆之声,像是一尾鱼掀起的涟漪。 当间隔不久再一次出现这种声音,她便知道薛珞的体力不支了。 此时,对岸白色的礁石已近在眼前,相距不过五六米宽,几只白鹤静静停驻在水边,忘记了觅食也忘记了害怕,以为这不过是两个长得迥异的同类而已。 薛珞拼着最后一丝力,踉跄跨上大石,无力感像是一计重锤迫使着两人往前扑去,最后一刻薛珞强行转换了姿势,把自己仰躺在地上做了垫背。 丽薛躺倒在地时,并未感觉到疼痛,只觉得恐惧一下子散开后,整个人倒喘息个不停,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身在何处之处,自己是谁。 等到那柔软的触感跟随着自己的呼吸起伏,她终于笑出声来,兴奋已极的欢快:“天啊,我们居然过来了!” 她翻过身,趴到那姑娘身上,摇晃着她的臂膊:“你真是太厉害了,你的轻功一定是天下第一。” 薛珞扯了扯嘴角,疲极而深喘:“天下第一?” 丽娆坚定点头:“对,天下没有人比得上你的轻功了。” “可惜,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她淡然道,屈膝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子:“咱们来得了,回不去了!” 丽娆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薛珞轻咳一声,无奈道:”因为力气用尽了。“ 两个人休息一会儿,蓄回了些许体力,便拨砍开岸边茂密的芦苇和芒草,一前一后往那山脊上攀去。 “薛珞你干么总爱逞强?“丽娆拿剑砍过几株虎杖,汁液沾到嘴角,是酸涩的味道。 薛珞跟在她身后,停下步子,剑鞘拄地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她微偏着头,脸色有些无辜:“我什么时候逞强了?“ 丽娆转头瞪了她一眼,嗔责道:“你昨天没有睡好,今天还非要带着我横渡淮水河,可不是逞强么,尤一掉下去,你再好的水性也逃不出那湍急的流水。“ 薛珞轻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睡好?“ “我……“丽娆语塞,转而更强烈的反击道:”别忘了我会点医术,你哪里不舒服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陆谨言也是,今早那么萎靡,我都怀疑他昨晚出去打了一架。“ 薛珞看着她不说话,脸上表情却有些微妙。 丽娆猛的一窒,很快反应过来:“我说对了?“ 薛珞微微点头,脸上笑容清丽不减,一幅浑不在意的样子:“漆风寨有几个余孽跟了我们一路,昨夜安顿后,我们便返回途中截杀了他们,不过是件小事而已。“ “小事……“丽娆不满的嘟哝:”干嘛不跟我和亦深说。“ 薛珞抬步穿过她走到前面去,其间还适时的打了个哈欠,嗓音里带着点朦胧的混沌:“跟你们说了有什么用,反倒让你睡不着了。“ 丽娆急了,一把拉住她:“那你们今天就应该好好休息,干嘛还强撑着出来。“ 薛珞抬着眼,里面有着雾蒙蒙的湿润:“你不是很喜欢新鲜的地方,总想好好逛一逛么?“ “你呀。“丽娆哭笑不得,和她说话总觉得有心无力,浑不按自己的方向走,让人感觉把力气都打在棉花里,空落落的无着力点。 第58章 来到山顶时, 正值正午之时,云层散开,阳光四散。只要站在光照的地方, 风是热的, 草叶是暖的, 头顶的发丝间也开始冒着雾气。 然而若是站到树木的阴影里, 即便没有风, 汗湿后的身子也冷得发颤。 她们择了一个树木稀疏的地方, 席地而坐, 趁着暖阳袭目, 开始昏昏欲睡。 薛珞屈膝靠着一株乌桕木,准备浅浅休憩一会儿,此时山叶还带着秋日的金黄和霜染的绯红, 阳光在树巅像是跳跃的金泊,落到眼睑上时,光影如流水一般闪烁,让人烦燥难眠。 丽娆蜷身躺在一旁的草地上,正嗅着风里吹来的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 辨别是何种花草。 薛珞烦燥的叹息让她侧目。 丽娆坐起身, 看着她, 问道:“怎么了?” 薛珞闭目,眉头紧蹙,呼吸之间稍显急促,过了良久才道:“天光很乱,四周声音很乱, 我静不下心。“ 丽娆翻过身让自己匍匐于地,慢慢地爬了过去, 爬了两步猛然发觉今日穿的是件新衣,白色的裙装是最不耐脏的。遂,马上站起身拍打尘土,然后发现了粉色袖口上磨损的痕迹,不禁叹息起来:“我真是不珍惜好东西,新衣裳就这么糟蹋了,要是我娘看到,肯定会骂死我,你不知道我娘有多爱干净。“ 第96章 薛珞觑眼打量了她一番,复而闭目失笑:“好了,我更不用睡了,你又要开始反复谈及你父母的事了。” 丽娆走到她身边,坐下身来,有些不悦地推搡了一下她,促使她睁开眼来:“你不喜欢我提起父母么?” 她们此刻靠得很近,彼此的发丝正在纠缠,薛珞不适地挪了一下位置:“当然可以提。” 丽娆却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她侧头靠近了她的颈弯,轻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花香味?” 薛珞再次挪动了身子,偏头拉开距离:“没有闻到。” 丽娆自然看出了她这疏离的动作,顿觉不适,但她并不懂得适可而止,也不愿适可而止,只是用力拽过她的臂膀抱在胸前,质问道:“你很不喜欢我靠近你么?” 薛珞用力抽着手,神色间并无怒气:“不是。” 丽娆竭力困住她,与她攀扯起来:“那为什么你要推开我,你忘了,咱们在百花谷的时候,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是啊。”薛珞淡笑道:“可我睡得并不好。” “那你讨厌我么?”丽娆浑觉有些难过,为着她这阴晴不定的态度:“你刚才还带着我过河,难道你心里也是很不情愿的么?“ 见她有些误会,薛珞脱力任由她靠近自己,她捡起一片叶子轻轻转动着叶梗,看那火红的颜色在指间流转:“我只是不习惯,我还未摸清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在想什么?”丽娆有些惊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薛珞把叶子揉进手心里:“我不喜欢别人操控我的情绪,那样会让我的素来练就的心法紊乱,我不能……” 丽娆打断问道:“我什么时候操控你的情绪了?”她尤不解的抱怨:“倒是你一会儿对我冷,一会儿又对我热的,害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呵。”薛珞苦笑,她的脸一半沐浴在阳光里,一半潜在阴影里,丽娆确信自己在那干净的脸上看到了那细微的绒毛,她有些怔忡,因为在幻想手摸上去的触感,那种酥麻的让人心悸的感觉。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算是……”薛珞要说的话被藏在了舌尖,因为她看到对面那人表情木讷、眼神飘忽,完全没有在意她的话,顿时如兜头一瓢冷水浇来,浇得腹内火冒三丈:“算什么?你脑子里眼睛里有我吗?还是你只是单纯觉得你该有一个朋友?” 丽娆被她骂得不明所以:“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薛珞忽地站了起来,发丝在拉扯间泛起细微的断裂声,丽娆啧声痛呼起来,因着她锲而不舍的拉扯,让自己也跟着被拖拽起来。 “所以,你那天在河边跟我说的话算什么?”薛珞眼神冰冷,脸上苍白一片。 “我说……”丽娆回想着那天说的话,虽然一时毫无头绪,但见她这神色,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只得斟酌答道:“我说话就是这样,有口无心,你别放在心上。” “你……“薛珞气愤更甚,使了点内力一把推开她去:”你给你滚开。“ 丽娆简直不知道她为何变得这般快,一下子接受不来,又不愿意就此让两个人误会更深,只得抱住她的腰哀求:“你别走,别丢下我。“ 薛珞气得指尖发颤,想要一掌拍过去,又生生把这戾气扼住了,不远处传来的动静让她气血奔腾,恨不得把这一腔气焰发泄过去。 她无视身上挂着的人,艰难前进了两步。 丽娆继续求道:“我错了,我以前脾气不好,可能说了伤你的话,那都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因为,因为太喜欢你了。“ 末的那句话和在风里传来的刀剑打斗声中,被消弭了。 “站好。“薛珞冷冷道:“他们已经争斗半天了,你若不想牵扯进去,就赶紧走。” 丽娆只得放开了她,站直身子,她左右而望,这荒郊野外道路不通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打斗呢,该不会是漆风寨的余孽追寻至此?他们也过于厉害了。 蓦地,一阵诡异的劲风袭来,吹得沙土滚滚,衣发凌乱。 丽娆挡住眼睛,在指间的罅隙里往外看,只见有两拨人从树林里奔出,前一队人自然是在逃,后一队人在追。 那断后着蓝衫的人,手执一把纸扇,翻腕间虎虎生风,周围草木枝条被风刃刮过皆齐齐断裂。 “拿扇子的会不会是流云门的人。”丽娆藏在薛珞身后喃喃道。 薛珞眼见他们要打到近前,却岿然不动,只拿指尖点住剑柄。 丽娆道:“别管他们,我们走吧。” 然而现在却不是悄然离去的最好时机,因为那群人已然渐渐包围了这里。 薛珞伸手拽住丽娆的衣袂,把她拉过一边,躲过了树上落下的断枝,那红叶簌簌如雨落般,瞬间遮挡了两人视线。 当扇刃破风而来,划过衣厘在腿上留下一道伤痕,鲜血汩汩流出,泅湿了那素白的裙子,丽娆才后知后觉地坐倒在地。 幸而这伤不至骨,但疼痛却比刀伤更剧,她不禁哀吟出声。 落叶失尽,注目于这场激烈争斗的薛珞这才回首看到身旁女人的伤势:“他们伤到你了?“ 丽娆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剑光一闪,那道白色身影已加入了前方混乱的战局之中。 焦灼的局面瞬间被改变。 流云门的人本在奔逃,此时却有大半被剑气所伤只能栽倒于地,而追打的人没有了对手,只能举着刀剑愣在了原地。 第97章 那流云门中武功最高的人被打得节节败退,扇招无法挽风而出,只能拿着纸扇做一些无谓的抵挡,他提着一口气,大声问道:“在下流云门王似琪,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侠士,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王似琪?丽娆正在包裹自己的伤处,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有些惊讶,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遇到他。 既然是熟人,又是松风涯的准女婿,那就不该为敌,省得给揽月峰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丽娆连忙一瘸一拐地走出去,阻拦到两人之间:“薛珞,别打了。“ “让开。“薛珞疾声厉色,挽了个剑招,御起轻功直刺王似琪腹间要害之处。 王似琪躲闪不及,只得摇开折扇堪堪挡住,剑尖顺势落到腰肋间,剑尖入肉,顿时痛得他惨叫起来。 丽娆扑身拦腰抱住薛珞:“至柔,别打了,求你。“ 薛珞眸光微闪,脸上戾气未减,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王似琪这时也看清楚了眼前的两人,心里又痛又恨,又气又急,兼之又是熟人,自己处于如此落魄的境地实在羞愧难当,只得咬牙问道:“江表姐,我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对我。“ “我?“丽娆哭笑不得,解释道:”我们也是无意撞到你们之间的争斗,为了自保出手,并非故意伤你。“ 那追杀流云门的一拨人,见王似琪受伤,这才回神迎了上来。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人越众而出向薛珞作了一个揖,礼数异常周到:“多谢姑娘相助,这流云门的小子实在可恨至极,他污家妹清白,夺了我飞鹤帮的家传至宝白羽玉石,如今却想一走了之,累得我们追寻至此。“ 这话语间所传达的消息太过惊人,让丽娆目瞪口呆:“他污你妹妹清白?“ “胡说八道。“王似琪面红耳涨,连伤势也顾不得了,挣扎坐起:”我什么时候污你妹妹清白了,我们不过是在船上相处了几日,众目睽睽下,我怎么夺她清白?是她要嫁我,我不愿而已,我早说过我已定亲了。“ 那年轻人怒道:“白羽玉石总是被你夺去了吧?这你也要赖么?“ 王似琪又道:“那是她送给我的,说白羽玉石至纯至坚用来做扇骨再好不过,你自己问她去,不过,她连清白这种事都敢胡说,自然也不会说实话了。“ 年轻人急怒不已,拿剑横于他颈项上,勒令道:“那东西,没有父亲同意她做不得主,赶紧交出来吧。“ 第59章 王似琪脸色犹豫不决, 看来很不愿意把那所谓的白羽石交出来,然见对方人多势众,绝不罢休的样子, 也不敢再作强硬姿态, 只得软言道:“李兄, 有话好说, 咱们到底还是朋友, 这是飞鹤帮的待客之道么?“ “你算什么客?“年轻人咬牙叱道:”邀你同船是我瞎了眼, 你不必跟我言语纠缠, 马上把东西还来我便放你走, 否则我就挑了你的手筋,下半辈子你就用脚玩扇子去罢。“ 王似琪脸上青白交接,半晌吐了口气, 伸手从怀里一掏,捉出一块白色的事物,随手便往外一抛:“行,你拿去吧。“ 年轻人扑身抢了过来,把那东西捧到眼前细细检视, 确认是自己想要的白羽玉石后, 这才把剑一收, 冷哼道:“王似琪,往后别让我再看到你。“说着便带了众人要离开,行出两步,突然停驻,回身又向薛珞行了一礼:”在下飞鹤帮李言, 不知姑娘芳名,师承何派?“ 薛珞正准备带着丽娆下山, 被他横中挡了去路,顿时满脸的不耐,冷言道:“让开。“ 见那人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丽娆反倒有些不是滋味,连忙好心答道:“我二人是河清派之人,此次是专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李公子不必客气,往后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那叫李言的男子闻言脸色一松,微笑道:“原来是河清派的姑娘。”又见到丽娆腿上受伤,行动不便,便道:“你受伤了,可要跟我们一起下山,我们的船就在江边,渡河到对岸便是真武镇了,你们若不走水路得多绕个十几里路才能到达镇上。” 丽娆想到薛珞才打了架,适逢疲倦,若是用轻功强行渡河,必定要体力不支,倒不如坐船过去方便,因此便笑道:“那就多谢李公子了。”说着侧首轻轻捉住薛珞的手腕摇了摇,示意她答应下来。 薛珞脸色不郁,稍顷才微微点了个头,算是勉强答应了。 临走时,看王似琪捂着伤口扭曲痛吟,丽娆有些不忍,从怀中摸出一个药丸交到他手上,并道:“这是止血的药,你服下,让你的师兄弟们尽快带你到镇上去医治吧。” 下山时,得益于薛珞那绝顶的内力,使得臂膀上虽多承担了一个人的重量,但脚下速度并不比那群男人慢。 一路上,薛珞都没有说话,看着她那张冷冰冰的侧脸,丽娆本有心问问她累不累,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这次难得能来郊野外独处,本来该是快乐的,但这场意外却横中断了两人交心的机会,也不知后面还有没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光呢。 丽娆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些懈了气的把头埋下去,让额头抵到那人颈弯上,呼吸喷拂到肌理,丽娆明显感受到身旁那人瞬间僵硬了一下。 “你若是伤痛不适,为什么不把药留给自己?”薛珞口气不悦的问道:“我倒不知道那姓王的对你有这么重要?” 第98章 丽娆一时被她的话问住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心情突然又快慰起来,为着感觉到她话里的那丝藏在埋怨里的关心,她笑道:“他有什么重要的,我不过是怕他死了。” “怕他死了?”薛珞冷笑:“怎么,这流云门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么?” 听她话里对王似琪十分陌生,丽娆便知道,揽月附峰的初相见和四方比试的擂台之争,她完全都没把这人放在眼里,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记忆。 真是个冷情至极的姑娘,丽娆不免暗暗失笑。 “他是令玥的未婚夫,令玥你不会也记不往了吧,那是我表妹。你如果杀了他,我怕松风涯向揽月峰发难,到时候不是让你也为难么,你总是意气用事不瞻前顾后的,我既知其中要害,就得为你多想着一些啊。” 薛珞沉默了稍许,冷哼一声,幽幽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因着下山走的另外一面,山势稍为平顺,行到一处石潭附近,草木间便有了山下樵夫和猎人开辟出的一条小径,前方的男人们不用砍荆折棘的辟出路来,脚步快了许多,很快就把两人都落在了后面。 薛珞倒未见十分疲累,丽娆却不行了,见此潭水清幽,喉中的干渴迫得她请求起来:“至柔,我很渴。” 薛珞把她放到一旁石上坐下,顺手在潭边折下一片箬叶把它弯曲成漏斗状,舀了一汪水过来。丽娆连忙捧过来喝了,潭水沁凉,舒爽了脚上伤口发炎带来的热浪,让她身体舒适了一些。 “坐一会儿吧。”丽娆伏在石上,话音有些虚弱,失血后的疲软让她有气无力,说出的话也带了些不知所谓的迷茫感:“至柔,你闻到花香了么?” 薛珞随口应道:“没有。”风里只有一股草叶被阳光炙烤后的青涩气息,没有任何花香味。 丽娆闭上眼睛,细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那记忆中的味道她不会认错,她笑道:“ 像是野姜花的味道,那种花最爱长在水边的石壁旁,人无法靠近,我一直想找一棵种到门前的水池里,那样的话,一个夏天都是清冽馨香的味道,好闻极了。“ 薛珞蹙眉看着她脚上的伤势,那渗出的血液有些触目:“你休息好了么,我们得继续赶路了,你的伤应尽快处理。“ 丽娆勉强站起身子,脚上火辣辣的,每走一步都有一种被刀刃拉扯的感觉。薛珞伸手揽住她的腰,承上她的重量,微微用了点轻功,脚下便如踩在云上一般,空落落的却又急速往前浮动起来。 途中,丽娆忽然惊叹一声,仰头看向头顶的脸庞:“我猜错了。“ 薛珞偏头,眼神没有看向她,神态却是倾听的姿态。 丽娆笑道:“那花是五月才会开,所以不会是它的味道。” 薛珞回得敷衍:“那是什么味道。” 丽娆靠近她的手臂,闭上眼睛,表情有些沉溺:“大概是你披帛上沁染的香味吧,倒是不用到处找花来栽种了,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她把那披帛撩起,搭在自己的唇上,这动作有种轻挑的意味。 薛珞脸上一黑,手上运了点巧劲,不消一瞬,那倒在臂膀上的女人便惨叫起来:“好痛。” 薛珞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愠怒:“你这是失血过多脑子不清醒了么?” 丽娆脚上受伤,虽简单包扎,但未及伤药辅助本来全身就难受不已,如今还被她这般欺负,顿觉委屈,又想起之前在山顶上她的突然发难,也是让她心有戚然,如今几处难过相加,眼眶就红了起来:“至柔,你对我太狠了。” 薛珞冷叱道:“别叫我小字。” “为什么?”丽娆咄咄追问道,眼睛里的红意越发深沉,因为她知道溶鸢师叔是可以肆意叫她至柔的。 “小字只有长辈能叫。”薛珞道。 丽娆低下头,咬了咬牙,努力平复脸上涌现的嫉妒,让眼泪存于眼眶不至掉下来,赌气道:“我今年七月就十九了,应当比你大一些,照理说,咱们可是师姐妹,唤你一声小字也没什么不妥,你干么这么斤斤计较。” 薛珞听她音有哽噎,心里那团火只能强压而下,她们大约也只有师姐师妹的关系是合理而自然的,所以不经思考,便脱可而出:“既然如此,往后咱们便师姐妹相称。” 丽娆蓦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盯住她,看到的却只有一张淡漠的侧脸,浑身的热意像淋了冰水,颤意从骨子里缓慢渗出。 她想不通,这姑娘为什么要这般忽冷忽热,待自己好不容易忍受下来,又绝决的一剑刺来,把她伤得透不过气。 她想起山顶时薛珞提起她们在河边所说的话。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在淮河边上,自己向她坦白了所编造的谎言,她说她告诉二婶,她和揽月峰上最厉害的姑娘两情相悦了。 两情相悦? 这就是她对那句话的回应吗?用师姐师妹这个称呼来断了她两情相悦的肖想。 河边,乱石入滩,一艘两层楼高漆了棕色古洞油的白帆大船停驻在岸边,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那叫李言的男子正迎风站在船头甲板上,指挥船上仆从搭下木板作路,让两人能够顺利上船。 及至船上,便有丫鬟前来引二人进入船舱,并献上热茶点心,供两人休憩。 那李言更是殷勤不已,不停进出嘘寒问暖,并拿出数种伤药让丽娆挑选。 第99章 丽娆此时却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淡淡敷衍着,至于腿上的伤更是不愿处理,似乎那痛意才能让她清醒着,也不知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故意激怒旁人。 “我这船上正好有个大夫,让他帮你换上止血生肌的药,放心不会很痛的,倒是拖得迟了,这布条和肉相连,剥落起来更为痛苦。” 丽娆摇头拒绝道:“多谢了,不用,让它痛些也好,不过是愈合得慢一些,我等得起。” 李言皱眉笑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顾虑么?你也可让丫鬟代为上药,不用这般强撑。” 第60章 丽娆看了眼一旁沉默而立的薛珞, 依旧摇了摇头:“谢谢李公子的好意了,我自己也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言意已尽此也不再强求, 只好点头道:“那好, 姑娘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就好了, 我就不让人打扰你们休息了。”说罢向丫鬟打了个手势, 便转身离开了船舱。 热闹一经离去, 舱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窒闷起来。 没有了旁人分散注意, 丽娆全身心都专注在那条腿上, 她感觉伤口正在一跳一跳的疼痛, 像是有条毒蛇不时的便噬咬一口,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不愿示弱,只得咬牙强撑, 直到额上冷汗涔涔。 此时又兼河水荡漾,船身摇摆,整个人渐渐地便迷糊起来,本来是想趴在几案上小憩一会儿缓解疼痛的折靡,不知怎么的, 就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 眼前已是黢黑一片。 她闭目感受了一下, 身上是厚实的棉被,身下是坚硬的板床,四周没有水声,陆地上嘈杂的声气仿佛隔得十分遥远,静下心聆听, 很久过后才有稍许传到了耳朵里,她像是处在一个陌生的不真实的地方。 稍顷, 当眼睛适应黑暗后,她终于看清左边那一片淡青的影是窗纸透出的月光。 她掀开被子,刚想坐起身,腿上猛然传来的钝痛又让她龇牙咧嘴地倒了下去,屋里有淡淡的药腥味,枕上是汗湿粘腻的触感,她伸手摸了摸枕下,有她前一日放下的安神草药。 这是她在真武镇所住的客栈房间。 她努力佝偻起身子,往自己腿上摸去,直到摸到那厚实的纱布她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伤有被妥善处理。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带她回来的,丽娆轻哼了一声,心里生不出一丝感激来,谁让那人惹自己生气了呢,如果不是她说了那些刺痛人心的话,自己哪里会这么痛苦,这么难受。 总而言之,都是那人的错,既是她的错,所做的这些弥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在黑夜里回想白天的一切,慢慢地胸膛开始起伏,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恨不得就把这纱布撕扯开,让伤口溃烂,然后深夜出走,到一个所有人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作践得没了性命,好让那人在往后的日子里能生起点愧疚和后悔。 虽然这些想法在外人来看,似乎很没有道理。 可是对待这种冷情冷性软硬不吃的人,还有什么办法能测出她的真心呢? 她喜欢她,她也得喜欢她,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正思得迷迷糊糊间,门上传来一丝细微响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推门。她正想睁眼察看,便听吱呀一声,门已开了半扇。丽娆顿时如遭雷击般惊醒过来,并僵直了身子。 她微微觑眼看着,便见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客栈堂下经夜不熄的昏黄油灯光亮。 丽娆心里惊慌却不敢出声,只感受到那人逐渐逼近床边的沉重压力,她一只手悄悄从被子里伸出,在床边的案几上寻找自己的长剑。 然而,手却摸了个空。 稍时,她感觉床铺轻微下陷,有人已坐在了床边,这个动作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害怕也随之消失了大半。因为如果是歹人的话恐怕不会淡定坐下观察,只会利落一剑解决对手,抑或是往箱笼和案几上搜寻财物。 不过,半夜三更,谁会到她房间里来呢? 直到一只冰冷浸骨的手摸上额头,带来的寒气让她全身一震,她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那只手不愿放开。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的对峙着。 过了好半晌,那人才开口道:“放开。” 丽娆只觉得满腹的委屈在这时候化成了眼泪,一刻不停的往下流去,她把那只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掩盖着崩溃失控的样子。 泪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也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武器。 “至柔,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咱们在一起吧,哪怕就到回家为止,好吗?往后我绝不会缠着你。”话音里带着哽咽和颤抖,所以显得极其可怜,她在向这个人乞求爱意,这注定了她往后在这个人面前,永远是失掉自尊的那一个。 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太迫切的需要她了,太迫切的需要爱了,哪怕只是施舍的感情,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有了一段回忆,也够她半生回味了,也配得上她曾经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和憧憬。 她不由想起那些梦想,嫁给天下无双的人,嫁给四景山武功第一的人,也许真遇到这么一个男人,她不见得就那么有勇气,不见得会因为得不到而痛苦不堪。也许上天让她们相遇就是为了告诉她,天下无双的不只是男人,她可以走上另外一条荆棘丛生却光明璀璨的路。 第100章 一个人在接近梦想无限近的时候,不去努力一把,只会悔恨终生。 她忐忑的等待着薛珞的回应,然而那人去迟迟没有动弹。 直等到丽娆的眼泪都快流尽了,她才轻轻地抽了抽手,依旧是那么云淡风清道:“你先放开。” 丽娆摇了摇头,颤声道:“你先回答我,若你不愿意,我往后就离你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跟你说话了。” 薛珞失笑:“这话,我总觉得你以前说过。” 丽娆略略平静了些,她慢慢撑起身子,把自己靠在床栏杆上,房间虽黑,但能看到彼此隐隐约约的轮廓。抱着的手也因着姿势的改变而下滑搁至胸口处,这样的动作让对方猛的一瑟缩,气氛猝然就变得异样起来。 “你先放开我。”薛珞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挪动着身子。 丽娆见此反应真是忍俊不禁,哑着声音打趣道:“你知道么,四景山里,有人嫌我太俗气,有人嫌我不够美丽,也有人嫌我不够苗条,但是我这里,却是她们都羡慕的。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一试,看看你们揽月峰可有……” 话还未说完,薛珞便暗使了点内力,抽身而立。 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她错乱的呼吸声中,便能听出她的失措。 到底是揽月峰的人,在那些死板的规矩和严谨教条下养大的姑娘,真是一个禁不起逗的人。 第61章 丽娆浑觉心情大好, 她看着前方伫立的黑影,笑道:“那么,至柔, 你到底答应么?”她不想再承受那长久的沉默, 竭力拖着伤腿坐了起来。 正想下地, 便被那人倾身压住了肩膀。 丽娆再次抓住她的手:“所以你答应了, 对么?” 虽然回答依旧是沉默, 但是对于丽娆来说, 没有拒绝就是让人欣喜若狂的反应。 “至柔。”她倾身抱住她的腰, 在心跳中感受无边的快慰袭卷全身:“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真的。” 鼻翼里是野姜花淡淡的清香味,闭上眼睛就仿佛到了天气凉爽和晴朗的五月, 阳光照进心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她感觉自己等待这个时刻太长,所以就算实现了,亦觉得不真实,像是在梦里, 身旁抱着的人只是幻像, 唯有弯曲腿时的疼痛能让她稍显清醒一点, 清醒过后便是更深的沉溺,像是陷入了梦魇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睡吧,离天亮还很早,明早我再来看你。”薛珞已经恢复了平静,话音里毫无起伏。 丽娆点头道:“好, 你也早点休息。” 然而想要再次入睡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在狂喜的辗转中稍微打了一个盹儿。 翌日。 天亮了, 丽娆甫一睁开眼,便往身旁看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已没有了那人残留的气息,她感觉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她可以主动去看她呀,难道经过昨夜的洗礼,她的勇气还没有增长半分吗。 得益于心情的激荡,脚上的伤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虽然碾步而动时,会不由自主的踉跄。 打开门,嘈杂的声音呼啸而至,大堂下已是人来人往,厅堂里坐满了吃早饭的人们,这大约是这个小镇里非赶集日而最热闹的几天。 丽娆走到薛珞房间前,敲了敲门,等待了良久却无人来应门,侧耳倾听,屋内也没有任何响动,正当她踌躇时,楼下传来一道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江师妹,你伤好了么,怎么出来了?“ 她顺着声音往下一望,便见陆谨言和陈亦深正坐在楼下拐角的位置皱眉看着她,而陆谨言也撩衣起身往楼上赶来。 “陆师兄。“丽娆忙不迭地招呼道,声音很小,为着自己又成了一个拖累而感到有些愧疚。 陆谨言脸上带了些笑意,温言道:“你既受了伤,就不要出门了,待会儿我让店家把早饭送到你房间去。“ 丽娆摇摇头,叹道:“不用,多谢陆师兄好意,我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不知道……“她左右而视,把楼上楼下的人尽收眼底:”薛珞呢,她还没有起么?“ “薛师妹么。“陆谨言倚着栏杆,抬颚向大门外示意:”她一早就出去了,看她走得匆忙,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哦。“丽娆顿觉失落。 “倒是你的伤。“陆谨言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昨日薛师妹带你回来,只说你是被流云门的人所伤,这是怎么回事?“ 丽娆往下看了看,有些嗫嚅难言,陆谨言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陈亦深,心里明白了三分:“是和王似琪有关么?“ “唔。“丽娆笑着,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也怪我不小心,流云门和别帮起了争执,我跑去看热闹,谁知刀剑是不长眼的,不知怎么就被伤到了。“ 陆瑾言闻言也不再多作追问,只是叮嘱道:“既伤了腿就少走动罢,我想明日赶路的事,倒是可以推迟几天。“ 丽娆赶忙阻止:“不用,只是骑马,不碍事的,我们到津门城再休息吧,省得耽误你们的时间。“她可不想为着这点小伤耽误了大家的路程,虽然津门城近在咫尺,但不踏入实地,总觉得心里难安。 况且前路未知,若是途中又出了什么岔子,影响了大家参加武林大会的心情,导致失了名次,她罪过可就更大了。 陆谨言想了一想,觉得众人到津门城上再做休整也是不错的选择,那里名医众多,药铺林立,对于这些外伤的医治自然比在小镇中好。因此说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你也不要强撑,还是到屋里休息为是。” 第101章 既然薛珞不在,丽娆也不想拖着伤腿在大堂中与大家拥挤,因此只和陆谨言闲聊了几句,便退回了房中。 她来到窗前,推开窗户,阴冷的空气袭来,让她脑子清明了许多。浑黄的江水依旧在奔腾,山间的薄雾已经消散,和煦的阳光洒在树枝上,为满山绿意镀了一层金光。 她极目眺望昨日她们踏上的那方岩石,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点,上面栖息的白鹭是分毫未见,几艘大船停泊在江边,简陋的渡口有人影浮动,并随着木栈道往上攀爬。 原来这里还有栈道,要是腿好的话,去走一走,吹吹江风,看看料峭的春寒,那倒是惬意得很。 门扇的推开打断了丽娆的遥想,她转过头去,脸色却未变:“干什么?” 陈亦深举了举手上的案盘,撇了撇嘴道:“给你送吃的,你这么大火气干什么?” 丽娆起身走到桌前,笑道:“我哪有什么火气,不过就是问一问,我怕你是跑来兴师问罪的,又嫌我受了伤拖累了你们。” “哼。”陈亦深轻嗤道:“你也就这点心眼了。” 趁着丽娆喝粥的间隙,他坐了下来,双手怀抱换上一幅兴师问罪的样子:“听说是王似琪伤了你?” 丽娆含糊道:“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罢了。” 陈亦深冷哼道:“这王似琪也是奇怪得很,那时候在松风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对谁都彬彬有礼好得不得了,如今知道我们在真武镇了,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派人来说一声。” 丽娆笑道:“怎么,你还想他来恭维你?” 陈亦深脸色一变,满面不屑:“我是不稀罕他来恭维我,只是他和令玥订了亲,总该有点一家人的样子。” 丽娆看在他为自己送来早饭的面子上,也不吝啬跟他说点心里话:“你们在四方比试的时候拿他当踏脚石,他心里估计怨恨死了,哪里还会把你当朋友看待,令玥要是真喜欢他,往后嫁给他是要吃点苦头的。” “他敢。”陈亦深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作响:“四方比试本来就是我们河清派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让他玩玩,他还当真了。” 丽娆笑得揶揄:“话是这么说,谁会甘于人后呢,你要是真想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若去打听一下他的住处,自己先去看看他。” 陈亦深气恼道:“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丽娆有些心虚地咬着筷子:“他虽伤了我,但也被薛珞打伤,即便想来问候你,估计也是有心无力了。” 陈亦深闻言,沉默了良久才站起身道:“我走了。” 丽娆也不送他,只道:“亦深,多谢你了。” 喝了两口粥便没了胃口,只能推开杯盏回到窗前等待,过了一个时辰后,薛珞才终于珊珊回来,她没有敲门,也是直截了当的推门而入。 丽娆坐在窗前,回头看去,见到是她也只眉色淡淡没有迎接的兴奋,这一上午的等待已把她的心情从忐忑不安化成了平静无波,她只觉得她是在躲她,如果真的不愿接受这份感情,那么好好的跟她说清楚,她也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人,何苦这般把她晾在一边。 薛珞看来今早走得有些匆忙,头发只用木簪轻束,脸上虽苍白却染了些赶路的风尘,她看到丽娆的脸色亦是一楞,随后脚步微顿,站立良久才道:“怎么了?伤口还痛得很?” 丽娆低头晃动了一下双腿,摇摇头道:“好多了,多谢你帮我包扎。” 看来不是她敏感,而确乎是那人有些心情不好,薛珞轻轻一笑,耐心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丽娆不回答,只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饭菜不合口味?我让他们重新送?”薛珞看着桌上未怎么动的粥菜又问道。 丽娆还是没有回答。 薛珞终于是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生硬:“所以你到底是怎么了?” 丽娆一听她说了重话,顿时委屈异常,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并且越落越凶,最终趴在窗棂上泣不成声。 然而哭泣还是没有得到同情,只听那人极其冷漠的说道:“如果你总是这样哭闹,我可受不了,我这人喜静,你是知道的吧?往后你若是到了揽月峰,这样的性子怎能让我师父满意。” 一席话说得丽娆哭得不是,笑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然心内还是开心得不行:“谁要跟你去揽月峰了。”话音刚落,眉间的喜色真是挡也挡不住,她还真是没出息,这般没有城府,往后还不是任人拿捏的份。 “你到底去哪了?”她追问道。 薛珞坐下,顾自倒了一杯水,还没入口就被丽娆急切出声阻拦住了:“隔夜的茶水,别喝。” 薛珞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扔到桌上,哐啷一声似乎十分沉重。 丽娆带了几分好奇走了过去,一见那东西便惊叫起来:“这不是昨天他们争的那个……” “白羽玉石。”薛珞施然补充道,似乎别人的帮派至宝,对她来说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丽娆拿起看了看,满面的惊异:“为什么在你手上?” 薛珞轻嗤了一声,笑道:“昨日飞鹤帮的人揩了大夫前来给你包扎医治,我答应他们会帮一个忙,今早就有人来信。”说到这里她转动了一下茶杯,接连的劳顿让她喉间干渴无比。 第102章 丽娆自然也看出来了,连忙趔趄着开门出去为她叫水,随后又问道:“是流云门去寻仇了么?” 薛珞起身扶住她,把她带往床前,这才道:“嗯,不过就是找了一群武功平平的人前去拦截他们的船,对付起来不费什么力。现在这个东西既在我手上,想来他们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你喜欢么,送给你好了。” 丽娆失笑:“喜欢你也不能借花献佛啊,别人的东西还是还给人家比较好,我呢,有胭脂水粉,时新衣裳就够了。 第62章 翌日, 自然是天一亮就出发了。 马匹的嘶鸣声划破了宁静的晨曦,让小镇上还处在睡眠中的人们不免低声咒骂。临街几家铺子开了门,门市冷清, 只有船上的船工们偶尔光顾买几个馒头, 下苦力的人似乎对吃食上都不讲究, 米汤暖和的气味让晨起的寒意也不禁变得温暖起来。 出镇时, 路过一家早点铺子, 甜香的油饼让味蕾蠢蠢欲动, 但是早前已在客栈里用过饭了, 此时再买不免显得有些矫情多事, 丽娆避免让自己的眼光停驻在那嗞拉作响的油锅之上,然而吞咽口水的动静过大还是让人看出了端倪。 薛珞行至跟前,突然勒马停驻, 翻身下了马,不一会儿在烟雾缭绕中,带回了油纸包好的两张饼,递给丽娆的时候,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适时的缓解了她的尴尬。 她把笑容藏在饼后面, 一路行着, 由五脏六腑传出来的饱足感,让她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 这样的变化怎么能说不好呢,简直让人热泪盈眶。 途中经过一座驿亭,本来大家想一鼓作气不愿停留的,结果不知怎么天就暗了下来, 云层厚重得让人生畏,山色像被泼了墨, 只能看出晕染的轮廓。然而狂风没有呼啸,只有江边腾上来的一股水气,让人遍体生寒。 “这是要下雨了么?”陈亦深皱着眉头看着猝然生变的天空,但那暗黑的云也让他嗅出了别样的感觉。 这感觉推到舌尖便被陆谨言先一步说了出来:“倒像是要下雪了,估计还不小,大家有多余的衣服都添上吧,不要着了凉。“ 丽娆裹紧了身上的袄裙,她这一身不算厚实,并不能躲避大雪的浸寒,但能将就对付完这剩下的路程。她转头看了看薛珞,那人依旧是一件白衣素裙,从腰线的纤细上,能看出它的单薄,她勃然起怒,像是对待不听话小儿的长辈一般叱道:“你看你,在镇上为什么不多买件衣服,前几日才闹了风寒,还不保养一些,若是伤了肺腑,怎么办呢?那可不是几剂药丸就能调养好的。“ 她这一脸的怒意,加上埋怨气愤的指责,不禁让陈亦深和陆谨言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什么敢去招惹薛珞。怕招口舌之争,陆谨言连忙从中调和道:“没关系,薛师妹练的望舒真经正是避寒的绝技,我们快马加鞭到了津门城,自然也就能买到衣服了。“ 丽娆尤还不满,她打开包袱找出前日里换下的旧衣,取了出来,披头盖到那人身上,一面系着衣带,一面打趣道:“这衣服穿了这么久可没洗过,薛姑娘别嫌弃。“ 薛珞抬眼看着她,眉间无波,风清云淡的,但眼睛里冒出点点笑意:“多谢江师姐。“ 江师姐这三个字,可让丽娆心内梗塞了一下,脑子里还回想着她前日里说过的那些话,也不知她是调侃呢,还是故显生疏。虽然要遮人耳目,可她也希望她得到的对待能稍微特别一些,至少能让自己心下安定吧。 她狠狠瞪了薛珞一眼,回头向陆谨言道:“陆师兄说得对,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这雪恐怕一时半会的下不下来。“ 然而,她又预估错误,行过津门城的地标,雪就下来了,鹅毛般的飞舞,似乎是对昨日好天气的报复,所以簌簌的不管不顾的下下来,让人眼前像挂了一张雾蒙蒙的白色门帘,看不清去路。 不单是人,马也受了影响,脚程慢了许多,余下十里的路,迈出了长途跋涉的疲惫感。四人的马相隔很近,陆谨言在前开路,亦深、丽娆居中,薛珞断后。 薛珞的马不甘于后,一直摇晃着脑袋打着响鼻,但她刻意压着马速,只在丽娆三步远的距离徘徊。 陈亦深咒骂地挥挡着那些将要落在眼睫上飞絮似的雪,抱怨不止:“若是我们坐船就好了,想来租一条船也花不了多少银两。“ 陆谨言回头笑道:“是啊,要是老天早点给我们托梦警示,告诉我们天气的变化,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天气的叵测企是人能预知的,不过也庆幸没在驿亭里停留太久,若是大雪封了山,他们真就进退两难了。 陆谨言鼓舞着大家的士气:“还有三里路就到淮水桥了,过了桥就是进城的大道,那就平顺得多。“ 丽娆回头在风雪中努力看清薛珞的身影,她低声问道:“至柔,揽月峰有过这么大的雪么。”并非她少见多怪,毕竟泽地无雪,松风涯也是细雪垫山,这里恐怕只有揽月峰和听雪楼见识过这样的壮景。 薛珞摇了摇头,发间的积雪落了下来:“从未下得这么急,不过不用怕,这场雪过后,便入春了。” 是啊,最后的一场雪,为万物的复苏做准备。可这是南方,对于一年四季少见凋敝的地方,恐怕是百年不遇的光景。 枣马踩到碎石,一个踉跄,丽娆猛地伏低了身子,又因惯性后仰,她惊呼了一声,便见薛珞赶上前来拉住了马缰。 第103章 “你上我的马吧,两个人应该没有问题。”薛珞提议道。 丽娆摇头拒绝道:“不行,这样的路,多一个人的重量它会吃力的,放心,我这马虽然瘦弱,但是争气的很。”她抚慰地摸了摸瘦马的鬃毛。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渐渐落在了后面。 薛珞一直伴在她左右,刻意的降低速度也让强健的黑马吃力,雪虽还浅,但湿腻,唯有奔跑才能避免打滑。 途中,一队人马逼近,由后向前刮起一阵强风,黑马被这紧迫的气势所慑,扬蹄嘶鸣起来。薛珞勒马回头,便见乌泱泱的人群打马而来即将错身而过。 诸人都是一袭蓝衫,戴着笠帽,腰间插着折扇。 看来都是流云门的人。 丽娆轻轻扯动缰绳退到路边,抬头便见薛珞依旧策马横在路中,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带头的一人扬鞭呐喊:“前面是什么人,赶紧给我让开。”说着已近眼前,那鞭子眼见着就要打到薛珞身上。 丽娆着了急,连忙驱马上前,喊道:“至柔,小心。” 薛珞伸手拽住鞭梢,暗用了点内力,轻轻一拽,那人便被拖到了马下,后面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不及停下,马蹄眼见着就要把他踏穿,幸而他滚身到了旁边的沟壑里,只受了点小擦伤。 一队人慢慢停了下来,一部份人下了马,一部份人在马上慢慢把两人两骑围了起来,有人呐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挡流云门的路。” 薛珞轻笑,声音在雪幕里被洗涤得清亮动人:“我挡的就是流云门。” 那人被她那无所畏惧的态度搞懵了,见她虽是女子,但轻易就将一个流云门的高手拉下了马,一时倒不敢有所动作,只道:“你是何门何派的人,可敢报上名来?” 薛珞轻轻拂了拂马鞍上的积雪,嗤笑道:“告诉王似琪,我是河清派的薛珞,等我们入了城,他再进去吧。” 围驻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异,王似琪因负伤落在了后面,他们本来开路要把他尽快送到津门城去,这般冲突本来不想放在眼里,可听到是河清派的人,倒不能不有所顾忌。 一来这少主是河清派掌门的未来女婿,二来听说少主正是被河清派所伤,如此不知是敌是友,所以有必要去通报一下。 那问话的人打马往后奔去,约莫等了一会儿,便见他疾奔而来,话语里带了些恭敬之色:“那就请薛姑娘先走吧。” 薛珞轻哼了一声,向一旁的丽娆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走。 丽娆自然听话的策马小跑起来,跑出一刻钟,回头一看,薛珞依旧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在雪色里只显出一个披风戴雪的人影来,而那群人全然的不见踪影。 她暗暗讷罕,想不透那王似琪为什么会害怕薛珞,难道仅仅是打了一架就把他打服了,她可不想让流云门与薛珞为敌,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光明正大的打斗自然不怵,就怕他们暗使阴招,江湖上的事谁知道呢。 及至津门城外的大道,人马突然就多了起来,簇拥着往城门口挤,城门虽然大开,但是抵不住人流的汹涌,一时堵塞起来,而雪也似乎小了一些,不再是大而急,变得大而缓。 陈亦深正在城门口踌躇,四顾而望。 见到丽娆和薛珞脸上顿生喜色,连忙过来问候:“你们怎么迟了这么些才到,陆师兄已经进去了,让我在这里等你们。” 丽娆道:“遇到了你妹夫的人,被耽搁了一会儿,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他就在后面,你要不要再等一等。” 陈亦深斜睨了她一眼,不屑道:“我才不上赶着去看他,他要是有心,这津门城里还怕打听不到我们的住处吗?他既有意冷落,我也不犯不着去贴冷脸。” “这话怎么说。”丽娆抵唇笑道:“以后可是你妹夫,你不看他面子也要看令玥的面子吧。” 好不容易入了城,宽大的街道终于把人潮疏散,几人都牵马而行,观赏着城中风景。 高耸的城楼,繁华的街道,民居整洁,绵延无迹,不远处的鼓楼更是雕镂精致,巨大的鼓面,绯红的鼓漆在雪中清晰可见。 琵琶三弦之声,隐约入耳,循声望去,暗巷的疏漏里飘出几道酒幡,匾额更是高低错落。 然而这些景像都不如沿河一带有韵味,薄纱依柳而舞,在大雪中现出妖娆的影子,沉闷的古琴伴着娇滴滴的嗓音,让人入坠梦里,确是个江南酒乡繁华地。 第63章 行走了约莫一刻钟, 先行进城的陆谨言终于匆匆前来汇合,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穿紫色锦衣,颌下长须围络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眼神精明, 神色却端得是和蔼可亲, 见到几人连忙迎上来抱拳笑道:“在下杜如海, 几位长途而来, 肯定十分疲累, 我已在飞鸿居治下酒席, 赶紧去吃点酒菜暖暖身子, 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吧。” 众人急忙还礼问好,陈亦深和江丽娆躬身更甚,因着这不但是他们的前辈, 还是母家的亲戚,算起来应该叫一声堂舅。 碧水阁的代掌门杜天淮正是他们外祖父的弟弟,年龄虽与外祖母相当,身子却还精悍得很,阁中诸事尚能亲力处置, 就只是苦了堂舅年近五十了, 还是迟迟未能上得掌门之位, 实在让人唏嘘。 礼数尽后,陈亦深上前握住杜如海的手,略显亲近的问道:“堂舅,外祖的身子还好么,好久未见了, 祖母和母亲都挂念得很。” 第104章 杜如海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摇动了一下, 为着这般亲近的动作而激动,他点头笑道:“好得很,这次本来也想来看热闹,被我劝下了,年龄大了,哪经得起这般奔波,你说是不是?” 陈亦深叹道:“是啊,该好好休息才是。” 几人一面闲聊,一面往前走去,途中杜如海突然回头看向丽娆,惊异道:“我刚才虽觉奇怪,但一时未反应过来,丽娆竟也来了,没想到你武功也精进到这般了。” 丽娆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武功自然比不上师兄妹们,只是姨父心好,觉得我可怜,让我跟着表弟出来见见世面罢了。”这谎话说得太过顺畅,让前方的陈亦深忍不住转头瞪了她一眼。 杜如海未听出她语气中的深意来,只是赞道:“陈掌门一向如是。”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一个酒楼前,酒楼装潢气派,两檐雕镂精巧,大红的门楣招牌上用草书写着飞鸿居三个黑金大字。还未进门,便又有两人迎了出来,揖手笑道:“这都是河清派的少侠吧,快请。” 杜如海向诸人介绍道:“这二位都是四潼城的人,这位是飞龙潭的堂主刘已,这位是青凤山庄的少庄主白向,此次都是与我们一道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众人也就一一见礼。 薛珞向来冷情冷性,不屑这些繁琐礼仪,况且刚才与杜如海回揖那是看在江丽娆面子上,省得她为难。如今又被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拦下絮叨,她便显得不耐烦起来,连头也未点一下,只冷冰冰的站在众人之后。 谁知那少庄主白向竟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人,犹还兴致勃勃的问道:“两位姑娘都是那揽月峰的人吗?”话虽是向两人问的,眼神却直勾勾的盯向薛珞。 两位姑娘都没有答话,陆谨言侧身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上楼以此挡住了他的视线:“白庄主请,你也是今日到的么?” 白向不得已只能向前走去,口内不咸不淡的回道:“前日便到了。” 到了厢房,众人围坐一桌,趁着酒菜还未上齐,开始闲淡些江湖佚事。 杜如海说起一则近来的江湖传言,说是悦州城苍山派掌门把派中至宝化雨剑法的剑谱交给了武林盟主,央其把它设作了武林大会第一名的奖励,以此作为传承,好将此派剑法发扬光大。 陈亦深闻言,来了兴趣,问道:“他怎么愿意把自家剑谱交出来,难道他派中就没有传人了么?” 杜如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轻咳着清了清喉咙:“那苍山派薛掌门本有一个儿子,可惜在数年前失踪了,派中徒众资质平平,未有入得了他眼的,把这独门剑谱外传也是迫不得已,你们年轻人倒都该去争抢争抢。” 丽娆在桌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薛珞的大腿,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瞧,跟你一个姓呢,合该是你的东西。” 薛珞睨了她一眼,抬手端起面前的清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待到酒菜上桌,众人的谈兴便更热烈起来,彼时虽已到未时,酒楼里依然是热闹非凡,单薄的门板隔绝不了这喧哗之声,只能从另一面的窗牗中溢出,渐渐飘散到碧水微凝的护城河中去。 丽娆正坐在窗边,眼前是数株未抽芽的柳木,树干像是经火的枯木一般蛰伏着,然而树枝上被簌簌白雪所点缀,犹如千树梨花迎风而开,她不觉停了筷,看着这别致有趣的冬景发呆。 “怎么不吃了?”清清冷冷的声音钻入耳膜,呼吸近得能拂起鬓边的发丝。 丽娆红着脸侧过头,背着众人嗔视着她那张比梨花还娇美的容颜:“大概是早上的饼在作怪。” 薛珞脸上亦骤起了些笑意,她伸出手来,慢慢靠近丽娆的额间。 丽娆微眯着眼等待着,然而那亲呢的动作很快便夭折了。 “来,我敬两位姑娘一杯,往后可都是住在一个客栈里的朋友,这段时间咱们可要相互照应了。”白向端着酒杯绕了过来,专来到了两个姑娘面前,一张四方脸被酒气蒸腾得飞起两团红雾。 薛珞本来心情稍有好转,如今被他这一打岔,脸色顿时又变得晦暗冰冷起来。 丽娆暂时不想得罪人,便端起茶杯与他碰了碰,笑道:“白公子刚是说我们要住在一个客栈么?” 白向把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阵扭曲,连笑容亦有些狰狞:“是啊,津门城如今每个客栈都住满了人,从昨日开始就是一房难求了,陆兄说要去住商船,我说你们两个姑娘身子柔弱可睡不得那些地方。现在冬日未过,江风可冷得很,所以就想在悦来客栈腾出了两间房来,转赠给你们,算是交个朋友。” 丽娆偏过头,看了看斜对面的陆谨言,露出询问的神色。 陆谨言眉头深蹙着点头回应,想来也是经过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他怕两个姑娘不满,解释道:“商船是有些冷,不过师妹们若觉得不妥,咱们还可以去道观或寺庙里碰碰运气。” 碰运气?现在可不是碰运气的时候,武林大会近在眼前,往后恐怕连街角墙根都会睡满了人。虽然这白向看起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武功肯定不是薛珞和陆谨言的对手,他便是心有所想,也占不了任何便宜。既然他让了房出来,不住白不住,何必跟温暖的床铺过不去。 第105章 想到这里,她向白向作礼道:“那就多谢白公子的好意了。”这话也让陆谨言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64章 杜如海叹道:“住宿之事本该是我来安排, 只是我阁中徒弟也多,实在挤不出多余的房间来,两个公子倒是打个地铺就成, 就怕委屈两个姑娘。”说着他转向亦深, 拍着他的肩道:“白公子可是为你解决了一个顶大的麻烦。”言下之意, 自然是要他代表河清派好好感谢对方。 但陈亦深并未把这话放在心里, 他向来是一个随性的人, 从小在人情世故中长大, 让他因着父母的身份颇得了许多的好处, 并且对于这些人情上的好处接受得心安理得。 所以当他得知白向赠出两间房, 并没有觉得感激,而觉得这是合乎常理的,理所当然的。便是没有这两间房, 以他跟碧水阁的关系,也应当得到长辈妥当的安排。 至于两位姑娘的住所,他不认为是自己该操心的事,这一路过来,他已慢慢接受了由陆谨言作为领头人的事实。 陆谨言对比其他三人, 算是个老江湖了, 他当然知道白向有些不怀好意, 所以他接受这两间房就显得顾虑良多。他本不该承受这些顾虑的压榨,但看着坐在主位一脸泰然的陈亦深,他不得不把责任扛起来。他想着以自己的武功保护两个姑娘到底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勉强把这住宿问题答应了下来,及至得到丽娆的肯定, 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丽娆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她看着薛珞淡漠的脸色, 眨了眨眼睛,凑到她耳边去悄声道:“咱俩睡一间屋,你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的保护我,知道么。” 白向此时虽喝完了酒,还恋恋不舍的站在原地,他企盼眼前这位白衣姑娘能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敷衍,但终是连眼神都没等到。 他悻悻然走了回去,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往那人脸上看去。漂亮的姑娘他见过很多,但像这样清逸绝尘让人一见就倾心的,还是仅此一人。只盼相邻的房间能做为一个常常见面的契机吧,他虽然不是什么翩翩美少年,但以山庄在四潼城的财力,求娶个河清派的姑娘还是绰绰有余。 一桌子的人都各怀心思。 外面的雪已停了,天色依旧是白茫茫的,没有云彩的点缀显得暗沉无比,来往的行人很多,每个人都收拢着衣襟抱着双臂匆匆而过。桌子下点着一个火炉,热气蒸腾,虽然驱走了寒冷,但有种把人烘干的不适感。 丽娆久居泽地,习惯了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所以那种灼人的干燥感让她难受,她的眼睛就因着这种不适开始泛起了血丝,眉头上跳动的疼痛也让她无法安然静坐。 现在她不需要独自承受这些浅薄的痛苦,她有权利跟喜欢的人抱怨或是撒娇。 “至柔,我很不舒服,我们下去好不好?” 大概是她眼里的血色吓到了她,所以薛珞眉峰瞬间紧蹙起来,她习惯性的屈起两指,像是捏着剑决般点上她的额头,仔细看她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是因着那酒么?”她把眸子睨到杯子上,面上戾色升起,似乎马上就要起势质问这桌上的人。 丽娆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不是酒,是这火炉烤得我难受,下去走一走就好了。” 薛珞点了点头,立马起身便要离开。 丽娆到底世俗了些,桌上有长辈不能这么随性无礼,她站起身执礼向诸人道了扰,顺便向陆谨言问明了客栈位置,这才跟着薛珞下了楼。 一到了大道上,脚下踏到那稀松的雪渍,鼻间袭来清冷的空气,她整个人便舒爽快慰起来,回头向跟在她身后的姑娘半恼半怨道:“你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人家请吃饭呢,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走,得罪了堂舅,你倒没什么,回去姨父就得骂我不懂事了。” 薛珞把剑抱在胸前,一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若不是因着你,我也并不会来吃这一顿饭。” 一句话把丽娆说得心花怒放,她转身一把抱住她,把冰冷的指间往她腕上伸去,寻找那暖人的温度:“我知道,真是委屈你了。你刚才有认真听陆师兄说的客栈位置么?我可是没听清,我们慢慢走过去,顺便逛逛街市,给你买身衣裳,给我呢买根簪子。” 两人相偕着,慢慢从临河大道转出,往那些喧闹的小巷中走去,一路上都能见到背着各式武器的侠士们,三五一群,高声作谈。离州境内使用统一的官话,虽各地口音略有不同,但听其意思都是大致相同的。 途经一个善堂,门前人头攒动,尽是些衣衫褴褛之徒,拿着木棒,举着破碗高声叫嚷着。善堂门户虚掩,有人从中探出半个身子,看样子情绪激动,似乎在和门外的人相对叫骂着。 丽娆本想驻足看看热闹,不想有一人从外奔过来,途经她时,用力推了她一把,使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薛珞眼急手快,屈指勾住他的衣襟,使了点巧劲把他往地上一掼,顿时摔得他哭爹喊娘起来,旁边的人闻声都转过头来查看,并有几人见势围了过来,质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薛珞拨出长剑别开几人,把丽娆护在了身后。 丽娆知她说话不知轻重,尤怕她得罪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向众人解释道:“我们只是路过,不知怎的就被这个人推搡了一下,并非故意找麻烦,大家大可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第106章 地上那人挣扎着坐起身来,大骂道:“谁推你了,你不要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先挡了我的路。” 丽娆一遇到这种被人污蔑的事,难免会情绪激动,一激动起来,说话便有些颤抖,但她还是竭力想把事实说清楚:“便是我不小心挡了你的路,你只需说一声我就会让你,你不该一上来就动手。” 那人不等她说完便大叫道:“大家看看是谁先动手,明明是她们先动手,我的手都被摔断了。” “你……”丽娆脸色通红,捏紧拳头,禁不住要咒骂出来。薛珞倒是突然笑了,她偏头轻声道:“这么点小事你气什么?”说着手腕翻转,剑尖向下一点,从肘间刺入,滴血未流却把那人的手骨从中折断。 那人惨叫一声,抱着手在地上痛苦翻转。 丽娆也有些惊诧,面对周围气势汹汹地执着木棍围拢的人群,不知该作何反应。 薛珞冷冷道:“你们是要动手么?” 领头一人,满面虬髯,颧上像抹了锅灰一般,黑黢黢的看不清面目,他怒声说道:“你伤了我们的人,自然不能轻易让你们走了,我们也不想跟姑娘家为难,只需留下点银两赔个不是就行。” 以丽娆倔强的性子,便是自己的错处她也绝不会松口的,何况并非她的错处。虽然要为身边姑娘的安全着想,但自尊心激起了她的傲气,让她愤怒非常:“给银两?赔不是?你想得倒美,说不跟姑娘为难,推搡我的时候,怎么没这礼数了?不就看我好欺负么,要换个大爷你们得跪着给他磕头,就你们这样的人,难怪一辈子讨饭命,出不了头。” 一席话把围观的众人说得群情愤慨,一个个把木棒在地上拄得咚咚作响,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攻上。 第65章 薛珞捏起剑决置于胸前, 充沛内气凝聚于剑尖,那些人一将出手,剑锋便会顺势而出断了他们的手腕经脉。 丽娆轻轻把手放置在她的手背上, 有些担忧道:“不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的人, 咱们只要自保就是了, 别伤了他们的性命。” 毕竟是初来乍到, 谁也不愿就此树敌。江湖上, 帮派之间的羁绊错综复杂, 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得罪半个武林的人, 如果她们是游侠还好, 但作为河清派的徒众,总得要为师门着想,万不能让寻仇的人跑到门派去叫嚣生事, 那是对师门的莫大不敬。 薛珞冷笑一声,睨着近身的几人,低声道:“若是他们先出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几人试探着把木棒靠近两人周身,形成一个围困的阵法, 大约碍着她们是女子的身份所以一时都没有先动手。 满面黑灰的大汉指着两人道:“只要你们赔了不是, 我立马放你们走。” “走?”薛珞脸上戾气丛生, 她眼睫微微下垂,带着睥视众生的傲气:“你今日若不跪下给这位姑娘磕头道歉,那你永远也别想走。” 那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在旁人的耸勇叫嚣下, 他急于立威,不经细想, 便挥退众人举棒攻上,喝道:“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便把那木棒往两人肩踵间劈去,风声尖啸,荡起额间细发,看似内力深厚实则带着些唬人的意味。 薛珞迅速前进一步挡在丽娆身前,趁那木棒往面门而来的间隙,单手抬剑上挑,木棒瞬间断成两截,但击打的攻势还在,断棍擦着胸前的衣厘落下,薛珞旋身踢向那人手腕,拿剑直击,一下子便贯穿他的手腕。 鲜血汩汩落地,淅沥如雨,他却浑未感觉到疼痛,只呆呆的盯着地上的两截断棍,待到旁人点他穴道为他止血,那痛楚才开始钻入脑子里,变成了惨呼声。 围拢的数人被眼下的场景所震慑,高涨的气焰开始消褪,但见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侠士和百姓,为了不使帮派初来便丢了脸面,大家眼神相交,手中木棒便从四方攻到。薛珞剑尖拄地,御起轻功轻跃而起,落下时脚尖正好踏在那纠缠在一起的数根棒梢之上,她一脚踏下,众人皆被内力所压制觉得手臂盛有千斤重量,纷纷抽身踉跄退后。当整顿队型再次举棒时,那高高亮出的手腕,简直像是送上门来的弱点死穴,只需剑尖逐一点上,一个个的便弃械投降了。 丽娆站到她身后,下颌微微贴近了她的肩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侧脸,不禁带着些钦慕的神色:“你可真厉害,这样轻松就废了他们的武功,一辈子拿不了碗,讨不了饭,真可怜啊。“说着抬眼望着哗然的人群冷声道:”刚才的事,我大人大量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咱们恩怨勾销。“ 薛珞转剑负身,携着丽娆抬步走出重围,遇到的人都自动分出路来生怕被她的剑气所伤。直到两个姑娘的身影隐入一条小巷子,众人才纷乱起来,一面抬着伤者去医治,一面着人打听那两人师从何处,很快便有哨子前往津门城各处,把此事传给了帮中的长老。 丽娆的心情颇受了些影响,她挽着薛珞的手臂,把半身重量倾斜过去,以缓解着腿伤久站带来的疼痛。叹了一口气道:“也怪我,不该去看什么热闹,给你引了麻烦。” 薛珞放缓了脚步,笑道:“便是你不看,也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丽娆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薛珞抬眼往前看去,前方招幡林立,各式招牌让人眼光缭乱,她一个一个认过去,还未及看到有什么首饰铺的招牌。一旁的丽娆摇动着手臂让她回神:“干嘛说话只说一半,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第107章 薛珞轻嗤道:“你平日也该多练练功,耳目这么不清明。他们正在逼迫善堂开门,以便让他们全部住进去,不然便要打砸强闯。善堂里一般住着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若是被他们占了地方,那些人又该去哪里容身呢。单我来说,我是懒得管这些事情的,不过是你被欺负了,就借此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你可记着了,我不是什么圣人,也没什么善心,离侠之大义者可差得远了。” 丽娆本是听得一阵唏嘘,末了听她这么自我贬斥,十分不认同道:“不许你这么说,这世上不平的事那么多,哪里管得过来,不过是愿帮便帮,不能帮自有官府处理,难道天下太平的责任是在我们身上的吗?” 薛珞转头看着她,不由得失笑道:“那你觉得我们习武是为了什么?” 这话倒把丽娆问住了,身为侠士,自然带着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心。手握绝世武功,或独善其身,或罔顾国法肆意妄为,置弱小于水火之中,那就背弃了学武的初衷了。 丽娆顾自沉思了半晌才道:“我这点武功连自保都做不到,怎么做一个为民除害的侠士呢?不过我倒是略懂点医术,等你武林大会夺了魁,我便跟你一起游走江湖,你锄强扶弱,我就治病救人,这样也不算辱没师门的栽培了罢。” 薛珞摇了摇头,一脸无奈:“你想得倒是远,我若是得了第一,也不过是为河清派增添了些名气和地位,以便往后能更顺利的接掌揽月峰罢了,哪还能有机会……”她说着停步,抬颚指向前方道:“你不是要买簪子么,前方有一个首饰铺,去看看吧。” 丽娆有些失落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薛珞执了她的手腕一把拉了进去,胡木柜子上一片白花花的耳饰银嚣,便是没有阳光照射也明晃晃的刺人眼目,丽娆不适地揉了揉眼睛,睁眼便见那店铺掌柜从柜子后笑着迎了上来:“两位姑娘想买些什么?我们这里珠钗臂钏应有尽有。” 店里此时正有几个姑娘围在另一个柜子上挑选翡翠镯子,一个个绿色的镯子摆放在红色麂皮软垫上,轻翠得仿佛拿起便有碎掉的风险。江湖上的侠女都不爱翡翠,不光是打斗中容易碎裂,还因着那翡翠自带的沉着气质,让人戴着无端便觉得年长了几岁。 丽娆翻看了几个形状古朴的素银簪子,兴致缺缺地丢了手,这些都不是她喜欢的样式,新颖的珍珠玛瑙簪似乎又太贵,她手中的钱还没有多到能肆意挥霍的地步,况且还得留出来为薛珞添制衣衫,这可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不能食言。 但见薛珞正在旁边耐心等着她,不想煞了风景,她只得拈起一根桃木嵌珠簪问道:“这个多少钱?” 那掌柜的见她们容貌不俗本以为会做成一笔大生意,没想到挑来挑去只买这根素簪,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得体的答道:“二钱银子。” 丽娆睁大眼睛,惊讶道:“这么一根素簪要二钱?” 掌柜笑道:“这簪子值钱在那颗珍珠上,虽不是什么上品,但色泽微红莹润,出自泊阳湖里五年以上的老蚌,配粉色衣衫是极好看的。” 丽娆顺手拈起另一根未嵌珠饰的素木簪道:“那么这个多少钱呢?” 掌柜道:“这个只需十文钱。” 这价钱倒是低廉合理,丽娆伸手在衣襟里开始掏钱,一旁的薛珞却取过簪子丢在那木台上,向那掌柜的问道:“你店里除了这些便没有更好的簪子了么,这样的木头便是自己也能削出来,有什么好买的呢。” 掌柜的一听便眉开眼笑起来,连连附和道:“说得是,这样的簪子实在是配不上两位姑娘的姿容,我这里正好有几支京城锦绣阁来的好货,这就去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半个时辰后,便是从衣店买了衣裳出来,丽娆依旧絮絮抱怨不止:“一根簪子比一匹马还贵,你真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么,等你回去,看你怎么跟溶华大师交待。”话虽是这么说那根赤金缠丝白玉蝴蝶簪还稳稳簪在她的鬓边,随着走动,两根触须上的珍珠轻摇浅罢,金丝织成的扇翅透如蝉纱,远远看来简直栩栩如生。 薛珞轻挑眉梢,唇角带着点揶揄的笑意:“我本也不想买的,谁知道你试戴后便不愿拿下来了,迫得我掏了钱。你若真觉得太贵,咱们去退了便是。” 丽娆摸了摸鬓角,嗫嚅道:“哪有买了再去退的道理……” 虽然心情是舒畅起来了,但是多走了几步,丽娆便有些支撑不住了,腿上的伤本就未好,又被人推搡,如今火辣辣如灌了铅般沉重,实在难以抬起。 她扶着薛珞踉跄着挪到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无奈地喘息道:“我走不动了。” 薛珞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只见这里道路纵横,实在难以辨别方向,想起陆谨言所说的客栈地址在护城河道不远的西北方,便提议道:“我用轻功带你过去,只要沿河而行,应该不难找到。” 第66章 几个起落后, 两人站在了一幢房屋正脊上,此地约有一丈宽,迎面远远相对的便是一座尖耸的高塔。目测之下两地相距似乎只有几百步远, 但若是穿街走巷而过, 就要花费不少工夫了。 丽娆笑道:“过两天等我伤好了, 咱们再好好把这津门城逛一逛吧。” 薛珞微微勾唇, 不置可否:“你倒是可以好好逛一逛, 我未必有那么多时间。” 第108章 丽娆不解道:“为什么?” 薛珞淡笑不语, 急走两步, 鞋子踢向一角的兽首, 蓄了些力往不远处一个看起来更为宽敞的屋顶飞去。 刚一站定,丽娆就忙不迭抓住她的手追问道:“快些说清楚,是你不愿意与我一同逛么?” 薛珞拗不过, 只得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只是往后一段时间,我得好好练功,难道你希望我到时候手脚生涩被人打下台去么。” 这话倒是了,不单是薛珞, 想来陈亦深和陆谨言也会同样开始每日勤练剑法, 就只有她, 练不练都没什么要紧。 丽娆靠着一侧的兽首坐了下来,看着脚下熙攘的人群。 清浅的白雪已被来往的鞋底踩成的稀泥,在灰青色的石板上凌乱的反着黝黑的光。倒是几株梧桐树枝上挑着的白雪,还静静的昭示着它们存在的痕迹。 “听着淮江上翻了船,淹死了不少人, 不知道哪个门派这么倒霉呢。”树下有几个人正在聊天,腰上斜挎着刀剑, 皆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别派徒众。 丽娆侧耳倾听过去。 “好像是飞鹤帮的人。”说话的人似乎不确定,回答得有些犹疑。 “飞鹤帮的人水下功夫都很好,怎么会淹死,怕是听错了。” 话至此又有刚进城的人加入了闲聊的队伍中。 “不是飞鹤帮的人,我刚从渡口处来,救上来的几人都是悦州城的口音,估计是苍山派或灵鹫门的人。” “管他什么门派,咱们去看看热闹再说。” 先时谈论的几人全都簇拥而散,往津门城的北门口行去。 丽娆听说死了人,也有些唏嘘,又兼听到了飞鹤帮便看向薛珞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薛珞脸色依旧平静无半点起伏,只淡淡应道:“我先把你送到客栈吧。”说着便俯身揽了她的腰站起,足下发力往河边翩跹而去。 丽娆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腰上手臂箍得很紧,让她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薛珞倒身往下俯冲,快要落地时横踢过一株就近的柳树,那枝上的雪登时全都落入水中消散开来,她带着丽娆转了半个圈缓冲了落下的冲击力,这才站定。 丽娆仰头往那一溜高低不齐的招牌上看去,很快看到了悦来客栈的挑幡,她指了过去,对薛珞道:“就在前面,我们过去。” 薛珞点点头,扶着她就往前走,两人慢慢走到客栈门口,还没等进去,便有人出声唤住了她们:“薛姑娘,江姑娘。” 听到这声音,薛珞微垂了眸,掩了瞳仁里骤然腾起的煞气,丽娆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心,回过头去,微微颔首行礼道:“白庄主。” 白向脸色腥红,额上薄汗,呼吸之间起伏不定,想来也是一路使了内功赶来。他握拳轻咳了一声,又理了理衣襟,这才迈步向两人走近。摇开一把不知从哪拿出来的金骨折扇,悠然笑道:”我怕你们找不到客栈的位置,特地想来指引,没想到已经到了。“ 丽娆淡淡一哂,有些敷衍道:“多谢白庄主了,既已找到我们就先进去了,你若还有事就请自便。” 白向摇头道:“没什么事,我得看着店小二把你们安顿好。”他凑上前来,以扇遮面故作熟稔的悄声道:“这些小二最是看人下菜碟的东西,欺你们是年轻姑娘,伺候不会周道。有我在时,他们便不敢乱来了。” 腥膻的酒气喷到鼻翼,作呕的味道让丽娆忍不住蹙眉躲避。白向犹还不知,越发凑近脸来还欲说话。那边薛珞顺手拈起就近桌上筷筒里的竹筷,暗蕴了内力从指尖弹射而出,筷子直接穿过扇骨把它钉在了门框上,疾风划过脸际,白向看着空空的右手,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厢容颜欺霜的女子微微侧眸过来,睨着他眼神轻蔑,如视蝼蚁般,冷冷道:“若再敢靠这么近,我直接穿了你的手。” 白向一头热汗变成了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万没想到这姑娘内力竟是这般高,先时还真是小觑了她。 周围酒客们都看了过来,客栈里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白向受此奚落,心中颇不是滋味,但若此时向两人发难,别人只会看轻了他。因此笑着赔礼道:“我忘了揽月峰的姑娘不近生人,是我造次了,对不住。”说着便退了两步,等她们先行进入。 向掌柜的详诉情况后,很快便有小二带着她们往楼上房间走去。丽娆在上楼时有意拿余光往后面瞟去,见白向只在大堂内站着没有多余动作,暗自吁了一口气。 进得客房后小二便躬身告退了,薛珞把丽娆扶至矮榻上坐定,这才去推窗察看四周的情况。这里是津门城的西北方,离北城楼稍远,虽有水有柳景色却略显单调,高耸的城墙阻隔了视线,只剩起伏的峰顶在墙头绵延。 丽娆笑眯眯地接过薛珞找来的一方棉毯,搭在被冻得冰冷的双腿上,又见她去张罗热茶亲自捧到嘴边,再去安排炭火,叮嘱店家不许外人打扰诸事,不禁眼眶发热,原来被人照顾着疼爱着,竟是这样的感觉。 感动后,不免就是怅然若失的难过和害怕,害怕哪一天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又是那个被所有人排挤不喜的孤女江丽娆了。 薛珞走到榻前,俯身下来,挑了她的下颚仔细看了半晌,眸子里逐渐凝起了冰霜:“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刚才……” 丽娆拉下她的手,颇不自在地侧开脸:“不是,别管我了,你快出去看看吧,万一飞鹤帮的人出了事,也好去搭救一下。” 第109章 “那你一个人可以么?”薛珞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可以。”丽娆嗔道:“便是有什么事,也会有陆师兄和亦深帮忙,你放心。” 薛珞点点头,凭窗看了看天色,伸手便要脱却身上的薄袄。 然而还没等解下衣带便被丽娆急忙喝止住了:“你做什么?” 薛珞轻笑了一声,脸上难得出现些许拘谨:“我脱了,用起轻功来会更轻松一些。” “那也不行。”丽娆满脸不郁道:“穿着去。“ 薛珞无奈,却也只得答应了,望舒心法虽能驱寒,架不住那个姑娘觉得你冷,不过看着她那双担心的眼睛,心里不觉就柔软了几分。 “我走了。”她打开房门,将要离开。 “至柔,早些回来。”丽娆叮嘱道。 “好。”声音落在风里,霎时便被门阻断了。 稍时,店小二送来了燃好的火盆,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丽娆靠坐在榻上昏昏欲睡,窗外行人声若隐若现,客栈里小二答问有礼,周围都是一派祥和,这样安定的氛围下,她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梦境很乱,恍惚回到了百花谷中,正在花房里和令玥、亦深争吵不断。但场景猝然一换,又站在了揽月峰上,凛冽的寒风中,她站在薛珞身后,而对面是溶华大师和溶镜师叔,她们不知在说什么,表情十分激动,她还未来得及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场景便转到了津门城中,武林大会擂台高筑,她正在为着薛珞的输赢纠心。 擂台旁的大鼓一直不停歇地敲击着,台上的人轻功腾挪剑招繁复。 丽娆觉得心也随着鼓声而动,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咚咚咚,还是不停,她烦躁地想要捂住耳朵。 咚咚咚,声音不依不饶的侵袭着她,让她无处可躲。 “快停下来。”她大叫一声,整个人从混沌中清醒,窗外是暗沉的天幕,室内是昏然一片。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津门城的客栈。 咚咚咚的敲门声,让她回了神,门外陆谨言着急唤道:“江师妹,薛师妹,你们在里面么?” “我在。”丽娆掀被起身,忍住了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前去打开了门。 陆谨言看到她安然无恙后,松了一口气,他走了进来,只需得随意一瞟,便把屋内仔细搜寻了一遍:“你睡着了么,我还真是担心。” 丽娆不解道:“担心什么呢?” 陆谨言欲开言,似想到了什么,转身谨慎地关了房门,这才解释道:“我们从飞鸿居出来,见到丐帮的数位长老正在着人查找两位女子,说她们废了不少丐帮徒众武功,要向肇事的师门讨要说法,我想……”他见屋子里只有丽娆,便道:“我想只有薛师妹有这个本事了。” 丽娆囫囵地应了一声,她惯不会说谎,脸上心虚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谨言没有责备,只有担忧:“看他们的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丽娆轻哼一声,嗫嚅道:“是他们先来找麻烦,我们只是自保而已。” 陆谨言点点头,安抚道:“我知道薛师妹不会无故伤人,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危,丐帮诸人气量狭小,惯会使阴招,一切小心为是。” 第67章 傍晚, 津门城突然落起小雨来,淅淅沥沥,来往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 冬雨浸身犹比大雪还寒。况且这雨里夹着雪珠, 打在水面上, 噼里啪啦, 像是往地上洒了把豆子。 “江师妹, 江师妹。”陆谨言伸出手在丽娆面前晃了晃, 企图唤回了她飘忽的神志。 丽娆看着窗外, 隔着雨帘, 浓雾正在江上重新聚拢,城墙上的山色早已看不清明了,湿漉漉的青石板道上, 偶尔也有女侠仗剑而过,但都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她转过头来,挑动着碗里的米饭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陆谨言见状失笑:“江师妹是没有睡醒么?还是伤口引起的不适?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丽娆摇了摇头,笑道:“没事。” 一旁的陈亦深抱怨不迭:“天冷, 菜色又不好, 怎么吃得下去, 早知道就跟白庄主他们一起去天香阁喝酒了。” 陆谨言闻言猛地蹙起眉头,一双眼睛半是愤怒半是鄙夷,语气极为不悦:“陈师弟,河清派的规矩你都忘了吗?那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何况你也是有婚约的人了, 我希望你能洁身自好。” 陈亦深冷哼了一声,对陆谨言流露出的这种说教之态十分不屑:“不过是喝两口酒而已,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用装什么正人君子,也许你自己来时早就去过了,不然你怎么这么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 “你。”陆谨言忍无可忍,不单是因着他的污蔑,而是这话对于他的人格是一种侮辱,何况还是在一个姑娘面前:“陈亦深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我欺你了么?”陈亦深满脸无辜,用手肘碰了碰丽娆道:“表姐,你作证,我可有欺负他?” 丽娆本来就心里烦乱,又听他们言语交锋,更是疲惫不堪,她丢下碗捂住自己的头道:“行了,别吵了。” 陆谨言到底理智些,见她难受,只得强压下愤怒,但终还是不愿被陈亦深白白奚落,不为着自己,也该为陆娇讨个公道:“是我多话了,陈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既想喝花酒不若现在就去,只是我陆家家教甚严,往后便不能与阁下为伍了。” 第110章 陈亦深咬了咬牙,彼时重伤多月一直潜藏着的那些愤恨,压抑着的那些愁怨翻涌而出,不免心潮起伏,双眼腥红起来:“是啊,你们陆家人都清高,我这样的人不配与之为伍。” 丽娆即时出手压住了他紧捏的指骨,苦笑劝慰道:“大家都是玩笑话,何必当真呢。”说完转向陆谨言道:“陈亦深这人,我最了解了,向来自命不凡,又被我小姨和姨父宠得目下无人,他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对陆姑娘的心始终如一。但真心总得用真心来换吧。” 陈亦深狠狠甩开她的手,嗓音憋闷道:“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目下无人,什么自命不凡,那都是你。”说着推了盘盏,拂袖而起,冒雨负气冲出了客栈大门。 陆谨言和江丽娆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尴尬,但这尴尬不是来自陈亦深。 丽娆心里担忧着薛珞的安危所以说话便没了分寸,她也不过是个未嫁的姑娘,哪里就能随意置喙别人的感情。 陆谨言轻咳了一声,眸光游移到窗外,半晌才道:“阿娇确实刁蛮任性,但也不是个见异思迁的姑娘。” 丽娆指尖拨弄着手心,没有说话。 天幕已黑,窗外的雨丝飞打进来,在额间脸颊凉沁沁的盘旋。 这顿饭自然是吃不下去了。 陆谨言唤来小二,付了饭钱,临走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薛师妹外出,这么久没回,可去接应她一下?” 丽娆皱眉望着天色,沉吟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以薛珞的武功,只是救人的话,不会耽搁这么久,恐怕是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她解决事情向来喜欢独来独往,若是别人去,反而会成为掣肘。 陆谨言点点头,只道:“你早些休息吧。”他站起身,脚步略显沉重地上了楼。 丽娆趴在桌上,侧眸看着湿淋淋的窗台,窗台旁边横放着一个花架,上面摆着几盆寒兰,长长的枝条上绽出几个花苞,浅绿色的花像蜷曲的嫩叶包裹着里面淡黄的蕊,在寒风中瑟瑟发着抖。 她伸出手去,托起那花朵细看。她的花房里种了很多兰花,花朵大都色泽艳丽,像这么淡雅清丽的倒是少见。这么柔弱的兰花,生在这热闹繁杂的客栈里,被世俗的烟火酒气所污染实在是可惜,若是生在高山空谷,那才如隐士君子,让人高看钦佩。 不过,丽娆暗暗冷笑,在别人眼中,她的花房也是一个世俗腌臜之地吧,也不配容下一朵清丽高洁的兰花。 亥时,更鼓已过,客栈里声音渐歇,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沿河一线的客栈酒坊廊檐上都挂起了灯笼,照得青石道路明晃晃的。 手臂伸出窗外,在夜色下苍白得诡异,雨点似有若无。丽娆收回手,斜倚着窗框,静静地看着那黑压压的城墙。 担心、懊恼、后悔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她。火炭在厚厚的积灰下,只散发出淡淡的余热,但心中焦躁,身着单衣也不感觉冷。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跌跌撞撞唱着曲在楼下走过,时而互相推搡,时而捡石头挥砸周围的门窗。 丽娆俯下身,吹灭了油灯,把自己隐在黑暗里。 突然,刀剑交击声响起,两个男人御着轻功从远处一路打过来。 不是切磋,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执剑的人横砍劈槊,招招往面门刺去,抵挡的人拿着折扇,来回环绕护住自己命脉,半点不敢轻心。 两人打到楼下,绕树而战,剑气破风而出把柳树的枯枝尽皆卸下。执扇的人翻腕蓄起狂风,跃上树巅,狠劈了过去。剑客转回树后躲避,扇风过后,只见那树干上起了一道深深的白色沟壑。 丽娆看了半天,眼中渐起狐疑。 那剑客挽剑而出,十字剑决,上下左右四方袭来,逼下树上的人,然后抬手从丹田蓄力,狠狠拍出一掌。 那拿扇之人勉强接了招,踉跄而退,捂住腰腹,似乎被伤到了肺腑。剑客欺身而上,再次一掌袭来,那执扇之人伤痛难避,求饶不迭:“陈亦深,放过我。” 丽娆暗自惊呼一声,难怪那剑法掌法这么熟悉。 掌风不息,那人抵挡不住,受击闷哼倒地,吐出一口血来。 陈亦深抬剑斜指着地上那人,声音里带着愤恨:“我这就代我妹妹杀了你。” 代他妹妹?那地上那人就是王似琪了? 丽娆探出身子,仔细一看,地上那人蓝衣折扇,确实就是王似琪无疑。 他们怎么会打在一起? 客栈四周起了些嘈杂,被吵醒的人都推窗察看,一时窃语纷纷。 陈亦深恐怕是怒极攻心了,哪里还有半点理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举剑就要刺下。 丽娆不敢耽搁,连忙大叫一声:“亦深。”趁他抬头分神之际,斜踩窗弦,旋身跳了下去。 她忍着腿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斥责道:“快把剑放下。” 陈亦深推开她,怒喝道:“滚开。” 这一推之力实在凶狠,丽娆瞬间躺倒在地,见自己无法阻拦,便大声喊道:“陆师兄,快来。” 陆谨言房间在另一侧,听到声音很快赶来了,他手里捏着暗嚣,一路戒备着走到丽娆面前,伸手拉起了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丽娆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道:“亦深要杀王似琪。” 第111章 “陈师弟,怎么了?”陆谨言疑惑道,脚步插入两人之间,暗挡住王似琪,劝慰道:“有什么事,坐下说,不要这么冲动,你若杀了人,河清派与流云门交恶,两派永无宁日,我想这不是陈掌门想看到的。” 陈亦深胸膛起伏,一字一顿道:“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陆谨言看着他失控的表情,略微迟疑,陈亦深已持剑纵身而上,剑花挽过,清光灼目。陆谨言侧身避开,顺手弹出银针,贯穿他的手腕,打落了佩剑。 陈亦深捂着手腕,脸色在灯笼映衬下半明半暗,那眼中的恨意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丽娆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道:“你先冷静一下,为他这种人伤了门派间的和气实在不值得,若是为了令玥,那就更不该杀了他,他死了令玥只会念着他的好,只有他活着才能让令玥看清他的为人,不是吗?” 陈亦深缓缓低下头来,看着她,冷冷道:“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丽娆一时语塞,那日从李言的口中,她知道王似琪哄骗飞鹤帮的小姐,夺了白羽玉石,但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没有亲眼所见,不能乱造口业。 王似琪旧伤新伤同时发作,在地上□□不止,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群中有丐帮的人出没。 陆谨言向丽娆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时回避,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丽娆赶忙硬拽住陈亦深进了客栈。 第68章 丽娆捧着陈亦深的手犹豫了半晌, 还是不敢动手,银针在油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针尖上半分血渍也无。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伸手抓住稍长的一部分, 咬牙一扯, 本以为用了这么大劲怎么也能一抽即出, 没想到还是有小半在腕里, 她顿时头皮发麻, 看向陈亦深的眼神也有了愧疚:“疼吗?” 陈亦深只漠然注视着火光, 神思全然没有放到手上去。丽娆只得再次捏住针尖,用了点内力,把它拔了出来, 然后赶忙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 “万没想到他是这种人。”陈亦深骤然发怒道,脸上失望中带着鄙厌。 丽娆不敢刺激他,只得顺着他的话问道:“他怎么了?” 陈亦深冷笑道:“怎么了?还能怎么,无非是被我发现与一个女人在天香阁饮酒作乐。” 丽娆闻言并不惊讶,反而讷讷问道:“你去天香阁干什么?” 陈亦深脸色一窒, 随即猝然而起, 眼睛死死盯着她, 手指间有内力萦绕,似乎她再乱说一句话便要举掌拍下。 丽娆赔笑着拉他坐下道:“我知道你肯定是不小心看到的,万不是想去做什么,不过王似琪也真厉害,伤得这么重了, 还有心情去天香阁呢。” 陈亦深用力锤打着几案,手上青筋暴起, 口中迭迭吐露着怨气:“亏我爹娘还这么信任他,连只传掌门的苍劲真经也不避讳任他潜习,我们对他这么好,他不思感恩反倒做出这样的事情。” 丽娆沉默无言,好与不好,每个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虽然姨父在四方比试中利用了王似琪,他可以心生嫌隙或不满,但这也不能成为背叛令玥的理由。 “你说这种人难道不该杀么?”陈亦深拽住丽娆的衣袖,话里虽是询问,但眼里的森然威胁也是答案。丽娆当然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激动,也是把对陆娇的愤恨转化在这件事上,她懂得被人背叛应当是难过痛苦的,但没有亲身经历,实在不知道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她不禁想到,若是往后回到河清派,回到揽月峰,薛珞丢下了她,爱上了别人,她将是什么反应?难道只是悲哀的哭泣,无奈的接受么? 不,那将是生不如死的痛恨,要毁灭、要报复。 她不允许她爱上别人。 为着这个疯狂的想法她吃了一惊,那时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哪怕就到回家为止么,现在看来,她早已把感情想到了天长地久。 可是薛珞呢? 她爱她么?也许爱,但绝没有她的爱那么多吧。 丽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悲一时喜一时恨,倒把一旁的陈亦深冷落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丽娆回过神来,略显慌乱道:“什么?” “你难道不为令玥感到生气么?”陈亦深咄咄逼问道。 “我当然……”丽娆一时有些尴尬难言。 房门推开的吱咯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陆谨言脸色虽严肃,但语气依然温和:“我已经请人送王公子回去了,他伤及肺腑虽不至死,但恐怕也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了。” 陈亦深冷哼了一声,眸中闪过讥诮,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强忍了下来,只顾揉捏着自己的手腕,并无他话。 陆谨言叹了口气道:“陈师弟,今夜之事,不是你的错我回去也当为你分辨。”他看了看一旁脸色晦然的丽娆,又道:“你若难受,我陪你去喝酒散心,让江师妹好好休息吧。” 陈亦深沉吟了半晌,蓦地起身朝门口走去。陆谨言朝着丽娆安抚地笑了笑,这才为她掩上房门。 丽娆轻喘了一声,突然觉得烦闷至极,她走至窗前,俯身趴在窗框上,感受心脏在胸腔中紊乱不堪。 这一夜过得很乱,她都不知道是如何睡着的。 前一秒还在枕上辗转忧思着薛珞的安危,后一秒就看到了她躺在孤木上,在奔腾的淮水河中顺流漂浮而下。 第112章 淮水汹涌的波涛声就在耳边,浪打礁石泛起的水汽仿佛袭到了脸上,她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奋力向那孤木上的人游过去,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游不到她的身边。 几根断橼困住她,让她无法脱身,一方残桅向她冲撞过来,木刺贯穿了她的腿,她尖叫一声,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来,面前一片漆黑的旋涡,让人分不清是在水中还是在陆地上。 腿上的刺痛让她呻,吟不止,撑起身就要坐起。 “别动。”冷凉的声音传来,像是水里窜出的幽魂,霎时间就浇熄了丽娆的焦灼。她抬起手顺着自己的腿摸下去,摸到一双冰冷的手,顺着手往上摸,摸到了那人的脸,那唇齿间泛出的热气让她热泪盈眶。 “你回来了。”她不顾疼痛扑身拥抱住她,眼泪直往她颈窝里流去:“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 “知道。”声音依旧是不解风情的冷硬,薛珞伸手揽过她的腰,把冰凉的的唇凑到她耳边:“所以淮河水那么冷那么急,我也游了上来。” “你……”丽娆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和衣裳俱已湿透,她这下完全清醒过来,翻身就要下床点灯。 薛珞按住她,带了点命令的口气:“别动,等我把你的伤换好药。” “你还管我做什么。”丽娆一口气提不上来郁结在胸口,哽噎不已:“让我看看你的样子,我想要马上看到你。” 薛珞的声音里带着脱力后的疲惫感,仿似为了安拂她才故作了那么一丝轻松:“我的样子很难看,恐怕会吓到你。” 丽娆哪里还管得了别的,待薛珞强制为她换药包扎好伤口,她马上翻身下了床。窗户已经被关上了,只有窗纸还透着灯笼的光,但目视之下四周依旧模糊。 她一路摸索,几次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在案几上摸到了油灯,早已经是灯油干涸了。无法,只得另找备用的蜡烛,为此又耽搁了一会儿,等她点好蜡烛走到床前,早已快把努力聚积起来的勇气消耗光了。 薛珞斜倚在床柱上,一件白色单衣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脸上的苍白犹比白衣更甚,一头黑发凝结在腮边,衬着那双微瞌的眼,像一只虚弱到极致的水妖。 丽娆丢下蜡烛,俯身抱住她的腿,失声痛哭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薛珞犹扯了下嘴角,颤抖着把手放到她发丝上,喟叹道:“没事,就是落了水,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丽娆止住悲伤,帮她换了湿衣并用棉被紧紧包裹住,又把火盆拖到床前,用剑尖把积灰拨开,露出里面还在燃烧的火炭,热气慢慢浮了上来。 她拿过榻上的棉毯,回到床上,把薛珞拥到怀里,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 两个人一时无话,空气变成滞重,能听到彼此拉长的呼吸。 丽娆只觉得自己抱了一块冰,那寒气快要浸到自己的骨头里了,她发起抖来,先还只是微微颤动,后面就像筛糠一样,棉被都跟着晃动起来。 薛珞侧眸看她,轻声笑了起来,她很少有这般开怀的时候,本来荏弱的脸变得明媚起来,像一朵寒兰,且美且柔,让你忍不住去怜惜她。 “至柔。”丽娆齿间战战,小声唤道:“我往后再不会让你去涉险了,管它什么飞鹤帮,苍山帮的,全都不关我们的事。” 薛珞敛眸悠悠道:“好。” 丽娆擦干她的头发,轻轻蜷缩起身子,把自己埋进棉被中。 薛珞本斜靠在她身上,此时勉力翻了个身,躺在床侧,身旁就是温暖的炭火气,她伸出手在火上烤了一会儿,消了自己手上的寒气这才揽过旁边女人的颈弯,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上。 丽娆轻轻地叹息着,在她胸口摩挲着脸颊,回想在花房的时候,她们也这样睡在一张床上,那时候连触碰都是奢望,现在却可以交颈而眠,只盼望永远这样才好。 永远也别回到揽月峰才好。 两个人,一人累极,一人忧思,很快都进入了梦乡。 冬日的天,一般都亮得很晚,窗纸上透泄的光从淡淡一线变成了亮亮一片,四方的天,把房间照得雾蒙蒙的,像是极清朗的月夜。 等到日上三竿,丽娆才倦倦地翻了个身睁开眼来,她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还在沉沉睡着,呼吸绵长,紧闭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扇阴影,阴影未曾抖动,所以全然没有要醒的迹像。 昨夜她回来得很晚,得让她把精神补足。丽娆为免吵醒了她,不敢起身,只在床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那人也辗转将醒。 “咝。”薛珞倒吸了一口气,突然痛吟出声,向来清冷无波的脸变得扭曲起来。 “你怎么了?”丽娆吓得不轻,急忙坐了起来,就要查看她的伤处。 “别动。”薛珞痛意欲深,似乎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方,她坐起身来,捂住自己的左臂,把额头抵在棉被上。 丽娆泪眼婆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到她伤势如此重,自己内力微弱无法为她调息,只有请陆谨言前来助力了。 “我去请陆师兄来。”丽娆慌忙道,说着便掀被急待下床。 “我让你别动。”薛珞咬牙挺了良久,终于缓过了劲。她松懈下来,倒回枕头上,偏过头看着丽娆,微挑眉头笑得意味深长:“我的手臂被你压得,差一点就废了。” 第113章 第69章 两个人卧床谈笑一阵, 不觉已至晌午,窗下人声嘈杂,小二揽客送客之声不绝于耳。 丽娆下了床, 推开了窗, 光亮一下子倾泄进来, 纵然早有准备, 眼睛依旧有着被强光侵蚀的痛楚。楼下的石板道已呈干爽之态, 远处的山色清晰得好像一副画卷, 连一丝氤氲的水汽都没有。 天空澄清无比, 空气中有淡淡的雪新气, 似有若无萦绕在鼻端。 “碧天似水元非水,碧水如天不是天。”楼下有人吟诗,声色不似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带着中年人郁郁不得志的沧桑。 丽娆伸头看去,只见堂叔携了几个徒众正站在河边望景,他负手而立,背影看起来颇为颓丧,看来这久久不可得的掌门之位, 实在让他焦心不已。 枯枝簌簌, 初春的风, 虽已没有了冬日的凛冽,但依然带着泠泠寒气,丽娆打了个寒战,还没等回过头来,就被身后的人揽腰抱住了。 外面行人众多, 又兼有熟识之人在旁,丽娆唯恐被人看到这亲密之态, 吓得直往地上缩去:“你疯了么,被人看到怎么办?” 薛珞脸上一本正经,垂眸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跟她打闹,反倒是像打斗中捏住了敌人命脉,想要好好逼问一番:“看到了又如何,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丽娆脸上一红,整个人羞得不知所措:“不是,被堂叔看到了总是不好的。” 薛珞冷哼一声,清澹淡雅的脸上挂了冰霜:“你既有这么多的顾虑,那何必在真武镇说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 丽娆偏过头去,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犹自矜持,但肌肤由耳至颈,红如滴血:“别拿这话臊我,我会翻脸的。” 薛珞睨了她一眼,心有不满道:“我就说你不是真心的。” 丽娆气得挣扎,想用内力掰开她的手腕,又怕她虚弱难受,只得抱怨道:“你就当我不是真心好了,我就是那么坏故意哄骗你呢。”说着说着倒笑出声来,不禁奚落道:“你是揽月峰的得道高徒,誓要断情绝爱的,你的望舒真经和定心决都修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没用。” 薛珞把额头抵到她的肩胛上,微微颤动,似在苦笑,良久才喟叹道:“是啊,我怎么这么没用。” 咚咚咚,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陆谨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依旧是那么谦谨有礼,温柔可亲:“江师妹,你在么?我在昨日的雅座要了一桌酒水,转请杜老爷和白庄主,你可以早些过来么?” “好,我一会儿就来。”丽娆连忙应着。 薛珞放开她站起身来,脸色不悦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丽娆抓住她的手一阵揉捏:“你呀,当然不懂这些礼节往来,白向到底赠了两间房给我们,我们难道就心安理得的住着么,这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总得要回了礼才行。这种事陈亦深指望不了,只能靠陆师兄安排了。” 薛珞就近坐在矮几旁的梳背椅上,仰头浅喘了一下,昨日的疲备还未消除,精神虽稍有回复,但内气还无法提聚起来,寒气像是散在了筋骨里,让人浑身软绵绵的。 丽娆担忧地看着她的脸,抬起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感受着她的温度:“你别去,我去就是了,我讨厌那个白向看你的样子,真想把他眼睛挖出来。” 薛珞闭眼浅笑,苍白的脸上震荡出一片愉悦:“你就只会在嘴上保护我。” “行动上我也会呀。”丽娆一面开始要水梳洗,一面絮絮不停:“我虽然武功没有你厉害,但医术总比你强,我呆会就出去买药,保证让你寒气尽消。” 客栈里,人声鼎沸,正是午饭之际,来往人客占满了整个厅堂。 雅座上,几人都已到齐,饭菜俱上都未动筷,丽娆连忙过去坐到了下首,并向诸人问好。她打量了陈亦深一眼,只见他毫无生气地坐在旁边,眼下暗青倦怠,手上顾自饮闷酒没有停歇。 或许是让客人久等的缘故,杜如海看着丽娆的眼神带着责备,但嘴上却笑道:“阿娆脸有倦色,可是现在才起?若是早起调功练息,必定会精神百倍。你也不能只顾着梳妆打扮,还是要以练功为上。” 丽娆尴尬无比,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杜如海话中虽是长辈的温和教导,但脸上讽刺的笑容已是答案,总之是坐实了她的疏懒无为。 陆谨言见状,连忙打圆场道:“昨夜有事所以我们都睡得很晚,别说江师妹了,连我和陈师弟也未来得及早起练功。” 杜如海摇头叹道:“内功扎实自然不用练,但本就不如人还这般懒惰就不行了,这参加武林大会的机会来之不易,可别白白浪费了,比武台上代表的就是河清派的颜面,怎么能当儿戏看待。” 丽娆低头捏紧筷子,脸上逐渐现出怒色来。这跟小时候的一些场景太像了,满桌子的亲人都在恭维陈亦深、陈令玥,抑或是赞叹江玉峰的机智聪慧,唯独她江丽娆是个平庸无为之辈,唯独她做什么都对不起父母的栽培和期望。 杜如海还想说什么,被一直在旁四处张望的白向打断了:“怎么薛姑娘未来用饭,是身体不舒服么,可要我找大夫去看看?” 丽娆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她正在房间练功呢,说武林大会迫在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得很,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饭睡觉上,免得一举无法成名,七老八十再战,那就更丢门派的脸了。” 第114章 陆谨言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呛咳了半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才讷讷道:“薛师妹什么时候回来的,害我担心了半宿,既然她勤于练功,那就不要去打扰她了罢。” 杜如海听她语气不善,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不过是作为长辈给她提个醒,既然不领情那就算了,反正不过是个外姓姑娘,丢不了他杜家的人。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间,几个人逐渐把话题引到了昨日的沉船事故上。 飞龙潭堂主刘已有船只靠在淮河渡口,所以知之甚多:“昨日沧山派的船在淮河中沉了。” “苍山派?”陆谨言惊讶道:“怎么回事?” 丽娆也是心内一惊,暗暗腹诽:原来不是飞鹤帮沉船,那薛珞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还在淮江耽误了这么久? 刘已点头道:“今天早上船上的人来报,不会有假。” 杜如海疑惑道:“可是水贼作怪?不过淮水诸盗不是已经被陆公子平了么?” 刘已喝了口酒,神色有些警惕,似乎不敢乱言,稍后才压低声音道:“听救上来的人说,是派中内讧,想抢夺剑谱之故。” “内讧?”陆谨言脸色黯淡下来,似乎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沉重。 刘已道:“掌门要把剑谱交到武林大会上,等于是另选接班人,帮内的徒众自然不满,不过薛掌门也算是死里逃生了。” 白向对旁人的生死并不在意,只对那剑谱充满兴趣,着意问道:“那剑谱可被人抢去了。” 刘已撇了撇嘴,故作不在意道:“这谁知道,也许落水不见了也说不定,薛掌门如今正在白马寺闭门休养,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 杜如海唏嘘不已,感叹道:“哎,为了个剑谱,师徒之情闹成这样,也怪他没有儿子啊。” 丽娆脸色亦是复杂至极,薛珞昨夜出去,肯定是跟此事有关的,帮派内讧,为了抢剑谱而厮杀,她一个外人掺和其中,定然吃了不少亏,真是不该让她出门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众人谈论了几句剑谱,又转了话题。 河清派掌门公子陈亦深昨夜大战流云门的公子王似琪,经过有心人的添油加醋,肯定已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为了不激怒陈亦深,大家也是忍了良久,如今酒气上头,谁还在乎这些只想着寻根究底。 “听说王公子伤势过重,已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了,亦深你的手太重了,王掌门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是气愤不已,你还是早些传信回去,让你爹娘到四潼城去赔礼道歉吧。”杜如海脸色严肃,自觉自己的提议定然不错,便拍了拍陈亦深的背,只待他诺诺答应。 陈亦深冷冷一笑,不置言语。 陆谨言一口气哽在脖颈,差点没被憋死,好半天才顺得气来,赶紧向丽娆打眼色,示意她帮忙说两句。陈亦深如此态度肯定会引起长辈不满,万不可让事情再度恶化下去了。 丽娆只得出言解释道:“堂叔有所不知,王似琪与令玥已有婚约,但昨夜亦深正撞到他与别的女人喝酒,作为兄长为妹妹讨公道是合情合理的,并没有错。” 杜如海捋着胡须上的酒渍,不屑道:“喝酒又如何,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你问问在座哪个男人没有去过,以后成了亲自然就收敛了,何必闹成这样。” 陈亦深嗤笑道:“他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也算是报应了。我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他应该感谢我,道歉是绝不可能的。” 陆谨言抚头哀叹,早知道是这个局面,今日就不请客了。 第70章 杜如海被陈亦深驳了两次面子, 脸上虽不显,心里实在不悦至极,他本想着必要时出面为两派斡旋, 以此解了矛盾。既然陈亦深一意孤行, 那就别怪他置身事外了。 这场午宴自然散得不是那么欢畅, 至少对于河清派的三人来说如是。白向和刘已倒是毫不在意, 只当看了场笑话。 丽娆嘱咐小二给房间送上饭食, 没来得及回屋, 便出了客栈, 四处寻找药铺去了。 津门城偏东南处, 有条丁字型的街道,除了一条进去的长道,两边小巷皆是死路。然, 就在这路正中心,有一座大药坊,名字叫回生堂。 这座药坊在津门城算是赫赫有名,不禁是因为药材齐全,其中的一味回生通窍丸更是行走江湖的一计良药, 此药对脑部重伤, 肢体瘫痪者颇有奇效。 武林大会在即, 出入其中买办药材的人络绎不绝。 丽娆好不容易随着人群排了进去,一进之下,不禁惊愕非常。 这药坊虽大,装潢得却很是简朴,整整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黑色药柜, 数个伙计肩上挎着梯子,随处一放便能攀上跃下, 熟练地开屉拿药。柜前有一溜药台,由坐镇的药师斟问开方,再传于身后的伙计,彼此配合有条不紊。 “姑娘想买什么药?”药师并不抬头,只拿着毛笔悬于纸上,以便随时下笔。 丽娆收回四处打量的好奇心,详说着病情:“病人因长时落水,导致寒气侵体,手脚冰冷,而且神思倦怠,恐有血脉凝滞的症状。” 药师问道:“女子还是男子?” 丽娆连忙回道:“女子。” 药师沉吟片刻,下笔写道:“蕲蛇、乳香、朱砂、黄连、何首乌、木香、豆蔻、麝香,这几种药蒸制成丸,可以祛风散寒,通血活络。” 第115章 丽娆轻啧了一声,瞬间就查出不妥之处:“不能用何首乌,其它几味药本就性热,加了何首乌,反倒会伤肝炽胃。” 药师驻了笔,一脸惊讶道:“姑娘也懂医理?” 丽娆笑着摆了摆手:“略懂而已,你只弃了何首乌,多加些茯苓和厚朴就是了,我这病人本就练至阴的内功,只可驱表寒,若药性太猛反倒伤身。” 药师下笔勾了何首乌,把其它几味药写定,这才把药方递给了一旁等候的伙计,并认真叮嘱道:“药方子别扔了,抓完药再还给我。” 丽娆失笑,支会了银子,便自去一旁等待。 她把药牌上的名字逐一看过去,正在赞叹这药坊药材齐盛之时,有几个蓝衫人从门外挤拥进来。他们簇团在药柜前,高声嚷叫道:“赶紧把你这里的回生丸抓几剂来。” 如此蛮横的态度自然引起后面的人不满:“你们是哪个门派的,为什么不排队等候?” “凭什么你后来却能先抓药,我们也等药急用。” 领头一人抽出腰间折扇,指着身后的众人骂道:“生死攸关,怎么能耽搁?谁闹我就把他打出去。” 他这样生硬的威胁自然起不了镇定人心的作用,对身后的人来说,能到药坊来,当然都是些生死攸关的事,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岂容别人白白浪费,因此责闹声还是不息。 一个脸有刀疤的汉子跃队而出,拿起身后的长刀置在胸前:“来这里拿药的,谁不是大疾重伤之辈,偏你就不一般?赶紧到后面去,不然我这刀可不认人。” 蓝衣人见他这般不知好歹,犹觉丢了面子,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摇开折扇列成阵势,做出御敌之态:“我们流云门岂能受你这无名小卒的威胁,要打的话只管上。” 刀疤汉子闻言大怒,举刀就横劈过来。一个蓝衣人飞身上前相斗,周围的人见此热闹都喝起彩来,药坊瞬间变成了练武场,便是伙计们也停下了手,一个个站在高梯上往下俯看。 丽娆被人群挤到了一个小角落,她心烦意乱,害怕这场打斗愈演愈烈,若是不慎打砸了箱柜岂不是耽误她拿药么。 “小兄弟,小兄弟。”丽娆唤着那梯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伙计:“快把我的药拿了吧,多谢你了。”那小伙计闻言不情不愿地转过头去,用力地抽出手边的一个抽屉,谁曾想手劲太猛,抽屉一下子摔在了地上,里面的厚朴散了一地。 丽娆俯身捧起一把装至屉内,脸上依旧笑意吟吟的:“没关系,你继续拿,我帮你捡。” 小伙计自觉理亏,不再沉迷打斗中,开始认真寻找起药材来。 那厢两人打至药台处,流云门的徒众一招秋风执扇,把台上的笔砚击得粉碎,后面的药师吓得抱头而窜。刀客俯地往前一翻,躲过这杀招,回身刀刀斜砍,也是猛运内力进招不断,他边打边怒道:“你来真的?你流云门算什么东西,我乾坤门的乾坤刀法专制你流云门的花拳绣腿。” 流云门的徒众听他辱及师门,自然不敢示弱,几个人一齐出招,想要尽快制服这乾坤门的刀客,以平众人口舌。但以多敌少不是磊落行径,周围很快有人看不下去,开始出声呵斥了:“流云门的人太不讲理了,以多欺少,即便赢了也不甚光彩。” 两个剑客骤起侠义之心,抽出长剑,跃入了战圈,分散了刀客的压力。 流云门的几人资历尚浅,武艺不精,又不得人心,被人群频频喝倒彩,心上越慌,手上就越乱,渐渐地落了下风。人群越围越小,把他们圈在垓心。流云门以身手灵活为长,地方越小越发不能施展内力,手上的折扇成了摆设,只能用拳脚御敌。 一个徒众提起轻功,站到两个同门的肩胛上,开始起手挽扇蓄积内力。 小伙计包好了药,此时刀剑就在脚下,他不敢有所动作,只得捧着药包对丽娆示意道:“姑娘我丢下来,你可接住了。” 丽娆点点头,连忙高举双手,以便接药。 药包坠下,但还未落入手中,便被流云门的一计扇风击到了门外。 丽娆挫败地惊呼一声,狠狠瞪了那几个流云门的人一眼,暗骂道:“真是讨厌。”随后提起裙角往外奔了出去。 待她冲到门前,地上却没有药包的踪迹,寻问左右的人,也都说不知,她只得在地上四处寻找了起来。抬头时,忽见右边巷子里有个人正在抛动手中物什玩耍,仔细一看,正是那麻绳所缚的药包。 她不经细想,连忙跹步跑向前,旋身拦了那人去路:“少侠,那是我的药,请还给我吧。” “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谁捡到就是谁的。”那人见她只是一个年轻姑娘,脸上现出轻浮之态:“你想要吗,想要就自己来拿吧。” 丽娆见他衣衫褴褛,举止猥琐,显然是丐帮的人。一时怔愣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 “不要了?”那人提溜着药包上的绳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容色颇为艳丽,身姿也孱弱,不像是武艺高强的侠女,更动了调笑玩弄之心:“你先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丽娆明知他有意为难,不得不答道:“我从药坊出来,里面自然是药材,家中有病人在床,请你还给我,让我回去救人吧。”她压低了声色,说得可怜,只盼他能起些恻隐之心。 那人却反问道:“既然是你的,那你说说里面都有些什么药?” 第116章 丽娆腹内烧起一团火,那火渐烧渐旺,她的本色逐渐压抑不住了。若换在平常,她不禁要横眉怒眼大骂一通,还要把那药包抢过来,掷在地上碾碎了,以此表示她的满不在乎。 既然欺负她,那就谁都别想得好,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但她现在可不能这么冲动,薛珞身体不适需要用药,药坊里多人打斗必然是不能再拿药了,左右只能哄得他顺心了,把药还给她。 “这位大哥,我这里有几钱银子,你拿去喝酒吧。”丽娆掏出银子来,递了过去。 那人接了钱,待丽娆伸手去拿药包时,往后一缩。 丽娆瞬间黑了脸:“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是我捡的东西,你说里面是药,我必得一一点清了,是你的才能还给你,若是别人的,我岂不是害了别人?” 丽娆咬了咬牙,无奈道:“里面有木香、豆蔻、麝香之类的祛风散寒药物,你现在就打来查验吧。” “不忙。”那人指了指身后的巷道:“那边有个小酒坊,你随我去了,我在那里打开药包与你一一核对,若是无误,自当原物奉还。” 丽娆往那小巷看去,那边虽不像这边人群拥簇,但行人也不少,酒坊的桌子摆在了檐廊之下,喝酒之人男女皆有,并不是什么腌臜危险之地。 她还是很犹豫,这个人摆明不是好人,丐帮之人与她本有过节,若是被认出,肯定凶多吉少。 但她也不想就此空手回去,不想看到薛珞为此留下病根。 沉吟了良久,她还是迈开了步子:“走吧。” 第71章 两天后, 悦来客栈。 晨起浓雾压城,风雨欲来之。 薛珞俯身撑在窗棂,指骨发白压抑着暴怒的气息, 冷声道:“所以不是丐帮的人带走了她?” 陆谨言接连奔波, 脸色亦憔悴不已, 他点了点头, 突然反应过来那背对着他的女子看不到, 便出声道:“不是, 丐帮那人说了, 他们到酒坊坐定后, 便有两个人来把江师妹掳走了,酒坊老板也能证明他所说非假。” “他有说是什么人?”薛珞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 一双眼布满血丝,显见也是数夜未眠了。 陆谨言蹙了眉,挫败地摇头叹道:“他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只知道都是高手,江师妹只出了一招便被制住。” 薛珞仰头闭眼, 脸上溢出苦笑来:“便不是高手, 一招制住她又有何难, 只可惜看不到武功路数,不知道是哪派的人。” 陆谨言安慰道:“薛师妹,别太着急,我已让陈师弟请碧水阁的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有消息就会告知我们。” 两天了, 从知道她出入过回生堂后,当天在此地出没的所有人他们都去一一探问过, 知道她买了药,知道她与丐帮的人去了酒坊,可一切线索就断在了那里,她被人制住然后从巷道的死路消失了。 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危险都越多一分,薛珞简直不敢想像她会遭受到的折磨,只盼那人是有求于她,不会加以侵害。 “不知道纪盟主现在在何处?”陆谨言抚额沉思道:“我寻遍了这城中的大小驿馆,都没有他入住的消息,恐怕还没来津门城。” 薛珞心中一凛,问道:“找他做什么?” 陆谨言常出入江湖,自然知道得比她多:“他手下有个百晓生,眼线遍布离州十二城,对于江湖上发生的所有事都甚为通晓,只是他行动神出鬼没,很难追寻到他的踪迹。” 薛珞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回身道:“你在这里等着,看碧水阁的人是否会带来消息,我去去就回。”说着飞身跃出窗棂,一路御着轻功往回生堂奔去,转眼便落到那丁字路的中心,在回生堂高耸的屋脊上停了下来。 这两日她已来过这里无数次了,两边巷道都已被民居的后墙封死,只有中间这么一条出路。 带走丽娆的人,若是像她一样用轻功跃墙跳出,也是轻而易举。可带着人使用轻功,必会被人发现,为何当时在场的人都说几人奔到巷道底就忽然不见了? 薛珞旋身使了个翻身决,极轻巧地坠落在巷道底端,身后就是那个小酒坊,此时也有三五人坐在檐廊下喝酒。 她顺着高墙走了一个来回,仰头静静望着那一溜探出半截的青色瓦片。这是一个二层的楼屋,窗户紧闭,正门在一个拐角处,离河岸很近。 身后有人极快速地靠近,薛珞没有回头,只微微侧眸盯着脚下骤然出现的影子。 “姑娘,掌门让你去白马寺一趟。”那人开口,极低沉的男声。 薛珞没有回答,脸上冰霜一片,回头时,突然眸中戾色乍起,瓦檐上的一处地方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那里有两匹瓦之间的距离,比之其他瓦要宽,恐怕是脚尖踩踏后出现的移位。 肯定有人使用了轻功。 她自信自己的轻功在武林中也少有人敌,自己若要跃出这民居根本不用二次借力,这人二次借力却能消失得毫无痕迹,那只有一个可能。 看来得赶快弄清楚这家人是谁,他们跟哪个帮派有所牵扯?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再次御起轻功,急出了城门,往东面的白马寺而去。 白马寺前,几株腊梅开得正繁,枯枝黄蕊映着白墙灰瓦,欲显灰败清冷。几个小孩子正在树下攀折梅花,花瓣被扯落了一地,把那浓烈的幽香搅得到处弥漫。 第117章 这里是苍山派的暂住地,他们经受内斗后,元气大伤,派中人都在休养生息,只有几个年轻力盛的徒众出入买办事宜。 薛珞直接跃墙过去,避开了殿外的守门人。 几人只见白影在眼前一闪,回头时已了无踪迹,个个都拔剑四顾,心惊不已。有人持剑一路奔至方丈中,向薛掌门报告道:“有高手进来了,不知是不是周师兄的人来行刺杀之事。” 薛掌门身着黑衣,白色长髯在颌下拂动,一张干瘦的脸,因病气而显得暗黄,只有那双犀利有神的眼睛,显示出他做为一派宗师的气势。 他挥退众人道:“我知道是谁,不用惊慌。” 几个人闻言,这才相顾退下。 薛掌门走至桌前,翻杯倒了茶水,推到那桌边站着的白衣姑娘前,就这么一点动作也不禁引得肺气涌动,咳嗽不绝。他自顾自顺了顺胸口,这才坐到桌前,开口便笑道:“和煦心法在驱风避寒上,到底没有望舒心经厉害,你受了这么重的寒气,内力却丝毫没有受影响,实在是幸事,只要不耽误你参加武林大会,我就放心了。” 薛珞冷冷一哂,道:“倒也不是全无影响,不过硬撑罢了。” 薛掌门脸上顿显忧心之色:“该找个大夫斟酌个药方才是,我喝的这些药太过猛烈,予你没什么益处。” 薛珞微觉不耐,不想再跟他这么寒暄下去,她心中焦急非常,恨不得马上把挟持丽娆的人找出来,再屠个精光:“我同门师姐不见了,需得马上找到她,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你也该帮我个忙。” 薛掌门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应道:“怎么帮?你要什么人尽管带去就是了。” 薛珞思忖道:“你与现任武林盟主纪盟主的关系如何?我听人说他手下有个百晓生,熟知这津门城中发生的任何大小事,想让他帮我查一查回生堂左边巷子底端那户人家是何底细,最好今晚就能给我消息。” 薛掌门闻言,不敢耽搁,马上出门招人拿来纸笔,一边蘸墨书写,一边道:“我即刻让人送出,你不用担心。” 薛珞回到悦来客栈时,已是下午时分,天色暗得像黄昏,只是雨一直落不下来,像是堵在胸中的一口闷气,让人窒涩不安难以呼吸。 一进客栈大门,便见陆谨言、陈亦深正在大堂里和碧水阁的诸人说话。 陈亦深见她回来,连忙过来问候道:“薛师姐,你去了哪里?可有表姐的消息?” 薛珞一听他这问话,便知他也未得到任何线索,不想浪费时间跟他多言,便直奔上楼去。 行到楼梯处,一人突然站出,拦住了她的去路,并行了个长揖道:“薛姑娘。” 薛珞见到他,指骨微紧,眸中迸出火花来,她眼风似刀,剜在他头顶:“滚开。” 白向虽觉难堪,但不想错失这次与她说话的良机,便道:“我已让我帮中所有人在沿街打探江姑娘的消息,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她找出来。”白向满心想在她面前邀功,只要他能先找到江丽娆,还怕河清派的人不感激他么?那时再与她亲近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薛珞倾身靠近他,她白衣中散发出一阵清冷的馨香,那味道让他浮在云端,简直神魂颠倒,然而还未等他清醒过来,凛冽的掌风便袭到他的肩胛上,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重击到楼梯中间的屏风上,霎时晕倒了过去。 傍晚,雨终于下来了,浓雾依旧未散,把半个城墙淹没其中。 苍山派有人带来了消息,薛珞打开书信一看,立时揉碎纸张,负上陨铁剑便离开了客栈。 她急行到北门渡口处,跃上飞鹤帮的船弦,几个守船的人见状立时围拢过来,还未等开口便被点了穴道。 “李言。”薛珞冷冷开言道。 正在船舱中的李言闻声奔了出来,见到她惊喜不已:“薛姑娘?” 薛珞道:“即刻开船,到真武镇去。” 李言虽有疑惑但也不做他想,赶忙让船工拉帆开舵逆江而上,往真武镇行去。 船只在浓雾中越行越远,隔江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轮廓,桅灯时隐时现,像一只飘浮在暗夜中的幽灵船。 三十里的水路不算长,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李言背上自己的武嚣与她一起跳上岸边的礁石:“薛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薛珞本不愿带上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寒气侵身,未免内息不畅,若是失了手,也需得他掩护一番。因此也不答话,与他一起沿着栈道上行,很快来到长街中。 顺着长街,御着轻功行过几间客栈,见一宅院中马匹甚多。薛珞连忙隐进黑暗中,落入那院落的犄角。 李言很快也跟了上来,薛珞打了个手势,让他在原地等待,自己掣出长剑挽了个剑花,往那烛影闪烁处飘然而去。 她用剑尖戳开窗纸,悄悄往里看去,只见几个蓝衣人守在屋角,屋子中间有张桌子,丽娆正坐在桌前,面前摊放着纸笔,脸上全然是忿然之色。 她眼中一热,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担忧,绝望瞬间松懈下来,忍不住便要出声呼唤了。然而那屋里突然有一道苍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冲动:“阿娆,别拖了,赶紧把药方写出来罢,只要能让似琪完好无损的参加此次武林大会,我便不计较陈亦深的过失了。” 第72章 第118章 丽娆叹了一口气, 冷笑道:“我早把药方交给姨父了,我想你若亲自写信去要的话,他不会不给你, 毕竟是亦深伤了他, 他又是松风涯的女婿, 王伯伯何必找我的麻烦呢。” 王向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高大的背影把烛光一挡,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影子充塞在小小的屋子里, 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他语气虽平静无波, 但表情是极度严厉与愤恨的:“陈雁回能轻易拿出来么?恐怕只会推诿拖延, 你这个姨父从年轻时,就很会算计别人,如今他儿子也开始算计我儿子了。” 丽娆闻言倒有些错愕, 王向生和陈雁回表面上是至交好友,没想到暗地里却有这些龃龉。 “七天后武林大会便开始了,就算是有药方,王似琪也没法去参加了,你若是相信我, 我另给他制些散淤通气的药丸, 虽好得慢, 但对身体没有任何坏处。”丽娆温声劝慰道,她到底也不是个狠心的人,做什么都会想着万全之策。 虽然她不喜欢王似琪,也讨厌他的某些做派,但见王向生为此舟马劳顿的来到津门城, 还是觉得唏嘘感叹。 王向生微沉了脸,烛光在他两眼燃起了两簇火苗:“这不公平, 陈雁回的儿子能参加,我儿子就不行?他故意打伤似琪就是为了让自己得个好名次罢?” 丽娆脸色复杂,沉吟不语,在别人的父亲面前,谈论别人儿子的放浪之处,恐怕也起不了让他愧疚的目的,反倒是让自己难堪。 见她沉默,王向生越想越气,越气愤便越坐实自己的猜想:“陈亦深如此卑鄙,看来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丽娆听着他这话阴森森的,不觉心中一凛:“陈亦深下手虽重,但绝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莽撞之辈,你不若等王似琪清醒了后,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来追究不迟。” 王向生愠怒道:“我没时间等,我听那几个徒弟说,似琪先时就被河清派的人打伤了,如今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便是养好了内力肯定也会大有损折,你还是把百花焕神丹的药方交出来,七天之内他好便罢,不好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丽娆无奈地低了下头,她表面上虽还镇定,其实内心也十分惊慌,王向生的耐心不多,这时有求于她,必然以礼相待,等她再拖延下去,他忧心王似琪的伤势,肯定就不会客气了。 恰在此时躺在角落床上的王似琪发出疼痛的呻,吟,那痛吟更加牵扯着王向生的爱子之心。 丽娆不敢激怒他,只得松口道:“药方是河清派的机密,已交给了姨父,实在不能随意给别人,但是我知道大致的药材,我给他配上几丸,让他不至于留下隐疾就是了。但……”她为难的看着王向生:“但七天之内让他伤好如初,我实在做不到。” 王向生用力一拍桌子,厉喝道:“你别以为我性子软好糊弄,我早就听说百花焕神丹乃脱胎换骨之神药。你马上写出药方让人买药来制,别想着耍花招,若敢在药方上耍花招,我就先拿你来试药。” 话音刚落,屋内的烛光蓦地熄灭,黑暗里只能听到流云门徒众的惊呼声,声音断得突兀,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丽娆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拽住,狠狠往后一拉,然而她还未迈出步子,另一只手臂也被人快速扣住了命脉。 她浑身颤抖,惨叫了一声,那拉着她手腕的手瞬间便松懈开来,紧接着便是剑气相击的铮鸣声。 丽娆觉得自己手臂真是痛不欲生,然而命门被按住任何力都使不出来,她只能随着那人的拉拽之力,被用力甩到门上。巨大的撞门声响引起了院子里其他徒众的注意,他们很快围拢了过来。 门被踹开,打斗的两人一前一后跃进院子里。 王向生一手舞扇,一手制住丽娆,对着那招招逼近的白衣人大声呵问道:“你也是河清派的人?” 薛珞不答,她捏着剑决,御起轻功,使出一招九天揽月,在剑尖蕴起内力,剑影闪烁无痕,极为快速的刺向王向生的手臂数个穴位。 王向生避之不及,只得松开了手。 丽娆横摔在地,半晌回过不神来,等她发现那个与王向生打斗的人是薛珞后,整颗心便纠了起来,周围都是流云门的人,他们在步步逼近,只等她漏出破绽来。 “至柔,小心后面。”一个流云门的徒弟,趁薛珞发动攻招,后背无防守的时候,一招秋风执扇劈了过去,丽娆见状忍不住着急提醒。 薛珞也不留情,点步躲过,回身一剑直接刺穿那人肩胛。另几个徒众也跃入战圈,牵制住薛珞的攻击。 王向生趁此机会挽扇蓄风,风沙滚石残枝断瓦齐齐聚拢,顺着风柱绕身而走,周围本想要上前相助的徒众也是自顾不暇,被这强烈的内力激得心悸不已,气血紊乱。 王向生把风沙聚成一股旋风,挽势如龙,忽地暴喝一声,用力击出。丽娆只觉得脸上被沙石刮得生疼,整个人往后退去,然而这才只是前奏,那飞滚而来的强大气流,还没有真正袭到身上。 这是流云门扇法中颇厉害的一招,叫做蛟龙得水,以风为水必得有十分强劲的内力才能做到,王向生做为掌门,潜习扇法数十年,内功自然娴熟充沛。这毁天灭地的一扇,若是武功平平者直接便会被扇得经脉俱断。 周围的人被气流困住,举步维艰,纷纷以扇护身,只希望这风力别伤自己太深。 第119章 丽娆无法逃避,只能趴伏在地,任那暴风从身上碾过。然而风气虽盛,却迟迟没有碎骨裂身的痛楚,她疑惑的往前看去,只见薛珞驻剑立在她身前,沙石袭到她面门处都堪堪落了下来。 丽娆艰难地爬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摆,仰头大声道:“别跟他硬拼,你先走。” 薛珞脸色有些微波动,但手上不敢松懈下来,她倒执长剑,双手结起剑决,以剑气抵挡着风沙。 但看她手上微微发抖,显然已经快要根限了,若是风沙甫停,王向生趁她内力微弱时,再给上一记扇招,她必定承受不住。 丽娆着急不已,又无力相助,只得流下泪来。 稍时风沙一散,王向生果然趁势而起,照着薛珞头顶便聚力劈下。薛珞咬牙旋身扑地,抱住丽娆滚出他的击打范围。 地上沙石蹦起,丽娆只听得她闷哼一声,随即腹间被推了一把:“快走。”再抬首时,只见那道白光已风也似的冲上前去与王向生缠斗在了一起。 丽娆捂着胳膊,站了起来,她心中实在愤恨,为了个药方伤到自己也就罢了,若是伤了薛珞,她宁愿带着药方与王似琪玉石俱焚。 她回身往屋内奔去,然而刚到门口,就听到病床上王似琪的求饶声:“大侠饶命。” 王向生闻言扇风一滞,顿时留了破绽。薛珞三十二招月华剑法,毫不留情,招招进逼过去,让王向生简直无暇去注意门内的情况。 他咬牙对峙了数招,实在静不下心,挽扇击了个虚招,待薛珞执剑格挡的时候,他脚步生风往屋阁奔去。薛珞脚尖点地御起轻功,如一只鹰隼倒栽下来,挡住他的脚步。 屋内缓缓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王似琪,他重伤未愈,脸色痛苦,像一只木偶般被另一个人挟了出来,那人头发散覆,一张青巾遮住下颌,看不出是何模样。 “王掌门,往后退,你若再敢出招,我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声音是刻意压低过的,所以无法探知他的底细,但他是来帮忙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珞站到丽娆面前,挽了个剑花,重新捏起剑诀,声色冷若冰霜:“晚辈是揽月峰上的薛珞,若今日有得罪的地方,敬可告知师尊,我自领责罚就是了。” 说完直接拽过王似琪的衣襟,运了点巧劲,往前方抛去,王向生连忙奔上前接住。等他抱住儿子,查探到他的脉搏无碍时,三人已经御起轻功离开了宅院。 丽娆抱住薛珞的腰,只觉得风声在耳旁呼啸,她抬起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庞,担心道:“刚才你受伤了么?” 薛珞急行而下,踏过栈道,把她放到船上的甲板,这才勾唇安慰道:“不碍事。” 丽娆哪里肯信,连忙抱住她,由头摸到腿,摸得薛珞耳迹飞红,难得的出现了窘色:“有人看着呢,你也不害臊。” 丽娆转过头,正见那人卸下布巾,绾束头发,那张脸赫然就是熟悉的模样:“李公子。” 李言笑着执礼:“我说薛姑娘怎么这么着急赶路,原来是为着姑娘的安危。” 丽娆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你帮忙,若不是你,我和至柔恐怕不能这么轻易离开。” 李言道:“举手之劳而已,我正愁无地报答薛姑娘的救命之恩,能有这个机会算是上天相助了。” 薛珞倒驻长剑,背倚桅杆,江风吹起她的长发,白衣猎猎作响,她微垂了眸,仿似荏弱得就要被风吹去一般。虽有外人在,丽娆也不想再违背着自己的意愿,她上前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李言道:“江风凛冽,顺风飘流而下,不过片刻就能到达津门城,你们还是进船舱休息吧,我让人煮些姜汤给你们驱寒。” 丽娆笑着答应了,待他离开,却骤然伤了神色,喃喃道:“至柔,都怪我没用,害得你为我奔波。” 薛珞执了她的手,叹息道:“你去买药难道不是为着我么?我只恨那些人,总是欺你,若能把我的轻功分一些给你就好了,至少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第73章 亥时末, 船进入津门城北渡口,此时城门已闭。 渡口处多有行人来回行走,皆是趁夜出行的人, 或是此时才刚到津门城的各派徒众。 丽娆出船舱等待船只靠岸的时候, 正见一艘小船先行跃众靠近岸边, 甲板上跳下一个身着黑衣背缚弯刀的人, 他快速潜进城墙边缘, 在城楼灯的映照下, 如飞蚊一闪, 瞬息就没了踪影。 丽娆惊呼了一声, 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刚走到身后的薛珞:“至柔,你看到那人了没?” 薛珞疑惑道:“什么人?” 丽娆气得微跺右脚,埋怨不迭:“那人看起来很奇怪, 你怎么就没看到?枉你内功深厚,竟一点都不警觉。” 薛珞笑道:“那你说,怎么个奇怪法?” 丽娆正想回答,船只已经靠岸,船头压过渡口的长石, 船身震荡剧烈, 甲板上的人皆站立不稳。李言从前舱奔来, 厉声责问道:“怎么回事?” 船公们连忙解释道:“风浪太大,后船都相逼太近,急于找地停驻以致于船身不稳。” 李言来不及惩罚船公的不稳重,向两位姑娘关切询问道:“可有受伤么?”又见丽娆屈膝表情痛楚,更是着急:“是摔伤腿了么?” 丽娆借助薛珞的手, 努力站直,笑着宽慰道:“我的腿是先时受的旧伤, 已经愈合了,不用担心。” 第120章 李言闻言稍显安心,他见天色已晚,便出言挽留道:“城门已关,不如明日再进吧,我船中房间颇多,足够留你们就住。” 丽娆刚想拒绝,但不知薛珞的意愿,只好先去看她的脸色。 薛珞见她倚肩望来,不明所以,低头反而问道:“看我做什么?” 丽娆尴尬不已,只得掐住她指尖,笑道:“李公子问咱们呢,是在这里住一晚,还是回客栈去?” 薛珞想了想道:“江风凛冽,还是回客栈吧。” 李言知她出言便已决定,自是不敢再劝,便亲自送她们下了船,又一路送到城门边。 薛珞偕着丽娆正要到僻静处跃墙而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李言问道:“你那块石头还在我那里,你要去取么?” 李言正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不期她突然回头跟自己说话,一时耳际绯红,语塞难言,好半晌才摆手道:“不忙,我隔几日再去取也是一样,放在你那里我很放心。” 丽娆轻笑两声,问道:“李公子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么?” 李言摇头道:“不知。” 丽娆道:“西街的悦来客栈,记住了。”她仰头看了看薛珞,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便不是为了石头,也可以来看我们呀。” 李言脸上惊喜不已,连忙应道:“好,我过几日一定来看你们。” 薛珞亦向他点头道别:“李言,今日多谢你了。”她向来不轻易道谢,李言听她这话更是受宠若惊,两只手简直不知该放在哪里,只好抱拳行礼道:“不必道谢,咱们……咱们来日方长,往后定还有互相照应之处。” 等到跃过城墙,踏过几簇屋脊,在街道上站定后,丽娆这才一把甩开薛珞的手,忿然道:“放开我。” 薛珞怕她摔倒,急行上前扶住她,却又被她甩开了。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走。”丽娆脸色不悦,顾自向前走去,薛珞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只能慢慢跟在身后。 寒风拂面,柳发新枝,从城外引来的河水上,野鸭凫水而行,涟漪荡开能清楚的听到水面破裂的声音。东西连接的长街,街道亮如白昼,几处轻纱在精致的楼阁上飘摇,有古琴沉闷的铮鸣和着清丽的歌声传来。 行到旧巷,有酒铺尚还半掩着门,里面灯火辉煌,叫赌声热烈,溢出的炭火热气,让人仿佛置身于炎热的夏夜。门外有小厮抱手来回踱步,看到丽娆后,眼神随步而来,避都避不开,仿似不明白,大半夜怎么会有姑娘在这种街上乱跑。 丽娆心中虽有忐忑,却也不愿停步向身后的女人示弱。她急步向前走,不顾伤口的疼痛,只觉得疼痛都从腿上聚在鼻尖,轻轻一碰就酸涩得快把她逼出眼泪来了。 当眼泪真的流下来的时候,她倒疑惑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了,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别人星夜奔波几十里救她,不顾生死的护着她,现在身受寒疾亦步亦趋容忍着她的坏脾气,她凭什么要冷待她,欺负她? 想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举着衣袖按下腮边的泪水。脚步在她身后缓缓停下,丽娆只能从呼吸声感受她的远近。 过了良久,她倏然转过身,一把抱住那人,温热的脸庞偎在她的长发上像浸了层霜:“至柔,我不是故意要生气,我只是害怕。” 那人无言地抬手抚上她的背。 丽娆眼泪流得更凶了,以往的她就算流泪也要拿言语做护身的武器,因为她知道,没人会在意她的哭泣、她的痛苦,只会斥责她的不可理喻,无视她的任何需求。可现在,那人愿意倾听她的怨言,包容她的任性,撇下自尊任她呼喝,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柔,我害怕你有一天变了心,我该怎么办呢?”她的泪水濡湿着她的衣襟,双臂抱得欲加紧密:“你在这里对我好,那回去呢?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有那么多人捧着你,爱慕你,不顾生死的帮助你,信任你。”丽娆抬起脸来,一双眼努力直视着她,可看到那张清澹雅致的脸忍不住就想惭秽地低下头去:“我算什么呢?”她结结巴巴嗫嚅道:“我长得俗气,脾气又怪异,还自带一身的麻烦。” “我总自命清高的觉得谁都配不上我。”她捂住脸,简直要羞赧入地了:“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人会喜欢。” “你是揽月峰上的月亮,我只是百花谷的杂草,月亮岂是为杂草而升的?月亮谁都可以仰望,所以我才……”她喃喃道:“所以我才这么痛苦。”这么患得患失。 说完这些话,她不敢抬起头来,只把眼睛钉在自己粉色的绣鞋上,现在鞋面已经不鲜艳了,上面风尘仆仆染满污迹。她知道粉色是属于娇俏少女的颜色,她就是这么可耻矫作的妆饰着自己,用鲜花和钗镮点缀她可悲黯淡的人生。 “阿娆。”淡淡的叹息溢出唇迹。 丽娆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薛珞望着她温柔一笑,接着俯身倾覆过来,阴影下是她微阖的眼,鼻间有冷香缭绕,温热的触感,正在唇间细细游移。她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有所动作,直到对方的手环绕在腰间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她才逐渐放松下来。 缱绻多时,两人都有些情难自抑,薛珞把唇印到她的额头上,浅喘的呼吸骤然被笑声代替:“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只到回家为止么?原来是想骗我一辈子。” 第121章 暧昧的气氛顿时被坏殆尽,丽娆忍不住敲打她的肩膀:“我说了,你要再拿这些话臊我,我会翻脸的。” 薛珞轻轻嘶了一声,眸色似乎有些痛楚。 丽娆连忙攀住她衣襟,脸上担忧起来:“怎么了?是不是肩上有伤?” 薛珞摇了摇头,攫住她的手,笑道:“没事。”说完见丽娆一脸不信,便松口安慰道:“不过是被碎石击中了,没有伤筋动骨。” “给我看看。”丽娆挣扎起来,不依不饶的乞求道,想到七日后就是武林大会,而她却为了自己新伤反复,真是伤心不已:“你护我时,我就知道你肯定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薛珞无奈苦笑:“真的没事,你是大夫我怎么敢瞒你?”见她泫然欲泣,只得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畔悄声道:“等到了客栈,我再给你看好么,到时候你想看哪里都可以。” “你。”丽娆面红耳赤,慌忙觑眼看向四周的民居,生怕此时有人正在窗前门后偷望着她们,她窘迫得背过身,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薛珞俯身而笑,稍顷才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去:“赶紧回去吧,你不困么?” 回到客栈时,子时的绑子刚刚敲过,打更人的唱吟声还远远拖在耳际。 大堂内还有人围坐桌前饮酒,见到两人进来,忽都站起身来。 陆谨言见两人毫发无伤的出现在眼前,简直欣喜异常:“江师妹,你回来了,这几天你都去了哪里,可有受伤?” 见他这般担忧着自己的安全,丽娆也觉得感动非常:“没事,陆师兄对不起,害你这几天为我担心了。” 陆谨言叹道:“我是苦于不知道你的去处,不然早去救你了,薛师妹也太过见外,总该跟我和陈师弟说一声,我虽不堪大用,到底能助一臂之力。” 丽娆也不想隐瞒,只简要的说了这几天的经历:“王似琪伤重,王掌门看我颇通医术,便让人把我带去制药,我虽去了两天,但王掌门是今日才到的,所以其间并没有受到苛待。” “原来是流云门,我们只当是丐帮的人生事。”陆谨言恍然道。 “流云门?”一旁的陈亦深脸色难看,拍着桌子怒道:“他还敢让你去为他治伤,你可有跟王掌门说清楚我打他的原由么?” 丽娆冷冷道:“说了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你做了蠢事受伤,姨父难道会怪罪你?还不是逼我给你治伤。” 陈亦深气极,还想开口说什么,被陆谨言抬手拦住:“两位师妹星夜回来,一定十分疲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陈亦深只得咬牙忍了下来。 薛珞冷眼旁观良久,本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余光瞥见楼上有人探头探脑,便问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陆谨言抬头看了一眼,轻咳了两声,笑道:“薛师妹忘了么,你把白庄主打晕,青凤山庄的人自然不满,不过白庄主已规劝他们,让他们勿以此生怨。” “你把白向。”丽娆惊呼起来,蓦然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便压低声色问道:“你把白向打伤了?” 薛珞哪在意这些,用力扯住她手腕,往楼上行去:“行了,回屋睡觉吧。” 第74章 “至柔, 你怎么知道我在真武镇中呢?”梳洗完窝到床上的时候,丽娆舒适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的疲累害怕一经消散, 就只剩下困倦和快乐。 她掖紧被角, 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 努力想制造出一个温暖安全, 不受寒冷侵袭的庇护所。 薛珞无视她的努力, 毫不客气地掀开被子, 拉出她的腿, 开始为她重新换上敷药的绷带:“你也不是第一天就被带到真武镇的罢?就在巷子底那间屋子里呆了两天, 若不是姓王的伤重不宜远行,你恐怕都被带到四潼城去了。” 丽娆笑眯眯地望着她:“如果我被带到四潼城,你还会去找我吗?” 薛珞冷嗤一声, 摇了摇头:“不会去。” “为什么?”丽娆顿时撑起身来,一脸哀怨:“我被掳去四潼城,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你竟然不愿去找我,你太狠心了。” 薛珞俯身压制住她, 脸上布满冰霜, 眸中毫无情绪:“你凭什么认为, 我会为了你错过这次武林大会呢,还有薛家的化雨剑法,那可是苍山派的传世之宝,谁不想要?” 丽娆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这猝然的冷漠吓到了, 好半天都不敢有所反应。 薛珞噗嗤一笑,柔了眼色, 吻向她的额头:“你真信了?” 丽娆摇头道:“不是,我在想你为什么称那是薛家的剑法,有些奇怪。“ “你呀。”薛珞失笑:“总是这么机敏。” 丽娆反抱住她的腰,把她拉到床上来:“我从小就喜欢察言观色,别人的语气和想法有什么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不是真的欺骗我,爱护我,我也全都知道。” 薛珞微皱了眉头,眼中满是怜惜。父母双亡,靠亲戚们接济生活,自然时时都要看人脸色了:“阿娆,往后,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丽娆靠在她的胸口上,打了个哈欠,微微阖上眼:“等你拿到化雨剑法,也教我练一练。” 薛珞轻抚着她的头发,任她渐渐睡去,然后屈起指节,聚起内力朝不远处的烛火弹去,火光霎时熄灭。 第122章 然而丽娆却突然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道:“我还没看你肩上的伤呢。” 薛珞拉下她,声色轻然,带着诱惑:“快睡吧,明日再看。” 丽娆身着单衣,暴露在寒风中,瞬间打了个激灵。她连忙躺下来,蜷缩进温暖的被子中,沉湎在安稳的臂弯里,须臾便睡得不醒人事了。 隔日,天气阴凉。凛冽的冬寒正在逐渐褪去,但温暖的春日迟迟不来,柳树只能在连绵的阴冷中打着盹,延缓着绽放新芽的速度。 丽娆醒来时,身旁已经没有了人,枕上的冰凉显示她早已离去多时,觑眼望向床弦,她的佩剑也不见了踪影。丽娆疲倦地翻了个身,闭眼继续睡去。 不过一刻钟,她就忽地坐起身来。外面天色虽阴,但天光尚好,晨起是舒筋练气的最好时候,她便不会招式,练练心法也会对身体大有益处。 她盘坐在床上,吐息纳气,把心法从头到尾默诵了一遍。练了大半个时辰,丹田里才微微聚起一些热气,内力开始缓缓在经脉间游走,但总会遇到凝碍之处。 良久,她额上起了一层汗,一股内力正堵塞在心口,让那里泛出阵阵绞痛,这都快她太过性急,没有一点一点按络舒解,只想尽快让内力转过周身,以达到精进的目的,结果反倒造成了心脉的紊乱。 这在焦灼之时,门吱哑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稍时是杯盘轻声相撞的声音。丽娆不敢睁开眼睛来,她怕这时贸然中断行气,反倒让内力逆流,造成经脉断裂的痛楚。 但是胸口却越来越疼,疼得让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来人走近,一股强大的内力蓦地袭往膻中,缠绕的淤气顿时四散,接着紫宫、中庭、巨阙一路往下,不过须臾就把丽娆练了半天不得其所的凝结处全部打通。内力涌上头顶,顿时如乌云四散,整个人精神奕奕。 原来常听别人所说的功力精进,意是这种畅快的感觉。 丽娆睁开眼,脸上没有兴奋,反而满是羞赧:“做什么?” “没什么。”薛珞淡淡一笑,只作不知:“起来洗漱吧,我端了早饭来。” 丽娆一面穿着鞋,一面嘟囔道:“你便是不帮我,我自己也能冲开诸个穴位。” 薛珞点点头,表情严肃的附和着她:“这是自然。” 丽娆见她这么一本正经,反倒气得面红耳赤:“你想笑话就笑话好了,何必这样羞辱我。”说着便要赌气出门。 薛珞抬手拉住她的手臂,徐徐哄劝道:“其实你也不必练成多么高深的武功,要想自保,我教你如何运用暗器就是了,至于轻功,往后回揽月峰我再教你,在峰崖之巅,迎风而跃,很快就能掌握御风的技巧。” “暗器?”丽娆窘迫不已:“那也要很高的内力才可以,我怎么能行。” 薛珞叹了口气,把她圈进怀里道:“不要总是觉得不行,你先练习把筷子投进远处的花瓶里,等学会了,再试着用它熄灭烛火,等到烛火也能熄灭,那就可以雕个木人,用银针铁丸,射击它的穴位。当你能把暗器嵌入木头中时,那你自保便没有任何问题。” 丽娆听到这里,心弦已有波动:“像我这么傻的人,要练个三年五载才行吗?” 薛珞埋颈而笑,笑得胸膛震动:“怎么会,你这么聪明,练三个月便能小有所成。从明天开始吧,我练多久,你就练多久,咱们风雨无阻。” 丽娆点点头,暗自下定决心:“好,就这么说定了。” 吃完饭,两人来到客栈大堂处。 彼时堂中有数桌人正在吃早饭,见杜如海也在其中,丽娆便准备揩着薛珞去问候一声,以示尊敬。然而刚走到他面前,他便霍然起身,带着碧水阁的众人昂首散去。 丽娆被冷落的原地尴尬不已,不禁恨恨然道:“我又怎么招惹他了?” 薛珞环抱双手,不以为意道:“不是你,是我。” 另一面坐在窗前的陆谨言见状赶紧来到两人面前:“杜老爷是因为白庄主的缘故罢,他昨日让我一定要劝薛师妹去赔不是,我拒绝后,他便极为生气。” 丽娆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他这么会做人,他自己去赔礼好了,又拉上别人做什么。” 陆谨言笑了笑没有答话,半晌,他才看向薛珞,神情有些紧张的提议道:“薛师妹,一会儿我和陈师弟要去山上练功,你也要一起来么?我们可以相互喂招。” 薛珞摇头拒绝道:“不用了,今日早上我已练了两个时辰剑法。” 陆谨言叹道:“到底还是我们懒惰了。” 等到离开客栈,走上沿江的小道,丽娆犹还在感叹:“两个时辰的剑法,那你不就根本没怎么睡么?” “你寒气未消,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背上的伤也没给我看,害得我总是提心吊胆,真是气死了。” 她一路喋喋不休,身旁的人却安静无比。 江风忽而从后面吹来,吹得人鬓发散乱,发带乱舞,丽娆感觉到自己的蝴蝶簪,翅膀正在扑簌簌颤动。 薛珞退后两步,走到她的身后去,风力被阻挡了许多。丽娆忍不住笑着打趣她道:“至柔,你真是很会照顾人,不知是你天生如此细心呢,还是后天跟谁学来的呢。”说完这话,她心里突的一窒,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僵硬起来。 第123章 薛珞站在身后,不知她此时的表情,因此并未多心,只是笑道:“对你好也不行么?” 丽娆脸色复杂,幽幽叹道:“当然行,不过我希望你对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么好的。” 来到东南处的丁字街。 丽娆站在回生堂的巨大牌匾下,心情真是五味杂陈。她愕然于自己的蠢笨,早知道会引起这么大的麻烦,当初就不要在意那包药了。 两人并肩而进,重新抓了散寒的药,没想到那药师竟还认得她,一脸惊讶地问道:“姑娘,先时的药没效么?你怎么还来抓。” 丽娆笑道:“先时的药还未吃上呢,被那门外的叫花子抢去了。” 药师唏嘘不已:“这年头,连药也有人抢。” 谁说不是呢,竟然连药也有人抢。丽娆出来时,一路往左,直走到小巷子底。那时她被点了穴道关在楼屋的厢房里,心里的害怕和无助可想而知,而彼时薛珞和陆谨言也许就在这墙下正在到处找她。 她向来不是害怕故地重游的人,所以回身时,愤恨道:“要是我再碰到那个乞丐,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你准备怎么教训呢?”薛珞一张玉颜,在带着隐隐怒气时,像尊没有慈悲心的神女,你会不敢去直视她,甚至想逃离她,因为你知道,你所许下的任何狠毒的愿望,她都会实现。 纵然丽娆与她交了心,也会有瞬间的畏惧:“我会……我会赏他两巴掌。” “呵。”薛珞冷笑:“太轻了,应该砍了他的手脚才对。” 丽娆打了个寒噤,连忙转移话题道:“至柔,买鞋,我的鞋脏了,想买。” 薛珞点头应道:“好。” 第75章 丽娆拈着一根筷子, 对准着十数步开外的筷筒,她闭着左眼努力让筷子尖与筒孔的位置相平,然后保持着这个动作把筷子投了出去。 竹筷擦过筷筒发出轻脆的碰撞声, 虽然没有投进去, 但还是换来了夸赞:“可以, 已经越来越近了。”薛珞练完剑法, 站在旁边看了半晌, 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筷子, 随手一扔, 筷子便落到了孔洞中, 滴溜溜地打着转。 她笑道:“你只需要看着要投进去的地方,不要把精力放在手中,那样速度太慢了。你一直丢不要停下, 等到落进去后,你记住那种感觉,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很简单了。” 丽娆撇了撇嘴,继续掣出一根筷子往前投去。这已经是她练习的第三天了, 虽一直都未成功, 但还未到气馁的地步。她把手中的筷子接连丢完, 这才慢慢地吁出一口气,走到对面,一边捡拾地上散落的筷子一边不住声的抱怨着:“离得太远了,只要三步就好,等我投进了再往后放不行么?你一开始就放那么远, 我眼睛都快看不清了。” 薛珞冷了脸,嗤道:“三步?你干脆放到脚下好了。” 丽娆从小便是个倔强的姑娘, 向来喜欢唱反调,别人越不许她做的事情,她想方设法都要尝试。别人若对她态度蛮横,她便会更蛮横无礼的回击。虽然认识薛珞后,她也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性子,但现在的她们,已经熟稔到不需要那种太过矜持的相处方式了。 “我就要从近处开始学,今天我只隔三步,明天我再隔四步,半个月后就是现在这个距离,我肯定很轻松就能投进去了,你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么?”丽娆毫不客气的回道,并且说到做到,再练习时,就只愿意离三步远。 薛珞从小生活在教规严苛的揽月峰上,师姐妹们都是悟性极高的姑娘,又在溶华大师极为严厉的教导下长大,从来不知道忤逆是什么。她痛恨那些资质平平又自命不凡的庸人们,但现在她所爱的人就是她最痛恨的那类人,这简直就是上天对她背弃教条的惩罚。 “江丽娆,你是不是真的要这么练?”薛珞冷漠的表情后,有种暴风骤雨即将到来的压迫感。 丽娆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下唇紧咬,开始泛起委屈:“你凶什么,我不过是想赶紧成功一次么,我都练了三天了,还一次都没投进去过呢。” 薛珞依是那般不近人情的样子:“这么近,你成功一百次又有什么用?你既知自己不如别人,就该更努力些,而不是总想着投机取巧。” 一席话说得丽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有气不得发,只得咬牙道:“行行行,我投机取巧,我不想认真练行了吧,你当我愿意在这里吹几个时辰冷风呢?” 薛珞脸色难看,眉间带着几分戾气:“你若是这种态度,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丽娆本只想发几句牢骚就好,见她动了气,越发口不择言起来:“我反正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无可救药,你要是喜欢聪明的人那就别来教我,省省你的力气吧。” 薛珞垂眸,并不再继续说话,发丝遮映下,只露出冷硬紧抿的唇角。这样的沉默反倒让丽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自忖刚才也没有说太过头的气话,因此也并没道歉。 风猎猎作响,练功凝聚的热气被吹散,只剩下冷意在肌肤上游走。 这里是津门城西门外的一个小山丘,地势十分开阔,里外没有人家。脚下的这块荒田已野草没胫,偶尔还有野兔穿梭其间。薛珞找这个地方也颇费了些功夫,其实对于轻功卓越的人来说,在这种平缓的地势练功并不如险绝处来得有益。 丽娆抱着竹筷退到十数步开外,默默的练习起来,虽没有明确低头服软,却已经是她最大的妥协了。 第124章 等到练满两个时辰,她回过头去,早已不见那白色的身影。先时还能因为自愧而压抑的情绪,这时突然爆发出来,她掰断手中的竹筷,朝不远处一只冒头的野免身上砸去。 筷子落下,兔子动了动脑袋,连避都未避。 那惬然吃草的表情,简直像是藐视她,丽娆自然气不过,她一路追了过去,免子蹦得飞快,偶尔露出灰麻色的耳朵,眼看它就要钻进田壁间的土洞里了,倏然一支竹筷破风而来,把它钉在洞口。 免子双腿挣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丽娆愣愣地看着它,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身后有人渐渐靠近,脚步踩在细草上,窸窸窣窣,像是正在皲裂的冰面。 丽娆侧眸望去,一个油纸包正递到眼前。 她接过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糕,香甜的气息扑进鼻端,让人垂涎欲滴。她闷闷地咬了一口,叹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以后还是会气你的。” 薛珞幽幽道:“我知道。” 丽娆转过身,也不看她,抬脚便走,后面的人跹步跟上。肚子里有了热气,心情自然好了很多,回去的路上,遇到几株红梅,丽娆颇有兴致地折了一大把。 到客栈后,她找了个花瓶把它插起来放在窗沿上,沉闷的房间顿时便雅致了几分。 下午,丽娆借客栈厨下的炉子给薛珞煎药,两个打杂的厨娘在灶后聊天,谈起了最近津门城出现的一件奇事。 “更夫说最近城南的土地庙里,子时总会听到人的哭声。” “是哪个小叫花冻得哭吧?” “不是,他说他进去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吓得最近都不敢走庙前的路了。” “会不会是猫叫春呢?” “这才几月呢,猫就叫春,都跟你说是人了。” 稍显年轻的厨娘还是不信:“谁半夜三更跑那破庙里去哭什么?想是听错了,要不然就是风吹得幡响。” 年老的厨娘搬着一支矮凳坐在灶在,掰着手里的白菜,她似乎认定了这是鬼魂作怪,因此表情略显神秘的压低嗓音:“这津门城要开什么武林大会,到处都没地方住,连暗巷的几间漏顶的破屋都被乞丐占了,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去土地庙睡呢,肯定是知道些什么?那里死过人呢,本来就阴气重。” 丽娆手上扇着小火炉,耳朵却支楞起来,一个字都没放过。 年轻的厨娘自恃胆大,对鬼神之说不以为意,眼睛只放在自己守着火候的那锅炖猪脚上:“它就光哭,也不伤人,就算是鬼也是个可怜鬼。” “就算是个可怜鬼,也该明白人鬼殊途,该投胎就去投胎,别来吓唬人啊,何况她在菩萨面前哭,那肯定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话刚说完,便有小二拿来菜筹,高声唱道:“两碗酸笋肉丝面。” 丽娆端着药一路飞奔回房间,彼时薛珞正在静练心法,听得她急匆匆推得门来,哪里还静得下心,睁眼笑道:“怎么了,后面有人追你么?” “没人追我,我跟你说个好玩的事,你先把药喝了。”丽娆赶忙把药捧到她眼前。 薛珞唇还未覆上去就觉一股袭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把碗接过搁到一旁的小几上,问道:“什么事,说吧,等你说完这药就能喝了。” 丽娆一脸兴奋道:“ 咱们晚上去城南的土地庙玩,听说那里有鬼,咱们去看看鬼长什么样。” 薛珞微蹙眉头,清丽的脸上带了些嗔责,摒除了一贯的肃然看起来真是娇美可爱:“晚上去看鬼?你还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安安静静睡觉不好么?” “不好。”丽娆气恼道,这几日她天天被守着练功,手臂练得酸痛不已,偶尔也该像年轻姑娘们一样,恣意放松一番。虽不能做些诸如夜探王府,偷取秘籍之类太过冒险的事,但寻访荒宅这样的趣事还是该做一做,免得回了河清派后却没有值得回味的记忆。 “咱们子时去,听说那鬼每到子时就会发出哭声,是人是鬼把它揪出来看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你呀。”薛珞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突然对这些事这么有兴致。” 丽娆端过药碗,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口,霎时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我想跟你做些快乐的事情啊。” 薛珞闻言脸上骤起红晕,但见丽娆眼波澄辙,一脸无邪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白白修了清心诀、静心咒这诸般澄心绝欲的心法。 为了掩饰自己脑海中不断冒出的旖旎想法,她只得答应下来:“好罢。”也许到外面去散淡下心绪倒比共处一室来得自在些。 “可以喝了,这药必须热着喝,冷了伤脾胃,反倒积寒。”丽娆把药碗抵到她唇边,看着她一口口咽下去,想着那酸苦的滋味,自己身临其境般打了个寒战,等到她喝完,连忙塞了颗冰糖过去。 晚饭过后,陆谨言便来敲门了,临近比赛,他和陈亦深也是见天都在外练习剑法和暗器,很少能看到踪影,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恐怕也不会贸然来打搅。 丽娆开了门。 陆谨言笑着问候了一声:“江师妹的暗器功夫练得如何了?” 丽娆叹了口气:“内力太浅,练得不成样子。” 他安慰道:“慢慢来罢,以后回听雪楼,我教你两句运功的要决。” 第125章 两人闲聊至此,便该进入正题了,陆谨言从怀中掏中一张信纸,递到丽娆面前,眼却望着倚在窗边的薛珞道:“陈掌门用飞鸽传给碧水阁的信,里面有松风涯和揽月峰的消息。” 薛珞闻言脸色微变,急行过来就要接过来信,但见丽娆已拿到手中,便催促道:“看吧。” 丽娆冷哼了一声,把信塞到她手中,不屑道:“我才不想知道松风涯的消息呢,你自己看吧。” 薛珞展开信纸,纸上虽只有寥寥数语,却够她恍然失措、心乱如麻了。 第76章 “信上说了什么?”送走陆谨言后, 丽娆终于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追着薛珞询问信里的内容。 薛珞早已把信纸捏成了齑粉,朝着窗外一扬, 眉间隐着局促:“没什么, 师父担心我的身体, 想知道我恢复得怎么样了。” “是吗?”丽娆有些不信, 若只是这般普通的问候之语, 她又何必把它毁掉, 这举动简直是掩耳盗铃:“关心你的不是师父, 是你师叔吧, 连这也要瞒我,你当我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么?” 薛珞耳际微红,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身旁的梅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种红得耀眼的色彩,仿佛在预示着某种危险即将到来。 薛珞向来是不擅说谎的,看着她眉峰轻蹙,愁绪渐生的模样, 丽娆只得强迫自己把这事就此揭过, 她们的感情还未到牢不可破的时候, 何必为这些小事闹得大家都难堪呢。 相爱本就是互相妥协的过程,现在该轮到她妥协了。 丽娆抽出床边立柱上挂着的青岗剑,用棉布蘸湿了酒液进行擦拭,以此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 这剑刃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了,锋刃都有些涩钝, 它本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可到了江家父女手中从来没吞噬过人命, 所以除了重朴,没什么杀气。 “你要带剑出去么?”薛珞有些惊讶。 丽娆睨着剑尖,语气淡然道:“这剑身上可镌着符咒呢,可以拿去震慑那些小鬼,保管它们不敢近我身。” 薛珞见她这般正经严肃,笑着打趣道:“既有万全准备,看来今晚得你保护我了。” 丽娆唇角带了些骄矜的笑意:“放心吧,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住在花房里,胆量早就大得不怕鬼了,如果真是鬼倒好了,正好用它来试剑。” 她挽了个剑花,负剑在后,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薛珞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一时倒忘了那信上消息带来的焦灼。 夜半,两个人简装出发,一路御着轻功来到城南小巷的屋脊上。 这个小巷十分的破陋,屋瓦脆薄,脊梁狭窄,没有兽首和飞檐,很难有立足之地。 薛珞一连跃过数间屋子,终于在一处尚为宽厚的矮墙上落了下来,她扶住丽娆轻声叮嘱道:“在这里等我,我把土地庙找到再回来接你。” 丽娆点了点头,看着她化成一道残影,倏忽之间便没了踪迹。墙边就是民居,窗户开得很高,透过月光能看到木架床的阴影,此时所有人都熄灯进入了梦乡,如果静下心来,会听到浅浅的打鼾声。 丽娆一动不敢动,她站在这里活似鬼魅,若是有人开门出来看到,估计会吓得半死。先时在薛珞面前筑起的一腔胆气,变得岌岌可危,她感觉指尖在微微颤动,耳朵也变得异常灵敏,心脏为着这暗巷里出现的无数诡异的响动而加速跳动着。 等了近一刻钟,薛珞终于姗姗而来。她一声不响,携着丽娆落进巷中的石板道上,然后沿着那小道左穿右进起来。 “远么?”丽娆拉着她的衣袖小声问道。 薛珞摇了摇头,带着她转进一条稍大的巷子,两岸门板黑沉沉的,偶尔某一间扇格里透出点淡黄的微光,那摇曳的光晕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得又长又细,反倒更添惊惧。 一只狸猫从房顶上落下来,从脚边跑过,发出一声渗人的哀嚎。丽娆浑身战栗,贴近薛珞,用力抱住她的手臂,整个头埋进她的臂弯里。这便是她的优点,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不会尖叫引人注目,但也是她的缺点,遇到危险如鸵鸟一般全然放弃了自保的机会。 薛珞无奈一笑,揽过她的肩膀,催动内力脚步猝然加快起来。 行到巷底,进入一间屋子,丽娆虽闭着眼,亦知道这里比外面更加黑暗,脚下有踩上干草的窸窣声,鼻端有淡淡的香烛味。她不敢睁眼,只知道薛珞施展轻功带着她上了高处。 “这是房梁上,好好坐着。”薛珞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温暖的热气吹进耳朵里。 丽娆这才敢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来。 过了良久,眼睛终于习惯这种黑暗,周围的事物便略显清晰起来。 这便是土地庙了,虽很破旧,但并不荒疏。土地像前的灰槽里还插着很多支燃烬的细香,但香案边缘却很少灰烬,看来还是时不时有人会来打扫。 案下的数个蒲团排列整齐,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的迥异鲜艳。 她们是听到子时的绑子声便出门的,到这里来的路程也不过耽搁了半个时辰,便是鬼也该是出来的时候了。 丽娆俯下身,趴在房梁上,让梁橼遮住自己的身影,身后的薛珞已离开她,轻轻荡到了房子的另一角,把白衣隐在倒垂的帐幔后,敛神屏气,毫无痕迹。 丽娆伸手从背上取下负剑抱在胸前,然后静静的等待着。 第126章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的耐心将要消失的时候,庙堂后发出了声响,先是吱呀开门的声音,再是脚步踏在石砖上发出的轻脆叩击响。 丽娆探出头,觑着眼睛往地下看去,那鬼并没有现形。稍时只见土地像正在缓缓颤动,丽娆大气不敢出,亲眼见着那石像往前行走了数尺,如此诡异的画面,直让她汗毛竖立。 接着便有呜呜低鸣声传来,像是有野兽在远处长啸,又像是女人在拖着长腔哭泣。 丽娆往帐幔处看了看,此时正有阵狂风袭卷吹来,帐幔被掀起舞动,然而不管怎么看,那犄角处都没有白色的衣角出没。 丽娆埋下头,心跳得没了章法,整个人像是浮在浪涛中的一块木板上,四周皆是险境,没有庇护,随时都会被鬼怪所吞没。 哭啸声还在继续,风也越来越大。 香案上的残灰被吹散,整间庙堂红幡乱动,门扇皆响,丽娆紧紧抓住剑柄,祈祷它真能有驱魔散鬼的能力。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那石像兀地又颤动起来,接着便慢慢行走起来,等它坐回了原地,哭声戛然而止。 一切都静悄悄的,风也瞬息止歇了,屋内安静得能听到丽娆急喘的呼吸声。 鞋底叩击青石板的脚步声,从石像后渐渐传到前面来,丽娆轻轻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看着一个颀长黑影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似乎在倾听或观察着什么。 直到帐幔上一只猫尖嚎着跳下来,窜进屋角黑暗里。那黑影终于有所动作,他慢慢地走到石像后,再没了踪影。 又过了稍时,丽娆正在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时候,脚踝猛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她吓得魂飞魄散,拿剑往后一刺,却被用力格挡开,挣扎间一个不稳直接从梁上摔了下去。 然而还未落地,便被人拦腰抱住了,薛珞的声音像是黑暗中出现的一道曙光,让绝望的人重新捡拾起了散落的魂魄和勇气:“别怕,那鬼已经走了。” 丽娆全身懈了力气,水一样直往下滑,她喃喃道:“你去哪了?” 薛珞道:“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 丽娆这时才有胆子嗔责她道:“骗人,你到底去哪了?你看到那鬼影了么?” 薛珞叹道:“哪里是鬼,分明是人,若不是我用猫引开他,你早被发现了。幸而他武功不算高,若是动起手来,我也有把握制住他。” 丽娆长吁了一口气,她急切地拉着薛珞往石像后走去,那里很狭窄,只容得下一人经过,除了有道关闭的后门,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土地公公能走路,你有看到吧?”丽娆虽知道是人在搞鬼,但也不想对神佛太过不尊重。 薛珞上前,拿着剑鞘在石像背上一阵戳点,探索无果后,又旋身用脚尖去踢踹那石台。 见她突行这般莽撞无礼的事,丽娆惊愕之余,连忙双手合十向石像拜了拜,问道:“你在找什么?” “还能找什么。”薛珞轻啧了一声,手指捏起剑决,掣出长剑就要做势横劈过去:“找机关。” “别用剑。”丽娆拦住她,认真想了想,道:“先时我看这石像是由左缓缓向右行。”她走到石像左边,见那土地像的手上雕了根法杖,那杖身摸起来圆润光滑,似乎被触摸过无数次了。 她拽住那石杖,慢慢朝右拉动,没想到石像真的松动了起来,薛珞伸手帮忙拉过,一瞬息便把那石像转到了右面,原本石台的位置露出个大洞,猛烈的阴风从洞中窜出,把人吹得一个趔趄。 两人探身往下看去,洞口黑黢黢的,似乎深不见底。风声在洞口汇聚成长啸,又像是哭声,更像是地底蛰伏的猛兽正在怒吼。 “下去么?”薛珞问道,语气中有着跃跃欲试的冲动,她素来性子冷淡,不想倒对这诡秘事生出几分兴意来。 “不要下。”丽娆推回石像,把洞口掩上,这才道:“若是那人突然回来,咱们便被他堵在里面了。” “也不知道他藏了什么东西在下面。”薛珞叹息道,眼见真相在前而不去探寻,实在是让人心痒难耐,但有丽娆在旁她也不能不为她的安全着想:“先回去吧。” 第77章 两人回到客栈, 那时已至寅时,这一趟出去,虽未做得如何大事, 也觉得疲累不堪了。 丽娆躺在床上, 掰着指头算了算, 挫败地拉着被子捂住自己的头闷声道:“一个时辰后就得起来练功, 我们是睡还是不睡呢?” 薛珞笑道:“睡吧, 迟些练也是一样, 一天不拘什么时候练满两个时辰也就是了。” 丽娆就等着这句话呢, 她可不想主动偷懒, 免得又惹怒这位严厉的师父。既有了薛珞的松口,她亦不再纠结于练功之事,身心轻松之下, 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听着她逐渐绵长的呼吸声,一旁的薛珞却神情复杂,辗转难眠。她掀被起身来到窗棂前,望着窗外那静静流淌的河水发呆,武林大会近在眼前, 她却无法全然把心思放在上面, 脑中混乱侵蚀的只是一些儿女情长, 实在是愧对于师父的栽培,也有悖于对师叔的承诺。 她何以变成了现在这种矛盾不定的样子。 银色的月光,洒将到地砖上,红梅虬结的影子散满了整个房间,疏影摇晃间, 仿似回到了银辉台竹影婆娑的厢房里。那时的她只醉心于剑法之中,整日在揽月峰头潜习真经心法, 人人都知道她要接过师父的衣钵,一辈子做颗断情绝爱的冰冷石头。 第127章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能跟师叔一起,日子怎么样都是快活的。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简单的厮守就行了,而是在意她的一切情绪,心疼她的一切过往,害怕带给她伤心难过。 她慢慢走到床前,凝视着床上的人。那人有一张艳丽的脸,漆黑的眉毛在白日里颇显英气,但这时候被朦胧月光淡了色彩,眉锋变得温柔起来。她有着天生上翘的唇角,本该是语嫣带笑的,可是偶尔说出的话,却能伤透人的心。 就是这么一个任性刻薄的姑娘,竟然会让她升起难以割舍的感觉。 薛珞轻勾唇角,笑得有些苦涩,她伸手拈起被角,细细地包裹住她裸,露的颈项,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阿娆,明日能不能别对我发太大的火?”那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自然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淡然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蜷缩起来,像是在抵御着那地道中散不尽的凛冽寒风。 薛珞俯身隔着被子拥住她,把脸上的烦恼忧闷全都埋进她的颈弯里,她真是有些害怕明日的到来,想到要看到丽娆难过的眼神,她的心就窒涩难安。 翌日,天色初晴,暖阳普照。 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津门城那场罕见的大雪还未完全失掉它的威力,阳光蒸发着水面上的寒气,河风吹在肌肤上像夹带着刮骨的刀,阴暗的地方堪比冬日还冷。但只要是光照射着的地方,那初春的暖意便显现出来。 避居暗巷的人们,全都涌了出来,不拘哪一处温暖的地方,三三两两择地而坐,企图散尽这一冬来积聚于身上的湿气。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嘈杂,沿河大道的车水马龙,非但没吵醒睡梦中的人,简直成了安眠曲,人多热闹代表的就是一种安全各平,于国于家都是。 武林大会的比武之地已经选定,由丐帮徒众们口耳相传着,未及半天,津门城里便人人皆知。 当然,除了丽娆。 她在温暖的床铺里流连多时,这才磨磨蹭蹭爬起来开始洗漱。 小几上放着的粥菜糕点已经冰冷,必定是薛珞练完剑送来后又不忍叫醒熟睡的她。她既觉可惜,又觉愧疚,为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反倒让别人彻夜受累了。 比武最忌精力受损,为了弥补,她决定借客栈的小厨房亲手做顿午饭,等薛珞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做好饭菜后,一直等到客栈里食客们都已散尽,薛珞还没有回来,丽娆倒有些疑惑了,难道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她前往对面房间去敲门,也没有人应答。 他们都去哪了?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后,丽娆暗暗腹诽着,武林大会近在眼前,想来他们一定是去郊外切磋武艺了。 武功招势的变化,并非是按部就班的,定是要在对招拆招中,练就极为灵敏的身法,也要在防守抵御中寻找敌人的破绽,甚至要在腾挪转换间牢牢记住别人的招式,以求在最快的速度中做出应对,这些都是自己独自修行所不能了悟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傻傻等了。 丽娆坐在往常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流泄而进的淡淡阳光,忽觉心潮起伏,光柱里有尘屑在浮动,像金泊般流光溢彩,寒兰的枝条觅着春意攀到了窗格上,正在沿缝隙往外伸展,这样明媚的天气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要是能和喜欢的人去远山散散步,不知道多么舒爽快慰。 不过她可不能再这么自私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耽误了别人的时间,成名的机会也许有很多,但成为苍山派剑法传承人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她知道,薛珞一定想靠自己的实力,亲手拿到那个剑谱。 等到武林大会结束后,她一定要和她去把附近的名胜古迹畅访遍,最好去探寻一下土地庙的地道,看看里面是否是藏了什么心法经要,武功秘籍,说不定还有传世的医书。 想到这里,丽娆微觉兴奋,恨不得武林大会今日就开始。 独自吃完饭后,众人还是未归,连碧水阁和青凤山庄的人也不见踪影。丽娆嘱咐厨娘们把饭菜焖在锅里,等她们回房间后再端上来,安排完一切后,她便循着旧路往西门行去,她要去继续练习暗器,最好今日能成功一次,免得让薛珞失望。 来到山上后她便开始练功,也许是太过执念,竟然真的心无旁骛地练了一个时辰,连近在脚下奔窜的野兔也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眼手合心。”她默默念着口诀,看着对面的竹筒,然后手一扬,筷子直直的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进了竹筒里。她敛神静气觅着这成功的感觉,继续丢着筷子,先时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到的竹筒口,现在变成了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只要她一扔,那口便会主动衔住落下的筷子,虽做不到百发百中,但已能十之二三了。 这进步可谓是神速,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重长了一个脑袋。 这一下午过得真是快,等到她练完时,已近傍晚。天未黑,但太阳已从明亮的光变成了银红的霞,层层叠叠的云把那红霞渲染得漫天都是,山野被渡了一层金光,衰草枯叶亦别有风致。空气中暗暗传来梅花的香气,让人流连不返。 看着竹筒里满满的筷子,丽娆真是兴奋不已,她恨不得把这好消息马上告诉薛珞,她必定比自己还要开心。 第128章 回程的途中,她重新攀折下一捧梅花,脚步雀然地奔回津门城。 甫一进入客栈中,便见薛珞的白衣,明晃晃的站在大堂当中。丽娆顾不得其他,连忙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欢叫道:“至柔,我投进去了,我成功了,你开不开心?” 薛珞身形微震,随后抬手扶住她的肩膀点头道:“当然开心。” 丽娆一脸骄矜,像是在抱怨她的夸赞不够走心:“那你是不是得奖励我,你得送我一个礼物。” 薛珞虽在笑,但眉间的神色有些复杂,带着些让人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愧疚,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丽娆认真想了起来,但她还未说出什么,便被走近身旁的人震住了心神。 站在面前的人,身姿健硕,银鬓黑须,负手缓步间自有一番岳峙渊渟的气势,不是陈雁回是谁,只见他笑问道:“阿娆,是去练功了么,这么晚才回来。” 丽娆既尴尬又觉得难以置信,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向陈雁回行礼道:“姨父,你怎么来了?”脸上的笑容挂得勉强,只剩下与长辈的疏离和隔阂,并非她不愿见到陈雁回,只是这般毫无预兆的出现,实在让她有些有足无措。 见她这般震惊不已的样子,似乎全然不知道他要到来的消息,陈雁回颇觉疑惑的问道:“我们早在数日前就出发了 ,昨日送了简信给碧水阁说了我们今日要到的消息,亦深没告诉你么?” 丽娆看向薛珞,薛珞侧眸没有说话。倒是陆谨言连忙上前解释道:“昨日便收到了,也怪我太晚才把信转交给她们,那时候江师妹已经睡了,许是未来得及看。” 陈雁回轻抚长须,脸色深沉,摇头叹道:“我接到了流云门的消息,亦深和似琪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来……”他后面说了什么丽娆已经全然没有听见了,因为她正见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姑娘从楼梯上缓缓而下。 溶鸢师叔,她竟然也来了,薛珞早就知道,可她却不告诉她。 丽娆斜睨了薛珞一眼,脸上装满讽刺,心里充满了愤恨,没想到她对自己也不过如此。 “江姑娘,你好么?”溶鸢笑道,声音清脆悦耳,依旧是那般娇美如烟柳的模样。 丽娆敛目淡淡应道:“很好。” 溶鸢拉过薛珞轻抚过她的肩胛,那双秋水剪瞳里浮现出心有余悸的担忧来:“我听说你们与流云门结怨,至柔又与王掌门动了手,实在太担心了,一路使了轻功下山来,又和陈掌门赴水路而行,日夜兼程未得停歇,就怕你们出事。” 丽娆闻言,微微一哂:“劳师叔费心了。” 第78章 此时在大堂中相簇的还有碧水阁与青凤山庄众人, 他们在雅阁置下上等的席面以示对河清派的尊重。 “先吃饭,饭后咱们再商良如何解决这些恩怨,要我说这本不是大事, 我一直告诫亦深且去道歉服个软, 他不愿听我的这才拖到如此地步, 这带了杜家血脉的孩子性子就是倔。”杜如海引着陈雁回往楼上走去, 言语间尽是长辈对小辈叛逆的无可奈何。 陈雁回回眸觑了一眼, 眼神极为严厉不满, 身后的陈亦深默默站在一侧, 脸上虽有畏惧, 但更多的是不屑。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错,即便父亲来,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绝不会去道歉。 大家鱼贯而上,丽娆捧着梅花傻傻的站在大堂中,不想挪动步子,身旁的薛珞冷着脸也未动,直到溶鸢唤了她, 她才如梦初醒般, 抬头对丽娆轻声示意道:“走吧。” 丽娆真想把花劈头砸她脸上去, 不过这是泼妇才能做出的反应,她现在连当泼妇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一个外人,别人有父亲有师叔相倍,她要去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又毫无温情的宴席, 还要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对别人温柔以待,这太残忍了。 “师妹们, 快来。”陆谨言带着劝慰的语气在楼上催促着,那声音大得恰到好处,让丽娆不得不迈动步伐,免得迟上须臾又被掼上任性不懂世故的名头。 她走了两步,回过头去,把梅花插进一张空桌的筷筒,转身时有种失落的痛苦,那种痛苦让自己鼻尖一酸,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陈掌门来得真是恰到好处,后日武林大会就在北月山庄举行,你只待休息一日就可亲自看着亦深上擂台取得好成绩。”杜如海一面布酒,一面谈笑,企图把这死气沉沉的氛围热络起来。 也真难为他了,遇到了河清派这群麻烦。 陈雁回不愧是一派掌门,即便心里有诸多愤懑,面上还是和煦有礼,对杜如海也是客气不已:“堂兄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这段时间也多亏了你对这四个小辈的照顾,我们夫妇着实感激你。” 杜如海摆手叹道:“惭愧惭愧,我能照顾什么,全靠他们自己罢了,连住处我也帮不上忙,还是白庄主慷慨相赠才解了燃眉之急。” 陈雁回连忙举杯向右侧陪坐的白向相敬道:“多谢白庄主,你们青凤山庄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明日我自当回请,还请一定赏脸。” 白向回敬一杯,眼神却有些慌乱,对面的姑娘光是坐在那里就给足了他压力,让他头也不敢抬。 丽娆拿着筷子挟笋丝,吃得食不知味,直到一颗莲藕丸子被搁在碗里才打断了她机械的动作,她垂眸从余光中看到薛珞投来的凝视,这东西吃还是不吃倒成了一个大问题。 第129章 吃,那就证明她原谅了她。 不吃,似乎又显得自己过于小气无礼。 犹豫再三,她还是挟起丸子咬了一口,并另夹了一个送到左侧陆谨言的碗中:“陆师兄,你尝尝这个,很好吃。”这桌上若说真正的局外人,那就是陆谨言了,可是他的豁达安然又是丽娆所不能及的。 陆谨言笑道:“多谢江师妹。” “陆师兄知道北月山庄在哪里么?”丽娆问道,与其坐在这里生闷气,还不如得到点于自己有用的信息。 陆谨言道:“就在城南外十数里处,本来是清远将军府的练武场,只是近十数年未起战事反被荒疏了,后来被纪盟主置为私产,改建为北月山庄。” “你去过么?”丽娆起了几分兴趣:“里面大不大,能装满津门城的人么?” 陆谨言轻笑两声,点了点头:“很大,里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很是气派,你后日比试完就可去逛逛。” 丽娆叹了口气,很是失落的样子:“我能比试什么,到时候我陪陆师兄去,做为河清派最厉害的人,你能取得好名次,我脸上也风光。” 陆谨言摸不清她这话中的意思,有几分故意讽刺的意味,但似乎不是针对他,看她刚才对薛师妹若即若离的态度,许是生了什么矛盾,女子间的友谊他琢磨不透,就像陆娇,一会儿跟陈令玥好得像亲生姐妹,一会儿又暗自抱怨别人风头太过,他可不能去淌这浑水。但这桌上有陈雁回和碧水阁的人,谦虚一些总是好的,因此道:“我武功平平,实在不能跟在座的诸位高手相比,只盼自己能进前十才不算辱没了河清派的名声。”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杜如海截住了:“陆公子还是太自谦了,你在江湖上已是成名的人,哪里会甘心只在前十,恐怕那前三的宝座也非你河清派莫属了。” 陈雁回摆了摆手,冷嗤道:“什么前三,谨言和薛姑娘倒是可以争一争,我这个儿子。”他看着陈亦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就算了,这次就当试炼,回去再练四年再出来吧。” 陈亦深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睫毛一霎一霎的眨动,似乎是很虚心的接受着父亲的谦鄙,但从他微撇的嘴角,还是能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丽娆以手斜支着下颚,静静的看着他,看得他如被火燎般抬眸狠狠瞪了她一眼,丽娆抿紧唇反瞪回去。 以前在松风涯做客时,她就很喜欢观察陈氏兄妹在客人恭维下的表情,那种压抑的自负,高兴却只能故作低调的无奈,倒像是别人的夸奖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尤其是与不会掩藏情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她对比,那就更显得稳重有礼,不骄不躁,实在是礼仪之家的典范。 不过陈亦深到底是成熟了很多,那种自负变成了沉默,在比自己厉害的人面前,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满不在乎,也是一种进步。确实就像杜如海所说的,杜家的血脉,天生就带着一股倔性,哪怕在别人看来很可笑,也要义无反顾的倔下去,因为那是保住自己的自尊的唯一办法。 酒过三巡,诸人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比起初时的陌生拘束,变得轻松自在了许多。 杜如海说了一个比较实在的问题,也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雁回来得仓促没有住处罢?今晚就住我的房间,我跟几个徒众挤一挤就是。”熟稔过后,称呼自然也变得亲近了。 陈雁回连忙摆手拒绝道:“堂兄不必麻烦,我不拘哪里找个住店就是了。” 杜如海笑道:“现在可不好找,还是就在这里将就住下。” 陆谨言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陈亦深的臂膀,换得他的注意后,便道:“让陈掌门住我们的房间吧,我们自去另找住处,城里没有住处,城外的农家总还可借宿。” 陈亦深点了点头,应道:“好,就这样吧。” 丽娆心里一片胶着,她应该怎么做呢,难道什么都不说,等着别人亲自把她赶出去么。 这厢她还在翻江倒海矛盾着,那厢溶鸢已经开口了:“至柔,你也是和江姑娘住在一个房间么?” 薛珞沉吟了一会儿,方道:“是。”这声是说得何其飘渺无力,仿似与她住在一起不过是无何奈何的权宜之计。 丽娆腹内一股火冒起,直烧得她浑身发烫,她急得语无伦次的解释道:“我们虽是一间房,但其实相处的时间很少,前几日我被王掌门带走,这几日薛姑娘彻夜练功,所以我们连面都没见怎么见过,我跟薛姑娘实在不熟,住得也实在拘束……” 她这语气想是颇为激动,所以引得桌上的人都向她看来,特别是陆谨言和陈亦深,表情可算是精彩,他们是亲眼看着两人这一路从交情泛泛到现在的形影不离,怎么突然又装得如此不熟。 陈亦深忍不住嘲弄道:“表姐,你还真是爱闹别扭,跟令玥也是这样,总是时好时坏的。” 陈雁回嗤责他道:“又有你什么事?多嘴。” 溶鸢眉眼微弯,从薛珞身侧探出头来,两个人两张脸都是世间难得的殊色,一硬一柔,像是大雪落入湖面,荡起轻柔的涟漪,让看到的人都不自觉的沉溺进去。 她勾起唇角,褐色的疤痕隐在阴影里,只剩下一张清丽无瑕的面容:“这么说来,倒是至柔的不是。”说着转眸对薛珞嗔怪道:“下山时不是叮嘱过你,要和师兄师姐们互相帮助么,怎么不好好照顾江师姐,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第130章 她这话一出口,桌上几人表情都有些尴尬,特别是陈氏父子,这话简直有揭他们伤疤的嫌疑。 丽娆咬牙笑道:“我一个人生活惯了不需要别人照顾,师叔来倒好了,你们住在一起正好让薛师妹照顾你,我和陆师兄他们另找住处就是了。” 薛珞眸色一黯,压低嗓音冷冷喝道:“江丽娆。” 丽娆回视她,眼神清明一片无辜:“我说的不对么?师叔远道而来,你该好好照顾才是。” 第79章 见桌上几人言语暗藏风波, 陈雁回觉得自己是该出来说两句话以震场面了,不然容他们这般放肆下去,最终被笑话的只会是身为河清派掌门的他。 溶鸢虽然年纪不大, 但总是与他同辈的人物, 况且又是揽月峰的长老, 不能不给她面子, 因此陈雁回拍板道:“既然这样, 就让阿娆和亦深出去另找住处吧, 谨言和薛姑娘还是照旧就好。” 薛珞闻言冷笑一声, 正欲开口, 被溶鸢以指点住了手背,并向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在外人面前驳陈雁回的面子,迫得薛珞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丽娆见状暗自觉得好笑, 纵然陈雁回没做下决定,你能说什么呢?还是能平白变出一间房来?总不能把溶鸢赶出城外去住吧。 饭后,陈雁回与杜如海另去房间叙旧,小辈们还留在二楼的雅舍中闲聊。溶鸢此时正在向薛珞询问离别后的诸般事迹,薛珞也低声认真回应着, 两人喁喁私语的声音侵拢着身旁丽娆的耳膜, 让她心绪烦闷, 坐立不安。 陆谨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眉间隐现忧色:“陈师弟我看你还是和陈掌门住在一起吧,你们父子俩一定有很多话聊,我和江师妹现在就去另寻住处。” 陈亦深闻言连忙起身道:“不用,我爹已经说了让我出去, 我若留下来,他反倒要骂我, 你别管了,我回屋收拾几件行李,马上就走。” 陆谨言见他这般急切离开,顿时一脸无奈,连声唤他不得回应,只得跟了过去,其实照他内心真实想法来说,和陈掌门住在一间屋里,还不如流落街头来得自在。 丽娆见陈亦深和陆谨言已走,自己留在这里反显多余,因此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顾自起身也要离开,然而还未走出一步,便被薛珞伸手扣住了手腕,她脸上罩了层寒霜。丽娆见惯了她这几日带笑的脸,那冷冰的样子像突然与她有了隔阂般,让人心生渗意:“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来找你。”说完她回身对溶鸢道:“师叔,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溶鸢双眼在丽娆身上溜了一圈,浅浅笑道:“也好。”说着戴上白纱,两人一同出了门。 丽娆等她走远,这才敢用力拍了下桌子,发泄自己的怒气。她凭什么等她,现在的她不用听她的话了,想到这里也不回房收拾衣物了,直接离开客栈,沿着淮水河道往北门处行去,趁着城门未关,她得赶紧出城去。 未几,正行间,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并且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走到了她的身边。丽娆站定了,极生气的转头质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陈亦深猝然被吓,眼现惊慌,脸上表情变幻良久才镇定下来,愤然道:“什么叫我跟着你做什么?我也得出去找住处,我不比你可怜?你还生气了。” 丽娆自知理亏,但人在气头上,嘴也只得继续硬了下去:“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做了蠢事,姨父和溶鸢大师怎么会来,他们不来,我又怎么会流落街头呢。” 陈亦深急道:“他们来不来也碍不着你,你自己非要出去住,你们三个女人挤一挤又怎么样,不过一两天功夫,大家就回程了。” 丽娆脸气得通红,怒斥道:“谁要跟她们一起住,我最讨厌揽月峰的人了。” “你谁都讨厌。”陈亦深撇了撇嘴,跃过她往前走去,嘴里絮絮道:“你这也看不起那也看不起,薛珞对你那么好,你还给人家脸色看,真不知道你到底在高傲什么?” “她对我好?”丽娆脸上虽满不在乎,喉头却一紧,颤声道:“她哪里对我好了?”她在意的只是她师叔罢了。 陈亦深嘟囔道:“上次你不见了,她那么着急,还孤身去救你,这还不好么。” 丽娆听到这话,顿时脸色骤变,急追两步伸手拽住他的衣袖,骂道:“上次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我因为你被王向生抓去,你有关心过我么?你有愧疚过么?我还以为你真转了性,没想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自私透顶,你妹妹是人,我不是人?我真是后悔死了。”丽娆说到这里,心中酸楚至极,不觉落了泪:“早知道绝不会救你们。” 陈亦深拂开她的手,驳斥道:“我怎么不关心?我也一直四处找你啊,我跟陆谨言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跑,丐帮的人都问了个遍,这还不够么?” “不够。”丽娆气极败坏,红着眼泣道:“我若死了,你就算问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没用。” “是是是。”陈亦深被她堵得,无法再理智下去,被压抑的委屈和痛苦也冒了出来:“我做的事反正没一样对过,你们就觉得王似琪是对的,我妹妹就活该被这种人渣辜负?天底下就你江丽娆最对了,在河清派的时候谁不离你远远的,现在出来了,反而你成了大家喜欢的人,我成了最讨人厌的了。” 丽娆气得跺脚:“你不要一说不过,就开始扯别的,我什么时候说王似琪做得对了?” 第131章 陈亦深道:“你觉得我做得不对,那不就是说王似琪是对的吗。” 丽娆道:“你少在那胡搅蛮缠,我管你做得对不对,反正你害得我被流云门欺负,那就是你的错。” 两个人一路争吵着来到北门渡口处,陈亦深看着那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船支,心里起了个主意道:“我去问问客船还有没有房间,其实有一个就行了,我跟水手们挤下舱里也能凑合睡。” 丽娆余气未消,听了他这话,嗤然道:“行,你要是能去睡下舱我就佩服你。” 陈亦深冷哼一声,也不跟她再多争口舌,御起轻功往一个三层高的船舫上飞去,须臾就站到了那甲板上,几个船工水手见状连忙聚拢过来围住他,想来是在质问这般贸然上船的理由。 丽娆又好气又好笑,这人也真是的,如此无礼哪还能问到房来。 “阿娆。”她正在百无聊奈的等待,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丽娆没有回头,直看着远处的白帆发呆。 “阿娆。”薛珞拽住她的手臂,脸上满是无奈:“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丽娆嘴上虽如此说,但眼睛却不看她:“我现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生气,晚上这么冷不赶紧找到住处,我怕我会在破庙里被冷死。” 薛珞掰过她的肩,强迫她看向自己,另一只手也揽住她的腰不让她挣开,两人猝然贴得这么紧,倒让丽娆紧张起来,她挣扎着低声叫道:“你放开我。” 薛珞凑近脸来,唇擦过她的耳际,带来一丝温热的寒意:“你要不要认真听我说话?” 丽娆整个身子往下缩,想要离开她的禁锢:“你要说就说,别挨着我。” 薛珞道:“你若不在乎脸面,那我也不在乎了。”说着抬手攫住她的下巴,唇从侧脸滑向嘴角。 丽娆瞬间噤住,整张脸胀得飞红,她心虚的往四周看了看,立住身子,低声道:“说吧,快说,我听着。” 薛珞垂眸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的冰霜融化开来,唇角也带了些愉悦的弧度:“你下次再跟我这么闹别扭,我就这般罚你,你跟我到白马寺去,我在那里给你找个房间。” “白马寺?”丽娆疑惑道:“寺庙早在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住处了,你又上哪去给我找房间。” 薛珞笑道:“放心,我说有就有,走吧。”说着拉住她的手腕便要离开。 丽娆行了两步,猛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步子来:“你也给陈亦深找个住处,不然我就不去了。” “陈亦深?”薛珞语气里带着点惊讶,好像现在才想起这个人的存在般:“他在哪?” 丽娆指着那边船上已经与人打斗起来的身影道:“他在那里。” 白马寺的方丈内。 丽娆拿起药酒往陈亦深脸上涂去,那眼角的淤肿伤已经变成了青红色,像是屋子落了砖露出的泥坯,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 “姨父说得没错,你的武功也别想去争什么前三了,连几个船工也打得这般费力。”丽娆嘲弄道。 陈亦深嘶着气道:“什么船工,人家是星宿派的人,练的就是拳法,那套七星拳谱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我没有用剑,用苍劲真经上习来的身法躲避,只伤了额角,那是再厉害不过了。” “苍劲真经?”丽娆嗤笑道:“你也好意思说,被别人听到你的脸往哪搁,那可是掌门才能学的。” 陈亦深连忙转身往门口看去,脸上也是一片心虚不已:“薛师姐走了么?” 丽娆轻哼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不知道。” 陈亦深道:“该跟她说声谢谢才是,这般轻松就得了两间好房,还是薛师姐有本事,她是不是跟苍山派的薛掌门有些故旧之亲?” 丽娆还是一脸冷漠:“不知道。” 陈亦深叹了口气,颇了几分羡慕道:“你还真是厉害,敢这么跟薛师姐摆脸色,若是我估计早被她打死了。” 丽娆翻了个白眼,连话也不愿意说了。 须臾,一阵轻咳声传来,两个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珞抱手倚在门框上,正淡然的望着里面。 陈亦深被她眼神慑住,急忙站起身来,挠了挠头,呐呐道:“我出去散散步,你们聊。”说着脚不沾地的出去了。 丽娆把桌上的药瓶纱布规置了好半天,还是杂乱成一团。余光看到那人已坐到了桌边,便故作轻松地挑眉问道:“这么晚了,还不走?你师叔该担心了。” 第80章 薛珞轻轻抬眸, 目光攫住她,里头闪烁的灼热,让人腹背战栗:“你很希望我走么?” 丽娆倒吸一口凉气, 霎然间愤怒就爬满了眼角, 她抬手啪的一声打在桌面上, 油灯跳跃的的光晕让屋子里明暗交接。 薛珞快速探手拽住她的手腕, 扼杀了她将出口的怒意, 并把她的挣扎化解在手背下, 脸上的表情亦变得郑重起来, 一如既往的高山白雪, 冷艳无双,仿佛人世间的复杂感情与之毫不相关 :“阿娆你听我说。” 丽娆听到这话就不由得不气,她不想听什么大道理, 感情本来就无道理可言,为什么要做出一副让她妥协的姿态,她要得也不多,只需要一个肯定就行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誓言, 一个能安抚她忐忑的承诺。 “师叔突然到来, 也不是我能预料到的。我从小就得师叔照顾着长大, 她待我好,我也理当报答她,但我们的关系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对她……我对她和对你是完全不一样的。”薛珞说得十分缓慢透彻,但语气间有些斟酌的痕迹, 似乎掩盖了一些不能轻易抹去的东西。 第132章 丽娆盯着脚尖,感觉有颤抖的寒意从那人的手心传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楞了半晌才冷冷回道:“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我生气的不是你要对你的师叔好,而是你昨日就知道他们要来却瞒着我,你觉得我是那种很任性很不懂事的人吗?还是你认为我会做什么对你师叔不利的事?” 便是消逝得再快速,丽娆也捕捉到了她瞳孔里异样的闪烁,那种闪烁是人被说中心事后,无法逃避的慌乱,丽娆在陈令玥身上可见得多了,但在薛珞脸上还是头一遭,所以她失望无比:“是,我就是很任性,你也不是昨天才知道,可你觉得我能对你师叔做什么坏事呢?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话刚说完便红了眼圈,原来被喜欢的人这般不信任,是这种委屈的感觉,与揽月附峰上被冤枉偷东西的感觉不同,没有声嘶力竭想辩白的冲动了,只有无奈和心酸。 薛珞手上用力了些,把她的指骨磨得生疼,脸上全是欲言又止却又无能为力的急切,情绪翻涌了良久才喑哑着声音,低声道:“你便是任性,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我不告诉你并不为别的,而是……” “是什么?”丽娆偏过头,故作不耐烦地追问道。 薛珞敛下眸,颧上浮起一抹难为情的绯红,在油灯映照下暗沉沉的,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稚子,在长辈面前现出无所遁形的羞涩:“我怕你为着此事失了外出的兴致,我怕你因着生气不愿与我呆在一个屋里,我……我不想你离开我。” 丽娆像是被闪电击了一下,整个头皮开始发麻,直麻到手臂上让她打了个寒战,并开始用力要把那被禁锢的手抽出来,她一张脸也胀得绯红:“放开我,薛至柔,以后不许说这些无聊的话,我真是受不了。”最后实在无法脱身的她,只得趴在桌上,掩盖自己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 薛珞轻笑了两声,她低下头暗自调息了稍许,终于还是无法镇定,遂也趴到桌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惮房传出了宏亮的钟声,余音嗡嗡绕过两人耳际,在入夜的暗云上空飘荡回旋。 丽娆抬起头,从窗棂往外望去,寺庙里灯火通明,高高的琉璃宝塔上泛着幽蓝色的光晕,那是用蚌壳拼就的窗户。不久之后梵音渐起,和尚们晚课的念经声像是拖长的戏腔,和着木鱼齐唰唰的敲击,很有庄严肃穆之感。 丽娆幽幽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女弟子呢。” 薛珞失笑道:“有,旁边有个红叶庵。” 丽娆轻嗤了一声,现上现了些狡黠的怨怼:“你什么都知道,反正去哪都不带着我。” “我去哪没带着你呢?”薛珞笑道,见她神色缓和,便伸手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颈弯里,甫一相拥两个人都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感觉在岔路上兜兜转转碰了无数壁终于还是回到了正途。 “至柔,你还是回客栈去吧,师叔才来你便外出不归,别人该多想了。”丽娆把自己的脸贴近她的胸口,犹还觉得不满足,摩挲着,辗转着,想要拥有她的全部。 薛珞点了点头道:“是,我一会儿便回去。” 丽娆抬起头去,正见着她收起泛着笑意的唇角。丽娆忍不住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以为我是故意说反话探你呢?我可是真心的,那是你的长辈,你理该回去照顾着,在这里耽误这么久本就不对,我这个人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心肠软着呢,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薛珞叹了口气,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好,你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姑娘。” 丽娆被她夸得忍俊不禁,笑倒在她怀里。 “至柔。”一个低沉的声音猝然响起,冷静得没有情绪,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宁静里蕴藏着巨大的风波。 丽娆微微颤抖,坐起身来,理了理杂乱的鬓发,一时之间没有勇气去注视门边的人。 薛珞站起身,回头望去,直视着那老者的眼睛,毫无心虚和退缩:“薛掌门难道不知道,进别人的屋子得先敲门么?” 薛掌门笑了一声,声音干涩无比:“你带了你的同门师兄妹来,理该引见于我,这样的礼数,你也不懂么?” 薛珞勾唇冷笑,讽刺至极:“没有父母教养的人,自然不懂什么叫礼数。” 薛掌门一窒,冷硬的神情逐渐软化下来,他走到桌边,盯着那战战兢兢的后背,问道:“这位是你的师姐还是师妹?” 丽娆咽了咽口水,企图咽下紊乱的心跳,这才转过身来,慌乱得不知该用什么礼拜见他,最终只得踉跄着福了福身,尴尬得言语无措道:“薛掌门好,我是……我是她的师姐江丽娆。” “师姐?”薛掌门捋着长须笑道:“你也是揽月峰的人?” 丽娆看了看薛珞,这才道:“我是百花谷的人。” 薛掌门点头赞道:“难怪长得这么标致,百花谷的水土着实养人,听说你们陈掌门也来了,看来明日我也该去探望他一下。” 薛珞脸现冰霜,神色冰冷淡漠,说的话毫无作为晚辈的尊敬,倒有种凌人的傲气,让丽娆也禁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我想你最好还是别去自讨没趣,陈雁回心胸狭窄,见你主动上门探望,反以为你和我有什么关系,等到武林大会的时候,我便是用实力拿到了苍山派的剑谱,他也不会服气。你若想我在河清派过得平静些,就少做些会带来麻烦的事情。” 第133章 薛掌门顿时没了话语,精瘦的脸上没有因她的无礼而生气,反倒现了愧疚,甚而带了些讨好的语气道:“你放心,我不会去。” 丽娆悄悄移到她背后,伸手指碰了碰她的腰,那是一种无声的责备,薛珞低了头,眉眼柔和下来:“你既已见了我的师姐,就烦请多照顾她一些,我这便回客栈去了。” 薛掌门低低的嗯了一声,像是不以为意的冷哼,让丽娆敏感地瑟缩了一下。她知道薛掌门不喜欢她,从他们的对话中,她知道薛珞和他的关系匪浅,也许真像陈亦深说的,有着故旧之亲。 被这样一个人厌恶,对丽娆来说真是一种困拢,她不由得开始埋怨身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把门关好呢?想到这里,她又伸出手指在她背脊上戳了戳。 薛珞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想是以为在挽留她,便柔声安抚道:“我明日早些过来。” 门吱哑一声响,丽娆连忙踮脚从薛珞的肩颈处看了出去,薛掌门已经离开了,她脱力地坐下来,捂着自己的胸口,喘息着道:“瞧你做的好事,被他看到了,他不知道在心里怎么看我呢。” 薛珞淡然道:“没事,看到就看到吧,我不在乎。” 你当然不在乎,人家讨厌的是我,不是你。丽娆在心里大叫,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她现在只觉得惴惴不安,住在这里也成了一种折磨。 “我走了。”薛珞道。 丽娆木然地点了点头,全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薛珞又道:“你不要想太多。” 丽娆唔了一声,眼神开始涣散开来,幻想着未来会出现的一切麻烦。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炸起火星。寺庙里蓦然安静下来,和尚们已经做完了晚课,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房梁上惨叫起来,声音逐渐高亢,虽身居佛地也觉得渗人。 “春天到了么?”丽娆飘远的思绪终于回来,整个人如梦初醒。 薛珞已经离开了,她也该尽快睡着,免得继续胡思乱想。 推开门,院子里的松树黑影,像是一个一个耸立着的罗汉,比着千奇百怪的姿势。丽娆端着油灯,摸索着想去厨下打水。 “江姑娘。”树影下转出来一个人,拦在她的身前,银色的长须飘荡在颌下,纵然已老去,眼神还是犀利无比,有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第81章 翌日早上。 丽娆恍惚间听到了鸡鸣声, 但仅存的意识在告诉她,这里是寺院,不会有鸡, 等到她从沉湎的疲惫中挣扎醒来, 只听到撞钟后的回声, 很长, 很空灵, 像水一样融化在薄雾里。 她撑起身, 睁着肿痛的眼睛看向窗外, 天色灰蒙蒙的好像还停留在昨天傍晚, 薄被滑落到腰间,把仅剩的温暖也散尽了。 昨夜里薛掌门说的那些话在脑海中翻涌了一夜,现在变得支离破碎了。她冷哼一声, 掀开被子下了床,在桌上倒了杯隔夜茶水,一饮而尽,脑中暂时得已清明起来。 门外轻敲了两声,丽娆踩着虚浮的步子去开了门, 正看到陈亦深的哈欠断在喉咙里。 他扭动着手臂, 舒展着筋骨走了进来, 问道:“去斋堂用饭么?我快饿死了。” 丽娆支吾了一声,背过身子,掩藏着自己难看的脸色:“你先去吧,我洗漱完就来。” 陈亦深点头道:“也好。” 静聆了良久,约摸着他已离开, 丽娆悄悄转过头去,正与桌前的他眼神相对。 陈亦深一口冷茶喷了出来, 惊诧不已道:“表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眼睛也这么肿,难道昨晚被人打了?” 丽娆轻啐一声,捂住眼睛,遮掩着解释道:“我择床,一晚没睡。”稍时,她放下手来,语气不善道:“你还是快去吃饭,吃完饭就去练功,明天就要比武了,还有闲心在这里聊天么?” 陈亦深撇了撇嘴,浑身无力似的蹒跚着走到门口,半是羡慕半是抱怨道:“我要是你就好了,不用为明日的名次担心,也不用害怕被父亲责骂,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知道多开心。” 丽娆闻言勃然大怒,还未来得及骂出声来,那人已经穿过窗棂走远了。她只能把怒气压在腹中,整个人耸然喘息不止,及到后来便只剩下心酸难过涌现上来。 是啊,她若是有父母在就好了,哪容得了这些人欺负她。 “江姑娘应该知道,揽月峰的教规吧?练就望舒心经必得绝情弃爱才是,我知道峰崖之上闭关练功实在枯燥至极,一味的压制血性反而适得其反,你们若只是互相缓解寂寞我无意反对,但若是害得至柔功力尽毁成为人人可欺,派众所弃的废人,你忍心吗?”薛掌门的话倏然荡在耳边,让她难以承受般扭曲了脸色。 昨夜里,尽被他咄咄教导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现在想来倒该回击两句才是。她向来是个情大于欲的人,只在乎两个人的感情互有回应便满足了,与其担心她有碍于薛珞的修行,不若去多担心薛珞是否练就了坚韧不移的定力。 峰上那么多貌若天仙的姑娘她都没有动心,又怎么会单单栽在她的身上。 “烦死了。”丽娆跺着脚,挥臂把桌上的杯子都扫到地上去,顿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她犹还觉得不解气,拽着裙子提起绣鞋往那床前的屏风狠踹。 几个扫地的小沙弥听到动静,蹑手蹑脚地跑到窗下偷看,光光的头上,皆顶着笤帚的枝丫,像长了乱七八糟的头发。 第134章 “阿娆。”薛珞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景象:“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丽娆冷笑道,她坐下来顺脚踢翻一张圆凳:“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生气。” “你……”薛珞脸色泛起些许惶然,本就忐忑的心更加沉到谷底,她半跪下来,仰头望着丽娆道:“是因为我么?” 丽娆正想没好气的报复她两句,看着她苍白得发青的脸,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是疯了才会在武林大会近在咫尺的时候与她置气,若是明日她因着心情不佳错失了第一的宝座,那不就坐实了薛掌门口中红颜祸水误人子弟的结论。 “至柔。”丽娆双臂交叠抱住她的颈项,嗔道:“你昨天晚上不在,我一夜都没睡好,今天又很早就被他们吵醒,真想赶紧回家啊。”她把头埋进她的颈弯里,闷声道。 薛珞松了一口气,抬手抚着她的脊背:“那你今天别练功了,好好睡一觉,我让他们给你送饭就是。” 丽娆点点头,把红肿的眼睛凑到薛珞眼前,任她打量。 半晌,丽娆睁开眼,问道:“你来看我之前去见了薛掌门么?” “没有。”薛珞低垂了眸子,瞳孔里黑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丽娆推了她一把,迫得她站起身来,斥责道:“去跟薛掌门问安,然后去练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薛珞被她这猝然转换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须臾才失笑道:“你呀,真是奇怪。” 丽娆拉着她的衣袖走到门前,笑道:“这才不奇怪,对长辈本来就该尊重懂礼,我的性子太羞怯,只能靠你去帮我完成这些礼数了,而且明天是什么大日子你不知道?赶紧去练功。”不等她说话,她便以指封了她的唇,轻送了个眼风过去:“你听,陈亦深的练剑声都响起来了,你可不能比他更惰怠。” 等到终于把她送出门去,丽娆这才回过身来,靠在门扇上深叹了一口气,整个身躯空落落的,直往下坠,坠到无尽的深渊里去。 但是即便是生气,痛苦,她也没想过要离开她。她要等她,等她夺得武林大会的第一,练就苍山派的化雨剑法,然后与她一起游历四方,这本就是由始至终不变的理想啊。 至晚时,不知是不是着了凉,身体竟然不适起来。先时还只是软绵绵的无力,而后便是萦绕不断的头疼,再到后来整个人便头重脚轻到无法起身的地步。 薄薄的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寒意从四方八方袭来,不管她怎么躲避,那缕冷风总能找到她脆弱的地方停驻下来,然后便开始沿着身躯恶化泛滥。 她用手背抵着自己发热的额头,辗转叹息着。这个时候她便在心中后悔,为什么不收拾行李过来,她的那些药丸,总有一剂能减轻她的痛楚。 晚钟已过,薛珞应该是不会再来了。熬下去,等到天亮就好了,若是错过武林大会的盛况倒不觉遗憾,她的胆子太小,比武的过程对她来说,太过提心吊胆,倒不如直接得到结果来得干脆。 忍到半夜,终于还是受不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在廊檐下呕吐起来,头痛从针扎变成了锤击,痛得她腹中痉挛。本就空空的肠胃,实在吐不出什么,便把苦胆汁一起呕了出来。然后一身狼藉的她,只能拖着病体到水房去用冷水清理身上的脏污。 “真是倒霉啊。”她头晕眼花地摊坐在地上苦笑道。 尔后,也不知怎么挨蹭回到了房间,她只觉得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像风一样,魂魄在白马寺上方游梭了无数个来回,却始终找不到可依附的地方。 “至柔,已近巳时,不要在拖下去了,赶紧去北月山庄,江姑娘有我找人照顾,你不用担心。” 丽娆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冷得让她瑟缩不止。 “你照顾她?你便是这么照顾的么?我若今早不来,她死了都没人知道。” “至柔,你不要着急,我留下来,我来照顾江姑娘,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是溶鸢师叔的声音,丽娆真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可是全然没有一丝力气,她不停地屈动手指,企图恢复神志。 “若我薛家的剑谱落到别人手里,不单我对不起列祖列宗,便是你又怎么对得起你爹娘。他们费尽心力把你送回揽月峰,让溶华大师教导栽培,定是希望你能继承揽月峰与苍山派的武功,将来有能力为他们报仇血恨。” “报仇?”薛珞的声音带着异样愤恨,丽娆知道她平日里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现在肯定是接近失控的边缘了:“我若要报仇,第一个便应该杀你,若不是你不愿接纳母亲,他们又怎么会流浪在外。” “至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溶鸢急切的安抚着,徒劳的劝慰道:“一切等以后再说,你若错过这次比武,便是江姑娘醒来也不会原谅你。” “她不会在乎我去不去,能不能赢。”薛珞冷冽的声音里,带着不安的痛惜:“再等四年又如何,她出了事,我反倒会后悔一辈子。” 丽娆真是哭笑不得,她简直想马上跳起来,攫住薛珞的肩膀大叫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被长辈不喜,都是你害得我回去会被揽月峰责难,你总喜欢把我想成一个任性自私到恶毒的姑娘,我怎么会阻挡你成名的机会,怎么会因为你不照顾我而怨恨你?” 第135章 她在梦中踢打,翻滚,拿着剑四处乱舞,努力想要把自己从混沌中解脱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丽娆都快放弃的时候,她终于猝然睁开了眼,整个人像溺水濒死般吐出堵在喉头间的那口闷气,空气才得已重新进入身体。 “至柔。”她伸出手指胡乱摸索了几下,才抓住身边人递过来的手腕,吞咽了几次终于发出嘶哑得模糊的声音:“你快去,快去。” 薛珞勾了勾唇,笑出一抹苦涩,眉间眼梢却是满不在乎的释意与坚定:“我不去,我守着你。” “真是没用。”丽娆忍不住竭力咒骂道:“你如果为了我不去参加这次比武,那你真是想逼死我了,我也没脸回河清派了,不如直接跳淮江算了。” 第82章 也许是丽娆的这番劝言终于起了作用, 薛珞的语气松动了下来,但神情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你现在病得很重。” 丽娆刚张开口,便咳嗽不止, 喉咙顿时疼得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只能皱紧眉头表示无话可说的无奈。 溶鸢见事态有回旋, 连忙趁热打铁道:“至柔你快去, 我会照顾江姑娘, 等你回来, 她必定已经好转了, 我向你保证。”秋水般的眼眸里透出坚定来, 那是薛珞从小看惯了,并且能让她安心的承诺。 薛珞冷硬的眼眸温柔下来,看向她的眼神染上愧疚:“师叔, 多谢你。” “何必谢我。”溶鸢偏过头去,面纱无风自动:“只要你安心,我便开心了。” 室内的空气有些室闷,像是困守在深井里,所有人沉默下来, 彼此的呼吸都带着回音。 薛掌门哪容得了她陷入儿女情长的沼泽之中, 这是重振苍山派的唯一希望, 这是薛家深陷绝境的唯一出路,不能被任何人所阻碍,所以他上前激了最后一将:“至柔,你若要我跪下求你,我现在就跪。”说着一撩长袍, 膝下松动,整个人扑身而落。 床上的丽娆惊得半撑起头来, 慌忙叫道:“至柔,不要。” 薛珞抬起剑鞘往他胸前一挡,以内力把他往后送出,冷声道:“不用这般逼我,我要做什么无人左右得了,我便是去也不是为了你。”说着挽剑负身,往前行了一步,但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温声嘱咐道:“等我。” 床上的人和身边站着的白纱姑娘不约而同说了一声好。 薛珞不再多言,急步出了方丈,御起轻功点过两处房檐,跃过宝塔很快不见了身影。 薛掌门这才追出,唤来随从整装往正门行去,苍山派的徒众们早已去了北月山庄,此时估计比试得差不多了,至于叛门内讧的大徒弟周兴,应当守擂已久,那本是他的得意门生,又习了他亲自教授的化雨剑法前十招,一般的小门派根本不足为惧。 屋子里空了下来,静静的,全然没有了一丝声音。 薛珞既已走,丽娆便松懈下来,重新感觉头痛与疲惫袭卷过来,把她包围起来。 纵然知道身旁还有一个人,丽娆也只能任由自己睡了过去。 也许醒来的时候便能得到好消息。 冰冷的触感从额头上传来,丽娆猝然惊醒,一切都是天眩地转的,她觑着眼,看着面前这个白色的影子,良久才似乎找回了些许神志,探手出去拉住那人衣袖:“至柔,我好冷,你快上来抱着我。” 那影子僵住了般,一动不动。 “你们平日里也这么睡在一起么?她抱着你?”凄冷的声音响起,把外面淡淡的阳光化成了一地霜,春日的祥和被冬日的凛冽所代替,冷意源源不断的冲撞,像是永远也没有风和日丽的一天。 丽娆觉得薛珞的语气很奇怪,但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只能含糊的重复道:“我冷。” 过了很久,被子上似乎多压了一层重物,把透进的天光也笼罩起来,她在黑暗中蜷缩着,热气开始聚拢,但是很缓慢。 北月山庄。 此时比武场上人声鼎沸,喧闹不止。 初时的混乱因为诸方小门派们的落败而告一段落,比武逐渐进入了真正的高手对决阶段。 红鼓青纱,漫天尘烟的擂台上,青凤山庄白向正与苍山派的大弟子周兴相互执剑见礼。白向待铜锣一响,毫不犹豫地挽剑直指,首招便是凤鸣剑法的杀招,引剑斜刺胸口,待敌人防御时,出其不意攻其颈项。白向就是用这一招把几个小门派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周兴不紧不慢,反手亦使出化雨剑法的攻敌之招,润物无声,让软剑像蛇一样缠向白向的腰部然后顺着脊背点到脑部,不需要使用任何内力,只需要这么轻轻一点,饶是武功绝世的人,也会骇得撤剑后退。 首招便被破了,白向蕴藏在脑中的那点傲气和自信,瞬间就散了。第二招才开始用凤鸣剑法的对敌招,打得软绵绵颇有顾忌,看到周兴软剑袭来,只能收势而避。不过七八招,脚步便开始发旋,周兴还未出得三招,便把他打下了场。 擂台四周围观的门派一声暴喝,纷纷叫嚷起来,有喝彩的,有嘘声笑骂的,幸灾乐祸的。都是些偏门小派、武林旁枝,没有什么礼数可言,对他们来说,输赢就是判断厉害与否的关键,你输了,就得遭受唾骂,赢了也不过是暂时的擂主而已,高手之外还有高手。 接下来上场的是碧水阁杜如海,他一扬鞭子,任它缠绕在台中的那株大榕树干上,然后盘旋飞身而起,他虽然年已不惑,但精神矍铄,风采尤盛,这招龙蛇飞动是从书法上变化而来的,仿的就是笔走纸端,如龙飞蛇游般蜿蜒起伏的刚健气势。 第136章 陈雁回坐在观擂台上,对站在旁边沉浸在对擂战势中的儿子道:“你堂叔为了掌门之位这是要拼了,若是赢了,就得你们去跟他打了,他可不会手下留情。”说着长叹一声,似乎颇为河清派的成败感到忧心。 居主位的纪盟主纪年本在专心烫着案上的黄酒,听到这话笑着应和道:“碧水阁的武功不容小觑,但是河清派的武功在江湖上自来负有盛名,我这次来便是要亲眼见识见识你们夺冠的风采。我和常青下了赌注,我赌陆谨言这次必定能夺冠,他却非要把钱押在周兴身上,我看他怎么输我。”他转过身拍了拍坐在左手席位上相貌清瘦,颇有道骨的男人,端起食案上的酒向他敬去,笑得爽朗恣意。 那叫常青的男人正是纪年的手下,人称百晓生的吕常青,他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拿着羽扇轻轻挥动,分析着场上的局势:“周兴身姿灵动,内力不凡,连碧水阁的矫龙狂舞都避得游刃有余,可见内力之深厚,剑法之高超。我看他左臂不动,必是存贮着力气呢,陆谨言虽厉害,寒霜剑法只有十二招,只要躲了那致命的碎琼乱玉,完全就不足为惧了。” 纪年连忙向右侧的陈雁回颔首作礼,语带歉疚道:“陈掌门别听他胡说,他常常输我,这些话作不得数。” 陈雁回尴尬地笑了笑,回得不冷不热:“无妨,谨言年轻,便是输了也没什么。” 说完这话,心里闷窒,倒是狠狠瞪了陈亦深一眼,这个儿子还真是不给他争气,别人口中心中,都是对陆谨言的褒扬,何曾把他松风涯一脉放在眼里。 比试在杜如海掉下擂台的撞击声中告一段落,台下尘烟四起,待到烟尘四散,围观者皆都倒吸一口凉气,杜如海已口吐鲜血不能动弹。陈雁回见状揉身而上使出苍劲真经的风散云流,以内力驱逐开围拢人众,并以疾风困守住下台探视的周兴,让他无法迈出脚步,只能生生停住,待到风停,他便因前进的惯性而踉跄扑地。 这一招放出,众人惊叹,皆议论纷纷,待得知是四景山中河清派的掌门后,耸然惊惧。河清派,那可是拥有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长寿之方的门派。 周兴翻身一跃而起,连忙贯通经脉,打探自己是否受伤。 陈雁回扶起杜如海,脸色晦暗道:“比武台上虽不能做到点到即止,但也不能抱有杀心,如此狠辣为了第一不折手段,便是一举夺冠,也不能服众,在江湖上只能徒留笑柄罢了。”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叫好者无数,便是纪年也伸起了大拇指。 若是丽娆在场,必定是要冷笑着翻白眼的。 陈雁回表面上是帮杜如海打抱不平,实际是悄悄试了周兴的武功深浅,心里有了底,表情便不那么难看了。他扶着杜如海回到观擂台,把他交给了碧水阁徒众们照顾,然后走到陈亦深面前附耳悄声道:“他下盘功夫不行,你呆会儿着意攻他腿脚。” 陈亦深脸色微沉,蹙眉不语,只盯着那无人的擂台发呆,显然他对这话十分排斥,之前就是因着父亲的帮忙让自己差点命丧黄泉,现在竟然还想走捷径帮他赢得比赛。 那不是帮他,而是看轻他。 与此同时,苍山派的薛掌门姗姗来迟。经过淮水之变后,江湖之中都对他和周兴的关系津津乐道。周兴这次比武竟还打着苍山派的旗号,而薛掌门似乎对此无意争持,不知是否真如传闻一般要把这爱徒逐出门派,从此一刀两断。 纪年隔了老远便起身相迎,恭敬无比:“薛掌门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伤了心,所以……”他用眼光刮过台下混入人迹的周兴,无意放下对苍山派的调侃:“所以后悔了,决定不把这化雨剑谱交给外人。” 薛掌门冷哼一声,摆了摆手,他掀衣坐在桌案旁,自顾自倒了两杯温吞的黄酒入腹,这才道:“我既已承诺就绝不会改变,管他是什么人,只要得了第一,这化雨剑谱就是他的了。” 纪年一拍双手,赞道:“不愧是薛掌门,这心胸就是宽大。” 话音一落,有人便嗤笑出声,所有人把目光看向那人,却是百晓生,只见他轻摇羽扇,摇头而叹:“我若是薛掌门,可没那么大的气量。” 第83章 薛掌门轻转酒杯, 把它反叩在竹案上,残留的酒液渗透进竹篱里,带着温气的酒香, 不浓, 淡淡地, 但是饧人眼目。很快有小厮收走酒器换上一套干净而簇新的玉州瓷器, 素胚上勾勒的是极鲜艳的红梅, 妖异而俗气, 但一想到它的主人是极好风雅的纪年, 这俗气中又多了几分方外隐士的沉蕴。 “想是薛掌门心里已经认定你的徒弟拿不到剑谱, 所以才这般气定神闲。”吕常青点到即止,离州境内的帮派旧事,除了比芝麻还小的家长里短,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不过那是人家派内禁秘,总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十八年前,薛掌门的独子薛炎引着揽月峰徒弟溶月叛出师门,在江湖上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两人为两派所不容, 只能四方游历, 最后双双惨死在外。 薛炎去世多年, 无传人的薛掌门突然又不愿让这绝世剑谱在本派发扬光大,害得派中内讧,苍山派精英死伤大半,这种自毁基业的做法,实在让外人所不解。 唯一的解释就是, 薛家的血脉还在,并且极有可能会出现在这次武林大会上。 想起上次薛掌门来信托他为河清派寻人, 恐怕这人就在河清派中。吕常青抬眼轻轻一睨,把这台下的人潮看个透亮。河清派每年四方比试会挑选出四景山中最厉害的精英高手来参加比赛,这台下备赛的仅有陈掌门的独子陈亦深和听雪楼的少主陆谨言,应当还有两个才对。 第137章 揽月峰和百花谷总还有人未出现。 看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想到这里,吕常青心潮起伏,兴奋不已,口中的酒也不及咽下,还有几个时辰,总不能先把自己灌得人世不醒,那就太过可惜了。 一柱香的休憩时辰还未过,便有人提前上了台,此人身穿蓝色长衫,手执离州峰峦山河扇,行走之间风度翩翩,但下颌胡髭满鬓,脸上霜色浸染,眉间戾气纵生,很有几分杀气腾腾的感觉。 他收笼折扇,指着台下,声色俱厉道:“流云门王向生,特来向河清派陈亦深讨教武艺,擂台之上,生死各命,愿赌服输。” 流云门掌门亲自上台挑战后辈,这实在出乎众人意料。虽说武林大会并没有禁止掌门参加,但各派都默认这是年轻人的武场,有地位有身份的人都不愿在这上面争名夺利了,万一输给了后辈,丢脸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身后的整个门派,以及这个派系在地方的声望。 没有声望,何以立足? 其他人都只觉奇怪而已,唯有陈氏父子大惊失色。王向生这次明摆着是来报仇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只说切磋武艺,其实是要暗下杀手了。 陈雁回抓住陈亦深手臂,把他往后一带,护于身后,面上云淡风清,声音里却带有讨饶的意味:“王掌门别来无恙,亦深是小辈,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杜王两家姻亲故交下不要为难,你若只是想与河清派切磋武功,那我来便来与你过两招。”说着便要纵身上台。 然而陈亦深却先他一步跃上了台,他倒挽长剑对王向生做了个平辈的执剑礼,然后回身向着台下众人道:“刚才陈掌门说错了,并非是我得罪了流云门,而是流云门得罪了我河清派。王似琪本与我妹妹定亲,可数日之前我亲眼见着他去喝酒狎妓,于情于理也该给他点教训不是么?王掌门为此事与我派生仇,我无话可说。” 台下的人猝然听到两大门派把暗地里的风流丑事摆到明面上来,皆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才有人出声道:“自然是该教训的。”有人带头,附和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但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巴不得两家人赶紧打起来,好为这沉闷严肃的比武场增加点别样的色彩。 “喝花酒虽不对,但借此废了人武功,让人失去比武的机会是否过份了?陈公子难道不是故意让自己少一个劲敌么,江湖上谁不知道王公子的大名,谁又知道你陈亦深的名字?”流云门的徒众们混迹在各大帮派中,企图左右着事态的变化,把谴责的焦点引回河清派头上。 陈亦深剑指那人,轻蔑一笑道:“我若是为了少一个劲敌,何必跟王掌门打,既然愿意跟王掌门打,我便绝不后悔自己的所为,来吧。” 十字剑诀护身,胸腔里跳动的只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了。王向生的主动出击对陈亦深来说倒是好事,省得他以后反复落入两派相斗的旋涡之中,只此一役便是他此次大会的成名之役。 不管是输是赢,他个人的成败予河清派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至于性命能不能留,那就是天意了。 “亦深。”陈雁回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具破碎,终于还是心慌意乱起来。他来至台下,见北月山庄的仆从鼓槌高举,在纪年的示意下便要敲下,正想趋身阻止,身侧有人拦住了他。 陈雁回转过头,便见陆谨言道:“陈掌门,两派的嫌隙不如此不能消解,何必插手。” 陈雁回咬牙道:“王向生不会心慈手软,亦深不是他的对手。” 陆谨言安抚道:“放心,只要陈师弟一输,我便把他救下台来,绝不会让他遭受毒手。” 这厢还在话中,那厢王陈二人已交上了手,王向生御扇而起,来势汹汹,腾挪挽劈间,全蕴足了内力,毫不手软。 陈亦深勉力持对着,但终不如对方的内功老辣浑厚,不得已使出了苍劲真经中的武功进行回击。 王向生冷哼道:“偷练只传掌门的心法要诀,把派规当儿戏对待,这就是你们河清派的一贯作风。” 陈亦深踉跄而退,气血紊乱下还是忍不住反唇相击:“我不过是提前学,要说真正的偷学,还是另有其人,如果按派规处置,废了他武功真是合情合理。” “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王向生起手一招秋风执扇,引得沙石滚滚而起趁着对方提起内力抵御的时候,再送出一招潇潇落木,把这虬结横生的大榕树枝叶全都削刮而落,像剑雨一般冲地上的人飞射。 陈亦深力竭奄奄,迫不得已两手抱剑,气沉丹田,将要使出聚气决,倾尽内力与敌人同归于尽。 陈雁回吓得在台下叫道:“亦深,摔下来。”这便是要让他主动认输了。 陈亦深微敛眸色,脸上现了十二分的倔意,他才不想认输,认输便是承认他做错了,纵他武功比不过,也不能丢了脸。 陆谨言在手上捏了一把银针,将出未出左右为难,不知该对准是陈亦深的手腕,破了他的聚气决,还是打向那些致命的箭雨,给他留出一线喘息的空间。 哐啷一声,一根直插陈亦深天灵穴的木箭被石子撞歪,弹射到旁边的铜磬上,喑哑的回声不绝于耳,台下众人被这招所慑,开始左右搜寻破了这杀招的高手。 陈亦深趁此间隙,御起轻功往那攻势薄弱冲去,不由分说朝着王向生就是一掌,依旧是半吊子的玉山倾倒,威力不足,但又让人不得不防。 第138章 王向生收扇挡住腰腹要害,躲过这招,满场飞起的沙石断了内力的牵引,顿时消弥。刚一站定,他便怒声质问台下:“是谁?是谁故意跟我流云门作对?” 陈雁回在后怕之余也惊讶地望向陆谨言,用眼光询问着。陆谨言轻轻摇了摇头,亮出手里的那把未来得及发出的寒芒。 王向生向流云门的徒众问道:“可是河清派的人出手相助?” 流云门的徒众从比试开始就分毫没有放过河清派人的一举一动,众人见证下不能撒谎,只得如实禀告道:“陈掌门和陆谨言没有出手。” 王向生扫视众人,沉吟稍时,脑中想到了什么,冷笑道:“河清派的人未到齐,还有两个呢?” 热闹正看得起劲的纪年恍然道:“对啊,河清派向来都是四人下山,怎么这次只来了两人,另外两个人呢。” 吕常青呷着解酒茶汤,悠悠然道:“揽月峰和百花谷,两处来的都是姑娘,怕是怵了,不敢来了。” 纪年张大眼睛,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姑娘?” 吕常青笑道“:纪盟主这就是故意装傻了,揽月峰自来收的徒弟都是女子,你怎会不知?至于百花谷嘛。”他看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薛掌门,羽扇敲着案几,斟酌道:“前次百花谷的徒弟被王掌门掳去给王公子治伤,河清派来信求救,我找人去查,发现那人竟是景和谷主的侄女。” 听到这里,陈雁回也后知后觉的找寻起来:“是啊,丽娆和薛姑娘呢,怎么连溶鸢大师也不见了。” 陆谨言似有所感,望向擂台旁边的青帐之后,那青帐迎风猎猎,卷曲翻扬,很难有人能藏在后面而不被人知晓。 但那暗器的手法,也只能是她了。 她出手救了陈亦深,大约是为了江师妹吧。 第84章 王向生甩开折扇做了一个攻势, 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虽然没能重伤陈亦深,但输赢未定, 他还有废掉他武功的机会。 陈雁回此时可做不到念及什么朋友之情, 两派之间已经撕破了脸, 左右都是让人看笑话, 不如强胜了他, 至少在武功造诣上不落下风。他使出轻功, 轻点脚尖站到台边, 双手抱拳, 皮笑肉不笑道:“王掌门跟小辈打得恐怕不会尽兴,还是让我来和你过两招吧。”说着接过陈亦深手中的长剑,挽了个朔风剑法的起始招式。 剑锋现出火星, 像水般滴落不见,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招式,其实蕴藏着巨大的风暴。 王向生自然不接他的招,他收拢折扇倒背在后,卸了内力, 冷笑着拒绝道:“既然输赢未定, 那就还轮不到你出手。” 陈亦深心思流转, 有一个想法窜了上来,不管此战的结果怎么样,他无论如何也得先手把婚事取消,两派之间的羁绊要断得干净利落才行,免得纠纠缠缠反倒害了令玥。他向王向生深深做了一揖, 补足了先时故意漏掉的后辈礼,郑重其事道:“王掌门要打要杀, 我奉陪到底,不管胜负如何,两派的婚事,从今日起,就此作废了罢。”说到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陈雁回,翼求得到他的肯定。 众目睽睽下陈雁回骑虎难下,他看向王向生,叹了口气脸上表情复杂:“既然王掌门执意闹成这样,那两家也没必要结亲了。” 王向生唰的一声摇开山河扇横至胸前,脸上怒气未消,倒是愈演愈烈起来:“你们父子俩说得轻松,把我儿子伤成废人,竟然落井下石想着退婚。可别忘了这婚事还是你们自己求来的,我流云门在四潼城不是无名无姓的小派,哪能容得你们作践,你若不想我当着诸位英雄好汉的面把你派中的丑事说出来,就别逼人太甚。” 陈雁回呼吸一窒,起势的剑尖也渐渐收了回来,锋芒暂避,事情闹到这里就不能再恶化下去了,否则只能是两败俱伤,他轻笑一声,软了口气:“王掌门觉得应该如何?难不成非要让我杀了自己的儿子给你赔罪?” 王向生才不理会他的苦肉计,语气生硬毫不妥协:“命可以不用赔,但药得赔,你儿子的伤怎么好的,我儿子也得毫发无损。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陈掌门。” 陈雁回万料不到他竟然还打着索要百花焕神丹的主意,照陈亦深的武功,能不能把王似琪打成废人,没有亲眼所见只能是个未知的谜团,可是有了百花焕神丹,王家父子真是稳赚不赔,不单百病全消,还能功力精进。 丽娆那个倔性子,愿不愿意制药还是其次,她交出的那几粒药本就是制衡四处的关键,若是给了流云门,松风涯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再者,若王向生故意把药效传开来,他河清派更是要遭受灭顶之灾。 为了争夺药方,谁不以河清派为敌?倒是真不该把话说得太绝,这亲实在不该退,不然还有缓和的余地。 像是查觉出了父亲退缩的意思,陈亦深急忙出言劝道:“爹,你可别被他威胁了,王似琪只是被打伤,我绝没有废了他武功。药更不能给,那本就是他自作自受,若我们妥协那就正中他下怀。” 王向生嗤笑道:“既这么说,那我们就把河清派四方比试的事好好掰扯掰扯,这故事台下丐帮的朋友可得听仔细了。”以丐帮散播谣言的能力,不出三日,离州十二城皆有所闻。 陈雁回急忙拦阻道:“王掌门,我说了这只是小辈们的私人恩怨,何必闹得门派不和。退亲的事暂且不提,等似琪伤好了,我们两家再坐下说。” 第139章 陈亦深气得呼吸急促,仅有的体面也无法维系了:“爹,流云门这样的人品,你能放心把令玥交给他们吗?” “几位到底还打不打,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比试呢,恩怨还是留到台下来说吧,台上只管比武就好。”纪年适时的出了声,把那胶着的事态缓解下来。 吕常青端着酒杯来到薛掌门身后,拿着羽扇遮了半边脸,颇显神秘的姿态,明面上是跟薛掌门说话,实际上声音却和着深强的内力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薛掌门,你可瞧到了,每个门派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苍山派的事已经算不得笑话了。你听王掌门刚才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陈掌门交出治伤的药,此事就不追究了,但陈掌门显然不想给,你可知道王掌门想要陈掌门交出什么药来?” 薛掌门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什么药?” 吕常青见台上台下的人声音都低了下去,耳朵全竖了起来,明摆着是在听他的窃窃私语,不由得好笑:“我听说河清派有一味松鹤延年丹,那可是延年益寿的好药,恐怕就是为了它了。” 这味药江湖上皆知,也是河清派建派立基的根本,虽然珍贵,但并未听说对疗伤治病有效,所以薛掌门并未全信,只淡淡点头应和道:“长命百岁本就是人人所求,这倒也正常。” 纪年听得兴起,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之中,声音刻意压得很小,对每个人来说,都像在耳畔吹风,带着酥哑的,让人沉浸的魔力:“四景山的百姓都是长寿之人,其实喝百岁溪的水,功效也不比松鹤延年丹差,修道之人本就养生聚气,又有武功健体,活上一百岁不算什么奇事,王掌门何必这么麻烦,带家人搬到四景山去住个几年,恐怕比吃药来得舒服。” 吕常青拿酒润了润唇,笑得促狭:“但是我还听说一个传闻,只是传闻,作不得真。” “什么传闻?”薛掌门和纪盟主同时问道。 吕常青抬头看了看台上陈雁回焦灼急燥的面色,神情更加神秘莫测起来:“传闻说,百花谷的景和谷主手上,有一张解障疗疾的药方,叫做百花焕神丹,此药只需一粒,便可伤好疾愈百病全消,甚而对武功也有很好的增益效果。不过可惜的是,药方虽有,药材却稀罕无比,至今也无人制得出来。”说完他连连摇头,一脸唏嘘之色,并把手中已经微凉的酒水一饮而尽,这才施施然回坐到酒案后。 观擂台中,几人的谈论消止,擂台上下,说话之声却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对百花谷的药方向往不已,并对讨药之事也跃跃欲试。 有人却半信半疑,有药方自然说明这药制出来过,不然如何能得知药效?既然能制出来,那百花谷的人为何武功皆不过平平,全被其他三景占据了风头。 更有人嘲笑王向生,说他借此机会想要诈出药丸,给他儿子增加功力。 擂台顿时变成了戏台,台上人的一言一行也成了戏文里的对白,他们的仇怨似乎变成了闹剧,不过是严肃的比武盛会下,聊以放松消遣的小小插曲。两个日暮西山的门派,为了在江湖上留得一席之位,而努力想在众人面前留下深刻的记忆,可笑而悲哀。 王向生极气之下,反倒失了跟河清派言语对峙的心情,吕常青阻挡了他想得药的路子,那就只能先把这场比试赢了断了陈亦深争冠的机会再说。至于药,只要捉到江丽娆,不怕得不到药方:“既然如此,那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我与陈亦深的比试还未完,陈掌门也别忙,等他输了,自然就该你上了。” 说完也不顾罄未敲鼓未鸣,翻转山河扇向陈亦深直攻过去。 陈亦深反应迅速,屈手执起剑诀轻碰陈雁回的手臂,让剑脱手,顺势下滚躲过杀招,并把剑柄拿到手中,御起朔风剑法,一招一式比拼起来。 陈雁回站在一旁,注视着场中的局势,每每陈亦深不堪对方强大内力而被逼退时,他神张的神情才微有松懈,能就此输下场,也是一个好事。 数招过后,陈亦深连退几步,站在擂台边缘,腹中内力被击得乱散。王雁回乘胜追击,携风带叶,再次使出潇潇落木,陈亦深暗提聚气决,想要奋力一搏,不想却脚腕刺痛,翻身落下台来。 场边的铜罄即时被敲响,陈亦深已输,台上的赢家也不可再动手。 陆谨言连忙挤上前去扶住陈亦深,低声安慰道:“行了,别逞强,赶紧回去休息吧。” 陈亦深一把推开他,看着脚踝上微颤的银针,愤然道:“是你吧?你故意伤了我,让我输了比试。” 陆谨言哭笑不得:“我不伤你,你能赢么?我是救了你,你若想死,重新上台去便是。” 台上的陈雁回适时道:“亦深已输,该我与王掌门对招了罢?” 王向生的愤怒随着陈亦深狼狈落下台而得已平静了几分,虽然赢陈亦深是势在必得的事情,但内力的损失也不小,两次使出潇潇落木,实在消神耗力,若是此时再与陈雁回拼斗,肯定是有输无赢。 “陈掌门何必趁人之危,我不过是为我儿子讨个公道,无意与后辈们争什么武林第一,你若想打那就慢慢打罢。”王向生说完话径直下了台,自去找地方调息去了。 陈雁回无可奈何,只得向台下众人发出挑战:“可有哪派高手,愿意上来与我过两招?” 第140章 “陈掌门武功高强,我们哪里是对手,我看也不用比了,这第一直接给河清派算了,省得废时废力。”台下众人自认连陈亦深都比不过,哪里敢与掌门比试,所以皆都不冷不热的嘲讽道。 陈雁回憋得脸上通红,只得退步道:“我自然也无意与你们争斗,但我若不打一场,损耗些体力,王掌门恐怕又会找借口不与我比试,我河清派岂能随意认输。” “陈掌门不用担心,一会儿我陪你过两招,好久未出手了,正想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切磋一下。”纪年笑着为陈雁回解了围:“既然两位掌门都无意争得第一,那还是让年轻人们继续比试吧,天色可不早了。” 午后的骄阳,暖烘烘的洒在地面上,榕树的树盖被削掉后,整个台子便像被铺了层金色地毯,春日的风扯着青纱红绸交错飞扬,远处的景色清晰而明朗,人站在上面似被赋予了睥睨天下的神力,成了万众仰望的所在。 休息了半晌,精力充沛的周兴,在两个掌门接连下台后,重新登上了擂台。 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用指腹擦过剑刃,看着闪着寒光的长剑道:“可有谁愿意上来与我一战?” 一连问了两遍,台下的人却出其的安静。 陆谨言环顾四周见几个未出手的门派都无意争先,攥紧手中的银针,便要翻身上台。 然而一道白色的身影,截断了他的动作。她从青纱上轻滑而下,脚尖踏上台中一根倒竖的长长木箭,手腕上的长帛烟雾般,朦朦胧胧流泄到身下,带着丝质的银光,有风却不动。 周兴微一楞,很快回过神来,抱拳执礼道:“姑娘是哪一派的人?” 台下的吕常青看着薛掌门猝然舒展开紧簇的眉眼,露出掩藏不了的喜色,摇了摇头,轻啧道:“薛掌门还真是藏不住心事,这还没打呢,你就高兴成这样,看来……”他顿了顿,对身旁的纪盟主痛惜感叹道:“这次咱俩可都赌输了。” 第85章 “河清派, 薛珞。” 台上女子冷冷报出自己的门派,她左手浅捏剑诀,右手横挽长剑, 面如清月, 性如寒兰, 眼眸黑森森的, 毫无情绪, 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周兴本想执剑对礼, 见她没有动作, 只得尴尬地放下手来, 唯唯笑道:“那就请姑娘先出手吧。” 罄声一响,周兴只觉得眼前倏然闪过一道残影,紧接着传来剑刃破空的裂帛之声, 待他反应过来慌忙起剑使出护身剑招应对时,那影子已转到身后去了,只留长帛斜曳过眼际。他不敢轻敌,也并不回身攻击,只御起轻功快速向前脱离出战圈, 想要确定她的位置后, 再行出招。 然而他快, 那人轻功更快,剑气飒然,始终不离他身侧。 周兴在台上疲于应对,台下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特别是纪盟主,先时还颇有兴致的询问陈雁回此女是揽月峰还是百花谷的姑娘, 待看到那出神入化的轻功,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引舒大师所创的望舒心法, 最是讲究内力的轻盈、灵动,还有手挽长帛的武功招式,比之拂尘更加轻便柔软,且皆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 台下的众人亦是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变得轻浅,怕一不小心惊扰了这场打斗,直到周兴被逼无奈,躲到榕树后企图隐蔽起身影,纪年失笑之余才回神向陈雁回问道:“这人就是溶华大师的爱徒吧?” 陈雁回点了点头,脸上淡淡的:“是了。”陈亦深失去了武林大会争夺第一的资格后,他对接下来的比试已经无心观看,做为河清派的掌门,本该对所有徒众的成就与有荣焉,但河清派已经不是建派之初,那种四方合一的局面,早就分化开各自为营。 薛珞所得的赞赏荣誉,只会让揽月峰出尽风头。 纪年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暗地里怎么想不表,明面上还是笑着恭维道:“陈掌门教导有方,河清派还真是人才辈出。” 陈雁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的,这夸奖接受得勉强至极:“薛姑娘天姿聪颖,又得溶华大师真传,武功是四景山中的佼佼者,未来更是揽月峰掌座的不二人选,有她这样的人才也是我河清派的幸事。” “掌座?”薛掌门横插一句,打断了陈雁回的话:“你是说溶华要传她掌座之位?” 陈雁回对当年揽月峰与苍山派的事有所耳闻,因揽月峰上下缄口不谈,所以对后来的事知之不多,但见薛掌门这般在意的模样,又想到两人皆出自一姓,心下蓦然了然了几分,语气疏落间也带了丝幸灾乐祸:“是啊,溶华大师是把她当传人培养的,揽月峰的姑娘断情绝爱,恐怕往后也不会轻易入世了。” 薛掌门脸色僵硬,冷笑道:“这倒是大材小用了。” 另一边的台下,陆谨言正心无旁骛的沉浸在这场比试中,看到薛珞并未穷追猛打,而是停下来任由周兴躲藏恢复体力,为此很是不解,不由得喃喃道:“薛师妹在拖延时间么。” 陈亦深没了名次的重压,身心虽疲,但断了与流云门的恩怨,反觉胸臆间开阔了许多,虽回得不冷不热,但显然对台上的输赢也是十分关注:“多给几次机会,以便让他输得心服口服,他毕竟也打过几场了。” 陆谨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唇间溢出些调侃的笑意:“咱们四方比试的时候,可没有休憩的时间。” 第141章 陈亦深撇了撇嘴,冷哼一声:“不用因这事怀恨在心,反正今日你们都要踩在我头上去了,我已经是河清派武功垫底的那个人了。” 陆谨言无意在这时与他作口舌之争,只含笑不语断了话头。 薛珞打得意兴阑珊,她浅迈过步子,站到恰好能看到周兴的地方,把陨铁剑负到身后,手指轻轻沿着长帛的边沿滑下,像是捋过拂尘的丝绦,漫不经心的。 并非是她自大到轻敌,而是周兴不值得也不应该让她打得大费周折。苍山派的叛徒应得的下场,就是成为众人看轻嘲弄的对象,被一个河清派的徒众轻而易举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才能让他的信心和勇气大打折扣,这是他后悔的开端,也是他往后无法在江湖上立足的开始。 像是发现了她正神游在外,周兴抓住这个机会,反身撩剑,斜踢树干以借力,向着台中并未看他的女子直刺而去,待到近前快速翻转手腕,点剑往下,朝她胸前致命一击。 薛珞侧身让过,左手反手成爪捏住他手腕的脉门,右手倒提剑柄朝他肩胛一击,瞬间他便被锁了招式,直接单膝跪地毫无还手之力。 周兴惊愕之余,不免也产生了疑惑,为什么这个女子的武功处处能制衡他,他虽不能自认天下第一,可那么多名门高手都败在他手下,怎么能输得这么彻底,除非是她对化雨剑法了如指掌,否则不可能反应这么快,这么娴熟。 “姑娘姓薛?”周兴挣了挣手臂,咬牙忍痛道:“不知跟薛掌门是什么关系?” “你认输了?”薛珞不回答,反问道。 周兴冷嗤道:“如果姑娘是苍山派后人,我认不认输有什么用,薛掌门怕是已经将化雨剑法尽数教给你了,我们不过是你成名路上的砖石罢了,何必上台对招,简直多此一举。” “化雨剑法?”薛珞收了招式,放开对他的禁锢,退到他身后,鄙夷而冰冷的目光笼罩在他头上,像无数针刺下来,让人头颈又麻又痛:“你不会真以为你学了区区几招化雨剑法就能比得上我全套的月华剑法?你若真觉得仅靠几招就能天下无敌,何必还去抢夺剑谱?” 长帛拖曳过地,银丝映着太阳,像是湖上闪烁的金泊,周兴只觉得骨骼间传来阵阵的剧痛,那是断裂的征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自己认输,二是被我扔下台去。前者你只用断一条手臂,后者……”她停下声音,用渗人的沉默作了答案。 周兴恨恨的转过头来,眼底现出不甘,这本就是他得到化雨剑法的唯一机会,如何能轻易认输。他在苍山派习了二十年剑法,做为苍山派的大徒弟,本该顺理成章的接过师父的衣钵,如今年岁已高,师父却想另选传人,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若是薛炎还在他无话可说,薛炎没了,他还不被信任那就成了笑话,这是逼他反呢。 “要我认输可以。”周兴踉跄着直起背脊来,看向观擂台中的薛掌门:“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你是不是薛家的后人?” 吕常青一脸揶揄的对纪年道:“要不然,我们来赌这薛姑娘到底是不是薛炎的女儿。” 纪年摆手道:“明摆着的事情,还怎么赌。” 吕常青想了想,拿羽扇划过桌上的酒渍,写了个月字:“那就赌个好玩的,你觉得薛姑娘最后是会接掌揽月峰,还是会成了苍山派的掌门呢?” 纪年脸现兴意,明显对这打赌感兴趣至极:“那她必定是要回揽月峰的。” 吕常青笑道:“我就赌她会接掌苍山派。” “赌注呢?”纪年道。 吕常青道:“那就用北月山庄作注吧,我赢了,这山庄就归我。” 纪年故作愠怒道:“那我岂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似乎已经把薛珞的身份定了性。薛掌门望着台下已现出胜负的两人,手心里却捏了一把汗。周兴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个徒弟的心性他是最了解的,表面上老持稳重,实际内心多疑狡诈,如果被他拿到破绽,他是绝不会给人留下反应的机会的。 “笑话。”薛珞话音刚落,前方周兴一只手携剑拄地,,另一只手暗提内力凝聚于指间,极快速的朝后一指,想要靠指风点住她的穴道,这是化雨剑法中的一招制敌之术,叫做山火不烬。 薛掌门向前迈了一步,惊叫道:“遭了。”上次在淮江上,他就是在周兴下跪认错的时候,被他用这一招反制,最后不敌落水。 “薛师妹小心。”陆谨言亦后知后觉的提醒道。 话音刚落,周兴惨叫一声,紧接着便见长帛招展,他被拉住手腕像放风筝一般,飞拽过断裂的树桩尖,停驻了几秒,然后用力掷到台下。 薛珞走到台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唇边勾勒出笑意,笑如春风拂面:“这招叫月悬碧空,我自创的,好玩么?” 台下一片哗然。 薛珞背手,长帛拖曳在后,依是银丝千缕,柔软无依的样子。 帛为守,正是要在看似无防备的时候,守得天衣无缝,否则那就真成了个摆设了,早在身后的时候,那攻势就已经放在周兴手边了,只等他起招便可顺势而上。 “至柔。”薛掌门欣慰至极,这样好的轻功,这样快的身法,便是薛炎还在世,亦是无法做到的。有这么一个后人,他的苍山派,哪里还能成为泯落江湖无人问津的所在,很快又会成为武林中鼎鼎有名的门派。 第142章 往后溶华的责难还不是他该操心的,毕竟血缘无法斩断,谁也不能阻止他让薛珞认祖归宗。现在棘手的是白马寺中的那位姑娘,有她在,薛珞如何安宁得下来? 第86章 周兴被重伤扔下台后, 未及再有人上场,薛珞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北月山庄。 对于初涉江湖的人来说,河清派也许有所耳闻, 陆谨言更是少侠中的翘楚, 但引舒大师还只存在于传闻之中, 今日亲眼所见揽月峰徒众的风采, 如何不为之倾慕惊叹。 甚而接下来薛珞与陆谨言的打斗, 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虽觉惊心动魄, 但都并未觉得结果会出人意料。 到了最后, 薛珞连问三声,而再也没有人敢上台时,纪年便开始让人把书写了薛珞名字的旗幡挂上北月山庄的塔阁之梢, 那是津门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与白马寺中的琉璃塔遥遥相望。 但还未来得及宣布,便有丐帮的九袋戚长老持棍纵身上台,他身着褴褛,满面脏污, 额上斜勒着一个黑色布条把满头脏发横断在脑后, 只留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来回打量着台上的白衣女子。 “薛姑娘, 很是脸熟啊。”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敌意。 薛珞偏头轻笑一声,像是等到了终于要等的人而觉得身心舒坦不已:“我还以为丐帮早在第一轮就已经输完了,没想到还留了一个。” 戚长老冷哼一声,沉身举棍,詈骂道:“你从到津门城第一天起, 就伤了我帮中不少兄弟,现在是我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说着棍身往地用力划过, 挑起地上几簇断木沙石,往薛珞身前劈头送出。 薛珞旋转长帛,用内力聚起旋风,收了它们的攻势,然后以掌力释出内力反弹击回。随后手中长剑铮鸣一声,剑花飞舞,快速罩住戚长老的全身命门,使他只能横棍护身,再没有机会发出其他招式来。 陆谨言扯出手巾,极为别扭地包扎着落台时擦伤的手臂,虽然输了,倒有闲心问道:“薛师妹和丐帮有什么过节?” 陈亦深斜睨了他一眼,一把扯过手巾,用力缠绕上去:“她和表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到处跑,我哪里会知道。” 陆谨言倒抽一口凉气,护住手臂,嘶声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初时丐帮是到处找人来着,说两个姑娘废了丐帮徒众的武功,我还嘱咐江师妹小心。本以为这事已经了结,没想到还未完。” 陈亦深双手环置胸前,住后靠在一方长柱上,仰天长叹道:“你瞧吧,有些人,生来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我在四方比试受人嘲笑,到了武林大会依然还是笑话,不管怎么做,结局都无法改变,这就是天命啊。” 这自嘲的话不知怎么,倒飘到了陈雁回耳中,他本就在台上坐立不安,想要趁结果出来先行离开又碍着和王向生的比武承诺而被绊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薛珞大杀四方而无可奈何,这时听到陈亦深的话,像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中,把他满腔的气血都给扎破泄了个透底。 “这就是天命。”他不禁重复了一遍。 白马寺后厢方丈内,丽娆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来,脑中所有的记忆都混沌不堪,一时绞杂难清,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身在何处。 日渐西沉,但从窗户的疏漏间还能看到窗外暖黄的阳光,只是背阴的屋里冷得像冰窖,比之极寒的天气而不遑多让。 烧得干涸的嘴唇,轻轻翕动,便觉得有撕裂的痛楚。但是胃腹的空洞,眉骨间缭绕的肿胀感,让她无法静躺,只能强迫自己坐起身来。 榻上堆叠着厚厚的被褥,灰色的,带着霉味,没有任何尘间烟火的温暖感。 “至柔。”她刚叫出名字,就被这沙哑低沉的声音吓到了,像是残破的铙钹摩擦出的声响,放在夜晚是要骇哭小儿的。 她怔怔地坐了良久,摇晃着头,想把肩上昏沉的重压感全都驱逐开,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她才穿上鞋,碾着深浅不一的步子,来到门边想要开门。 刚一打开,强劲的阴冷之风即至,宛如割面的刀刃,把她吹得踉跄倒地。其实蜷缩在地上反而不那么痛楚,只觉得迷茫疑惑,感觉身体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神魂被抽离出来,只能站在一旁徒劳的观望。 “江姑娘。”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溶鸢出现了,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到桌上,然后扶起丽娆把她带回床边:“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是不是渴了?” 丽娆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只能缓缓摇了摇头。 溶鸢笑道:“你不用担心,至柔这么久没回来,必是已经留到了最后。” 丽娆抬眼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端过来的药,鼻间酸涩,眸中泫然。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心里所想的,眼中想见的,确实只有最爱的那个人。她眼中突然落泪,不是难受,不是柔弱,只是无法抑制的委屈,是因爱人不在的埋怨嗔怪。 溶鸢端药的手指一颤,很快平静下来,甚而还耐心安慰道:“难过什么?”她把药碗换到左手,抬指抹掉丽娆的眼泪:“至柔看了会心疼的。” 丽娆无意去深思她话中是否有其他的情绪,只是偏过头用力擦了擦脸,掩藏起悲伤,慢慢说道:“我只是病得难受。” 溶鸢把药送到她面前:“所以你要赶紧喝药,再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她就回来了。” 第143章 丽娆捧过药碗,一口气咽下,以免去回味那种深入骨髓的苦涩。她躺下来,只觉得心跳动得很快,拉长呼吸都无法平复,翻过身开始竭力忍受腹中涌起的不适。 晚课的撞钟响起,和尚们唱经声源源不断的传到耳朵里。 已经不知道隔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或许经年而过,腹中翻腾的恶心感终于消逝了,她再次睁开眼,看到墙壁上透出的烛火光影。 很晚了么? 怎么薛珞还没有回来,她不想求助溶鸢,只能在脑海中翻江倒海的幻想着一切未知的场面。 “江姑娘,起来喝些水罢。”溶鸢的声音响起,墙上慢慢现出她巨大的身影。 丽娆翻过身,嘶声道:“天黑了么?” 溶鸢点头回答道:“天黑了。” 丽娆顺着她递过来的手劲,坐起身来,斜倚在枕上:“他们还没回来么?”似乎连苍山派都没有动静。 “也许是被什么耽搁了。”溶鸢声音里也有着不解,她知道的并不比丽娆多,心中的焦急也不比她少。 两个人在昏暗阴冷的房间里对坐着,在看不清面目的阴影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时。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传来,很快绵延进各个方丈中。 丽娆望着窗外,脸上现了喜意:“他们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溶鸢喃喃道,到这个时候,她在期待中反倒生出了一种失望感,那种独属于两个人乍然相见的快乐,也许永远不复存在了。 “江师妹,听说你病了?”半掩的房门陆续涌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陈雁回,最先出声问候的却是陆谨言。 丽娆慌忙低头打量了一下衣襟,确认自己并未衣衫不整,然后掀被起床迎道:“姨父。” 陈雁回脸色不太好,在昏暗的灯光里尤显得颓废,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阿娆病好些了么?” “好些了。”丽娆道。 “要不要另找大夫来看看?”陆谨言问道。 陈亦深连忙打断他,冷嗤道:“表姐自己就是大夫,自己配的药难道不比别人好,还需要看什么大夫。” “医者不自医,你没听说过?”陆谨言毫不客气的回击道。 听他们话语间轻松不已,似乎都得到了不坏的结果。 丽娆眼睛在所有人脸上状似不经意的绕了一圈,然后问道:“至……薛珞呢?” “薛师妹被纪盟主和薛掌门留了下来,恐怕没那么快回来。”陆谨言笑道。 丽娆失望地敛下眸,不再多言。 “阿娆既无大碍,就早些休息吧。”陈雁回也无意多留,他来不单是为着关心丽娆的身体,还有关于百花焕神丹的制作,如今人多口杂,倒不是着意问询的时候,免得徒惹麻烦。 见他们都要离开,一直隐在黑暗中的溶鸢连忙上前拦住走在最后的陆谨言,问道:“谨言,薛珞的名次,可在你之下?” 陆谨言抱剑行了个礼,笑道:“师叔何必打趣我,薛师妹自然是得了第一。” 溶鸢顿时松了一口气,眉眼微弯,溢出快活的情绪。她本就只比薛珞大了几岁,正是最美丽的花信之年,虽然遮了半张脸,但掩不住绝代风华的气质。 丽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要是没有自己横插一杠又大病了一场,她本该在比武台下见证这从小亲手教导长大的姑娘是如何夺得第一,如何成为离州最厉害的剑客,她们可以相视而笑,共同享受这场胜利的狂欢,也可以相约游历各处,兴尽而归。 可现在呢,一切都变得那么别扭,尴尬。 她躺下去,又回到那个冰凉的,毫无生气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便是什么时候再次睡去,也并不知晓了。 “阿娆。” 灼热的气息喷拂在颈后,声音近在咫尺。 丽娆整个人蜷缩起来,手肘略显无力地往后一击,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薛珞笑道:“哪里很晚,城门都还未关呢。”她抬起手覆上她的额头:“你好些了吧?” 丽娆屈指挡开她的手,坐起身来,拥住被子往犄角处躲了躲。屋子里除了一盏灯,和偶尔灯芯爆开的毕剥声,早已没有了别人的存在。 薛珞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敛了几分:“师叔回客栈了。” 丽娆失笑,想要说什么,却无话可说。说自己不在乎么,那未免也太假了。 她看向薛珞,她身上还有风尘未息的疲惫感,长帛逶迤在地,冰冷的长剑就搁在枕边,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回来的急切。 她赢了,这是应该庆贺的事,这是她此来的目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泼冷水。 丽娆推开身边的束缚,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搂抱住她:“太好了,至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薛珞揽过她的腰,下颌埋进她的颈弯里,闷声道:“你开心就好。” 第87章 二月的天, 自从立春后,就一日比一日亮得早些,晨鼓刚敲, 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山麓后若隐若现, 金光一泄, 黑沉沉的城池就变得明亮崭新起来。 梅花似乎在一夜间就全部凋敝了, 只剩下地上厚厚的花泥昭示着它曾存在。 街市上的人大多已经脱卸下厚袄, 年轻气盛的少侠们只着轻薄的禙子行走在阳光下, 脸上红彤彤热辣辣的, 一脸意气风发, 但是若到了阴凉的室内,冬衣也未见得能御寒。 第144章 津门城郊外,藿香蓟和鬼针草发了狂般疯长, 紫色的花丛里夹杂着白色的小花,春日里最娇嫩的色彩,从小径上走过,身上腿上无一不沾染着黑色的种子。 还未到踏春的最好时节,但各地还未来得及散去的少侠们, 皆相偕而出, 把几个名胜古迹全都占了个遍, 热闹的人群经夜不歇,出城的人马也络绎不绝。 “我想回去了。”丽娆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棉衣,仰头呼吸着暖阳投射下的空气,一种浑浊的青草气息。 薛珞这几日很少有安定的时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事情需要安排处理, 总是来回奔走,偶尔停歇下来, 两个人想安静的呆上一会儿,薛掌门便接连着人邀了她去方丈内谈话。 不知都谈了什么,看样子总是不欢而散的。 因为丽娆觉得,薛掌门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越来越仇视。这种眼神她在二婶脸上也见过,那时江玉峰极迷恋一个住在百花谷附近的农女,两人纠缠了很久,最后江玉峰与宋青莲的侄女订婚,这才了结。 薛珞是很优秀,又被长辈们寄予厚望,但她练的内功心法注定了两人不可能有更深的相处,不过是在感情上互相取暖罢了,何以对她这般排斥? 薛珞倾身掸开落在她肩上的松针,笑道:“这么着急走,难道是想家了么?” 丽娆苦笑了下,心中不知怎么倒酸涩不已:“我不想家,我该想哪里呢?那里始终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安身之处,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吧。” 薛珞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敏感多心,连忙安抚道:“那我们明天就走,我只在觉得你病了这么久,身子太过虚弱,不该这么快就奔劳。” 丽娆伸手沾了一下松针上摇摇欲坠的水珠,看着它贴在指腹上像珍珠般熠熠生光,淡笑道:“我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想你总是客栈寺庙两头跑,还有薛掌门,他似乎很在意你,很不想看到我们呆在一处,我不愿被他像贼一样防着,我烦了。”说着她低下头去,把那水珠揉散在掌心里。 薛珞的沉默让她纠心,她不是故意说这些气话,只不过是任性在作怪罢了,想要出口伤害彼此,以期望从她回话中找到对自己的在乎。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苍山派的徒众出现在两人身前,躬身相敬道:“薛姑娘,掌门有要事相商。” 丽娆抬头瞥了薛珞一眼,不禁咬着唇憋住笑意,道:“快去罢,别一会儿亲自来请了。”等到那两人都已离去,她才蹲下身来,捂着空洞的胸口把窒闷的气息吐出。 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不如到外面去走走。 白马寺里什么都好,就是天色不好,那怆寒的冬天好像被圈禁在了这里,让缠绕的病气迟迟无法褪去。 护城河岸,绕堤的柳树开始绽出嫩芽,蜷曲的枝条在春风中舒展着。她一路行来,看到梯坎下洗衣淘米的妇人,或是门前围坐谈天的老者,总要驻足一会儿,没什么可看的,但是那种人间烟火气让人留连。 她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了,就是平淡而快乐的生活,老天不该连这小小的要求都吝啬满足,她愿意呆在泽地的花房里,等待她的偶尔驻足,她可以不去打扰她成为揽月峰的掌座,成为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她可以不在乎她有自己的生活,有需要守护的人,只要能留一些时间给她,在心里留一个位置给她,就好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觉间竟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她心里一惊,抬首四顾而望,竟觉得这里分外熟悉,路旁的小酒馆酒幡挑在檐廊上,有两三人正在围桌喝酒,依稀是她见过的景象。 数个衣衫褴褛的人并排坐在酒馆对面屋檐下,双眼皆死死盯着她,盯得她脊背发麻。 她急步而出,绕过回生堂的招牌,想要重新回来那条蜿蜒的河流边。 “江丽娆。”王向生的声音倏然炸雷般响起。 丽娆惊叫一声,也不管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拔足便跑。然而大病初愈,她哪里快得过别人的脚程。 颈弯上有劲风袭来,她扑地滚过,自护似的捏起剑诀挡在命门上,急问道:“王掌门,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总跟我这个弱女子过不去?” “我不过是想请你去舍下做客而已,何必这么紧张?”王向生收拢山河扇敲了过来,直击她臂上的穴道。丽娆避无可避,只得向后一倒,横躺在地上,容他扇柄擦到腰侧,然后抓住他的手撒泼似的呼救道:“来人呐,救命啊,流云门王掌门非礼河清派女弟子了,大家快报官啊。” 远处几个酒客听到声音,蹭的站起身来,开始往这边聚拢。回生堂的人也一拥而出,很快把这个本来稍显清冷的丁字型街道变成了热闹熙攘的所在。 王向生急抽手,怒骂道:“亏你说得出口,如此丢人现眼,也不怕污了河清派的脸面。” 丽娆红着脸喘着粗气道:“我怕什么,你都不顾你的老脸了,我还顾什么啊,你看丐帮的人来了,他们必定要把你做的事昭告天下了。”趁着王向生气极犹疑惑的工夫,丽娆甩开他往前爬去,挤过人群的缝隙后站起身便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 “抓住她。”王向生急怒的声音跟至耳际,几个流云门的徒众闻风而动,很快撇开人群向她追来。 丽娆慌不择路,她摈弃大路显眼的地方,只往小巷中跑,想要尽快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但津门城的小巷都长得一个样,清清静静,左右双层的木制楼屋还有偶尔伸过墙头的三角梅,路径纵横而杂乱,让人摸不清头脑。 第145章 她跨出一个拐角,想沿河跑到悦来客栈去,可刚冒了头,便听到远远的人声喊道:“她在那里。” 她只得又拖着酸软的脚步,从新回到那冗长的,阴冷的小巷中,在民居中穿插迂回,一路奔向未知凶险的地方。 只隔了一段低矮的围墙,青瓦白墙的楼屋全变成了残楼破瓦,屋脊狭小的所在。她看到一个小院,院墙上似乎还有自己站立过的痕迹,这里是她和薛珞来捉鬼的地方,她还记得沿着这道围墙往下,穿过巷道走到底端有一个土地庙。 那里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只要躲到天黑,等到流云门的人以为她已经逃出了城,不再执着于寻找她,那个时候她就安全了。 彼时,白马寺的方丈内,薛珞正用极为冷冽的态度,打破薛掌门想要让她回到苍山派的幻想。 “我知道你从小在揽月峰长大,溶华姐妹对你很好,贸然让你跟我去悦州城生活,那会让你很为难。”薛掌门观察着薛珞的脸色,一句话斟酌再三,很怕激怒于她:“但是化雨剑法总该当着所有长老的面亲自传到你手上才行,不然他们如何能信服,未免重起纷争,这一趟你无论如何也得去。” 薛珞冷笑道:“真可笑,你的化雨剑法本就是要赠给武林大会得了第一的人,怎么我得了第一反倒变麻烦了,既这样,那我就不要了,你另找个传人吧。” 薛掌门叹道:“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爹娘的坟茔,不想去祭拜他们吗?” 薛珞猝然回眸,脸上霜雪渐生,寒意从齿缝间溢出,让人通体发寒:“我娘没死在悦州,我为什么要去祭拜,灵位揽月峰就有,何必千里迢迢去对着一块没用的木头磕头。” 薛掌门嗫嚅道:“可是,你爹。” “行了。”薛珞打断他,闭眸压抑怒火,紧蹙的眉峰间隐现疲惫:“我已经决定了,明日便要回四景山。” 薛掌门闻言急道:“明日便走,何以这么快,你既赢了比武,不是该去各方游历一番么,离州那么大,总有需要你的地方。” 薛珞道:“师叔为我而来,我要把她送回去,至于游历,以后再出来也不迟,现在不用急。” “不急?”薛掌门忍不住冷哼道:“是那个江姑娘想回去吧,她就这么能左右你的想法么?” 薛珞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神里毫无情绪,甚至还流露出几分肃杀之气,让人不禁心悸:“你既知道她能左右我的想法,就该明白怎么做了,她若是愿意去悦州,我去一趟又何妨,你若把她当敌人,那我只能对苍山派敬而远之了。” “你。”她说得这么露骨直白,反倒让薛掌门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第88章 猛烈的风被土地像截断后, 便在狭小的通道里迂回乱窜,咿咿呀呀的声音,比那日晚上听到的更为渗人。 丽娆本想呆在入口处, 但等待的感觉十分折磨人, 地道里什么都看不清, 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被无限拉长了一般, 只能靠呼吸的次数来揣测。 但在急促的呼吸下, 内心的恐慌反倒越演越烈。 她不敢出去, 便只能摸索着往下走, 幸而越往下, 石壁上反射的磷光便把道路照得越清晰,虽然每迈一步发出的回音都震动耳膜,但对丽娆来说, 那微光反倒给了她安全感,吸引着她往下探索,即便下面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走了数百步,来到一处比较宽阔的所在,四周乱石嶙峋, 但在当中却有火堆的余烬, 看来有人在这里坐着取过暖。那些人挖这么个地道有什么用呢?难不成真是藏着什么武林秘籍?若是真藏有什么宝藏, 又怎么能容她这么轻易的走下来。 她站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咬牙穿进了前方的一个洞口,洞口狭小,上面有人工穿凿的痕迹,石痕排列错杂, 未经仔细打磨。 越往里走,越潮湿, 空洞的风声反而小了,偶尔有水滴从石缝中落下,砸到额头上,顺着眉骨流下来,深入衣厘,凉沁沁的,让人情不自禁打着激灵。 途经一道简陋蜿蜒的石梯,落足处十分狭小,越来越趋近自然的本色,未经人工所筑。 再落到实地时,便觉地上像铺了层软沙,踩上去鞋底微微陷落,她蹲下身来,看到有杂乱的脚印往前深入,一壁之隔,能听到流水的潺潺之声。 也不知道这里离地面有多远,再走下去会不会还这么安然无事。 她向来是个喜欢探险的人,在百花谷泽地之中,为了找药,一个人可以走很远,但自从遇到野狗后,她的胆子变小了许多,不过薛珞教给她的暗器之法还没有用过,也许在这里可以练练手。 她暗笑,即便真到发送暗器自保的时候,估计也是强弩之末了。 想到这里,她摸索着,捡了几个圆润的小石子捏在手心里。 此处沙土绵密,圆石颇多,看来临近地下河,出口可能就在河岸边也说不定,毕竟修建这秘道的人,绝不会是为了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这里有风,空气也十分清新,或许是通往某个秘境的所在。 听说有些魔教徒就喜欢聚集在地下或者山洞里,练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如果不慎遇到这些人,她焉还有命在。 她心里在预想着一切将遭遇的可怕之事,但脚步却没有停,已经走到这里答案就在前方,再回头实在是不甘心。 第146章 终于在弯腰穿过一道横断的石墙后,她来到一处十分诡秘又华丽的石笋林中,水在这里沁成一汪小池,池水闪着磷光,站在这里像身处星辰之中,在漆黑的天幕中翱翔。 她不禁想要伸手去抚摸那些星辰,然而脚下刺骨的冰冷唤醒了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水中,鞋袜全被打湿了。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连忙站回到岸边,徒劳地跺着脚,想要驱逐附着在脚腕间的寒意。 要是有火就好了,她围着这汪池水开始寻找。 来到石林的背后,她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木箱,箱子深嵌在石中,若不是那上面缠绕的锁链泛着银光,她还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真是可笑,既是木箱,只要稍有功夫,用剑一劈便能打开,何必还多此一举上把锁。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去触碰,而是仔细观察箱子四周的状况。木箱十分普通,黑漆漆的,但是开阖之处却有零星白色的粉末,她弯下身,凑近嗅了嗅。 这一嗅,把她吓得脸色苍白,急往后退。 那是蓖麻的气味。 蓖麻含有剧毒,以前父亲教她认草药时,便提醒过她,这种草药只需要几粒种子,便能即刻毒死一个身强力壮的人。 如果真的有人用蛮力把它打开,那四散的粉末怎么能不成为极完美的暗器。 但如果这只是一个障眼法的话,那真正需要藏匿的宝物,反而会在一个虽极隐秘,但又极为安全的所在。 这里石笋纵横,石柱林立,往上几丈高,往下不知水深几尺,道路已经终结,只有一个往外汩汩流水的洞口,那洞口仅能容一人进入,但里面是容水流过的死道还是能往外行走的生路,不得而知。 丽娆后怕起来,如果她此时离开,会不会在途中遇到下来的人,石道就这么小,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她的武功如何能全身而退? 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既然都是个死字,还不如把宝物找到,拿它威慑来人,说不定能有逃生的机会。 箱子在石林里吸引着人的注意,那会不会东西被藏在了头上? 她有意忽视这片密林,只往头上寻找。 幽幽的蓝光从石壁上散发出来,汇聚成一道光柱,光柱打在正中一根粗大的紫红色钟乳石上,从下面看上去,像从石缝中横生出一朵堆叠的雪莲花,妖艳诡谲。 更为奇妙的是,从那钟乳石上反射下的光圈,在水面形成了一个似月非月的影子。 影子随着水纹荡漾,却使终不会偏移位置。 丽娆静静的看了那影子半晌,下定决心,脱卸下鞋袜,提起裙摆,迈入了那刺骨的池水之中。 她一面走,一面提脚往前试探,生怕一个落差自己就掉进深渊里。 水最深处,达到膝盖。丽娆把白绫裙卷上去,斜绑在腰迹,又把衣袖堆拢到肩胛上,然后曲身开始往水下摸索。 光影被她打散,她伸手不动,只等那水波静止下来,确定位置后,再次寻找起来。 脚心下都是光滑的沙石,趾缝间偶尔会泛起鱼游过的麻痒。 她很快摸到一个长长的物什,物什表面光滑像是一方木匣。她不敢犹疑,连忙把它用力抬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就是木匣,水从匣面落下即干,颜色油亮,纹理深邃,细闻起来有一股甜香弥漫。 竟然是乌木所制。 看来里面必是宝物无疑了。 丽娆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确定没有其它声响后,这才捧着它走到岸边。 寒气虽然害得她瑟瑟发抖,但是心中好奇太盛,反倒不觉得太过难受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凶猛的心跳,使了点巧劲用力开启木匣。霎时,光芒溢出,刺痛眼目,等到再睁开时,只见里面横躺着一把银色的弯刀。 刀型如新月,刃处寒光逼人,让人见之失魂。 丽娆怔怔地看了良久,这才伸手抓起镌着龙纹的刀把,翻刃打量着,只觉得四周所有磷光暗彩,都被它吸收了过去。自己仿佛捧着一弯月牙,寒锋断血凝肤,几乎要把人冻结起来。 “倒是个宝物。”她喃喃道,可惜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用处,薛珞也不用刀,如此显眼又阴寒的东西带在身边,反倒是个累赘。 她正要把刀放进木匣里,却见匣底垫着一方黄色的绸缎。乌木防水,里面未沾染丝毫水气,依旧干洁如新。 拈起抖开来,上面写了几行字,似乎是刀法秘要。 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一阵轰隆之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恢复神志,但心慌脚软,连木匣子也抱不住了。 不敢耽搁,她把丝绢胡乱团起塞进怀中,合上木匣准备把它抛回水里。然而想了想,还是把刀拿了出来别在腰侧,以便手指随时都能碰到。 木匣入水即沉,很快就没了踪影。 她穿上鞋袜,匍匐钻进石林中。 回声来得极快,但人来得极慢。 除了流水声,耳朵里全被心跳声所灌满。 比起初时等待的煎熬,现在才是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冻僵之时,细碎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石墙之后。 丽娆捂住嘴,透过磷光看向远处。 一道黑色的长影徐徐而出,简直堪比鬼魅。 第147章 丽娆此时真是极为后悔,早知道就不去动他的宝物了,他只要没发现异常,一定会很快离开,但若是发现宝物不见,必定会仔细的搜寻。 那人走到木箱前,相隔不过几步,丽娆掩耳盗铃般埋下头去。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近至耳际,泛着危险的低哑,透过石壁,回声连绵不歇。 丽娆不敢动,怕他只是想诈出她来。 “你是流云门的人?”那人微挪脚步,围着石林开始打转。 “还是长刀门的叛徒?”他站定下来,语气里透出狠厉。 等等,长刀门?丽娆猝然抬眸,脑中闪过一段记忆。 当初他们下山之时,在青泊镇就遇见过几个长刀门的人,她还救下了其中一个少年。 怎么这么巧,难道这里竟是长刀门的宗门之地吗? 腰上的弯刀透出寒意来,要把她身体里仅剩的热气全部汲取光,纵然不被这人找到,她亦会被这把刀害死罢。 可是现在跳出去自投罗网,也并不明智。 “我给过你机会了。”森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89章 丽娆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便觉头上身上接连遭受到了重击,她哪里还能自持忍耐,惨叫一声, 护住脖颈翻身滚了出来。 石笋林被刀锋所袭, 齐齐断裂, 碎石正在簌簌往下掉落。 男人双手执刀, 朝身前横撩, 划了一道残影。 轰隆的声响逐渐消逝, 丽娆趁乱屈指弹出石子, 如箭矢直冲而去, 然而还未近得那人门面,便哐啷一声被刀刃反弹回水中。 “是个女人。”男人看清她的容貌,敌意稍减, 惊讶升腾:“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丽娆听他声气,知道情势还有转圜的余地,连忙解释道:“我因被流云门追杀,所以被迫躲到这里,你放心, 我没有恶意。” 男人略微沉吟, 手上的攻势却没有放下, 依旧保持着警惕:“你怎么知道这个秘道的?” 丽娆略有踌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津门城的更夫说这里夜半有哭声,我和师妹便来打探, 正好见你转动机关出来,所以……所以今天迫不得已才躲到了这里, 我即刻就走,绝不打扰你清修。”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开始悄悄往石墙处挪动。 “站住。”男人很快发现了她的意图,御起轻功翻身挡在了前方,刀锋淬亮,迫得丽娆敛目而避。 男人信步靠近她身前,仔细审视着她。 丽娆心有戚然,右手缓慢向后探,摸向刀柄,只要他敢做出什么不轨的动作,她便舍身相搏。 “能引得流云门的掌门亲自带人追杀,看来你并不简单。”他冷笑一声,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浮起杀气。 见他神色不善,丽娆慌忙撤步道:“王掌门与我派掌门有龃龉,所以才会找我这个小徒弟的麻烦,我可没得罪他。” 男人把刀柄抬到脖颈处,右手倒换左手,刀把腾挪于指间,最后接了个马步盖刀的起势,这是刀法宗门最基本的招式,名为藏刀,实则是告诉对手,自己要出刀应战,绝不会手下留情了。丽娆见状哪敢犹豫,左手再次投出暗器,趁他翻刃接挡时,右手抽出长刀,使了个拈花诀,反身攻他下盘。 男人脚尖划了个半圆,把自己身体向后拉开,堪堪躲过攻击。丽娆不敢停歇,倾城剑法的几招一股脑全部用上,但毕竟是用刀使剑法,身法腾挪间无法做到轻灵快捷,对招时不经意间要双手抱住剑柄才能运用得当。 那男人先时还只是随意挥挡,没有用全力,如猫吃老鼠前先把弱小的对手戏耍玩弄一番,等看到她手中的弯刀,动作顿时停滞,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震惊。 稍时,他低喝一声,旋身在断墙上斜蹬几步,跃到她身后,手上长刀狠劈,直往她手腕间砍来。 丽娆慌忙以十字剑诀护身,但弯刀不比长剑轻便,舞起来手腕生涩,本该剑尖向前形成一个横提长剑护住胸前命脉的攻势,但不知怎么反倒刀尖在下刀背在前了。 男人似不愿跟她过多纠缠,也不愿即刻杀了她,手上攻势稍驻,直盯着她手上的弯刀,急问道:“你这刀是哪里来的?” “你不知道?”丽娆比他更惊讶,她双手紧握刀柄,谨访着他的杀招:“这不是你们长刀门的地盘么?” “说。”男人戾喝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丽娆抬了下颌向他身后的水面示意:“就在水中,我可不是故意偷的,它就放在那里等我拿呢。” “水中。”男人回头看向水面,只面水纹荡漾,波光粼粼,禁不住喃喃叹道:“师父一直告诉我,寒月刀就藏在皓月之中,没想到……。” 丽娆听闻此言,性命就困在这顷刻之间,还是忍不住调侃道:“所以你就一直往天上找?” 男人挥刀劈过,砍倒就近一根半人高的石柱,眉峰倒立,气极败坏道:“我便是发现了刀,也不会去拿,我与几个师兄奉命守护秘道,他们皆因贪念而被毒气所害,我要谨尊师父遗命,把这刀传于少主手中。” “你家少主是谁?”丽娆问道,她隐隐觉得这是自己脱生的关键:“你家少主不会叫黄孟寿吧?” 她听陆师兄闲谈时说起过鹰嘴岩这个匪首,说他所用刀法十分醇熟,是刀门世家的招式,不像普通山贼一般,武功路数毫无章法可言。 第148章 然而听到这个名字的男人却勃然大怒:“那是我长刀门的叛徒,若不是他偷走派中刀法秘籍,占山为寇,我长刀门何以被乾坤门压制,甚而派中人才凋敝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丽娆见他这般说,反倒松了一口气,至少杀了黄孟寿,不至于与他生仇。不过他的话中也有矛盾之处,黄孟寿既然盗走长刀门的刀法,导致派中人无以为继,那为何他的刀法如此凌厉,看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合该去讨伐叛徒抢回自家秘籍才是,何必在这里徒劳叹息。 男人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收了刀势,冷哼道:“我前些时候去了青泊镇,那山寨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听说河清派下山剿匪,这秘籍恐怕到了他们手上。” “胡说。”丽娆连忙奋起反驳:“他们才没有拿什么秘籍。” 男人挑眉,疑惑道:“你为何知道?” 丽娆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 她还未来得及报出自己的门派,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种声响不同于转动机关的声音,倒像是洞口被武功极高的人用内力所摧毁。 两个人都被这声音慑住了,疏忽才回过神来,竟尔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男人既想前去打探,又不愿就此放过她,但忌惮寒月刀的威力,不敢贸然动手,只得急迫威胁道:“把寒月刀给我,我不与你为难。” 丽娆握紧刀柄不敢放松:“我不相信你。” 一声长啸,气浪似乎贯穿了整个秘道,内力之充沛,回声之嘹亮,让人咋舌称奇,但耳膜产生的巨痛又让人避之不及,两人俱都捂住耳朵蹲身于地,现出痛苦之色。 “长刀门的人都给我听着,快把寒月刀交出来,不然我乾坤门便把这里夷为平地。” 男人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霎时扭曲不已,他举刀就要穿过断壁前去迎敌,但行了几步后还是停了下来,转身对丽娆道:“我姑且信你是好人,你便带着刀从那出水口离开,我来挡住乾坤门的人,但你得告诉我你的姓名和门派,我以后该如何去找你?” 丽娆心中复杂异常,两派纷争,她作为一个外人,手里拿的又是宗门宝物,必定会成为争夺杀戮的对象。 现在这个人愿意助自己离开,那么她必得有相应的回报才行,这是江湖道义所在。 “河清派,江丽娆。”丽娆未经犹豫便脱口而出。 男人一愣,瞬而点头道:“好,若我到河清派,你必须把刀交还给我。” 丽娆也承诺道:“这是你派中的东西,我自然还给你。” 两个人这番对话,没有佐证全凭信义,只有头顶上的钟乳石能听到罢了。 脚步声来得很杂,几乎是蕴了内力一路飞奔,想来乾坤门已经跟踪他颇久,碍于他神出鬼没一直不得要领。今日他发现丽娆进了土地庙,后面又有很多流云门的人追来,害怕宗门之地有碍,一时着急才现身进了秘道,不想只这一次疏忽,就被仇家发现了破绽。 丽娆自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心中颇感愧疚,不过眼下的形势也不容她耽搁下去,因此,她只能保证道:“放心,便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把刀交给你的少主,他叫什么名字?” 男人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啸声再次传来,并且相隔越近,身体就越不能承受这种内力侵袭所导致的痛楚。 男人以刀拄地,咬了咬牙,向丽娆送去一个眼风。 丽娆抓着刀,跌跌撞撞往那狭小的出水口跑去。她刚跳进去,把身体卷缩进水中,啸声便被淹没了,内力的袭击也被断绝在洞口之外,但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外面便盛满嘈杂的呼喝声。 从洞口一路爬行,仿佛深不见底,水流忽大忽小,深浅不一,尖利的石头刮擦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到最后已经麻木,只剩下空洞而机械的动作,求生的意志在催动着她不知疲倦的前行。 当丽娆被一股暗流冲出洞口,从河道边冒出头来,眼前的一切才证实了她的猜想,出口居然真的就在河岸边。 不过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汪明晃晃逐渐偏西的太阳在提醒着她时辰的变化。她劫后余生地嘘了一口气,靠在松软的土地上恢复着体力。 就在刚才,只差一瞬她就被卷到河流之中,幸亏她反应快,及时抱住了洞口的石头。 不然,她真就一辈子就回不到四景山了。 湿透的衣衫经风一吹,像冰冷的铁器裹住全身,沉重而使人窒息,丽娆发着抖,用仅剩的内力催动脚步,翻上这道陡坡。 这是一座山丘,林木疏落,荒草杂簇。 阳光洒在草地上,像垫了一层雪,感觉不动丝毫温暖。她逶迤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往前迈步,偶尔极目远眺,却始终看不到城池的踪迹。 这里离人烟一定不会太远,与其执着的找到进城的路径,不如先去投奔农家,至少能借得火把衣服烤干,讨些热水把凉透的脏腑重新温暖起来。 这样的天气虽不至于把人活活冻死,但无时无刻笼罩在极度寒冷的煎熬里也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何况她不是常人,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可怜人。 第90章 等到丽娆终于找到一个农家安顿下来时, 已是傍晚时分。门外只有一片暗黄的景,像是秋日里落叶纷飞的树林深处。 第149章 火篓放置在脚下,炭火红得发亮, 看不到热气的散发, 但若有虫子或草屑掉落进去, 即刻便化作一道白烟。 丽娆喝着老妇递过来的姜汤, 喉咙抖动得连谢字也说不出, 等到终于缓和过来, 她不自觉红了眼眶, 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至于这其中所经历的艰辛难过,到此时也都微不足道了。 “婆婆,这里离津门城有多远?”丽娆问道。 老婆婆在屋子里来回奔忙, 手中杂活不计其数,很难有停下来的时候,所以并未留心听到丽娆的问题,倒是坐在堂屋正中,坐着削木契的老公公嗡声回答道:“有三四里地吧。” 三四里地, 那也不算太远, 但她身体已经虚弱至极, 实在是不想奔劳也无力行动。如果此时有人能把消息带到白马寺就好了,也许薛珞也正在焦急的寻找她。 她们两人还真是倒霉,在一起后处处受到阻碍,也许这是上天的惩罚,需知太过幸福的生活总是不那么容易得到的, 总要历经点曲折苦难,磋磨些炙热深忱, 方才尽兴成全。 丽娆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薄袄,软绵绵地靠附在土墙上,脸上的神情悲伤中夹杂着无奈。到津门城来了这么久,临了却连最重要的武林大会都没有看到,如何算是长了世面,增了见识呢? 回到四景山照旧还是一事无成,反倒会再次陷入被亲戚家人逼迫的旋涡中,自己也再没有理由逃离那并不想要的人生。 即便是与薛珞两情相悦又如何呢?她的命运能有所改变么?不知道为什么,复杂的思绪一股脑涌了出来,理不清,辨不明,甚至让她对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亦产生了怀疑。 她的至柔有胆量在溶华大师面前亮明她的身份,进而把她带到揽月峰庇护起来么?愿意为了她这个孤女与其他四景为敌,成为集矢之的么? 脚下传来被火舌燎伤的刺痛,丽娆俯下身,从发上抽出蝴蝶簪,把火篓里曝露出的炭石用草木灰仔细掩盖起来。 湿漉漉的头发垂坠下来,在苍白的脸迹蜿蜒,破袄滑落下肩胛,半干的中衣紧紧贴住胸腹,勾勒出起伏有致的身材。她做得虔诚,把周围的一切都摒除开,等到再次抬起头来,才发现门边不知何时挡了一道身影。 太阳本就西落,向东开阖的门窗没有了光亮的透入,屋子里霎时黑沉沉一片,但沉的不只是天色,还有丽娆的心情。 来人已近中年,有着敦实而方正的脸庞,皮肤像被火烧过一般,黧黑里泛着殷虹。他身材魁梧,眼睛不大,但目光烔烔,像天上的鹰隼一旦攫住猎物的身影,便不会轻易放过。 他直楞楞的看着丽娆,很久都没有动静。 丽娆深觉不适,慌乱地拢好衣襟,脸上亦是烧红一片。她偏过头去,向一旁的老人投去询句的眼神。 老人没有反应,依旧耐心用小刀削刮着手中的木片,光亮的消逝,很快让他眼睛泛起疼痛,他停了下来,清了清喉咙,眼珠移到另一边,那种纵容又习以为常的表情,让人徒生嫌恶。 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跨进门来,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端起桌上的茶壶,就着茶壶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然后用脚从旁边勾了个木扎过来就近坐下,依旧是毫不客气地盯着对面的女子。 丽娆脸上泛起些许怒火,这人实在太不礼貌了,但碍于主客之分,只能把情绪强行压抑了下来。 稍时,那老妇人端着饭食走了出来,向蹲坐在桌旁的儿子踢了一脚道:“那姑娘是不小心落了水飘到这里来的,你该去城里向她亲人报个信才是。” 男人含糊地应了一句,却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累死了,明天再去罢。”说着眼睛又从丽娆脸上睃过,晦然而淫亵。 丽娆心下微凉,默默捏紧了手中的簪子。 她本不想用饭,奈何老妇人极为热情的把饭碗端到了她面前,白水菜汤里飘浮着几个面疙瘩,极简陋的饭食。 丽娆并不觉得嫌弃,只是没有胃口,但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体气,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两口, 桌上有零星的碗盏碰撞声,丽娆不用转头也能感觉到那噬人的视线,浇筑在自己脸上,不管怎样都甩不开,躲不掉。 饭毕,她努力站起身来,想要走到外面去,却不知怎么的,腿上像扎了无数的针,又麻又痛。身子一离了火,就像鱼离了水般,转瞬间便要干涸而死,每走一步寒气就在经脉中乱窜,血脉也因此受了损害,没有火气温暖,就无法流动,无法流动,人便昏昏沉沉直往下落。 “姑娘,小心。”男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扶住她。他似乎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直接把丽娆扛在肩上,便要往屋内送去。 丽娆反应过来,吓得惊叫,连忙挣扎起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子,让人轻易就读出了她的恐惧。 男人笑着把她放了下来,脸上暗红的皮色发着光,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油渍:“我叫邝有才,你叫我邝大哥就行了。” 丽娆眉间攒聚着火气,咬紧了唇没有说话,她碾步走回火篓处坐下,拿出簪子拨了拨草灰,让炭火的热浪重新旺盛起来。 邝有才走到她身边,伸手放置在火篓上骨节屈伸数下,然后满足地吁了口气,笑道:“真是舒服。” 丽娆冷笑一声,也不再掩藏眼底的厌恶,幽幽然讽刺道:“既然邝大哥冷,那这火篓就给你烤吧。”说着便把火篓用脚尖推了过去,离自己半个身子远。 第150章 邝有才见她这般抗拒,不敢太过逼迫,只得就势守在火篓旁,蹲下身子装作烤火的样子。两人之间距离有些远,一时也找不到借口相近,空气静谧下来。 阳光彻底落到了山丘下,连最后一丝光线的余韵也走得很绝决,门外传来鸡鸭归巢之声,扑扇的翅膀激起一阵腥凉的风,在房里也缭绕不出。 老夫妇吆喝着,声音忽左忽右,随着鸡鸭声的高亢而起伏。这本是很奇特而温馨的景像,可屋子里的男人石头一样矗立着,并不出去帮忙,哪怕有鸡溜空钻进了屋内,他宁愿让父亲灰头土脸的拿着木棒驱逐,也不愿动动嘴帮忙拦截。 丽娆苦于被寒气所禁锢,无法肆意行动,只能干看着老两口奔忙,惭愧不已,连带也对这个冷漠而自私的男人多了十二分的嫌恶。 “邝大哥不去帮忙吗?”她问道。 男人本抱着火篓蜷缩着烤火,听到问话如梦初醒般昂起头来,看看外面。所有的景像已经成了浑浊的轮廓,但经年的熟悉,让他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任何事物:“他们会关好的,不用帮,倒是姑娘你冷不冷,我还是把这火篓给你烤吧。”说着便把火提了过来,不由分说塞到丽娆脚下。 老妇人跨进门来,拍打着身上的灰渍,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外间的劳累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体力:“大郎怎么没点灯?”这话问得小心翼翼,想是顾忌着儿子的脾气不敢太过指责。 邝有才带着埋怨的口气嘟囔道:“天还没黑透呢,点什么灯,浪费油。” 妇人无奈,只得摸黑进了灶屋,自去捧了油灯出来。 稍时,另一个老人也佝偻着背进得屋来,他关好了门并把它用木销锁死。 “我去给姑娘铺床,这屋子小,你就将就睡一晚罢。”妇人赔笑道。 丽娆推拒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坐一晚就是。” “怎么能让你坐一晚。”邝有才插嘴道:“睡我的屋吧,不用再铺了,我去灶屋灰槽上睡,那里还暖和些。” 老妇人闻言也觉有理,便点头应承道:“好,这样倒方便,姑娘你跟我来吧。” 丽娆虽不情愿,但也不能拂了老人的好意,只能站起身,忍着酸麻疼痛,竭力的跟了上去,她挺直腰杆不敢示弱,害怕那个男人又借口做出什么轻薄的动作来。 她虽内力尽失,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普通人,但这一家人是她的救命恩人,能忍则忍,不能妄动干戈,只要熬到明早,等到体力恢复,便是谁也别想留住她了。 然而,丽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枕上弥漫着油臭味,被子硬邦邦的,搭在身上四面豁风,最为可怕的是,这个屋子没有门,只挂着一席破烂的草帘。 津门城也算是离州较为富庶的城池了,没想到周围的百姓生活还是这么困苦。 她从不知道夜能黑得这么纯粹,屋子里没有窗,连一丝月光也难流泄进来,恍惚觉得自己依旧还留在那个山洞里,四周都是冷硬的石壁,幸而隔壁传来老人的打鼾声,提醒着她此地还有几分人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寒冷中打了个盹,却猝然警醒,那是属于习武之人的机敏。 屋子里有不可察觉的细微异响,似呼吸,似衣厘间的颤动,似蚰蜒在泥地上爬行。她心跳骤快,不动声色的用指尖摩挲着搁置在腰腹处的弯刀。 眼睛习惯了黑暗,但是所视之处,依旧是黑,哪怕有身影夹杂其中,也只是黑与更黑的分别。 鼻翼翕动的抽气声终于还是曝露了他的所在。 丽娆半抬了头,把寒月刀执在手上。 窸窣的声响中,那人把手指探进了被子里,像蛇一样游动着,寻找着。 不多时他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什,那物什横更在他指前挡住了去路,他不甘心的想要绕过它、跃过它,由此便把手指沿着冰凉往上抬。 噗嗤一声,寒月刀翻刃的声音极其利落,它极寒极利,即使数根手指齐齐断落,却只感觉到一股轻微的麻意传来。 第91章 丽娆扑下床, 滚落于地,趁势反身抬腿朝那男人背后用力踢去。 她不敢迟疑,摸索着急奔而出, 一刀劈开门拴, 身影窜进溶溶月色之中。尖利的叫喊声来得很缓慢, 却又甚为惨烈, 风把声音拉长吹散, 在山野间咆哮盘旋, 点缀在山丘上的几户人家都姗姗点起了烛火。 村落之中人们多会互相照应, 也会同仇敌忾。 丽娆不拘哪个方向, 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前走着。 浅淡的月亮在黑色的云雾中穿梭,跟随着她的脚步。她听到老妇人的哭喊,猝然刺破夜色, 许是站在院子角,向着远处詈骂:“瘟神……害人……”哭腔掩盖了字句的完整,但是瘟神这个词很清晰,丽娆不可抑制的嗤笑出声。 她确实是个瘟神,倒霉至极。 本来还想赠些银子作为谢礼, 出了这样的事, 恩仇也就一笔勾销。 走出不多久,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气息也逐渐奄奄,看来她的体力依旧没有恢复,不过没什么,离了这块是非之地, 随意找个草窠崖洞也能将就一夜。 她还是对眼下的情势过于乐观,还未等找到庇护之所, 便已经不小心踩落高地,从浅缓的山坡上滚了下去,躺倒在一处沟壑中。 她再也无力爬出,就此残草为枕,碎石为席,昏睡过去。 第151章 约莫丑时,露水在枝叶上凝聚,衣衫氤氲回潮。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从远至近,跃过头上的草径往山上奔驰。丽娆醒转过来,求生的欲望乍然升腾,她咬牙攀爬着把自己累赘的双腿拖到沟壑之外。 静静等待了稍许,马匹在山上未经停留又被人勒缰而下。来到山道拐角处,有男人的声音,带着失望的语气向另一个打马前来会合的人道:“没有人。” 另一人道:“天黑看仔细了么?” “山上没有人家,我们去对面问问。”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纵马往另一个山丘行去,那里有着孤灯闪烁,在山野间明亮如星辰。 月光轻柔,像一层薄纱轻附在树木与岩石上,透映出模糊的轮廓。丽娆本想大声呼救,转念一想,若来的是流云门的人,这不就是自投罗网了么。 可留下亦是个死,落到流云门手里,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她以弯刀驻地,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把刀与她生死相依,倒让她生出几分感激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远,鸡犬惊惧之鸣反而间或响起,也许不多时他们就会问到她的下落,那时候又会倒转回来仔细寻找,她不能呆在太隐秘的地方,得回到大路上去。 果然,又有马匹从远处纵来,马背上的人衣着暗沉,像是一个颠簸起伏的影子。 丽娆把寒月刀举过头顶,那寒刃的光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十分引人注目。 来人御起轻功,翻身落马,长剑锃然出鞘,划过残影朝这边袭来。 丽娆把刀藏于身后,隐了自己的身影,出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流云门的师兄?” 那人剑气微窒,停顿下来,带着斟酌的语气反问道:“你是江丽娆,江姑娘?” 丽娆不敢说话,与他静静对峙着,她脚下簌簌发抖,就快要站立不住。 “江姑娘。”来人从沉默中确认了她的身份,声气激动了些,他收剑急行了两步:“在下苍山派严世钟,奉掌门之命,特来查找姑娘下落。” 苍山派?丽娆松了一口气,站立的力气瞬间消散,坐倒于地,她不禁嘶声埋怨道:“师兄,你们为何来得这么慢?”那埋怨中带着委屈,催生着来人的愧疚。 严世钟上前扶住她,言下焦急不已:“我们从昨日下午找起,把津门城十里内的人家都快问遍了,掌门也是经夜未睡,与河清派,北月山庄及飞鹤帮人众,到处打探姑娘消息。” 丽娆随着他来到马旁,双手却虚弱得抓不住马鞍,幸得被人托了一把,她抱住鞍绳,趁着眼下还清醒,着意问道:“我的师兄妹,薛师妹呢,他们在哪?” 那人沉吟了一会,方道:“我们出来时,他们正坐了飞鹤帮的船,顺淮江而下,恐怕眼下也到了这附近了。” 丽娆心里翻起一股热浪,久违的内力终于被催动,她实在太想念薛珞了,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她眼前,她还要跟她诉说这一天一夜所受的苦楚。 “姑娘快坐好,我这就放出烟火通知附近的师兄弟们,免得他们不知情况还在四处奔忙。”他说完即刻取出怀中火折子吹了起来,并就着溅出的火星点燃了一根细长的竹筒,那竹筒未经丢下便白色烟尘大作,随后爆炸开来,轰隆的巨响,震彻山谷。 硝石的气味还未散尽,四周便有啸声传来,长短不一,接续着向远方伸展。 “得罪了。”严世钟翻身上马,马鞭一抽,任马沿着山径如箭般急射而出。 丽娆昏昏欲睡,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睁开眼来。 马匹很快来到津门渡口处,丽娆看了看那岸边拥挤层叠的船舫,喃喃道:“就在这里等他们吧。” 严世钟脸现犹豫,为难不已:“江风太冷,天色又还未大亮,还是回白马寺吧,姑娘难道不想吃些东西么?” 丽娆摇了摇头,十分坚定道:“给我一刻钟就好。” 如果薛珞听到那爆竹之声,得到消息,御轻功而来,也许很快便能相见,她在意她的话,一刻钟就够了。 未等到一刻钟,一道白色身影接连踩过就近几道船桅,旋身向白马寺方向翩跹而去。 丽娆眸中漾起笑意,她哽咽着轻轻唤道:“至柔。” 那人身型微顿,如掉落的风帆,倒栽下来。 “阿娆。”薛珞脸上的焦急化为惊喜,她失控的神色,抚慰了丽娆的忐忑。 “至柔。”丽娆伸出双手俯身拥住奔跑过来的女子,如姜花般清冷的香气萦绕鼻端,颈项相交,温暖的身体,急遽的心跳,彼此的魂魄都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阿娆,以后不要再悄悄离开,为了找到你,我都快疯了。”薛珞的呢喃喷拂在颈弯,带着潮湿的热气。 丽娆点着头,泪水簌簌而落,她举起手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着誓:“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 就着这相拥的姿势,薛珞把她抱下马来,在这连绵不熄的渔火桅灯下,她们互相凝视着对方。薛珞玉颜清冷,眼睛里是深沉的琥珀光,丽娆的眼里残留着泪水的莹泽,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她很快破涕而笑:“至柔,你看我是不是瘦了些?” 薛珞不答,她倾身过来,屈手抬起丽娆的下颌,吻了上去,动作大胆而热烈,毫不避讳身旁有苍山派的徒众。 丽娆先时还只是怔愣,尔后便红了脸庞,她难为情的背过身去,慌不择言:“至柔,我们先回去,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第152章 她真是没想到,这个揽月峰冷情冷性的姑娘,一旦动了情,竟是这般不管不顾的模样,她难以招架这样的热烈。 第92章 回到白马寺小院, 红墙灰沉,四周阒无人声。进入方丈中,还未来得及关上门又被薛珞拥入怀中, 她今日似乎失控了些, 呼吸间也愈显急促。 丽娆心跳加快想要推拒开她却不能如愿, 只好轻拍着她的肩膀喃喃抚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薛珞直起身来, 抵住她的额头, 目光灼灼间有暗流涌动:“丽娆, 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我不希望你总是怀疑。” “我知道。”丽娆敛下眸子, 稳住下滑的身体,轻声道:“我只是出去走走,并不是要离开你, 后来……”她想说说此后的遭遇,又觉得此情此景很难开口。 薛珞轻笑一声,带着无奈:“你被流云门追杀的事,我已经知晓,他门中死伤大半, 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什么?”丽娆惊异, 她脸色复杂, 为着因自己而造成的门派动乱而不安,别人的生死,何以牵系在她身上:“你不该这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薛珞眼中骤起冷戾,话语之中全无后悔,只有漠然:“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至纯至善之辈, 你若是想找个完美无缺的圣人,那就找错人了。” “我不是埋怨你,我是自责而已。”丽娆眼圈微红,泪水渐渐盈睫:“我……若我武功好一些,能够轻松逃离,哪里能招惹那么多恩怨,都是我的错。” 薛珞放开她,倾倚在门框上,镂花的门扇吱哑摇摆,声音刺耳,她转过头,望着穹顶上还未淡去的月影,清澹冷艳的侧颜,现出紧抿的唇线,那是隐忍的痕迹。 丽娆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失望透顶,江湖本就是血雨腥风的,她长居四景山,与外人的交往有限,小打小闹惯了,以为任何恩怨都能靠嘴去解决,她那几分伶牙俐齿只能放在至亲的人身上,在别人身上能起什么作用? “至柔。”丽娆抽泣着拥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背弯里:“我知道你为了我才这般树敌,我是担心你,你再武功卓绝也是个姑娘家,那些人手段宵小,总会有对你不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怎么保护你呢,我除了哭,除了嘴上逞威风,真是一无是处。” “哎。”薛珞叹了一口气,抬手覆上她的手背:“不用担心,你只要记着,咱们生死一处就是了,何必烦恼那么多。” 是啊,生死一处。 丽娆终于还是脱力的滑落在地,她愧然的笑道:“至柔,我一夜没睡,实在撑不住了,等明天我再告诉你,我昨晚遇到了什么,好么?”说着只剩浅喘的呼吸。 薛珞俯身横抱起她,急步走至屋内,把她放置在床上。丽娆攫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处,乞求道:“你今天别走,就在这里守着我吧。” “我不会走。”薛珞抚过她脸上的发丝,把它别于耳际,又拉过被子覆在她身上。 窗棂上已泛起鱼肚白,晨钟就快敲响,这已是新的一天了。 日头高照,白马寺的琉璃塔开启,有得道高僧带领着众弟子登塔朝礼,那里面供奉着历代禅师的灵骨舍利。 初春时节,塔下罗汉松茂然苍青,在香炉的烟尘浇筑下,欲显出超然脱俗的气势。 空渺的梵音禅诵混着木鱼声纷至缓来,带着洗去一切凡尘执念的悠扬深韵,让人不自觉的闭目静聆,进而抛弃妄然,心归平和。 床榻上的人辗转醒来,睁眼看着屋顶,似乎沉浸在佛言妙音中,神思不能自拔。 “至柔。”稍时她喑哑出声。 门边抱手观望着佛塔的女子急忙回身,平静的脸上泛出笑靥来,一瞬间,心起浮尘,魂灵又沉溺在俗世的感情之中:“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丽娆顺着她的手劲坐起身来。 “没多久。”薛珞淡然笑道:“不过两个时辰,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丽娆摇摇头,看着桌上的茶壶,伸出手去想要用它浸润干涸的喉咙。 薛珞端过水来,喂她喝下,这才起身道:“我出去让他们送些吃的来。” 丽娆缩回床铺,留连在余温中,她觉得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早已忘却之前所发生的事。 饭菜很快送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薛掌门,他那和颜悦色的样子,实在让人心悸,仿佛伪装的面具下藏着别有用心的企图。不怪丽娆多心,一个人的厌恶不会在短时间内改变,除非是经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江姑娘身子好些了么?”他背手而立,脸上笑意丛生,像是在随意问候门中的弟子般,但那嘴角的僵硬弧度,还是曝露了他只是在强撑。 “好些了,多谢薛掌门关心。”丽娆回答得小心翼翼,她看看身旁端着碗盏举勺吹粥的薛珞,想要从她脸上找到这诡异场景的答案。 薛珞微微一哂,抬眸看着她,打趣道:“我脸上有什么,这么看着我。” 丽娆窒然,低头红了脸。 薛掌门又道:“你的师兄弟们想来看你,都被我拦住了,至柔说你身子虚弱需要休息,他们着意今日就起程回四景山,陈掌门让我带话,要你好好休养,身子好了再回去。” 丽娆一听,心绪零乱,按住薛珞递过来的手腕,问道:“真的么?他们今天就要走?” 第153章 薛珞点头道:“是。” “那。”丽娆说了一个字,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了般,憋得脸色青胀。 薛珞有心想逗逗她,也不作话,送了一口粥过去,欣赏着她食不下咽的尴尬模样。 丽娆囫囵咽下,又被她塞了满嘴,如此来回,她再也受不住,气恼的蜷身躲进床角。 薛珞这才放下碗来,莞尔勾唇:“师叔跟随他们一同离开。” 丽娆静默,这虽是她想知道的消息,可是不便透露出情绪来,开心么?不见得,难过么?倒没有。只是唏嘘,并且感同身受溶鸢的怅然失落。 她们一同长大,感情非比寻常,纵然没有爱意,也是决定相濡以沫共度一生的,自己的出现打乱了她们早已规划好的人生,那些誓言,那些患难与共的经历,全都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那样的回忆在,她如何算牢牢抓住了薛珞的心呢? 丽娆看着薛珞冷清淡漠的脸,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也会成为一段记忆,一段随时就会被抛诸脑后从此尘封不出的记忆。 薛掌门的声音幽幽传来,适时打断她的思绪:“江姑娘身子好了,可愿去悦州城游玩一番,那里的湖色山景蔚为壮观,比之四景山的奇特又为不同。” “悦州城吗?”听他猝然提议,丽娆不知如何回答。 薛珞冷哼道:“你什么意思?” 薛掌门笑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诚心邀请江姑娘去做客罢了。” 薛珞还要说什么,被丽娆一个眼神制止。她赔笑回道:“等我与薛师妹商良一下吧。” 薛掌门点头道:“好,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说着转身即出,甚而还贴心的回身关好了房门。 丽娆简直是震惊非常,她掀开被子膝行过来,倾靠在薛珞肩上,悄悄问道:“薛掌门好奇怪,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这么和蔼可亲。” 薛珞搂着她的腰轻嗤:“对你好还不行么?” 丽娆瑟缩:“觉得好可怕。” 薛珞抬眸睨向门前,看着窗纸上透印的人影,没有说话。 昨日丽娆消失,她满城寻找无果,正在焦急痛苦之时,薛掌门轻飘飘道:“她离开自然有她的道理,若是从此不回来倒是你的造化。”那样轻松释然的语气,让她怒火丛生,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她会让他知道,没有了丽娆,她将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她一路奔涉到流云门在真武镇的驻扎之地,拼尽全力与王向生拼杀,其间被围攻阻击,她毫不心慈手软。如果这些人往后都是威胁丽娆性命的麻烦,她不介意趁势解决掉所有麻烦。 王向生虽然武功高强,被她反复用轻功消耗了体力,又兼门人被杀乱了方寸,招式之间力不从心,被她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带着王似琪,靠着几个心腹之人舍命保护,得已上船逃命。 她提着长剑,浑身是血的回到白马寺,看着那人死灰怆然的表情,一阵快慰。 行侠仗义誉满江湖的大侠,她是当不了了,正义凛然心怀苍生的苍山派掌门,她亦是做不了了,手上的鲜血是她狠辣恶毒的烙印,在武林之中,再无人敢仰望崇敬,只会是人人唾弃喊打的魔头。 冲动么,也许吧,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冲动。 她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父母的惨死更加催生了她的恶意,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与怀中的女人无关。 揽月峰的人,轻易不能交出心,一旦交出,那就像落入沼泽,只能无尽的陷落,永远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如果怀里的人有朝一日背弃了她,她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生死一处,不单是誓言还是告诫。 第93章 午时过后, 热浪袭地,丽娆拿着布巾轻轻地擦拭着寒月刀上几不可见的灰尘,刀面寒亮, 人影清晰。她倒手递给眼前的姑娘, 笑道:“这就是寒月刀, 长刀门的镇派之宝, 我在秘道里找到的, 厉害吧?” “不就是把银刀么。”薛珞轻扯嘴角, 微露不屑, 她把刀柄接过, 在手指间绕了一圈,起手化用了内力,把它钉向远处的墙壁。 刀锋破风而出, 直接破墙穿出击倒了院中的罗汉松。 枝叶徐徐而落,像是层层坍塌的宝塔。 薛珞倒吸一口气,眼中绽出光芒来:“确是好刀。” 丽娆忍不住抬手捶向她的臂膀,嗔责道:“小心一点啊,别把人家的禅房弄坏了。” 几个小沙弥闻声跑出来, 围着院中的狼藉推推攘攘, 不知在说些什么。 丽娆连忙催促薛珞道:“快去把刀捡回来, 那是我答应了别人帮他保管的,可不能不见了。” 薛珞起身,信信然走了出去,她站定门外,许是看到了什么, 出声斥责道:“小和尚,把刀捡过来, 别划伤了手。” 话音刚落,一个小和尚噔噔跑到近前,兴冲冲问道:“施主,你这刀真厉害,是不是不管多硬的东西都能劈开?” 薛珞心情不错,有意逗弄两句:“当然可以。” 小和尚雀跃不已,他欢呼一声,招呼同伴上前,围住薛珞乞求道:“我们伽蓝殿外有一口降龙井,上面搁着困龙石,谁都打不开,你可以用刀把它劈开么?” 薛珞屈指摩挲着下颌,似乎正在考虑,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倒不难,但我帮了忙,你们怎么报答我呢?” 第154章 小和尚以为她已答应,转身便要带路:“若你帮我们劈了那块石头,我们给你念一百遍无量寿经。师父总让我们去河边挑水,路远又累,要是打开了水井,我们可就轻松了。” 丽娆听了这话,哪还坐得住,奔到门外,见那小和尚举着刀正做出劈砍的姿势来,也不顾危险,攫住他手臂卸下刀来,这才故作生气道:“小孩子谁让你玩刀来着?赶紧走,等会儿我就去告诉你们师父,说你们在这偷懒玩闹,打扰客人清净,看他怎么罚你。” 小和尚们一听她这话,哪还有心思看热闹,唬得拔腿就跑,不一会院子里就没了人影。 薛珞失笑,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衣襟:“瞧你,跟小孩子们置气。” 丽娆打掉她的手,愤然道:“小孩子只是不懂事,我干么要置气,我气的是你,怎么能随意答意别人的请求。那困龙石,一听就跟禁地沾边,你图好玩显摆了身手,坏了人家的佛门的规矩,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了,师姐教训的是,我蒙昧无知了,看在我少不经事的份上,别跟我计较。”薛珞侧过脸,笑吟吟的看着丽娆,阳光洒在她睫毛上,像翩然欲飞的蝶。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不正经了,知道我是师姐,平日里就该对我尊重些。”丽娆伸指点上她的额头,为着她的谐谑而莞然。 薛珞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将吻未吻,呼吸喷拂间,只感觉濡湿的地方一阵酥麻。 纵然两人已经亲密无间,丽娆还是会为着她的亲昵感到羞涩,她抽了抽手,见她拽得紧,也就放任没有了动作。 薛珞突然问道:“你想去悦州城么?” 丽娆反问道:“你想去么?” 薛珞啧了一声,脸上泛起波澜:“我在问你,你愿意去,我便去,你不愿去,我们就留下,我都依你。” 丽娆收了笑意,思索良久,心知此事肯定与薛珞有重大干系,她当然可以为了薛珞去一趟悦州城,可她也不想去得不明不白。至少,以她们现在的关系而言,她应该了解一些她的秘密,她的过去,以及她与薛掌门的关系。 成为道侣,必然要坦承相待。 “我……”丽娆支吾稍许,转而抬头,望着薛珞柔了眉眼,她把自己半个身子贴了过去,半嗔半怨,带着撒娇的口吻道:“至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薛珞挑眉轻笑:“我瞒你什么?” 丽娆冷哼一声,眸光就变得正色起来,她容色肃然与方才略显轻挑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要知道,你与薛掌门的关系,我不这么直白的问,你是不是永远装傻下去?” 薛珞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你该猜出来他是我祖父。” 丽娆抿了抿唇角,点点头。薛掌门对她这般重视,为着化雨剑法的归属都搬出列祖列宗来威胁了,已然是把她当后人对待。况且还提及了为薛珞父母的报仇之事,那定然是至亲的长辈才会对她的家事这般熟悉,并且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薛珞缓步走到院中,白衣飒然,背影愈显寥落:“我爹叫薛炎,我娘叫溶月,他们游历时相识,揽月峰的教规你是知道的,他们想要在一起自然被两派所不容,只能浪迹江湖。后来……后来我爹被人杀害,我娘拼死逃出带着我回到了揽月峰……”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时隔经年,她可以轻描淡写的描述往事,可那些记忆终归是沉重的,即便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也不愿显示自己的脆弱。 丽娆叹息着上前抱住她,那样温暖的身体,正试图一点一点把她内心凝结的坚冰所融化,但还不够,她需要的太多了。 她们都是年幼便失去父母之人,所以两个相似的灵魂才会越走越近,自然而然的心灵相通。不过……薛珞抚着腰间的手,眼眶微热,不过她后来的人生没有遭受苛待,她得到的亲情关怀都是真实的,所以她才能在严厉的教导下,长成一个并不自卑任性的人。 而丽娆呢,就好像她人生可能出现的另一面,自卑,敏感,任性,狂躁,把自己放在所有人的对立面,骄矜又悲惨的生活着。说到底丽娆也是太过善良了,她虽然憎恨四景山的一切,却没有想过要叛逃离去,她恼怒亲眷们对她的轻视,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对亲情的无限向往。 她讨厌陈亦深,又愿意为着他与别人争执,她潜意识中还是认为自己有作为一个表姐的责任。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但因为性情太过纯良,所以行动处处矛盾非常。 “阿娆,我并不想与苍山派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又想为着父亲把化雨剑法承续下去,这算不算太贪心了?”薛珞问道,她语气里有着疑惑,揽月峰的教条禁锢着她,让她因着束缚而忐忑。 “这有什么贪心的。”丽娆松了手腕,攫过她的肩膀,看着她,一脸恨铁不成刚的教训道:“该是你的就要去学,哪怕不是你的呢,老天既然给了机会,那也是要抓住的。我都恨不得学尽天下的武功,集万家之长,自创宗门,称霸武林,你居然为着学两个剑法就蝎蝎螫螫,那照你这么说,我这个长刀门的刀诀秘要也是不能学的喽?”她拿出黄色绸缎扬了扬,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又它塞进怀中:“反正我要学,谁都不能拦。” 薛珞被她这般打岔,伤感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反倒舒然畅怀不少,继而打趣道:“学吧,你若不会,我先学了再教你。” 第155章 “就是这样。”丽娆伸手交颈拥住她:“到时候我再把倾城剑法教给你,还有碧水阁的龙吟鞭法,我也从外婆那里偷给你学,咱们慢慢强大,蚕食武林,最后谁敢与我们为敌呢?” “哈哈。”薛珞笑不可仰,像是绽开的昙花,被急雨打得悠悠乱颤:“你真是……真是可爱。” 丽娆睁大眼睛,一脸正色:“我是说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薛珞笑得脱了力,反倒平静下来:“好好,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丽娆点头,她转头看着临近的几个厢房后知后觉的收了手:“至柔,你这就去告诉薛掌门,咱们愿意去悦州城。正好姨父回去了,我心里轻松极了,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至少现在快活就好了。” 薛珞神色冷厉,一时默然无语,未几,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松了口:“好罢。” 丽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也是松了口气,虽然心中隐隐藏着许多不安,但总觉得万事都有两个人一起承担,不见得都是绝路,只要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就好。 反正她们是生死都要在一处的,烦恼无用。 薛掌门得到答复后,连夜便指挥众人收拾行装,布置船舫,出发的日子就定在明日,这么急切,恐怕也是怕薛珞反悔的缘故。 傍晚,趁着天还未黑,两人来到北门渡口处,找到了飞鹤帮的船,把那块保管了月余白羽玉石交还了回去。 甫然接过这快传家之宝,李言倒是未见开怀,他着意问道:“薛姑娘,江姑娘,你们明日就要走了么?” 丽娆笑道:“武林大会已经结束,自然该回去了。” 李言叹道:“本还想去悦来客栈看你们,倒是因太多事耽搁了,昨日未能亲自找到江姑娘,我觉得愧疚得很。” 丽娆连忙安抚:“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已经帮了我三次了。我师妹与你的交情另算,单是我来说,欠你太多了。” 李言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脸上泛起微红:“那都是应该的,何必这么见外。既然你们要走,我想我明日也该启程了,武林大会虽败在周兴手下,但得已目睹薛姑娘夺冠的风采,也算是毫无遗憾了。” 丽娆轻笑了几声,不知该说什么,看旁边的姑娘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只得另找了话题道:“李公子家在何处,船行要几时?” 李言答道:“泊阳城,姑娘知道在哪么?” 丽娆摇摇头,羞然道:“离州十二城我倒是都有耳闻,只是知之甚少,连津门城我也第一次来呢。” “那是个小城,很多人都不知道,沿着燕门江一直往下,过了四潼,泽叶,与悦州毗邻。” “悦州。”丽娆惊喜道:“我们也正要去一趟悦州。” 李言闻言更是惊喜不已:“真的吗,那我们这一路可以相互照应了,晚间驻船,必得邀两位姑娘上来做客。” 第94章 船一入燕门江, 沿途的景色便壮丽无比,两岸高山夹道,绿树成荫, 山石巍峨若倾, 让人惊叹不迭。 丽娆站在船头, 注视着山上那些零落散乱的人家, 渐渐入了迷。 她不禁想到, 要是自己生活在这里, 在这种峭壁高山之上, 与世隔绝之地, 那是什么滋味?恐怕不会有飘然隐士的豁达快乐。 人可以离俗世很远,但不能远离人世,方外高人也是饱经苍桑, 在红尘中侵染若干年后,才迫不得已归隐休歇,但总会有人拜访探望,否则也不会留下那么多传说佚闻来。 “刚上船时嚷着头晕,现在好了么?”薛珞从身后凑过脸来, 玩味地盯着她打量。 丽娆推拒开她, 那脸上不耐的神气仿佛在抱怨她不该就此打断她的思绪。 薛珞不肯罢休, 依旧缠上前问道:“不饿么,要不要吃些点心?” 丽娆摇了摇头,眼睛仰视着岸边行走的重山,生怕错过这此生难得一见的风景。 “晚上船泊在风桥渡口,那是一个小镇, 要去好好逛一逛么?”薛珞问道。 “哎呀。”丽娆终于还是无法忽视她的喋喋不休,只得收回神思, 把眼睛放到面前这张素雅的美人面上:“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多话。” 薛珞冷哼一声,肃了容色:“你只愿看这千篇一律的山水,难道它们有我好看么?” “有啊。”丽娆点头:“我时时都能看见你,也就不觉得稀奇了,但是我一看到这些丛山峻岭,就觉得心潮澎湃,愈发觉得自己太过渺小,所烦恼的事情都太过幼稚,天地这么广阔,我们却只沉湎于一些小情小爱上面,真是浪费天神给予我们的这方躯体。” “好。”薛珞连连点头,转而望着那汲满风的长帆喟叹道:“想不到江姑娘有这般超凡脱俗之论,竟在这船上悟了,看来心里对人生已经另有打算了,是么?” 丽娆听她这叹息,不由得不笑,也就收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伸手揽过她道:“你在揽月峰上长大,自然不懂我的心境,你要是长时间生活在泽地,想来也会跟我一样,这不是悟,是感叹。” “其实我觉得泽地也很好,四季如春,花开繁盛,你的花房倒是我住过最有人味的地方。”薛珞柔了声色,眸光潋滟,仿佛在回忆那段养伤的时光。 丽娆笑道:“只可惜你没有看到泽地最美的风景,每年四月开始,兰花绽放,像一片紫色的海,无边无际,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第156章 薛珞道:“那今年,咱们就在泽地过夏。” “至柔。”薛掌门骤然出现在了甲板之上,这倒并非是他有意前来打扰两人,船虽大,同行人众多,各间舱房都是人声喁喁,到底也只有这里可以吹吹江风,安静一下。 丽娆看到薛掌门还是有些不自在,行礼后便踱到薛珞身后,以免与他发生眼神的碰撞。 薛掌门和颜笑道:“听说风桥镇有一道名菜,叫做清汤越鸡,汤清味美,鸡骨松脆,应该很合你们姑娘家的味口,过了这青峡峰,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去好好玩玩吧,愿意住在上面也可,总呆在船上人也要闷出病来。” 丽娆赶忙抓住薛珞的衣袖动了动,示意她回话。这姑娘总是要她时时提醒才能不致于太过失礼,虽然那是她一贯作风,别人也许不以为意,但她做为外人身处在这尴尬的氛围里实在难受。 “知道了。”薛珞回得敷衍。 薛掌门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反而很宽慰:“为着比武,你也累了这么久,要是想策马放纵一番,我便让人把马从后舱牵出来。” “不用了。”薛珞摇头拒绝道:“舟车劳顿,何必折腾它们。” 果然,船转过峡谷,山势就蓦地低了一截,连绵的石林变成了茂密的树林,房屋也多了起来,木制的吊角楼,依山傍水而建,旁边菜畦葱绿,杏林纤秀,油菜吐蕊,仿佛世外桃源般。 人生来便群居而生,那些土地梯田,炊烟农人,无端就让人很有安全感,丽娆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船慢慢进入渡口,船工们放下船锚和舢板,在长栈边停了下来。 薛珞一步跃下船梯,甫站到实地,竟觉得身子摇晃头晕眼花起来,她定了定神,回过头,伸手递向船舷边的丽娆把她抱了下来。 丽娆走出两步,踉跄跪倒在地,挣扎半天都爬不起来。想来这样的场景渡口旁的纤夫船工也见得多了,所以大多只是善意的笑了笑。 薛珞把她扶了起来,揶揄道:“看来你实在是喜欢这地方,一来就行个大礼。” 丽娆气得要打她,被薛珞敏捷的躲开,她不甘心就此放过,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携手,来到风桥镇的长街。 这个小镇并不很热闹,长街宽大疏落,店面高阔整洁,却又冷清安静。门前梧桐成阴,抬起头来,只能从枝叶里望到分裂细碎的天空。 时近傍晚,饭馆里食客颇多,淡淡的酒香飘了出来,随着酒幡,四处萦绕徘徊。 丽娆看到船工们成群结队走向街尾,沿着石梯下行,转过一处屋檐,不见了踪影。 她跟了过去,看到石梯下还有一条长街,此街房屋比较破旧,酒肆茶铺却多,来往者多是本地人,衣衫随意,推杯换盏间高谈阔论。 丽娆觉得有趣,提议道:“咱们也找个吊脚楼吃饭罢,上面虽然干净,但死气沉沉的,坐起来也没意思。” 薛珞自然点头应允。 她们走过一处店铺,见门脸虽小,里面却阔朗得很,临水的栏杆边,一汪藤萝珠帘般牵过屋顶,当即便决定在这里用饭。 粗茶入喉,苦意散在舌尖。 丽娆望着那青碧的江水叹道:“本来以为坐在这里,会像回到了青泊镇一样,但是心境却全然不一样。青泊镇那条河,哪里比得了燕门江的壮阔,这里乡音也变了许多,感觉全然是一个陌生的所在了。” 薛笑但笑不语。 丽娆又道:“如果我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很害怕。可是跟你在一起,却觉得很兴奋。” “嗯。”薛珞浅啜了一口茶,转动着茶杯,笑道:“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的性子好像也变了。” 丽娆睁大眼睛,仿似觉得她的话很惊奇:“我的性子不一样了么?” 薛珞点头道:“是啊,活泼得很。” 丽娆闻言微觉羞怯,倒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活泼,她只是话多了些,难道就开始惹人厌烦了么? 不一会儿,菜肴上了桌,两个人举箸尝了起来。 春笋脆嫩,鱼肉爽滑,特别那道招牌的鸡汤,油而不腻,清香满口。 丽娆喝着汤,出了一会神,突然道:“该把薛掌门邀下来一起吃饭的,他一个人呆在船上,孤寂得很。” 薛珞眼神稍冷,放下了筷子,看着那江上来往的船舫不置一言。 丽娆知道她心里别扭,就把此事撂过,也就不再提起。 饭毕,江风开始凛冽,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店铺各处都挂起了灯笼,灯火把一条长街映得红渗渗的,看起来很是诡异。 薛珞搁下银子,起身道:“走吧,找个客栈住一晚。” 两个人回到那条宽敞的长街,找了一家因地制名的风桥客栈要了间上房,就此安住下来。 风鼓动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大而凄厉,让人不禁胆寒。此地位于峡谷之畔,又被高山夹击,满江的风都从这里奔泄而出,所以天气奇特了些。 丽娆坐在桌前展开从船上拿出来的包袱,一一察看自己的药材和衣物,这些东西一直放在悦来客栈,都快忘了它们的存在,现在看到真觉得唏嘘得很。 油灯闪烁,满屋子都是晃荡的光晕。 薛珞已卸下发带,满头青丝披覆下来,在腰间荡起涟漪,她伸手拂过被子上繁复而艳丽的牡丹花纹,嫌恶地皱了皱眉。 第157章 丽娆想起临行前,去回生堂另抓了驱寒的丸药,便拿出来捧到薛珞面前,嘱咐道:“吃吧。” 薛珞抬眸看着她,甚是不情愿:“我已经好了。” 丽娆执拗地放到她唇边,强迫她吞了下去:“没病养生,吃了总比不吃好。”说着自己也服了一粒另外增减过药材的丸药。 两人躺在床上,听着那咆哮的江风,一时无法入眠。 油灯未灭,丽娆看着头上的纱帐发呆,薛珞伸过手来,握住她冰冷的指尖:“你在想什么?” 丽娆笑道:“没想什么。” 薛珞凑了过来,两个人肩臂相撞,她把头埋进丽娆的颈弯里,幽幽道:“和我在一起不好么,为何心事重重的。” 丽娆转身与她相对,盯着她清冷的眉眼,光影忽明忽暗,她看不清她瞳孔中自己的脸:“至柔,你有多喜欢我?” 薛珞轻嗤,像是觉得她这话十分可笑:“你又想拿什么话折磨我?” 丽娆轻轻吻了吻她的睫毛,趁着睡意未达,继续追问道:“如果你师父执意不许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做呢?” 第95章 夜半, 外间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铁镲敲击声,兼有木鱼铙钹混杂其中,铿铿锵锵未有停歇。 丽娆才刚进入深眠, 甫然被闹醒, 不由得抱怨出声。她把被子拉到头顶, 试图抵御那些贯耳的魔音。 薛珞坐起身来, 取下外衣便往身上套去。 丽娆听她动作急切用力, 觉得不太对劲, 掀开被子, 一把拉住她的衣带, 问道:“至柔,你去哪?” 薛珞掣出佩剑,脸上黑气沉沉, 眼睛里闪着怒火:“我出去看看。” 丽娆急道:“别去别去。” 两个人说话间,唢呐高亢的声音袭卷了过来,誓要把整个小镇都唤醒,曲子吹得很乱,但听得出来调子十分哀伤, 那显然是丧音。 “镇上有人去世了, 咱们忍一忍, 别去惹麻烦。”丽娆哄劝着,把薛珞拉了回来。 薛珞半倚在床柱上,平复着心绪,她眉峰高蹙,极为不耐。所幸那声音从前街慢慢移到了下街, 逐渐往远处走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油灯已呈黄豆大小, 半截灯芯快要燃烧殆尽了。 丽娆顺势趴到薛珞怀里,两个人在这猝然停滞的空气里,静静呼吸着。 “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有人出丧,倒是挺奇妙的。”丽娆笑道。在与对方毫无关系的情况下,自然也生不出悲怆来。 薛珞火气微歇,但是心情有所影响,所以声音沙哑起来:“你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丽娆抬头惊讶地看着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一点都不可怕。” 薛珞抚着她的发丝冷哼:“你就嘴硬吧,要是你一个人在这房间里,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这倒是事实,丽娆撇了撇嘴,没有说话,默认了自己其实十分胆小。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灯油彻底烧尽,屋子里黑了下来,只有窗纸上有一层蒙蒙的灰。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在神思困倦下,她们很快又睡了过去。 翌日,天亮。 丽娆推开窗户,看到风平浪静的江面,天空极其蔚蓝明亮,却没有一丝太阳的痕迹,她伸展了一下腰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新晨的空气很好,风拂过,浓重的水汽打在脸上。 薛珞梳洗完毕,另叫了水来,催促道:“别在那吹冷风,赶紧梳洗完,咱们去吃早饭。” 丽娆磨磨蹭蹭地挨过来,嘟囔着:“我晨起一点都不饿。” 薛珞绞了帕子递给她,笑道:“不饿也下去坐坐,呆会儿上了船,接下来的路程,可很难再停泊了。” “是吗?”丽娆听了这话,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在船上,碍着薛掌门和诸位苍山派的师兄,两个人很难共处一室,偶尔站在船弦边说两句亲密话也小心翼翼。丽娆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羞,明明她们的关系,其实已经多有人知。 早饭就在风桥客栈的大堂用了,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吃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便搁了筷子。但此时时辰还早,大堂中人气颇为热闹,她们也就没有急着离开。 “江姑娘。”有人从门外进来,刚在临桌落坐便惊喜的大叫出声。 丽娆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李言,他身边还带了两个随从。 “我昨晚停了船,派人去苍山派下了帖子,薛掌门回说你们不在,原来是住在镇上了么?”李言随手招来小二便嘱咐道:“这两位姑娘的饭钱就记在我帐上,另置一桌相同的过来就行。” 丽娆见他这般客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推拒了几次见他执意也就罢了。闲聊时,她见门外的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纸钱,想起昨晚的事,不禁喃喃道:“也不知道去世的是谁,这么晚还敲丧乐,估计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恰在这时店小二端了点心过来,听到她的话,便应了两句:“姑娘你说对了,那是咱们镇上的老大夫,平日里给大家看病诊脉没有不尽心的。可是……”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身后,见掌柜的没有注意他,便继续小声说道:“可是前几天几个人,抬了一个重伤的公子来求医,这顾大夫便接了他们进药坊,那些人只呆了一夜又走了,顾夫人早上来药坊就见顾大夫已经倒地不醒,虽撑了两天,可不昨晚就去世了么。” 第158章 丽娆闻言,心起波澜,她看了薛珞一眼,见她眸光投来,毫无情绪。只得自己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死顾大夫?” 小二团着手站在桌前,有些瑟缩:“为了药,顾大夫家里有一颗数百年的野山参,遇到快死的人才舍得剪些须子下来煎汤吊命,顾夫人亲口说的,那夜过后柜子里的参已经不见了。” 丽娆听完,一时沉默下来,小二看她没话也就退了开去。 李言叹息道:“那些人也真是作孽。” 薛珞拈起一根筷子在手指上旋转了几个来回,又把筷头杵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想来她心里已如明镜一般。 丽娆无心再坐下去,向李言告辞道:“李公子,我们先回船了,你慢慢吃。” 李言起身送了她们两步,那样子端得是依依不舍:“下一次停船,要在四潼城了罢,此去十数日,船行中若是需要在下帮忙的,只需要让船工打个呼哨,我即刻就来。” 丽娆点头道:“好,多谢。”说着便快步出了客栈。 脚踩上那些零乱的纸钱,她脸色沉重不已,伸手捏住薛珞的指尖,咬牙低声道:“王向生还真是心狠手辣。” 薛珞执向她的手腕,慢慢沿着这梧桐道往前走:“你不要因为愧疚又说出什么若是你拿药救了他就不用死人的蠢话来。” 丽娆被她戳破心事,顿时语窒,迟疑了好半天才道:“我倒也不是那么愧疚,只是觉得难受得很。” 薛珞信步往前,纤瘦的身姿极为直挺,像是一根青竹。白衣上染了皱褶,但无损她那卓绝的风度,一路上的行人有意或无意都在朝她看去。 丽娆急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从长街走到渡口处,高大的船舫在江面上摇摆,对面就是连绵的高山,山间薄雾萦绕,衬着这边清朗的画面,真是美不胜收。 登上船梯时,丽娆着意后望了一眼,虽然只呆了一个晚上,这个小镇的模样,将在她脑海里经年不褪。 第96章 船行第七日, 天色一改往常的风和日丽,变得昏沉暗黑起来,乌云连成一片, 仿佛跟着船走, 怎么都绕不过那团浓重的危险气息。 从晨起, 空气中就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但直到傍晚这场暴雨还是没落下来。 江水并非一线而流, 两旁支流众多, 高耸的山峰没有了, 只剩下嶙峋的石柱, 这些石柱穿插若林,在河水的冲刷之下,泛出嚓嚓嚓的回声, 比之前时听到的大镲声还要激烈。 偶尔有大浪翻卷袭来,刚一近船头便被撞成了水花,水花四散,船板上湿漉漉的汪着水。 “船要过千浪滩了。”舱外有人高声叫喊道,并随着大浪袭来船体摇晃剧烈而发出阵阵惊呼。 丽娆在床上躺得浑身疼痛, 像是整个人陷入旋涡之中, 被揉碎打散, 提不起精神来。听到外面的叫喊她爬起身来,踉跄着开了舱门,门外长廊上也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听到声音出来看热闹的。 丽娆摸索着走到薛珞的房间,敲了敲门, 良久都没有人应声。她无奈只得跟着几个仆妇船娘来到船右弦抓着栏杆望水,水面涌起白色的泡沫, 在深绿色的江水上一簇一簇的涌动。 “今天浪头这么大,要是过千浪滩的时候下暴雨,那可就完了。”一个厨娘脸色郑重道。 丽娆好奇心起,便问道:“大娘,千浪滩很危险么?” 船娘转头打量了她一番,这才点头道:“当然危险,千浪滩风急浪大,平日风和日丽的倒没事,现在天色渐晚,要是下了暴雨,根本就看不清前路,这里石峰纵横,一不小心撞上去,那可不就完了。” 丽娆点了点头,虽也觉得惊险,可不知怎么的,倒没有泛出太大的慌乱来。她转到船廊中,本想回房间,路过薛掌门的房间,却听到薛珞的声音传来。她声音清亮,话语利落,让人不得不放下脚步来,想要听个仔细。 “我看还是赶紧找个背风处抛锚停船,明日再过千浪滩。”薛珞提议道。 薛掌门无奈道:“进了这石林阵,想要停船也来不及了,风只会越来越大,还不如赌一把,万一这雨下不来。” 薛珞冷笑道:“早间我就劝你停上一天,现在好了,这一船人命都得被你赌进去。” 薛掌门有些语塞,他其实坐船过千浪滩也不是一次了,每次都很顺利,只是这次的舵手是来津门城时新雇的,这条水路也是他头一次走,一时未判断好形势,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拼一把了。 薛珞又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让他们都警醒些,不要睡。” 薛掌门连忙答应着。 门蓦然被打开,门前来不及避的丽娆霎时回过神来,羞得脸色通红的解释道:“我刚走到这里,没有偷听你们说话。” 薛珞失笑,也无心调侃她,只道:“从现在开始,你得一直跟着我,知道么?” 丽娆随着她来到房间门口,见她跨了进去,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至柔,听你口气倒是很了解千浪滩,你来过么?” 薛珞道:“来过,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必定是她年幼的时候随父母行过此地,丽娆不敢就此事多问,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便另道:“那你说,这雨会下么?” 薛珞感受着船板起伏的力度,淡笑道:“会罢。” 第159章 丽娆轻嘶了一声,淡定地坐在床边,笑道:“我看也未必,老天爷贯爱跟我作对,我若是觉得什么事会成功,那必然是不会成功的,我若是希望什么事不会发生,它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害怕,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等着它下雨,那这雨,肯定下不来。” 老天爷喜欢与她作对不假,她这般笃定不下雨,这雨偏偏就是要下的,所以舱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时候,丽娆终于还是有了一丝心悸,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满船的人。 在这湍急的江水之上,即便有再好的水性,再高的武功,也没有什么作用。 千浪滩顾名思义,浪急风大旋涡众多,又兼水浅礁石密布,想要安全的行过,必定要依靠经验丰富的舵手才行。苍山派所雇的那个年轻舵手全然无法掌控眼前的局面,只能在这黑压压的雨帘里,靠着那微弱的桅灯,握着舵柄咬着牙往前开。 几个船工正在抓紧收帆,一个浪头掀上来,全都站立不住被冲到了船尾。 长帆被烈风左右拉扯,桅杆隼卯连接处轧轧作响,船被前后的力量相持,僵停了稍时,终于似经受不住似的,随着浪头往后急冲。 薛掌门站在甲板上,靠着深厚的内力才不至于立足不稳,他急声命令道:“快收帆。” 船工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很快聚拢回船头,另有苍山派身体较为强壮的徒众也前来帮忙,拉着那缆绳来回飘忽。 轰隆一下,船身剧烈晃荡,众人的惨叫隐没在这急风骤雨之中。 “船头触到礁石了。”舵手面无血色,船头木板甫毁,还不知严重到什么承度,但抗击风浪的能力肯定会降低。 果不其然,狂风卷过,船开始往后倾斜,船头微微翘起。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珞从舱门处箭一般射出,御起轻功跃到桅杆上,她策出陨铁剑,毫不犹豫地砍向主帆揽绳,风帆直坠下来,像一张巨网,把下面的人全都包裹起来。 船头落下,没有了风力所阻,开始在湍急的江水中,随浪漂浮。 丽娆抓着舱门的边框,伸出头去,企图看清外面的景像。 雨水混着江水,打在脸上,如乱石相击,什么都看不见。 “丽娆,退回去。”薛珞拉住桅杆,一低头正好看到那舱门处露出的粉色衣角。 丽娆如今是想退也退不了,船体剧烈晃动着,像一溜落叶,在奔流的水波中翻腾。她不但动不了,连保持这种稳定的姿势也做不到,手劲渐渐松懈下来。 又是一道大浪,她随着这力道,向船尾滑去,滑得又急又快,眼见就要撞上木板。她赶忙抽出寒月刀,不拘哪处狠狠击去,然后用刀尖勾住木板,做以缓冲。 等到撞到木板时,她受到的冲击力便小了很多。 第97章 船顺着千浪滩的湍急江水往下飞驰, 又被回浪所袭,起起伏伏间,船上的人除了抓住一切物体求于保命, 什么事也不能做。 “丽娆。”薛珞坠下桅杆, 冲进船舫中, 一大股江水顺势被掀进来, 瞬间汇聚及踝, 脚下阻力渐生, 内力无法运用自如, 只能涉水而进, 走得缓慢。 丽娆本躺在船底,被水一淹,整个身子像失了控的船般左右摇晃, 她被呛得半死不活,挣扎间终于抓住壁板冒出头来,整张脸狼狈至极:“我……没事。” 薛珞本想走到她身边去,听到外面又是一阵惨叫,左右权衡下, 还是咬牙转身往外奔出。 “船左侧披水板被撞坏了, 我控制不住它的方向了。”年轻的舵手从主船舱中爬出来, 向薛掌门进行禀报。 薛掌门气极:“撞掉了就撞掉了,你不好好掌舵乱跑什么。” 薛珞把剑用力插入脚下木板以稳住身姿,急切搜寻了半晌,道:“船上可有皮筏?” 薛掌门连忙招来一旁的船工问话,船工淹了水, 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有两个皮筏,不过这样的天气, 下去就死,还不如在船上,行到浅滩搁了浅倒好。” “千浪滩这么大,即便停了船,想要上岸那也是千难万难。”薛掌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薛珞道:“你自己小心,若旁边有石峰得以逃生,自己就用轻功先上去,不用顾着我们。” 薛珞脸色苍白,发上水流如注,淡漠的唇微微勾起,冷哼道:“你想多了,我若逃命随时能走,哪会管你。不过你这苍山派还有多少人?经得住这般浪费人命?” 薛掌门苦笑:“是了,这船人没了,苍山派也就不复存在了。” “亏你还是掌门,未到绝境就这般泄气。”薛珞抓起长帛,急甩而出,拴系到舵杆上,顺势逆风飞进。 舵手正在努力掌控着方向,因为左侧披水板的损坏,船身一直在往右侧倾斜,即便已经满舵依旧无法调整船势。 薛珞问道:“若右侧也毁坏了,船身能不能稳住?” 舵手语声战战道:“那这船就会被直接掀翻倒扣入水。” 雨势依旧很大,船上的积水越陷越深,舱内灯火皆被熄灭,只能在黑暗的雨幕中辨别彼此的方向。 船右舷擦过一块礁石,船身巨震,江水从豁口处哗哗往下流,白亮得如同瀑布一般。 “这里礁石这么多……”薛珞喃喃道。 往前望去,黑色的石影,如平原上的丘陵,一个接着一个连绵起伏。 第160章 薛珞低头沉思了稍许,深叹了一口气,回身把长帛挽向桅杆,一步步登了上去,然后御起轻功向着就近的礁石跃去,飞蚊一般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薛掌门急奔过近弦,仰头搜寻着她的身影,只见那长帛在空中划过,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惊得魂飞魄散,不敢出声吓到众人,吩咐几个轻功较好的徒弟,让他们系好揽绳,等待时机再把风帆升上桅杆。 船在千浪滩的旋涡中急转,船上的人也如无头苍蝇似的乱跑。船工们抬出皮筏,预备着最后的逃生。 船廊中的丽娆此时终于靠着努力艰难地跋涉到了舱门口,但此时已然不能贸然出舱了,雨水和江水在船舱中汇聚,甲板上却无可立锥之地,所有人都攀附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不使自己落到船尾,毕竟落下去与跳崖没什么两样。 约莫一刻钟,薛珞的身影重新出现,她脚尖点过船头的兽头,不知是不是内力用尽,一个不稳翻身倒栽入江水中。 丽娆乍然见到这一幕,肝胆俱裂,嘶声叫道:“至柔。”声音被大雨冲刷散尽。 她哪还能理会自己的安危,扑身趴倒在地,用寒月刀剜住木板,一点一点往上爬,趁着船落滩时的一个起伏,她站起身来,往下跳,身子直接被惯性甩到船头,整个人被撞得晕头转向。 就在正时,船头又开始上翘,丽娆咽下喉中涌起的腥甜,用刀勾住船头的木龙雕像,脚下横踩住挡板,稳住身体。她碾步抱上木龙的颈子,这才顺着长帛往下看去。 长帛的另一端拽在薛珞的手上,她已被浪头打得无力挣扎,长发贴颊覆面,端的是奄奄一息。 “至柔。”丽娆唤了数声后,薛珞这才微微仰起脸来。 丽娆不敢再看,她抓住长帛,用力往上拉,薛珞的身子荡到船壁上,传出轻微声响。 丽娆喘息着,闭了闭眼睛,继续用力拉拽起来。她平日里力气不大,可这时不知怎么的倒觉得自己能力敌千均般,长帛在手中缠了数段,嵌骨割肤般的疼痛也不见脱手。 终于薛珞的衣厘可见,已然被拉到了木龙旁,丽娆倒仰身躯,用尽全力与这风浪之力对峙着。 “至柔。”这时,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船帆上的薛掌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催动内力,气灌双脚,斜履过来,一手攀住船头龙颈,一手俯身攫住薛珞肩胛,把她提了上来。 薛珞翻身躺倒在甲板上,手上没了劲,开始往下滑。 丽娆扑身抱住她,两个人滚了两圈,落在挡板之上,俱都闷哼出声。 薛珞胸腹急促起伏,口中气息长吐,那是她的调息之法,急于要把风浪所击散的内力尽快恢复起来。未几她抬起头来,沉声命道:“把风帆拉上去,向右开,前方有礁石滩。” 风帆在这暴雨狂风中实难升上,摇动轮杆的几个人吃足了力,帆才不过升了一半。 船尾已陷入水中,此时若再强行压下船头,船身必定要从中间断裂。 有船工叫道:“把船尾的东西都扔了,减少重量。” 薛掌门不敢耽搁,直跃而下,落到舱门横梁上,接着跳入舱中,沉声丹田,大声呼喝,让船中所有人出舱救船。 船中人危在旦夕,哪敢不从,全都涉水而出,有武功的皆都攀到船头帮忙,没武功的就在船尾扔掉压舱的重物。大家配合默契,井然有序,很快船身就稍稍稳定下来,虽然依旧是摇摇欲坠之态,但比之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危险,还是安全了几分。 薛珞恢复了些许体力就站起身来,她拉起丽娆把她推到一旁的几个苍山派高手之间,嘱咐道:“烦请诸位帮我照顾好她。”说完扯过长帛,系在帆顶,一路御着轻功把这百数斤的长帆直拉到桅杆顶拴系牢固。 她就站在桅桁之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礁石滩。一面向舵手指挥着方向,一面命令船上诸人全都站上左舷甲板。 几个苍山派高手急忙护着众人站到左舷。 船工们操纵着帆杆,以保证船只能向右行进。 “快到了。”薛珞以手搭棚,透过雨帘往前极眺。白浪中的黑礁群不难辨别,但是无法判断此间距离,若是船急冲过去,那顷刻间便是船毁人亡。 不消多时,薛掌门也跃到桅桁上,比起担忧这整船人的性命,他更担忧薛珞的安危,这是私心,他没办法不表露出来:“至柔,这船恐怕撑不了多时,右舷已快入水,舱底的沙石已经全部冲散,你快走。” “知道了。”薛珞道,她往前指了指:“你看到那几块礁石了么?” 薛掌门抹掉脸上雨水,揉了揉眼睛,幸而他虽年老但目光如炬,所以很快发现了那处所在。那几块巨大的礁石,呈三角而立,挡住了浪涛的汹涌,留出一凼平静的水面,他喜道:“你是想让船开进那礁石缝中。” 薛珞点头道:“嗯,船进去,落入水中不至于死得太快。” 薛掌门也不知她这话几分是玩笑,几分是认真的,所以只能沉吟道:“不管怎样,都照你说的办。” 薛珞斜睨他一眼,瞳孔中微聚怒火,但也只冷笑道:“你看着,若到了近前知会一声。” 薛掌门见她已飞身而下,便招呼自己较为信任的徒弟道:“严世钟,你跟上薛姑娘,看能否帮得上忙。” 严世钟抱拳领命道:“是。”说完立刻便跟着薛珞到了船头。 第161章 船在急浪中,像满载了货物的马车,行走得甚是缓慢。 风帆横切过风头,呜咽的声音尤为渗人,像是临死之人的悲鸣。满船的人挤在一起,悲悲切切的声音混杂其中,让本来沉重的心情,愈加难受起来。 丽娆拉住一个吓得站立不住踉跄摔落于地的仆妇,安抚道:“没事的。” 仆妇瞪着一双泪眼,哆嗦着嘴唇道:“船翻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丽娆笑道:“不会的。” 那仆妇见她这般笃定,心绪竟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很快,薛掌门传来了消息:“到了,我已看到了石头,只消往右再行。” 薛珞回身道:“让风帆吃足风,把船向右满舵,朝那礁石中间闯过去。” 船工急道:“这样船马上就会翻。” 薛珞冷道:“就是要让它翻。” 说话间,船已行入那狭窄的水道口。 船身向右直倒过去,擦刮着礁石,只听木板断裂之声不绝于耳。但很快翻起来的船底抵住了左面的礁石,使船沉水的速度暂时停滞下来。 人群滑入水面,拍水呼救之声四起,很快有人落到礁石之外被狂浪吸卷而走。 薛掌门在船毁之前就跃上了礁石,所以很快便镇定下来,开始命令会水的徒众把人都带上石顶。他搜寻着水中薛珞的身影,水中白色衣衫十分触目,她正在逆水而游,向那船体废墟中正在挣扎的人群冲去。 薛掌门一拍大腿,急恨不已。 第98章 丽娆落水时, 本来先还抓住了一根断橼不至于沉入水底,但还未来得及庆幸,就被身旁一个男人抢了过去。他不会水, 又见自己的同伴被急流卷走, 瞬间吓得失了理智, 拽着断木不住的往平水湾里扑腾。 丽娆一脱离那浮木, 霎时就乱了手脚, 整个身子像是被坠了重物般, 被拖着往水下掉。她先时还能挣扎着露出头来, 后来失了力气就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沉下去。 神奇的是, 她并不觉得害怕。江水暗沉沉的,黑乎乎的,透着一点月光能看到头顶上那些游动乱划的手脚。有一瞬间,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水底荡起的气泡,那些气泡亮晶晶的,里面浮动的金色沙尘。 腹腔里也没有呛水的疼痛,只有脑子里不断闪烁的画面,如亲临眼前般, 她的父母亲人, 她在青州的快乐日子, 还有揽月附峰,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白衣的姑娘。 沉溺在这样的回忆里,实在快活得很,像轻飘飘的徜徉在云端,可以随时温暖的入眠。 “阿娆, 阿娆。”一个恼人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唤着她,想把她从那深沉的美梦中叫醒。眼前美好的画面正在扭曲消散, 她无奈又气愤,辗转逃离着那呼喊的侵扰。 “阿娆,别睡。”胸腹按压的疼痛传了过来,那种剧烈的动作简直要把她揉碎打烂。 她怒极攻心,想要恨声辱骂这折磨她的人。 然而张开嘴,却呕出一口水来。 她像是被人从天堂拉到了地狱,痛楚绝望难过,所有的情绪涌入脑中,冲散了本还残留的美好余韵,只觉得胸腔里每呼吸一下,就像被钢针搅过,痛不欲生。 “阿娆。”有人把她拥在胸口,她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把全身都贴紧那温暖的热源,恨不得蜷缩成一团,融化进去。 她太冷了,冷得连悲鸣都发不出。 “至柔,你先用内力驱寒,你若只顾着她,你也会被冻死,只有活着才能救她,不是吗?”薛掌门急劝道。 薛珞战战发抖,但她也不忍推开怀里这个紧紧禁锢着想要夺去她性命的女人。 薛掌门看着礁石上被救上来的人们,那悬着的心却掉不下来。雨势在逐渐变小,不似先前那般瓢泼倾盆之势,天上乌云微散,一轮月亮飘然而出,满耳里都是江水撞击礁石的轰鸣。 “掌门,我们就在这里等到天亮么?若不赶紧带着大家去到安全的地方,恐怕全都撑不了多久。”严世钟一面用内力为小师弟驱寒,一面抬头向薛掌门焦急地提议道:“不若让几个人乘着皮筏,冒险前去求救。” 薛常门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虽觉得这一去实在凶险无比,但也提不出反对来,只能斟酌着开口道:“你先找几个愿意去的师兄过来,等这风小了,再去罢。” 严世钟答应了。 礁石上仆妇船娘们搂成一团,她们抬头望着天空,喃喃念着渔民们编撰的平安经,不住乞求着天神的眷顾,希望这风雨能赶紧停下来。 “至柔。”看着薛珞已经气息幽弱,脸色青灰,薛掌门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把内力暗调到掌心,往她背上拍去,在和煦心经的帮助下整整消耗了近五成功力,这才使得她经脉流转畅顺。 薛珞不敢耽搁,直接利用自己恢复的内力开始为丽娆驱寒。薛掌门叹了一口气,不敢多话,伸手招来严世钟道:“去吧,以自己安危为上,若是没有船,也该沿途寻找人家求救,便是回来不了,我也不会责怪。” 严世钟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亦是沉痛不已。这一去也许就是有去无回,但他们无论如何也得为这一船人的安危拼上性命。 “他们要去哪?”薛珞问道,她把眼神从丽娆身上移开,挪到那在生死离别的几人身上。 薛掌门本想扯出个笑脸,但那笑比哭还难看,毕竟谁也不愿亲眼看着徒众去送死,他声有哽噎:“他们要乘皮筏前去找船。” 第162章 “找什么船?”薛珞冷声厉色道:“先前如此大的风雨,哪个船敢进千浪滩?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鲁莽么?” 严世钟见她对掌门这般无礼,碍着身份,虽不敢抱怨,但也语带纠结道:“薛姑娘,我们也不能干坐在这里等死罢。” 薛珞沉吟片刻,她横抱起怀中的女人,碾步来到那群妇人身前,妇人们看懂了她眼里的哀求,很快把丽娆接纳进了那温暖的包围中。 薛络回过身,两指拈起剑诀把那长帛从头捋到尾,让它没有了湿水带来的滞重感后,这才挽系到臂脖上,缓缓走到那礁石边。 薛掌门看她似乎要用轻功,惊得上前拦住她道:”至柔,你疯了。“ 薛珞弹指推开他的手臂道:“这里全是礁石滩,尽头又有石柱林,以我的轻功总能冲得过去。飞鹤帮先时一直跟着我们的船,但他们没有进千浪滩,一定是停锚在了江中。我与他们有几分交情,让他们冒险来一趟应该不是问题。” 薛掌门担心不已:“你的内力能撑这么久么?” “放心。”薛珞神色淡然道:“我会回来的,只要丽娆不死,我一定会回来,若她出了事,这船便来不了了。” 薛掌门苦笑道:“你以为我会对她下杀手么,你把我看得也太卑鄙了些,我堂堂苍山派掌门,哪会做出这些小人手段。” “提醒你总是没错的。”薛珞不再犹豫,直接御起轻功向最近的礁石跃去。 薛掌门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捕捉不到白衣的踪迹,这才埋下头来,平了平心绪,对一旁的徒弟们道:“大家保持体力,互相帮忙驱寒,不要顾忌男女之防而不施援手,见死不救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作为。” 另一边,薛珞踏上临近石林的最后一块礁石,终于还是体力不支踉跄扑倒在上面。望着下面滚滚翻腾的江水,她有一瞬间的怔忡,觉得这不过是梦境,只要醒来,一切都会回到真武镇的客栈中。那时候丽娆初初向她表露心迹,她内里心潮起伏,可表面一点不现,经夜不眠中,她才第一次懂得爱的滋味。 她们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绝不能把命断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在凛冽的江风中努力打起精神来。高耸的石柱就在前方,上面杂草灌木密布,在绝境中依旧坚韧的生存着。这里只有揽月附峰到主峰的距离,以前她可以很轻松地飞跃过去,可现在……她不敢保证能顺利到达。 丽娆终于醒了过来,人中的刺痛在她睁眼的瞬间便消失了,有女人的声音轻声道:“她醒了。” 丽娆深喘着粗气,迷蒙的眼神良久才变得清澈起来,眼前都是她不熟识的陌生人,她们都衣衫湿漉且狼狈非常。 “至柔……至柔呢?”她虚弱的问道。 有人回答她:“你的朋友去找船了。” “找船?”丽娆脑子里炸裂般的胀痛,突然反应过来,坐起身惊叫道:“她去找船了?”接着便嘶声急问起来:“她去了多久,她也落了水罢,怎么能去找船呢?” 薛掌门在旁冷恻恻道:“江姑娘还是别太激动了,有那些力气浪费也用不着至柔把内力白用在你身上。” 丽娆咬唇不敢说话,眼睛里泪水转了转,珠子般往下淌。薛掌门对她不满是应该的,她确实是个拖累,薛珞遇到她,就没有一次安稳过,她配不上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薛掌门见她如此难过,非但没有停歇,反倒扬汤止沸般叹息道:“江姑娘不用伤心,这事不怪你,只怪她命中犯煞星,没有一个武功高强的道侣相伴。行走江湖本就该相辅相成,才能长久,若只有一方无尽的索求,两个人的情意只会越来越浅罢了。” 丽娆木木然听着他的话,她没有心情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一个合格的道侣,这是事实,有什么可辩驳的呢?单就靠薛珞的爱意当她行走江湖的武器,确实为人所不齿。 薛掌门如此贬损她不过是想她知难而退罢,可现在这种情况,薛珞生死不明,她能退哪里去呢? 江上的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缓起来,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总算可以让大家喘上一口气。所有人埋首成圈,以脊背抵抗着零落的雨点,唯恐那保命的暖意就此消失。 月亮似乎越来越大,丽娆侧仰着天空,仿佛觉得能看到月中山峦起伏的轮廓。这样的清夜,放在平常,定能引起游子的遐思,可放在这凶险的江水之上,那就只能是对生命的渴求了。 哭声从人群中泄出,先时还是压抑而细小的,后来便放开了嗓音,绝望的声音如鹰隼的啼叫,直入云宵,把黑色的天空划出一道淡青的口子。 有人蓦地直起脖子,似乎听到了呼哨声,哨音被千浪滩中层层堆叠的浪花越传越近,那是船只之间相互通气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着有船在附近。 “船来了。”人群炸开来,再顾不得保存体温,皆手搭凉棚极目而望,人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兴奋。 薛掌门也欣慰地闭上了眼,他的苍山派终于存留了下来,不至于在这燕门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暴雨狂风的千浪滩中得已幸存,如此奇闻,应该够悦州城的百姓谈论一段岁月了。 第99章 三月的四潼城。 燕门江两岸此时油菜花正盛, 灿黄得耀人眼目。青涩浓郁的香气传到沿江客栈中,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春光烂漫的情致里无法自拔。 第163章 但太过浓烈就变得恼人了。 丽娆还是第一次见薛珞这般讨厌一种花的气味,行动间总是唉声叹气的。午饭时, 厨子在蒸鱼旁放了一串油菜花当点缀, 她愣是一口不碰。 丽娆忍俊不禁:“就这么难闻么?” “闷得头疼。”薛珞皱紧了眉头, 食不下咽。 “那咱们等薛掌门置好了船就赶紧离开吧。”丽娆捏住她的手安慰道。 其实她倒不觉得这漫目鲜艳的花海有什么不好, 虽然单调了些, 但这是此地的特色。四潼城油坊遍布, 所产的油销往离州各处, 是享有盛名的。 不过再好的地方多了一门仇人, 那也不好了。 流云门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免招惹麻烦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幸好在风桥镇时,怕过千浪滩船太重把咱们的马另托了货船相运, 不然也要一并淹死在燕门江里。”丽娆先还觉得庆幸,说到后来竟有些伤感,毕竟这仅存的财物与所失去的比起来,太不足为道了。 薛掌门所受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从津门城买办的货物以及各人的行李财物、传世宝器全都付诸流水, 这场船难, 总还是撬动了苍山派的筋骨, 影响深远。 薛珞伸手攫住丽娆的下巴,从她左颊轻轻抚到颈项上,那里有一道残木划伤的疤痕,红得触目惊心,不禁心疼道:“这么久才结痂。” 丽娆仰起脸, 躲开她的手,越发把洁白修长的颈项凸显出来:“别摸, 很疼,那水里的毒气可大了。” 薛珞叹道:“咱们还真倒霉,从四景山出来,仿佛就没安生过,只望以后不要再遇到这些事才好,我可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劫难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薛掌门的那句煞星还萦绕在耳边,搅得丽娆心里闷闷的疼,薛珞的这个抱怨就是彻底的火上烧油了。 丽娆本就觉得对她亏欠太多,如果真是自己造成了她的诸般不顺,她又怎么能安心待在她身边,看她总是陷入囹圄。 “至柔,我想赶紧把暗器练出来。”丽娆小声道,面上虽不显,到底声音还是流露出了些许难受。 薛珞闻言,握了她的手,不错眼地凝视了她稍时,这才道:“你又为着武功不好难过了?” 丽娆摇了摇头,有意躲避着她那灼人的目光:“不是,我只是不想把这些时光都浪费了,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却总是拖拖拉拉的。” 薛珞刚想说话,便听门外有人敲门,她只得起身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李言。 他不便进来,只站在外面问了好,笑道:“晚上我置了酒席给苍山派诸位压压惊,请两位姑娘一定赏脸。” 丽娆赶忙上前道:“怎么能劳你破费,我们实在不安,往后还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这有什么不安的。”李言虎了脸,故作不悦道:“我李言也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单从飞鹤帮来说,我们很愿意与苍山派成为朋友,往后行到悦州,也能有方便之处。” 丽娆虽不是苍山派的人,但从江湖道义来说,他这话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便应和道:“自然,我想薛掌门也是这个意思。” 薛珞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得帮你一个忙。” 李言听她兀然出声,竟是这个话,一时怔愣道:“什么?” 薛珞嗤道:“你有什么仇人么?” “我……”李言嗫嚅道:“我没有仇人。” 见薛珞一双眼冷冷地看着他,表情疏然无趣,他顿时心绪翻涌无常,想了想道:“不过我们飞鹤帮在泊阳城倒是有仇家,他们经常到连波寨来掠夺生事,骚扰边防,我们是烦不胜烦。” “行。”薛珞打断他道:“那我们到泊阳城,帮你除了这个祸患。” 李言睁大眼睛,震惊不已,但转而喜上眉梢:“薛姑娘是说要到我们连波寨来做客么?那真是太好了。” 薛珞道:“也不算做客,倒是我师姐,喜欢到处游玩,让她多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说完她侧过脸来,对丽娆眨了眨眼睛,端的是狡黠无比。 丽娆听她转眼间就答应了这么多事情,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整个人不比李言来得镇定,只得挠了挠头尴尬笑道:“既然师妹说了,那我总是要跟着去的。” 李言没想到这次来还能有意外收获,那喜意短时间内无法消化殆尽,怕在倾慕之人面前失态,连忙告辞道:“既是这样,那我们就说好了,我先去安排酒席,晚间姑娘们来大堂就是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说着便掩门而走。 待他离开,丽娆终于黑了脸,狠狠瞪了薛珞一眼,来到窗边坐下,语带愤然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飞鹤帮这么有兴趣了。” 薛珞施施然走来,翻开茶杯倒了杯茶,屈指推到她面前,见她不接,走到她身后揽了她的肩膀笑道:“就这么两句话你就吃醋了,真是傻气。” 丽娆掰开她的手,沉脸不言。 薛珞无奈,只得俯下身子,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哄劝道:“苍山派欠他的,该苍山派还,我们欠他的呢,我来还。总不能因着这恩情总是束手束脚,让你难堪吧。” 丽娆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我有什么难堪的。” “你不难堪?”薛珞笑着拥住她的脖颈,气息淹没在她的耳际:“那你为什么总是客气得过份,可不就是大恩难报,心里不安,歉疚得很么。放心,有我在,跟飞鹤帮做了这个了断,咱们才能毫无挂碍快快活活的不是么?” 第164章 丽娆听完她的解释,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抬手抚上她的臂膀,叹息道:“至柔,我什么都得靠你,我真是没用。” “你怎么会没用。”薛珞越发抱紧了她,想要驱散她心里的阴霾:“你懂药理,遇到大事也不慌乱,这不是用处么?在千浪滩时,你还救了我呢,我欠着你命,我得一辈子报答你。” 丽娆失笑,抬脸轻啐道:“亏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薛珞深叹了一口气:“你对我如何,我从来都是记在心里的,咱们两个不要总是为着小事离心,也不要为着旁人的话多心。” 丽娆心中酸软,不觉嗓子喑哑:“我怎么会跟你离心。” 薛珞点头道:“是,你记着这话就好,旁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外人如何知道我们的情意。如果你信了别人的话,反来伤害折磨我,那不是对我很不公平么?” 丽娆转过头,眨去眼中的聚集的泪水:“我不会。” 薛珞轻轻攫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旋身坐在椅子上,反抱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口:“江姑娘总是伶牙俐齿的什么都懂,怎么倒要我来跟你讲这些浅显的道理。” 丽娆垂眸,靠上她的胸膛,打趣道:“你是揽月峰上修了无情道的姑娘,反倒成了我的解语花了,说出去谁信呢。” 薛珞低头贴着她的鬓角耳鬓厮磨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个无情道真是害人害已,天知道我多想……” 丽娆听到这话,哭笑不得,推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薛至柔,我告诉你,不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事,咱们正正经经说话。” 薛珞哈哈一笑,指尖摩挲过她的腰肢:“好,咱们正正经经说话。” 话虽如此,怀中的女人却是面红耳赤无法正视着她了。 薛珞知道她太过害羞,不敢再逗弄她,便道:“接下来的路程,你想骑马,还是坐船?” 这话倒正中丽娆所虑,经过千浪滩,她对江河上的风浪实在是怵然不已,倒是骑马还算稳妥,遇到好看的风景也可随时逗留,比在船上方便多了。 不过,薛掌门那里…… 薛珞冷道:“你放心,我的事他管不着。” 丽娆失笑:“你对薛掌门也不能这么坏,偶尔说说软话,他开心些自然也会对我温言相对了。” 晚间,客栈雅阁内。 花香浓郁,酒气馥然。 薛掌门举酒相敬,对飞鹤帮这次舍命相救感激不已:“李公子真是少年豪杰,在千浪滩来往自如,进退有度,实在让我汗颜,我若能有你这般谨慎,也不至于这般狼狈了。” 李言饮完酒,连忙躬身请坐,笑道:“我是在江水沙岸上长大的,自然知道风浪的厉害之处,薛掌门不用自谦,你做得很好了,若是我的船被困,恐怕一个人都带不出来。” 薛掌门脸色微红,有些愧然地看了旁边的薛珞一眼,叹道:“还是多亏了至柔去冒险求救,不然……” 薛珞被那傍晚尤盛的花气扰得神思恹然,简直是坐立不安,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靠在椅背上强持忍耐。 丽娆伸手在桌下,抚着她的腿,担忧地望着她。 李言沉了声气,似深陷在回忆里,脸上有仰慕也有震撼:“薛姑娘只身前来实在是我没想到的,她从千浪滩的石柱林里出来,力竭落到江中,若不是被观察风浪的哨工看到,迟上一刻,估计要被风浪卷走了。现在想来,我也是觉得后怕不已。” 桌上的苍山派众人听到这话,黯然无语。 第100章 诡异而静谧的空气终于还是让薛珞回过神来, 她见众人脸色各异,不禁问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丽娆解释道:“李公子在说前日里,你独闯千浪滩的事。” 薛珞不耐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李言笑道:“对薛姑娘来说, 或许不足为道, 可对我们来说, 实在是佩服不已, 放眼整个江湖, 也是独一无二的。” 薛掌门点头赞同, 他心中对薛珞有亏欠, 说话不自觉的就矮了几分, 在旁人看来,颇有些讨好的意味:“至柔轻功卓绝,实乃世间罕见, 这也是溶华大师教导有方。望舒真经是至阴心法,除了引舒大师,恐怕没第二个人能研习得这般透彻。” 薛珞冷嗤一声,勾唇笑道:“那依薛掌门看来,和煦真经这样的纯阳内功与望舒真经比起来, 谁更厉害些?” 薛掌门沉吟半晌道:“各有所长吧, 若是两个心法集一人之力融会贯通, 那在武艺上就能相得益彰了。” 李言不明白他们话语中暗藏的机锋,只觉得世间心法武功阴阳相悖,强行吸纳,必反为其害,因此道:“依我说, 剑法是外招不用顾忌,心法还是不能学得太杂, 一不小心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薛掌门道:“说得有理。”他看了薛珞一眼,放下杯子来,神情有些黯淡。 丽娆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李言话语透露的危险场面中,薛珞冲出石柱林落了水,石柱林离飞鹤帮的船不可能近在咫尺,那之间的距离恐怕是她竭力游过去的。 这样凶险的经历在众人得救后她都云淡风清的一句代过,实在是让人又心疼又气愤。别人也许是愧疚,对丽娆来说,更多了一层担忧,心悸和怪罪。 瞒着谁都可以,不该瞒着她,她们是最亲密的人,难道没了她,她还能独活么? 第165章 想到这里,丽娆怨怼不止,用力在薛珞腿上掐了一把。 薛珞一时不妨,腿上吃痛,浅嘶不声,转头疑惑地看着她。 见所有人都被引得看了过来,丽娆只得赧然笑道:“刚有只蚊子飞了过来,我打蚊子呢?” 晚上,回到房间。 天边还有浅浅的一层蓝雾,江岸的民居若隐若现,油菜田像是落到地上还未消散的霞光,依阳那么显目。晚风拂来的花香充盈在小小的房间里,让人无处可躲。 薛珞随手便掩了窗户,屋子里暗沉沉的,剩下两个游荡的影子。 “这么早你就要睡了么?干嘛关窗。”丽娆浑觉不满,她走到桌前想要点灯。 薛珞凑过来,搂住她的腰,沿着额迹慢慢的往下,一点点吻到嘴上。 丽娆勉力推开她,怒道:“我要点灯啊。” 她点上灯,犹还怒气未消,捻着桌角垂下的长穗用力拉扯。 “怎么了?”薛珞对她突然发作的脾气有些不解:“你想开窗那我打开就是了。” 说着便要去推窗,丽娆轻拍着桌子道:“别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你不累么?” 薛珞不动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作,仿似生来便放在那里的一方死物,沉默得让人不安。 丽娆翻了水杯,倒起水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喉,这才道:“这一开一关,你也不怕蚊子飞进来。” 薛珞在黑暗之中侧眸过来,看不清她的眸光,但能看到她脸转动的弧度,丽娆知道她一定是带着探究和茫然的,甚至还有点愤怒。 想到这里,丽娆笑了,就像傀儡师,手中的傀儡喜怒哀乐都跟随着自己,那真是有种病态的满足感。不过她可不是为了享受这种满足感,这对薛珞来说太不公平了,也把她们先时的那些谈心作成了笑话。 “至柔,你是不是想打我?”丽娆提起裙子,慢踱着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像是踏青的小姐怕惊扰前方花丛中欲飞的蝴蝶,离得近了能看到对方因压抑而抿紧的嘴角:“啧啧,瞧你快气死了吧。” 丽娆伸出食指戳向她的额头,被她侧身躲开。 “你呀,先时还劝我,什么离心多心的,说得头头是道。那我问你,如果你在千浪滩时,带了船来,发现我已经死了,你会怎么办?”丽娆凑过脸去,执拗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得不咬着牙转过头来:“我离开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死了,这船就不会来。” “哦。”丽娆点了点头,故作欣慰道:“那你是说,如果我死了,你就让苍山派的人给我陪葬,对吧?” 薛珞没有说话,那自然是默认的意思。 丽娆叹了口气,终还是软了脸色:“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得救了,而你不见了,我会怎么办呢?” 她把头抵在薛珞的胸口,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舒然闭上了眼:“我会毫不犹豫地跳燕门江陪你。” 薛珞闻言身子一僵,随即抬臂搂紧了她。 丽娆接着说道:“你想让我宽心,想让我快活,你就得先照顾好自己。你冒险去求救,不单是为了我,我也没资格责备你,但你不该什么事都强撑,什么事都瞒着我。” 薛珞笑道:“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难过,还有什么用处?” 丽娆看着她,眼神坚定道:“怎么没有用处,那能提醒我,让我变得更强,让我更加想拥有能配上你能力的决心。” “还有。”她掩上薛珞欲开的口:“你说过,我们不能为了旁人的话而多心,那是不是代表也不能因为旁边人的话而伤心?” 薛珞点点头。 丽娆道:“我不想在别人嘴里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以后你什么都要告诉我,把我当你的爱人,你最可交心的人,懂么。” 薛珞冷凝了半会儿,突然道:“你为了这个事,就给我脸子瞧?” “没有。”丽娆矢口否认道,笑得虽心虚却也气壮:“我是真觉得这么早不该关窗来着。” 薛珞哪敢再跟她计较,这个姑娘的脾气就是这么让她又爱又恨,她自己的选择,这辈子只能认栽。 翌日,晨起。天色大亮,淡淡的阳光照在树梢,把整座城池都渡了层金黄。 丽娆在床上辗转留连了良久,这才开始起身洗漱。 彼时薛珞已经收拾好行装,并向薛掌门做了辞行。 便是再不愿,薛掌门也不得不与她暂时分开,毕竟这场江难对他也造成了阴影。但徒众多让他不得不选择水路,只得与薛珞约好在泊阳城汇合,到时再一起进入悦州地界。 两个人在晌午时才出了城门,沿着满目花道打马而行。 丽娆多时未骑马,这小枣马已经不大认得她了,对她做出的拉缰夹腹动作,回应得十分缓慢而不尽人意。倒是薛珞上手很快,若不是刻意压低速度,早就与她相距数里有余。 四潼城地势稍平,但不如泽地潮湿,满目都是清朗明丽的风景。 骑马不到半个时辰,后背已经被晒得出了薄汗。 丽娆绕着马鞭抱怨不迭:“什么时候能歇一歇,咱们走了多久了?” 薛珞在她身旁缓辔而行,笑道:“这才不出二十里,你就乏了?” 丽娆一脸不悦,侧眸斜避着那恼人的太阳:“这太阳一直晒着我的眼睛,难受死了。” 薛珞轻啧一声,叹道:“这么麻烦,早知道就在城里给你买个帷帽了。这样吧,咱们到下一个镇上就歇一晚,如何?” 第166章 丽娆点了点头,拉着马让它往那路边树影下行走。 行了稍时,蓦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声音急促而巨大,绵绵密密如山顶上滑下一片沙石。 薛珞勒马而停,避到路旁,顺势探身挽住丽绕的缰绳,以免她的马受惊发狂。 一队戴着帷帽的黑衣人催马错身而过,在前方掀起阵阵黄沙,两个姑娘掩面挡了沙尘,再抬眼时已经快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丽娆奇道:“都穿着黑衣,是刺客么?” “也许。”薛珞眸光射向前方,表情严肃不已:“身上不见刀剑之类的武器,恐怕是擅用暗器的人。” 丽娆喃喃道:“估计是有什么任务要执行,咱们离他们远些,别又卷进麻烦里了。” 薛珞失笑,拉着两人的马重新归于大路上。 官道两旁的花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花瓣飞得满地都是,偶尔有蜜蜂绕着马头飞来飞去,惹得响鼻声不绝。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连绵不绝的花田才告一段落,前方开始出现山丘高地,花田成了那高地上的一抹点缀。眼睛猝然从黄过渡到绿色,一时之间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像是天突然黑了一头。 薛珞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些馥郁沉闷的气息,不再滋扰着她的神经,让她终于能快慰而畅快的自由呼吸了。 道路不再如近城之地那般宽阔,越往前便越狭小,两个人不能并骑而行,只能一前一后让马缓蹄前进。 丽娆觉得有些口渴,但见这周围并无干净水源,只能强忍下来,那些人家都修筑在丘陵之上,远离路旁,想要讨水喝也变得困难。 两人起行时为了轻装赶路,没有带太多干粮和用水。这里沿江,人居又多,想着总不至于会饥渴而死,没想到路上,到底还是要为着没有准备周全而后悔。 第101章 往前又行了近三十里, 终于到了一个叫做凰栖的小镇。这个小镇驻在一个半山腰,沿着山道聚集起十来户人家,除了一个简陋的驿站外, 还有一爿茶食店, 门前摆了货架, 兼卖些农人时用的杂物。 丽娆不及饭上, 一个人就喝完了一大壶茶。 薛珞在驿站寄存了马匹这时才姗姗过来, 恰好两碗清汤素面上了桌, 她们饿过了头反倒没什么胃口, 只随意挟了几口便半搁了筷子闲聊起来。 店主是个年老的妇人, 因店里没什么生意,便坐在门口一面随意择些野菜,一面着意打量着这两个姑娘。 小镇平日里虽也有人来往, 但像这么锦衣绣袄姿容绝色的姑娘还真是少之又少。她看着看着忍不住问道:“姑娘是从四潼城过来的么?要到哪里去?” 丽娆笑道:“我们准备去泊阳城。” “哟。”妇人惊呼一声,脸色讶异,声音不免高扬起来:“就你们两个人么?” 丽娆被她吓了一跳,偎近了薛珞,这才恢复平静道:“对呀, 就我们两个。” 妇人起身过来, 似劝似吓:“这一路过去几百里路, 山贼土匪数之不尽,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除了请镖师护送的商队,还没有谁敢孤身上路的,何况你们还是女人, 单模样就够引祸的了。” 这一席话说得丽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到底也算是夸奖她了,因此还是谢道:“多谢店家提醒,我们先住一晚,明日再商良回去的事。” 店家摇了摇头,啧啧叹息道:“若不是太晚了,我倒希望趁没人看到你们就赶紧走,现下估计也迟了,路口那么多眼睛,早盯了个仔细。” “难不成驿店里也会有贼人出没?”丽娆小声问道。 店家不敢说话,只是眉头诡异地挑了一下,核桃般裂纹纵生的皮肤包裹住的浑浊眼睛向外瞟动,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丽娆见此不禁心中惴惴,但害怕之中,反倒泛起隐隐的兴意。以薛珞的武功自然不会怕寻常的小毛贼,但是不知道他们会以何种方式出现,还真是够让人期待的。 薛珞伸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眼睛里泛出笑意来,是安慰也是调笑,笑她的胆小。 丽娆对她抿了抿唇,抬颌往桌上一指,命令道:“快把面吃了,还有这么长的夜呢。” 店家闻言,越发怜惜起来,回头从厨下长案上端来一盘子干烧素肉,搁到她们桌上:“吃吧,姑娘们,别亏了肚子。”倒像是要让她们做个饱死鬼。 谢过店家,两个人赶紧吃完面会了钱,便往驿店走去。 天黑了,山腰上的人家都点起了灯,外出或晚归的人看到她们,都不由自主驻足凝视,那种眼神倒看不出恶意,但数个伫立不动的黑影,林林散立在街道上,还是让人后背发麻。 薛珞牵起丽娆的手,捏了捏,笑道:“害怕么?” 丽娆贴紧了她,一手搂了她的腰,顺势把头靠在她肩上。这里黑灯瞎火,荒门野店的谁也不认识谁,还需要顾忌什么,要看就让他们看个够,最好明明白白知道,她们就是一对道侣。 驿店床铺因甚少择换,而显得十分脏污,牙黄色的被单上,黑一团,紫一团,已看不出原本的花纹。灰色的褥子上不用凑近便有浓重的霉味扑面而起。丽娆蹙紧了眉头,见实在无法将就,便去找掌柜要求更换。 掌柜闻言两手一摊,颇显无奈道:“姑娘,这店里哪还有多余的床铺呢,知道您细皮嫩肉的嫌脏,我倒有个办法,你去外面租两床干净被子来,明日再还回去不就好了么。” 第167章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这么晚了再去敲门求租,实在有些难为情,况且也不知乡里人会不会有忌讳。 见她踌躇,店家摊出一个手掌来,笑得心领神会:“您给五十文吧,我就要五个铜子的跑路费就成。” 丽娆眉头舒开,感激地笑了笑,摸出钱来,数了五十文给他。 及近午夜,两个人终于是舒然地睡进了干净的床铺里。 薛珞把长剑横搁在枕边,和衣而坐,回身叮嘱道:“你快睡吧。” 丽娆把自己蜷缩成团,只露出一张脸儿来,山间的夜比山下平原来得更冷冽些,她疑惑道:“你不睡么?” 薛珞笑道:“我练练心经也就当睡了,你不用管我。” 丽娆伸手在枕下摸索了一会儿,拿出几支竹筷来,对着她扬了扬,眼波流转,自得而俏皮:“别担心,我早就准备好暗器了,他们要是进来,你不用出手,我便折了他们的腿。” 薛珞伸出指尖,往她温暖的颈项里塞去,冰似的触感,一下子袭得丽娆尖叫出声,直往被子深处躲去。薛珞照着她隆起的头拍了拍,笑道:“行了,我不闹了,你赶紧睡。” 再不睡,那群该来的人,可就要等急了。 深夜。 油灯歇灭。 整个小镇阒无声息,连夜枭的啼叫也消失殆尽。 薛珞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睛。一个时辰的心法研习,内功的进益,让她精神烁然。 她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月光,看向身后的女子,她已睡熟,绵长的呼吸里带着喉咙轻微的咕噜声。她伸手,提起被子的边沿,折进她的下颌缝隙里,接着便仔细打量起她的脸来。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她的脸带着莹莹的玉色,长发拖曳在枕上,像是勾勒的一笔水墨,往下就是蜿蜒起伏的山岚,是不够精细而很有意境的画面。 猝然,她眼风一转,神思投放门边。 门拴的响动,像是老鼠在啮啃食物,带着沙沙的刮擦。老鼠向来是锲而不舍的,即便知道人就在身旁,它们也毫不畏惧的觅食。 眼看门拴就要被匕首挑断,她顺势躺了下来,极快极轻,闭上眼睛已然是一幅陷入熟睡的样子。 嘎啦一声,木拴悬掉在门上,摇晃两下,声音不大,但足够惊醒武功高强神经敏锐的人。所以一切动作瞬间静止下来,诡异的静谧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断定里面的人没有醒来,这才是门扇开阖的声音。 薛珞觑眼望去,陆续进来的竟然有五六个人,他们下脚无声,皆是身型高大,内功不俗的男人。 薛珞停滞呼吸,像是睡不安稳般翻了个身,料定他们在此期间不敢有任何动作,把右手伸进丽娆的枕下,捏住那把筷子。 因着背对着那群人,她把眼睛睁开,目光如炬,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再好的内功也无法掩盖行走时衣厘间的破风声,就像水里游动的蛇,波纹会传过来细小震动。 渐渐,阴影拉长,把丽娆的脸笼罩了一层灰黑,距离足够近了。 薛珞翻身跃起,一手甩出竹筷,接出抽出剑柄。中招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势如破竹直冲人群,削砍掉一人的手腕。 惨叫声起,门外呼啦又涌进几个人,所有人手拿匕首与薛珞缠斗起来。 白影在黑影之间来去翻飞,剑影飒飒犹如散落的流星。 丽娆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她半撑起身,在枕下寻找,什么都没有。她不敢惊叫,只缩在角落以求淡化掉自己的存在。 然而,还是被人发现了,外围的两个人拿着匕首冲了过来,抬手就要往她腿上扎下。丽娆不敢迟疑,双手掀起被子兜头往他们脸上一盖,趁着他们挣扎的间隙,踩着他们的脊背跳下了床。 她径直往门外冲去,在跨出房门之时,看了一眼薛珞,那人逼退两人的攻击,也正在围困的松动之中向她看来,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担忧和安抚。 丽娆翻栏跳下阁楼,门外埋伏的两人一时不防,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落地之时一个趔趄,扑撞在桌椅之上,然后后仰摔倒在地。很大的声音,把桌上的筷筒碗具全都撞翻在地。 两个人提起轻功急跃而下,向她杀来。 丽娆拾起筷子往他们脸上急投而去,两人挥刃避过,另一把又接踵而来,力道虽然不痛不痒,但还是阻碍了上前的步伐。 丽娆瞅准那不远处半开的柴房门,端起一叠碎瓷盘,哐啷砸到两人脚下,趁着碎瓷溅起,不管他们反应如何,直跑进门内快速反踢柴门扣上木拴。等确认暂时安全后,她喘着粗气定了定神,迅速观察周围的情势。 柴房里没人,但还有炭石的热气绕身,大铁锅里坐着水,想来是准备明日给客人们洗漱用的。这里还有一道门通向后院,但丽娆不敢贸然出去,不知他们是否还有人埋伏在外。现下只能躲藏起来,等着薛珞脱身,不然她若被擒住,就成了威胁对方的一把利刃。 门外两人在孜孜不倦地踢撞着门,丽娆赶忙捡了几根木棒抵了上去,以延缓他们进入的时间。 稍时,楼上房间的门被剑气炸裂开,屑尘四散,几个刺客被一脚踢出撞断栏杆摔落在地上。薛珞翻身倒跃而出,快速翻转手腕,剑花似雨,落得又快又急,比起逼仄的房间,大堂的宽敞给了她轻功的用武之地,纵上跃下,剑锋无处不在,十来个人都无法近身。 第168章 另两个对付丽娆的人已找来长刀,插进门缝里,只需用足内力往下一贯,便是铁锁也经受不住。 薛珞横剑护身退至角落,抬眸望着前方的木门,终还是被分去了心神。 第102章 柴房的门被劈开。 冲进去的两个人被轰然蒸腾的水雾模糊了眼睛, 暂时驻了步不敢进前,只能拿着长刀左右挥舞着以防暗器袭来。 稍时,水汽散开, 灶台后传来动静。 两个人相顾示意, 纵身往前跳了过去。未等近前, 一锅沸水扑头袭来, 纵然拿刀挡过, 依然无法阻止那灼人的热浪散在脸上身上。 两人断了内劲, 摔掉到锅台上, 捂脸痛呼不止。 丽娆剩下的水怎么也浇不下去了, 先时下杀手那是自保,现在就是落井下石了,虽然对敌人仁慈那就是对自己残忍, 但亲眼看到别人惨死在自己手下,那就与平时所遵循的道义背道而驰了。 这厢还是犹豫,那边薛珞已经执剑飞身冲进门内,一手携住她的手腕拉至胸前,回身剑光闪过, 两个惨叫的人已经悄无声息。 她蓄起内力踢开通往后院的门, 拉着丽娆隐进茫茫夜色之中。 几个刺客跟出后院, 放眼望去,哪还有两个人的身影,他们面面相觑,早已没有了追击的勇气,只得退回驿站中, 先增养些体力,再商良往后的事宜。 这次任务损失惨重, 早不是几百两的雇银就可以抵消得了的。 薛珞带着丽娆在半空中盘旋起落,瞅准缓坡,收起轻功落下,在山道间急走了数百步,终于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停了下来。 “没事么?”薛珞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往下一处处摸索。 丽娆笑着蹲下身子:“没事。” 薛珞松了一口气,凑近些,捧住她的脸,懊恼不已:“还是我不够耐得住气。” 丽娆捂住她的手,歪了歪头,试图转移她的挫败感:“我这次可没有给你拖后腿哦。” 薛珞轻笑,笑得苦涩,虽然此时提起的心已放下,但那愤怒反倒甚嚣尘上:“你在这里等着,我得回去一趟,把马带出来。” 丽娆有些惊慌,勒抱住她的腰,挽劝道:“算了,等天亮再去吧。” 薛珞身姿岿然,腹间气息起伏剧烈,有意的压抑,但是唇间带着不容商良的决意:“我很快回来。” 丽娆无奈地松了手,她知道薛珞性子倔强,肯定是劝不住的,只能妥协道:“那你答应我,只带马就行了,别做其他的事,你可别让我等太久,我也会害怕的。” 薛珞道:“放心。”她揽过丽娆的脖子,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未经犹豫便利落地负剑离去。 看着她纵起后飘然远去的身影,丽娆轻轻扭结着手指,以缓解那徒劳无助的担忧。 凰栖镇,月光如柔软的轻纱,铺洒在道路上,恍恍然如晨曦。 山麓是蓝色的影,摇曳的茅草显出荏弱的身姿,抵挡着掀起的风沙,腥红的血蜿蜒流进沟壑,濒死之人残喘的悲鸣,让想要舔食腥膻的野狗夹着尾巴不敢轻举妄动。 肃杀的气息,笼罩着这条长街。 鸡虽已鸣,但向来早起的人们却不敢点灯,因为外面刀光剑影,呼喝打斗声激烈无比。 等到尘埃落定。 薛珞踩住刺客的胸口,剑尖缓缓插入他的腹部,迟来的疼痛唤醒暗藏在喉头的凄厉惨叫,让人闻声胆寒心裂。 “说,谁指使你们来的?” 那人蜷曲着身子,像条在砧板上挣扎的鱼,眼睛里透出僵硬的死气来:“王……” “王向生指使你们来的?”薛珞抽出剑,随手在他衣襟处揩去沾染的血迹。她神情冷漠,一双眼睛里全是对他的藐视,仿似这个回答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便是不答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那人失了畏惧反倒有了力气,他咬着牙,偏头吐出血沫来:“他给了五百两买你的命,另一个女人也是五百两,但要活着带回去。” 薛珞嗤笑:“很好。“她站起身,抬脚从他胸前跨过:“你回去告诉他,区区几百两别妄想买我的命,我且先把这笔帐记下,等我一个月后回来,再去把他的宗门屠尽。让他准备着吧,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她逆着晨光,一步步往远处走去,路旁横亘倒戈的尸体是她的杰作。 直到确定这长街上,除了野狗的吠叫,再无危险后,这人才捂住伤口坐起身来。他跌跌撞撞往镇口跑去,零星血迹跟随着他的脚步,昭示着他曾留下的痕迹。 薛珞骑着枣红马往山上轻驰而去,黑马紧随其后。白衣翩跹,马蹄落落,映着初起的朝阳,是一幅十分惬意而安稳的画面。 “丽娆。”薛珞翻身下马,拦腰抱住听到声音从草从中猫身闯出的姑娘:“好了,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可以安心的上路了。” “安心的上路?”丽娆撇了撇嘴,扒拉着她溅了血渍的衣袖,不满道:“牵马而已,需要去这么久么?” 薛珞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只道:“当然不只牵马,还要跟掌柜的结钱,就耽搁了。” 丽娆冷哼了一声,不愿在这个时候跟她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着意检视着她身上有无伤口,等到由上至下确认了她并无损伤,这才叹道:“至柔,你从来就不把我的话放在耳朵里,你做事之前,总也要想一想我,万一这里来了什么山贼土匪,或是财狼虎豹的,你回来还看得到我吗?” 第169章 薛珞笑得心虚,咬了咬唇,嘟哝道:“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总不能临了还不知道仇人是谁。” 丽娆牵过马走在前头,问道:“是谁?” 薛珞冷了脸色,拈起耳际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还能有谁,流云门是铁了心跟我作对了。” 丽娆心中郁起,话语间也带了恨意:“这个王向生,还真是个祸害,不把药拿到,他是不会甘休了。既然这样,我也不阻你下死手,只是回四景山后,倒是麻烦得很。” 薛珞奇道:“麻烦什么?我做的事,谁敢找你麻烦?” 丽娆黯然道:“令玥被陆娇撺掇着,恐怕要把婚事告吹的恨算到我头上,她向来觉得我爱抢夺破坏她的东西。” 薛珞道:“我是帮了她,她应该感谢我帮她断了这门晦气的婚事。” 丽娆忍俊不禁,回身探了手来,待两人相揩了,才慢慢往前走着:“你还记得令玥么?” 薛珞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丽娆叹了口气,被清晨的和风吹拂,只觉得身心轻松,忧虑渐散:“她可是四景山上最美的姑娘。” “是吗?”薛珞语气惊讶,显是有些不信,她快走两步,回头与丽娆相对,直看得她脸上羞云密布,躲藏不迭:“四景山上,最美的不是你么?” 四潼城的危机算是告一段落。 往后的路程,确如那老妇所言,人烟凋敝道路荒疏。 不过,春光倒是无限好,特别是阳光普照下,桃红柳绿,野花遍山,经年未曾看到过的美景,担首就在眼前。 途经一条小溪,已过正午,两人架火休憩,准备吃点东西。 草窠石缝间有野鸡扇翅盘旋,薛珞拈起草棍,比划起来。丽娆连忙倾身压住她的动作,悄声道:“我来,我来。” 薛珞弹落草棍,笑着倚向身后的柳木,抬鄂示意她只管动手。 丽娆折下一根木棍,把尖的那头指向前方,眯起眼睛开始屏息等待。未几,野鸡翘出灰色纤长的翎尾来,她顺势急射而出。 野鸡惨鸣一声,从石缝间掉落下来,然而未等丽娆近前,它扇翅而起,又缩身躲进浓密的草窠之间。 丽娆挫败地跺了跺脚,坐倒在草地上,愤然道:“我明明已经打中它了。” 薛珞乐不可遏,仰头哈哈大笑,好半天才得已平息并安抚道:“准头已经很好了,就是力气不足,内功再练一练罢。” 丽娆跪行过去,趴在她腰间,辗转扭动着抱怨:“如果是我一个人,没等内功练好,就得饿死了。” 薛珞喜爱她的这点无赖任性,横抱着她滚倒在草地上,轻啄着她的唇角:“动不动就泄气,有我在,你怎么会饿死。” 丽娆搂着她的脖颈,与她厮磨良久,这才道:“这倒是了,纵然没有这些野味,我也能找点草茎果腹。在花房的时候,我总是吃素的。” “怎么,是肉不好吃么?”薛珞故意打趣道。 丽娆叹道:“打不到,也没钱买啊,我的姑娘。你这话跟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你是不知道我在百花谷都过怎样的日子,我真是可怜极了。”她埋首进薛珞的颈弯里,呜呜哭得眼泪全无。 薛珞真是心疼不已,知道她在泽地时过得不好,倒埋怨起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认识她,照顾她,因此软了语气,叹息道:“我往后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丽娆抬起脸来,一双眼,雾蒙蒙的看着她:“吃的倒是其次。” 薛珞勾唇笑道:“钱财也不会亏待你,你就算把花房装满衣服首饰,那也用不了多少钱罢。” “这可是你说的。”丽娆拿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满头的青丝垂坠下来,在她肌肤上游移,酥痒难耐。 “我说的。”薛珞定定看着她道,脸上清澹严肃,全然没有玩笑之态。这正经的样子倒把丽娆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倏然,薛珞翻身压下她,抬手弹出指尖暗藏的草针,石缝中毫无防备的山雉滚落下来,翎毛散落一地。 第103章 吃过午食, 两人在溪水边休整了半个时辰才开始跨马赶路,本就不急于到达泊阳,所以且行且驻, 只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途经一片杜鹃花田, 红锦遍地, 幽香缭绕, 花朵比起别地开得小巧秀气, 丽娆向来爱惜花草, 由此流连赏玩了很久, 待到要走的时候, 太阳已经渐往西落。 这山岭荒僻,想要找到借宿的人家尤为困难,便是有人所住的地方也极其逼仄, 对两个人来说既不方便也不自在。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薛珞有些着急起来,虽说在荒郊野外将就一晚,对她来说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可她却不愿看到丽娆受委屈, 才刚承诺要让她过好日子, 转眼却只能让她风餐露宿, 她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呢? “还是别去麻烦别人了,咱们两个人找个背风的山洞就行了。”丽娆见她从前方倒转马头走了回来,脸色不是太好,知道结果又不尽人意,便笑着安慰道:“我是说真的, 我以前就很爱跟爹娘宿在野外,那感觉可比屋子里有趣多了。” 暮色降临, 灰蓝色的天幕上,逐渐现出点点繁星。风从和暖转为阴冷,山道上沟壑纵横,荆棘纷乱,道路已然不辨。 殷红色的晚霞炸裂开来,散落于天际,像是灶里快要燃尽的煤芯。 第170章 薛珞终还是只能妥协,她挽辔搜寻,在一处山壁旁找了个能容两人睡去的山洞,拴了马,脸色晦然地拾捡着柴草。 丽娆把洞内石板收拾干净,割了些柔软的干草铺在里面,又把包袱里的衣服拿出来添做被褥,坐上去软绵绵的,倒觉得比僵硬的床板来得舒适。 她躺倒下去,侧头望着洞外晚风中簌簌摇动的草木。天地阔大,独有她们在这一方角落,风不侵雨不浸,无人叨扰,远离尘俗,真有种避居世外神仙眷侣的感觉了。 薛珞抱着干柴回来,看到的便是丽娆翘着腿躺在洞中悠闲自在的惬意画面,见她如此豁达,心里的懊恼顿时消散了许多,脸上现出笑意来:“你倒是真不挑剔。” 丽娆帮着她把篝火点燃,身上有了暖意,心情更加快慰不止:“这有什么好挑剔的,要是以后都这么着,我还更高兴呢。” 晚饭另捉了只野兔来,在青泊镇害怕得不愿意动手剥皮的姑娘,没有了别人帮忙,少不得强撑了胆气咬着牙打理起来,倒如陆谨言所说,真到这个时候就再没了什么顾忌和避讳了。 看丽娆龇着牙一脸嫌弃却又有条不紊的模样,薛珞屈腿坐在火边,竟觉得日子如果真像这般平淡安稳的过下去,还真是温馨美好。 她不是没想过回到四景山会遭受到怎样的责难和挫折,不过,只要自己认定下来,便是天翻地覆又怎么样,纵然因背弃宗门,失却了一身武艺,那也不过是应得的。 母亲能做到的,她又如何做不到,只是让师父师叔们白费了半辈子的苦心,实在是不孝。 篝火炎炎,偶尔一声闷响,红色的火炭四处跳跃。薛珞的脸映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她神情淡然,仿佛一尊毫无喜怒的玉像,只在微蹙的眉梢泄露出点点忧虑。 山风袭来,火苗被吹平,呼啦啦的咆哮,丽娆捡起手边的干柴添了进去。火堆点在山洞前,所能看到的地方十分有限,四周的山峦树木全都成了浓重的墨团分不清轮廓。财狼的长啸,隔山望水的传来,为这冷夜更添了几分凄凉。 “冷么?”薛珞脱下自己的外衣披盖到丽娆的肩膀上,顺势揽住她的腰,带到自己怀里:“这还是上半夜,最冷的时候还没到呢,你怎么受得了。” 丽娆靠在她肩胛上,笑道:“别让火熄就是了,咱们睡在里面,热气都散不出去,哪里会冷。”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薛珞低下头,喃喃道。光晕铺洒在她脸上像敷了暖黄的脂粉,没了白日的苍白冷艳,看起来眉眼生色,美丽无比。 丽娆心头一震,抬眸望向她,见她目光里暗藏着无奈和怜惜,浑觉得难受不已:“至柔,你这话好生分,你我是道侣,本就该苦乐同受的,为什么要跟我道歉,难道你并不喜欢我么?” 薛珞吻向她的唇角,细细辗转,良久才道:“我不想你觉得委屈,如果我做不到让你生活安适,只是嘴上说喜欢你,实际却让你挨冻受饿,那我的爱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她仰起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圆月,叹道:“师父总说,男人的话不能信,他们的承诺都是虚无缥缈的,我以为我该和他们不一样,该有能力让你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可是我现在……” 丽娆鼻头酸涩,眼眶潮湿起来。这些日子,薛珞也多曾对她表露爱意,可那些话都没有这些肺腑之言来得震撼。她从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无助和软弱,永远都是坚强又骄傲的,可现在她那么仿徨无措,仅仅只是因为怕她对这段感情后悔。 “至柔。”丽娆狠狠抱住她,脸庞贴在她冰冷的颈项上:“我永远不会后悔,你也不要后悔。” 即便她们往后要承受惨烈的后果,即便那样的后果不足以支撑她们相守白头,但她们的抉择必须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未来或许有遗憾,但绝不能有后悔。 火光中,是贴紧缠绕的人影。 夜半,山洞周围起了些异响,像是有人轻踩过残枝断茎,又像是大雨落下的簌簌声,声音忽远忽近,时左时右,到后来竟还掺杂着浓重的喘吠。 丽娆睁开眼,透过熄灭的火堆看过去,几双碧荧荧的眼睛正怒视着她,像是山间飘荡的鬼火。 她霎时没了睡意,后背一麻,额际沁出点点冷汗。 “至柔,至柔。”她伸手摇了摇身旁酣睡之人的肩膀。 薛珞侧身拥住她,朦胧的声气淹没在胸口:“天亮了么?” 丽娆拿起寒月刀,挥砍了两下,渗人而银亮的寒光,吓得那几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后退了些。 “快起来,有狼。”丽娆坐起身来,连带着把那疲倦的姑娘也拉了起来。 薛珞半撑着身子,转头望了出去,惺忪的眼眸没有因为咫尺的危险而精神起来,她掣出长剑,随意拨弄了一下火堆,未烬的木炭散出白烟,许是感受到弥漫的热浪,那狼群又退得远了些。薛珞挟起几根干柴架进火里,看着它冒出火星来,这才又躺了下去。 她伸出手,拽住丽娆的衣襟拉了下来,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没事,它们不敢过来,你睡就是了。” 话虽如此,丽娆还是心有余悸,侧眸看着它们在火堆前打着转,很久不敢踏近一步,终于松了口气。 头狼仰头对月长啸起来,呜呜咽咽,其余的狼闻声也跟着啸起,凄厉的叫声在山谷间此起彼伏。丽娆埋下头去,听着那声音,慢慢地竟又睡了过去。 第171章 天终于亮了,灰白色的天空,还有一弯残留的月影。 丽娆醒来时,身边的草垫已经冰凉,她身上盖着薛珞的外衣,所以并未觉得寒冷。 火堆还燃着,由此而知那人并未走得太远。 她翻身爬起,往外跑出几步,抬眼正见薛珞走了回来,她手里拿着水袋,未挽的长发在晨风中飞舞着,看起来真是要飘然成仙了。 丽娆叹了口气,回身拾起她的外衣,前去迎她。 “你怎么不叫醒我。”她挽过薛珞的手,抱怨着。 薛珞笑道:“怕什么,白天还有狼不成。” 丽娆冷哼道:“狼倒不怕,就怕你丢下我跑了。” 薛珞把水递了过去,还未开口,便是一阵轻咳,虽然很快止住,到底还是让丽娆黑了脸。 “看吧,衣服不穿把自己弄伤风了,你真是让我不省心。”丽娆予她穿上外衣,并仔细系好腰带,她伸手覆上她的额头,想要试探温度。 薛珞轻轻退步躲开:“哪里就伤风了,我身子好得很。” 丽娆气得骂道:“你怎么这么倔,我看今天必须找个镇子买些药,不然我不能放心。” 薛珞不敢忤逆她,抿了抿唇,幽幽问道:“这满山遍野都是药,还需要买么?” 丽娆懒得再理她,拿着水回身便去收拾行李去了。 昨夜虽有群狼相围,但因忌惮火光没有对她们造成损害,对丽娆来说,倒算是一场奇遇了。她拂着枣马的鬃毛,任它一路吃着青草,跟身旁的薛珞自在闲聊道:“还记得花房里那野狗么,比狼还厉害,我背上被它抓伤了,现在都还有印迹呢。” “是么?”薛珞听她这般说,反倒留了心,急切道:“快让我看看。” “听风就是雨。”丽娆扬鞭轻嗤道:“昨晚上你不看,现在风头上你看什么。” 薛珞肃了脸,有些不满地斥责道:“你既会医理,为什么不好好用药,为什么要让自己留了疤痕。” 丽娆闻言,勒马回身,瞪视着她:“你这话是嫌弃我了?” 第104章 “我哪敢嫌弃你, 你被抓伤那也是为了我。”薛珞被她这话堵得哭笑不得。 “不嫌弃就好,但你这话说错了,我也不是为你, 不管是谁坐在那里, 我都会扑上去的, 我可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丽娆头一仰, 又是初见时那副骄矜自傲的样子。 薛珞看着她, 但笑不语, 揽月附峰时, 这个姑娘桀骜任性的态度着实让她既愤慨又厌恶, 便是打死她也很想像,她们现在会拥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可知缘分这种东西,玄妙得很。 绕过两处山丘, 道路逐渐宽大,一片片的橘子林,密布两旁,叶子绿得发黑,像沁着油, 偶尔擦刮到衣摆上, 水珠扑簌簌往下掉落, 像下了一场柑香的雨。 “我知道一种用橘子叶做的糕点,很好吃,等有机会做给你吃。”丽娆摘了一片叶子,把它揉碎在指腹间,放在鼻端浅浅闻嗅着。 薛珞皱了皱眉, 弯腰避过刺棘:“是么,我倒不喜欢这叶子的味道, 又苦又涩。” “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喜欢什么?”丽娆白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真是麻烦挑剔得很。一会嫌油菜花太闷,一会儿又嫌橘子叶太过清苦,总喜欢和她的喜好对着来。 薛珞想了想,啧了一声,面上溢出苦恼,似乎确实也想不出自己喜欢什么,斟酌道:“我喜欢……”恰时她看到前方有一株李树,树冠如云,花落缤纷。打马上前时,鞭梢在那斜枝上轻轻一带,身后的丽娆全然被这花雨淹没起来,等到纵马出来,一头一脸,像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薛珞施施然点头道:“是了,这花我喜欢。” 路过进镇的石牌坊,丽娆认真读出那上面镌刻的大字:“凤临镇。”她笑道:“这四潼城辖下,各个镇的名字倒是雅得很,前有个凰栖,这里有个凤临,镇子都修得普通,人居也少,全靠名字撑着了。” 进了镇,两个人下马拉缰前进。石板道上来往的都是身着布衣草履的农人,偶尔有几辆骡车慢悠悠的挤过人群,在巷子里蜿蜒迂回。 商贩们在街巷两旁搭起长案摆出各式各样的货物。农具、木器、衣鞋布帛、菜蔬、粟米、糍粑、草团,杂乱无章应有尽有。 和凰栖一般,这里也只一条长街可逛,但比前者看起来热闹繁华得多,看来附近的村落都比较密集,又恰逢到赶集日了。 丽娆看到有农妇提篮叫卖橘叶糕,连忙唤住她,向她询问价钱。两匹马并排行走在道路中,有些引人触目,为免阻碍人群流动,薛珞牵过丽娆的马缰绳,低头向她嘱咐道:“我去前面的客栈寄存马匹,你买了东西一会儿就过来找我。” 丽娆身心早已不在她身上,随口答应着,倒跟这农妇讨论起糕点的做法来,等到她买完糕点回过神来,周围哪还有薛珞的人影。 她也不慌,一边吃一边往前走,糕点里塞了芝麻馅,吃起来真是香甜可口。 走到一处卖花的地方,那卖花的妇人折了朵木棉在她鬓边比划,殷勤道:“姑娘,你戴这花好看,买一把回去戴吧。” 丽娆笑着摇头拒绝道:“我这一身粉,再戴朵粉花,太俗气了。” “这里还有连翘和玉兰,你若不忌讳这白色的山茶也极配你的粉衣裳。”妇人霎时间就捧出一大篓花来让她挑选。 第172章 丽娆摆了摆手,不敢逗留,她可是四景山上最会装扮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花最配自己,簪了满头野花在泽地花海中扮百花仙子的蠢事她和令玥可没少干。 不过现在不同了,她可不需要再用鲜艳的花朵来妆点自己乏味的人生了。 “哎呀,有人晕倒了。”一声急吼,前方人群呼啦啦围聚起来,透过那腿下的缝隙,能看到有人躺倒在地。 “这不是刘老爷吗?赶紧让他的家人过来。”又有人传递出消息来,引得几个年轻人往前方的宅院门口飞跑。 “这是死了罢?都不动了。” “吃了馄饨出来就倒了,怕不是馄饨里有毒。”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丽娆踮着脚看了看,把包糕点的芭蕉叶折好,塞到怀里,扒拉开两个人贴紧的肩肘就往里面挤。 “让一下,让一下。”待她好不容易挤到里面,那地上的人已经口歪眼斜,呕吐了一地。 这显然是厥症。在青州时,当地人多爱吃海鲜生食,便极容易泛这种病症,她的父亲倒是治好过两个病人,但其余的人就算及时医治了也会留下偏枯遗症,不是说话漏风,就是手麻脚跛,总之很难回归到正常。 她本想施救,又怕惹上麻烦,一时犹豫起来。后面有人扑撞着她,把她直往前压,四周的人也逐渐缩紧,眼见着就要把这病者活活困死在里面。 她急中生智,高声喊道:“快走,这是中邪了。”她一面叫,一面回身作势要跑。 围观的人一听,哪里还有闲心看热闹,全都直往外散,便是就近的商贩也把摊棚拉得远远的,生怕沾染到邪气。 见气息流动畅然,无人妨碍,她拈裙蹲下身来,握住那人的手腕。脉象沉细,气虚血淤,经脉不畅。她又察看那人吐出的舌头,舌胎黯淡,齿痕严重,确实是厥症无疑。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朱红大门,他的家人似乎还没有出来,这病迟一分就凶险一分,见死不救实在有违道义。 她屈指按向他的风府,大椎,百会等几个穴位,又脱下他的鞋子,按向行间,太冲两穴。所幸她是习武之人,比平常人多了几分绵劲,再加上内力一冲,那人青白的脸色很快恢复了红润之气。 最后,她拔下簪子,刺破了他的人中。 一股黑血猝然流出,不多时变成了鲜红色。 几个胆大的青年悄悄探身来看,见状惊骇道:“真是中邪,身上都是黑血。” 丽娆抬眸睨了他们一眼,问道:“他的家人呢,还不去叫来,让人就这么冰地里躺着么?” 话音刚落,那朱门大院里,乌压压涌过来一群人,男女老少兼之,一路哭叫着就要往病者身上扑。丽娆急起身拦住,叮嘱道:“别碰他,来两个人抬进去就是了。告诉大夫是厥症,让他开药服下,今晚上能醒,那就没事了,迟了这手脚就废了。” 家人们毫无头绪,听她这般条理清楚的吩咐下来,哪敢不从,赶紧让两个家丁把人抬进府去,又让人去镇中找大夫,忙忙慌慌的,好一会儿门前才清静下来。 馄饨铺的老板见人散了,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向着丽娆作了作揖,满头冷汗道:“姑娘,他这病与我这馄饨没关系吧?” 丽娆失笑,安慰道:“没关系,是他自己荤腥吃得太多,不知调养造成的,你安心吧。” 店家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现出笑意来,向周围重新聚拢的人大声喝骂道:“谁说我这馄饨有毒了,那是刘老爷自己山珍海味吃多了,痰迷心窍,你看哪个穷人犯这病来着?” 众人一时惊叹不已,开始谈论起这病症来,趁他们都没注意,丽娆赶紧溜着墙角跑开了。 来到客栈时,薛珞也正出来寻她,甫看到她便虎了脸:“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丽娆吐了吐舌头,笑道:“逛街嘛,自然是要耽搁的。” 薛珞伸手要拉她,她赶忙举起双手躲开了去:“别碰,我得先洗手。” 房间内,丽娆洗漱完便把先前遇到的事跟薛珞说了,她说完不免有些担心:“我也算救得及时,不知道手脚能不能保住。” 薛珞对此事倒并不在意,只是恼她太过冲动:“你该等我来再救人,免得人家找你麻烦。” “救人如救火,哪里等得起。”丽娆撇了嘴,有些不悦,到底是做了件好事,没有得到夸奖,反而得了顿抱怨,哪里还开心得起来。 薛珞怎么会看不出她所想,探手勾过她的颈项来,吻了吻额头,哄道:“好了,知道你最是心好,天下第一大善人,我只是担心你。别生气,我一会儿就去买几身衣裳褒奖你的善举。” 丽娆这才缓了脸色,笑道:“现在还早,不忙去买,对了,我这还有橘叶糕呢。”说着从怀里拿着那芭蕉叶裹着的糯米糕递了过去,探探还有热气,便放到她嘴边:“快尝尝。” 薛珞就势咬了一口,瞬间苦了脸:“不好吃。” 丽娆气道:“就是吃这股橘叶的香味,再咬一口,你还没吃到芝麻呢。” 薛珞只得又咬了一口,还是皱着脸嚷道:“太苦了。” “薛至柔,你不要故意惹我发火,这糖糕明明就是甜的,赶紧吃了。”丽娆见自己带回的东西不被领情,那急躁的性子就冲了上来,像逼迫孩子吃苦药的大人般,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怎么也得让她咽下去。 第173章 薛珞一口咽下,直嚼得痛苦至极,那脸色简直比病人好不了多少。丽娆有些后悔,翻了茶杯倒着茶,歉然道:“至柔,对不起,不好吃就吐出来嘛。” 薛珞微张了唇,眸中闪烁着委屈:“真的苦,不信你尝一尝。” 糕点已经没了,薛珞凑过脸,轻轻吻了过去,唇齿间有橘叶的芬芳,还有芝麻的香甜。 “苦么?”薛珞舔了舔唇问道。 丽娆知道被占了便宜,这才真是有苦说不出,暗暗咬牙道:“你往后别想我再买好东西给你吃。” 第105章 傍晚, 两人来到镇外散步,赶集的人们都已归家,镇外牌坊下的骡车满载了货物, 车辕上横七竖八坐了五六个人, 压得车轮直往泥地中陷落。 看那骡子艰难又缓慢地迈着步伐, 丽娆唏嘘不已:“这还没走路快呢, 何必全都挤在上面。” 薛珞笑道:“途中慢慢就会散了, 车夫就指着这个赚些钱养家糊口呢, 你这个大善人又开始胡乱心疼起来了么?” 知道她是有意调侃自己, 丽娆也不触怒:“我不是心疼, 只是感叹这世道生活的艰难,其实我在四景山时,也常想着要怎么赚些钱维持生计。” 薛珞挑了眉, 颇有兴意的问道:“那你想出办法来了么?” 丽娆轻哼了一声,折过路旁齐腰高的飞蓬草,驱赶着沿路飞舞的流蚁飞虫:“泽地不是镇上,没那么多人,蜂蜜农人们不稀罕, 鲜花饼他们也没闲钱买, 只能拿些散风祛湿的药丸互易些粮食, 不过即便这些药有用,他们穷苦惯了不见得就愿意用粮食来换,总之做什么都不成。” 薛珞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倒给你想了一个好办法。” 丽娆问道:“什么办法?” 薛珞道:“百花谷最不缺的就是花草,你制些香料托族人拿到镇上去卖, 不就好了。” “哎。”丽娆叹了口气,拿飞蓬在她脸上比划了两下, 作势要打:“你忘了我江丽娆的恶毒名声了,百花谷谁都不搭理我,躲我还来不及呢,别说帮我了。” 薛珞微眯起眼睛:“你的名声……” “怎么?”丽娆双手叉腰打断她道:“我那些泼辣颟顸的事迹,揽月峰也知道了?” 薛珞扶了她的肩,轻轻推着她往前走:“你以前的事倒传不到揽月峰来,不过溶镜师叔在我伤好准备下山的时候,着意谈起过你。” 丽娆不满道:“溶镜师叔能说我什么好话,估计把我贬损得一文不值罢。”她回过头,伸指戳了戳薛珞的肩膀,看她那一脸戏谑的样子就来气:“你那时候肯定也跟着说我坏话来着。” 薛珞拉下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她说你心高气傲,目无尊长,又说你狡狯势利,惯会诓骗人心,让我下山后一定离你远些。” 虽然知道溶华姐妹对她的映像不外如此,但听薛珞亲口说来,丽娆还是有些难过愤闷:“我怎么诓骗人心了?” 薛珞失笑:“我若信了这些话,还会站在这里么,师叔们总归是不了解你的性子,所以才会这般妄下断言。我希望她们能多认识你些,起码能看到你的良善之处,不要被百花谷那些流言蜚语左右。” 丽娆冷哼,上下瞅了她一眼,想到这揽月峰皎月般的姑娘到底被自己收住了心,不算枉担了虚名,在愤懑中不禁多了些扬眉吐气的快感:“宋青莲……就是我二婶,向来看我不顺眼,她与四方长老都走得近,又是我的长辈,有她那张嘴,我这一身污名还能洗得清吗?”她与薛珞的关系,估计已被此人传得沸沸扬扬,都怪她那时为了逃婚而多嘴,只求别带累了薛珞的名声就好。 薛珞见她脸色森然,心知她又在为往后的事情思虑,自悔多言,但想到百花谷对她的婚姻之事有着说一不二的主导地位,亦是腑内俱烧。她要把丽娆带进揽月峰必得要师父首肯,怎么才能彻底脱离百花谷的桎梏,这倒真是该慎思重虑的问题。 不知怎么的,薛珞脑海中猝然跳出青泊镇时陈亦深说的话,那个名字在她心内刺了一下,她垂眸幽幽道:“听雪楼的陆长风是怎么回事?” 丽娆乍然听到她提起这个,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此话用意何在:“怎么?那是姨父给我说的亲,陆长风是四景山出了名的大孝子,除了武功差点,没什么不好。” 薛珞微哽,半晌冷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丽娆气得红了脸,声色也尖锐起来:“我为什么要愿意,我要是愿意了,现下还有你什么事,你若是觉得我们相配,我回去应承下来就是了。” “你……”薛珞驻了步,指尖掐进掌心里,眉间聚起戾气,四周的空气也陡然封冻起来,沁得人牙齿打战:“江丽娆,你不要践踏我的底线。” “话是你说的,怎么反倒成我的不是了?”丽娆既惊且怒,语无伦次的辩解道:“我就是说个气话,你就这么凶。”说着泪水盈睫,端的是楚楚可怜。 师叔说得对,她就是会诓骗人心的,薛珞咬了咬牙,余怒未消:“以后别说这种气话,我是会当真的。”说着想去牵丽娆的手,却被她扭手避开。 她站在路中抽泣起来,像是个被无端责骂的稚子,眼底里潜藏着不服和怨怼。骡车吱悠悠行过来,眼见着就要撞到她身上,车夫急急抽动着鞭子,车辕避无可避,一车的人惊呼着往□□倒。 第174章 薛珞无奈地叹了口气,勾过她的衣带,护着她急落下路坎,让车子擦着路沿平稳的过去。 “好了,是我错了。”薛珞一面赔着不是,一面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怪我心胸狭窄没有度量,往后再不拿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惹你难过,别生气了。” 丽娆推开她,怒道:“你想听实话是么?告诉你吧,我就是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的归宿要比河清派的姑娘们都好,让她们都羡慕,都高看一眼才故意拖挨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嘲笑。”她红着眼眶带着挑衅的意味看着眼前的姑娘:“我就是憋着一股劲,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安排,我想让他们知道,我靠自己也能过得好,也能找到世上最好的人,不会成为他们口中已经注定的笑话。” 薛珞没有说话,眸光淡然地注视着她,似乎这些话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丽娆顾自走在前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脸上失控的表情:“把我的家毁了,反过来把我随意塞给一个男人,那些罪责就抵消了么?我实在不甘心,凭什么我的堂兄表妹们都能过得比我好,顶着掌门千金谷主公子的名头,心安理得与门当户对的人相配,为什么我的另一半就只能是个凑合的人呢?我哪一点比他们差了。” 薛珞上前拥住她,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感受着湿润的睫毛在掌心上下拂动,叹息道:“别说了,我都知道。” 丽娆转身握住她的肩膀:“你不知道,不知道我对着王似琪怎样的殷勤卖好,就因着他是流云门的少主,就因为他是令玥的未婚夫,就因为我的嫉妒心作祟。我太傻了,太坏了,令玥讨厌我是应该的,因为我本性就是这么……” 薛珞抱住她,吻了她的唇,阻了她那些自轻的话语。她抵着丽娆的额头道:“阿娆,别说了,你现在有我了,不是么?我便不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但你以前想要得到的种种,我都会尽量满足,绝不会做得比你想要的那种人差。” 丽娆倾身埋进她胸口痛哭起来,以前的那些较劲攀比,那些装疯卖傻、任性放肆的做派,到底没有成为阻碍她幸福的枷锁,她走出那自我束缚的旋涡,一切晦暗都明朗了。 凤临镇盛产的恐怕就是橘子了,走了半个时辰,这连绵的果林也没有走尽。 一道渠桥横跨果树上方,那是引水灌溉果林的沟渠,现在没有水,大约要等夏日天干气旱时才会使用。 丽娆提了裙摆,跨上那道窄桥,石梁上只够一人行走,未掌握好平衡整个人就像站在独木桥那般晃晃荡荡,下面虽不算太高,但走得也是心惊胆战。 每次她一摇晃身形,薛珞就在后面探出手来,没有碰到她,只是虚扶的样子。但见她这般紧张,丽娆也是玩兴渐浓,不断偏偏倒倒吓唬着她,乐此不疲的看她徒劳相护。 薛珞忍无可忍:“好好走路。” 丽娆笑得脚步虚浮:“至柔,你太小心了,我的轻功总不至于这点高度也会摔死吧。” 下了渠桥,来到一方水池旁。池子不大,但似乎颇深,水色碧青幽暗,几簇荷叶探了头,亭亭如伞盖。 水岸边丛丛莎草和蒲苇,穗子抽得比人还高,恍眼看去,像爆出的点点烟花,散出朦朦胧胧的绿色星火。 “这里好。”丽娆仰头呼吸着晚风带来的青草气息,赞道:“倒有点泽地的风韵了。” 薛珞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陪她看着远山渐落的夕阳。 落日浑圆,洒下满山的余晖,橘子林盛满跳跃的金光,不难想像秋日硕果累累是怎样壮观的景像。 “至柔。”丽娆轻轻唤道。 “我在。”薛珞的声音近在耳畔,像带着池中泛起的水汽,有些沉闷。 就这么叫着对方的名字,什么都不说,便能意会彼此心中所想,那是独属于她们的默契。 “回去吧,天要黑了。”丽娆回过头,风掀起粉色的裙摆,身姿纤瘦婉约,就像水边一枝美人蕉,温柔可亲。 薛珞愣了愣神,眼睛里光晕浮动,良久才点头道:“好。” 回到凤临镇时,天色黑尽,牌坊两边的拱顶已挂上灯笼,光亮甚是微弱,把本就看不清的路变得欲加混沌不堪。 薛珞御起轻功,带着丽娆从房顶飞过,脚尖几处借力,很快到了客栈之上,正要旋身落下,便见客栈门口聚集了十来个人。丽娆赶紧拽住薛珞手腕,急道:“别下去,把人吓着,咱们到前面再走回来。” 两人在前方僻静处落地,转而往客栈大门走来,那门前抄手等待的人看到她们顿时兴奋起来:“就是那个姑娘,就是她。” 丽娆被他们激动的神情弄得不明所以,直往薛珞身后躲去。 薛珞见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没有武功的普通百姓,不敢用强,携过佩剑横在身前,拦住两个涌上前的妇人,冷嗤道:“别动。” 那两人被薛珞冰冷噬人的眼神一吓,噤了声,战战兢兢地合手作揖,说不出话来。 倒是有个年长的锦衣男子大着胆子过来解释道:“我们是专程来感谢这位姑娘的。”他向丽娆笑了笑,躬身道:“今日我父亲在街上猝然昏倒,幸亏姑娘施救及时,才没有大碍。连大夫也说若没有姑娘帮忙,父亲恐怕后半生只能卧病在床了。” 丽娆闻言,松了一口气,探身笑道:“没事就好,我也是碰巧认识些穴位,随便按了按,合该你家老爷福大命大,不全是我的功劳。” 第175章 男人招手示意后面的小厮上前来,接过他们手中所提的各式礼盒,恭敬奉上,道:“准备得仓促,这点薄礼,还请姑娘笑纳,如果二位不嫌弃,今晚就到府上去住吧。” 丽娆摆了摆手,连忙拒绝道:“不用了,你们太客气,这本就是小事,何足道谢。”说着拉过薛珞,便要往客栈里进:“我和师妹明天要起早赶路,就不去府上叨扰了,诸位请回吧。” 男人为难道:“父亲嘱咐一定要好好答谢姑娘,我们……” 旁边的妇人附和道:“姑娘你若不去,我们不好交差,只能把老爷扶出来让他亲自道谢。” 听她这样说,丽娆不敢再拒,但她实在不想去别人家中过夜,只得勉为其难接过那两撂礼物,难为情道:“这样吧,礼我收了,替我谢谢你家老爷,让他好好保养,往后饮食清淡些,这病可不是两剂药就能全然好的,若还照以前的吃食来,恐怕还要复发,一定记住了。” 妇人连连应道:“是,我一定转告老爷。” 丽娆携着薛珞跨进客栈,掌柜的见状赶忙让小二过来帮忙接了手中的物什,一路送到房间里去。 上楼时,薛珞回头看了看,笑道:“他们还没走呢。” 丽娆皱了脸,推着薛珞脚步不停,缩身打着激灵:“我就怕应付这些,早知道就从后院进去了。” 直到进了房间掩上门,丽娆拍了拍胸口,这才又恢复之前大大咧咧的样子,她看着桌上堆满的礼盒纸包,叹道:“这些东西怎么办?” 薛珞笑道:“自然是全带走了,人家的心意,你总不能都扔出去。” 丽娆嗔道:“当然不会扔。”她起身旋步绕了个圈子,整个人喜悦非常:“难怪以前我爹喜欢四处行医,又不求回报,亲手挽救一个人的性命,被他们所感激,原来是这般美好的感觉,像是人生突然有了意义。” “呵。”薛珞嗤笑,脸上原本和煦的笑意凝固了,只在嘴角泛出讽刺的弧度来:“原来我,并没有让你觉得人生有意义。” 丽娆无奈上前,转而成为理亏的人,开始漫长的安慰告饶。这姑娘不单在喜好上与她作对,还会在她得意忘形的时候适时地泼上一瓢冷水让她冷静下来。 第106章 翻过四潼城境内最后一个山脉, 两人抵达了泽叶与泊阳交界之地,两处隔江而望。泽叶像是被像仙人用重锤砸出的凹地,绵绵雨期以河为限, 潮湿的气息吹不到那头, 明媚的太阳也照不到这头。 虽然路上不断的增买药物添换衣裳, 薛珞还是染了咳疾, 到了泽叶就欲加严重起来, 夜间只能倚在床边打个盹, 缩进温暖的床铺, 炎热的肺气就灼得她辗转难眠。 丽娆的心情也一日沉过一日, 寻常的药物似乎对她的身体不起作用,哪怕咬牙下了重剂,止了咳嗽, 精神却萎靡了下来,两颧上像染了胭脂,淡化了平日凌厉的美丽,变得脆弱可怜起来。 丽娆反成了那个保护者,随时留意着她的行动和安危。 “看来你真是不适合生活在泽地。”丽娆端来川贝汤, 想要喂她喝下。 薛珞皱紧了眉, 压下翻涌的咳意, 声色虚弱道:“过了江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你还是躺两天吧,睡个好觉比吃一百副药都有用。”丽娆心中难受,面上却不表,点上安神香亲眼看着她朦胧睡去, 这才出了门。 这里不是小镇,是几个村落聚集的寨子, 周边林木葱葱,三面环水,江水涂经此地流不出去,只能蓄积徘徊成为湖泊。 村里的屋子都是木墙茅草顶,地基垫得很高,排水沟壑纵横,恐怕时常遭受淹落之苦。 湿润的空气虽不适应人居,但是肥沃土壤却是植被生长的天堂,熟悉的野草灌木皆比别地高壮数倍不止。 紫菀似秋菊般,在绵绵春雨的润泽下,肆意开放,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丽娆本还沿着小径寻找药材,不知不觉间越走越深。 雨林里,景无二致,抬起头来,都是密密麻麻的树冠,低下头去,都是荒蔓纵生的杂草荆棘,耳朵里只能听到水滴偶尔落在枯叶上的噼啪声,一切安静得可怕,幽暗得吓人。 挖掘芒萁根时,一条蝮蛇在她手边昂起头来,嘶嘶吐出腥红的信子。 丽娆惊呼一声,差点坐倒在地,不敢激怒它,连忙小步退开。 树叶在脚下窸窣作响,雨水在颈间蜿蜒流淌,酥麻的触感让人总疑心是蛇攀爬到了背上。经年腐烂的树根草叶蒸腾的瘴气扰得丽娆头晕脑胀,走不出半里,脚步已经绵软无力。 她吐了口气,努力分辨着周围的方向,树叶因缺乏光亮而稀少的一面应当是北面,寨子在江水以东,她应该往后走才对。 她低下头来,正准备往南面找寻出路,突然一个人影来到身前。 这人速度很快,脚步很轻,内功该是不低。 来者是个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清秀,身材玲珑娇小,身着蓝色粗布衣裙,色彩明艳得有些诡异。 她定定地看着丽娆,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珠没有光晕,像是木刻般,让人毛骨悚然。 丽娆心若鼓擂,她想走又不敢轻举妄动,良久才战战出声:“请问……” “别动。”姑娘冷冷打断她的话,细眉微竖,欲加肃然起来。她探出手,指着丽娆颈侧:“你身上,有个多腿的小东西。” 第176章 丽娆余光探向脸侧,只见一个巨大黑物正渐渐蠕动到下颌,她一直以为是流动的水迹不以为然,没想到…… 毒虫么? 她脑中炸雷般响过,紧缩起身子,伸手就要往脸侧拍落。 “我叫你别动。”那姑娘屈指扣下她的动作,把她抵按在树干上,右手挪向腰迹,快速卸下悬挂的竹筒来,把那黑森森的洞口缓缓靠过来。 直到那蜘蛛被装进竹筒里,塞进木塞,她才恢复起少女的雀跃,丢开丽娆的手,笑道:“捕鸟蛛,咬上一口,不出一刻你就没命了。” 丽娆余惊难消,拍着胸口,好半天才吐出话来:“你捉它做什么?” 那姑娘似是并不想搭理她,把竹筒别回腰迹,转身便往林子深处走去。 “哎。”丽娆见她离开,连忙跟了上去,在这恐怖危险的雨林里好不容易遇到个能说话的活人,她哪里肯轻易放过。 “姑娘,你知道哪里能挖到人参么,我就想要两根须子就好。”丽娆追着她问道,见她依旧不理睬,很是难为情,但为了薛珞,这点小挫折不能不接受。 她带着她三绕两绕,也不知是哪个方位,哪条路径,无端就进到了一座小院中。 这是座搭建得十分小巧精致的木屋,木墙被雨水冲刷得油亮,门口种了几珠绣球,未到开花之时但也蹦出浅绿的花苞来了。 屋檐下挂了无数竹筒,风拂过,互相敲击,哗啦啦响个不停。丽娆本以为这是专为了驱赶野兽的,但见那姑娘把腰间的竹筒也挂了上去,倒有些迷惑了。 “瑾儿,你回来了,我要的狼蛛你找来了?”屋子里走出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婆婆,依是蓝色粗布衣,棕色葛布裙,朴素至极,但那眼神,带着鹰样的犀利,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姑娘厉声质问道,敌意满满。 丽娆微微瑟缩,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嗫嚅道:“老人家,对不起,我是来找药的,不是有意打拢。” “这里没有药,别处找去。”老婆婆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丽娆见她动怒,无话可说,行了礼,便要离开。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又被一道炸雷般的暴喝阻拦下来:“你是长刀门的掌门?” 丽娆偏头,手指抚过腰间的寒月刀柄,有意想解释两句,没想到她已急吼吼地走下了木屋,直逼她面门前,咄咄逼问道:“黄子敬那老东西死了?他怎么没把寒月刀传给儿子?我并没听说他有女儿或是孙女。” 丽娆见她问得这般凌厉,话语中似乎与长刀门有些渊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简要道:“这是寒刀门的师兄,托我代为保管的。” “代为保管?”老人显是不信,她绕着丽娆走了一圈,打量着她,倏然抬手为爪直往肩胛抓来。 感受到她极强的内力袭来,丽娆赶忙旋身避开。那婆婆急使轻功移到身前,手势化掌往胸前拍落,趁对方抬刀挽十字剑诀相护,反手攫过手腕,往下一绕,扭到身后,直痛得丽娆刀柄落地闷哼不止。 “你这可不是长刀门的功夫。”老婆婆冷冷道:“你这是剑宗的十字剑诀,还是极为基本的招式。” 丽娆抽着冷气,忿然道:“我刚说了,我只是代为保管,并没有说是长刀门的人。” 老婆婆丢开手,把她往前一送,见她踉跄数步才站定,嗤道:“这么差的功夫,想来也没有杀人夺刀的本事。” 丽娆抚着手臂,只觉得那里痛得钻心。被如此欺负,她哪还能表现出和气来,出口的话已是不悦至极:“我自是不会说谎话,您既有本事,自己出去打听就是了,长刀门与乾坤门结怨,我是无意之中闯入门派禁地,才得了这把刀。” “乾坤门?”老婆婆听到这个名字,眼神更为犀利了些,不过对丽娆倒没有再为难:“百年之前,这把刀的归属,本就是个迷,两派有恩怨也正常。”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小姑娘,向她眼神示意了一下。 那小姑娘走上前来,托住丽娆的手臂往上一送,断脱的骨节顿时归了原位。 “你是哪一派的人?”老婆婆问道。 丽娆没好气道:“听老婆婆的意思,似乎也是武林中人,难道看不出我的武功路数么?” 小姑娘在旁阴恻恻的威胁道:“好好跟我婆婆说话,不然我把你这手再卸下来。” 丽娆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向来傲气,哪会因两句恶言就低了气势。 老婆婆道:“看不出来,恐怕是随意学了两天功夫的游侠。” 丽娆冷哼,嗤笑道:“您说对了。” 老婆婆见她这般毫不畏惧,反倒生了几分兴意:“你来找什么药?” 丽娆走过去,捡起寒月刀别在腰迹,好一会儿才道:“人参。” “治什么病?” “咳疾。”人参药性温和,不会大寒大热,对于薛珞那种练了极寒内功的身子,不会造成损害。 老婆婆走到屋檐下,屈身坐到门前木椅上,笑道:“我这孙女,今天着意把你带回来,想来是有意让你帮个忙,你若愿意帮这个忙,那人参的位置,我就让她带你去找。你知道,人参有脚,见人就跑,便是你找瞎眼睛,也是寻不到的。” 丽娆看了看那小姑娘,见她弯唇一笑,甚是狡黠,心中不免泛起怀疑,这人是故意把她引来的么?若自己当时不是自愿相随,她是不是就会出手挟制了她。 第177章 她不免失悔,自己也太过相信人了。 “什么忙?”丽娆问道。 那叫瑾儿的姑娘走上前来,携了她的手便往木屋里走,她人小力气倒大,轻易还无法甩脱。 丽娆进了屋子,只见屋子里到处暗沉沉的,连方窗户都没有,她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黑暗,行动不慎,撞破了屋中摆放的陶罐。听到刺耳的破碎声,急忙道了歉:“对不住。” “没事。”瑾儿毫不在意,随脚踢开那散落的事物。她在桌上端过一个黑色的罐子,恍眼看倒像是香炉的形状,揭开那炉上的盖子,递到丽娆面前道:“割吧。” 丽娆一脸疑惑:“割什么?” “你的手腕啊。” 第107章 “手腕?”丽娆惊呼, 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小忙竟是要她的命吗? 瑾儿看着她冷笑,那黑亮的眼睛仿似能看穿她心中所想:“放心, 不要你的命, 只是用你一点血。” 丽娆皱了眉头, 脸色十分难看:“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瑾儿把那小炉子凑到她眼前, 语气端得是云淡风清:“养它。” 丽娆觑眼看向那炉中, 只见一个金色发亮的东西正在盘曲蠕动, 形似蚕虫但脑袋上却有蜈蚣样的巨大钳嘴。 “这是什么?”丽娆头皮发麻, 身上一阵刺挠, 她退后几步,警惕的看着那炉子和端着炉子的姑娘。 姑娘噘了嘴,几句话的功夫她的耐性已经快要用完了:“这是一种蛊, 最爱以人阴血为食,这雨林中甚少见到生人,村里的人吸食了障气,血可没有你们外乡人纯粹。” 丽娆既怕又气,简直觉得这姑娘是在故意耍她:“你用我养蛊,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她话音刚落, 那姑娘已经伸手至她胸前快速地点了她的穴道, 在她睁大眼睛抽动着唇角无法拒绝的情况下,抓起她的手腕,极快划了一道血痕。 丽娆只觉微微刺痛,手上血丝源源不断流到那香炉之中,金蚕闻到血腥味兴奋不已, 张着两个大钳,几个吞咽就把那盛积的血吮吸得一点不剩。 不知过了多久, 瑾儿才把那香炉盖上。她随手往丽娆身上拂去,解了她的穴道。丽娆一口闷气吐出,捂住手腕戾骂道:“你这个疯子。” 那姑娘把香炉摆到桌上,从旁边一个木匣中抓出一把黑乎乎的东西塞了进去,她摇了摇香炉,听着那里面吱吱响的啮嚼声,笑道:“这就好了,七天之内它是不会饿了。” 丽娆咬牙忍耐着,待那手上的血液不再渗出,她沙哑着嗓音,问道:“现在可以带我去找药了吧?” 瑾儿撇了撇嘴,往门外走去,逆着光能看到她头上闪烁的银色发带。一个俏皮的小姑娘,竟然养着这种危险的噬血蛊,真是让人不敢想像。 丽娆碾步跟出,一路过去脚下像踩了枯叶,吱喳作响。她微觉不对劲,低下头仔细察看,脚下的数只蜈蚣马陆已被她踩成了数滩黑色的污渍。她呼吸一窒,踮着脚快跑而出。 “已经一个时辰了,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丽娆挥舞着手上的寒月刀,砍伐着路上横生绊脚的树滕。已经在雨林深处转悠了这么久,路途好像没有终点似的,她觉得十分疲累难受了。 瑾儿掐下一朵红色的野山茶,随手斜插在鬓边,她脚步轻巧,手指抚过那些粗壮的树木,极有闲情逸致地打量着上面虫蛀的洞穴。 “你急什么,那些找药的人,走上几天几夜都不嫌累,你才走多久。”她没好气道。 丽娆叹了口气,倚在一株红木杉上,闭眼感受着胸前强烈的跳动:“我不行了,再找不到,我就得赶紧回去了,我师妹还在等我。” “你武功这么差,还有师妹?”瑾儿嘲讽道。 丽娆懒得与她争执,淡淡道:“我师妹可没有我这般懒惰,她的剑法比我好多了。” 瑾儿显是不信,她回过头来,手上抓着一条不知从哪得来的青色长蛇,用它大张的口逼近丽娆的脸:“你们不如就留在这里帮我养金蚕蛊吧,事成后,我分你们一点蛊毒,有了它你们行走江湖可什么都不用怕了。” 丽娆没有力气躲避,只能瑟缩着闭上眼,以免与她那邪肆的眼神相对:“我已经帮了你,不是吗?我师妹病重,可经不得你这般放血,你还是先帮我找药吧。” 瑾儿冷哼一声,把那蛇甩进旁边的草丛中。她身上似乎有什么异香,那些毒虫蝮蛇被她的脚步惊扰都远远散开不敢相近。 来到一株楠木下,那姑娘绕着树四周寄生的鹿角蕨走了一圈,疑惑道:“我记得之前这里有一株野参,我还用红线套着它来着,难道被别人挖去了。” 丽娆闻言,打起精神在草丛中开始寻找,她可不想再走了,身体的疲软已经让她打了退堂鼓,要不是想着薛珞病弱的样子,她怎么也提不起脚步了。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未几,丽娆问道。 姑娘抬起头冥想着,良久像是恍然寻到了记忆般,举起食指来点了点那楠木粗糙的纹理:“去岁,八月罢,我记得那时正是金环胡峰出没的时候。” “八月?”丽娆顿时气馁,八月恰是野参的花期,现在花已落,枝叶平平无奇,极其难寻,绳子估计已经化进泥土中,哪里还有踪迹。 “看起来,你也不是那么想为你师妹治病嘛。”瑾儿啧了一声,倚在楠木上,抚摸着那些光滑硕大的蕨草,浑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第178章 丽娆愣住,生了火气:“我自然想治好她,但我也不想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这里,她醒来若见不到我,一定会着急。” 安神香不过一个时辰的量,薛珞恐怕已经快醒了,见不到她,定然不会安然的在屋里等她。想到她要拖着病体到处寻找自己,丽娆心里就一阵难受。 她们现在谁也离不了谁,这是羁绊也是束缚。 待丽娆把这周围的植被都翻尽,坐倒在湿地里喘着粗气的时候,那姑娘终于有了动作。 她走过来蹲在丽娆面前,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不如让她试试我的七花蛊,那东西可比人参有用。” 丽娆冷哼,以刀驻地竭力站起身来:“我可不敢,你给她下了蛊,倒成了制约我们的利器了,到时候还不是任你取血。” 瑾儿拍手笑道:“看来你也不像长得那般笨嘛。” 丽娆不愿再理会她,继续穿进那些齐腰草笼中,想要再寻一遍,若这一次还找不到,她就只能放弃了。 等她再次失望地跪倒在地,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眼睛还是红了起来。她知道这姑娘是在故意捉弄她,却也只能自认倒霉,有些东西并不是努力就会得到。 “多谢你了,再见。”丽娆踉跄着择定了方向,径往南面行去。不知是不是林中树木葱茏遮天蔽日的缘故,草色越来越绿,绿得暗沉,像蒙了层灰。 “喂。”那姑娘追了过来。 丽娆只作不理,即便没有找到药,尽快离开这个危险讨厌的人也是正理。 “你真就放弃了?”瑾儿倒退着拦在她身前。 丽娆翻了个白眼,仿似没听到她的话,旋身擦过她的身际。 “你师妹的病你都不管了?”瑾儿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丽娆咬紧牙关,用刀砍倒一枝拦路的棕叶,她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这已经是她的极限,若是平常,难听的话语那可是要脱口而出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你跟我来吧,这次真的不骗你。”瑾儿跺了跺脚,腰上的竹筒随着她的动作,哐啷作响。 “不用了。”丽娆冷冷道:“你陪我走了那么久,咱们就算是毫不相欠了,你回你的家,我找我的人,咱们就此别过,以后不会再见。” “你……”那姑娘被她堵得气噎,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这般闹别扭,旁人因为惧怕都是唯唯喏喏的奉承她,讨好她,从不敢与她任性生怨,这种滋味还真有点特别。 “来吧,你不来,那野参往后可再也找不到了。”姑娘的语气已经全然没了傲气,倒像是求着她了。 丽娆往前走了百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睨着那姑娘,下沉的嘴角表示着她的极度不耐烦,这是她愿意给予的最后机会。 瑾儿快步走来,又是那副狡黠的俏皮样子,她走到丽娆近前,猝然转了个弯,俯身钻左面的薜荔丛,留下一声轻脆的呼唤:“来吧。” 傍晚,丽娆从雨林中走出,回到那有人烟的寨子,她脚步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有钻心的疼痛。 往常她骑半天的马都觉得酸累不已,这走了近一天的路,快把她的魂都走灭了,不过想着马上要见到心爱的人,终于还是没有让自己倒下来。 她来到那驻在湖水边的寨楼,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隐忍的咳嗽传来,稍时疲软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请求的客气:“老人家,烦请你做支火把,我这便要进林子找人。” “姑娘,你还是躺着吧,你朋友进的可不是寻常树林,除非她自己出来,否则你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老人无奈地劝慰着,想是知道自己的话不起作用,所以紧接着便是黯然的叹息。 丽娆跨进屋里,靠着门扉缓缓坐倒在地,明亮的火塘照亮了她的身子,掩藏了她苍白发青的脸色,她轻声唤道:“至柔。” 薛珞本捂着胸口,撑在火塘旁的柱子上喘息,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的担忧变成了惊喜:“阿娆,你去哪了?”她走过来,搂住瘫软在地上的姑娘,亦是疲惫不堪:“我把周围都快翻遍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进林子找你了。” 丽娆笑着从怀里摇出叶子包裹的参根举到她面前:“看我找到了什么,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第108章 薛珞服药对症后, 身体终于开始好转起来,为免劳累复发,两人便暂时打消了尽快离开的念头, 在这里长住了下来。等到夜间咳嗽次数逐渐减少至无, 丽娆适当更换了药材, 用较为平常的固气培元汤药息养至彻底康复, 这般耽搁下来, 在泽叶就停留了近十数日。 “薛掌门这么久不见你来, 估计都快急死了。”丽娆在屋内一面碾着药, 一面闲笑道。 渡江客船明日的卯时会在这里停靠一刻钟, 两人已收拾了行装,准备明日早起登船,前往泊阳渡口与薛掌门会合, 顺道探访飞鹤帮的驻地连波寨。 薛珞闭眸把望舒心经练了一遍,睁开眼时,眸色倒有些迷茫了。她叹了口气,抓过枕边的陨铁剑撩衣而起:“我出去练一个时辰的剑,晌午左右回来, 你若饿了就自己先吃, 不必等我。” 丽娆听她话中语气颇为颓丧, 连忙丢下药碾站起身来,拉住她问道:“至柔,你怎么了?” 薛珞唇边挤出一丝笑意来,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安慰道:“我没事, 你知道的,我若几天不练剑, 身子比病了还难受。” 第179章 丽娆拂了拂她衣襟的皱褶,犹豫片刻,叮嘱道:“那你就在附近练,别走远了,不要去林子里,那里很危险。” 薛珞点了点头。出门的瞬间,丽娆看到她猝然冷硬下来的唇角,心里不禁复杂非常。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薛珞对于剑术至臻的向往,当现有的心法剑招已经到了尽头,她的所有练习就变成了无用之功,以她的心气和能力,又怎么可能安于现状呢? 今日,雨林罕见的停了雨,虽然树木草枝上皆饱蘸了露水,行走间依然要裹湿衣衫鞋袜,但没有了无时无刻缠绕在头脸上的恼人雨丝,心情还是要清爽舒畅得多。 站在寨楼上遥看远处的湖泊,碧波荡漾,薄雾冉冉,浑似地处仙境般。但雾气飘到一旁的树林上空后,骤然变得沉重黯淡了几分。寒鸦绕林不入,走兽尖啸空灵,极是诡异阴森。 晌午过后,薛珞没有回来。 丽娆一个人也无心吃午饭,她换了身干净衣衫带上寒月刀便准备出门去。临走时她请主人家把饭菜放在锅里用炭石焖着,以免迟些时候回来,没有滚热的饭菜可吃。 出得门来,她回想起旧事倒有些失笑了。 上次这般细心留饭菜,还是在津门城的客栈里。可惜的是,那亲手做的菜薛珞不仅没吃到,反倒因为陈掌门和溶鸢师叔的出现,让两人生了场极大的别扭,由此白白浪费了自己一番心意。 她沿着村寨慢慢走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薛珞的踪影。 这倒也不出所料,那姑娘可不像她表现的那么听话,林子远离人烟,不会受人打扰,当然是最佳的练剑之地。 在踏进林子之时,丽娆特地留了个心眼,她每走一段路便在就近的树干上留下刀痕,以免自己又不慎迷路。 薛珞的轻功好,即便迷路应该也能闯得出来罢,她倒不担心她遇到野兽,就怕遇到那养蛊的婆孙俩,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被悄悄下了蛊,纵然再多本事加身也是徒劳。 走了一里远,丽娆停了下来。脚下的落叶堆有被剑气击散的痕迹,头上的树梢也有削砍的豁口,看来她走对了方向,薛珞曾在这里练过剑。 丽娆顺着树枝倒伏的方位,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恍惚听到了剑气铮鸣之声。 丽娆未经犹豫便顺着那声音跑了过去,她腿上运起内力,加快脚程,很快便拨开荆棘丛来到了声音的近前。 “至柔。”乍然见到那白衣姑娘,她甚是惊喜。 彼时薛珞正用陨铁剑急挽剑花,抵挡面前一群结网而飞的黄色胡蜂。 “站住。”薛珞听到她的声音,手上剑招一滞。她收剑回身,急蹬树干,迅速攀登至树中,然后击甩出长帛,以骤雨急风之势兜头把那群毒蜂包裹住,右甩重重击打在旁边的树干上。 灰帛抖开,虫翅残肢簌簌落地。 丽娆见危险已除,提步便要奔出。 “阿娆,别动。”薛珞倒提长剑,横举制止住丽娆的动作,然后缓慢向后退却。 她每退一步,脚下的落叶层便向上拱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追随着她的步伐。 稍顷,她剑尖往下一落,并借力使用翻身决,倒转身形,瞬息来到丽娆身边,护着她退到安全之地。 丽娆还未及开口询问,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便打破了沉静:“原来是你。” 楠树粗壮的树干后闪出一个小姑娘。她蓝色衣裙,银色的发带,十分娇俏可人的样子,若不认识她,定会被她这天真活泼的样子蛊惑。 看到这人,丽娆便黑了脸,她悄悄凑到薛珞耳边道:“离她远些,她会施蛊。” 薛珞抬眼,冷冷注视着那姑娘,开口问道:“你还想怎么样?”看来她们在丽娆到来之前就已经有过交锋了。 “我说了呀。”瑾儿瞪大眼睛,略显嗔恼:“让你借我点血,我的金蚕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薛珞脸上冰锋渐生,手挽剑柄护至身前,眼底浮现出戾气来,她被缠得已没了耐性,为了丽娆的安全,只想快速了结这个危险人物:“我也早就回答过你了。” 瑾儿噘起嘴,右脚微跺,把那腰间的竹筒震得铛铛作响:“你既然不借,那为什么要杀了我养的胡蜂还有蝰蛇。”她脚尖斜挑,把那藏在叶下已被剑尖刺死的蝰蛇踢了出来:“我不要钱,你得拿血赔。” 丽娆知她难缠,便探出身来,企图和气的解决这场恩怨:“瑾儿姑娘,这便是我的师妹,我上次找药就是为了医治她,她大病还未愈,这样的血怎么能喂你的金蚕呢,可别反倒要了它的命。” 瑾儿黑亮的眼睛在薛珞身上流连了半晌,眼里有看到宝物的欣喜和占有欲:“她练了极阴的内功,金蚕最爱这样的血。” 第109章 雨林向来缺少阳光的照射, 植被又茂盛得遮天蔽日,天色越晚,能看清的地方便越少。若不赶快离了这个麻烦人物, 林中地势的复杂, 毒虫野兽的滋扰反倒会给她提供伤人下蛊的便利。 丽娆撤身躲回薛珞的身后, 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至柔, 别跟她打, 用轻功吧。” 薛珞唔了一声, 脸色稍霁, 似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但脚下却始终没有挪动步子。 瑾儿看着两人防备的动作,冷哼道:“在这瘴林里,我想要什么东西, 还没有得不到的。”说着她取下腰上的竹筒,拔开木塞,一只红白相间的花蛛攀到她的指尖,停留了稍许,然后落地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指缝间还在闪烁的银丝。 第180章 丽娆倒吸一口凉气, 脚心顿时像踩了针般, 碾动不安。 薛珞垂眸睨向脚下,反手拉住丽娆的手腕,直跃到就近的树巅之上。 “抓好。”她把丽娆安置在一处树叉之间,旋即落了下去。 从枝叶的疏漏间,丽娆只能看到剑光飞舞, 蓝白衣角相互交错,周围枝叶被剑气擦刮得雨般乱坠。 三十二式月华剑法, 毫不留情的施加上去,没有费多少内力,瑾儿很快便抵挡不住了。她躲到楠木之后,向着薛珞微微勾动手指头,薛珞看她神情诡谲,动作怪异,脚步急顿回头向后看去,身后自然什么都没有,她亦不作停留,挽起长帛绕周身相护,往后退出数丈。 瑾儿五指张开,用力握紧,嘴角露出得逞的笑意,然后缩身钻入身后的草笼之中。 薛珞执剑便要去追,树上的丽娆见此情形,急忙俯下身来大声叫住她:“至柔,别去。” 薛珞抬头往上看去,四目相对,她眼中并没有担忧和爱意,反倒多了几分冷漠和怨怼的感觉,似乎在埋怨树上之人拖了自己的后腿。 丽娆心中微微震荡,直觉哪里很不对劲,但她站在上面也算看得透彻,薛珞与那姑娘过招之时,并没有肢体上的接触,如果下蛊的话,不可能只靠眼神和话语就可以做到。 她翻身下得树来,慢慢走上前揽住薛珞的肩,认真打量着她。 薛珞不耐地侧过头去,只剩下一线冰冷淡雅的侧颜:“你看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么?”丽娆小心翼翼的问道。 “江丽娆。”薛珞吐出这三个字,负剑就往前走去,随后声音不冷不热的传了过来:“赶紧回去吧。” 两人在树林中转了很久,靠着树上所刻的标记,花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回到了村寨里。 寨中冷清,今日很多人都去了河边等待从四潼城前来的商船,本地的货物将由此运往外地,而外地的布帛粮米也可以趁机采买,商船一月仅绕道来一次,客船就更少了,所以明日的船怎么也不能错过。 幸而她们所住的这方寨楼,楼顶的烟囱还在冒着炊烟,这也是唯一所能感受到的温暖人气了。 屋主是个极和蔼的老人,他腿脚不便,平日里很少出门,总是靠着火塘用麦秸草、蒲草、芦苇等编织各种香包提篮凉席等时用的农具或玩具,偶尔也会有村人上门来采买,他给出的价钱都极为低廉。 丽娆走进来,还未等坐下,薛珞的白衣便烟一般散进了里屋,接着了无声息。两个人这一路来,未说得三句话,那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也许真就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丽娆在火塘边坐下,看着那老人手上的动作愣了神,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你们要用饭么?锅里应当还是热的。”老人说着便要起身去拿饭菜。 丽娆连忙挽留住他,笑道:“老人家 ,不忙,我妹妹困了,她要歇一歇。” 老人点点头,这才又坐下了,他拿起编织了一半的篓筐,加入几片棕叶继续缠绕,篓筐的口便越收越细,最后只剩拳头大小。丽娆认得这物什,夏日里常有农人到泽地钓鱼,他们的腰间就挂着这样的鱼篓,鱼装进里面,放到水里泊着,便很难逃得出来。 “老人家,你编的这些小玩意要是送到四潼或泊阳去,肯定很多人喜欢。”村寨中,人很少,即便有需求,买了之后也会用很多年才坏,剩余的就只能堆积在屋里,过不了多久就失了韧性,变得脆薄易坏。 老人摇头苦笑道:“姑娘,你不知道,这东西本就值不了几个钱,若是托商船运到外地去,那运送的花费反倒比它们本身的价钱高出几倍了。” 这倒也是事实,丽娆唏嘘一声,沉凝下来,直望着火塘发呆。火塘上架着的陶壶正坐着水,水沸腾起来,沫子不停往下掉,打得炭火欻欻作响。 “你今日不熬药了么?”老人见她坐在这里长久没有动作,有些疑惑,平日间这壶里可是见天的沸着药汤,这姑娘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生怕药被熬干熬糊。 丽娆喃喃道:“不用熬了,她已经好了。” 老人叹道:“也亏你照顾得仔细,这里的人一旦得病,很少有能好的。” “为什么?”丽娆不禁问道。 “你进过那瘴林吧?”老人看着她,虽是询问,但表情严峻,显然已是笃定了:“这里的人小病靠拖,大病等死。林子里虽有药,但瘴气太多,进得深了就很难再出来,不是迷路就是被毒晕,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所害。” 丽娆皱了眉头:“既然林子这么危险,你们何必住在这里,为什么不搬出去。”她想不通为什么人宁愿在苦难的环境中挣扎,也不愿意到安稳的地方求生。 “该走的年轻人都已经走了,你没见这里都是些老人么,况且这林子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这么厉害,夏季和冬季人们还是可以进林子的,秋天和春天是雨水最多的时候,我们都说是山神封山之时,那是专留时间给我们播种收获的,只要你不去跟山神较劲,这里就是一块福地。”老人一面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做完的鱼篓被他丢到屋角,撞到木墙又咕噜噜滚了过来。 丽娆伸出脚尖挡住那往火塘里滚来的鱼篓,顺势又把它踢回屋角,她转头看向里屋,虽只隔了一道帘子,倒像隔出了两个世界。 第181章 她不敢靠近她,她害怕她,因为她的至柔,绝不会这么冷待她。 “老人家。”丽娆抿了抿唇,斟酌着话语,接下来的问题也许会触及村寨的禁忌:“你知道那林子里住着一个老婆婆和小姑娘么?” 果不其然,老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并且全身开始战栗,他摆了摆手,哆嗦着声音道:“不知道。” 第110章 他既不想说, 丽娆也不为难他,只当从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她双手伸到火塘之上,感受着那炙人的热浪, 装作不经意的嘟哝着:“我师妹在林子中遇到一个小姑娘后,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明日我们就要走了,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看来得到泊阳城找个大夫看看, 不会是得了失心疯罢?老人家你见多识广, 可曾看到过这种病症?” 老人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才嘶声道:“你若是想知道缘故,就去她身上看一看, 如果发现有指头大的青紫痕迹,你再去林子里找那婆孙俩,她们自然会告诉你为什么。” 老人的回答证实了猜想,丽娆神情萎靡,感觉全身的气血都消失殆尽了, 剩下的只有无限的空虚和疲惫, 她点头道:“多谢你提醒。” 老人轻咳了两声, 得到她的注意后,举起手指往外指了指,外面除了一片婆娑的树影,只剩冷寂,那是在告诉她, 两人的耳目无处不在。 见他这般忌讳,丽娆反倒不觉得害怕, 那姑娘显然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所求就不至于伤命,只要满足她的条件就行了,大不了再去送一次血。她抬起手腕,摩挲着上面绑缚的红色发带,它掩盖着还未愈合的疤痕,疤痕落了痂,长出的粉色新肉总是不停发痒。 晚间,丽娆端了饭菜,送进了里屋。 薛珞练过真经,本躺在床上闭眼假寐,听到声音睁开眼来。她瞳孔虽黑,但里面雾茫茫的,像杂夹着冰山上难以融化的寒冰,缺少了往日常见的脉脉温情,既冷又硬让人见之悚然。 丽娆暗压下心中的忐忑,笑着把盛了饭菜的几案放置在她身边,一面为她添着饭,一面问道:“至柔,你一天没吃东西,不饿么?” 薛珞接过她递来的碗,反手却把它搁到几案上,并用指背轻轻推远了些,她语气淡淡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丽娆并不敢强劝她,只得把那饭菜端到一旁去了。她闷坐了一会儿,从行李中翻找出干净的衣服,拿到薛珞的面前,蹩脚的借口说得实在磕磕绊绊:“你练了功,应当出了些汗吧,换身衣裳会舒服些,我来帮你。”说着便去解她外衫的衣带。 衣带刚一散开,薛珞便快速伸出两指攫住她的手腕,往旁一扭,只听得咔嚓声响,手腕利落地脱了臼。 丽娆脸色发白,强忍住疼痛没有叫喊出来,她嘶嘶吸着冷气,用力握住伤住,努力想要把错位的骨头送回原位。 薛珞这时倒像是恢复了些许神志,她蹙着眉头拦腰抱住她,捧着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温声问道:“疼么?” 丽娆摇了摇头,咬牙苦笑道:“不疼。” 薛珞轻轻使了点巧劲,把她的手腕复位。她仰身倾靠在床柱上,用力闭了闭眼,眉间泛起隐忍的皱褶:“也不知怎么了,就觉得心里躁得很,也许是练功不顺的缘故。” 丽娆双手探到她的颈项边,从上往下轻轻揉捏着她的臂膀,努力想让她放松下来。 薛珞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又开始在手腕上绑红发带?我以为你已经忘了那个誓言。” 丽娆抬起手腕来,看着那耀眼的红色,眼神却有些飘忽。她的沉默让身前那人不安起来,她转过身,右手两指捏住丽娆手腕的脉门,一面感受着那细微的跳动,一面抚着那红色的丝绸:“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是你变心了,还是你觉得该有更好的选择?” 丽娆嗫嚅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这就是个误会,若此时把伤处暴露出来,倒显得是在乞怜了,她本就不想她为此担心,何必多此一举,不如就含糊揭过算了。因此她只是拥住薛珞,哄劝道:“你这个坏姑娘,被下了毒,竟然还有心思在乎这些?” “毒?”薛珞疑惑地抬起头来,清澹秀妍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挣扎:“阿娆,我每说一句话,心里就像被火烧一样,总想着要狠狠发泄出来,如果我说了不好的话,那并不是我本意。” “我知道。”丽娆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一路吻到耳际,轻声道:“让我看一看你的身上,若是真有咬痕,我得去找那个小姑娘算帐。” 薛珞眼里闪过寒光,脸上红晕散去,逐渐恢复了冷淡:“不用看了,我没有事,那个人我会亲自去找。” “若没有事,为什么要去找她?”丽娆问道。 薛珞不答,手指拨开丽娆手腕的发带,那虽愈合但还未消散的疤痕便凸现在眼前。 丽娆有些心虚的想要躲开,薛珞却死死按住不放手,她低下头来,舌尖轻轻舔舐过去。丽娆轻呼一声,整个人瑟缩着软成了一滩水。 薛珞道:“你就喜欢什么事都瞒着我。” 丽娆红着脸转过头去,良久再开口时,已是理智占了上风:“我只是不想你担心,至柔,我现在更焦急的是你的身体,你不要躲了,就让我好好看一看,若是没有事,明日我们走得也安心些,若是有事,今天晚上就必得去找她们一趟,我不希望你一辈子都带着这个毒过活,即便它对你身体无害。” 第182章 薛珞抵抗着腹内升腾起的怒火,仿似将要脱的不是衣服,而是她血淋淋的一层皮,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可是这怨不得她,耳边总是有个声音在喃喃不绝:她会伤害你,她会伤害你。 她知道,身前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会伤害她,可是那声音快把她头都弄炸了,也许离开这个人或是让这个人赶紧消失,她会好受一些罢。 “我说了,我没事。”薛珞不耐道,因为怒气而眼角微红。 丽娆只得低声哀求道:“至柔,我们已经是最亲密的爱人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防着我,就给我看一眼,我只看一眼就行了。” 薛珞捏紧指骨,轻轻放在腿上,手指的颤抖显示着她忍受的痛苦。 丽娆贴身拥住她,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指骨贴到自己的胸口,慢慢地抚摸:“至柔,咱们可以坦诚相待的。” 薛珞实在压不住那腹间游动的怪异真气,她闷哼一声,埋头进丽娆的颈弯:“快点我的穴道。” 这是最不得已的办法了,虽然她已经笃定这姑娘被下了毒,但没有亲眼见到,心内总还报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她的一切异样都只是错觉。 丽娆抱着她,鼻尖微酸,这个姑娘即使失了神志,还是惦记着她的安危。她伸出手指,沿着对方的腰线游移,然后找准穴道快速点了上去。 薛珞手指松懈,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丽娆扶着她,把她放倒在床上。顺着她手上的肌肤一点一点检查起来,果不其然,在她左手肘处,发现了一处青紫,那里是她绑缚了长帛的地方,也许那毒蛛就藏在了这里。 丽娆用被子把她包裹好,咬了咬牙,嗤道:“至柔,你好好睡着,我这就去找她。” 天已黑,浓浓的黑雾笼罩在雨林的上方,抬头不见苍穹伸手不见五指,鸟鸣兽叫偶尔从黑暗深处传出来,带着空灵的回响。 丽娆举着火把进了林子。 走不出三里,她已经开始全身颤抖腿脚发软,她低估了这雨林的恐怖之处,此时倒宁愿马上看到那婆孙俩,至少她们是人,比这林中蛰伏的野兽要安全得多。 黑夜里,一切生灵的眼睛都发着光,黄澄澄,蓝幽幽的,它们顺着藤蔓树枝游荡来飘荡去,像是野地里滋生的鬼火。 丽娆望着四下里看不清去路和来路的林子,清了清嗓子,叫道:“瑾儿姑娘,你在么?” 声音随着那些鬼火散开,像溅落的火星传了很远。 “瑾儿姑娘。”丽娆又走了一会儿,实在有些气馁,她靠在树上定了定神。 待她站起身要继续往前时。 一阵阴风过来,吹熄了她手中的火把。 丽娆尖叫一声,埋首扑倒在地,像鸵鸟一样,蜷缩起来。深信,只要看不见,危险就找不到自己。 “你不是找我么,怎么躺在地上?” 娇俏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戏谑,叮当的竹筒敲击声在深夜的树林里尤其瘆人。 丽娆缓缓抬起头来,四周却没有她的身影,她抖动着嗓音问道:“你在哪里?” “在你头上。” 丽娆仰起头来,瑾儿双腿倒吊在树藤上,长发垂下来,在丽娆脸上移动。 丽娆吓到极致反倒噤了声,只是张大了嘴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你这样的胆子,还敢晚上出来找我。”瑾儿冷哼一声,跳下来站在她身旁,她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把自己小巧玲珑的身影投在树干上。 丽娆好半天才得已魂魄归位,她喉间还有后怕的痕迹,带着模糊的吞咽声:“瑾儿姑娘,请你把毒蛛的解药交给我。” 瑾儿小手指挽着发带,好似没有听到般,反问道:“你的师妹怎么没来,比起你我倒更想看到她一些。” 丽娆虽害怕,听到这话亦不免轻哼道:“这话倒好笑,你伤了她,还想她来看你?你若愿意把解药给得干脆些,我倒可以让她跟你交个朋友。” “你可以?你凭什么作她的主。”瑾儿黑了脸,夜里也能看到她眉间聚集起的戾气。 “她是我的师妹,我当然可以做她的主。”丽娆心虽虚笑得却自大,专往她心窝子里动刀:“我师妹向来只听我的话。” 瑾儿道:“你想要解药,除非让她把我的金蚕蛊养成。” 丽娆点头道:“我这就是来帮你养金蚕的。” 瑾儿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你的血喂一百次,也没有她的血喂一次有用。” 第111章 丽娆无奈道:“瑾儿姑娘, 请你不要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瑾儿闻言轻蔑一笑,颇有些傲气地仰起头来,她虽娇小却自有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气势:“现在可不是你来跟我讲道理谈条件的时候, 懂么?” “你……”丽娆被她这话堵得气恼不已, 但现下这个情况, 确实不能不看后果只顾硬气, 因此只得软了语气:“大不了, 你把我的血多放一些, 我师妹不行, 她本就身子不好, 如果气血亏虚,极可能会复发病症,我实在不愿看到她难受。” 瑾儿歪了歪头, 脸上显出几分兴意,她绕着她身侧闲闲踱着步:“说起来,我常看到师兄师妹结伴游历江湖,倒很少看到师姐师妹一起的。” 丽娆不自在的躲避着她探究的目光:“你这不是看到了么,这在我门派中并不稀奇。” 第183章 瑾儿眼珠一转, 她举起食指虚点了点丽娆, 着意问道:“被我那毒蛛咬到后, 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有些人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有些人则变得木讷少话,你的师妹是哪一种?我需要对症下药才是。” 丽娆捋过额迹的碎发,垂眸道:“她确实火气重了些。” “是单对你, 还是对别人也这样。”瑾儿听到这话,好奇心越发严重, 问得亦更为详细。 丽娆却不愿跟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敷衍道:“她既对我这样,对别人自然也是一样的。” 瑾儿冷哼一声,立马戳穿她的谎言道:“我那蛊蛛叫做厌情蛊,中了蛊的人,原本越是在意谁,现在就越是讨厌谁,对旁人反倒不会怎样。照你说来,难道你师妹非常多情,见个人就喜欢?” 丽娆听到这蛊的名字,倒是怔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是吗?” 谨儿卸下腰间的竹筒,摇了摇,笑道:“我这还有一只呢,你也不用难过,让它咬你一口,保准你再不会为了你师妹难受了。” 丽娆见状,大惊失色,顿时提刀防备起来,她可不想现在就跟薛珞相看两厌。 “你别过来。”丽娆自知轻功不如她,躲是躲不掉的,只能跟她硬拼一场。 瑾儿倒好像十分享受她的惊惧,拨下木塞,黑漆漆的洞口对着地上晃动,另一只手拿着火折子往丽娆脸上袭来,丽娆护眼避开,脚上用力跺了跺,感觉那蜘蛛随时都能蹦到她身上来。 “哈哈。”瑾儿被她的慌乱逗得哈哈大笑,她噗的一声吹熄了火折子,霎时把两人都隐入了黑暗之中。 丽娆退后数丈,以身旁一株大树做屏障,两手握着刀侧耳感受着敌人轻浅的脚步声流泄于自己周身。寒月刀莹莹的光亮,像头上那弯月倒映下的影。 未几,破风声从右面袭来,丽娆挽刀相击,一刀下去却扑了个空。 左边又有竹筒声起,丽娆绕树而走,不敢把薄弱的后背亮出来,她使拈花诀横挡上挑,依旧落空,那人似乎并没有出招。 敌人常年身处幽林,眼睛自然比她敏锐,早把她的动作看得真切,甚至能时不时的出虚招戏耍她一下。 蓦然间,头上起了笑声,那声音极其讽刺,确乎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丽娆嘴角微牵,这次并不急于攻击,她挽刀划十字剑诀相护,脚步颇有些杂乱。 “你这点武功也想伤到我?”声音飘至左耳,那人轻功极快,衣厘扇起的细小微风吹动起鬓边的长发。丽娆眼风跟至,左手提刀划过一道寒光,徒劳向虚无的地方抵抗以消除对方的戒心,右手捏起暗器,屏息等待她再次暴露位置。 只需一瞬就好。 那人再次御起轻功,攀上就近的树枝上,丽娆这次极其机敏的感觉到了那枝叶的晃动,她不敢犹豫,快速投射出了暗器。 只听得闷哼一声,那姑娘呼吸微乱,带着恼怒道:“你武功不好,暗算人倒是有一手。” 丽娆不答,等的就是她出声,暗器随声而去,击中敌人后沉闷的回声召示着她的准头不错。 火折子重新被吹了起来,瑾儿捂着臂膀痛呼道:“你别再用暗器了。” 丽娆右手背负在后,空捏着拳头,嘴上却不敢示弱:“行了,赶紧把解药给我。” 瑾儿眼珠子一转,鬼主意又起:“你不是答应了要给我血么,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解药就在家,这就跟我回去吧。” 丽娆知道她的婆婆是个武林高手,自己这一去极有可能是羊入虎口,但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为了薛珞的安危,怎么也得冒险走这一趟。 彼时已近深夜,还未走到小院,就听到那竹筒撞动之声密密传来,闻风而动,无风亦自动,没有稍歇。 在这样的声音经年冲刷下,对自制力也是一种考验,特别是夜晚安睡的时候,能安定自若不被打扰,看来早已把闭息之法练得炉火纯青了。 屋子里黑乎乎的,连丁点亮光都没有,那隆起的轮廓像起在密林中的坟荧,荒凉又诡异,毫无住家的温暖。 “婆婆。”瑾儿推门而入,声音在黑夜里更显悠长清亮。 苍老的嗓音精神奕奕,没有久睡的疲惫和混沌:“瑾儿,你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听她口气似乎对孙女深夜归家早已见怪不怪。 “婆婆你见过的。”瑾儿用火折点燃屋中的一个油灯,并用黑色的丝质灯罩罩住,光亮微微弱弱的,聊胜于无。 “我见过的?”那婆婆正坐在堂屋的桌边用松叶拨动着香炉中的物什,听到这话转过头来,看向门边。 丽娆倚靠在门扉上,不敢轻易踏入,她感受到老人眼睛攫住她,针一样,在她身上撩起麻意。 “你的金蚕确实该喂了。”老人的语气波澜不惊。 瑾儿眨了眨眼,笑道:“她说要多送我一些血。” 老婆婆听着嗤笑道:“这倒大方,村里的人放一次血像要他半条命一样困难,她竟愿意全给你。” 丽娆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解释道:“我只答应多给一些,没说全给。” 婆孙俩相顾一眼,似乎憋了笑般,表情都有些诡异。 丽娆不禁心中一动,惧意复起。 瑾儿端出香炉,掀了盖子,非常认真地逗弄了一会儿金蚕,招手叫道:“你快进来,它现在可兴奋了。” 第184章 丽娆怔了怔,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便迈出了步子。 然而还未等进屋,身前就猝然挡了一个影子,那人身姿清瘦颀长,动作快如风,以致于丽娆没反应过来径直撞在了她的肩胛上。 这变故突起,丽娆惊呼了一声,退到了门后以作观望。 那黑影进了屋子,如果不是她长发掀起了涟漪透出清冷的幽香来,很难用眼睛分辨是男是女。 木门啪的关上了。 丽娆惊魂甫定,缓缓凑到门边,想听清楚里面有什么动静。 “啊。”瑾儿嘶声尖叫着:“把我的金蚕还给我。” 接着便是剑器相交和着轻功腾挪的破风声,杂乱的呼吸溢出门外,对招的激烈让双方都不敢开口说话,不知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丽娆手伸至门上,鼓足了勇气想要推开,那老婆婆苍老尖利的声音暴喝而出,截断了她的动作:“出去打,别伤到我的蛊。” 门被就中劈开,几道身影接连飞出,婆孙俩衣服比较鲜艳,在月光下泛出粼粼的蓝色微光,另一道身影全身漆黑,在月光下亦看不真切,她落在院边的绣球花丛旁,很快隐去了痕迹。 老婆婆反手挥舞着铁杖,把那绣球丛拦腰横切,瑾儿凑上前搜索了一番,疑惑道:“不见了。” 两人转身往院外望去,屋角倒落下一道黑影,掣剑急出,往那老婆婆头上盘旋而去,老婆婆迅速举起铁杖挥舞数圈挡落剑招,矮身躲出攻击范围。 瑾儿倾身相护,她手中并无武器,依靠着身姿的灵活以防御为主。她退至屋檐下时,随手扯下数个竹筒,作势要拔下木塞:“别动,我这些毒虫可不怕你,你便是躲得了一条,躲得了一百条一万条么?” 那黑影使翻身诀倒转身姿落在院中,她托起手中的香炉,无声的对峙着。 “把它还给我。”瑾儿咬牙切齿道。 黑影终于开口了,她冷笑一声,把那香炉的顶盖屈手弹开道:“我当是什么东西这么宝贵,原来就是它么?” 丽娆轻手轻脚的猫身从屋门前走下来,绕过花丛,趁那几人都不注意,跑到那黑影身后躲了起来。 老婆婆嘶声道:“你们是一伙的。” 瑾儿向前指着她,虽看不清表情,但依然能感受到她的愤怒:“把金蚕还给我,我已经养了它三年,眼看着就要成了,你若毁了它,我便把这屋子里所有毒虫都放出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黑影负剑向前,素冷的气息,让两个常居幽暗的人也觉得寒意逼人:“把厌情蛊的解药交出来。” 瑾儿闻言沉吟了一会儿,幽幽道:“原来是你,你一直跟着她。” 薛珞扯下黑色面罩,苍白的脸上敷月戴星,黑暗也掩不了的精致如画,她冷冷道:“我不想跟着谁,我只想知道自己被什么所伤中了什么毒,至于你们要放光谁的血,要谁的命,我不管。” 第112章 瑾儿笑道:“其实这蛊对你没什么影响, 就是让你忘了一两个讨厌的人而已,厌情自然不用为情所困了,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薛珞闻言沉默下来, 似乎倒真觉得她这话有几分道理, 如果只是忘了讨厌的人, 她便不必大费周章来讨解药了。 丽娆气得露出头来, 恢复那蛮横不已的姿态, 她现在理智全无恨不得把眼前的姑娘狠狠教训一顿:“什么叫为情所困, 你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 刚才已经说好了, 给了血就给解药,你现在又在这里搅和什么,你信不信我……”说着她便要去抢夺薛珞手上的香炉。 薛珞侧步回旋, 躲了她的攻击,斥责道:“够了,你不要在这里多事。” 这样子显是已经中毒颇深,全然只把她当成四景山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能师姐了。 丽娆欲哭无泪,揪着她的衣衫哀求道:“至柔, 你不要被她骗了, 什么厌情蛊, 那只是她的托词,赶紧让她把解药拿出来,咱们明日就要走了,往后身子再有什么不适你还找得到她吗?” 瑾儿捉住她的痛处不放,趁机撺掇着:“你若不信, 明日让你师姐先走,你再住些日子看看, 我保准你什么事都没有,她在这里只会让你烦躁。” 薛珞闻言不置可否,却把那金蚕托近眼前看了看,只见那虫子在炉子里翻滚盘曲,黑钳叩击着炉壁,努力想要撞破出禁锢的牢笼。 “金蚕蛊。”她喃喃低语,似乎觉得这东西极有趣意:“中了它的毒会怎么样?” 瑾儿不妨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在旁静聆,摸清了几人恩怨的老婆婆收了攻势,把那铁杖用力拄在石板上,哐啷一声脆响,迫使众人寻目而望:“我祖孙两个,在这无傍依之处,全靠这毒蛊之威安然存活下来,你们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何必跟我们过不去,便是要除恶歼邪,也该出去打听打听,看这几个村子里有多少人死在我们手上。” “用人血养蛊,还不是奸邪之辈么?”薛珞施施然道,语气虽轻松却蕴含着风暴。 被人拿捏了软肋,自然不敢触怒,瑾儿知道这人可不像她师姐只会嘴上逞威风,毁掉金蚕蛊必是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因此收了几分桀骜,多了几分哀怨:“我发誓,绝不会拿这蛊害人,只是想有个防身之物而已。这位姐姐,你武功高强,自然不懂我们的苦处,我与婆婆也是被仇人害得家破人亡,迫不得已才藏到泽叶瘴林里,这里过活可不比外面,皆是短命福薄之辈,若没有这些毒虫蛊,早就被人欺负死了。” 第185章 薛珞轻嗤一声,毫不怜悯:“这么说来,我中了毒,倒成我的不是了?” 瑾儿解释道:“我只是想尽快把金蚕练成,没有要害你们性命。” “那么”薛珞把那炉子递了出去,在对方欢颜来接时,又骤然收了回来,冷道:“这事就这么算了?” 老婆婆实是不想再跟她纠缠,怒道:“厌情蛊的解药给你就是。” 薛珞摇了摇头,啧道:“你们既说这蛊对我没有影响,那我拿解药有什么用?” 老婆婆语窒,知道她别有目的,但她向来也不是轻易受人威胁之辈,这个年轻小辈仗着武功高强,把她祖孙俩当虫蚁逗弄实在可恶,若不是看在孙女养蛊艰辛的份上,她豁出老命也要跟她战个分明。 瑾儿咬牙道:“你还想怎么样?” 薛珞浅走了几步,黑色身影在暗夜里若隐若现,让人不敢分神:“有没有什么蛊,可以让人好好听话,绝不会忤逆生变。” “有。”瑾儿轻咳道:“情蛊,以血为引,中了蛊的人会对你死心塌地,任由差遣绝不变心,但是……但那蛊只对男人有用,女人嘛,恐怕不行。” “那就可惜了。”薛珞挫败的叹息一声,手指似是无意滑落,那炉子就径直往地上坠去。 瑾儿惨叫一声,扑地相接,但她相隔较远,即便使了轻功,也无法摸到炉子的边缘。 老婆婆眼明手快,趁那香炉落地之时,用铁杖一扫,以内力催使那炉子向外飞出。 薛珞抬脚踩上杖尖,长剑挽手挥削,剑气凶猛,迫得她为保命脱了手。铁杖坠地,声音甚是骇人,惊得周围雀鸟扑簌而飞。 “不要。”眼见着炉子又将落地,瑾儿哽咽出声,惶惶然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丽娆虽眼神不济,但因长练暗器,对声音反倒更为敏锐,因此耳随物动,抬起寒月刀,平过刀刃再次把那炉子挑上,听它与刀相撞发出的铮鸣,辨清位置,抢上前去把那炉子抱进怀里。 但她抱到炉子后,反倒尖叫起来,因为这蛊虫实在恶心骇人,她双手远远递出,脚下像被万千毒虫所噬,不得一刻安闲,不停跳动。 这样子把那一老一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她是不是发了失心疯,不敢去抢也不敢喝斥,唯恐那蛊再被摔死在地上。 “拿开拿开。”她惊叫不已,围着薛珞团团而转。 薛珞闭眸,压下腹内升腾的怒气,劈手毫不温柔地拿过炉子,詈骂道:“怕还去接什么。” 丽娆捂着吓得滚烫的脸,安抚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委屈不已:“解药,我现在只想要解药,让她给,快点让她给,我不要呆在这了。” 看到薛珞被她这命令的语气激得胸腹起伏不定,瑾儿连连应和:“好,我现在就给。”她说着慢慢退步,确定对方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才转身奔进了屋里。 稍时,她快步而出,拿出竹筒投掷到两人脚下:“这蛊是双生蛊,一只是厌情,另一只就是解蛊,是咬是吃随你的便,把金蚕还给我。” 丽娆俯身捡起竹筒,摇了摇,凑到薛珞耳边道:“你现在就吃了罢。” 薛珞侧眸,盯着她,怒焰在眼中汇聚,深沉的呼吸,让人闻之却步。 “她说得对。”薛珞唇带冰寒,切齿道:“少了讨厌之人的叨扰未尝不是幸事。” 丽娆便是再念着她受了毒,也不得不对这话寒心:“薛至柔,这是你的心里话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薛珞绝意道:“我无时不刻不这样想。” “好,你很好,我不怕你讨厌我,我也可以讨厌你。”她赌气拨下木塞,伸手就要倒出蛊毒。 瑾儿不禁提醒道:“你用了它可就再没有解药了,练这蛊所用的毒虫都是相生相克的,轻易可找不到。” 丽娆看了看薛珞的脸色,见她无动于衷,倔性上来也不顾后果了,如果这人执意要忘了她们之间的感情,那她一个人守着回忆有什么用呢,那不是要活活把自己煎熬至死么。 可是要忘掉又怎能是易事,她好不容易得到这姑娘的心,现在要全都抛除,不比切肤断臂好受。 她是个冲动任性的人,可不该任性得罔顾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往后四景山的悲苦凄凉她如何能捱过?嫁给某个不爱的男人蹉跎一生怎么能忍受。 想到这里,她塞回木塞,拾回寒月刀,抬刃便往手腕划去,寒刀极快,入肉不痛,温热的血流过肘迹,她才蓦然感受到失血的麻痹感。 她把手腕抬至香炉顶上,任血流入其中。炉内的金蚕发出兴奋的吱吱声,餍足而贪婪的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够了么?”丽娆踉跄退步,稳住虚软的身子,寒月刀尖驻地,眼前的黑雾带着闪烁的金色星光,脑中却是空白一片。 “给我。”丽娆低着头,把手掌摊开,指尖不住的颤动着,薛珞的影子在视线中分裂成了无数个,摇晃翻腾:“把它给我,你既不要解药,还用得着拿它威胁人么,明日你也不用走了,我自己离开就是。” 林风阴凉,吹皱一地残枝,檐廊下的竹筒潮水般摇曳。 薛珞端着那满是鲜血的炉子,岿然不动,黑色衣袍飒然间露出白色的衣角,像她藏在内心深处,欲将挣扎而出的微末情感。 瑾儿走了过来,她越靠越近。 第186章 老婆婆忍不住出声阻止道:“瑾儿。” 瑾儿在薛珞身旁站定,头顶是她噬人的怒意,她轻声道:“我不是故意让你们俩生怨,实在是不知……”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亦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感情虽渴望却也生涩懵懂得很。 丽娆却不想听她这些诡辩之词,她拼着劲站起来,从薛珞手中薅过香炉,丢进她的怀里,愤恨之余不免带了讥笑:“遇到你,算我倒霉,你现在应该得意死了。血已经给你了,练成了蛊,大可以在我身上试一把,我现在不怕死,我倒要感谢你呢。” 瑾儿得了金蚕,立马抽身离开,她笑道:“你若真心想试蛊,我当然不会拒绝。” 薛珞提起长剑,用力插进地缝里,她回身想拽住丽娆的手腕却扑了个空。那人已经毫不留情离了她向林子里走去,背影虽孱弱却坚决无比。 薛珞看着她走远,心像缺了一块,寒风不住向里面灌注,填不满,亦泄不出,最终催生了戾气,把她噬血的本性唤了出来。 她反手提起长剑,御起轻功,直奔两人而去。老婆婆见势不妙,推开瑾儿,令道:“快走。” 瑾儿看着她们两人缠斗在了一起,几招过后婆婆便落了下风,而那人招招致命。她不敢犹豫,放下金蚕便要上前抵挡,但还未走近便被内力击退,剑风所过之处屋宇横梁渐次塌落。 老婆婆被剑招所伤,倒落在院中,她摸索着抓起身旁的铁杖,再次抵住那人由上致下的一招劈风斩月,石板从她脚下往两旁裂开,腾起深深的沟壑。 老婆婆身型矮了数分,被自己的铁杖压在地上残喘,她看向一旁准备舍命相护的孙女,拼声喝道:“还不快走。” 瑾儿摇了摇头,落下泪来:“我不走,你这个疯子,我已经给了解药,你为什么还要伤人。”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提起轻功往林子里追去。 不管那女人怎么想,她得把她追回来,用厌情蛊的解药把这人的感情唤回来,有了感情束缚,有了所爱之人的劝慰,才能救得了婆婆的性命。 第113章 等到虚弱的丽娆被瑾儿强行带了回来, 她的婆婆已然横倒在地,毫无反应了。 瑾儿急奔上前扑到婆婆身上,心肺俱裂放声大哭, 那恫哭声简直要冲破这瘴林的层层束缚, 远远荡过泽叶湖面, 随着江水浪涛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丽娆倚靠在栅栏边, 诧异非常, 虽知道薛珞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但顷刻间事态竟能变故如此, 让她难以相信。 “你们杀了我婆婆, 我不会放过你们。”瑾儿仇意大增,声嘶力竭地叫道。 丽娆脑中思绪紊乱,只能抬眼四目而望, 企图找到薛珞的踪迹,但茫茫夜色要找一个身穿黑衣轻功卓越的人何其困难。 老婆婆想是心愿未了,一直强行撑着一口气,听到孙女的声音,此时悠悠醒转过来, 仰头吐出堵在喉间的鲜血, 气若游丝道:“瑾儿, 你离开这里,回……回玉州去罢。” 瑾儿泣道:“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 婆婆望着她,凄然不已:“我这个样子也护不了你了,你自己……”她说到这里呛咳不断, 许是血沫横飞,以致瑾儿不住在她唇间擦拭。 丽娆以寒月刀助力, 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她蹲下身来,手指摸索到老婆婆手腕间想要探明她的脉搏。 瑾儿一把推开她,怒不可遏间,声音变了调子般的高亢:“不要碰她。” 将要失去至亲的痛苦丽娆感同身受,此时不愿再跟她计较那些恩怨:“她既还没死,总有活的机会,让我看一看,若是真没法了,你再哭不迟。” 瑾儿抽噎着,苍白的脸对着她,眼眶定定然毫无波动,似乎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也不愿放过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只是执拗地趴在婆婆身上不愿挪动。 “颈脉跳得很快,手脉已经摸不到了,气息弱而极热,腹内重伤,淤血散积腹内。”丽娆叹了口气,坐倒在地,开始从思绪纷断的脑海中寻找着医治之法,但转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无能为力的原点。 瑾儿终于冷静下来,幽幽问道:“没救了是么?” 丽娆本想点头,但还是忍了下来,办法虽有,但是…… 她侧眸望着这墨漆的森林,人烟的罕至让这里像无垠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又像千浪滩中被巨浪包裹的石礁。她们就是栖息在这里的毒蠱野兽,暗无天日的过活,又如何能在江湖中翻起波浪。 虽然一切恩怨都因这祖孙两而起,她却做不到对她们即将到来的死亡冷眼旁观。 “你现在听我说,我有几味药,你在天亮之前就去找到,有两味虽不应季,但我想想用什么能够代替。”丽娆想了想,说出几个不难找的药材,见瑾儿只顾怔愣还未起身,便不耐烦地喝道:“去啊,愣着做什么,非要看到她死了你才开心。” 瑾儿嗫嚅道:“可是婆婆……” “放心。”丽娆勒紧手腕间的发带,缓解那火辣辣的疼痛:“她既已收手,便不屑再补上一剑。” 瑾儿呼吸急促显是踌躇不决,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顿步站起身来:“好,我信你,我这就去找。” 丽娆守着那老人,伸手点了她几处穴道,让她暂时不用痛苦的残喘。 第187章 身体的虚弱,脑中的混沌,让她不由自主躺了下来。瘴林中的细雨开始落下,打在脸上像是扬了一把细沙,酥酥麻麻,不出一刻就把发和脸淋得湿漉漉的。 轻浅的脚步从院角袭来,丽娆耳中听得清晰,却疲乏得不愿睁开眼来。 “你要救她?”来人声音低冽,在细雨中有种朦胧的迷醉感。 丽娆侧眸睨着她的脚尖,压抑下无视她的冲动,淡然笑道:“是啊,你若看不惯,人就在这,一剑一个,咱们一了百了。” 薛珞蹲下身来,歪着头打量着她,像是从未这般认真看过她的模样:“你好像认定了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丽娆避过头去,懒得再跟她多言,她既已没有爱护她的心,照往常那冷漠寡情的性子,必然是说多错多。 雨水越下越大,简直能听到密集的雨点砸地的簌簌声,但忽而又弱了,像是从树上飘落的露水。 若是此时能有一把伞避雨,一张温床暖身,那就再好不过了。 薛珞绕着院子走动起来,脚步沉重杂乱,很是烦躁。她确实想一剑断了这让她烦扰的根源,可内心深处又有一份理志在竭力制止着她。 直到天际开始泛起蒙蒙的青灰,她也没有下定决心。 丽娆在湿地上断断续续的陷入昏睡之中,等她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得已坐起身来,便开始在晨曦的重雾中搜寻那个一直用脚步滋扰她神经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坍塌的屋檐下,隔着狼藉的木梁和散乱的花丛注视着她,那眼神让她想起揽月附峰时的初见,面对自己被亲友抛弃的狂乱发泄,也是这般带着探究和讽刺。 丽娆不由得好笑,她一面伸出手指探向旁边老婆婆的颈脉,感受那比雨丝还微弱的跳动,一面提醒道:“到泊阳的船已经到了,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林梢随着微风左右摇摆,清扫着那些滞人呼吸的浓雾,等到第一缕天光终于洒将下来,混和着野兽觅食的咆哮以及雀鸟欢快的啼鸣,在林中肆意的繁闹,让她相信老人所说的话,这是一块福地,不过不是对人而言。 瑾儿终于踏着晨光归来了,一夜翻山越岭的寻找,让她已经狼狈不堪,鲜丽的外衣被脱下包裹那些裹着新泥的药材,潮红的脸上,因汗水肆虐而结着厚厚的灰痂,银色发带早已被扯落,头发像水中的苔菜,扭结成块。 丽娆把那些药材摆在石板上一一辨认,瑾儿嘤嘤低泣着,为着那已经唇色青紫,死气沉沉的躯体。 “把炉子找出来点上。”丽娆收起药材,起身走向屋内。 等到药材入锅,在湿润的木柴下开始沸腾,被浓烟搅得咳喘不已的丽娆这才忐忑起来,这些药虽是从百花焕神丹的药方上化用而来,但功效必然是大打折扣的,况且还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引。 她不该表现得这般胸有成竹,那姑娘显然已经把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如果最终失败,她虽没有过错却要背负良心的谴责了。 “你婆婆这么会练蛊,难道没有起死回生之法?”丽娆望着那守着药一眼不瞬的姑娘道。 瑾儿瞳孔里包裹着火焰的炎热:“婆婆说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蛊,只有延寿蛊,但那是向人借寿,毁伤阴鸷,所以不能用。” 丽娆撇了撇嘴,讽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倒是善良得很,村子里的人提到你们就讳莫如深,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瑾儿冷哼一声,嗤道:“要了些血而已,他们有事相求,我们也帮了不少忙,这话他们倒不说?” “帮忙?”丽娆摇头叹道:“必也是让你们施蛊害人的忙。” 瑾儿不答,凑过去,看着那黄澄澄的药汤,问道:“多久才能好?” 丽娆拿过筷子,搅动着已经半干的汤瓮,又撩起药渣看了看,点头道:“可以了。” 瑾儿连忙小心翼翼把它们倒进土碗中,依旧是黄澄澄的汤水,这是生药,它们其中还带着未经剔除的毒性。 “你的金蚕蛊喂了那么多血,至阴之物,恐怕药性一定很强。”丽娆喃喃道。 瑾儿端起药,惊诧地看着她,待明了她话中的意思,便问道:“你是说,让婆婆吃了它吗?” 普通的药引功效低微,这药如此燥热,靠老婆婆那残破的身体,怎能抵受住,恐怕刚喝下就会经脉爆裂,失血而亡了。 “你舍不得?”丽娆问道。 瑾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迷茫来:“我不知道,婆婆说,那是世间最毒的蛊,如果吃了……” 丽娆无奈道:“那我现在哪里去找至阴至寒的药引呢,倒不如赌一把,反正……反正她也是将死之人,即便不吃,也活不成。” “至阴至寒?”瑾儿低头默默念了几遍,再抬起头来,眼中亦现出一抹亮光,光很微弱霎时消散,像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丽娆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不行。” 两个人困守在这炉子旁,看着药一点一点失了热气,像是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殆尽,却谁都没有说话。 丽娆猝然站起身来,猛烈袭来的晕眩,让她踉跄退倒在门廊边,残败腐烂的花叶青汁沾拂在衣服上,氤氲出大片污渍。她抬手取下手腕上的发带,伤口上血渍还未干涸,泛白的创口像婴儿微张的口。 “我虽不是至寒的血,总没有受过多少瘴气,倒不如试一试。”当然,她这话也不过是绝望之中给予的安慰而已,唯今之计,是先把此人的命吊上,再斟酌后续的医治。 第188章 她举起寒月刀就要划下,刀刃不知被什么暗器重重击打,瞬间掉落在地,人也抵受不住强劲内力的侵袭,再次匍匐摔倒。放在腰间的竹筒骨碌碌往前滚去,丽娆连忙接手想去抓住它,却被一只脚踢到了院子中。 “啊。”丽娆惊叫出声,那是她唤醒薛珞感情的唯一希望。 薛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抿直的唇角,黑沉沉的眼,弥漫的寒气让人仿佛回到了隆冬十二月。 丽娆就地仰视着她,无声的和她对峙着。 尘封的情感和被厌情蛊催生的厌恶在狠狠交战。 “至柔。”丽娆埋下头去,无助的唤道:“我想救人。” “怎么救?”薛珞冷冷道。 丽娆泪眼汪汪地向院中望去,瑾儿不知何时已退到了婆婆身前,她左手端着药,右手却做了一个似曾相识又极其诡异的手势。 丽娆心内一震,再次抬眼看着薛珞。 薛珞执意问道:“你要怎么救?” “我……”丽娆撑地坐起,摩挲着手腕的伤口:“我要用血做引。” “血?”薛珞回身向那两人看去,看着瑾儿畏惧而防备的盯着她,不禁一哂:“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想让我用血救么,在这里演了一场苦情戏。” 丽娆默默道:“不是戏。” 薛珞伸手拉起她,冷哼道:“不管是不是戏,这是她该得的教训。”说着便向那两人走去。 丽娆赶紧向瑾儿使眼色,让她把药给那老婆婆灌下。 瑾儿忙不迭地扶起婆婆的头,一点一点往她嘴里喂去,待那药终于艰难地咽下,薛珞走近前拿食指在剑尖上轻轻一抹,滴了数滴血到那人唇上。 丽娆顺势跟上来,抓过她的指尖轻轻舔舐着为她止血。 薛珞收回手,揽过她的腰便御起轻功踩上房顶,向东飞驰而去,她真是一刻也不想留下来。 “你让我看看她活过来了么?”丽娆转过头去,那小木屋早被层层树林所掩盖。 薛珞铁青着脸道:“死了更好,往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丽娆抚着她的胸口,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讨厌我了?” 薛珞足下向树巅借力,声音被急风拖得老远:“讨厌,讨厌你的不自量力,讨厌你的心慈手软。” 丽娆深叹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我现在可以瞑目了。” 薛珞听她这话,倒像是临终之言,不由得脚下失力,两人一路从枝头滑落到树干,又从树干摔进柔软的草笼中。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探向丽娆的鼻息,气息虽柔和,却绵长,想来只是失血过多,又淋了夜雨,所以精疲力竭晕倒了。 第114章 因救人错过了客船而被滞留在泽叶已近三日, 看着又将连绵的雨期,丽娆心里真是复杂,第一次对这潮湿阴冷的天气感觉幽怨非常。 常日的不见阳光, 湿气让腿脚开始酸麻, 外人如是, 更遑论常住的人。他们贯常用雷公藤煎水止痛, 这药路旁到处都是, 不用深入森林就可以采到。 但这药极为伤肝, 虽止了痛, 倒为以后的大病埋了隐患。 丽娆趁着空闲制了些祛风止痛的药丸送给老人服用, 以致于停了几日编织手艺的他,现在又坐在火塘边一刻不停的劳作。 丽娆看着他灵动的手指,眼神迷糊起来, 混混沌沌间倒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骑马外出多时的薛珞此时走了进来,把本就不明亮的天光,遮挡得愈加昏暗。 “你回来了?”丽娆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 薛珞点了点头,捡了个椅子坐下, 随手摘下头上的箬帽把它立在火旁烘烤。 “问清楚了么, 有什么办法能坐到船?”丽娆倾身掸着她的外衣, 企图弹落已经沁入衣厘间的水渍。 薛珞微抬下颌,示意她看向外面轻雾弥漫的天:“泽叶湖面连天的大雾,船不会来,只能走回头路,去四潼城境内的渡口。那里若骑马绕山路, 要走两天,坐船沿湖入江往上大约只需一日。” 丽娆听完亦蹙了眉头, 十分无奈:“便是能找到小船送咱们,马匹可怎么办?总不能把它们扔了吧,说不得还是多绕绕路算了。” 薛珞不置可否,眼眸微垂,不知是盯着火塘还是看着虚无的地方发呆。 丽娆看着她静默的侧颜入了神。那日瑾儿悄悄放出她踢到院中的双生蛊蛛,按理说已经解了厌情蛊的毒,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还是陷在那矛盾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她又不敢缠着她责问,因着薛珞竭力的逃避着这件事,把这当作她练功不济才致的耻辱。 “至柔,若不然咱们就再等段日子,等雾散后下一艘客船来。”丽娆温声劝解道:“其实这里也挺好。” “挺好?”薛珞眉峰微蹙:“你是故意气我呢,明知我不喜欢这里。” “那……”丽娆在她持续的冷待中滋生了些怨怼:“我说绕路你也不情愿,说多住些日子你又生气,那怎么办呢?” “我没有生气。”薛珞淡了语气,侧眸望着她:“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是在浪费日子。” “那天我可提醒你了,是你自己不赶去上船。”丽娆恨恨地拿刀拨动着火塘里半熄的炭火,火星四溅,落到手上泛起轻微的刺痛。 “你觉得我会丢下你先走么?”薛珞冷冷道。 第189章 丽娆讽笑:“怎么不会?你中蛊后对我可是绝情得很,恐怕是为了杀我才故意留下来。” “你……”薛珞站起身一脚踢落架在火塘上的陶罐,沸水扑地,斜立在旁的箬帽倒进炭火中,倏时就冒起了白烟。 沉浸在编织中的老人瞠大眼,看着屋中剑拔弩张的两人,瑟瑟不已:“这是怎么了?” 丽娆强挤出笑,宽慰他道:“没事老人家,我呆会儿就把这里收拾干净。”说着一把拽住薛珞的臂膀,把她往里屋拽去。 两个人进了里屋,只隔了一道帘子外面烦扰的幽湿似乎就被阻断了几分,汹涌的怒火也得已暂时消歇,但那阻碍两人敞开心扉的迷茫和矛盾,还是没能解开。 “至柔,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越来越不懂你了。”丽娆不愿再绕弯,直白的问道:“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还是你依旧很讨厌我?” 薛珞颓然坐倒在床边,她脸色惨淡,长剑倒手拄地,指尖颤抖,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我实在没用,我以为自己武功已经好到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蛊就能轻易左右我的思想和感情,如果我真的为此杀了你,或是一辈子都憎恶你,那不是很可怕么?” 丽娆亦是后怕不已,这几日她也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个问题,如果此蛊没有解药,她们的命运将会怎样?但她从来没埋怨过薛珞的疏忽,这本就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不该为此愁结痛苦。 她挨着薛珞坐下,把她拥到怀里。这个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脆弱,但这完全不同于伤后的孱弱无力,它掺杂着意志的消沉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 心法和剑术的习练已到了尽头,可得到的结果差强人意。一个武功不如她的人却能轻易决定她的命运,彼时经年刻苦的努力,擂台上的成功,引以为傲的天赋,皆成了笑话。 保护不了心爱之人,还亲自把她置于绝望境地,这和愚蠢的庸才、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有什么两样? “武学没有止境,任何事物都是相生相克的。你想想,我武功那么差,却有救人于绝地的本领,这岂不是跟你现在的境况很像么?”丽娆抚摸着她的发,徐徐劝导,试图解开她的心结:“况且那瑾儿姑娘从小学蛊,难道就一定比你练剑法吃的苦头少么?她说的短命福薄就是她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啊。” 薛珞仰起头来,目光深邃,凝重的神情中带了一点点恍然的松懈,似乎信了她的话,又觉得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 丽娆把唇贴在她的额头上,用力环紧她的颈项,那种摇晃的温柔把她带到遥远的,某个至亲还未消逝的午后。 “我们这不就要去苍山派了么,等你学了化雨剑法,定然比现在更加厉害。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只用解决一个问题。”丽娆笑道。 薛珞把冰凉的脸贴在她的胸膛,整个人放松下来,恹恹然失了惆怅:“什么问题?” 丽娆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是走,还是留?” 薛珞坐起身来,这次她极快的做了决定:“绕路吧。” “两位姑娘,两位姑娘。”这厢话音刚落,那厢纷乱又起。只见老人佝偻着腰,叫喊着从外间跑了进来,摇晃的帘子衬着他惊慌的神色,让人不禁也跟着起了惧意。 “外面,外面。”他声音颤抖,不停重复着两个字,仿似外面有什么山魂野鬼要来索他的命。 薛珞利落起身,携剑而出。 丽娆连忙跟上,还未站定便看到屋中的娇小身影,她背光而立,模糊的表情,不知是善是恶。 薛珞蓦然冷了脸,手指捏了剑诀,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小姑娘忌惮着她的武功,缓缓退到门边,她声音沙哑面容憔悴,有着连日劳累后的疲乏感,但绝没有痛苦和仇恨,这让丽娆相信,她的婆婆一定是正在好转。 “我有船,可以渡湖带你们去江边的渡口。” 第115章 瑾儿所说的船, 不过是一叶乌篷小舟而已,两个人坐已算是有些逼仄,更惶论还有两匹马。 然而不等两人为此现出异议, 瑾儿便拍着胸脯保证, 等她们离开后, 必会在未来托商船把马送至泊阳渡口。 薛珞虽极度厌恶她, 但为了能尽快离开, 也不计较这一前一后所要耽误的时光, 反正在泊阳城也要休整些日子, 所以默默认同了这个提议。 船到了泽叶湖面, 冲破雾气的笼罩,丽娆终于感受到了这湖泊的广阔。虽然泽地也是湖泊连片,但毕竟还有树木草从围绕, 没有这里一望无际来得壮观。 往前没有山影对照,往后没有边岸探知距离,船行其中像是滴入海中的水,便是顷刻间覆灭也泛不起涟漪来,直待入了河, 才能看到四潼境内耸立的丘陵。 邱陵目测似乎很近, 但半个时辰之内, 依旧是指头那么大一团深黑的影。 先时,从四潼入泽叶这段山路,她和薛珞且停且驻,倒没有感受到路程漫长,直在这小舟之上才确切感受到了时间流渐的缓慢。 耳里只听到长篙入水划动声, 波纹被船头冲开,粼光在两侧蔓延, 如一尾露鳍缓慢游动的鱼,连鸟雀亦不敢在这上头飞翔停留。 “你婆婆一个人在雨林里,可以么?”丽娆看这千篇一律的水面看得厌烦不已,忍不住开口与瑾儿闲聊起来。 第190章 薛珞躺在船尾,用老人送的新箬帽盖住自己的脸以抵挡那零星飘落的雨。丽娆当然知道,她不过是想躲开那让她讨厌的人而已。 瑾儿道:“婆婆让我来送你们的,她已闭息养伤,一两天内没什么大碍。” 丽娆闻言倒生了疑惑:“你婆婆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瑾儿仰起头来,一脸骄傲:“这村寨里没有我婆婆不知道的事。” 丽娆在她那骄矜的脸上,倒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免有些失笑:“我看你们本也想住在有人的地方,倒不如等金蚕蛊养成后就迁出来,泽叶那么大,不一定非要住在这里,另找个村镇就是了。” 瑾儿见风势逆转,用力划动了几下,待船御风而行,她便一收长篙,驻立在船头休憩起来:“我只听婆婆的,她要是不出来,我就一辈子住在雨林里。” 把天真烂漫的时光埋没在丛林深处,与鸟兽蛇虫为伴,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等到夜半,船终于靠了岸,渡口处幽静一片,像是早已被人遗忘的废墟。若不是一两艘蓬船里,还透出暖黄的油灯光亮来,倒以为被送错了地方。 两方人不算是冰释前嫌,所以道别时都平静得很,连场面话都免了,彼此都觉得往后再也不见是最好的归宿。雨林争斗中产生的后果虽然惨烈但幸亏及时止损,所以徒出的了恩怨也浅薄得很,没有长存不灭的必要。 毕竟下午才出发,到此时离晨曦不远,丽娆从行李中找出外衣给各自加上,便省了去叨扰农户借宿的麻烦。 也不怪丽娆不觉得等待漫长,那渡口边的空地上慢慢聚集了不少赶早船的人。他们衣装整齐,男女皆有,来到岸边,各自坐在卸落的箱头和铺开的包袱上,伴着月亮望着河面安静得很。 薛珞在渡口边找了一块条石,把外衣铺上让丽娆坐下,自己则往那人群中走去。 以两人的性子来说,这种问询找路的事都该丽娆去做的,但现在完全颠倒过来,她心安理得的成为依赖者,而薛珞也自然而然的安排着一切。 果然,只等了半个时辰,浓重的夜色就被蟹青色的天光冲破,在远山形成一道巨大的沟壑,星宿在沟壑中翻涌消散。 岸边的人从沉静中复苏,开始把行李箱笼往渡口的长栈或石坎边放置。薛珞挽起丽娆,跟着那些沉重的脚步一起等待开始新的旅途。 客船终于从河道中现出庞大的身影,人们相顾而望窃窃私语,私语声被小船中船夫的高声吆喝所打破,所以愈加嘈杂起来。 终于,丽娆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要离开了,不用再困守在那连绵阴冷的雨中,那充满瘴气的森林,即将重见阳光的快慰把整个人黯淡的精神焕然一新。 上得客船后,两人相视一笑,似乎都觉得泽叶这段生活混沌得很,记忆被雨林连绵的细雨浸湿,发了霉,脑海中翻出来的画面是模糊的,即便遗忘了,对往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 客船中,不乏长途奔波的商贩、探亲访友的百姓以及四海为家的游侠旅人,也许是在船上呆得太久了,除了新上船的人还能望着两岸江景露出好奇的神采,大家看着江水的眼神都是麻木的,坐在船舱里随着江水的冲撞,任凭身子跟着上下沉浮。 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船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即便现在翻了船,他们也会安然接受上苍的安排,并认为这就是此次旅途中不可避免的一环。 丽娆疲累不堪,倒伏在薛珞的腿上,浑浑噩噩的睡过去,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直到重新入夜,江上的月亮照在江帆上,缆绳的绳结,隼柳的锯齿,分毫毕现。 “怎么这么远,不是过江就行了么?”丽娆翻了个身,把惺松的眼投向面前的人。 薛珞微眯着双眸,精神也有些涣散,听到问话,她抬了抬下颚,看着远处水天相接的无限黑暗深处道:“快到了罢,听说穿过湖泊所在的区域也有近一百里。” “你听谁说的。”丽娆笑着打趣道:“我就呆在你身旁,可没见谁和你说话。” 薛珞抬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比划了一下,有了顽笑的兴致:“她们先时聊天说的,我别的不擅长,耳目倒清明得很,睡着了一半心神还是警醒的。” 丽娆叹了口气:“希望这次去了泊阳,咱们能顺顺利利的完成任务,不要再有横生的枝节了。” “什么任务?”薛珞偏着脸,疑惑不解道:“谁给你的任务?” 丽娆掐了她一把,也不知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薛珞痛呼一声,猛的收回腿来,看着丽娆踉跄扑倒在地,护手不及反而笑了:“这毒,好像也没完全解,你小心了,往后我可会对你狠心些。” 丽娆的瞌睡完全被闹醒了,她摸着手肘委屈不已:“至柔,你欺负我。” 船在翌日清晨靠了岸,泊阳青石叠嶂的渡口处停泊了十来艘大船,船帆皆收尽了,船锚比邻而下,除了摇晃的水声安静得很,连守船的人也少之又少,看起来已经停了不少时日了。 四月的泊阳近来都是艳阳高照,久违的太阳洒在脸上,暖洋洋的,让人流连,不忍躲去。 丽娆在渡口旁一株古树下,择了个地方,坐下任太阳照在光裸的肌肤上,未几就有些灼烧的刺痛,但为了袪除身上的湿气泛霉的心绪,这点痛楚还是能忍的。 第191章 薛珞去近前打听苍山派的行踪,先时还能看到她白色的衣角在街巷游移,后面就不见了身影。 一只狸花猫踩着肉垫悄悄走到身前,趁她不注意跳进了怀里,猝然多出的重物让丽娆一惊,待看清楚后便马上把手指沉溺在它软和的皮毛里。 暖阳,狸猫,空旷的渡口,沉静的长街。 泊阳给予她的印像轻松自在可比泽叶的压抑潮湿要好得多。 “阿娆。”不知过了多久,薛珞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丽娆刚睁开眼,就被热辣的光线炙得泪流不止:“找到了么。” 薛珞弯下身来,抚摸着那睡得正香的小猫,轻轻嗯了一声:“客栈里去睡吧。” 丽娆泛了脾气,翻了个身,抱着猫躲开她:“我就愿意在这里睡,你不要管了,自己去找你爷爷吧。” 薛珞笑道:“你又生气了,是嫌我走得慢了么?” 丽娆不答,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想动,如果没有人理她,她满可以呆到傍晚。 “江师姐,你懒得身上都要长蘑菇了。”薛珞拽住她的手,搭在后颈上,另一只手抄在脚弯,用力把她横抱了起来:“你就这么睡着,不用睁眼。” 狸猫感受到危险的晃动,蓦地直起身子来,它竖起耳朵探头看了看地上,喵呜一声蹬腿跳到了地上去,一溜烟就跃过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丽娆搂着薛珞的脖子挫败的叹息一声,望着那小猫离去的方向恋恋不舍道:“真可惜,我还想把它带到四景山呢。” 薛珞嗤笑道:“你先养好你自己吧。” 丽娆到底也没敢让薛珞把她抱进客栈里去,行到门口就赧然地跳了下来,还着意理了理衣裙,抿了抿鬓发,颇有面见长辈的自觉。 薛掌门本就清瘦,长途跋涉的辛苦漫长等待的担忧都凸显在他脸上,现在更是见老了许多。他看着丽娆,淡淡说了一句:“江姑娘辛苦了。” 听到江姑娘这三个字,丽娆没来由一阵害臊,也就把他话中的意思撇过了。反正这人是无论如何不会喜欢她的,她也不屑于讨他的欢心,能相安无事就很好,毕竟大家的心总有一点是齐的,那就是为了所爱的那个人。 第116章 泊阳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城池, 但比起津门城的楼阁城居要簇新精致不少,大约是因为没有厚重的历史所赋予的苍桑感。 它本是一个普通的渡口,河上商道开通后, 渐渐的使附近的居民聚拢起来, 来往的游人商旅得已停驻, 等到数量庞大, 新的城镇便孕育而生。 薛掌门在此已经久居半月, 对泊阳算是有些详致的了解, 客栈里的掌柜与他也日渐相熟, 总是在他临窗喝茶时, 自备茶壶前来谈论一阵。 谈论的都是些江湖上不辨真假的轶事,比如星宿派的掌门回繁星山庄时,发现山庄早被仇家血洗一空, 又如玉州凤凰谷青衣派的掌门把衣钵传给了小儿子,引得派内起了争斗,有近一半的人被长子带到离州准备重新择地建派立业。 “想要家世万代如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掌柜的感叹道。 “可不是么。”薛掌门淡淡回应。 “这是泽叶运过来的雾山清茶,一辈子没见过光, 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掌柜殷勤的把自饮的茶斟了一杯递过来。 薛掌门喝了一口, 嘴上虽然称好, 唇角些微的抖动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另一桌的丽娆此时也正在喝这茶,她表现得就不那么含蓄,捏着拳头在桌上用力叩击了半晌,这才咽了下去,向对面望着她淡淡微笑的姑娘苦着脸抱怨道:“你不知道这草腥气有多重, 太难喝了。” “难喝么?”薛珞转着茶杯,悠悠然道:“跟你煮的散寒汤一个味。” 须臾茶毕, 薛掌门也转到这桌来,他让小二添了几道点心,坐下道:“你们既然要去连波寨做客,不如就明日去吧,我挑几个人跟着,反正也等了那么久,再等上几天又何妨,一切小心。” 薛珞摇了摇头,抱手倾靠在椅子上,眉间愁雾渐浓:“便是你能等,我也不想等了,明日我一个人去就好,速战速决。” 丽娆闻言瞬间垮了脸,但碍着薛掌门在侧,硬是忍住一句话都没说,直待晚间回了房,这才开始生起气来:“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薛珞伸指抻起她皱成一团的脸,笑道:“那里隔得远,没有马你不累么,况且你跟着我,我总要分心顾着你些,倒不如我一个人去,也能早点回来。” “分心顾着我。”丽娆打开她的手,背着身坐在几案边嘟囔道:“说来说去就是嫌我麻烦,怕我拖你的后腿。” 薛珞忍不住抚着她光滑的发顶,新生的发桩微微扎过手心,酥痒透过经络,直痒到心里面去:“我是为你好,希望你呆在这里晒晒太阳,逗逗猫,不想你去刀光剑影里吹冷风,你就听我的话吧,好不好?” 她蹲下来,拥住丽娆的腰,叹息的声音中带着可怜的悲求:“丽娆,我快没有信心了,要是我武功不济死在连波寨,那也是应当的,你根本就不用伤心,这样没用的人活着,反倒成为你的负担。” “你在说什么啊?”丽娆哭笑不得,捧起她的脸,看她眉眼间掩藏不住的挫败和悲伤,震惊于这个姑娘对失败竟是这般放不过,逃不掉:“至柔,我满以为你并不是那种被架上神坛就再也走不下来的人,你这脑子竟然也这么死板。离州大么,区区十二城,在南方也只是一隅之地。我相信比你武功高强者大有人在,往后你见一个,痛苦一个,那也不用闯荡江湖了,直接回揽月峰闭关一辈子算了。” 第192章 薛珞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泛出沮丧的呻,吟,她把丽娆抱得越发紧,紧得让人快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很多人比我厉害,我也不屑跟别人争高低,我只是不想你总是诓慰小孩般对待我,那让我觉得自己很傻气,谁会喜欢一个傻瓜呢?况且你还是一个崇拜强者的姑娘,总嚷着要嫁给天下第一。” 丽娆被她箍得叹吸不迭,为了躲开她的禁锢只得胡乱敷衍道:“我一直很崇拜你,把你当神一样,真的。” “假话。”薛珞眼角飞红,脸上越发带着渴求的纠缠:“你现在肯定觉得我无理取闹,那往后每时每刻你都会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完了。” “哈哈。”丽娆止不住大笑出声:“你不说,我还没这么想。” 薛珞简直要疯了,又是笑又是气,恨不得就此把她记忆抹了,重新回到津门城互证心意之时。起码那个时候,她们对彼此还留有一些陌生的新鲜感,克制的相处着以待往后不停的挖掘,并为竟想不到的发现而惊喜。 但是她的孩子气,并没有让丽娆觉得幼稚,那并无损她保有骄傲冷情高高在上的形象。她把冷漠绝然给了别人,把温情俏皮给了自己,那不是很好么,这样才算是完全拥有了她呀,并且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她。 丽娆坐持不住,顺着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她双手交项环住她,流露的笑意还未消散,但已换了正经的色彩:“至柔,不管怎么样,我都只会越来越崇拜你,爱你。我总想跟着你,是因为我离不开你,害怕你厌弃我。你要我留下,我当然听你的话。” “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她抵住薛珞的额头,催促着她作出承诺:“答应我。” 薛珞的回答便是轻轻吻住她,她的吻总是喜欢从额头缱绻到嘴唇,带着无限的爱意和温柔。 “至柔。”丽娆娇声唤着她,按压住她放在身前的手,越发觉得这亲密的抚触快要过了头。 “你怕什么?”薛珞呢喃道。 丽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她又没有习得望舒真经,不用担心失了武功,况且两个人行到此处,感情的升温情致的爆发早已不会满足现状。 可是…… 她终还是有些忐忑,好像经过这一关,自己纵然得到了许多,也将会失去很多。她看过始乱终弃的画本,读过色衰爱迟的诗句,她深信薛珞不是这样的人。 可,可是,她想要让她知道这件事对她很重要,又不愿她觉得自己往后会用此束缚拿捏住她。 很矫情不是么,可她就是这样多愁善感,心思敏感的人。 “至柔,你要知道,这种事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做,如果你以后对别人……嘶……”她捂唇痛呼,惊讶的看着眼前面色潮红却眼带汹涌戾意的姑娘:“你疯了,做什么咬我?” 薛珞咬牙斥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如果觉得我们少了那男女之间所需要的仪式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给。” 她坐起身来,拢了拢丽娆微松的衣襟,一张脸因急速的压抑而由红转白。 见她似乎要整装离开,丽娆连忙拉住她的衣摆,慌乱的解释道:“我不要什么仪式,你千万不要做这些傻气的事,我们对月起誓就行了,对月起誓永不变心,好罢。” 窗外黑雾浓重,哪里有什么月亮,老天似在故意捉弄她们,连续几日的星河灿烂风清月朗后,猝然就进入了悲惨的将永没有曙光的夜。 闪电恰如其分的亮起,轰隆的春雷声像是打着大镲的送葬队伍,排着列队走了过来。 薛珞恨恨地看着那变幻的天色,四月的和风还在吹拂着,带着未烬的太阳的热浪,两人的发飞扬交融,彼此从目光中竟看到了宿命的意味,好像她们是被上天惩罚,由此正在生离死别的一对怨侣。 “可笑。”薛珞顺势拉起丽娆的手,踢开另一面紧闭的窗扇,带着她迎着那夹杂着巨大雨点的狂风,用力地跃了出去。 “至柔,外面要下暴雨了。”丽娆抱住她的手,在一道把街市照得亮如白昼的闪电下,骇得把头埋进她的臂弯里:“我们会被雷劈死的。” “死就死吧,我不怕。”薛珞意志决然,沿着檐廊,避过躲雨的居民,往那郊外空地奔去。 “我怕啊,我还不想死。”丽娆欲哭无泪,挣脱不得,只能闭上眼,顺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不敢放松。 站在郊外的野地里,倾盆大雨落了下来,瞬间把两人衣衫湿透。 四面雷击一刻不停,大镲声如影随至。 薛珞任那雨不住往发上浇注,睁开的眼只能看到被水帘笼罩的摇晃幻影,天和地似乎都被颠倒了。 “咱们折桑起誓。”薛珞捏紧手中的指骨。 “什么?”丽娆抬起头来,大雨冲刷掉她露在齿间的话语,她只能闭紧唇,眨着眼,才能不至于窒息。 薛珞带着她来到一株低矮的桑木前,用力折断一根桑枝,灰褐的树皮被扯带下来,现出青色的根茎,白色的汁液滴到手中,很快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 “咱们折桑起誓,永远不要分开,如果往后我会变心,即刻就被这惊雷劈死。” 那时梦中都不敢相信的场景,切切实实发生在了当下,丽娆也不知心里是悲是喜,见薛珞看了过来,她抬手抓过那根桑枝:“我如果变心就被这惊雷劈死,永远不得超生。” 第193章 雷声顺誓落下,不远处的树桩立时遭劫,焦木起焰,化作白烟腾起。 “你瞧。”薛珞咽下口中浑浊的雨水,唇边扯出释然的笑意:“老天是听着的,它都知道。” 丽娆握着那树枝不住发抖:“我不行了,再不走,我不被劈死也要被吓死了。” 第117章 第二天, 当丽娆在缠绵的倦怠中醒来后,薛珞早已离去了多时。 从窗外明朗的天色能看出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她翻了个身, 蜷躲进昏暗温暖的被子里, 想继续重温未完的梦境, 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能觑着眼睛摸着被上针线的纹理猜测它的形状, 以此拖延时光, 以求不要被那纷扰的杂念搅动得心绪无常。 她实在不想管久不现身, 薛掌门会怎么想, 最好彼此都把对方的存在撇得一干二净, 直等到薛珞回来才好。 连波寨中。 李言近日时时在寨门口眺望,虽然告诉自己那人不一定会来,但江湖中人人重视承诺, 尤其是名门正派的徒众,绝不会拿自己的信誉来开玩笑。 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总是在失望和希望的心情中反复辗转。 但已至四月,参加武林大会的各门各派悉已回归,便是再返回津门也用不着这么多时日, 可见纵不是路上出了事故, 也必是途中有了另外的打算。 “看来, 今日我的朋友也不会来了。”他回身招呼一旁陪他站了近半个多时辰的姑娘:“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在屋里绣绣花,弹弹琴,爹说了,这次可不由着你, 必要把你尽早嫁出去才好。” 那脸上促狭,正准备奚落兄长的年轻姑娘闻言, 雀跃的心情顿时被冰水浇得一干二净:“你不要自己被人放了鸽子就拿我出气。” 李言挑眉道:“我说的都是为你好的话,怎么会拿你终身大事出气,这连波寨谁不知道你痴恋王似琪把家中至宝都险些送了出去,-名声被损,你也别想找什么好人家了。” 姑娘双眸被气得泛了水汽,摔下手中折的鲜花,提着裙角就往寨子里奔,良久又折返回来,愤然道:“你说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天天吹嘘武林大会夺魁那个姑娘是你的好朋友,说她要来做客,现在已经一个月了,人影都没有。寨子里的人笑话你可比笑话我的多。” 听着这戳心挠肺的话,李言连生气都提不起劲,只叹了一口气,自嘲道:“谁说不是呢,怪我自作多情罢。” 两个人携手慢慢往寨子里行去,经过昨日大雨的洗涤,骄阳在午时才姗姗升起,青碧的江水泛了黄,水线与渡口的长栈平齐,船支随波摇晃起伏,整个寨子像是江中停泊的岛屿。 “不知道王似琪的伤怎么样了?”李姑娘忍不住低喃道,她随手捋过拂到鼻翼的碎发,借势看着寨中矗立的旗帜,不敢去看兄长的目光。 李言一把推开她,厉了脸色道:“你竟然还在挂念他?” 李姑娘冷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死了没有。” 她这猝然转变的语气让李言怔住了,一时倒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早已放下,自己该继续生气还是该笑着附和为好。 “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一道残影倏然跃过身前,在长栈中借力,直飞至那寨中旗杆之上,像一只翩跹的蝴蝶,顾自扇动着白色的翅翼。 李言以手搭棚,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但是刺眼的光正像万千的针急射过来,让人禁不住疼痛落泪。 他看着看着,心下一震,便拉着妹妹奔跑起来,绕江的栈道,蜿蜒向前,奔跑在上面能听到脚步透过水面的咚咚回响。茂盛的水草此时只冒了丁点绿色的头,叶片耷拉在水面上,毫无生气。 两人跑到连波寨的主寨楼前,那旗杆上的人便落了下来,停在两人身前。 “薛姑娘。”李言激动不已。 薛珞微笑着点了点头,虽没有说话已是极大的表示善意了,她今日心情还不错,精神充沛正是想大展身手的时候。 李言局促地搓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是李姑娘较为镇定,她收回打量的目光,推了推兄长道:“还不快把客人请进去。” “哦,对。”李言回过神来,一面请薛珞进寨楼中休息,一面嘱咐妹妹让人快些送最好的茶点来。 薛珞跟着他信步而入,抬眼望去,这寨楼全是用圆木所搭,紧实美观,里面器具考究,修饰得也和平常的府宅无二,比起泽叶那些简陋的草屋那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飞鹤帮占据着泊阳一处重要的贸易线,有十数艘大船以供运货,这样的规模足够让周围的水上帮派为之眼红。所以这次帮忙,必定是铲除周围的流寇水盗,对于货船来说,最大的危险恐怕就是劫船了。 薛珞喝了一杯茶,放下杯子便极快的进入了正题:“你说的那个仇家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 李言正在殷勤布茶,闻言连忙回道:“不远,就在下游十里外的流金峡,我从津门回来便听父亲说,他们又抢了我们往青州的一船货物,损失实在惨重,这也是我未在家没能亲自护送的原因。” 薛珞勾唇笑道:“你好像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 李言知道她这话里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但还是有些心虚脸红:“我当然比不上薛姑娘武功高强,但杀几个水贼,应当也不是问题。” 第194章 薛珞道:“他们若在这江上盘踞已久,定然行事十分狠辣,况且多是为了钱财,绝不会与你硬拼武艺的。想来他们的水性也很好,即便硬拼,你也讨不了什么便宜,以往都是破财免灾么?主动给过路钱?” 李言敬服她的智慧,只是寥寥几句,便已把所处的形势和对方的想法了然于胸:“是,以前送些钱就相安无事,现在越来越猖獗,不但抢劫货船,还潜到连波寨偷盗。” 薛珞听完,顾自沉吟了一会儿,蓦然起身道:“我现在便去打探打探他们的动向。” “薛姑娘,留步。”李言急步上前拦住她,他可不想看她孤身犯险,况且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怎么能不留她多住几日,日盼夜盼为的不就是此时么:“不用那么急,不如用了晚饭,明天再动身,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薛珞淡然拒绝道:“算我行侠仗义,单为此地百姓除患,与你无关,你跟着去反倒落人口舌。” 第118章 流金峡这个名字, 是薛珞到了那峡弯后,恰逢傍晚,几乎一眼就参透了它所带来的绝妙含义。 夕阳渐下, 落日悬挂在峡峰之间, 江水粼粼, 似盛了满满一汪金泊, 跳跃得快要溢出去了。沙鸥从江岸飞到峰林之中休憩, 数只连成排, 映着那绯红的晚霞, 让人像置身在泼墨的山水画卷之中, 心旷神荡。 薛珞把神思从这画中收回,转头看向那峰崖上隐藏的数幢寨楼,它们驻扎在山石嶙峋之间, 傍江而起,又有云松苍柏掩映,不仔细看,倒真是看不出来。 炊烟袅袅而升,伴着猎狗的吠啸, 男人们晚归的吆喝中夹杂着酒气蒸腾起的狂躁, 虽缺了几分由妇人和幼童才独能凝聚的温馨松懈, 倒跟平常的村子没什么两样。 薛珞脚尖点过流沙,沿着水面轻曳而去,几只停在江岸礁石上寻鱼捉虾的白鹭被惊得扇翅而起,清雅的啼叫引得猎狗们望风而动,纷纷涌到涯边来。 此处江水湍急, 栈道口矗立了一个瞭望台,不仅能看到数里外船只的帆影, 还能轻松捕捉到外来者的动向。薛珞不敢硬闯,另找了一面陡峭的山壁,攀藤而上,由此潜入到寨子的腹心之中。 听李言说,这个寨子叫做乱石寨,如今看来倒是有些道理,硬生生在石峰上开道起家,架起幢幢寨楼,算颇有一番毅力。 正逢开饭,山道石栈上巡逻的水盗们都收了刀,正在往一座宽大的寨楼走去。而炊烟正是从这寨楼上升起。 寨楼虽大,难免有些寒酸,石头垒起地基,上面叠放圆木,乱七坚八,又添黄泥抹隙,与旁边宏伟大气的主寨楼造艺上完全不可比拟。 毕竟是头领住的地方,理该要比手下们的住处多花费一些心思,倒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分配抢来的财物,才能在如此悬殊的境遇下,让这些人死心踏地的为之卖命。 薛珞见数个葛衣布鞋的仆从,提着几个食篮往主楼送去,她跟着他们一路沿山道乱石中且行且避,待他们进入楼中之后,御起轻功,跳到二层的檐廊之上,等他们出来后,再落下转到寨子后侧 寨子侧门外驻守的贼寇们去用饭了,换防之人还在路上,所以正是防守空虚之时,薛珞顺势由此潜到主室的边房之中。 虽是边房,顶上的梁子却横贯整个屋子,这倒给了她机会隐蔽。匍匐在房梁上虽然不甚雅观,但比在边房探听安全得多,那里守卫虽松,但过了饭点难保不会有人随时回来。 厅堂中的八仙桌上有人正在吃饭,但边上却伫立着十数人,皆是黑甲马裤的汉子。主位上的人声音大而厉,仿似正在训话,周围的人唯唯诺诺,不时低头回上一两句。 薛珞耐下心来,尽量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毕竟他们的恶都是从飞鹤帮口里传出来的,她虽然答应帮忙,但也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死得其所。 “悦州拦下的那艘客船,人都赎回去了?”桌上喝酒的人问道。 下面立时有人回答:“还有八个没信,三个女的,四个男的,看样子家里都没钱。” “还有一个呢?” “那一个想逃,追的时候,被狗撵下涯摔死了。” “既然没人赎,那也别白关着的,男的就绑石头扔下河去,几个女人,选个姿色好的晚上送到我房里来,剩下的就让兄弟们分了。” 下面的人顿时挂起了谄媚的笑意:“是,多谢大哥。” “最近连波塞又有一艘船要过来,这次不让他们狠狠出次血就绝不放过去。我看那李老头是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送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少,下次兄弟们去捞油水顺便就把他女儿捞过来,这可比船值钱多了吧。” 众人听完都哄堂大笑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众人便陆续离开了,只留了两个想来是这里面德高望重之辈,得已坐在下位陪这匪寇头目喝酒。 薛珞往后探手摸住剑柄,丈量了一下落下的位置, 既然图财害命,那就不必手软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寨楼外就起了波澜。 几个人慌乱地跑了进来,指着外面道:“大哥,外面有人上来了。” “什么人?”那头领站起身来。他个头极高,身材壮实,手上那把弯刀一挥,生生带起阵狂风,把头上缠的一方青布巾吹得直晃。 这刀看起来可比丽娆身上那把寒月刀重多了,寒月刀胜在轻巧锋利,这把黑刀刀刃厚钝,从上到下都泛着浓重煞气,没有一把蛮力是舞不起来的。看他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凸起的长筋,足以知道他内力不低。 第195章 “他从山道潜上来,幸而被瞭台的人看到了,不过他戴着面巾看不清长相,我已经让人带着狗去搜了。” 桌上一个年纪较长,眉上生了块黑疮的男人道:“恐怕是来救人的,放心,这地方藏不住人,最多一刻钟就能揪出来了。” 那头目听了便仍坐下继续喝酒,黑刀往桌上一丢,杯盘被震得哐啷作响。 薛珞翻身仰躺在横梁上暗自腹诽,也不知是谁这般冒失的跑了上来,贼人们猝然警醒,巡逻者必定倾巢出动,她这下去反倒不好得手了。 想到这里,她决定换一个地方埋伏,不如就隐到卧榻之旁去,趁贼人睡觉时再动手,总归要入夜了,再等一个时辰就行。 她沿着横梁退到内室,翻身落了下来,此处的屋角还有道小门,她立时走到门边,附耳倾听了一下动静,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这边刚进去,那边就有两人进了屋子。 “搜仔细点,哪里都不要放过。”两个人一个沿着内室绕了一圈,把那些箱笼屏风以及堆砌木箭枪头所留的缝隙都检查了一遍,另一个人推开小门,只把头探了进去。 屋子里有一个天窗,日已西落,天光萎靡,乍一看只觉得昏昏然漆黑一片,良久那石床木案才得已显出轮廓来。屋子不大,东西也少,并没有藏人的地方,因此那人并没有进里搜寻,只看了看便退了回去。 薛珞从门上屋角落了下来,开始绕着那天窗打转。 天窗被木棱所封,窗口又极狭小,轻易是逃不出去的。 须臾,门外有了响动,薛珞走到门边,把佩剑掣出,横至胸前。 “抓住他。”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由此响起。 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有人撞在门框上,发出碎裂的巨响。 门扇被推了半尺宽,薛珞无奈,只得顺势躲在门后,微微侧头观望。 门外一群贼寇正在围堵一个黑衣人,黑衣人左突右闯怎么也跳不出包围圈。 那匪寇头目站在不远处,弯刀横担在肩上,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根本就不屑插手。 薛珞轻啧了一声,暗道:“不自量力。” 那身形和功夫路数还能有谁,飞鹤帮的白鹤掌配上灵动的剑招,在摇曳的船上可以且攻且守,在实地上就没多少优势了,况且这边人多,即便耗也能耗死他。 贼寇们也懒得跟他纠缠,十来个人扯出一张大渔网,由两面屋角慢慢包抄,很快就把他困守在了角落。 那人退到门边,正在寻找薄弱之处以待攻出,门内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襟,直接把他拽了进去,木门瞬间紧闭。 所有人面面相觑,因为速度太快,倒有多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来做什么?”薛珞怒道。 李言拉下面巾,既有些无措又有劫后余生的激动:“我实在担心,所以想来帮帮你。” “帮忙,帮倒忙罢。”薛珞冷冷盯着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她这毫不客气的詈骂,李言浑感羞愧,低着头半晌不能说出话来。 门外贼人们开始吆喝,不时地踢撞着门,虽有门拴内扣,但早晚是会闯进来的。 这群人配合默契,拿渔网封住走位,纵然是轻功卓然也未必冲得出去,这次还真是轻敌了,早知道就该留在横梁上等待,也比现在进退无路来得好。 彼时,泊阳客栈中,坐在窗边看景的丽娆,无端就打了个冷噤。 案几上的菜肴分毫未动,她还抱着希望,盼着薛珞能在入夜前回来,现在看来,大约是过于乐观了。 旁边花瓶里还插着昨夜折下的桑枝,枝干汲足了水,叶子犹还青翠,她拿着指腹轻轻触摸着叶片,冰凉的叶片在指下荏弱的颤动,她本就有些悬吊的心,开始轰然跳动。 “不会的。”她喃喃道:“至柔武功那么好,一定没事的。” 暗室内。 薛珞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呆会儿我放他们进来,你在屋角抵抗,尽量拖得久一些。” “那你呢?”李言急迫道,他自然愿意以死拖延时间,以待机会让她逃出,可这里毕竟人多,她怎么能安然出去呢? “你不用管我怎么做。”薛珞抬起剑柄把它置在门拴上,只待轻轻一推。 李言重新蒙上面巾,退到了屋角,他横剑做出御敌招式,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薛珞推开木拴,快速跃至屋顶。 下面的人一窝蜂涌了进来,前面的人举刀向前攻去,后面的人拉开渔网,开始一步步缩小包围圈。 薛珞看准备时机,等到拉渔网的人尽数入了门,这才落下,站至两人身后,执剑沿着两人颈项拉过,鲜血迸出,人无声而倒。 她再次关上门,把这群人困守在黑暗中,很快就杀了个精光。 不过这个方法只能用一次,后面的人绝不会再这么傻傻的进来了。 第119章 薛珞慢慢拭去剑刃上滑腻的血渍, 尸体厚厚堆叠在屋子里,落气之人喉间残存的喟叹,听在耳里, 泛起一阵奇异的快慰感。 如果不是天光暗沉, 李言一定能捕捉到她唇边未能抑制的笑意, 先时的压抑在这里得到了释放, 本来还担心自己的武艺已经生涩, 现在看来, 倒不用那么妄自菲薄。 “薛姑娘, 我们现在怎么办?”李言踩着这些尸体踉跄走了过来, 屋内沉寂的死气,给了屋外人以震慑,让他们暂时闭了嘴, 不敢再莽撞相迫。 第196章 “当然是出去好好打一场,难不成就呆在里面等死。”薛珞背靠在门边,很快又把剑柄探向门拴。 李言深吸了一口气,他捏了捏掌心,以便握剑的手不那么颤抖:“我先出去吧。” “自然是你先出去。”薛珞也不跟他客气, 她甩过长帛, 把它的一端缠向窗棂上的木棱, 飞身隐到屋角。 门开了,李言不敢犹豫,提起内力一掌击向门外死角,然后拿着剑纵出,剑光横扫, 但很快茫然的停了下来。 “咦。”他疑惑道:“外面没有人,他们把门堵了。” “嗯。”薛珞没有惊慌, 反倒立即知道了他们的想法:“恐怕是要用火攻把我们逼出去。” 话音刚落,天窗上蓦地一暗。 接着烟气便从窗子里蔓延了下来,小屋里空气顿时浑浊得无法容身。 薛珞收了长帛,跟着出了小屋。侧门与主门皆已关闭,这群人估计已在外室严阵以待。 “上房梁。”薛珞当即御起轻功攀了上去,房梁与主屋相连,刚一探头,两只箭矢便簌簌击来,翎羽在梁木上扇动,准头极高。 李言见状,翻身坠落,口里叫道:“小心。”这时侧门洞开,四个汉子或蹲身或站立,皆拉满了弓,箭头对着李言,就是一阵急射。 李言勉强避过这四支箭,但架箭之人行动极快,很快两两配合,放箭速度没有间隙,让人无暇反抗,只能趋身又滚进那已经落满烟尘的小屋。 薛珞趁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翻身下来,策出长帛,阻了他们的视线,抓住这攻势渐缓的机会,飞身而上,一脚踢翻两个站立的人,回身执剑斜挑而上把两个蹲步的汉子当胸刺死。 门再次关上,李言当即从小门倒出,爬在地上呛咳不止。 听着他嘶心裂肺的咳嗽,薛珞皱眉不已,她道:“就近拖一具尸体出来。” 李言喘着粗气,用面巾抹了把口中不住溢出的涎水,咬牙憋气又倒身进去,拽了一具尸体出来。 薛珞把长帛系到那尸体脚踝,提起内力把他抛至房梁上,她飞身上去,倾身望着下面已经无力瘫坐的李言道:“你是跟着我冲出去,还是就在那里等着?” 李言只觉呼吸间心肺俱痛,但看着那张如清澹雅致的脸,怎么也说不出泄气的话来,他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成为拖后腿的废物。 他以剑拄地站起身来,轻功使了一半就岔了气,重重落在地上。 “薛姑娘,我……”他红了脸,语无论次:“我实在上不去,还是……还是从这门拼一把,呆会儿咱们在前面汇合就是了。” 薛珞看着那逐渐弥漫到内室,并越来越浓烈的烟雾,点头道:“好罢,万不得已你就亮出身份,在他们眼里你还是值点赎金的。” 说完,也不管李言作何反应,直把那尸体顺着房梁向前屋抛投而去。 弓箭如急雨般不停飞射,那尸体全身插满了箭支,早已看不出原有的模样。薛珞跟着尸体倒曳而下,月华剑法左冲右突,很快冲破那群弓箭手的压制,沿着血路向外。 “想走没那么容易。”黑刀当空而来,由头往下,带着飓风斩天灭地的一击。 薛珞抬剑相抵,用了七成力,只觉虎口微微疼痛,人也被倒袭了三步远。 她拉起长帛护住后背,不敢轻敌,专心致志与那寇首周旋起来。 但外屋人太多,又没有可以避身的地方,轻功使起来不甚舒畅,只能想办法躲过那黑刀的猛烈攻势以求找到间隙,得已逃到外间。 天色将晚,寨中亮起火把,几处锋火台都已点起,四周呼喝声不断。薛珞倒跃而起,用脚踢过一支迎面的箭矢,长帛攫住那头领高擎的头腕,死死拉住以减轻他刀锋下坠的威力,自己旋身从他腿侧滚过,手劲不松,直接往前拖拽。 头领双手握刀后撤步与她拉锯,她当断则断收了长帛,扑进外面的黑暗里。 狗的吠啸从两侧夹击,黑色的皮毛在暗夜里泛着油光,四腿快似疾风,很快拢乱她的步伐。弓箭手们在门外重新摆好阵势,箭羽顺着她的白衣倾出。 她狼狈地扑身倒地,滚进一旁的灌木丛,丛中棘刺纷扰很快把她擦挂得遍体鳞伤,但也有效阻挡了箭矢的准头。 真是倒霉,她暗叹一声,两只猎狗左右包围,曝露着她的位置。 先时在泽叶雨林中还知道穿身黑衣,现在倒好,轻敌如此,合该遭受点磨难才是。 她匍匐在地,撕扯开外衣,砍下一枝灌木包裹起来,然后用剑挑起,远远投掷出去,趁那两只狗嘶咬拉扯之际,只着中衣翻跃而出,也不拘有路没路,御起轻功一阵奔逃。 “捉到了,捉到了。” 寨楼旁有人高叫,这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又兼那狗拖着残衣回到头领身旁,箭势暂歇。 那头领俯身捡起残衣,回头便见几人押着已经挂彩的李言走了过来,他拿刀挑下面巾,冷笑道:“我说是谁搞那么大的阵仗,原来是少帮主,奇了怪了。”他拿着那白衣在李言面前晃了晃,见他目眦欲裂,竭力反抗的样子反倒好笑:“我这里又没扣押飞鹤帮的人,你跑来做什么?” “为民除害。”李言吐出一口血沫:“裘寨主这么多年来,杀了我飞鹤帮那么多人,我难道就坐视不理?” “哈哈哈。”裘寨主大笑起来,他弯刀倒拄,双手撑在刀柄上,好以整暇地看着他,灰褐色的脸上全是蔑视:“所以你带了个帮手就来了?还是个女的,学那些江湖侠侣想干出点名震江湖的事来?真是可笑,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第197章 “我也不杀你。”他举起刀挥了挥,命两个人上前,沉声令道:“把他吊在瞭望台上,明早再去飞鹤帮送信,让他们拿一万两赎金来。其余的人把这流金峡翻过来,不把那女的找出来,今晚就不要睡了。” “是。”所有人听完命令,火龙般倾巢而出,把这石寨照得犹如白日,江岸边很快也站满了搜寻的人,并把那沿江的出路全数堵尽。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丽娆脸现喜色,顾不得整衣便冲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是薛掌门肃然的脸,玄衣衬着白须,目光矍铄,很是威严:“江姑娘,至柔回来了么?” “没有。”丽娆很是失望,既而担忧便占了上风,也顾不得多礼:“薛掌门,我有些担心,听说连波寨离这里只有二十里,我想去那里等她,你能不能借我一匹马。” 薛掌门垂了眸,长须无风自动,想来心绪也是不平,过了良久,他抬起头道:“至柔这孩子和她爹一样,性子最倔,做事极爱逞强。我有心要去帮忙,只怕她看到我又要生气。你去也好,你们是朋友,自然比我这个长辈交心,她是言出必行的人,但你也别总是纵着她,该劝慰的时候要劝慰。” 丽娆低了头,揉捏着衣角,有些难为情,不知该怎么答话。 薛掌门又道:“既要去找她,也别独自前往,我让严世钟陪你去,他武功虽一般,但也能出些力,有他保护想来至柔也能放心,回头总不至于太过埋怨我。” 丽娆心头微热,颤声道:“多谢薛掌门。” “去吧,马匹就在下面。”薛掌门侧身让了路。 丽娆飞身而出,也没去细想他为什么能提前布置得这么周全。 两骑马飞驰在泊阳江畔,远离了城池的繁闹灯火,只有江畔渔火点点照应着脚下幽暗的路。 乱石寨断涯边,薛珞拽着一根藤蔓,把它拦腰缠绕了两圈,以此可以省些力气。 脚下火把林立,头上脚步冗杂。 江风吹得发丝凌乱,仅剩的中衣避不了风寒,但能在冷冽的寒意中让自己保持极为清醒的神志。 猎狗很快顺着吹起的风,闻到了她的气息,它们领着匪众,在这涯边来回奔忙。 走了几圈,找不到线索的人们开始厌烦,拉着狗往山上乱石中走去,只剩了几个人继续留在这里搜寻。 李言被长索挂在瞭望台上,他从来没这么清晰的看到夜晚上奔腾的江水,两岸峡峰像两颗犬牙,把江水狠狠噬咬住,断了这江上船只行走的命脉。 手骨的疼痛还是其次,想到薛珞危在旦夕,他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悔恨,满山的星火,游龙似的人群,他既盼望马上得知她的处境,又害怕他们真的找到她。 这群人会怎么对待一个女子,他比谁都清楚。 裘寨主坐进寨楼中,重新举起酒杯,旁边的副手连忙殷勤倒酒:“放心吧,大哥,跑不了的,我找那悦州的姑娘来陪你散散心?” 裘寨主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副手自然了解他的心思,出了寨楼唤了一个就近的人来,解下腰间的令牌递过去道:“去水牢里,把那长得好看的女人挑一个带出来。” 那人弯腰接了令牌,低着头便退下了。 第120章 丽娆星夜抵达连波寨却扑了个空, 她得知薛珞和李言已于当日午时就去往流金峡的消息,本来想安然等待的决定被打破了,夜里呼啸的江风与湍急的江水让她愈加惴惴不安。 留在这里无望的等待, 对她来说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她想要去流金峡走一遭, 只要不涉及危险之地, 远远得知她还是安全的, 那自己就不用承受这些虚妄的痛苦了。 严世钟自然不敢有所异议, 他本就是带着保护薛珞安全的目的前来, 因此问明地点, 调转马头跟着丽娆马不停蹄的赶往流金峡。 两人在河对岸的隐蔽处下了马,扒开芦苇丛远远望见那山头上火光漫天,匪众倾扎, 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丽娆捂住心口,脸上焦急难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搜人,一定是出事了。” 严世钟较为老成,他抬眼仔细察看了半晌, 见那高耸的瞭望台尤其显目, 上面如鼓搥般摇晃的物什, 倒像是一个人,便指着让丽娆辨认:“江姑娘,你看,那是谁,似乎并不是薛姑娘。” 丽娆只觉得晕眩不止, 她眨了好几次眼,才让自己清明起来, 紧接着她便辨认出,那台下吊着的竟是熟人。 “李言。”她嘶声道:“他被抓住了,那至柔……不行我要过去。” 严世钟见状连忙拉住她,劝慰道:“江姑娘不要急,你即便这么过去也帮不了忙,他们现在正在搜寻,说明薛姑娘并没有被抓住啊。我们在这边静观其变就是了,如果她真的被抓住,我一定会设法相救。” “可是……”丽娆现在哪有理智平静的思考这些问题,她现在满脑满眼都是薛珞的安危。 “如果她被抓住了,你怎么能马上救到她呢,那群匪寇难道会等着我们过去再杀了她吗?”丽娆想到这里浑身汗毛耸立:“即便要静观其变,也要占据有利位置才行。” 严世钟为难道:“江水这么急,便是水性再好,恐怕也游不过去。” 丽娆抬眼望着四周地势,本想寻找水浅滩长之处,不想却看到了那两座如双臂围抱的峡峰,虽然峡峰之间距离尚远,但只要能用轻功过去,再用山峰上的藤蔓作绳索,相助剩下的那个人应该不是难事。 第198章 “严大哥的轻功怎么样?”丽娆问道。 严世钟用眼丈量着峰峡的距离,倒有些忐忑:“说不得,试一试吧。” 说着两人便弃了马开始往峰峡上攀爬,山上怪石横斜,石中荆棘丛生,手指抓握间不觉疼痛入骨。 丽娆拿出寒月刀,不时削砍着绊脚的藤蔓以及挡路的蒲草,爬了约莫一刻钟,抬起眼来,只见硕大的月亮悬吊在峰梢上,树影婆娑悠远无尘,比平常的清夜更加明亮。 对面的山寨依旧的人影嘈杂,这种热闹倒成了安定人的音弦,至少有他们在,便证明薛珞暂时无恙。 “江姑娘。”严世钟探下剑鞘来,他已经先行爬到了顶端,那是一块凸起的巨石,与下面有着极大的落差。丽娆抓住剑鞘由着他帮忙拉了上去。 从这里往前望去,另一面的峰顶是漆黑的树从。 丽娆半跪在石上,身下汹涌泛白的江水把她拉到了千浪滩的礁石上,眼下的情形与千浪滩险恶也不分上下,左右就是拼运气,落到江水中依旧是死路一条。 “严大哥,你若是没有信心就不要勉强,我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丽娆实在不想别人因为自己而涉险,如果自己的感情之路上非要垫几条人命,那往后便是修成正果也不会觉得幸福,总会有难受和悔恨缠绕。 严世钟笑道:“不会勉强,我若是不尽力一试,反倒没有脸回去见掌门了,掌门对我托以重任,我怎么也得不负所托。”说着后撤数步,提起内功便往对岸峰涯上飞去。 丽娆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眼睛,等到听到雀鸟声乍然惊散,她这才敢鼓起勇气往前望去。严世钟已经顺利到达了彼岸,但他身陷树丛之中,没有了身影。 丽娆松了一口气,她把寒月刀别到腰迹,慢慢站起身来。江风吹得衣袂往后猎猎作响,山上的猎狗被雀鸟声所惊,腾起巨大的咆哮怒吼。 严世钟从树丛中爬了出来,他手上挽着一根粗大的藤蔓,正把它的一端系到石头上。他甩动着藤蔓蓄了一会力,猛地抛了过来,丽娆侧身躲过撞击,快速把那藤蔓拆下缠绕在自己腰上。 严世钟挥了挥手,表示已经准备就绪,丽娆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恐惧,提起内力便往下跳去。 腰腹上急勒的疼痛让她闷哼出声,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了一团,连血液也无法流动了。 剧烈的疼痛后,就是失力的摇晃,丽娆努力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她双手攀住藤蔓用力撑起身子,此举可以减轻□□的痛楚,也可以让严世钟拉拽起来不用那么费劲。 “江姑娘,你没事吧?”严世钟拽住她的衣袖把她提了起来,丽娆揉着肚腹半晌说不出话,等到疼痛稍稍平复,她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急忙把藤蔓削断。 “我们得快一些下去,现在火光都聚到山顶上去了,至柔一定是躲在他们搜索过的地方。”丽娆钻进树丛中往前奔去。 月光下,石头泛着白,比那火把更加触目。 待到他们终于下到河滩,山上的人已经绕到了左侧正从瞭望台边的大路往下走。两个人急退不已,此地山石平坦,躲避之处太少,站在高处用火光一照即刻会被发现。 况且猎狗的嗅觉灵敏,便是躲藏得再好,也会被揪出来罢。 “江姑娘,我们往右边找路过去吧。”严世钟轻声招呼。 “我们就往瞭望台这条大路走。”丽娆沉声道。 严世钟担忧道:“这条路很容易被他们发现。” 丽娆看着那群人往下,料着他们会走到沙滩上去并一直搜索到右侧的峭壁,便趁着他们行至瞭望台旁的转角处,躲到台下立柱的阴影里,她轻声解释:“他们无非是着重搜瞭望台看不到的地方,看得到的地方恐怕不会那么仔细,况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这条路才能最快到达寨楼。” 严世钟点头道:“是,不过这个台子终究是个麻烦。” 丽娆卸下弯刀,把它执在手上:“所以得把他们都杀了才行。” 严世钟想了想正要出去,被丽娆抬手压住:“别动。” 狗的喘吠急促而来,丽娆倒换刀柄,把那寒芒避在身后,右手捏住石子往前路上掷去,石子在大路上骨碌碌弹跳着一路往下滚动,几只狗闻声全都猛扑了过去,引得后面的人无心仔细察看四周全都跟着追赶而去。 “严大哥,瞭望台的人就交给你了,上面吊着的那个李公子是我们的朋友,你帮忙把他放下,他水性极好又会开船,便是从水路走也不是难事,一切小心。”丽娆嘱咐完,也不等他回应便提裙往山上奔去,她也不知道那群人什么时候回来,总归不能拖延。 等到台上的人发现路上的人影想要大声叫喊提醒时,严世钟已从侧面山壁攀到楼阁中,并把他们一剑割了喉。 丽娆来得山间的几座寨楼旁,不知该从何找起,一只猎狗从暗处窜了出来,对着她大声吠叫,吠叫声引得主寨楼的人举着火把往下寻来。 丽娆魂飞魄散,她左手执起弯刀与它对峙着,脚下慢慢往一座较为阴暗石寨楼奔去。 那狗跟着跑来,往她腿上扑咬,她右手弹出石子往它闪烁着莹莹绿光的眼中射去。 猎狗惨叫一声,很快掉头离去。 丽娆闯进石楼中,走在那带着回音的长长甬道,不知该加快脚步,还是放慢脚步,道路逐渐往下,四周越来越阴暗潮湿,壁上的火把三支灭了两,只有一支火焰奄奄一息的闪烁着。 第199章 她闻到了腐臭的气息,几只老鼠正顺着地沟攀爬。 “这里是牢房吗?”她暗自腹诽。 果不其然,走到尽头,便出现了连排的石阁,木栏镶嵌得紧实,只能从指缝宽的罅隙中,看到里面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或躺或坐全无半点声息。 她惊讶于这里竟然这么安静,连驻守的人都没有,转而就在旁边的地沟里看到了数具匪寇的尸体,鲜血顺着沟壑流出,蜿蜒成小溪,伴着蟑螂黑鼠在石地上乱窜。 她惊讶中又带着点狂喜,正准备找就近牢房中的人询问,便有一只手拦腰抱住了她。 那只手粗壮用力,身上的黑甲烙铁般贴上她的背部,她低叫一声,抓起弯刀往右斜劈,那人执了她的手腕反身向前,并把她挤压在墙壁上。 她挣扎着用头往后撞,那人反倒轻笑出声:“阿娆,是我。” 手劲蓦然放松,丽娆得已转过身来,她看着面前绑着马尾身着黑甲马裤的姑娘,犹还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不顾性命找想寻找的那个人:“至柔。”她抚摸上她的脸:“你怎么穿成这样?” 薛珞拉过她的手吻了一下:“不穿成这样,我就逃不到这里了。”她随即厉了脸色,语气生硬的责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丽娆心神微松,眼睛里泛起湿热的潮意:“我太担心你了,本想在河对岸安静的等你,可是看到他们这么大阵势的搜寻,实在不能安心,便求着严大哥带我过来了。” 薛珞见事已至此,只能无奈地拥住她,叹息道:“真是傻……严大哥是谁?” “是苍山派的徒众啊,你忘了么?”丽娆靠在她胸前吸了吸鼻子娇嗔着,猛然间却忆起现在还身处危险之中,便拉住她的手,急切道:“至柔,我们快走吧。” 薛珞摇了摇头:“没有杀了那贼首,我还不能走。” 丽娆虽有些不解,但也不想驳斥她的决定:“那我们怎么才能杀了他?” 薛珞抛起手中的令牌:“那贼首让人带一个女人过去,我本想随便找个女人,可看她们那样子实在狠不下心,即便我能保住她们不受伤害,她们也不见得会配合我,自愿往那魔窟里进。” 丽娆看着那令牌,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我来得正是时候不是么?” 薛珞明白她的意思,急斥道:“不行。” 丽娆笑道:“可以的,他们没见过我,我比起这些女人来说更有自保的能力……就算没有,我也不怕啊,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第121章 丽娆跟着薛珞往主寨楼走去, 虽说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越离得近身子反倒不由自由的发起抖来,好像接下来真要经受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 薛珞探手拽紧了她的手臂, 一路上遇到盘查询问便亮出手中的令牌, 她低着头脸上又抹了泥土遮蔽, 在黑暗中没有人看出端倪来。 “怕了?”薛珞问道, 她侧眸看着丽娆有意弄乱的鬓发和衣衫, 浑觉得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没想到她竟然沦落到要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做诱饵的地步。 丽娆咽了咽口水, 咬牙道:“不怕, 我还嫌你走得太慢了,若是早些杀了他,咱们也好快些回去。” 薛珞扯了扯嘴角, 却没有溢出笑意来,她抬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寨楼,脚下的步子迈得僵硬沉重,比丽娆还显艰难。 “啊……”一束火把逼至眼前,窜起的火舌燎焦了额前的碎发, 丽娆失声惊叫着, 整个人烂泥般往下坠。 拿着火把的人正是那头领的副手, 他向着薛珞嗤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哥都问了两遍了。” 薛珞松开手,退后一步,没有说话。 那人拽起丽娆的衣襟,拖到近前仔细察看了一番, 随后颇为满意地点头道:“我倒不知道那水牢里面还有这样的绝色,先时驻守的弟兄们怎么连个气都不通, 看来是有意想占住独享了,明儿我再收拾他们,走。”说着拉得丽娆一个踉跄,急步往寨楼中走去。 丽娆在慌乱中转过头,只看到薛珞在阴影中一张不甚清明的脸,她压低了下颚,手指正按在腰间的弯刀柄上。 然而不过就这么瞬息之间,她已经被挟持到了内室之中。抬腿不及,一个不慎,高耸的门槛刮破了小腿上的肌肤,她咬住舌尖不敢呼痛。 明亮的大堂让她不适地闭上了双眼,比起刚才灼人的火把光,这里的亮是一种更为压抑严酷的白色,她像是烈阳下前往水潭饮水的小鹿,明知四周潜伏着无数的凶猛野兽,为了一线生机也只能上前。 “过来。”头领丢了杯子,熏熏然站起身来,他轻轻招着手带着哄劝的意味,只是那赭红的方脸,藏着凶光的三角眼,还有满身掩不住的煞气,让人根本放不下心防来。 丽娆眼下可真不是演戏,而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惧怕,所以眼泪流下来,伴着抖似筛糠的身子,虽唤不起怜惜,倒也满足了噬血者的征服欲。 “我让你过来。”这句话适时的暴露了本性,显得急躁愤怒,青色的头巾被随手抓下,乱似蓬草的发向上坚起,像一根根坚硬的刺。 “去啊。”副手在后面推了一把,丽娆不敢拒绝,只得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那头领便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到了怀里,酒杯顺势抵到了唇边,酒液带着腥腻的气味,刚入口肠子便痉挛起来,全身都在抵触着,警告着,不要咽下它。 第200章 丽娆偏头躲避,却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与其抵抗,不如暂时归顺,她的至柔也定然不想看她多受苦楚。 停止挣扎后,她便开始低头啜泣,匪首掐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好好伺候我,兴许我还会留你一条性命放你回家去,若不然……”他把住她的脸强迫她看向外面攒动的人影:“这里的弟兄们可都等着我把你送给他们呢,你要是不听话,那可比死还痛苦百倍。” 丽娆睁大腥红的眼睛,忙不迭地点着头,生怕迟一分自己就真的遭受到厄运。 “好了。”男人放开她,指了指桌上的酒杯:“现在给我倒酒。” 丽娆执起酒壶,缓缓将酒液倒入杯中,并把那酒杯端起亲自送到他的唇边。 头领对她的示好极为受用,喝了酒,大手便开始沿着她的腰线向下滑动。 她抓住他的手腕阻止着他的动作,见他怒目而视,便柔声求饶道:“他们看着……我……我害怕。让他们的出去,好吗?” 头领闻言,哈哈大笑,抬手一挥那桌旁的两人连着门前的副手便都心照不宣的退了出去。 待得门已关上,丽娆这才稍稍放松下来,由着他把自己拉入怀中,感到他喷着酒气的唇要贴到自己脸迹,连忙又倒上满满一杯酒劝道:“爷,你再喝一杯。” “喝一杯。”头领衔住酒杯一口咽下,笑道:“你倒的酒,喝十杯我也甘愿。” 丽娆就等着他这话呢,脸上厌恶不显,手上执着壶一刻不停地倒酒,然而酒壶很快就见了底。 丽娆拥住他,嗔道:“这些酒不尽兴,我让他们再送来。” 头领竟然也忘了拒绝,毕竟来到这里的女人,谁不是又哭又闹,再不济就是怕成一滩稀泥生生吓死的,很少有这般主动的,便是假意奉承也好,总比块木头来得有趣味。 丽娆前去开了门,刚探了头,那瘦脸尖腮的副手便凑了上来,不等他开口,丽娆便冷脸道:“老爷让人送酒来,要大坛的。”副手仰头从门缝往里望去,见头领正坐在主位上便不疑有它:“好。” “唉。”丽娆唤住他,一脸鄙夷道:“你刚用火烧我的头发,我不想看到你,让旁边那个人送进来。” 副手怒道:“你这个女人,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还没等他说完,丽娆便捂住脸哭出声,她惊慌失措地奔了回去,抱住头领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爷,他凶我,我害怕,不想看到他。” 头领正是酒气上涌的时候,不想为着这点小事弄得自己不受用,大喝道:“另找人送酒来就是。” 那副手哈腰点头退了出去,临出门时极为怨毒的盯了丽娆一眼,丽娆也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 等酒的功夫,那男人已经等不及了,虽然今晚遇到两个刺客,但想到那个少帮主能帮自己的山寨挣回一万两的银子,另一个刺客逃脱的晦气也就不那么让人烦恼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放松一下,既然那两个人是相好,看到自己的男人吊在瞭望台上,必然也不会独自离开,他有的是时间跟她玩。 他把桌上的餐食盘羹全部挥扫到地上,然后拉过丽娆便压了上去。 丽娆又急又恨,不住推拒拉扯,她抓住一个盘子用力敲击在他头上,碎落的瓷片哗啦啦落了下来。 男人抹过额间,看着指尖上的血渍,不禁震怒不已。他一巴掌扇了过去,打得丽娆唇齿破裂,并掐着她的脖子厉喝道:“刚才的低眉顺眼呢,难不成是装的,你有什么目的?” 丽娆不住抓挠着他的手背,想要减轻喉间的痛楚,她竭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没有。” “没有那你装什么烈女,我现在是给你脸,惹急了,我便先杀了你也是一样。”说着从椅后掣出弯刀,用力直插在桌子上,刀锋紧挨着丽娆的鼻尖,只需轻轻一动,便能破了她的相。 未几,听到门扇开阖的声音,丽娆像见到了救星般,脸上猝然生了色:“酒来了,酒来了,我们继续喝酒吧。” “我现在不想喝了。”头领低下头,腥臭的嘴唇贴住她的颈项,双手撕扯开她的衣服。 丽娆抢救不及,惨呼道:“至柔。”话音未落,剑招已至,混合着酒杯落地的破裂声。 头领后跃躲开,丽娆拥着衣襟爬起身来,抓过桌上残留的碎瓷片急往他眼眶弹射而去。 那头领举起手臂遮挡,碎片刺进他的腕间厚实的皮套里,薛珞紧接着捏住剑决攻上,剑刃缠头一拉,削掉他满头蓬发。 男人狼狈躲过两个杀招,扑到桌前便要拿刀,丽娆探身接过薛珞扔过来的寒月刀,一刀剁在桌上阻了他的动作。 “好啊,你们是一伙的。”头领咬牙切齿道。 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要高声急呼。 薛珞从腰上抽出长帛,甩到他颈间,未来得及拉紧,那匪首已靠着满身的蛮力滚开束缚,薛珞不等他再叫出声来,剑招左右突刺不容他有停歇的间隙。 门外人听到响动异常,开始敲门。 丽娆退到门边,慢慢开了一条缝:“怎么?” “大哥是另有什么吩咐吗?”他探头道。 “是。”丽娆把门开得大了一些:“你快进来。” 副手迈了一只腿进来,正见那头领与人缠斗,不觉大惊失色,不等他反应,丽娆快速往他腿上砍了一刀,待他匍匐落地,探手点住他的穴道,拉住他的头发拖了进去,并关上了门。 第201章 丽娆不解气又往他身上戳刺了两刀,踩住他的欲张的嘴,把他的惨叫堵在喉咙里:“你刚才烧我的头发是吧,我现在也拿火烧了你。” 男人不停眨眼求饶,丽娆取过墙壁上的火把,往他眼前一晃,看着他绝望的神色,不禁心情舒畅,她抹着唇边的血迹笑道:“以前总是别人欺负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欺负别人了。” “丽娆,小心。”薛珞的声音急切,身形旋风似的飞过来,揽住她的腰滚到墙迹,躲过一计刀风。 丽娆抬眼见那头领已经拔下大刀,并向着她们冲来,薛珞紧接着绕剑迎上,没有丝毫犹豫,刀剑相击发出巨大的铮鸣声。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想来里面的翻飞的人影,已经引起众人的怀疑了。丽娆解了那副手的穴道,把他拉至门边,用寒月刀刃抵住他的脖颈,低声威胁道:“让他们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副手腿上受了伤,鲜血已经快流尽,正是无力抵抗的时候,现在刀架在脖子上,利刃沁入肌肤的寒意,让他不得不为保命出声道:“没事,你们下去吧。” 门外的人头虽没有退去,但也没有再继续敲门。 疑心既起,进来是迟早的事。 丽娆用力把手上的人劈晕,便要上前去相助薛珞。 那头领内力高深,总是在薛珞用长帛困住他,举剑相攻的时候,还能挣脱出来,反刀回击。 他力气极大,黑刀一斩,八仙桌便分成了两半。内劲已收,手上刀刃的颤声还嗡嗡不绝。薛珞不敢硬拼,只能使用轻功来回耗费他的体力,但这毕竟是下策。 丽娆心下焦急,不知该如何才能帮到她,正在左右为难之时,便见地上搁置的酒坛。 她脑海中腾起一个念头,赶忙对薛珞吩咐道:“至柔,你只要困住他就行,不用动剑。” 薛珞听了她的话,拉起长帛系住男人的左手腕,御起轻功快速绕动一圈,并拼力往后拉扯。那头领右手举刀沿着腰迹就要劈下,薛珞看准时机收了长帛,再次掣出长帛系住她的右手,她绕身一周,急往后拽。 丽娆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一直在观察等候,见那匪首正在倒手换刀,抱起酒坛便泼了上去。 薛珞即刻看懂了她的意思,收回长帛,攀到墙壁之上取下火把便向那人身上投掷而去。 丽娆也顺势捡起火把封住他的退路。 火星蔓延开来,很快熊熊烈火便把那人包裹其中。 第122章 屋子里惨烈的嚎叫声, 很快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房门在重击下摇摇欲坠。 薛珞趁着那人捂脸滚地企图熄灭身上大火的时候,长剑倏出, 也不顾火焰棘手, 剑柄微抖, 剑尖倒折顺着他的脖颈缠头一拉, 鲜血瞬时喷出。她往右撤步, 仰身避过那人回身挥来的刀锋, 捏起剑诀, 半挑剑尖横刺当胸。 头领急怒攻心, 已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管得了其他,只想着把内力全然使出, 即便打不死敌人,也得刮掉她们半条命才行。 刀锋被火烤得炙热,白刃起了红光,鲜血滴在上头,滋滋然冒起白烟。他急举大刀瞅准位置, 假意攻向薛珞, 不等刀落便转身向着丽娆扑去, 那震山的咆哮,满脸的狰狞让丽娆骇得措手不及,好半天才堪堪挪动步伐,但那劈来的刀刃贴脸而过,蓬起沸浪, 把右脸蒸得焦红一片。 丽娆捂着脸,剧烈的刺痛让她惨叫出声, 她扑地往前滚,想要逃离那恐怖的热浪。来人虎步生风,急奔而至,不等她爬起,又是举刀连击。 薛珞急甩出手中长帛,灵蛇一样缠上他的腰,她拉住另一端往梁柱上翻飞。长帛遇火难禁,很快现出黄色晕染的痕迹,但至少给了丽娆喘息的机会,让她得已踉跄躲开。 屋里桌椅皆燃,浓烟密布。 门外的人也这在时撞断门拴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屋内场景,霎时惊骇纷乱,有人忙着找水,有人脱下衣服便要上前去扑火。 头领像火人一样来回奔走,脚步却越来越蹒跚,烟气已经烧毁了他的眼睛,只能靠耳朵辨别周围的动静。 扑救之人衣服腾起的风,把火越扇越大,那头领已是樯橹之末,切肤之痛让他失了神志,挥起刀,遇人则杀,闻风便剁。 手下们躲避不及,很快就有人倒伏于地。 剩下的人见此情形,哪里还敢再上前,只能拥挤在门外无奈观望,叫水呼救声响彻天际。 这恐怕是乱石寨建成之后最为热闹的一天。 薛珞收了长帛,右手捋过捏灭帛上闪动的火星,看准时机再次扔下,这次是栓到了丽娆的手腕上,她把她带至房梁,然后负到背上,退至侧屋,由另一道门离开。 此时还在山下搜寻的人终于听到寨子里不同寻常的杂乱动静,开始结队往上涌,人声狗吠喧腾之至。 薛珞御着轻功一路往下,偶尔借力时,落到地上顺手带走几条人命。 丽娆趴伏在她背上,吸气的呻,吟声听得薛珞心如刀绞,早知道会让她的脸烧伤,她绝不会放那一把火。 “至柔。”丽娆探手挽着薛珞的脖颈,把脸贴到她耳侧,颤声道:“牢里的人不救了么?” 薛珞脚下不停,闻言倍感焦躁:“我现在顾不得她们了。” “不行。”丽娆虽觉脸上如万千针扎般,辗转难安,依旧努力稳住心神道:“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趁寨中大乱,必会抢杀□□,那些姑娘们也太可怜了,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她们吗,怎么能不管?” 第202章 “可是你脸上的伤。”薛珞脚下稍停,一边是心爱的人,一边是受劫遭难的百姓,如何选择真是两难。 丽娆故作轻松的笑道:“放心,我的伤我自己有数,不会有事。咱们赶紧去水牢里,迟了会更麻烦。” 薛珞咬牙踌躇了一会儿,丽娆即便看不到也知她脸上必是戾意丛生,无奈至极。 “好吧。”她终还是转步往水牢方向走去。 为免她背负着自己,行动间束手束脚,丽娆执意要自己下地行走。 两个人相携来到水牢中,解下匪寇们身上的钥匙,把所有牢房都打开。里面的人先时还懵懵忡忡,望着洞开的牢门不敢有所动作,直到丽娆出声解释道:“大家快走吧,我们是飞鹤帮的人,专程来救你们的。” 有人听到飞鹤帮的名号,终于起了精神,战战兢兢的出声问道:“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飞鹤帮的人来救我们了?” “真的。”丽娆笑道。 “我们得救了。” 平静的死水里开始泛起波澜。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相拥而泣。 一旁的薛珞阴沉着面容,全然没有理会这些人,她满副精力都放在了丽娆身上,对于这些人蝎蝎螫螫的样子极不耐烦。 “跟我来。”丽娆招呼着众人跟随她往甬道口走去,感受到身后薛珞压抑狂躁的气息,她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赶紧把人带出去吧,我的姑娘。我就算留了疤又怎么样,难道你就不爱我了么?” 薛珞苦笑出声:“你还有心说笑,看来确实不太严重。” 话虽如此,她还是快速整顿了情绪,护着众人往外行去。 出了寨楼,那群人猛然见到这满山如昼的火光,闻着硝火满溢的烟尘,耳听着寨子里嘈闹的动静,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不管男女皆簇拥成一团,瑟瑟发抖。 “下山吧。” 薛珞执着陨铁长剑在前方开路,丽娆扶着一个行走不便的老人断后。 很快便来到了瞭望台前。 台下道路旁倒伏了几具尸首,鲜血在石板上淅淅沥沥的流淌,这渗人的景像又让众人吓得惊叫连连。 “薛姑娘,江姑娘。”立柱下的阴影里蓦然跳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严世钟,一个是李言。 李言虽受了伤,身形狼狈,但精神还算尚可,看到薛珞不禁大喜道:“薛姑娘,你没事那就太好了。” 严世钟上前执礼道:“薛姑娘,我见着那山上浓烟乍起,猜测是你们发出的消息,所以上来接应一程,船正停在下面,上去便能离开。” 薛珞心神都系在丽娆身上,正愁少了臂膀,见这两人出现,赶忙便把那群人转交给他们:“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看到众人都已离去,薛珞转身打横抱起丽娆。 “至柔,我的腿没事,是脸疼。”丽娆捂着脸,怕人还未走尽,眼波微赧,浑觉羞怯不已。 薛珞微微一笑,拥紧了她,低头吻着她的额头:“不管哪里疼,我抱着你就是。” 她御起轻功,很快落在沙滩上,倒比先行的人更早到达船边。 待到上了船,安顿好众人后,薛珞这才得空搬过丽娆的脸,仔细察看她脸上的伤势,看着那水泡似透明的肿涨,不禁又心疼又愤怒:“烧死算便宜他了。” 身边无药,无法为她止痛,薛珞忍不住凑过唇去轻轻吹拂着伤处,舌间的热气安抚了丽娆的刺痛。潮湿过后,酥麻的凉意倒让她想起那头领带着酒气的嘴,贴在颈边也是这般泛着热气,她不由得瑟缩起肩膀。 “怎么了?”薛珞见她不适,捧着她的脸,担忧不已。 “没事。”丽娆拉住她的手,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未伤的半边脸贴紧她颈边的肌肤,不停摩挲:“至柔,抱紧我,我很不舒服,想到那男人把手放在我身上就恶心。” 薛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因着她心里也为着这事怒意中烧,她恨的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让她拥有了这些难受的记忆。 “放心,我会帮你把它全都忘掉。” 第123章 船在江上逆风而行, 明月如桅灯相随,很快把乱石寨的混乱抛在了身后。 江岸两边灯火零星,草色葳蕤, 离了流金峡, 前后像是经过了两个世界, 江水洗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让众人对将要到达的终点无所适从起来。 稍时, 船驶进了连波寨的水道, 渡口栈道上早已聚集了无数人影, 本来手持兵刃严阵防守的飞鹤帮徒众们, 在看到李言从船舱中走出来后,皆放下了武器,开始帮忙拉纤停泊。 船上的人在指引中, 从舷梯上陆续走下。 一个身形高大两鬓斑白的男人排开众人迎了上来,他脸上有经历风霜浸染的苍老痕迹,但眼睛却烔烔有神。他环顾了周遭一眼,对着向他走来的李言沉声责问道:“你怎么这么冲动,一个人就敢跑到乱石寨去?若不是阿媛见你长久未归, 跑来让我带人前去援救, 我竟全然被蒙在鼓里。” 李言挠了挠头, 眼神飘移,脸色涨红:“爹,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您就先别急着责骂我了,乱石寨的事一会儿再详尽告知您, 我的朋友们还在旁边看着呢。” 李帮主见有外人在场,只得平下气来, 先尽了地主之谊,安排众人回客房休息。 薛珞着急处理丽娆脸上的烧伤,知道这里应该有伤药救急,所以李言出口相留时,她便没有拒绝,只让严世钟先行回泊阳客栈告知她们平安的消息,省得薛掌门昼夜挂心。 第203章 客房中。 清凉的药膏厚敷在脸上,暂且缓解了难耐的刺痛。丽娆掀开案几上的妆匣,揽镜自照了一下,很快尖叫出声:“天啊,怎么肿得像个猪头,我就是顶着这张脸跟你们回来的吗?” 薛珞正在擦手,听到这话本来肃然的脸瞬间失笑:“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看着也还好。” “我完了。”丽娆情绪开始低落,先时没看到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丑陋的样子就摆在眼前,怎么能够逃避呢? 她既难过又害怕:“要是真毁了容可怎么办啊?” 薛珞压下镜子,抬起她的下颚认真看了看,哄道:“不要胡思乱想,怎么会毁容呢,就算留了疤又怎样,难道我是那种肤浅的人,会为着相貌才决定爱不爱你么?” “很有可能啊。”丽娆心下郁结,浑身冒起刺来,恨不得见人就蛰,言不由衷的话脱口就出:“我能爱上你,也是亏你有张好相貌,谁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阿娆,你饿了吧,我让人送些吃的来好不好?”薛珞想把丽娆从这黯然的情绪中尽快抽离出来,不要执念于伤处上。她是四景山上最爱美的姑娘,便是再多的甜言蜜语在此时都显空洞多余,绝不会让她宽心。 “我完了。”丽娆眨巴着眼,泪水涟涟,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正在无尽坠落:“我现在是四景山最丑的人了,令玥和陆娇看到我可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薛珞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倔强和怀疑的眼神下,真是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沮丧,因为实在不知该怎么分担她的忧愁:“我们才起了誓,一辈子不能变心,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丽娆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不屑的嘲意:“你困于那个誓言,自然不敢轻易离开我了,为此我还真是要感谢老天爷的帮忙啊。” “阿娆。”薛珞无奈,把她拥在怀里,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嘴角,徒劳的想要缓解她的怨气:“累了一天,我打水来给你泡个澡可好。” “再好不过。”丽娆冷硬的攻击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知道你嫌我脏了。” 薛珞连着挨了几闷棍,被打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既知她口不对心,哪能跟她计较,只能默默承受,末了还得再次挤出笑容来讨好道:“我们梳洗完早些睡,明日起来就可以回悦州,到了悦州再不用奔波了,你想怎么玩我都陪着你。” “今晚,你还是不要跟我一起睡。”丽娆撅了嘴,一脸幽怨:“免得早上醒来以为见了鬼。” “我的姑娘。”薛珞简直无计可施了,伸手端起桌上的烛台放到自己脸边:“你要我怎么办呢,怎么做你都不开心,那我也把脸烧毁陪你好不好?咱们一起当丑八怪。” 丽娆闻言赫然失色,一手抢过烛台,一手推搡着她,怒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说这些话气我。”话音未落便哭出声来。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她不能不为之痛苦。除了面前这个人,谁会体谅她的害怕恐惧呢?除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尽情宣泄不安的情绪,还能怎么办? 薛珞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好了,阿娆你放心,明日到泊阳,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绝不会让你留疤。其实这本也不算是烧伤,是烫伤,你的皮肤并没有破损,等消了肿必然就会好了。” “真的吗?”丽娆半信半疑,她想去摸脸,幸而被薛珞及时拦下:“真的只要消肿就好了?” “嗯。”薛珞用力点头,生怕迟上一瞬,这个姑娘又陷入无边无际的纠结痛楚中。 “好,我信你。”丽娆抿了抿唇,努力让紧张的心绪平静下来,并把那烛台推得远远的:“你去要些热水来,我想洗澡。” 见她终于冷静,薛珞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不敢耽搁,出门先去要了些吃食,接着便去张罗热水。 离开时,看到丽娆小心翼翼上前拿起铜镜,做贼似的偷看着,苦恼着,不禁又爱又怜,恨不得代她受此苦楚。 下人们送水的间隙里,李言带着妹妹前来探望两人。 李言的妹妹叫李媛,跟令玥差不多的年纪,性子却要稳重很多。大约也是因为跟着父亲哥哥经常出船的缘故,世面见得较多,所以谈吐很是不凡。 这姑娘看起来很是聪慧可人,没想到,竟会被王似琪那种纨绔公子蒙骗。不过丽娆想到初见王似琪的自己,那种疑惑就成了愧然了。 李言跟丽娆较为熟稔,谈话间没有那么拘谨客气,他手臂和腰腹间都缠了纱布,在宽大的外衣下面若隐若现。看到丽娆投来审视的目光,便把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大方展示出来:“我还真是没用,本想着去助薛姑娘一臂之力,没想到反成拖累了。” 丽娆笑道:“李公子不用愧疚,乱石寨那么多人,你如何敌得过?那头领武功高强,我也吃了亏呢,你看我这脸。况且最后没有你开船,我们怎么能安然离开呢?所以这船人的性命都是你救的。” 李言闻言低下了头,耳朵尖爬上了红痕,他这一趟也只有最后出了把力,实在不敢揽功。 李媛虽没有亲历,但听丽娆所言已知那里凶险无比,又见丽娆脸上伤得如此严重,顿感唏嘘。 她知道女儿家的容貌是最重要的,见丽娆表现得如此豁达真是钦佩不已:“江姐姐,我好佩服你。若是我伤了脸,这会儿一定哭死了,你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可见你是极为坚强的人。” 第204章 丽娆听着她的夸赞,尴尬地笑了笑,想摸脸碍着有药强行忍住了:“李姑娘,我这脸看起来很可怕是么?” 李媛摇头道:“不可怕,这药是最好的消肿药,明日起来你就好了。” 丽娆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不免感激道:“谢谢你,你们也早些去休息吧,眨眼间天就要亮了,睡个囫囵觉也是好的。” 李言有心想多等一会儿,但见薛珞迟迟未归,不敢强行多留,闲话了几句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丽娆坐在那里看着毕剥的灯芯,烦乱的心绪渐起。 薛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猝然从后揽住她的腰,附耳道:“水放好了,我帮你洗好不好?” “不好。”丽娆直接了当的拒绝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薛珞犹豫了半晌,这才收了手,语气落寞道:“好吧,你真是个绝情的姑娘,竟然还要避着我。” 见丽娆木着脸,犹还不松口,她气恼地掰过她的脸来,用力地吻了下去,带着不甘的怨怼:“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放开我。”丽娆别过头,用力推拒着她:“一会儿水凉了。” “凉就凉吧,我再去烧就是。”薛珞执着的缠着她,亲吻从脖颈往下,变得放肆汹涌。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依然对她还有吸引力,她在安慰我而已。”丽娆任她疯狂,心里却胡乱腹诽着。 这样的纵容,让两个人逐渐的失了智。 “薛姑娘,明日……”半掩的门,倏然而开,有人闯了进来。 丽娆惊叫一声,只来得及看到李言宽大的衣袖在门边带起颤动的涟漪,便扑进薛珞的怀里不敢再抬起头来。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他瞪大了眼,脑子像是被迎头重击,惊愕得语无伦次:“对不起,你们就当我没进来过。” 听着他落荒而逃的脚步消失在门外,丽娆终于敢悄悄探出头来。她看着面色冷厉,眉间毫无波澜的薛珞,心有余悸道:“你这不爱关门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呢。” 第124章 翌日。 艳阳高照, 阳光从青色的窗纸上透印进来,在脸上铺了一层暗灰的影。 丽娆睁开眼来,从虚笼的缕缕光影中看向身畔。薛珞脸埋在她的颈弯里, 还在适然安睡。 睡着的她眉间失了凌厉, 多了几分温柔, 鬓角上细软的头发蜷曲在枕上, 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看起来让人心生爱怜。 丽娆一时忘记了去查看自己的脸恢复如何, 伸出食指沿着她的眉心, 轻轻滑到鼻尖, 又绕着她脸上的轮廓来回摩挲。 薛珞悠悠醒转,微觑了眼,神志还不甚清明的样子:“醒了么, 怎么不多睡会儿?” 见她要撑起身来,丽娆赶忙压住她的双手,把她禁锢在身下,恶狠狠地命令道:“看着我的脸,你说实话, 到底有没有好一些?不准骗我。” 薛珞眼睛蓦然睁大, 表情虽没有变化, 但丽娆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瞳孔的剧烈收缩。 她顿时苦了脸,欲哭无泪:“根本就没有消肿对不对?” 薛珞反身坐起,把颓然瘫倒在床上的她拉了起来:“好多了,只是药膏干了后变成了黑色,不信你拿镜子照一照。”说着探手去床边案几上摸来了铜镜举到她面前。 丽娆本闭紧了眼, 执意的想逃避了,奈何定力不够, 很快就睁了一只眼,战战兢兢往镜子里瞧去。 果不其然,整张脸半边白半边黑,看起来像阴阳图,真是滑稽无比。但到底还是消了肿,对称了些,不像昨夜那般如蒸好的馒头泛着剔透的恐怖感。 丽娆心中压力骤松,遂双手合十,感谢起上苍的保佑:“太好了,太好了。”等冷静下来,转念想到别处,突然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薛珞正起身系着外衣,一面浅笑着看着她。先时还以为她是因着脸有好转太过开心,后来见她笑声中充满了戏谑,不免就疑惑起来:“你笑什么,是笑我么?” 丽娆额头抵在被子上喘着粗气,半晌才抬起头来,声音有着失控后的颤抖:“我笑你,昨天我丑成那个样子,你竟然还能跟我胡闹,若不是你真的很爱我,那就是你有什么怪异的癖好。” 薛珞闻言,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不禁白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现在有心情取笑我了,倒忘了自己昨夜里哭闹的样子?” 丽娆屈起指节,轻轻触了触脸颊,光滑的皮肤下腾起迟钝的痛意,她轻嘶着凉气:“不知道洗得干净么?” “别动。”薛珞把发带随意绑在发尾,抢上前拍开她的手:“我给你洗,这药既有用,今天也得继续厚涂,你就别管丑不丑了。” “那你去找个帷帽给我,不然我就不出门。”丽娆躺回被窝里,把自己露出的肩膀严实包裹起来:“反正我今天也没脸出去见人,你去告辞就是了。” 薛珞唇角微勾,轻哼一声,表示对此根本不在意,并暗讽她的自寻烦恼。 巳时未过,两人已经梳洗完毕,并来到寨楼中向主人辞行。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李帮主和李姑娘在。 他们看到两人出现,极为热情的问候起来,并执意挽留她们多住两天。 李帮主已从李言口中得知了昨日事件的首尾,所以不同于初见的淡漠,多了几分殷勤。 第205章 他作了个大揖,满脸堆笑道:“薛姑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么高的武功。乱石寨常年来都是我的一块心病,一朝既除,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畅快。你是我们连波寨的大恩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满足,都会尽力满足你。” 薛珞微微一笑,淡然道:“承蒙飞鹤帮多次关照,我和师姐才能顺利到达泊阳,帮忙清除水寇是应该的,不敢邀功请赏。” 李帮主上下打量了薛珞一番,赞叹不迭:“早听说这次武林大会夺冠的是河清派的女侠,本以为是这一代的年轻少侠俱都不济,所以才侥幸得名,如今看来,真是实至名归。” 薛珞侧眸微哂,想来是觉得这些夸赞太过虚浮,没有回应的必要,但毕竟是面对长辈,怎么能做出这种随性无礼的样子。 为免得罪人,丽娆连忙在旁打圆场,生硬插入到他们的谈话里:“李帮主,上次我们随苍山派路过千浪滩,途中遇到了暴雨,船被风浪打沉,差点全都淹死江中。幸好李公子不顾危险前来相救,我们才得已幸存。苍山派中谁不感念李公子的救命之恩呢,都说他英勇无畏,侠肝义胆,简直是江湖中少年侠士的典范。” 这世上谁不喜欢听恭维的话呢,尤其在一个父亲面前夸赞他的孩子,绝对比夸奖他本人来得有用。 果然,李帮主兴意高涨,对丽娆的态度也越发和蔼可亲起来:“那是他应该做的,江上逢难,船只之间本就要互相照应,怎能见死不救呢。” 丽娆笑道:“这自然是得益于李帮主的言传身教,所以才造就了少帮主这样性情坦直,古道热肠的好男儿。” 李帮主连连摆手,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他还年轻,过几年历练出来,才知道能不能成个样子。” 桌旁的李媛招呼众人道:“茶点已上,两位姐姐随意用些吧。” 李帮主躬身把两人迎到桌前,面对满桌糕点,他满怀歉意的解释道:“时候尚早,我已让厨下准备午宴,这些吃食太过粗陋,恐怕不合你们的胃口,随意垫垫肚子就是了。” 丽娆客气道:“李帮主不用麻烦,用过早饭我们就要告辞了,苍山派的船在泊阳渡口将起行,不能再耽搁了,绝不是不想承您的好意。” 李帮主劝了几句,见她们主意已定,便不好再留,只得道:“那让我开船送你们到泊阳渡口吧。”说着不等两人拒绝,便招来下人吩咐他们即刻备船。 直到用饭时,李言依旧没有出现,丽娆本想装作忘了这事,含糊过去,但他们是朋友,不提反倒显得刻意了。因此她喝着茶,在桌下用脚尖踢了踢薛珞的鞋子,向她投去一个眼风。 薛珞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她的意思,凑近来问道:“什么?” 见父女俩投来询问的目光,丽娆真是尴尬不已,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的问道:“李公子的伤好些了么?” 李媛笑道:“他没事,昨日从乱石寨带回来的人,全要送到泊阳渡口,因此他一早就出船去了。” “哦,那就好。”丽娆低下头,猛喝了一口茶,掩藏着自己脸上的心虚。 离开时,李媛在船下,顺着河边的栈道行走相送,直到船离开了连波寨进入主河道,她才缓缓放下招动的手臂。 她目送了一会儿,走向寨门边大树下那个倚立了良久的身影:“哥哥,你不是很喜欢薛姑娘么,人家要走,为什么不去送送呢?” 李言怔怔望着江上碧空的倒影,未几失笑地摇了摇头,他神情落寞地叹息道:“送别,送的人会满怀希望期待下次再见,离去的人也将满怀不舍,等待着日后重逢,这样才有送别的意义,不是么?” 他转过头,望着不明所以的妹妹苦笑道:“我只有满怀的期待,无数的希望,却永远得不到不舍的回应和重逢的许诺,所以为什么要去送呢?那不是自讨没趣么。” 李媛若有所思,喃喃道:“可是你们是朋友啊,朋友便是不会再见,也会永远留在心里。” “是啊。”李言的声音被江风吹得嘶哑。 他会把她永远留在心里,可是那个姑娘,说不定此刻已经忘了他。 第125章 船上的日子, 真是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江水在眼睛里已经成为不变的的笔墨,闭上眼也能知道笔锋勾勒的痕迹, 或高或低, 或浓或轻。 对于游历江湖的人来说, 恐怕只有初时还会凝起热忱与快慰, 及到后来, 便会觉得人生平淡而没有意义。 这样的想法, 对于丽娆来说, 可是危险之至。 毕竟她和薛珞的人生才开始, 开始便厌倦,那可比历尽沧桑的疲惫,来得磋磨人心。 “至柔, 我觉得好无聊,日子太过平淡也不是什么好事。”丽娆倚在船舷边,被风吹得浑浑然没有力气。 薛珞站在她身旁,对她这猝然而起的忧伤,报以嗤责的微笑:“你呀, 往后我可不敢在你身边停留得太久, 你这人做什么都没耐性, 把我看厌了,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变心。” 丽娆侧眸睨着她,莞尔道:“说得有理,我确实没有耐性,前方有绝世剑法等着你去学, 你当然充满了期待,我呢, 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 薛珞屈腿坐了下来,抬手抚上她的背,慢慢地抚摸着,意图缓解她的焦躁:“事只有做不完的,怎会不知道做什么,你要真觉得无聊,把长刀门的心法拿出来练练,反正你只答应了要把刀还给别人,又没有承诺不学。” 第206章 丽娆皱了脸,嘟囔道:“我看了啊,看都看不懂,怎么学嘛?” 薛珞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往常在四景山中,对待这种资质低下毫无建树的师兄妹们,她可是视为秽土的,换成所爱之人只能权且包容:“给我,我解释给你听。” 丽娆从怀中贴身的小衣里摸出那黄色的丝绸,递给了薛珞,满怀兴意的坐起身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听她解释内中诀窍:“起势,刚猛一击,追风而行。” 念完一句,薛珞笑道:“这跟剑法倒不一样,剑法追求轻灵,刀法则在刚猛,起手便要直达对方要害。” “迅疾若雷,一而再,再而停。这句话是说,刀法要快,一击不中,那便再击,如果实在不行,那就要倒转刀势。” “心如止水,诱彼心魔。这便是要你不要急躁,等待对方先行乱了招式。” “放弃执念,顺应自然,身若枯枝,气如江流。这便更容易了。诱敌入瓮之时,一定不要现出破绽,要像枯木一样沉着冷静,把内力徐徐调动,如江海般气贯丹田。” “倾力一击,状如神魔,铄金之力,焚心似火。这是要你与刀合二为一,即便不敌也不要自怯,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手中的刀,它是铄金之躯,灌以全身内力,便如神魔附体,诸般不惧。” 薛珞耐心的把这刀宗的十二条秘决一一解释完毕,末了问道:“懂了么?” 丽娆木然的望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表现出自己全然没有领会,嗫嚅道:“懂了一点点。” 薛珞收起黄绸,站起身来,冷道:“那你背给我听。” “啊?”丽娆顿时失了应对,心下慌张不已:“才听完,就要我背。” 薛珞叹了口气,伸手拽过她的臂膀,把她用力拉起,令道:“你便不能即时领会,死记硬背总会吧,把它背下来,慢慢的总能有所开悟。” “好。”丽娆忙不迭地点头,双手交握有些扭捏。 薛珞正经的时候,真像变了一个人,与那溶华大师的严谨肃然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然的失了人性。 “至柔。”幸而这时薛掌门及时出现,打破僵局,不然丽娆真要被活活吓死:“船已入了悦州地界,你与江姑娘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就停船了,接下来都是山路。” 薛珞点头道:“知道了。” “对了。”薛掌门话毕刚要离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道:“先时在泊阳,有人托船把你们的马送到了客栈,还顺带捎来这个竹筒,说是一定要交给穿粉衣的姑娘,我这几日太忙就给忘了。”说着便把手中的竹筒交了过来。 丽娆躬身接过,不等薛掌门离开,便顺手拔开了木塞。一只花斑蛛探出头来,沿着丽娆的手腕转了一圈,又钻回竹筒深处。 丽娆心跳骤停,气血直冲头顶,只觉麻意布满全身,她猝然丢掉竹筒便嘶声尖叫起来,双脚跳动不迭,那失控的样子,全然像被魔物侵体。 船上众人听到响动都从舱口冒出头来,惊讶的望着眼前的变故。 薛掌门深觉丢脸,他恼然地望了薛珞一眼,压低声音责备道:“姑娘家,这般恣意放浪,成何体统。” 薛珞俯身捡起竹筒,塞上木塞,淡然回道:“阿娆只是性子活泼了些,没什么不好,薛掌门不要大惊小怪。” 船泊了岸。这里是悦州边界的一个渡口,像所有江边的渡口一样垒起长长的石阶,石阶连接着一片葱茏的树林,渡边少有人影,是个幽静的所在。 下了实地,丽娆犹还如坠梦中。 她以为能看到悦州高大魏然的城池,脑子里描摹的是烟柳繁华的所在,人烟聚集的嘈闹,没想到这般冷清,如此落差还真有点失望。 薛掌门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脸现讽色,不冷不热道:“苍山派地处偏僻,江姑娘久居城镇,恐怕已经不会习惯了。” 丽娆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不敢辩驳,扯颜笑道:“薛掌门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四景山出来的,长居泽地,怎么会不习惯这些乡野之地。” “不过……”她抬首看了看面前重重树影,转了话锋:“这里确实不如四景山来得有人气,想来苍山派前辈们择地建派的时候,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像那些俗门流宗只顾名利,总想着先把好地方占了。这里虽清苦,倒更能磨砺意志,秉持初心。” 薛掌门冷哼一声,跨马而上,扬鞭道:“那就委屈江姑娘了,要在这里磨砺些时日。” “不会。”丽娆对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我就当来这里修行了。” 说完她看向身旁的薛珞,笑意渐熄,愤然道:“你看到了,他是越来越讨厌我了,以往还能遮掩一下,现在可是放到明面上了。” 薛珞笑道:“你伶牙俐齿的,我可不担心你会吃亏。” “哼。”丽娆摸了摸小枣马的鬃毛,抱怨不迭:“我是看在他嘴硬心软帮了我大忙的份上懒得计较。” 薛珞听她说起过薛掌门着人护送她到连波寨的事,因此对她的迭迭怨言但笑不语,生怕火上浇油,引得她旁生了怒气。 这是薛家的宗门之地,转而言之也算是她们的家,她自不希望她在这里受委屈。如果口角之争不能避免,在并不过分的情况下,她愿意站在她的立场上无限包容。 毕竟,她受的这些责难,皆是因她而起。 第207章 “阿娆,其实这里离城池不过百十里,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便是在那里赁间屋子也不是难事。”薛珞护着丽娆上了马。 丽娆闻言冷笑道:“怎么?还没到你家里,就想着把我赶出去了。” 薛珞苦笑:“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丽娆轻夹马腹,缓辔而行,侧眸瞥过她,傲然道:“你放心,这点子小磨难我受得起,你还算值得我损掉几分面子,不过也只有几分,要是真把我逼得受不住,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薛珞囫囵应了一声,跨上黑马,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姑娘也就嘴上厉害,真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恐怕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对她造成困扰,在大是大非上,她理性得让人钦佩。 山路蜿蜒,长道崎岖。 行了约莫十数里。 眼前蓦然现出一片起伏的山峰,山峰高耸入云,仰头看去,连帷帽也要掉落。 “这叫朝阳峰。”薛珞抬手指向前方,示意她看向刻在石壁上的红字。 “朝阳峰。”丽娆着意念了一遍,嗤笑道:“那为什么不叫朝阳派,要叫苍山派,我还以为这里叫苍山呢。” 薛珞笑着解释道:“这山峰确实处在苍山山脉之上,苍山极大,传说有一百座峰头,不过现在只有朝阳峰和落日峰两座了。” “一百座山峰?”丽娆疑惑道:“那另外九十八座山峰去哪里了?” 薛珞看她对此这般好奇,便驱马与她相并,揽过她的腰让她横坐在自己鞍前,这才笑着讲诉道:“传说,以前燕门江常年发大水,玉帝便命令山神在天亮之前把这里的一百座山赶去阻挡洪水。山神听令就拼命赶,结果赶完九十八座山峰后,实在太累了,便打了个盹。没想一觉醒来,天亮了,没办法只能把这两座山峰留在这里。” 丽娆听完,细想了一会儿,问道:“这故事好玩,那山神没完成任务,不会被玉帝处罚么?” “当然要被处罚了。”薛珞打马攀上山峰,沿着脊岭一直往上,径直来到一处耸立的巨石旁,站在这里眺眼望去,山下的风景一览无余。桑竹青翠,梯田橙黄,农人们举锄而归,池塘如明珠坠地。 “这座石头就是被玉帝罚立在这朝阳峰上的山神。” 丽娆听完,撇了撇唇角,尤不满足:“你这是故意编故事逗我开心吧。” 第126章 苍山派的楼阁依山而建, 亭台水榭应有尽有,回廊山石形式清素雅致,全然没有浮华之气。楼前古树成阴, 祠堂烟火缭绕, 实乃世外修仙之地。 这里尤为壮观的是一个练武台。镂巨石而筑, 倚长壁而起, 上面细细镌刻了派中十数条门规, 年轻的徒众们都在这里习法练招, 剑气之声簌簌入耳。 两人刚至山门前, 便有仆从前往接马, 并另有仆妇亲自把她们引到苍穹楼的厅阁之中。 厅堂里聚集了五六个长者,身着玄衣素服,发色花白, 姿态清癯,眉目间有着肃然无比的正气,想来皆是苍山派有威望的长老。 “至柔,这些都是你的叔伯至亲们,见到他们不用拘礼。”薛掌门笑意吟吟, 带着薛珞一一与他们问候, 顾盼之间甚为自豪。 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资质又是如此出类拔萃,全然抚慰了他这十几年来无以为继的悲凉和不能言说的后悔。 薛珞神情淡然,只是颔首作礼,仿似这些人与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在那里上演这诡异而平静的重聚戏码,丽娆一个人站在屋角有些尴尬, 她转而看着高堂上悬挂的牌匾发呆。 黑底金字写的是,载阳凝瑞四个大字。她想到苍山派坐落于朝阳峰与落日峰之间, 两处名字蕴含了朝生暮落的生死之道。 “阿娆,过来。”丽娆的思绪被突然打断,她回过神来,薛珞已走到她面前,执了她的手道:“陪我去祠堂吧。” “至柔。”薛掌门出言阻拦道:“苍山派的规矩,外人不可踏足门中禁地。” 薛珞冷冷地看着他,毫不退缩:“这里并没有外人。” 丽娆低了头,感受到那些射在她身上或不满或疑惑的目光,不觉窘迫得紧,她退步藏至薛珞肩后,安然把这些难题抛给她去解决。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薛珞力排众议带着她离开,那是她父母的灵位,别人无法置喙,即便有所不满,看在生客的份上也不会太过计较。 不过她一来就表现得这般强硬,对她日后的道路还是会有所影响吧,毕竟薛掌门有心想让她成为苍山派的掌门人。 丽娆跟着薛珞向她父母的牌位各上了三柱香,并诚心跪拜了良久,起身时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而薛珞在旁伸出手来护住了她:“你倒比我还诚心。” 丽娆脸上飞红,气得瞪了她一眼:“这是你的父母,我自然要诚心。” “阿娆。”薛珞捏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眼里暗沉沉的流动着浮光,像无数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了一起,理不顺,分不清:“我在我爹娘灵位面前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丽娆本觉得她这话在这里太过放肆,颇觉难为情,但心里依旧感动非常。知道她总是在证明自己的心迹,不想她对她有半分的怀疑。 丽娆婉言笑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薛珞负手望着香案上摆放的灵位,不知道怎么倒泛不起太大的伤悲来。苍山派对她来说,虽有血缘的羁绊,但这些陌生的长辈,不管是已逝还是未逝之人,都不能让她对亲情有所触动。 第208章 她对这里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也许是知道这里并非父母的埋骨之地,又或许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另外的打算。 她们所住的院落叫做晚霞阁,是个极规整的四方院落,里面种了十来株杏树,花期已过,枝叶郁郁葱葱的,透着窗棂上银红色的窗纱,有种晚春未尽的萧瑟感。 东西厢房林立,仆妇们规置房间时,也着意把两人的住处分开。 所以丽娆看着在梨花木炕几旁闲坐着喝茶的薛珞,催促道:“天要黑了,你赶紧回房去睡。” 薛珞想是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她把茶杯重重一搁,敛目装傻道:“我回哪个房间?” “哪个房间?”丽娆把窗格推开,指着那隔了花影的东边厢房道:“那才是你该住的。”说完她冷哼了声,撇了撇嘴,讥讽道:“你说说,这也不是皇宫内院,还分什么东什么西什么主什么次,分明就是故意气我。” 薛珞失笑,啧啧喟叹道:“你就是多心,他们哪懂这些,不过是见东边的房间向阳罢了。” 丽娆即刻就抓住了她话中的漏洞:“你也知道东边向阳,向阳都是主房,你心里门清还在这里装傻,我懒得在乎这些。反正人家也没有诚心邀请我来,是我死皮赖脸跟着的,有个地方住就该谢天谢地了。” 薛珞揽过她的腰,压在榻几旁,看着她一脸鄙屑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你呀,在这些小事上就是较真得很,你要喜欢就去那边住,反正你去哪我跟着你就是。” “那可别。”丽娆正襟危坐,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嗤道:“你还是让我过两天安心日子吧。” “话说回来。”她微微后仰靠在薛珞的肩膀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剑谱拿到手,别的就别管了,我看你那群大爷们,可不是轻易松口的主。” 薛珞环住她的腰,目光在她侧颜上淡淡的掠过,唇角微勾,一如以往在揽月峰头的清冷仙子,带着一种深沉的压迫感:“他们有什么资格阻拦我呢?” 丽娆笑了笑,贴上她的脸:“你这性子就很对我的胃口,我就讨厌别人总拿男女说事。不过这些人的脑子里都是古板的教条,你又不是长在他们眼前的,没什么感情,他们总会为自己的后人多思量些。” 薛珞轻哼一声,语气平淡:“那是薛掌门该去烦恼的事情,他既把剑谱当做武林大会夺魁的奖赏,那这无关血脉都是我应得的,如果反悔,在江湖上难道不会成为笑柄么?” 丽娆虽觉得她的话有理,但不免还是心有烦虑:“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我看你这两天就收收心,不要总在我身边打转,他们不是傻子,几句闲言碎语就够我们受的了。” 薛珞厉了脸色,从她紧绷的身子和促然的呼吸中,丽娆感觉出了她的气愤,连忙安抚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就几天么,你就为了我忍一忍吧,求你了,我的好姑娘。” 她回过头来,主动吻上薛珞的额头,虽只是轻轻一触,末了还是有些慌张的看向窗外,生怕被外人发现了。 终于,在她的劝说下,薛珞回了自己的房间。丽娆关上门,暗自松了一口气。与其说是害怕被别人的流言所扰,倒不如说是她受不住这姑娘的痴缠。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上浮起一抹羞涩。 这里纵有千万分的不适,总归安静清幽,能给她一夜好眠罢。 次日。 日上三竿,丽娆才悠悠醒转。不能怪她懒惰,实在是这房间风水不好,阳光即便是到正午也不会倾泄一分过来。银红的窗纱把天幕映得暗暗的,总觉得还是晨曦时分,所以容得自己把睡意无限放纵下去。 推开窗格,半边院子已经被日光蒸得有了暑气,鸟叫声叽叽喳喳,伺候的仆妇们也没了踪影。 丽娆不敢麻烦别人,自己在院边打来井水梳洗完毕,再悄悄凑到薛珞的房间,隔着半开的窗扇朝里看。 房间安静,床铺整洁,想来已离去多时了。 她一个人沿着院外的回廊漫步,先时还有些害怕遇到旁人,及到后来又觉得奇怪,这里似乎冷清得过了头,好像一夜之间,人全部都消失了。 她心起狐疑,有些惴惴然,绕了几圈,终于穿过阁楼前的影壁,找到出口,来到了大门前。 出了大门,便有热闹的声气传来。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练武台。 她循声来到练武台前,看着这里聚集的人群,竟恍似回到了松风涯上。 台下人们正在喁喁相谈,台上有两个人影正在交锋。 丽娆定睛一看,那身着白衣,翩然起落的不是薛珞是谁。 她这么早就在这里练剑么? 台前苍山派的长辈们皆负手而立,偶尔惊叹一声,也显得有些克制压抑。 丽娆挤过人群,来到一个偏僻处,那里站了几个熟面孔,是在船上看惯了的,但她跟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不敢贸然上前相问。 幸好薛珞一招悬月当空,把台上人用长帛摔下,引得众人齐声喝采,那喝采声中有她极为熟识的朋友。 她便凑过去,扬起得体而显疏离的笑容,悄声问道:“严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一早就打起来了?” 严世钟侧头看到她,眼泛惊异,随后笑道:“江姑娘不知道么,他们在与薛姑娘试招,台上的都是苍山派武功高强之人,刚摔下来的那人叫薛焱,是薛掌门的侄子。” 第209章 “哦。”薛珞恍悟道:“那就是至柔的堂叔了,至柔也是的,怎么能跟长辈这般动武,点到为止就是了嘛。” 严世钟摇摇头,表示不赞同:“比武台上怎么能分亲疏内外,该怎么比就怎么比,况且这事关化雨剑法的归属之争,不能儿戏。” “哼。”丽娆冷哼:“那我们至柔输了,这剑法就给侄子了?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好笑,既然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何必把我们骗过来。” 见旁边几人闻言不住往这边看来,并伴有窃窃之声,严世钟连忙把丽娆拉远了些:“薛掌门有权选择化雨剑法的继承者,这是苍山派的规矩。薛焱也不过和我们一样都是拜山入道的徒众,并不在掌门候选之列。先时掌门何等器重周兴,若不是他嫌他浮躁,这剑法说不定就给他了。” 第127章 这边闲聊未尽, 那边台上挑战者已经疏然无几。 待把一个年轻的徒众旋身横踢逼至角落,薛珞倒提陨铁剑,飞身落到台下。 薛掌门欣慰至极, 见她如此为自己长脸, 罕见的起了亲近之心, 想要抬起衣袖为她擦去额间的汗水, 没想到薛珞排斥之态这般强烈, 一下子掸开了他的手腕。 薛掌门当着众人面颇有些下不来台, 讪讪道:“至柔, 歇一歇, 长辈们也是想试试你的武功,现在既已知晓,明日你便可以先行练习和煦心经。” 薛珞冷笑道:“刚才是谁在说我的内功阴邪, 招数歹毒?” 薛掌门心头一窒,抬眼把台下的人都环顾了一周,见他们都有躲避之态,便侧身看向那群长老。 长老们面面相觑,眼神中虽有闪烁, 但并不避讳, 反倒有种异样的默契, 似乎这话皆是从他们心底而出。 稍时,一个年纪约四十岁的中年人上前一步,他浓眉宽颜,长相正气,颌下一抹黑色的长须尤为他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态, 但那双眼睛却透着点傲气,看向薛珞时也带着审视和不服:“薛姑娘武功出神入化, 我们有目共睹。不过嘛,苍山派是名门正派,行走江湖是以信义为重,要抱有怜悯济世之心,万不能有一点歹念。可是我听说,薛姑娘在武林大会后因一已之私重创流云门,伤害了不少无辜徒众的性命,这又是为何?” 丽娆听他提起此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消息传送得还真快,这责难也来得恰到好处。苍山派徒众尽皆在场,不能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他们怎么能容忍派中至高剑法被心术不正之人所得。即便这是薛掌门的私事,可往后对苍山派在江湖上立足生威也是一计重创。 薛珞淡然一笑,长剑挽手负身,施施然行走了两步,与那长者相对,眼神交锋毫不示弱:“流云门欺凌弱派抢夺至宝,又屡次伤我门中师姐,我理应给他些教训。我们揽月峰向来睚眦必报,这是我与王掌门的私人恩怨,与你何干,与你苍山派何干?” “既与我苍山派无干,那这剑法如何能交给外人,如果外人习了我门中剑术,以此跑到江湖上兴风作浪,打着我苍山派传人的名义肆意寻衅生敌,我门派诸人名声无端被害,岂不是很无辜?”那人说完,便向薛掌门执了个大礼,越发语重心长道:“还请薛掌门三思,如果一定要罔顾众意,把剑法交给她,那我们只能……” 见他有话未尽,薛珞讽然笑道:“只能另立宗门了,是么?那再好不过,苍山派如今在江湖上已经寂然无名,若不是靠着薛掌门一力支撑,我想未得两年也该分崩离析了。倒不如我来做这个见证,今日起,若有不服者便可另寻山门,我想薛掌门对这种叛门逆道者也不会阻拦。” “你……”那人见薛珞俨然已有掌门人之态,不禁气急堵心,厉声呵斥道:“你虽是薛炎的血脉,但掌门还在,轮不到你来决定我派中人的去留。” 薛掌门沉思不言,众长老见此,连忙围拢过来,劝解道:“我们也是为了苍山派的名声着想,薛姑娘若要传承化雨剑法,便该弃了河清派,正式拜入门中,不然我们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把这苍山派历代所创立的心血都拱手让人了。” 薛掌门脸上微起波澜,想来刚才的话,还是让他有所触动。 是啊,薛珞是河清派的人。 河清派与苍山派同是离州境内以道法衍生的剑宗世家,虽然相隔千里并无交集,但是在武林中也是互为犄角,彼此都在暗暗较劲想要成为江湖中声名更为威赫的存在。 薛掌门心思微转,复杂渐起。如果要让薛珞离开四景山回到苍山派,那就要把她的羁绊全数斩断,溶华姐妹与她是师徒之情,犹还有商良的余地。 可是,那个百花谷的姑娘,实在是个大大的阻碍。 薛珞为了她,必然是要回到河清派的,自已门中的剑法虽说后继有人,但苍山派的基业落到那些资质平平者手中,最终只会凋零散落。 “至柔。”薛掌门叹了口气,问道:“若要你离开揽月峰,你是绝不愿意的对么?” 薛珞看着他,目光里隐现鄙厌:“我当然不会离开揽月峰。薛掌门,如果你觉得我不能继承你门中重任,那就赶紧另选着意之人,免得他们聒噪相争。不过化雨剑法你必须交出来,武林大会上你是怎么说的,现在不妨再对着大家说一遍。” 薛掌门苦笑道:“我已承诺把化雨剑法交给武林大会夺魁之人,这一点不会改变。只是至柔,你爹的遗志你也不管了么?你忍心看着我苍山派……”他不由得压低了嗓音,意求避过众人耳目:“数百年基业落到他人手中,这些人哪怕姓薛,他们往后会承认你的身份么?” 第210章 “我爹的遗志?”薛珞勃然大怒,一旦涉及父母,就是触碰她的逆鳞,也就越发让她对这群道貌岸然者憎恶:“如果我爹在意这掌门之位,他便不会离开了。你既是掌门,就不该被旁人之言所束缚,你手下这群人资质平庸不堪大任焉知没有你的功劳?若我是你不会把这剑法当成护身符,以至让门派式微。你执意握在手中,害得派中诸人异心骤起,眼界也不过如此。” 丽娆看到薛珞如此生气,不觉向她走去,想要安抚她的心绪,没想到竟被严世钟横中拦下,他有些激动道:“江姑娘,你别去,你现在去只会火上浇油。薛姑娘说得没错,薛掌门为着继承人空悬,便把剑法秘决紧握,轻易不愿示人,所以才会出现周兴这样心有不甘的人。我们从小在苍山派长大,又得掌门亲授入门剑法,心中感激非常。但是谁愿意一辈子只用入门剑法闯荡江湖呢?难道我们练成化雨剑法,就必定会对谁造成威胁么?” 丽娆欲要开口,又被他堵了回去:“薛姑娘如果得了这剑法,又不吝传给众人,我想便是长老们为了私欲执意阻拦,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丽娆既明了又糊涂,一时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如果至柔愿意把这剑法教给众人,你们便都推举她当掌门?” 严世钟沉吟半晌,看向她,目光如炬:“对。” “那……”丽娆倒有些混乱了,这毕竟是另派的争端,她不敢代替别人做什么承诺,况且薛珞有这个意思么?听起来她是在怒斥薛掌门的眼界狭小。 “江姑娘。”严世钟双手握住丽娆的肩膀,像是要把她从浑噩中摇醒:“我知道,你的话对薛姑娘尤为重要,你把我们的话带到,若是她答应,我们必不会辜负她。” “啊?”丽娆哭笑不得,怎么出来一趟,还没搞清楚状况就领了个至关重要的任务。 众人争端未平,薛珞逐渐被围,很快那一角白衣被淹没在密集的人群中。 “至柔。”薛掌门嘶声喊叫道,喊声刚落,便有几人被剑风侵袭倒伏在地。 丽娆踮起脚尖想看清场中形势,不料见着薛珞御着轻功飞出,她在人头上几次借力,倏忽之间便已飘然远去。 丽娆不敢停留,连忙觅着她的位置向前追去。 她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她了。 丽娆气喘吁吁的跑至晚霞阁,正见薛珞立在树荫下,她仰头望着树枝上欢叫的小鸟发呆。 丽娆抚着胸口,压下那剧烈的跳动。悄悄来到她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笑道:“至柔,别生气,好么?” 薛珞轻哼一声,没有回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我没有生气。” 丽娆脸贴着她的背,感受着那微微潮湿的热意,鼻翼间的姜花味道愈加浓郁:“至柔,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薛珞侧眸,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内中有几分奚落:“那你说,我怎么想的。” 丽娆笑道:“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你了,可是现在,我又重新认识了你。你总是对苍山派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其实倒也很在意他们。”见薛珞挣扎着要起反驳,她越发把她抱得紧了些:“你那么在意你爹娘,必不会让苍山派的剑法旁落对不对?” “但是。”她又道:“苍山派如今式微,也是因薛掌门不愿旁落所以不尽心教导那些徒众导致。他们心有怨言而不敢发作,迟早都会走上周兴那条路,若你是掌门会怎么做?” 薛珞不言,但丽娆似佛看到了她眉头紧蹙的样子。 “若我是掌门,我便要把这剑法发扬光大,要给人希望,他们才会死心塌地不是么?薛掌门想要让你继承剑法,那些长老们都是薛家旁枝,必然会心有不满。薛掌门也不得不被他们掣肘,毕竟他们内中的势力已经远胜过薛掌门了。”丽娆说完,伸头探了过去,想看看薛珞对此的反应。 薛珞睨了她一眼,笑着催促道:“继续说啊,你这么头头是道,我倒要看你还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丽娆撅了撅嘴:“我的意思是,那些忠于薛掌门的人,现在都在等你发话呢,若你不吝于把半本剑谱交出来,他们势必会站在你这一边。” “半本?”薛珞轻嗤,抬手勒住她的脖颈,故作威胁道:“他们真这么说了?半本?” 丽娆挣扎着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半本是我说的,反正剑法落到你手里,你给半本或是一本有什么区别,不都比不给好么,周兴多学了十招已经是多半人所不及了。” 第128章 “他们说的话你也信?”薛珞眼神微戾, 低头看着她时全然没了以往的那些缱绻深情,而是一种十分理性又残忍表情,就跟她看那群台下质问她的人一样:“我倒不知道, 你才跟他们相处了几天, 怎么就有了这么好的感情, 就能帮着他们说话了?我真是小看了他们, 竟然能把你用作对付我的招数。” 丽娆见她全然把她的意思曲解转移了, 不觉微恼, 推开她道:“你什么意思?” 薛珞仰起头来, 微耸了耸肩:“没什么意思, 只是想告诉你,他们没那么好心,必定有另外的目的, 你不要来蹚这浑水。” 丽娆斟酌道:“可是严大哥也算是个好人,他能说出这种话,恐怕也是这里所有人心中所想,不管怎么样,既有了这个想法, 争夺就不可避免。” 第211章 薛珞点头道:“是啊, 我得想个什么法子脱身才是。”末了冷脸呵斥道:“你少在这儿当说客。” 丽娆看着她这陡然冰冷的样子, 心里荡起一股气焰,开始在腹内蔓延冲击。但此时不是跟她闹别扭的时候,毕竟她已经够烦躁了,不过她也做不到好言好语的劝慰了:“你要是有其他的好方法,那你就尽快想出来吧, 那群人这么虎视眈眈的,你能全身而退么?我不过是把别人的提议带给你, 至于你要怎么做,那就与我无关了。” “与你无关?”薛珞喃喃道,似在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深意。 丽娆看她神游天外,不为所动的样子,知道再说无益,转了身便要走。 “唉。”薛珞霎时反应过来,上前拦住她,一脸惊讶的问道:“话都没有说完,为什么要走?” “我说完了。”丽娆斜眼觑着她,满脸的不爽快:“天气这么好,我要回屋睡觉了,你嫌我多嘴,那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吧。” “行。”薛珞点点头,心不在焉,倒全然沉浸在思绪里,似乎根本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去睡吧。” 丽娆跺了跺脚,再不理她,径直回到了房间。 末了,还是有些担心,透过窗棂看着她在树影下来回走动的样子,忍不住叹道:“也不知道这事怎么收场。” 她在这里烦恼,自然没有什么意义。 这里的人,各自都抱有私心,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片面。 严世钟等人的提议在当下必然是发自内心的,为了练到绝世剑法,谁都愿意做出超出自己能力的承诺,可是真到了那一步呢,臣服在河清派徒众的膝下,会是他们所甘愿的么? 把薛家旁枝末角的人赶出苍山派,苍山派往后的路真的就能更好么?薛掌门风烛残年抱着这本剑谱徒劳的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业,他已是尽了全力了。 他能下决心把剑谱和掌门之位交给薛珞,肯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结果,绝不单单只是因为血脉的缘故。 一个老者,在暮年失去唯一儿子这样灰心无力的情况下,甫然知道有个孙女,怎么能不把心血都倾注到她身上。 他爱她必定胜过整个苍山派,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一个门派,没有高深绝妙的剑法所支撑,又能走得多远? 丽娆躺在床上辗转来去,为着别人的家事所搜肠劳心。 现在想来,河清派不也把苍劲真经牢牢握在手中么,没有了陈亦深,难道陈掌门就甘愿把这心法交给王似琪之流的外门女婿么? 呵。丽娆不免失笑,她倒真想知道,若是没了陈亦深,陈氏夫妻会怎么做? 难不成真让陈令玥挑大梁?如果真是这样,她倒要全心佩服她的姨父了。 夜深了。 小院里,四角挂起了灯笼,黄色的,随风摇曳的纸灯笼,透着窗影,看起来还真是凄凉。 檐铃微响。 树叶的沙沙声,像是燕门江奔腾流泄的江水。 朝阳峰上朝夕忏悔着罪孽的山神,估计也在初夏的宁夜中深眠了罢。 丽娆从朦胧的梦境中清醒,她侧耳在黑暗中倾听更漏的滴答声,估摸现在已到了戌时。 腹中有些饥饿,不知道现在到厨下还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她掀被起身,透过窗棂看向对面。 薛珞的房间有着黯黄的灯影。她想去找她,又怕打扰到她,不知道她此时的心境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她还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爱人深陷囹圄,她竟然能安然的在这里睡大觉,若她是薛珞,此刻也该有些寒心了。 想到这里,她不敢再耽搁。 推开门,见左右并无外人,便蹑手蹑脚的往对岸的厢房走去。 她来到门边,敲了敲门,门内无声。 “至柔。”她轻声唤道。 薛珞似乎已经熟睡了,但以这个姑娘警醒的耳力,不可能不做出回应。难道因着正午的事生出嫌隙之心了? “至柔,你在么?”她又敲了敲门,见内中亦无所动,便鼓起勇气推了推门。 门被从内中销紧。 她转到窗前,幸而窗户并没有关,拉开望去,里面除了一盏微弱的油灯,摆设井然,并没有人影。 她会去哪里了? 丽娆有些疑虑,但并没有太多担心,毕竟以薛珞的武功不会让她有什么危险。 她略等了等,在清夜里独赏着峰头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十分清亮,明日定是一个艳阳天。 四月已过半,在泽地过夏的话还犹在耳际,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在五月赶回四景山呢? 泽地的月亮比这里更朗阔,没有高峰所掩,清辉灌满了整个山坳,花草树木,茂茂然把整个花房围绕。她的紫藤像一网瀑布,静静地流淌着,阴影洒满院落。蔷薇一定爬上了屋顶,枝叶未经打理,花朵开得必比往年要瘦弱。 紫水兰不知道有没有铺满整个小池。 她的家。 她错过了李花纷飞的光景,真有些遗憾啊。 她摇了摇头,把那些繁思杂念都驱逐出脑海,沿着林间的青石板道慢慢往自己的西厢房走去。 她刚走到门边,还未来得及进去。 一阵急风吹过,身边落了个黑影。 她一惊,手往腰边摸去,寒月刀没有随身携带。 第212章 她回头要往外跑,那人旋身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把她困至怀中。 她刚想大声呼救,一只冰凉的手就卡住了她的脖颈,把她的声音困在喉中。 “别叫。” 是薛珞的声音。 丽娆放松下来,未遭禁锢的左手,用力朝她肩胛打去:“你这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薛珞退步撞开房门,把她顺势带了进去。 进了房她才放开她,揉了揉肩膀,吸气痛呼道:“你的手劲怎么这么大?知道是我还打。” 丽娆气道:“我就要打,你又悄悄去做什么坏事了,不告诉我。” 薛珞来至几案边,倒了杯冷茶,一口喝下,喘顺了气,道:“去偷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丽娆疑惑道。 薛珞笑了笑,一脸狡黠,黑色衣衫显得她的肌肤越发白了些,一双眼睛在灯影下,灿若星辰。 一眼既知,她现在快活得很。 “你不用管,我这也不叫偷,叫拿,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丽娆把她的话略微在脑子里转了转,便已明了:“你去偷剑谱了?你怎么知道薛掌门放在哪里了。” “哼。”薛珞冷哼道:“他还能放哪,左不过放在房间书架后的暗阁里。” “暗阁,你怎么知道有暗阁?”丽娆更是惊讶,这般私密的事,她都知道了。 薛珞看着她,无奈道:“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快点说,不然我就嚷了,让他们都知道你偷了东西。”丽娆半是威胁,半是嗔意。 薛珞来到她床边,翻身躺了上去:“他在津门城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说是我爹的遗物,为怕睹物思人,引起愁意,他都放在屋内暗阁里,若是我来了悦州,他便把那些东西交给我。” “啊。”丽娆失声叫道,她掩了唇,快步上前把门窗皆锁死,这才回到床边,坐下来,幽幽叹道:“薛掌门还真是用心良苦,恐怕就是故意等着你去偷呢。” 薛珞抬眼望着床上的青纱帐,眸光沉沉:“那他怎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这么麻烦。” 丽娆俯身趴到她胸前,蜷缩到她怀里去:“他想带你回来啊,他想让你在众人面前为他添光增彩,他想让薛家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血脉流落在外,他想让那些人知道,他并不是无依无靠。” 薛珞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本想今夜就走。” 丽娆仰起头,下巴搁在她的胸前。两个人这么静静的瞅了一会儿,彼此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犹豫和不忍心。 “那我现在怎么办呢?”薛珞拥着她,渐渐被愁意滋扰:“便是在前一刻,我也丝毫没有担忧过他的处境。” 她烦躁地推开丽娆,抱怨道:“都是你,整日就在我耳边说些没用的话,我就是被你弄得这般左右为难,依我以前的性子,走了就走了,哪管别人的死活。“ 丽娆重新滚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吃吃笑道:“我是把你变得越来越有感情了,不再像颗石头,冰冰冷冷。” 第129章 (倒v结束) 薛珞垂眸睨着她的发顶, 玉颜生恼:“看来,我还得再想个法子出来,既能走得干脆, 又不会给他招来麻烦。” 丽娆笑道:“那你好好想, 我不打扰你。” 薛珞见她这般没心没肺, 忍不住把指尖从她后领的豁口处探进, 一路往下, 抚到她腰上细滑的肌肤上去:“你不帮我分忧么, 你这个狠心的姑娘。” 丽娆在她的冰冷触碰下, 痒得简直要弓成一只虾了:“你不是说了么, 不要我蹚这趟浑水,我听你的话,不敢再出馊主意了, 免得又被你骂。” 薛珞抱住她,翻身把她反压到身下,鼻尖轻轻地在她脸上摩挲:“你只记得我不好的时候,好的时候你就忘了。” 丽娆红了脸,微撇了头不敢看她那灼热的眼神:“你哪有好的时候。” 薛珞把头埋进她颈弯里, 声音像要被舌尖的暖意融化了:“那我现在呢, 不就在对你好么。” 丽娆真是后悔容她进这间屋子, 早知她必不会老老实实的睡着,总要折腾她。还说要想办法,现在这个样子,她哪还想得出什么办法,估计满脑子都是荒唐的画面。 “至柔, 你正经些,我真是害怕极了, 要是薛掌门知道你宿在这里,又要说我是什么红颜祸水,带坏了你。”丽娆苦了脸。 “红颜祸水?”薛珞蓦地抬起头,双颧上带着未烬的红潮:“他这么说你了?” 丽娆见她脸色不悦,赶忙换了说法,胡乱解释道:“没有没有,他没有这样说我,是我自己猜的,你有了剑谱就该好好练武,太过放纵,对你身体不好。” 薛珞咬了咬牙,挫败的倒伏下去:“真是会煞风景。” 丽娆趁机拢了自己的衣襟,翻身离开她的怀抱:“不是有一首诗么,叫什么,两情若在什么什么,又什么什么朝朝暮暮。” 薛珞笑得全身轻抖,调侃道:“你不是跟我夸耀过,说你的才气胜过秀才么,结果连句诗都背不出来?” 丽娆窘得满脸通红,直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不是背不出,是觉得太难为情了呀。” 薛珞侧了侧身子,睡到床沿边来,任她把头枕在自己手臂上:“你今天睡了这么久,晚上还睡得着么?” 丽娆听她问起来,倒唤起了腹中的饥饿感,不禁耷拉了唇角,委屈巴巴道:“我今天什么都没吃,快饿死了,也没人来问我一句。”说到这里,暗想自己总该是客,却被这样漠视,不禁湿了眼眶:“薛掌门才回来有诸事傍身,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做吃的,我不会怪他。我只是在想,若是你父母安在,我千里迢迢跟到这里来,你们却这般冷待我,我岂不是太可怜了么?” 第213章 薛珞哪还听得下去,连忙起身,脱卸了外罩的夜行黑衣,不置多言便开门走了出去。 丽娆擦了擦眼角,把自己蜷身裹进被子里,现在委屈不起来了,满心只想着偷笑,有人爱护心疼实在是太幸福了。 半个时辰过后。 “这是你做的面么?”丽娆看着面前的疙瘩汤问道。 薛珞面不红心不跳,扬了下颚,得意不已:“是啊,厨下有用剩的面团,我就给你做了。” 丽娆不敢泼她冷水,只得把这碗味道清淡的面疙瘩通通吞到肚子里去。 “你就是故意的。”等到吃完,把碗往桌上一放,终于有力气生气了。 薛珞挑眉不解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丽娆抓着她的衣衫,额头直往她胸前搡去,迫得她往后撤步:“你故意做得这么难吃,好让我往后都打消让你做饭的念头,你真是聪明。” “难吃你还吃光了。”薛珞笑不可抑。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见更漏已到亥时,打来井水匆匆梳洗完,便上床安寝了。 丽娆本想推她回房,奈何她始终不愿。想着这里外人鲜少踏足,仆妇们因着薛珞喜好安静轻易也不会打拢,便只能由得她去了。 也怪她太过心软,看到这姑娘作出点可怜的样子来,满脑子就只想着怎么应和她讨好她,哪里还能保持清醒理智。 然而,隔天一早。 天还灰蒙发青,便有人前来敲门。 敲门声响彻耳际,像是有一根木棍,在人身上狠狠敲击着,把睡意全都赶出去,容不得它们有回头停驻的机会。 丽娆掀开被子,拿过箱笼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去,她被那声音催得着了慌,简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薛珞倒还镇定,不过因着惺忪的倦怠,神智也有些浑浑噩噩,她由着丽娆慌忙给她系着衣带,哈欠断在喉间,使得嗓音有些喑哑:“问问是谁?” “谁?”丽娆抹着鬓边碎发,来到门边,透过门缝想要看清外面的人影。 外面的人急道:“我是严世钟,薛姑娘在吗?掌门请她赶紧去苍穹楼,有急事相问。” 丽娆转过头去,脸上惊愕渐起,小声道:“什么急事,难道昨夜你做的事被他们发现了?” 薛珞穿好银靴,拿过丽娆搁置在案几上的簪子,随手挽系在发间:“不用担心,我去看了就知道,你在屋里呆着,不要出门。” 门被打开,晨曦的清雾露气冲了进来,把屋子里淡柔的姜花气息吹散。 丽娆斜倚在门边的架格上,犹还有些昏昏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终于清醒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套着的是薛珞昨夜换下的黑衣,而她的粉色外衫早被薛珞穿了出去。 她想笑,笑得也是有气无力,这千防万防,还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苍穹楼内,宫灯高挑,高堂下的红木长案上,两头各安放了铜制烛台,巨下的阴影交错着,像两个执刀的卫士,威严的伫立着。 沿边太师椅上,已坐了不少人,在灯影下,每个人的脸都像涂了油,黄澄澄的。 天边虽已青亮,屋内倒显得比深夜更幽黯渗人。 薛珞一踏进门内,便看到薛掌门脸色凝重,快步迎来。 两旁的人也顺势站起,跟着围拢过来,看这架势很有几分兴师问罪的隆重。 薛珞神情丝毫不乱,她微微扫视了众人一圈,问道:“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薛掌门侧眸看了看身旁一个身形微弓,神情萎顿的老者,沉声道:“昨夜有人闯入羲和堂把守门的两个徒众打死,你堂叔薛焱也和他交了手,被打成重伤。” “羲和堂?”薛珞疑惑道:“那是什么地方?” 薛掌门解释道:“那是宗门的藏剑阁,里面有历来掌门所用的宝器,还有一些自创的心法剑谱。” “哦。”薛珞点了点头,有些不以为意:“你的意思是,丢东西了?” 薛掌门又看了那老人一眼,似乎对他很是忌惮恭敬的模样:“这是薛焱的父亲,也是你……” 薛掌门话还未说话,便被那老人打断,他虽已耄耋,神志还未昏聩,在薛掌门面前俨然长者,毫不卑亢:“不用说我是谁,理清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对这件事没有任何作用。你只问她,昨夜在哪就行。” 薛掌门道:“好,至柔,你昨夜在哪?” 薛珞淡然道:“在房里。” “一夜都没出去过么?”另一人问道。 薛珞从不刻意记人样貌,但这人昨日在台下对着她咄咄逼问,大加为难,容不得她忘记。 薛珞冷笑一声,把陨铁长剑环抱胸前,反问道:“出去了又如何,你是想诬我偷了你的兵器,还是剑法?” 那人狞了眉,怒道:“你这小辈,太不知礼了,你堂叔受了重伤,不管是谁我们都要询问,并非只针对你,何必这样高作姿态。” 薛珞旋身避开众人,来到近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连目光也吝于给他了:“你既要问人,就要把事情说清楚,到底丢了什么?我倒要看看,那东西值不值得偷。” “你……”那人又被薛珞这轻狂无礼的态度气得说不出来话来。 薛掌门本该斥责小辈,以顾及门中长辈们的面子和尊严,但他却护短道:“明光长老,何必这么心急。” 第214章 那明光长老因不满薛掌门因私循情,越发厉了声气:“薛焱出了事,我当然着急,羲和堂失了窃,损毁的是我苍山派的根底,我更要着急。这是我薛家祖辈收罗的心血,我可做不到把它拱手让给外人。” 薛掌门叹了口气,面色也有些灰白:“出了这样的事,我肯定要追查到底,你不用别有所指。”说到这里,他也不给明光长老发作的机会,走至薛珞跟前,道:“丢了两本历任掌门自创的剑谱和心法,虽然这些剑招心法早已传于众人所学,但这毕竟是苍山派的东西,长老们想要有个交待。” “交待?”薛珞身上笼罩了一层戾气,把人驱隔千里外,她铮的一声剑尖倒驻于地,冷若冰霜的脸上,现出丝僵硬的笑意来:“所以你们认定是我偷了剑谱?” 明光长老道:“是不是你,问明便知,你不用急着争辩,只说昨夜有没有出门便是了。薛焱与那人交了手,但他现在已经重伤昏迷,只剩一口气,恐怕也没机会再指认凶手了。” 第130章 薛珞举起长剑, 遥遥指向他的咽喉,颤动间,剑尖上凛冽的寒气散开来, 在脸上敷了一层霜, 冰入肌骨:“我若要偷剑谱, 他还留得下一口气么?” 明光长老骇然后退, 心知这姑娘性子冷冽, 手段残忍, 若逼急了, 反倒吃亏, 便道:“我们叫你来,是把你当自己人,也是希望你能一起帮忙找出凶手来。” 薛珞霍然起身, 嗤笑道:“苍山派的家事,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来管,你既然有本事,就自己把人找出来。不过……”她微微一笑,望着那明光长老, 眼神里极尽奚落:“到底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那人先是一惊, 既而坦然道:“放心,在你来时我已吩咐了门中众人,势必要把苍山派各个角落都搜寻一遍。既跟在座诸人无关,大家也不用急着离开,事情恐怕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薛珞不可能会任他摆布, 执意言明要回到落霞阁去。 薛掌门按住她的肩膀苦劝道:“重伤羲和堂守卫长老,又残忍杀害徒众, 这个人实在罪大恶极。让他们搜一搜也好,不然这事轻易过不去。” 薛珞轻轻抬眸,似刀锋在他脸上刮了一眼,双手环抱至胸前,右手屈指在剑柄上按了两下,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做出一幅油盐不进的傲然样子来。 薛掌门神色微凝,瞬息了然。他又劝了几句,似乎终于恼怒于薛珞的不尊重,猝然詈骂起来:“你瞪着我做什么?不过是让你早起了一个时辰,你就敢当着众长老的面忤逆我?” 薛珞满面揶揄:“我为什么不能忤逆你?你不配我好颜相待” 薛掌门气极:“你别忘了,我是你祖父。” 薛珞冷笑道:“我从小流落在外,并不知有你这个祖父。” “你。”薛掌门气噎入喉,指着她,手指颤抖不已:“你这般目无尊长轻狂任性,我今天一定要当着诸位长辈的面好好教训你。” “薛掌门要怎么教训我?”薛珞毫无惧色,反倒言语更加犀利,誓要火上浇油把这场面喧腾起来:“别忘了,我是河清派的人,你没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薛掌门脸色涨得通红,在灯影下愈加发黑,他捂着起伏剧烈的胸口说不出话来。 众人早对薛珞这桀骜的性子不满已久,见两人争锋不下,心中虽大为爽快,但明面上还是纷纷涌来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明光长老哪能放过这离间两人的机会,他扶着薛掌门摇摇欲坠的身子往那高堂下行去,并劝道:“掌门别气坏了身子,薛姑娘终不在是苍山派中长大的,对您当然不会有感情,您也别对她的话太入心。” “让人带她去祠堂,在她爹的牌位下,好好悔过,我现在不想看到她。”薛掌门闭上眼,随手一挥,整个人颓然的摔进椅子里。他以袖覆面,似乎多看她一眼,真的就要气绝当场。 薛珞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那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 有人未免太急躁了些,她才不过回来两天,便闹出这样杀害同门以求嫁祸的事情来,心肠也真是十分狠毒啊。 这样的人,还是要尽快除去才行。 明光长老向门外使了个眼色,一个年轻徒众很快现身,跟着薛珞离去的身影,往祠堂而去。 半个时辰后,有人急步跨进苍穹楼,径直来到明光长老身前,贴面耳语了几句。 明光长老闻言,眸光一亮,无法压抑的喜色现于嘴角。 他咳了咳,示意众人安静,并朗声道:“刚才我的徒弟告诉我,他们在晚霞阁找出件东西来。” 薛掌门正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听到这话,猛然昂起头来,目光如炬哪有半分哀伤:“什么东西?” 明光长老击了击掌。有人从外托了件衣服进来。他接过后抖开那衣服向众人展示道:“这是件夜行衣,从晚霞阁搜来的。” 薛掌门顿时站起身,望着那衣服,犹疑道:“行走江湖,有件夜行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光明长老笑道:“没什么问题,但昨夜我们的人听到打斗声,赶到羲和堂时,便见那贼人穿的是夜行衣。这并非我胡乱所言,在场所见者众多,可以唤来一一询对。”他向那送来衣服的徒弟问道:“是在薛姑娘屋子里找到的么?” 那人摇了摇头:“是在另一个姑娘房间里找出来的,我们去时,看到她正把这衣服脱下来装进箱笼里。” 第215章 “另一个?”光明长老恍然道:“是了,我倒忘了这山门里还有个真正的陌生人。薛掌门,我看还是把她找来问清楚吧,不要冤枉了好人,也不要放过了歹人。” 薛掌门看着那黑衣,脸色甚为复杂,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等他发落,不敢犹豫,遂传那人道:“把江姑娘叫来吧,她是百花谷的姑娘,武功不高胆子倒小,说话客气些,别吓坏了人。” 不一会儿,江丽娆便被带来了。 丽娆站在屋子中央,战战惊惶,诚如薛掌门所言,她脾气虽大,胆子极小。见这群人目光不善的盯着她,心里不禁如鼓擂动,又羞又怕。 此时,天已大亮,屋中的烛台油灯皆被收走,众人的面目也变得清朗明晰了起来。她手指交扭,不敢抬眼去看薛掌门的表情,怕那表情里带着嫌恶憎恨。 她可以不在乎,但不代表就不会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薛珞的事把她叫来的,师姐妹亲密过头难道也成了罪过?还是因为那件被抢夺而去的黑衣泄漏了什么秘密? 总归不会是什么小事,她得沉着应对才是。 “薛掌门叫我来有什么事么?”感到屋子里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异常,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薛掌门笑了笑,语气倒还和蔼:“没事,这位明光长老是焚心堂的主事,负责派内的刑罚和夜间巡防之事,他想问你些问题,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丽娆点了点头,看向那拿着黑衣走到她面前站定的人。 “这是你的衣服?”明光长老问道。 丽娆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薛掌门猝然插言道:“昨日至柔与我长谈回房时夜已深沉,那时你睡了么?” 丽娆听他这问话透着些许古怪,便略觉惊讶的瞄了他一眼,便是这眼竟捕捉到了他眸光微眯的信号。 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薛珞偷剑谱时,被人看到了?他说与薛珞夜谈至深是想着要包庇她? 还是薛掌门有意想让她把这衣服的归属承认下来么? 不管他有何目的,只要是为了薛珞着想,她定然是要帮忙的。 因此,她没有细想太久,便点了点头道:“我有听到她开门回房的声音。” 明光长老见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问题,便再次问道:“这件衣服到底是不是你的?” 丽娆道:“是我的。” 明光长老又道:“你可是学的剑宗?” 丽娆只得如实回答:“是啊。” “昨夜,你有没有出门?一直呆在房里么?” 丽娆这时脸上表情不再镇定如常,她低了头眼神游移闪烁:“在房里,睡觉。” “昨夜,苍山派遭了贼人,还死了两个徒众,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丽娆抬起头来,双目睁大,似乎很受震惊,她转而向薛掌门求证道:“死了人么?” 薛掌门脸色沉重,语气间,很是伤感难过:“不禁死了两个徒众,羲和堂的掌事长老也被打成了重伤,我们赶到时,他已经昏迷不醒。” “那……” 丽娆还想说什么,便被明光长老打断了,他的问题还没问完,万不能把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去。 “江姑娘,昨夜既没出门,为什么穿夜行衣呢?” 丽娆暗自腹诽:“这原因说出来你也不敢信的。”但她也不是蠢姑娘,很快想到一个还算合乎情理的缘由:“昨晚,我因为太饿,便去厨房找东西吃,你们这里我也不熟,又怕打扰到人,便找了件黑色衣服穿去了。” “这么说,你晚上出过门了?刚才为什么要隐瞒?” 丽娆睨了他一眼,有些讨厌他那生硬得像诘问犯人的姿态,回话也不那么轻言细语了,带着反呛的火气:“是啊,我昨天饿了一天,又没人帮忙送饭,等到晚上实在忍不住,就去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我吃了面,不信你现在找厨房的人问问,是不是少了些面团,你要觉得这也算偷盗的话,我赔钱给你就是了。” 明光长老抬手轻压,以示安抚道:“放心,这些事情我们自然要去调查清楚。倒不知道江姑娘武功怎么样,既得河清派真传,武功应该不会差。” 丽娆殊无好言:“没你好,但胜在比你年轻,也许以后就比你强了。” 明光长老摇头啧啧称奇,回身向众人摊手叹道:“河清派似乎从来不教导徒众们做人行事的道理。” 丽娆翻了个白眼,不免阴阳怪气起来:“是啊,你有爹娘教,我们没父母的,当然不懂事。知道你们爱欺负我们这些孤女,想着把她们除了,好趁机把别人的家财吃拿掘尽。” “江姑娘。”薛掌门蹙眉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只涂嘴快,置气生怨。 丽娆咬了咬唇,只能竭力忍住,不再开口。 明光长老冷哼一声:“我就来试试江姑娘的武功吧。”说着猛然掣出长剑,剑花轻挽,向丽娆当胸戳刺而来。这剑招没有用全力,但是意在逼你抵挡,如是不避,那剑尖微微刺入肌肤中,比针扎总要疼上百倍。 丽娆慌忙撤步,右手从腰间横拉起寒月刀柄,护在胸前。 明光长老即时收手,望着她手中那把寒月刀,微微生疑道:“你是剑宗,为何用刀?” 丽娆嗤道:“关你什么事,我想用刀就用刀。” 第216章 明光长老眼神闪烁,沉吟半晌,对那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老人道:“离阳长老是从羲和堂退下来的,对各种兵器所造成的伤口都极了然。我听你说,薛焱的伤口前深后浅,是被人用刀砍伤,但所用招数却是剑法对吧?” “没错。”离阳长老声音疲惫不堪:“薛焱身上的伤口都是被人点刺,但创口却不是剑尖所为。” 他是薛焱的父亲,年岁极高,眼珠已经浑浊,但看向人时,还是会凝起一种骇人的微芒。 丽娆现下是有些摸清他们的意思了。 昨夜黑衣人偷东西,打伤了守门的长老,打死两个徒众,在众人发现后还能全身而退,那么武功必然十分高强。 最重要的是,他故意用刀掩盖了自己精湛的剑法。 现在黑衣在自己手上,所习剑宗又爱用刀,这不是故意把一口大锅往她头上扣吗?薛掌门竟然明知是冤枉的情况下,还意欲让她把罪名认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单是为了洗脱薛珞的嫌疑也太不折手段了些,又或者他认为是薛珞拿了她的寒月刀去生了这场事端? 可是,她敢用人格担保,薛珞绝不会这么冲动过激,就算她真的出了手,那是肯定有合乎情理的原因。自己这般贸然认罪,不是反倒把真相掩盖了? “我都不知道丢东西的地方在哪,我的武功……”她指向薛掌门,冷笑不迭:“薛掌门是最清楚的,我的武功能杀人么?” 薛掌门连忙出言辩解道:“江姑娘武功低微,绝不是薛焱的对手。” “武功低,自然要有帮手,说不定江姑娘此次跟来苍山派,目的就是为了薛掌门手中的剑谱,她与薛姑娘相熟,知之甚多由此生了邪念。”明光长老表情淡然似随口而说,但那声音却用了内力,意在门内的人都听得分明:“说不定这就是河清派的阴谋,让这姑娘跟着掌门而来先行打探,另有高手里应外合夺得剑法,说不定此时剑谱已经在回河清派的路上了。” “你不去说书可惜了。”丽娆瞪着他,恨不得此时真有绝世武功,能把他好好教训一顿:“薛掌门早就承诺把剑谱交给薛珞,这事武林大会上人尽皆知。河清派如果想要剑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多此一举去杀人?等薛珞回四景山再发难不就行了?若是我里应外合,为什么不把衣服毁了然后赶紧离开,如果被你们发现不就更加脱不了身么?我看是有人想陷害我们,不如就查查门中谁最觊觎这剑谱,若是没了薛珞和那薛焱师伯,谁最有机会成为掌门继承人,那人的嫌疑才最大。” 明光长老听了她这番话,脸色苍白,呼吸微滞,犹怕她把众人蛊惑生疑,遂大叫道:“你少在那里搅浑水,物证俱在你当然想要摘清自己的嫌疑。我看还是先把你看管起来再说,免得你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薛掌门为难道:“这恐怕不行,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能认定江姑娘就是凶手,我看还是等薛焱醒了再说。” 明光长老冷哼道:“薛焱如今就靠着离阳长老近百年的内功续命才堪堪留下一口气,要他醒来比登天还难了。” 薛掌门摇头道:“既没死,那就有机会,我已派人去悦州城找大夫,若他能醒来亲自指认凶手自然好,若是不能,趁这时间我们也要尽快调查下去,不能随便冤枉了人。江姑娘眼下是客,哪有把客人关押起来的道理。” 明光长老见众人都点头称是,只得暂退了一步道:“那就先让她去山神庙住两天,这也是为了薛姑娘的清白着想,免得别人说她们有串谋之嫌。河清派的人住在这里,派内就出了事,不先推出一个人平熄疑窦,众人如何服气?” 薛掌门无奈,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道:“好吧,就带江姑娘去落日峰后的山神庙暂住吧。” 见有两人上前来,丽娆顿时慌了神,她急道:“至柔呢,让她来,你们不能随意把我带走,她得知道我去了哪,不然……” 明光长老冷笑道:“放心,事情搞清楚后,我们就会放你出来,不会私刑亏待你。” 丽娆还要挣扎,那两人一指点上她的臂膀,她霎时就没了力气,只得任由两人把她拖拽而去。临出门时,她竭力转头对薛掌门疾呼道:“薛掌门,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你该清楚王向生为什么要跟我作对,如果不知道,问问至柔就是了。” 薛掌门心烦意乱,全然没了头绪,知道马上矛头会对准薛珞。 这个姑娘被关,薛珞若是失了理智,恐怕会把事情愈演愈烈,得赶紧找到破局之处。 “薛掌门,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王向生为什么要跟她作对?”明光长老觉得那几句话真是深意远长。 薛掌门不耐烦道:“左不过是儿女情长的私事,现在还是不要讨论这些为好。” 明光长老见他动了怒,反倒更为得意:“薛掌门,我知道,你是担心薛姑娘牵涉其中。” 薛掌门挥袖道:“江姑娘说得对,河清派和苍山派,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生出邪念,只有至柔犯不着多此一举。” 明光长老施施然冷哼道:“那可不一定,也许她见多有阻碍,便想着偷了剑谱一走了之,没想到反被薛焱等人发现,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们。” 离阳长老一直不想对此事多话,以免乱生枝节,反倒错过了真正的凶手,但此时也不得不对他的话产生疑虑:“化雨剑谱只有掌门才知道放在哪里,纵然掌门深明大义未告诉过旁人存放之地,要偷也该从掌门住处找寻,怎么会跑去羲和堂呢?羲和堂不说机关重重,里面也有多道暗门相护,她竟然能毫不费力的拿到了心法,这倒更像是熟知地形者所为。” 第217章 薛掌门当局者迷,经此提醒豁然开朗,伸手扶住离阳长老,激动赞道:“还是堂兄想得透彻,两个姑娘初来乍到,哪里会知道那些隐秘的地方,恐怕是有人故布疑阵,想要嫁祸她们了。” 明光长老见事态走向逐渐趋于清晰,连忙道:“如果是自己人,那薛掌门的剑谱就十分危险,说不定此时已经被人偷去了。不若赶快严加防范,让信得过的长老作个见证,我们日夜守护,绝不让那心有歹念者再寻到可乘之机。” 旁边另有长老附和道:“对,那人未有偷成必定还要来第二遭,薛掌门把剑谱拿出来,让大家先放个心。若是剑谱已经被送走,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薛掌门骑虎难下,只得道:“那好吧。” 明光长老道:“我们都跟你去,现下剑谱还是次要,薛掌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敌人既在暗处,就要谨防他使手段。” 一群人乌泱泱往掌门居住的烁金阁走去。 薛掌门心情微沉,思绪烦乱,倒有些举步维艰。 暗阁内的剑谱今早起来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当然知道是谁拿走的,现在当着众长老的面,他如何能把它拿出来? 他自然不相信薛珞能杀人,但如果剑谱真的不见了,不是反倒坐实了薛珞的罪责么? 她拿了剑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为什么不赶紧离开? 路过祠堂,他突然驻步:“我去看看,这姑娘跟薛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轻易不会服软,不知想通了没有。” 祠堂本就昏暗,门光被人影所盖,只剩一道道流泄的光线,光线里金色尘埃飘浮缠绕,窜进鼻间就成了阴冷的檀香味,吸进嘴中,就在舌尖化成腥甜。 看着那站在牌位前,岿然不动的纤瘦身影。薛掌门清了清嗓音,沉声问道:“至柔,你知错了么?” 薛珞回过头来,粉装秀面,神情冷淡,恍惚间倒给了人错觉,以为这只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姑娘,一切的厉言谵妄都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薛掌门走上前去,从香台上另捻了三柱香来,执袖点燃了,插在了灰槽上的垫子上:“你爹一定希望你能留在苍山派。” 薛珞看着身后那群人,笑道:“你不若问问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 薛掌门抬手拂过灵牌上的灰尘,似是伤悲过甚,暗伏在台上:“我倒真想听到他的回答。” “那你把它拿起来好好问问。” 明光长老催促道:“掌门,还是剑谱要紧。” 过了良久,薛掌门才从香案上撑起身来,脸上的悲伤还未散尽,眼角泪痕犹在,整个人颓然若倾。 守在这里的徒弟上前扶住他,只听他长叹一声,推开那人道:“我还不至于老得走不动了,你放心,我死不了。” 说着便踉跄往门外走去,路过薛珞时,脚步微顿似还有话说,但终是没有停留。 烁金阁外。 众人看着薛掌门从屋内拿出的剑谱,纷纷松了一口气。又经离阳长老鉴定,这确乎是化雨剑法无疑了。 “这么看来,这事确实跟薛姑娘无关。”有人悄声道:“薛掌门不会不告诉她剑谱存放之地。” 明光长老见众人已然倒戈,不敢再强硬,便道:“不是薛姑娘所为,也与那河清派脱不了干系。这剑谱不能再放在薛掌门手中了,我看还是放在羲和堂由各堂长老的人日夜看守,等到真相水落石出后,再行交还薛掌门。” 薛掌门正想出言驳回,离阳长老越众上前道:“我儿子眨眼间便要落气,要说我对这剑谱还有什么侵占之心,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剑谱交由我保管,我带人日夜驻守羲和堂,绝不容许再有差错。你们只管把精力放在追寻真凶之事上。” 他看着薛掌门语重心长道:“彰明,你想要救薛焱之心,我看得真切。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应当深知我的为人。前些时日,若是没有我镇守派内,你安能顺利前往津门城?” 薛掌门默默点了点头,显然对他的话极为尊重信服。。 离阳长老又道:“你找出那个恶人,还我儿子个公道,让他死得瞑目。苍山派怨敌既清,薛姑娘承袭剑法之事上,我相信再不会有人为难作崇。” 正午,烁金阁。 薛掌门正在抚额苦思,为着这件猝然而生的棘手大事。门中诸人议论纷纷,怨声载道。他得赶紧查明凶手,平熄这个事端。总归是失了两条人命,此事若处理不好,真会叫苍山派内人皆寒心。 离阳长老自小与他亲厚,从来都是站在他的一方,为他在派内多作斡旋,调停争端,这才使得他能安然前往津门城,并且把薛珞带了回来。 杀了薛焱,目的就是让离阳一脉生怨,从而更加封死薛珞成为掌门的路径,非但如此,倒还把他仅有的那点威望也弄得岌岌可危。 他现在还真是走到绝路上了。 房门被用力踢开,扇叶脱落在地上,掀起巨大的响声。 “你把丽娆关到哪里去了?”薛珞怒不可遏,一双眼睛烧得腥红:“你竟然会以为是她做的?” 薛掌门黯然叹道:“我知道不是她做的。” “把她放出来,我不想动手。” 薛掌门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额间的暗纹耷拉到眉角,松动的皮肤,快要支撑不住眼睛的开阖,白色的须发也越发杂乱。 第218章 他已经要燃尽生命之火,成为一把枯萎的草屑了。 “江姑娘是为着你才被推出来的,赶紧找到凶手要紧,你若是带着她一走了之,这事就成了你们洗不清的罪孽了。” “我?”薛珞胸膛起伏,手指捏得剑柄格格作响。 “屋内的黑衣是你的吧?” “打伤薛焱的人武功高强,却故意用刀伤人,他们虽然是嫁祸,可你也不该这么大意,怎么不把黑衣藏好?况且江姑娘的那把弯刀,也是让人有口难辩。” “她在哪?” 见她满脑子只有这点儿女情长,薛掌门不觉颇感失望,难道这个人都真的那么重要,重要过血脉的羁绊,值得她这般不管不顾,成为众矢之的? 他站起身,负手站到窗前,懒得去直面薛珞那激烈的怒火:“我不知道她在哪,我只知道,你让我非常后悔,如果真把化雨剑法给了你,你难保不会在她花言巧语的哄骗下,失了上进之心,白白浪费一身天赋绝学。”他冷笑了下,神情十分轻蔑:“你现在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薛珞剑尖拖地,缓缓走到他的身后。 薛掌门微觉异样,但还是没有回头,只觉得背上寒意骤生,快要把他冻得成一尊僵硬的石像,可是窗外白色的阳光,带着炙热的暑气照在脸上,快要把他鼻翼间的油脂都晒干了。 “昨夜我拿了剑谱,本想着一走了之。”薛珞语气森然冷冽而没有起伏。 薛掌门皱了眉:“那为什么不走,走了倒好,我就算被他们逼死,也好过现在这般,全然灰心。” 薛珞轻轻笑了笑,笑声里夹杂着深深的嘲弄:“她劝我留下,说我走了,你便孤家寡人任人宰割。” 薛掌门声音微颤:“所以你就留下来了,不单只是她的劝慰,是你也真的担心我的安危?” 薛珞错身而走,踏进那惨白的日光里:“我现在不担心了,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没了他们,这些事也不会越闹越复杂,她不用因为我被无妄刁难,你也可以继续安心做你的掌门。” “至柔。”薛掌门连忙赶出,脚下御起轻功,三两步追上她,并张手拦截道:“我向你保证江姑娘没有任何危险,我已把严世钟派去保护她,你大可以放心。如果揪出凶手就能让你名正言顺的得到剑谱,为什么不做呢,为什么一定要闹得更不可收场才行?” “凶手是谁你不清楚?”薛珞抬眸,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发间的蝶翅灿灿然,像银针插入瞳孔,搅得疼痛难忍:“那明光长老这般针对我,除了他还有谁?” “他有不在场的证明,况且昨晚很多人都看到了黑衣人,难不成他能分身?”见薛珞敛目思索,薛掌门继续劝道:“既知是他就要拿出是他的证据来,不然只是口头指认有用么?” 他叹了口气,苦心告诫道:“我知道你心系江姑娘,所以全然失了冷静,但你不妨仔细想一想,这里这么危险,江姑娘暂时离开难道不是好事么?那人既针对你,必然还要再次出手,到时候你希望江姑娘为着你受伤吗?” 薛珞以剑驻地,半俯在地上,心里懊悔无极真是百般滋味掺杂:“早知道带她回来,会让她受这些委屈,我绝不会走这一趟。” 薛掌门弯下腰,伸手抚上她的肩膀,轻拍了拍,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她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姑娘,不会为着这件事恨你的。” 丽娆觑着地面,有些失神。良久,脸上泛起一丝惨然的苦笑:“你们带走她,她没有闹起来么,她性子那么刚烈。” 薛掌门摇了摇头,失笑道:“她没有闹,只是让我问你王向生为什么要跟她作对……”薛掌门说到这里,心中也升起疑惑,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怪异。 “王向生跟她作对?”薛珞仰起头来,一脸惊诧:“难道这事跟王向生有关?” 薛掌门点头道:“有可能。” 薛珞全然沉浸到她这句话里,一时之间那沸腾的怒意反倒被渐渐熄灭了,满脑子只剩下疑问。 王向生为何跟她作对? 王向生因王似琪重伤跟河清派结怨,跟丽娆本无直接关系。 他屡次针对丽娆,皆是因为她手里握着的那个药方。 药方?薛珞脑海中灵光一闪。 再站起身时,她的情绪已然平静了许多,全然不似刚才那般失控痛苦。 “那个薛焱还活着么?”她问道。 薛掌门愁眉紧锁,怅然道:“还有一口气,他要是能清醒过来就好了,虽不曾看清凶手,到底能给出些线索来。不会像现在一样,让人毫无头绪。” 薛珞静然深思了一会儿,长剑倒挽,往身后负去:“告诉我,她在哪?” 薛掌门见她毫没把他刚才劝说的话放在心里,不禁怒意拂身:“不知道。” 薛珞秀眉微蹙,不耐烦道:“我不是要把她带出来,我是要救人。” 薛掌门道:“我已经派人去悦州城找最好的大夫过来。” “你就是把皇宫的太医全都找来也没用。”薛珞冷嗤道,她本不想告诉薛掌门实话,可看他这个样子,倒不用隐瞒太过,如要救人,总是要得他相助才行。 “王向生不是要跟她作对,是因着觊觎她手中的药方,她在四景山的处境,比我在这里还要恶劣百倍,你若有同理之心,就不要总想着对她百般苛责。” 第219章 “什么药方?”薛掌门满腹狐疑,暗暗回想武林大会上,纪昀和百晓生的谈话,还有陈掌门与王向生在擂台上的争锋相对,突然茅塞顿开:“百花焕神丹?” “是了。”薛珞点头道:“我在四方比试上受了重伤,筋脉尽断,她用这药救过我。” 薛掌门闻言惊叹连连,遂明了道:“所以你为了报答她,才对她以心相许。”既是这个原因,他对丽娆的不满,便不那么深重了。 薛珞哭笑不得:“你要这么想,我也没话说。反正你赶紧告诉我她在哪,不要等薛焱死了,那时后悔也没用了。” 第131章 山神庙, 顾名思义是供奉山神的地方。但此庙位于苍山派的宗门之地,落日峰下的偏僻之处,所以外人鲜少踏足。 山神庙内只有一个老者看守, 平日间, 派中无人往来, 只有等到重大节日时才会有人前来祭祀拜礼, 所以除了每日在山神和土地相前添加香油, 便无事可做了。 丽娆被带到这里后, 留派了两个年轻徒众看管, 老人忙于供给三餐, 打扫客房,所以兴头正盛。虽然知道丽娆可能是个麻烦人物并在派内掀起了不小风浪,但他毕竟已经远离尘世良久, 无法把她当犯人看待,倒比之常人更亲和优待些。 丽娆趴在屋内的木桌上,本想着挤两滴眼泪来哀叹自己可悲的际遇,但努力了许久还是徒劳。 毕竟被冤枉的人,生气总比悲伤来得多。 “太可恨了, 太倒霉了。”她起身在屋子里团团而转。 门外两个年轻男子就坐在庙堂里喝酒, 偶尔听到丽娆的声音, 往窗棂上瞥来,表情也有些玩味。 苍山派徒众多是年轻男子,派内所习的也是纯阳内功,所以很少能有机会接触到年轻姑娘。对于这河清派的女弟子,他们好奇多于敌视, 虽然知道她长相娇妍,手上可能沾满了师兄弟的鲜血, 但还是不免生出一些暧昧的妄想。 如果她真是杀人凶手,又坐实了抢夺派内珍宝的罪名,那左右是难逃一死,一个要死的人,便是占上些便宜也不会有人为她抱屈喊冤。 幸而严世钟的到来,让丽娆所处的危险情势安全了几分。 “江姑娘,吃些东西吧。”严世钟把一盘素斋搁到桌子上。 丽娆心有怨怼,此时恨极了苍山派的人,对他当然也生不出好脸色来,她背身而坐,免得自己情绪泄露太过:“我不想吃,谁让你来的,薛掌门吗?他把我冤死了还怕我跑吗?” 严世钟笑道:“薛掌门让我好好照顾你,事情还在查证,等水落石出后,自然就会放你出去。” “哎哟,真是好感动。”丽娆双手抱胸,语焉嘲弄:“把我放出去还了清白,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了。” 严世钟与她相处不久,对她了解不深,但在流金峡时,两人至少还有出生入死的情义,知道她本性不恶,便也不生气:“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你的武功伤不了薛焱师兄,不过……” 他看了丽娆一眼,眼神闪烁,似乎有万般话藏于舌尖,但不敢倾吐。 丽娆见他扭捏,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严世钟抬眼望了望外面,忖量那两人听不见,便道:“今早薛姑娘在你房里的事,我谁也没说。那件黑衣想来也是她的,还有她的武功,打伤薛焱师叔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丽娆听到一半就噌地站起身来,指着严世钟怒目而视:“你……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这件事是至柔做的?别人脑子不清楚还可谅解,你是到过津门城的,剑谱的归属你还不知道么?她为什么要杀人,即便她要偷也用不着杀人,杀了人剑谱之事更有争议,后果也不过就是我这样,被人关在这里等死。” 严世钟见她这般激动,连忙安抚道:“我只是疑惑,并没有认定是薛姑娘,这苍山派内武功高强者寥寥无几,如果只为了陷害,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我是说,谁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呢?” 丽娆冷哼道:“昨日在台下对至柔发难那个人,他的武功定然很高吧?” 严世钟点头道:“明光长老昨夜是第一个发现凶手的人,他带人赶到羲和堂时,那黑衣人正要离开,他虽使了轻功竭力追去,但还是慢了一步。” 他是第一个发现凶手的人,又带着手下徒众亲眼目睹凶手作恶,但是他轻功不济任由凶手跑了。 这几个线索对于丽娆来说,尤为重要,至少排除了一大群普通徒众,把范围缩小到了武功比薛焱和明光长老之流更为厉害的几人。 她在这里逐渐陷入沉思,严世钟不便再行打扰,便把那饭菜归置到桌上,劝道:“多少吃一些,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就成。” 丽娆想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一团乱,只能把希望寄于薛珞身上。如果她能明白自己说的话,那么那个与凶手交过手的薛焱才是破局的关键。 只要有一口气,那这事便不会成为死结。 “这个季节的药,应当能找得全罢,药引倒是个大问题,难不成还是用薛珞那至寒的阴血?”丽娆腹诽至此,不禁失笑:“要她救苍山派的人,估计并不会那么心甘情愿。” 日头渐盛,从边窗那疏漏的窗格看出去,能看到一大片高深的茅草地。 茅草的齿缘已被晒得焦黄。 第220章 几株刺棘的长枝上,已经挂起微黄的灯笼似的小果。 这野果成熟期短,未至五月就会凋落得一颗不剩。 在泽地时,四月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采摘这种野果了,把它伴着蜂蜜做成馅料,用来蒸饼是最可口的。 有一年,她在山坡断缘处发现了一株极为红烈的野果,为着要摘到它,她不惜花废了两个时辰,用腰带一点一点落下去,踩到陡峭的涯缝间。 摘时的兴奋感,还犹有存留,想起来心跳不禁怦然加快。 可惜结果也是惨烈可惜的。 她把那些野果放在手帕里,吊在腰间。爬上去时,不慎摔了一跤,果子就此成了一摊稀泥。 “我在想什么啊。”她敲了敲脑袋。 至柔身处危险,事情还不得分明,她竟然有闲心想这些不重要的陈年旧事。 “阿娆。” 外面的热风吹来草叶的窸窣,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唤。 也许是她幻听了,薛珞现在并没有心思来找她,薛掌门也不见得就那么通情达理会告诉她自己的所处之地。 她被关起来,离他心爱的孙女远远的,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丽娆。”声音来到窗前,薛珞清妍带笑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 丽娆看着她,愣了稍许,一股脑怒便爆发出来。她急退几步,转过身去。 “这里没有丽娆,她已经死了。” 薛珞探出长帛,系了她的手,把她拉至窗前,就着那疏漏间的缝隙,吻了吻她的额头:“不要生气么,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丽娆瞪了她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被人冤枉当然难过,可想到心爱之人也深陷险恶难以自拔,又觉得烦恼不迭。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以薛珞那处事决断的性子,不该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所缠弄。 可看着她那一脸疲色,又不忍苛责。 自己的粉衣穿在她身上,把她往常的那些冷厉,清绝全都掩了,眉眼间风露清愁的,倒是惹人怜爱得紧:“至柔,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变得太有人情味,那些人太坏了,人至善便被欺,做人做事还是要狠一些。往后我再不阻挡你的任何决定。” 薛珞勾了唇,正色道:“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姑娘,那我现在去把庙堂里的几个人杀了,再带你出来,咱们远走高飞,你看好不好?” 丽娆神情微窒,唇角隐现抽搐,像是猛然被冷水泼过,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打着哆嗦。 “哈哈。”薛珞被她那样子逗得开怀不已:“丽娆,我真想拿个镜子让你看一看,你那心口不一的样子。” 丽娆嗫嚅道:“杀人也要杀该杀之人,这些人不过是些小喽啰,况且那守庙的老人对我也挺好的,还给我找了间最好的屋子……” “好了。”薛珞打断她,眼下正事要紧,往后有的是时间逗弄她:“你……你愿意救他么?”无怪她问得这般勉强,若不是想把这事情的影响放到最小,尽快找出凶手以减轻对丽娆和薛掌门的损伤,她绝不愿意松口救苍山派的人。 在她看来,那些人都是些碍手碍脚的蠢货,除了在剑谱之事上成为别人借势杀人的工具,没什么别的作用。 丽娆并不犹豫,点头道:“当然,我已经提醒过薛掌门了,救人之事刻不容缓,我现在就把药方告诉你,你今晚之前能找齐最好。” “你愿意把药方交给我?”薛珞虽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丽娆如此信任也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感动,毕竟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的倚靠,比之剑谱要重要百倍。 “为什么不愿意给你,难道你还会害我么?你若有觊觎之心,我也算白白认识你了。”丽娆伸出手,与她手指相握,并附耳悄声把药材都说了一遍。 “记住了么?”丽娆问道。 薛珞看着她,那张清雅完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怎么了?”看着她为难的脸色,丽娆有些疑惑,以为她觉得这些药极其难找,便安慰道:“除了有几样难找些,其他的都是常见药。” 薛珞耳尖微红,偏过头去,罕见的起了尴尬之色:“我……我记不住,我也不认识,我没见过那些药。”见丽娆定定的看着她,她犹觉得自己在丽娆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坍塌到了尘埃里。 这样的认知对她来说,可比被人诬陷杀人,或是失去剑谱,还要难受百倍。 第132章 丽娆在田野间来回奔走, 偶尔采到一株药草便兴奋地跳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薛珞闻声走近,皱着眉头打量了那药草半晌, 叹道:“我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跟普通的杂草有什么不同。” 丽娆撇了撇嘴:“因为它就是杂草啊。” “那么, 你找完了么?” 薛珞看了看天色, 太阳已经挂在了落日峰头, 余晖把半面天空都染成了黄色, 阳光还停留在山坳里, 但是炙热的威力已然减轻了许多, 照在脸上只觉得暖洋洋的, 通体舒畅。 “还有凤凰眼,连找了几个池子都没有,只能再走远些, 那些水沟鱼塘里,总能碰碰运气。至柔,你脚程快,到山上去看清楚地势,再回来接我吧。” 丽娆把几株药草贴身挂在腰间, 湿润的泥土把裙褂晕染得乱七八糟, 汗水淌过脸迹引发了旧日的烫伤, 腮边红肿起来真觉得奇痒无比。 第221章 薛珞点点头,御起轻功飞往就近的一个山坡。 几个放牛归来的小童看到了这神奇的一幕,拍着手叫唤着,一路往前追去,声音伴着村落里袅袅炊烟, 真让人觉得心绪宁静祥和,仿佛那些恼人的事故都不存在了一般。 可是低头看到手中腥黄的泥土, 心里又被重新压上了重石。 托严世钟帮忙掩护,她才得已从山神庙悄悄离开。将近傍晚,等到晚饭之时,那老人定会前来送饭,那两个守卫一定也会顺势查验她的行迹,一旦发现她不见了,肯定立马回山门禀报。 到时候被那明光长老抓到把柄,又会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反倒成为她畏罪潜逃的证据了。 事情还未清楚,总不能让严世钟代替她受罚吧。 虽然这群苍山派的人都是自作自受。 “前面有一条小溪,我们过去看看吧。”薛珞探完地势便马上飞身而下。 丽娆攀着她的肩,心里又有了其他的打算:“还是得去就近的镇上一趟,有几味药只有药铺才有,你必须得记清楚,我不能跟你去,我得回山神庙把这些药处理一番。” 见薛珞途中岔了气差点踉跄摔倒,她又是急又是笑:“至柔,前日里,你怎么逼着我背刀诀的?风水轮流转,这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总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薛珞苦笑不迭:“我哪有装什么无所不能,我现在连你都保护不了。” “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谁规定了你必须保护我呢,难道我就那么一无是处,我也可以保护你呀。虽然我现在被人冤枉,但也并不是就没有好处,那些人在派内兴风作浪,我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难为你,如果薛焱真的能醒,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尽快找到真凶,这事一完,咱们真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小溪旁,水草丛生,酢酱草随着溪水流泄,密密麻麻,像一条粉色的丝带。 紫水兰最不喜流动的活水,它生长于烂泥滋生之地,由此好把根扎到水底而不被冲刷,蜉蝣孑孓是它们的养料,那葫芦状的身躯可以过滤一切杂质,从而开出顶美的紫色花朵。 不过现在不是它的花期,所以寻找起来有些困难。 “是什么样子的。”薛珞问道。 丽娆边找边回答着:“叶子像银杏叶,漂浮在水上。” 薛珞得了答案便直奔上游而去,那里有几处溪水流聚的水凼。 她接连带回来几样植物都被丽娆否诀了,一时有些挫败:“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一个药师。” 丽娆笑道:“那当然,就像我一辈子当不了绝世的剑客一样。” 两人沿着小溪走出将近一里路,终于在一处已经荒废的水塘里找到了紫水兰。那水塘久未打理所以淤泥厚实,水面上还残留了几株枯荷的断茎。 丽娆捞起两株,不顾还泛着泥水便收放到腰间,急忙道:“赶紧送我回去,你还有那么多事未做,不要耽搁了。” 回到山神庙时,夕阳已经落到峰下,残留的彩霞还在天际蔓延,一线微光正努力从云彩中冒出头来,但终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只能黯然退场。 窗棂被轻敲了两下。 在屋中坐立不安的严世钟顿时脸现神采:“江姑娘。” 丽娆笑了笑,又指了指庙堂。 严世钟点点头,即刻开门出去。稍时便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看到后院似乎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你们两个从后门出去,我从屋前包抄过去,别真是河清派的人来了,到时候把人救走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里面的几人闻言起了些慌乱的动静。 不一会儿严世钟就从大门奔出,与闯进来的丽娆撞了个满怀:“江姑娘,你这……” 丽娆扬了扬手中的药草:“严大哥,我还要请你帮个忙,我得在厨下煎药。” 入夜。 苍穹楼内,灯火初上,几个长老正围着薛掌门迭迭不休的争论着。 “悦州城来的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我看薛焱已经撑不过今晚了。” “明日必得要给众人一个交待才是,派内已经怨声载道,今日练武台上已经没有人愿意练武了,都是对此事的议论。” “派内人心如此不齐,必得要把那河清派的贼人枭首示众。” 薛掌门冷笑一声:“枭首示众?真有人这么说?我怎么没听到。” 明光长老见左右的人都惊诧的看着他,颇有些心虚:“羲和堂的人倒有这个意思,至于该怎么做,还是要请薛掌门定夺。” 薛掌门站起身,负手走至门边,看着天幕上隐现的繁星,幽幽然道:“我看这北斗星如此明亮,定然预示薛焱会逢凶化吉,也许明日他就会好起来。” 明光长老冷冷一笑,似乎嗤然于他如此乐观的心境:“离阳长老用尽了内力,早已经放弃了,今日下午他就把门下的诸弟子唤到了座下,只等薛焱落气,就马上任派新的继承人作羲和堂的长老。” 薛掌门摇头叹息:“那他还是太过急躁了。” 明光长老不以为然:“我倒觉得离阳长老处事利落,真要这般拖泥带水,反倒又惹得门下徒众异心陡生。” 薛掌门转过头,看着他,笑道:“明光长老既有心做这个掌门人,那就请你暂为代管派中事物,我实在劳心乏力,还是去羲和堂守着我那个侄子吧。” 第222章 明光长老听他委任得这般突然,犹觉得在众人面前应承下肯定不妥,连忙推托:“掌门还在,我怎么好行代管之事。” 薛掌门也不听他啰嗦,挥了挥手:“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如果薛焱真的死了,那是我的罪责,是我害得派中人心有异,是我拖悬着继承人才导致这个局面,以明光长老的资历,当这个掌门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径直走进夜色中,很快就消失了身影。 羲和堂的后院之中。 夜枭长鸣,一派萧索寂静。 薛掌门踏进屋内,抬手阻住几个徒弟的拜见之礼。 “怎么样了?”他扶住床边将要起身的离阳长老,表情亦是凝重至极。 “脉象已停,也就一时三刻了。”离阳长老声音木然,并无悲痛之色,似乎是在谈论明日的天气。 “我来吧。”薛掌门扶起薛焱,看着他那土黄的脸色,只觉惧然,他把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他体内。 离阳长老被人扶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颓然道:“不用白忙活,让他走吧。” 薛掌门以眼示意那几个徒弟们离开,待得房门关阖,这才收了手,把那濒死的人揽进怀里:“堂兄可信得过我?” 听他这话问得突兀,离阳长老不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薛掌门道:“堂兄若信得过我,那薛焱必然有救。” 离阳长老听他这般笃定,心内不由得燃起了些许希望:“你有什么办法。” 薛掌门叹了口气:“那位江姑娘有救人的秘方,眼下至柔恐怕就拿着药在来的路上,这药非得要你首肯才能让他服下,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有条件?”离阳长老冷哼一声,龙钟的身子站起来,像一株弯虬的老松:“你觉得我信得过河清派的人?” “你必须信得过,我用我的性命担保,若是这药不起作用,我便卸了这掌门之位,给薛焱守墓去。”薛掌门眼神坚定,这话既出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离阳长老望着床上那具气若游丝,已然死去的人,脸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也别再犹豫了。”话音刚落,头顶屋瓦有了轻响,细微的脚步声在廊檐上蔓延,像是狸猫用肉垫在轻巧的攀爬,让人耸然惊叹那轻功的精湛。 “来了。”薛掌门沉声道:“若是薛焱好了,还请离阳长老能先瞒过众人。” 离阳长老眼睛正随着那细微的响声游动,最后停驻在门廊之上,他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薛掌门伸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放下薛焱,起身来到侧窗边,把窗户推开,向着窗外那几个聚守的徒众道:“人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做什么,赶紧去准备丧幡孝布。”那群人一听,哪里还敢停留,连忙离开了。 薛掌门刚回过头,一个身影便如蛇身般倒曳而进。 “至柔。”薛掌门一脸惊喜:“药可带来了?” 薛珞扬了扬手中的水袋,不等他伸手来接,便倒藏于身后,冷道:“要我救他,得有个条件。” 薛掌门正色道:“我知道,我已跟离阳长老说了,薛焱伤好的事情暂时不要告知众人,后面我们再从长计议。” “怎么计议?”薛珞来至床前,看了眼那脸现死气的伤者,神情淡然:“离阳长老是否愿意配合我们演上一出戏?” 离阳长老盯着她手中的水袋,一时间整个身心都系在了上面,若能救得这个儿子,便是要他即刻死了也是愿意的。 “他若伤好,便是这掌门之位,我也愿意助你当上。”离阳长老缓缓道。 薛珞笑道:“明早我希望来这里时,能看到你们立起做丧事的长幡。” 三人眼神相汇,一个计谋便逐渐清晰起来。 薛珞把水袋交给薛掌门,眼见着他把药汁灌入那灰白色的唇中,随即掣起长剑在手指上轻轻一划,把血和着药滴了进去。 第133章 次日, 天将发白,晨鼓初起。 羲和堂四角檐铃下已挂起白帐,离阳长老拄着拐杖立在屋门前, 拦阻下一群想要进灵堂探视的人。 腥甜的香烛气息从屋子里弥漫出来, 淡淡烟尘和着晨雾在树梢间纠缠。 “薛焱的死, 皆是河清派人所为, 我跟他们势不两立。”他趔趄倒在门前的太师椅上, 一身麻白色的孝衫, 衬着那一头蓬乱灰发和黯然的脸色, 真是让人见之哀叹。 明光长老神情悲痛, 比之羲和堂众人,更显愤然之色:“怪只怪薛掌门引狼入室。” 众人附和道:“定要给薛焱报仇,为死去的师兄弟报仇。” 薛掌门带着薛珞来到这后院时, 嘈杂之声还未曾消歇。 薛珞抬头看着那飘扬的丧幡,勾了勾唇角,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这表情即刻被离阳长老抓住,他杖身拄地,大加痛斥:“薛焱身死, 你以为自己就能顺利继任掌门了?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罢。” 薛珞交手抱剑, 站在薛掌门身后, 并不理会他的责难。 但这浑无愧色的样子,还是让羲和堂众人的不满剧增。 与薛焱交好的几个徒众,当即掣出长剑,护卫在离阳长老周围:“杀人偿命,河清派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可以。”薛珞淡然道:“杀得了我尽管来。” 一个中年剑客见她口出挑衅之语, 实在忿意难挡,一招扫颈剑法直冲而来。 第223章 薛珞弯身避过, 探手抽出陨铁剑横扫对方腰迹,顷刻之间收刃入鞘,毫不拖泥带水。 剑客见一招落空,堪堪楞在当场。另一人见状飞身而下,一招仙人指路,直点薛珞要害。薛珞抽剑挡住剑尖,使内力把他剑刃弹回,挽剑斜劈反击。 对方急退两步,点剑再击,中年剑客也瞅准时机御起轻功凌空下坠,长剑直刺天灵。薛珞旋身侧步躲开当胸的剑招,抬手横扫打偏凌空的剑招,并倒转剑身缠绕住对方剑刃顺势往前点上他的手腕。 长剑坠地,铮然作响。 中年剑客捂着手上的剑伤,退回至离阳长老身后。 离阳长老回身瞥了他一眼,眼里有不悦之色。想来是在责备他的不自量力,那人脸色然,浑觉丢脸,咬了咬牙推开想来为他裹伤的师弟,对着薛珞怒目视。 场中另一人不敢就此认输,又是一招劈剑进攻,在对方起手反击之时,俯身横扫剑击腹。 薛珞反撩剑挡开攻势,轻功直上,回身倒踢他的肩膀,待他踉跄前行之时,抛起长剑,反手执拉剑柄,左手探过拽拉他的后领,右手剑刃缠头裹脑,在他喉间滑过。 离阳长老嘶声道:“住手。” 明光长老也是骇得脸色苍白,看着那徒弟跪地抱颈长呼,但良久也没有血迹滑落,不免又有些惊讶。 “还有想来试招的尽管上,先时在练武台没有打够,现在给你们这个机会。”薛珞捏紧剑决,长剑平抬指向明光长老:“他们不中用,你怎么说?” 明光长老自知自己武功不如她,哪敢接受挑战,况且围观者众多,一旦输了,往后在焚心堂势必抬不起头来。他现在握有代掌门的名头,在苍山派有说一不二的话事权,哪能轻易让人勘破自己的实力。 离阳长老站起身,拄着拐杖走下来,残破的身体走得缓慢艰难,似乎一将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 离阳长老来至薛掌门身前,一双眼在怒意中欲显腥红:“此事皆因剑谱而起,薛掌门别怪我说话不算数,既然剑谱在我羲和堂手中,我便不准备再交出来了。” 话至此,见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疑惑骤起,明光长老更是大惊失色,便抬手下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我并非是要独吞剑谱,我已经把它封入我儿薛焱的棺中,你们谁要是不服,可以现在就去拿。谁敢开这棺就是与我羲和堂为敌,我便是拼了老命,也要跟他同归于尽。薛掌门你可有什么话说?” 薛掌门仰头长叹,无可奈何:“我已经老了,自知无法守得这剑谱安稳,本想着传给至柔,但现在……” 薛珞收了长剑,冷冷一笑道:“既然众人都疑我河清派为这剑谱害人性命,为着我和师姐的清白,我自当愿意任由离阳长老处置。” 离阳长老冷哼一声,道:“你既有这个心,我佩服你,往后我也不追究了,明日薛焱尸骨上山焚化,诸事即毕,你便和你师姐离开吧。” 明光长老本以为掌门之位已经势在必得,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拿到化雨剑谱,甫然听离阳长老要把剑谱封棺并焚毁,真如当头一击,打得头晕眼花长久回不过神来。 “这怎么行。”他怒喝道:“化雨剑法是本派之根基,如若焚毁,派中众人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这数百年的基业就此散了?” 薛掌门笑道:“剑谱是死的,势必遭人抢夺,人是活的,存在脑子里,谁抢得去?我虽愚钝,无法尽皆了悟,倒还存了大半本在心里,不至于就断了。我会把我所记得的剑招都教给座下徒众,我相信即便不能尽数传承,也足以让苍山派存续百年。” “至于以后。”他黯然道:“我便搬去山神庙,为薛焱终日守灵祈福,赎清我的罪孽。” 离阳长老丢下拐丈一把抓住薛掌门的手,老泪纵横:“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那么多忌讳,明日就把他尸骨烧了,存放到山神庙去。我在那里为他守上四十九天,也算尽了我做父亲的心了。” 薛掌门偏过脸,竭力平复下怆然的悲色,点头道:“我定当陪你同去。” 两人就此把这事承定下来,几个长老虽觉得不妥,但也拿不出理由反对,纵然以后对此有争议,那时剑谱已毁,怎么说都没有意义了。 几人只能把希望寄于明光长老身上,他现在代行掌门之职,有权置喙:“明光长老,你可一定要劝掌门三思啊。离阳长老痛失爱子神志昏聩,万不能任由他把剑谱就这么草率的焚毁。” 明光长老上前一步,疾言厉色,早没有了可伪装的理智:“羲和堂死了三个人,这事不仅算了,还赔上一本剑谱?哪有这样处事之理,我不服,苍山派众人皆不会服。” 薛掌门看着他,眼神犀利,他轻轻捋过拂动的长须道:“明光长老代掌了掌门之位,还有什么不满足?何必还对剑谱这般执着,我与离阳长老既已决定,便不会再后悔。你口口声声指责至柔是外人,不配得这薛家剑谱,如今她已然放弃,这剑谱没有人可继承,烧了是最好的结果,你又为何这般阻拦,难道这剑谱非得给你才行,还是你早就有所觊觎?” “我……”明光长老一时语塞,脖脸涨得通红,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明光长老既对薛焱被害之事如此上心,那今晚就带人好好守在外面,以免歹人贼心不死,师兄弟一场,这也是你该做的。”薛掌门说完便扶着离阳长老往里屋走去。 第224章 羲和堂众人见状,也退回灵堂。 堂中帷帐早已换成了白色,黑漆的棺材就立在当中,棺下长明灯闪烁,棺前白烛早已过半。 离阳长老正哆嗦着手,取过三支香点燃后,续插在香炉里。 棺材四周,羲和的徒众们默首而立,端的是一派肃穆沉寂之相。 明光长老见状知道事态无可回转,心中暗恨,但脸上不表,一甩衣袖,带着手下两人离去,也不管其他长老作何想。 其余人众一时无人安排,留也不是,站也不是,全然失去了主心骨,倒是抱怨迭起。 天未黑时,薛珞去了趟山神庙,悄悄把那派中发生的事告诉了丽娆。 丽娆疑道:“真要烧了?” 薛珞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为什么要烧?” 丽娆嗫嚅道:“不是你说要烧么,难不成都是假的?” 薛珞点了点头,笑道:“薛焱已经醒了,被离阳长老移到暗室将养,他说凶手虽然用刀,使的却是苍山派的剑招。” 丽娆惊叹道:“那不就是明光长老么?是不是他?” 薛珞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除了他,难道苍山派就没有高手了,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谁呀?”丽娆一脸懵懂。 薛珞本想奚落她两句,蓦然想起武林大会时,她因着重病并没有在场,便柔了神色,摸了摸她那半边犹显发红的脸:“别管太多,总之今晚,我一定把他抓住。” 夜半,檐铃在微风中颤动不止,轻脆的响声飘荡出羲和堂的院落,在苍穹楼顶端化成凄厉的尖啸。 一个黑影随着尖啸声止,出现在了楼阁之上。 他轻功起伏,落到了羲和堂的屋顶,溶于那乌瓦之间。 离阳长老守了半夜已是困顿不堪,人老了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薛掌门连忙让人把他扶到侧屋去休息。 几个徒众站了一天,也是脸现疲色。 晚间来此巡守的明光长老,不知是不是想通了,倒变得温和可亲起来,他听到更漏已深,便嘱咐众人道:“你们都去睡吧,我另派人守着,一个时辰后你们再来换,都把力气养足些。” 众人听他吩咐完,一时不敢有所动作,反倒抬眼去请示薛掌门,待得他点头应允这才退了下去。 明光长老微微冷哼,与薛掌门一同站至檐下,看那长明灯悠然闪烁。 时至丑时,鸡鸣将起。 薛掌门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支颐,浅浅打着盹。 明光长老见那长明灯微弱,便抬颚指使近旁的人道:“添些香油,别让灯灭了。”说完,他也坐在就近的椅子上,闭目养起神来。 然而,未到一刻钟便有人惊叫起来:“帷帐烧起来了。” 薛掌门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往后一望,只见烟尘大起,火势正从殿内往殿外纵横。 他脸色瞬间苍白,抢上前便要扑到棺木上。 明光长老及时拉住他,挥了挥面前呛人的烟尘,大声道:“离阳长老要紧,赶快去把侧厢把他救出来。”说着便扶着薛掌门往屋后行去。 一时徒众们奔走惊叫着救火,各堂人众闻声都沸腾起来。 薛掌门从侧窗接应出离阳长老,忙不迭就要赶回殿前,他心中悚然乱跳,在意的可不只是那本剑谱。 救火的人抬水涌至殿前,很快把这个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明光长老奔忙着让人救火,但他罔顾这灵堂窜起的火势,势要人先去把安睡的徒众们先解救出来,大家只得把水皆泼到后厢阁去。 薛掌门怒不可遏,抓起一桶水透过浓烟就往棺木处泼去。 水泼过去,泛起两声闷哼。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执剑打了出来。 黑衣人点步御起轻功,就要飞上屋顶。白衣人长帛即出拴住他的脚腕用力拉了下来。 薛掌门撤步走至明光长老身后,暗暗把他困守在招式之间,以防他趁乱逃走。 黑衣人摔到地上,一跃而起,长剑上击,左右横劈,连续三次刺剑,招招精湛。 薛掌门低声道:“这是我门中剑法,明光长老应该很熟悉吧,专破剑宗的十字剑诀。” 明光长老呼吸急促,未敢回话。 白衣人旋步躲避,往那人身畔俯身窜过,然后回身化用他的剑招,左劈剑,右劈剑,下劈剑接上挑,手腕翻飞一连出了十二招,招招未留破绽,让那黑衣人只能抵挡,无法回击。 黑衣人不想纠缠,避过一处杀招,又御起轻功往楼阁上窜去。 白衣人紧跟而上,长帛飞绕在他的腰迹轻点。 黑衣人骇然弯身,往前翻滚,白衣人御起轻功追过,反身执剑挡住他去路,一招月满长空,挽剑卸掉他右手的力道,与他贴身近战起来。 黑衣人被阻住去路,只得且战且退,见白衣人长剑横颈劈来,倒身坠落,重新回到那火焰凛冽的殿门前。 白衣人落下,一道带火的帷帐被挑起,往她身上打去。 热浪汹涌,白衣人只得执剑护身后退。 黑衣人绕柱起行,欲往侧门的窗棂逃走。 白衣人急起轻功,翻到那人身前,垂剑倒拉扫颈而去,那人举剑欲挡,一颗暗器被弹至他的眉心。 剧痛之下,招式已乱。 白衣人长帛缠腰,穿过火幕,把那人悬空急拽而出。 第225章 依旧是武林大会擂台上那一招,月悬碧空。 那人摔至院内,白衣人顺势落下,剑尖挑断他腕足两处筋脉。 “周兴。”薛珞拉下他的面巾,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第134章 “周兴?”所有人闻声上前, 看着地上惨叫连连的男人,不约而同的惊呼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薛珞笑道:“这就要问明光长老了。” 明光长老见周兴被伏,脸上血色殆尽, 他努力稳住神色, 嘶声反驳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是周兴抢夺剑谱, 那就应该赶紧把他杀了。” 薛掌门俯身看着周兴, 愤怒的脸上倒还残存了一丝痛惜, 这毕竟是自己精心培养了数十年的徒弟, 却屡屡罔顾师徒之情对他下死手,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这个师父做得太失败了。 周兴偏头吐出血沫,看着薛掌着冷笑道:“薛掌门若还顾念旧情,就直接把我杀了吧, 不用私刑折磨我。” 薛掌门摇头喟叹道:“我怎么会私刑折磨你,只是不知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连曾经的师兄弟也能动手杀害,他们都是跟你一起长大的。” 周兴毫无愧色,昂头不屈道:“你不用问,是谁有什么重要, 我想夺取剑谱之心不是一天两天, 苍山派人尽皆知, 不然也不会被你赶出苍山派。” 薛掌门听他怨念深重,心情复杂间倒有些踟躇难言。 薛珞掀眸睨了薛掌门一眼,见他低着头,恍似陷入自省的悲凉之中,也冷了逼问的心肠。她收剑入鞘, 退到人群中,只作旁观之状。 良久, 薛掌门终于回过神来,见众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处置,遂喃喃道:“你怪我没有把剑谱给你所以怨恨,但是我已经把我所能了悟的剑招都传了你,这也不能让你满足?” 周兴几次三番想站起来,但手脚腕筋脉已断,完全使不上力气,他趴在地上惨然道:“难道在你心中,就必须要薛家人才能传承你的剑法?我跟随了你那么多年,对你尽孝顺服之心比薛炎犹甚,这样的情分还比不过一个未在你身旁长大的女人?” 薛掌门语塞,人的情感向来就是这般微妙的,跟年岁的长短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薛珞,他也不见得就能把衣钵传与周兴。不过这样的话,周兴听不进去,同样长在身前的那些徒弟,也不会理解,实话实说只会让在座诸人寒心,可假话再冠冕堂皇也是假话,他不是伪君子,做不到信口雌黄。 离阳长老由着一个徒弟扶着走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周兴,恨声骂道:“你既然那么尊重孝顺你的师父,怎么一听到他有了后人就即刻起了反叛之心?这难道不是嫉妒作崇,你的尊重孝顺在于你师父死了儿子,若薛炎还在,以你那冲动易躁,冷血无情的性子,安会忠心待在你师父身边?” 周兴听他辱骂,心中不服,咬牙道:“师父就是偏心。” 离阳长老反问道:“天下人谁不偏爱自己的子嗣?” 周兴失血过多,脸色逐渐苍白起来,他觉得有些冷,唇间哆嗦,似乎要喷出白雾来:“他偏爱薛炎我无话可说,薛炎死后,他对我这十多年来的付出毫不在意,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孙女却能轻易允诺掌门之位,甚而交出化雨剑谱,我如何甘心?” 离阳长老拦下想开口的薛掌门,缓身绕到周兴颈侧,看向他的眼睛:“薛掌门传了你十数招化雨剑法,已是破了薛家祖训了,化雨剑谱本就只传薛家直系后人,这是薛家祖师所创,若按祖规来,你是一招都不能碰的。自薛掌门主事后,为了挽救门派的江河日下,他曾与我商议,想要破了这规矩,让苍山派众人都能习得一招半式,是我告诉他,不能违背祖宗之训,除非他这辈子无后而终。薛炎死了,他便把剑法传了给你,这还不足以说明对你的重视?” 周兴眼神发直,蜷缩起身子,像条旱地上徒劳挣扎的鱼,他抬着下颚,努力攫住薛掌门的身影:“若你一开始就直言不讳,断了我的希望,我不至于……” 薛掌门摇头背身,避开他的眼睛:“我若一开始就断了你的希望,你便毫无上进之心了,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看轻了人性。” 周兴虚软下来,苦笑道:“是啊,没有上进心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安然做一个出不了头徒弟,在这苍山派中混吃等死,一辈子浑浑噩噩过去就好,怪你让我尝到了剑法超于众人的甜头,让我不甘心再屈于人下了。” 离阳长老见他还是执迷不悟,只能断了陈说的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供出同伙,以便好好清除出苍山派的遗毒,免得以后再出祸患。 “周兴,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周兴闭上眼睛,语气奄奄道:“我说了,这不重要。” 离阳长老叹息不止:“你这是有意包庇他了?” 周兴干脆一字不言了,若说他是想包庇同伙,他绝没有那么重的义气,左右不过是想给苍山派再添些堵罢了。 离阳长老放弃再追问,伸手召来徒弟,让他把自己带进偏殿去休息:“薛掌门,你自己的徒弟,自己发落吧。” 一个长老见薛掌门似乎无意再审问,便提议道:“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凶手,那就把他交给焚心堂吧。” 明光长老正在张惶莫惜,不知该逃走还是该留,又不知如何清洗自己的嫌疑,听到这个提议,正中自己下怀,连忙道:“对对,把他交给焚心堂,我一定让他开口。” 第226章 薛掌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全然没有了相敬之意:“交给你,他还能活么?如果明光长老能让死人开口,那还真会让人佩服至极。” 明光长老见意图被他撕破,心亏意怯间却不愿示弱,梗着脖子道:“他就算死了,那也只能怪薛姑娘下手太狠。” 薛掌门气得横眉倒蹙:“你到现在还想着推给至柔。让我来猜猜你是怎么指使周兴的,你是不是告诉他,事成之后,你便能当上掌门,可以与他一同研习化雨剑法?” 见他进步逼来,明光长老直往后退去,一面迭声狡辩道:“薛掌门何故污蔑我,你是有什么证据么,难道是后悔让我做了这代掌门,所以必要安个罪名给我?现在凶手找到了,薛焱也死了,把我拉下来,正好让你孙女上位。” 薛掌门见他执迷不悟,誓要嘴硬到底,便不打算再留宽容的余地了:“羲和堂出事那日,你为何假传我的命令,让薛焱调离守卫去巡视后山?” 明光长老闻言脸上血色散尽,惊疑不已:“怎么可能,这是谁说的?” “你有没有假传过我的命令?”薛掌门厉声问道。 明光长老额间冷汗迸发,他觑眼望去,见周兴似乎已昏死过去,便咬牙硬撑道:“我没有传过这个命令,谁说的,让我跟他对峙。” 薛掌门冷笑道:“你真要跟他对峙?” 明光长老咽了咽口水,说话亦有些涩然:“你就是把薛焱的阴灵召来,我也敢跟他对峙。” “好。”薛掌门回头,看向身后,那里正有两人抬着一座轿椅走来,椅上坐着一个身盖黑色斗篷的人。 薛掌门伸手折下斗篷,薛焱苍白的脸便显现了出来。 他的出现像在人群中落下一颗爆竹,一时引得硝烟四起,众皆哗然。 薛焱看上去十分虚弱,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但确乎是个活人无疑了:“薛掌门。” 薛掌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告诉大家,当时让你撤去守卫的是谁?” 薛焱抬眼看向一旁早已面如死灰的明光长老,颤巍巍地抬起手指道:“就是他,他说掌门要人巡视后山,让我把羲和堂的人尽数撤去。” “好。”薛掌门见他有些激动,连忙以掌压住他的手,一面顺抚着他的胸口,一面向明光长老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薛焱刚与那人交手,你便带着人闯出,这时机掐得也太准了。” 明光长老看着薛焱,双眼惊恐欲裂,他紧紧握住颤抖的手,结结巴巴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我就算让他调离了人,那也是因为我觉得后山有贼人罢了。” 薛掌门垂下眼眸,口气深沉下来:“你还要狡辩,你就认定了周兴不会出卖你?你知道偷来的心法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晚霞阁吗?” 地上的周兴微微抽搐了一下。 薛掌门笑道:“他把杀人所用的刀和心法都放在了焚心阁的房梁上,只等着你当上掌门便以此来威胁你。为免你不承认,他把你传他来的书信也留下来,这些东西要我带众人亲自去取下来吗?” 明光长老见事已至此,哪还敢留,当即御起轻功跃上墙头,一翻身落进了深黑的夜色里。 薛掌门整个人似被击了一掌,抖动着身躯退了一步。 “赶紧拦住他。”他逃得太过突然,众人稍时才反应过来,待要冲出院门去找时,哪里还看得到他的身影。 薛珞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想撂手不管,但见这群人无头苍蝇似的,太不中用了。若真放跑了贼人,那不是白白让丽娆受了委屈?这场戏也白做了。想到这里,还是飞身追了上去。 周兴睁开眼,气若游丝的笑道:“薛掌门真厉害,竟然用书信诈他,你知道我没那么聪明,那些早在来时就毁了。” 薛掌门觑着他,淡然道:“你现在,总算认清了自己。” 半个时辰后。 明光长老和周兴都被带到焚心堂关了起来,只等明日再商良处置事宜。 喧闹了整夜,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众人也可以各自回屋休息了,但这终将是个不眠之夜。 明光长老伙同周兴杀人嫁祸抢夺剑谱,薛焱死而复生,这些都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一时难以接受。 唯一还能感到快活的就是薛珞和丽娆了。 “明日你就可以走了?”丽娆惊喜的问道。 薛珞点了点头,脸上有种大事即定的安然:“我都快累死了。” 丽娆撇了撇嘴,揉捏着她的肩道:“一点小事就喊累,以后谁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薛珞抬手拽住她的手,仰头微挑了眉,神色暧昧道:“我现在倒也不是很累。” 丽娆抽出手,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外面:“这是山神庙,庙你知道吗?安安静静睡觉,明天起来我希望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第135章 当丽娆重新跨马踏上回程的道路, 把朝阳落日峰远远抛送在地平线之外,犹还觉得不可思议。 “你真就这么走了?”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可挂了一个上午了,即便听了不下百遍的回答, 依旧觉得很难相信。 薛珞都懒得答腔了, 拉紧缰绳, 打马走在了她的前头, 只需轻轻扬鞭, 即刻便能把她远远甩在再也追不上的距离。 “至柔, 不要走那么快, 你要是再这样, 我就不走了。”丽娆抱怨道,说着就真的拉马停驻在原地。 第227章 薛珞跑出一里地,无奈又折返回来, 看着她一脸倔意的站在原处,啧了一声,叹道:“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怎么样?” 丽娆轻哼一声,轻夹了马腹跃到她前头去:“我问你什么, 你就要认真回答我, 不要总是想着逃避问题。” 薛珞笑道:“我没有逃避啊, 我已经回答你了,我们可以回四景山了。” 丽娆抬起手臂,扬鞭拦住她的黑马:“薛掌门就这么轻易放你走了?你不当掌门了?你的剑谱也不要了?” 薛珞紧皱了脸,像是被她缠得没了办法:“掌门这种事情,现在要当还为时过早, 等我把化雨剑法学成归来,不是更有说服力么?” 丽娆点了点头, 觉得有道理,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剑谱你拿走了?” 薛珞一计眼风轻飘飘的刮在她脸上,像是嘲笑她的后知后觉:“你救了薛焱,离阳长老当然要报答你了,沾了你的光,剑谱带走了。” “那派内的那些人不闹么?薛掌门应付得了么?”丽娆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 薛珞知道不说清楚,这姑娘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只得耐下心来,慢慢解释:“剑谱本就已经给了离阳长老保管,他只要还能活上几年,没人敢逼他拿出来。薛掌门呢脑子里还藏了半本剑谱,以后会慢慢传给他座下的大弟子,总之最近几年他们不会再纠缠我了。” “座下大弟子?”丽娆挑眉道:“谁啊?” 薛珞睨着她,嘴角带了丝戏谑:“还能是谁,你的严大哥,薛掌门说了,他老持稳重倒是可以信任。” 丽娆啐了她一口:“你不要说得那么亲密,严大哥是朋友,他虽然有私心,也只为着想多学点本事,本性比周兴之流的还是好多了。” 薛珞冷嗤:“谁知道呢。” 丽娆弄清楚了心中的迷团,顿时大觉顺畅,开心的策马奔跑起来,声音顺着风起起伏伏:“真是太好了,事情本来就该这么顺利嘛,都怪你爷爷,非要把你带回来认祖归宗,搞得我们一身麻烦。” 薛珞沉了脸没有说话。 丽娆挽辔回头,看到她黯然的脸色,吐了吐舌头:“你怪我说你家人坏话了?” 薛珞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太不像一个掌门了,太过心慈手软,对周兴竟也会带有怜悯之心。” “是啊。”丽娆撇了撇嘴:“要像溶华大师才行,做事果断,辣手无情的,当个掌门是绰绰有余,可惜威风都用在了几个姑娘身上。” 见她言语间对溶华大师这般不尊重,薛珞终还是做不到心平气和,立时虎了脸斥责出声:“不要这么说,师父有师父的处事之道,若不是有她震慑,揽月峰如何能在河清派立足根深,可不成了人人都欺的对像?” 丽娆最怕她正颜厉色的跟自己讲道理了,连忙应和道:“是啊,是啊,我是佩服她的嘛。” 薛珞上前拽住她的缰绳,肆意欣赏着她那心虚不屑的样子:“丽娆,回去后,不管师父怎么不喜欢你,你都不要太过忤逆她好么?她跟你一样,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我是怕你会吃亏。” 丽娆本想反驳,但想到离回去还有些时日,现在去担忧以后的事,只会破坏自己的心情,也把两人的关系变得过于紧张。 她敛眸垂颈,淡淡道:“知道了。” 薛珞笑着伸指刮了刮她的脸:“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嗯嗯。”丽娆乖巧地点了点头,等走到了前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这才做了个鬼脸,朝着身后努了努嘴,腹诽道:说得倒好听,让她压下本性去讨好溶华大师,这已经是天大的委屈了。不过自己拐走了人家的绝世高徒,理应承受两句奚落,但那也是看在薛珞面子上,若是把她作践得太狠,她还是要反击的。 来苍山派一趟,已经够委屈了,临了还没捞到一句感谢或道歉的话。当然,她不稀罕就是了,连苍山派那道山门,她也是能避就避,轻易不愿再踏足了。 薛珞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为免她不开心,又软了语气哄道:“去悦州城玩玩么?你不是很喜欢热闹。” 丽娆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她是很想去悦州城游览一番,可这样又拖延了回去的时间。 武林大会到现在已经在外耽搁了快半年了,即便以后要游历江湖,过快慰人生,也得把最难的那一关过了吧。 “还是早些回去吧,悦州城以后有机会再来。”丽娆语气恹恹地,显是有些不情愿。 薛珞笑道:“不急,以后谁知道是多久呢,不过百十里路,赶过去说不定还没入夜呢。咱们快马加鞭,不要再犹豫了。” 有她拍板,又正合心意,丽娆哪里会不从,当下跟着她,沿着官道一路往悦州打马而去。 果不其然,踏进悦州城门时,天际尚还留有微光。 夜是夏日即将暴雨的灰色,城楼里归鼓大作,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走得都惬意缓慢。 她们来到城南灯火通明的商街,找了间还算宽敞的客栈入住了。 薛珞去寄存马匹,丽娆坐在大堂里,听着店小二给她报菜牌,报了两遍,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吃什么好。 “要不,我给您上些这里的特色菜。”小二斟酌道。 丽娆浑觉松了一口气,点头赞赏道:“好,就是这样,最好是三个菜一个汤,我们很饿了,你快些。” 第228章 店小二哈着腰退下了。 丽娆心情舒爽,抬头看着房梁上层叠倒挂的盈联墨宝觉得别致不已。 这里的装饰颇为讲究,较之别地大不一样。 黑檀色的桌椅,花架上的粉色蝴蝶兰,还有青瓷烛台,色彩突兀,混和在一起,却处处都透着清雅。 薛珞从大门外走进来时,就看到丽娆坐在正堂中好奇打量的样子,暖黄的灯光衬得她明丽活泼,眉目间喜气洋溢,全然初到新地的雀跃。 “看来这悦州城是来对了,你好像很喜欢这里。”薛珞坐下喝了口茶,陪着她抬头看顶上垂下的一联名家诗句。 丽娆把那筷子在指间绕得飞起,嘴上却故作平静道:“我不是喜欢这里,我是想到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心里开心。” 薛珞搁下茶杯,把目光搁到她脸上去:“昨夜你没睡好么?我可听了你的话,规矩极了。” 丽娆本来还在畅游九天的思绪,猝然被她拉了回来,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昨夜为着担心你,我也是等到你回来才睡的,现在累极了,一会儿倒下就能睡着。” 薛珞偏头掩下唇边的笑意,手指轻轻点上桌面,缓缓向丽绕的指尖靠近。 丽娆屈起指节弹开她的手,凝起脸色,一本正经道:“今天你也必须规矩些。” “为什么?”薛珞收了笑意,双目直视着她,认真问道:“为什么我今天也必须规矩?” 她眼睛里映着明黄的灯影,像盛了一汪荡漾的春水,把丽娆险些溺死在里面。幸而店小二端着菜盘上桌,热情的介绍着菜色,这才让丽娆得已顺利喘口气。 即便这顿饭吃得再拖拖拉拉,归寝的时候也终于到了。 丽娆踏着楼板走在前头,不用回头亦能感受到薛珞眼中灼灼的热意,她真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连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想逃离。 不是她不愿意和她亲密,而是一旦放纵起来,那人便不知节制。 当然,还有一层隐晦的心思,就是害怕她往后会腻烦她。人么,对新鲜的事物总会上头,当热情退下后,她还会待她始终如一么? 门扇的喑哑,把她的慌乱阻断。 薛珞从身后抱住她,细密而热切的吻在她的颈侧。 丽娆双手伸到前方,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去推开窗棂。 两人磕磕绊绊走了几步。 薛珞被她的执着逗得卸了力,埋首在她颈间吃吃笑道:“你要笑死我么,就非得开这个窗?” 丽娆轻轻哼了哼,她吹开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台,然后推开窗格,用木梢插紧,这才好以正暇的回过头来,双手搂上薛珞的颈项。 两个人唇将靠近,丽娆突然又推开她:“先洗漱吧,咱们赶了一天路,多脏啊。” 薛珞闭上眼,努力忍下腹中窜起的火气,压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睁开眼,正对着丽娆一脸无辜的可怜相。 “好吧。”薛珞咬了咬呀,恶狠狠的告诫道:“洗漱完,你就不许再有借口了。” 第136章 第二天, 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光晕沿着帷帐游走,逐渐笼罩在丽娆光, 裸的手臂上, 像是在身上贴了一张热布巾, 她拉起单被把头盖了里来, 继续在黑暗中寻找断掉的梦境。 昨夜缠绵后留下的淡淡姜花味, 萦绕在鼻端, 把丽娆的瞌睡一下子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她坐起身来, 屋子里毫无意外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楞了一会儿, 又倒了下去,在绫乱的床上翻滚。 立夏将至,暑气越来越重, 便是什么都不穿也不觉得冷。她默默的思量着,该做上几件夏衣了。往年间可是眼红极了令玥那些轻薄雅致的绸纱长裙,为了沾她的光,得两件她不喜爱的旧衣,那是什么恭维话都快说尽了。 当然, 表面上还是作尽了姿态, 像是别人求着把衣服送给她一样。她就是有这么个本事, 即便所有人都厌烦她到极点,她有意说上两句软话,别人倒觉得她是情真意切的。 不过那时和陈令玥交好,她也是付出真心的啊,谁让她人缘太差, 确实交不到什么朋友。无怪在陈令玥心中,她总是占尽便宜的那一个, 父母之间的恩怨她不甚了解,自然对丽娆时不时流露出的愤恨怨言,觉得无辜。 闺友之间,总会产生争抢,父母因为愧疚一味的让她退让,她必然也会觉得委屈,这样的关系对两人来说都很困扰。 王似琪恐怕就是压断她内心崩紧那根弦最后一根稻草,害怕表姐的争夺会毁掉她的终身幸福,所以迫切的与她间离开来,迫切的找到新的盟友以便与她划清界线。 哎,真是复杂。 丽娆用力的揉搓着自己本就糟乱的头发,她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人就会回想一些很烦恼的事情,让本来平和的心境搅成一团乱麻。 这出来走了一趟,倒把自己的性子磨得失了棱角,处处开始自省起来。 恰时,门开了。 薛珞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看着她精神奕奕,玉容泛彩的样子,丽娆不觉更为恼火:“你去哪了?” 薛珞抿了抿唇,笑得狡黠快慰:“练功啊,我可不像你,有什么刀诀剑法放在身上,还不去学。” 丽娆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你了不起,我是比不上你。”说着又旋身缩进被子里,把自己竭力掩藏起来。 第229章 看她这无赖的样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薛珞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搂住她纤细的腰:“起来吃早饭了,一会儿咱们去看花,我发现一片很大的栀子园,够得你玩一整天。” 丽娆捂住脸,把自己蜷缩起来,贴起她的怀里:“我没有衣服穿。” 薛珞从几案上扯过她的衣衫,往她身上披挂着:“好了,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快起来。” 丽娆不情不愿的穿好衣服,由着她给自己梳洗完,这才接过一块糖糕吃了起来,松软的糖糕泛着桂花的淡淡清香,真是甜而不腻。 “我想吃的是油饼,炸米糕,还是蒸饺锅贴。”丽娆喝着小米粥,含糊不清的说道。 这话倒让薛珞蹙了眉头,显见的一脸不屑:“大早上的,为什么要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 丽娆轻哼一声:“我现在看出来了,先时你为着讨好我,由着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现在心肠淡了,就不想对我好了。” 薛珞嗫嚅道:“我什么时候讨好你了。” “真武镇的时候啊,你忘了。”丽娆抓着她的衣襟,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她:“咱们交心后的那天早上,你给我买了饼子,天知道我那时多开心。” “好了,知道了,你不用再说。”薛珞甚是害怕她又翻起旧帐来,到时候臊的还是自己。 吃完早饭,两人便打马来到了城郊的一片栀子园,满山头的青翠绿树排列得整整齐齐,想来是有人为着采集香料和药材有意栽种的。 栀子刚迸出花蕾,叶间带着露珠,极为浓郁的香气直冲鼻翼。 “这可比油菜花味道重吧,你受得了么?”丽娆摘了一朵花戴在鬓边,有意在薛珞脸前晃了晃。 薛珞虽觉得有些不适,但尚还能忍受,便笑道:“那不一样,我也不是什么花都讨厌。” 两人任马在草地上觅食,携手往山径上慢慢行去。 过了清明,鼠曲草长得又高又壮,顶间的黄蕊已谢,只留下发白的叶片,像打了一层厚厚的霜。 飞蓬草高及人顶,丽娆抽出寒月刀顺势一挥,便拦腰折断了一大片,她似玩上了瘾,割得不亦乐乎,直到把路旁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薛珞看着她那把刀,心里倒腾起些愁绪:“阿娆,你现在总是带着这把刀,倒把青岗剑丢到一旁去了,你很喜欢它么?” “喜欢啊。”丽娆举着刀,用它抵挡着热辣的太阳,光晕从光刃上四散开来,像溅起的火星,又像松风崖上撩起的铁花。 “那往后长刀门的人来找你还刀,你预备怎么办呢?” 丽娆倒是很久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但她不假思索便回道:“当然是还给他们。” “你舍得么?”薛珞伸指别开她脸上的发丝。 丽娆回过头去,心里虽沉甸甸的,话音里却还透着欢快:“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薛珞点了点头,行走间,不禁做了一个决定:“揽月峰藏有一块陨铁,我这把剑就是出自其中,以后我倒是可以给你做把刀,小巧一些,你防身就够了。” 丽娆以手搭棚,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得灿烂无比:“真好,要不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现在就想着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偏给我啦。” 薛珞失笑:“这是什么话。” 来到山顶,往下一看,不觉畅然惊呼。 整个悦州城竟然都在脚下了,城楼上旗幡飘动,城楼下商贩云集,虽不如津门城高耸威武,但在这南方边地,真算得上最富贵的地方了。 再往前走,就是北地,不知道那里的风光又将如何? “明日就回去了吧,往后且行且驻,恐怕都要耽搁一个月,回到家就是六月了。”丽娆喃喃道,身旁的薛珞与她并肩而立,白色的裙猎猎作响,虽有风,亦是暖风,吹得人浑身发软。 她把头靠上她的肩,惬然的叹息了一声:“你说过,要在花房消夏的,别说话不算话。” 薛珞拥住她,闻着她发间的淡淡幽香,承诺道:“当然,我绝不食言。” 下山时,正遇到祖孙两人在挑水浇林。 老人走路一跷一拐的,似乎腿上有疾,看起来奇怪得很,孙女还小,不过五六岁,穿着粗布衣衫,捧着水瓢颠颠跟在后面。 错身而过时,薛珞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 丽娆站定了,由着她撞到自己身上。 薛珞疑惑道:“做什么停了下来。” 丽娆笑着挤了挤眼睛:“今天心情好,想给人帮忙治治病。”说着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拦住那两人去路。 “老人家,我看你腿是受了伤么?” 老人看到有人猝然出现,有些惊慌,待看清是两个姑娘便放下心来,叹道:“栀子花开,正是毒蜂出没的时候,前些日子上山除草,被蛰伤了。听人说用蜂蜜水可以解毒,冲洗后反倒越来越严重,如今这腿快不能动了。” 丽娆俯下身来,打量着他的伤腿:“把裤腿卷上去,让我看看。” 老人闻言只得放下担子,吸着气把裤子慢慢卷了上去。看着那红肿溃烂的小腿,丽娆忍不住啧了一声。 老人见把她吓到,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放下裤子掩盖好伤处:“不碍事,晚上用火针放了脓血,说不定就好了。” 丽娆摇了摇头:“你拖得太久了,都快烂到骨头里了。”她直起身来,左右棱视了一圈:“你家在哪?先回去吧,我找些药草一会儿就下来。”见那老人还有些踌躇,便劝道:“我懂些医术,去蜂毒什么的,很在行,你要是信我就听我的话,不信我,那你这腿只能废了。” 第230章 老人本就为此伤神了数天,甫听到有救,哪里会不依,左右也是赌一把,若是好了当然好,若是不好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当下便道:“山下有个茅草屋,只有我们祖孙住在那里。” 丽娆点头道:“好,你这就下去。”顺势又向一旁的薛珞吩咐道:“把孩子抱下去,免得呆会又受伤了。” 薛珞蹙眉道:“你行吗?” 丽娆双手叉腰一脸骄矜:“什么叫行吗?泽地里野蜂还少么,百花谷里谁都会除蜂毒。” 薛珞见她一脸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的了,便不再怀疑。当下抱起那小丫头,一个翻身往山下疾奔而去。 山地里,什么都缺,就是杂草不缺。 春日里马齿笕,蒲公英和鬼针草不必刻意寻找,多走几步总能发现身影。 最惊喜的还是田壁上那一网金钱草,黄色的花朵簇簇而开,像点缀了满天繁星。 等到她找齐药草回到山下茅草屋,便看到薛珞正抱着那小姑娘在看屋边李树上结的青果。果子才指头大小,结得倒是密集,离七月的成熟期还远得很。 “你要吃是吧?”薛珞说着探手摘下一颗果子递到那小姑娘手中。 丽娆呼叫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把果子塞进嘴里,不出意料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哭。 五月的李子,那可是要酸掉牙的,想想都要打个激灵。 “你就害人吧。”丽娆气得瞪了她一眼。 老人在屋檐下坐着,眉间挤了几道深深的沟壑,里面有着隐忍的痛楚。 “我去给你们倒茶。” 见他要起身,丽娆赶忙唤住:“不要动了,哪里有清水?” 老人指了指屋角边的水缸,丽娆舀来水给他清洗了腿上的污渍,又拔下簪子,顺着他的伤口处刺了几下,等到那黑血流尽,这才把手中的药草翻出,递给他:“嚼碎了敷上去。” 老人依言把药敷了上去。 丽娆掏出一张桐子叶贴上,以免药渣落下,做完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剩下的药,你临睡前换一次,再把这金钱草煎水服下,明日起来肿就消尽了。都是平常的药草,你应该都认识,以后自己去采就是了。” “走了。”她唤过薛珞,两人便要离开。 老人欲送难起,嘶声唤道:“姑娘住在哪里?我往后该去哪里找你,你保住了我的腿,我得好好谢谢你。” 丽娆并未停留,拉着薛珞走远了:“不用谢,我们是外地人,明日就要走了。” 第137章 夏至。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烈阳下,不出两里路,人马皆被晒得大汗淋漓。 “太热了。”丽娆仰头灌下半袋子清水, 身上还是觉得燥热无比。 薛珞摘下帷帽扇着风, 半靠在一株槐树的树干上, 在阴地里吐气纳息。 两匹马也伏进人高的草窠子里没了身影, 偶尔能听见它们发出的响鼻声。 “早知道就在泽叶住一晚, 那里可没有四潼那么热。还得再走上半个月, 我快死了, 我不想走了。”丽娆抱怨着, 她从来不会相信什么心静自然凉,只知道不把那些烦闷倾吐出去,她就快要爆炸了。 薛珞长年练着望舒心法, 喜凉不喜热,被这灼人的热浪浇筑,再冷的寒冰也得化了。 但她性子沉稳,再难受也不过皱皱眉头就过了,不会像丽娆这般肆意外放。 “你在船上不是发誓绝不在泽叶停留么, 现在又后悔了?”薛珞微觑了眼, 淡然的打趣着她。 丽娆恨恨地甩动了一下马鞭子:“我哪知道天热得这么快, 这才不过巳时,若是在镇上,连早集都还没散。” 薛珞抬起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带,黛粉色的素纱禅衣被她穿得歪歪斜斜, 直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袜胸:“你给我坐好,这又叫又闹的, 被过路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这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面前的姑娘粉面潮红,额间细汗点点,眉目婉转艳丽,恍眼看去倒是个清新雅致的佳人,如果不细究她那迭迭不休的责骂声,倒会被她的外表蒙骗了。 薛珞对她的话过耳不入心,由得她去发泄吧,反正这天是不会被骂得凉爽下来的,等她累了,总会安静下来。 事实也是如此,未到一刻钟,丽娆就口干舌燥起来,只得把那剩余的半袋子水也喝个精光。 “累了吧?”薛珞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安枕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记得前面的山头上有个破庙,咱们去住一晚,明日起早赶路,等到了四潼上了船,一切就好了。” 丽娆疲乏极了,坐下来倒在薛珞腿上,恹恹入眠。 树上知了声像拉锯子似的,丝毫没有停歇的迹像。 远处的稻田翻滚起白浪,连带那一条石子路也跟着起伏,偶尔有路人低着头走过,晒红的脸上,亦是一片焦灼。 “我快死了。”丽娆喃喃喘息。 薛珞轻轻给她摇着扇,直待她眉头舒展开为止。 但这样的凉爽不过是饮鸩止渴,因为热风带着沙尘袭面而过,一切的平静就都破碎了。 “走吧。”薛珞为她戴好帷帽,这才起身屈指吹哨。 两匹马听到哨声从草笼中缓缓钻了出来,用力甩动着脖颈,抖掉身上的草叶和爬虫。 薛珞护着丽娆翻身上马:“坚持半个时辰就好,到了正午更加赶不得路了。” 第231章 两个人打马沿着山路往前,烈日正照在后背之上。 从悦州城出来,两人且行且驻,把春光是彻底耗尽了,虽说这恼人的夏来得急了些,但路程过半,余下都将在船上度过,想想也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还没到么?”丽娆的耐性很快又要用光了。 “就在前面。”薛珞扬鞭而指,远处山势荒凉,阒无人烟,哪有什么破庙荒屋。 “我就知道不能信你。”直走了近一个时辰,那破败的小庙终于出现在眼前,彼时丽娆已经无力再计较路途的长短了。 两个人把马牵在树荫底下,由着它们自去庙边的沟涧里找山泉水喝。 庙门半掩。 薛珞推门走了进去,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先时去往悦州时,她们也在此地住过一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屋角的稻草,似乎被人移动过。 不过,她没有把这些细小的变化放在心里,也没有告诉丽娆,免得她害怕。 “我们去山涧里洗澡吧?”丽娆提议道。 薛珞有些犹豫:“擦一擦就好了,何必去洗,小心着凉。” “我不管,我去洗,你在这里守着好了。”丽娆只觉得浑身粘腻,哪里还呆得下去,当下便出了门绕过屋后,往山涧里走去。 薛珞抬头打量着四周,伸指在香案上轻轻一抹,指腹上只残留着淡淡的灰末。她转至石像后察看,那里有几簇凌散的杂草,草色有些新,伸脚拨开,下面还掩盖了几摊血迹。 她冷哼一声,抬手轻轻抚过身后的剑柄,顺着洞开的窗棂翻了出去。 庙后蕨草深处有一处深潭,先时她们便在这里打过水,想来丽娆是去了那里。 菖蒲从岩石缝中冒出头来,一片浅紫色的野花正开在峭壁之上。 撩水的哗哗声传来,薛珞循声过去,正见着卸下外衣蹲在水边擦拭手臂的丽娆。 “你不是要洗澡么?”薛珞跃上一块岩石,屈膝坐了下来,目光透过树影看向庙前的那条小道。 丽娆瑟缩道:“本来是想下水的,没想到这水这么凉,我可不想夜里头疼。” 薛珞轻嗤道:“算你还聪明。” 良久,丽娆穿戴整齐,踩着深草慢慢走了过来。 薛珞探下手把她拉了起来,搂过她的腰,笑道:“现在舒服多了吧?” 丽娆点了点头,她看着小庙残败的屋顶,整个人缩进薛珞的怀里:“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看起来阴森森的,外面阳光那么炎热,这山涧里倒好像还在初春一般。” “嗯。”薛珞摩挲着她的臂膀,斟酌道:“那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丽娆疑惑道:“干嘛要换,这里人烟稀少,便是走到天黑也找不到人家的,还是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入夜,繁星点点,一弯星河璀璨。难得能看到这么纯粹的夜色,丽娆不免在外多逗留了一会儿,风沙沙吹过,林间像下了场暴雨,纱衣贴身沁凉,哪里禁得住这清寒。 薛珞拿出一件厚实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叮嘱道:“早些睡,别着凉了。” 丽娆点了点头,听话的跟着她走进了破庙里。 薛珞已经把屋角的干草归置整齐,上面又铺呈了几件旧衣,睡在上面倒并不觉得难受。 薛珞把长剑横枕在头顶,剑柄就在脸侧,右手一拉便能轻易掣出。 丽娆把头埋进她的颈弯,右手搭在她的腰腹处,缓缓睡了过去。 薛珞睁着眼,静静看着窗棂外黑色树梢上的一线深蓝天幕。 如果这里近来死过人,倒还真是晦气,如果还没死过人,那今夜过后,这里照样会变得晦气。 那血迹应该是今早才留下的,颜色尚且腥红,这人恐怕今夜还会来。 夜半,门外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脚步直奔庙门而来。 薛珞按兵不动,右手放在剑柄上,双眼觑着门口,夏日的月夜,一切都是清晰的。 门缝发出喑哑的开阖声,扇格徐徐开启。 一个矮小的人影钻了进来,还未来得及站定,便听铮然剑锋作响,他扑身避过那道袭面而来的杀招,转身就往外跑去。 一道白影,像阴魂似的飘了出来,紧紧跟在他身后。不知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让他立时摔倒在地。 剑尖抵上咽喉,那幽灵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缓缓靠近:“你是什么人?” 月色莹然,男人看清那幽灵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急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下来。 他举起双手作揖讨饶道:“姑娘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想在这里借宿一晚,没想到里面有人。” 薛珞并未收剑,反倒还把脚踩上他的胸口,冷冷道:“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男人惨叫不迭,因为胸口像要被狠狠踩穿一般,骨头塌陷,疼痛剧烈。 “至柔。”丽娆被惨叫声吵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脸惊惧地跑了出来。 薛珞回头安抚道:“没事,遇到个过路人。” “过路人?”丽娆心有余悸,她走过来顺着薛珞的刀尖往下看去,看到了那男人一脸扭曲痛苦的样子。 “你是谁?”她问道:“为什么夜里会路过这里?” “说。”薛珞继续把内力灌注在脚上。 男人脸色肿涨,难以呼吸,双手不住抓着自己的颈项,企图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第232章 丽娆见他已然出不了声,抓着薛珞的手摇了摇,示意她松些力道。 脚劲微松。 一口冷风窜进喉咙里,男人嘶声喘息起来,嗓子里像拉着风箱,呼呼抽着气。 “说吧。”丽娆继续问道。 男人竭力平复下气息,哑声回道:“我被人追杀,近来都躲在这里,实在不知道今天会有人。” “你被谁追杀?”丽娆好奇道,这荒山野岭的,谁会追杀他,他怎么会藏到这里来? “我被河清派的人追杀。” “啊。”丽娆失声惊呼,但很快暗藏下失态的神色,再次追问道:“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男人似乎在犹豫,但见薛珞剑尖微颤,连忙据实回道:“河清派近来出了个传闻,说是派内有个女弟子把陈掌门私藏的药方盗走了,那药方叫起死回生丹,可以让濒死的人复活。江湖上的人闻言皆蠢蠢欲动,到处都在找寻那个女弟子,想把那药方抢到手。” 丽娆紧紧捏住薛珞的手心,薛珞回握,暗中向她丢了个眼风,让她不要太过惊诧。 男人继续道:“江湖上几个帮派还出了悬赏令,说是捉到那个弟子可以得银十万两,我一时财迷心窍,便谎称自己见过那女弟子,并得到了药方。本来是想胡诌一个骗些钱,没想到河清派的人寻查到此,以为我真有什么药方……幸好我命大,逃了出来。” 第138章 “怎么会这样?” 赶走了那个男人后, 两人已无心睡眠,当夜便骑着马往最近的凤临镇赶去。 一路上丽娆都觉得心绪难以平复,她想不通, 会是谁这般处心积虑的迫害她, 这简直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了。十万两银子的赏额, 勾出了多少人的贪婪之心, 便是一个小小的盗贼也想来分一杯羹。 现如今才是开始, 往后为了找到她, 各种不择手段的事肯定层出不穷。 药方的事, 知道的人算来也不少。 河清派自然不可能走漏风声, 他们巴不得把她困在四景山里制一辈子的药,怎么会到处去张扬,这样的张扬对河清派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如果人人都去守山求药,岂不是永无宁日了?如果她为此惨死在外,那对河清派来说,就是更大的损失。 泽叶的祖孙俩,她们虽是武林中人, 但隐居雨林这么多年, 想来在身世上也有不敢明示的隐情。犯不着为了报复她, 重回江湖中,四处散播谣言兴风作浪。 苍山派么,即便薛掌门有心害她,消息也不可能传得那么快,况且薛珞在身边, 他怎会不顾及自己孙女的安危。 算来算去只有流云门有这个可能,求不得药, 又被薛珞屠得门派人丁凋零,这怎么不算是血海深仇? 薛珞扬鞭打马,额间垂坠的白纱如同在脸上罩了一片寒霜。她现在真是后悔极了,早知道绝不让流云门留下活口来,如今倒成了扎向自己的一根毒刺,即便拨去,该流的血,该受了伤,一点都不会少。 两个人一路心事重重,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眼睛里只有苍亮的月夜下一颗颗倒行的黑色树影,沙石路映着月光,像一弯轻纱,在山坳间轻轻飘荡,也不知蜿蜒向何方。 晨曦时分,终于赶到了凤临镇。 未逢赶集日,镇上的居民都还姗姗未起,只有早点铺子的掌柜和帮厨的妇人正在加紧制作油食面点,蒸笼里散发出滚热而浓郁的香气。 薛珞急落下马,不及等到丽娆,便直冲进客栈里。客栈里掌柜的早已安歇,只留了一个店小二帮守,以便及时回应客人的需求。 “把你的记名簿子拿给我看看。”薛珞敲了敲柜面,也不等那瞌睡的小二反应过来,便直接拽过簿子翻看起来。 听那男人所言,河清派的人已来到了附近,这几日如果要住宿总会留下痕迹,先把他们找到再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反正流云门她总还要去一趟的,不单是为了这件事,还有在凰栖时对刺客们留下的誓言。 “哎,姑娘,这可不能看。”店小二清醒过来,连忙上前抢夺。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薛珞已经霎时退却到了极远的距离。 “姑娘,这不合规矩,你若是寻仇找人,我们可担不起责任。”店小二一面说着,一面追上前来。 薛珞早已把三四天内的名字看完,翻过一张前日的留名页,指着那上面的名字问道:“这个陆谨言可还住在这里?” 店小二一脸惶恐,喃喃道:“我不知道。” “至柔。”丽娆此时终于追了过来,她喘着粗气吹得帽纱急扬:“是谁来了?” 薛珞合上名簿丢给那在旁边聒噪的小子:“姓陆的来了。” “陆谨言?”丽娆听到这个名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陈雁回和溶华大师,如果他们在,那事情就会更复杂,河清派的掌门和长老兴师动众的下山找人,那必然已是危急之至了。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留在这里,也许他早到了泽叶往苍山派去了。”薛珞双手环抱,帷帽下一张脸若隐若现,像隔了层水雾的美人图。 丽娆想了想,看天色渐明,客栈里也有人走动的迹像,便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或是开间房,你再去睡一会儿,其实这也不干你的事,你不用着急。” “不干我的事?”薛珞冷冷向她扫了一眼,咬牙笑道:“你现在倒想着撇清关系了,先时咱们对月起誓的话你都忘了,真武镇时,是谁求着要和我在一起?现在出了点事,你就慌了,想着一个人去解决么?那你说说,你准备怎么做?” 第233章 丽娆偏过头,双手直扭成结。甫遇到这样的事,她亦是茫然无措,现在江湖上的人都针对着她,她当然想竭力把薛珞摘择出去,她不希望自己成为薛珞以后永远斩不断的麻烦。 两个人坐在大堂中,皆是阴沉无言,面前的茶水已经冷却,浮梗起起落落,像极了烦乱的心绪。 河清派能到这个镇上,其他的门派大约也已经闻风而动了,所幸丽娆不常出现在江湖上,认识她的人并不多。 天亮了,客人们开始陆续下得楼来,东北角落的一桌食客,大清早就要了一坛酒,配着两碟咸菜举杯换盏,三两杯下肚,谈话声渐渐大了起来。 “你说真有这么厉害的药么?便是死人也能救活?” 年轻酒客声音不大,但满堂的人皆为此竖起了耳朵。 “河清派本来就是专修长寿之身的门派,有这些药也不足为奇,早听说前一任的陈掌门就已经找到了长生不老之方,不过他掉崖摔死了,那药方也就跟着失传了。”另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侠客回道,他年纪已然不小,大约四十岁上下,颌下一簇短须衬着双吊梢眼,显得十分精明世故。 “听说那个女的,是百花谷的人。”年轻的酒客似乎对偷走药方的人更感兴趣,说起百花谷时,声音有些玩味。 侠客也意义不明的轻声笑了笑,他仰头咽下杯中的酒,声音含糊混沌:“百花谷极擅制药,想来也不只是会制这起死回生丹,若是捉到她,恐怕好处会非常多。” “你们的消息都太陈旧了,如果单是起死回生,这药还不至于让大家趋之若鹜……”另一桌吃早饭的老者也加入了谈话,他手边搁着一个剑匣,匣子上刻着弯月牙。 见他脸色神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另两人起了兴意,连忙追问道:“这药还有什么功效?” 薛珞捏紧剑柄,突地站起身来,直向那老者走去。 丽娆大惊失色,扑上前抱住她的腰,小声道:“至柔,别出手。你杀了他们,这件事也不会解决,反倒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薛珞戾气骤显,杀意萦绕在身上像尊罗刹般,直把四周的人骇得噤了声。 满屋的人,都开始着意打量她们。 丽娆见此情形,知道不能再呆下去,连忙拽着薛珞往门外走去。 “至柔,你不要生气了。”丽娆轻轻抚着薛珞的后背,想要把她那一身的毛躁都给顺下去。 薛珞牵过她的手,长叹道:“你现在可比唐僧肉还遭人惦记。” 丽娆一双眼睛都要泛出苦水来了:“谁说不是呢,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她牵过门前的小枣马翻了上去,手指顺着马鬃,一路往下捋:“你也跟着受苦了。” 两人打马出了凤临牌楼,往前赶了不出一里路,一骑马在后飞驰而来,直跃过丽娆身前,才拉缰拦路。 薛珞见势不妙,御起轻功旋身往那人头上踢去。 那人翻落下马,头上的笠帽吊在颈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薛师妹,江师妹,是你们么?” “陆师兄。”见到熟人,丽娆自然欣喜不已,她撩开垂坠的轻纱露出真容,向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眼,笑道:“好久不见了。” 陆谨言见到她们,惊喜的面容下,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们,还有这两匹马绝不会错,找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丽娆问道:“陆师兄这几日都住在客栈里么?” 陆谨言点头道:“嗯,我打探你们的行踪,一路跟到这里。这里到处有人传说,一个女神医救了刘家老爷的性命,我想一定与你有关,便多停留了些时日。” “是了。”丽娆伸手拽住薛珞的衣袖,摇了摇,抱怨道:“现在倒好,原本大家只是将信将疑,现在更坐实我手握仙药了。” 薛珞冷道:“此地不应久留,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陆谨言应和道:“对,先找个僻静的地方吧。” 三骑马绕着橘子林,顺着那渠桥,直往路径深处而去。 两旁草叶上带着露水,下马时几个人的衣摆都泛出潮润的痕迹。 池边草深雾浓,人烟荒芜,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丽娆摘下帷帽,觉得呼吸都顺畅不少,她心中虽疑虑深重,有很多话想问,但开口却是几件家事。 “陆师兄,你回河清派后,可有去百花谷看看?” 陆谨言笑道:“你是想问戴婆婆么,她现在住在松风涯,我去找陈亦深时,还拜见过她。她身体倒好,不过似乎脚疾严重,出行已然需要两人扶持。” “这样啊。”丽娆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薛珞一直静静走在前方,此时蓦然回过头来,走在后面的陆谨言避之不及,差点撞到她身上,踉跄退避之下不禁闹得脸红耳赤。 “这盗药的消息可是流云门传出来的?” 陆谨言清了清嗓,镇定道:“流言确实是从四潼而起,不知道是不是流云门,如今津门城是人尽皆知,拜山之人众多,河清派已不胜烦扰。” 第139章 “现在我回去有什么用呢?不是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吗?”丽娆喃喃道。 陆谨言摇了摇头, 劝慰道:“既都说被盗药,那河清派反而是最安全的不是么?拜求山门不过是想探得事情真伪,等到时间长了, 总会平熄下来。” 第234章 丽娆见薛珞只是低吟无言, 自己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得拖了她的手, 与她商议道:“先回去吧, 陆师兄说得对, 既然都传言我偷走了药, 那河清派反而不会那么危险, 你虽然武功超群,但只要我们暴露一点行踪,那麻烦只会接连不断, 你也总有顾不到我的时候。” 薛珞正值心烦意乱间,脸色依旧晦然,陆谨言方才的话真是云里雾里,让人模糊不清,全然没有把情况和盘托出:“是陈掌门让你出来找我们的?” 陆谨言点点头, 转而又摇了摇, 话语谨慎中, 又带了点心虚的漏洞:“陈掌门见你们久去未归,确实派了很多人下山前往悦州打探你们的行踪。我想他们都是往水路去悦州,倒有可能和你们错过,便想着往陆路来接应你们。陈亦深本来要跟我一起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临出山门时倒被陈掌门拦下了。” “哦。”丽娆笑道:“你是担心薛珞和我的安危所以自己出来的,陈亦深我倒不知道他有这么好心呢, 还要来找我,陈掌门拦下他估计是怕他被流云门寻仇罢。”说到这儿,她倒像是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不禁冷笑不迭。 薛珞也反应了过来,轻啧一声,转身顾自往前走去:“陈掌门怕你把药方送给苍山派,所以急了。” 丽娆撇了撇嘴角,凑上前,耳语道:“他担心晚了,我确实已经把药方送给薛家人了。” “你呀。”薛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叹道:“既然要快些回四景山,往后就不要再走陆路了,还是坐船吧。” 陆谨言听她提起船,又见艳阳初升,正是风和景明之时,便道:“如果两个师妹决定了,那我们就前往就近渡口吧。” 三人主意已定,便再次上马赶路。 不过这一带都是山地,并不近河,所以虽然想着少走山路,到底还是赶了近五十里才靠近淮河主道。 一路上,骑马赶路的侠客很多,皆是三五成群,且衣饰相同。在茶寮休息时,也遇到几拨谈论此事的武林中人,所幸三人皆覆面而行,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越往津门城走,越是要小心谨慎。 江湖上认识陆谨言的人很多。武林大会后,薛珞也成了离州的热门人物,纵然她不是此事的主角,但身为河清派的人,哪能独善其身,就单是那张秀丽无暇宛如玉雕的脸,已是众人所仰望的仙人之姿,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只是苦了丽娆,虽然在传闻中大名鼎鼎,实际只是江湖上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算是昂首挺胸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不见得就会被认出来,危险反而是这两个风云人物带来的。 被河清派最厉害的两大高手护送,真实身份那就显而易见了。 横渡淮河,及近傍晚,几人才坐上了前往四潼城的商船。 船上所载之人,与平日里那些担货携家眷的客商不同,倒有多半人手持武器,细听他们谈话所知,竟都是是从泊阳和泽叶前来的。 船舱已经住满了人,半路上船的人,只能在甲板上将就一夜。 虽然时已夏至,江风还是有些许阴冷。 男人们席地而坐,喝酒助兴畅言南北,以此挨过这漫漫长夜。 女人们安静的呆在另一侧,伴着江水的洗涤声,浅浅打着盹。 陆谨言害怕暴露身份,去到下舱找船工们聊天,顺便打探些有用的消息。 薛珞带着丽娆找到处稍微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 丽娆缩下身子,躺进她的怀里,看着天空中显现的明亮星宿,喃喃道:“本来还想着能和你骑马多看半个月的风景,没想到接下来的路程只能躲躲藏藏的,一点都不快活。” 薛珞低下头看着她,一双眼睛比天幕上的星辰还明亮,帷帽已除,长发随着江风飞舞,快要探出船舷去了:“嘴上说得好听,人又禁不得热,你忘了昨天是怎么抱怨的了?” 丽娆伸手抚上她的脸,像摸着一块沁凉的玉,贴在滚烫的掌心上,真觉得凉爽舒适:“你真上真凉快,夏天抱着一定很舒服。” 虽然知道旁边没有人,薛珞还是禁不住左右看了看,轻嗤道:“平日里总要我规矩些,现在又说这样的话。” 丽娆恨不得把脸也贴到她颈下的肌肤上,内里轰然生出的燥热实在让她难受不已:“我只是觉得你的身子可以解暑,可不想做一些出汗的事。” 薛珞感受着她额上的热气,倒失了打趣的心思,有些担忧道:“你是病了么?怎么身上这么烫。” 丽娆恹恹的,除了觉得浑身软绵绵,并没有其他的不适,以为是昨夜没睡的困倦,便道:“没有病,只是困了。” “那你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薛珞拿出外衣披在她身上,又把她往怀里抱紧了些,以免她遭受江风的滋拢。 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丽娆便有些呼吸急促起来,她推掉身上覆盖的外衣,半坐了起来,靠上薛珞的肩膀。 凛冽的江风带着凄厉的嚎叫,打在脸上有种被抽鞭子的感觉,但她觉得这风反倒让她舒服了些,如果可以,在江水里泡一泡,说不定那腹内正烧得旺盛的火,就会被浇灭,她的一切难受也就消失了。 薛珞揽过她的脖颈,用脸感受着她额头与手背迥异的热度,终于断定她确实是病了。 一个病人,怎么能没有一张松软的床和一处安静的房间。 第235章 此时也顾不得掩藏自己的身份,她站起身,弯身横抱起丽娆便往船舱里走去。 路过的舱房里,都是密集的人影,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危险杂乱的环境里,谁会让出自己的庇护地呢,况且所住者也都是些老弱妇孺。 “薛师妹,怎么了?”从下舱上来想透口气的陆谨言正好看到了她们,连忙上前询问。 薛珞拧紧眉头,掂起怀中下滑的身子:“她病了。” 陆谨言左右看了看,也有些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人太多了,我多拿些钱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房间。” “我已经试过了。”薛珞语气里带了点火气,并非针对别人,只是对自己的痛恨,如果她能预见现在的情况,便不用急着登上这艘拥挤的商船,让生病的丽娆没有可以安睡的地方。 丽娆在浑浑噩噩间,蓦然清醒过来,她仰起脸看着四周,似乎有些惊讶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哪里,怎么到处都在晃,我好晕啊。” 薛珞看她双颧都泛起了胭脂红,知道她已经病入肌理之中,不能再耽搁下去,便向陆谨言扬了下颚道:“你和下舱的人相熟,去问问货舱里能不能住人,那里即便乱,也比在上头吹冷风好,你若没钱,我这里还有。” 陆谨言正是束手无策之际,听到她这话也是豁然开朗,哪里会不从,一面摆手,一面引她从舷梯往舱下走:“放心,我来安排。” 躺在暗舱中,睡在陈旧潮湿的稻草上,丽娆辗转难眠,不时惊醒过来,探手要寻身边的人。 薛珞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绞了布巾为她擦拭燥热的肌肤:“再忍忍,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丽娆只觉得舌间干涸,喉中疼痛,哽咽乞求道:“至柔,我想喝水。” 薛珞道:“好。”说着端起身旁的茶水喂到她嘴边去。 丽娆喝了一口,整张脸扭曲成一团,遂抿紧了唇再不肯碰,她抱住薛珞的手臂,微觑的眼中透出迷茫来:“这水像刀子刮我的喉咙,我要喝庙后山涧里的水,我只喝那个水。” 这真是奢求了,在这里能找到温吞的茶水那亦是侥幸之至,哪里还能喝到山泉水,可薛珞不忍拒绝她这小小的要求,思量半晌,道:“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安抚住丽娆,起身走到舱口,找到守在外面的陆谨言,托他帮忙道:“你帮我看着她,我去打水。” 陆谨言连忙从包袱里翻出水袋来:“我去要些热水就是了。” 薛珞摇了摇头,叹道:“她要喝泉水,我上岸去找一找。” “泉水?”陆谨言目瞪口呆,此时船已在江心,出去找了水再回来,即便不会引起轰动,对体力也是一种透支。虽然知道她们感情要好,江师妹又是个病人,可薛珞的这般纵容还是让陆谨言大感惊奇:“你真要上岸去么?” 薛珞拽过他手中的水袋,径直往外走去,转过船梯,倏忽间便没了身影。 良久,陆谨言才收起惊讶的神色,他慢慢走进暗舱之中,看着地上烧得迷迷糊糊的丽娆,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丽娆似乎感受到了薛珞的离开,整个人蜷缩起来,不住的发着抖,像是冷意侵进了骨髓里,让她难以承受。 陆谨言绞了布巾敷在她额头上,丽娆倒像被炭火灼伤了般,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来定定看着他:“至柔,抱着我吧。” 陆谨言闻言脸色涨红,仓皇解释道:“江师妹,你还认得我么?我是陆谨言。” 丽娆仿似没听到他的话,执着的央求道:“至柔,你不爱我了么?为什么不抱我?” 第140章 夜半。 船被江风所挟, 一路疾驰着逆行而上。 幽暗的货舱里,偶尔能听到老鼠在角落啃食木箱的声音,还有因船身晃荡来回滚动的木桶撞击船板之声。 空气有些滞闷, 潮湿的气息和浓烈的尘灰味笼罩住全身, 对于丽娆来说, 这些气味很熟悉, 那是久病之人长年缠绵病榻而滋生出的霉味。 幽暗, 潮湿, 滞闷, 似乎总是跟疾病相关。 丽娆觉得眉骨处疼痛不止, 像是有无数根针在不停的扎着,这种感觉似曾相似。她记起来了,在津门城中的白马寺时, 她就承受过这种痛苦的滋味,没想到如今又要再尝一遍。 眼前是昏暗的,天旋地转的,无数灿然的星辉在瞳孔中跳动。 “至柔。”她伸手往前探去,不出意外, 那只手会立刻握住自己, 可现在, 她等了良久,却什么都没有。 她努力撑起身子,从舱门口看出去。 分不清是烛火还是月光,在地上落下莹莹一片霜,几个颀长的黑影正在船壁上来回晃动。 这是怎么了, 那些人在外面做什么? 至柔去哪里了,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她脱力的倒回草垫上, 继续在痛苦和燥热中沉伦。 “江师妹,江师妹。”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呼唤声响起。丽娆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陆谨言那张焦急的脸:“江师妹,快起来,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丽娆喃喃重复他的话语,全然没有理解这话中所包含的危险意味。 陆谨言拽起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往肩上一横,拖着她站起身来,两个人相偕着往舱门口走去。 第236章 “站住,别急着走啊。”刚一走出舱门,旋梯上就下来了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个人年约三十,身型挺拔,样貌看起来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丽娆脑子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想起旧事来,她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连带着脚上像灌了铅似的直往下坠。 “刘堂主,好久不见了。”两相照面,陆谨言也不能再装作不认识了,只得换了副笑脸,与他周旋起来。 刚才他到船上去查看薛珞的行踪,无意间竟然发现船杆上挑起的旗帜十分眼熟,一条青龙跃波而上,盘旋于云间,这可不就是当初与他们在津门城打过交道的飞龙潭的标志么。 其实早该有所提防的,飞龙潭在四潼城是开设商船在河道上运货起家的帮派,独占了一片水域,要想坐船来回,如何能绕得过他们的地盘? 先时就有船工来给他报信,说是堂主要来查看暗舱的货物,他本觉得这不过是怕贼人偷盗所要例行的检视,可看到几个手拿武器的人严阵以待,他才反应过来,恐怕他们的身份已经曝露了。 怪他太不谨慎,本以为在下舱与船工打交道不需要易容,没想到处处都是熟人。现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拖延到薛珞赶来,不然凭他一已之力,恐怕很难突出重围。 想到这里,他又退进舱室,把丽娆小心放回那草垫上。 “确实好久不见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刘巳轻甩衣袖,弯身挤进舱阁之中,陆谨言阻拦不及,只能挡在丽娆身前,向刘巳颔首致礼道:“倒还真是巧,没想到坐上的是飞龙潭的船,早知道刘堂主在船上,我们就该先去拜见才是。” 刘巳摆了摆手,意在不用客套。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丽娆,见她脸色绯红,气息微喘,不免有些担心道:“我听下人说,这货舱里住了个病人,本来还生气他们自找晦气,没想到竟然是熟人。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怎么能让江姑娘拖着病体躺在地上呢,赶紧把她转到厢房中去吧。”说着朝后使了个眼色。 两个飞龙潭的徒众便要上前来帮忙抬人。 薛珞没回来,怎能让江丽娆被别人带走,况且这人来者不善,在底细没摸清之前绝不能信任。因此陆谨言连忙起身拦住那两人,拒绝道:“不用了,发热而已捂捂汗就好,不是什么大病。” “确实不是什么大病。”刘巳幽幽道,唇边不觉挂起一丝诡异的笑意:“江姑娘是百花谷的人,百花谷医治这发热的小病自然不在话下,而且还是大材小用了。” 陆谨言听他这话里有话,只得跟着打哈哈:“我这师妹,想来你也有所耳闻,武功和药理皆不用心,什么都不会。如今不过是奉命跟我一起出来查探江湖近来的传言,没想到查探不成,反成拖累了。” 见刘巳对他的这番说辞但笑不语,他反客为主道:“现下好了,遇到熟人,我也不用着急带着她四处乱窜,烦请刘堂主让厨下煎一剂散热的汤药吧,没有药便是姜汤也可,先让她病势稳定下来再说。” 刘巳笑道:“好说,我这就让他们去。”说着便来到舱口,贴耳向一个下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那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见刘巳始终守在这里,不愿离开。陆谨言心中也是警惕不安,虽然论武功,他自认要比刘巳厉害一些,但船舱狭小,对方人多,他得顾及丽娆的安危,所以倒不便动手,只能先把他安抚住,等到薛珞回来再做定守。 刘巳倚在门框上,光亮被挡去大半,他笑道:“有一件事,我倒觉得十分奇怪,不知道陆公子能否解释一下。” “什么事?”陆谨言转过头去,手上却紧紧握住剑柄不敢掉以轻心。 “为什么河清派不派武功高强的人出来打探,反倒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出来,这不是很奇怪么?” “这也没什么奇怪,江姑娘是陈掌门的外甥女又是百花谷主的侄女,她想去哪没人可以置喙。” “可我听说,百花谷主与自己的大哥,感情并不要好,江姑娘在河清派也并不受重视。” 陆谨言奇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碧水阁杜家与我刘家向来交好,河清派的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刘巳偏了偏头,细长的黑影错开,露出丽娆那张烧红的面容:“江姑娘武功不好,在百花谷中又不得宠,她是靠什么得到这参加武大会的机会的?” 陆谨言严容冷道:“这跟刘堂主没什么关系吧?” 刘巳笑道:“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奇。津门城时,我就十分好奇,为什么王掌门执意要带走她去为王似琪治伤?为什么你们河清派的几大高手,反而对她马首是瞻。” 陆谨言听他这话说得越来越离谱,有些哭笑不得:“江姑娘身子弱,我们照顾她是应该的。” 刘巳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似是而非的废话,直接了当的问道:“传言并没有错,江姑娘手上有起死回生的药方罢?” 陆谨言见他已然抛出祸心,更不敢激怒,故作镇静道:“那些不过是传言,河清派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丹,只有延年益寿丸,如果刘堂主有兴趣,我这里还有几粒,可以送给你,权当对你的感谢了。” 刘巳还想说什么,船舱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 他神色一变,抽出软剑来,对左右人喝道:“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第237章 陆谨言也顺势抽出长剑,捏住剑诀道:“刘堂主,如果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就不要轻举妄动,让船停到就近的渡口罢。” 刘巳没有说话,他脸色复杂,正在心中权衡,药方确实是个极大的诱惑,可如果就此给他的船招来覆灭之祸,那也是得不偿失。 上面很快有人从旋梯上跌跌撞撞的跑下来,他骇得不轻,上气不接下气道:“上面……上面有个女的从岸边飞过来,几个弟兄去盘问,都被她踢到水里去了,现下上面一团乱,舱口的人都抵挡不住见了血,堂主你去看看吧。” 刘巳正待往上,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那人对陆谨言道:“是河清派的人吗?是不是那个薛珞,也只有她有这样的轻功了。” 陆谨言松了一口气,笑道:“刘堂主,你知道我们确实不会单找一个武功平平的人来打探消息,自然是都出来了,不只是她,想来河清派的高手都已到齐了。” 舷梯上有人惨叫着落了下来,重重砸在船板之上,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顺势而下,刘巳还没反应过来,冰凉带血的剑身已横至自己颈侧,薛珞的声音从他背后发出,带着渗人的寒意:“她怎么样?” “没事。”陆谨言道。 薛珞见丽娆无事,脸色稍霁,解下腰间的水袋抛了过去。 陆谨言接过水袋,摇了摇,里面的泉水叮咚作响,为了这袋水,跑了那么远的地方,追赶了那么久的船,便是他也做不到付出至此。 想到这里,那点子郁结也有些松动了。他拔下木塞,扶起丽娆的头,把水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稍顷,丽娆便被呛得醒了过来,清凉的泉水浇灭了腹间燥热,胃中那翻腾的苦水也暂时压了下去。她偏过头来定定看向面前的几个人,虽然她躺在这里一直处于头疼脑热的痛楚里,但刘巳和陆谨言的谈话,她还是听了个大概。 现在有点力气了,她声音微弱的说道:“刘堂主,你真是误会了,我身上没有药方,武林大会后,我便去了悦州,试问,如果我有药方,陈掌门还会同意我去么?王向生不过是因仇生怨故意编排了这些传言,目的是让整个武林与河清派为敌,你不要着了他的道了。” 刘巳碍于那颈间的杀气,只得赔笑道:“我知道,王向生这人不可信,你们放心,我对药方什么的没有兴趣,你们现在想要什么?想要下船是吧?我这就让人靠岸。” 第141章 船很快停了下来, 并开始转舵向岸边靠近。 此时船上的乘客从这场混乱中都已醒悟过来,不停的向周围的人追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停船,那个女人是谁?” 薛珞挟着刘巳走上甲板, 让他呼喝开众人, 留出一条路来。 陆谨言也扶着丽娆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顺着船头的桅杆指引, 看向江岸那黑黢黢的世界。 刘巳被那剑刃逼得呼吸困难, 忍不住抬起剑鞘想要格挡一下, 薛珞右指按住他的死穴, 剑刃越发深入肌理:“别动。” “我不动。”刘巳一张脸憋得通红, 脚下步子迈得踉跄:“薛姑娘,我与碧水阁的杜如海是好友,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杜如海?”薛珞冷嗤道:“不认识。” 刘巳偏着头急叫道:“江姑娘认识,江姑娘认识,那可是她的母家。” 薛珞手劲更重了些,刘巳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巨石,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倒比这挟持他的人更加紧张, 恨不得船只马上能靠岸, 比起那张药方, 现下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风向不对,船帆一时半会拉不上去,只能斜着先往浅滩而行。 船上有人似乎听到了风声,猝然大叫道:“她们是河清派的人。” “河清派的人。”声音一个传向一个,渐渐汇聚成一团。 有几个身形剽悍的男人拿着刀想要上前拦阻, 被飞龙潭的人强行压下:“我们堂主在她手上,谁要是敢出手, 我先杀了他。” “她们手上可有药方啊,那可是起死回生,增功益气的良药。”有人大声叫喊,情绪十分激动。 几个蜷缩在角落的妇人听到这声音,不顾刀剑相逼,俯身跪行过来,对着薛珞猛磕头:“姑娘行行好,给我们一颗药吧,我丈夫得了重病快死了。” 另一个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她把那孩子孱弱的面容呈到薛珞面前:“姑娘,我的孩子快死了,我们都是要前往河清派求药的人,你行行好,就帮帮我们吧,省得我们舟车劳苦。” 薛珞咬紧牙关,未投一眼,只把刘巳拉到船头,让他吩咐舵手加快速度。 刘巳深觉无奈:“薛姑娘,你看到了,一直吹东风,这帆拉不上去,我想停也没办法啊。” 陆谨言扶着丽娆慢慢行至船头,站在薛珞身旁,环顾着四周那些神色各异的人,惴惴道:“这些人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走,不用等停船,只要距离够近,用轻功上去吧。” 薛珞看了丽娆一眼,见她脸色痛苦,目光凄然,知道她看到这些人受难的样了心里极不好受,未免她善心大发,就此被困在这里,便小声叮嘱陆谨言道:“你带着她先上岸,直往西走,不用管我,天亮之前我会找到你们的。” 承她重托,陆谨言郑重的点了点头。 风帆拉起,船头艰难的向右偏行。 第238章 众人似乎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起涌上前来,船身一个倒栽,船头开始往下深陷。 刘巳眼见着整个人都要折到水里去了,双手急往前乱抓乱拽:“退到船尾去,都退过去。” “别让她们走。”有人反应过来,回身冲向那张长帆:“她们走了,我们就再也求不到药了。” 陆谨言用剑逼退两个想要近身的男人,怒斥道:“我们没有药,这都是谣传。” 这些都是从泊阳泽叶远道而来的人,他们要么身患重疾,要么多年苦练武功而无所成,便疑心是传言也是抱了最大的希望坐船前往津门城的。俗话说的,死马当成活马医,有一个希望,不到它破灭那一刻,谁都不会轻言放弃。 一个老妪被人挤摔在地,几只脚从她身上踏过,若不能起身便要被活活踩死。丽娆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想要拉她一把。 没想到这手一伸,无数只手拽住她的臂膀用力下拽,她身子本就虚弱,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力道,不由得惨呼一声,摔进人群之中,很快便被人头所淹没。 “江师妹。”陆谨言身心都放在身旁的敌人上,护手不及,吓得肝胆欲裂,他抬脚踢开上压的几个男人,躬身钻进人群中想要找人。 所有人绞织在一起,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丽娆是个病人,被禁锢住根本反抗不了,若是有人抓住她,以她相要挟,他和薛珞哪还脱得了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船帆在此时被人砍断,那些人眼光浅薄,一心只想着眼前的利益,哪里顾得了往后的生死。 右满舵的船,偏偏倒倒顺着风势又往左行。 薛珞见丽娆落入人群,焦急之下,拽住刘巳的衣领,把他用力甩到旁边拿剑的飞龙潭徒众身上。右手横剑扫去,即刻便把数人斩杀在脚下。 鲜血淋漓,像下了场热雨,下面的人推开身上的尸体,钻了出来,看到这惨烈的场面,这才发现死了人,妇人们嘶声尖叫着往前爬,奈何船身倾斜,只能顺着血迹又滑到船头。 会武功的男人,拿着刀剑想来报仇,薛珞一旦见血就杀红了眼,御起轻功跃至人前,用那招极为狠毒的缠头裹脑术,抖动内力,弯曲长剑,不拘是谁的喉咙直接拖拽而过。 “杀人啦。”吓破了胆的人开始跳船,扑通落水之声不绝于耳。 陆谨言看到丽娆的衣衫在人头中沉浮,他抓住那露出的衣角,还未用力,船身一个急速的摇摆,再次翻身坐起时,手上就只剩了一块残布。 “河清派杀人了。” 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响彻耳际,鼻翼中全是腥甜之气,闻之欲呕。 丽娆浑噩间,只觉头皮剧痛,她伸手护住头发,睁眼看时,只看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拖了她的头发,一人拉了她的腰带把她拖到左侧的船舷边,那里绑缚着一艘小船,用以逃生之用。 一个男人砍落绳索放下船去,另一个人拦腰抱起她,把她扛在肩上,跃坐在船舷上,看准时机便要往下跳。 丽娆彻底被吓清醒,她挣扎不迭,抬眼望着还在翻找人群寻找她的女人,尖叫道:“至柔,救我。” 声音刚发出,便被急风吹散了,淹没在汹涌的江水中。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蓦然踩空般往下坠落,与在揽月附峰的断涯上坠落一般,落到小舟上腾起的一股撞击力瞬间把她击晕了。 船上已是一片地狱惨景,受了伤的刘巳被徒众们拉到下舱躲藏去了。 船上的人纷纷逃离开这两个人,不敢跳船的都躲藏进了船舱之中,门被堵得严严实实。 女人们都还无事,但早已被吓得失了声,只顾着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丽娆呢。”薛珞一把揪住陆谨言的前襟,厉声喝道,她眸色腥红,已然把他当成了敌人。 陆谨言欲哭无泪,手里还紧拽住那片破衣,声色惶然道:“太多人了,我实在拉不住她。” “你的剑呢?”看着他未沾血的剑刃,薛珞把他狠狠摔到地上:“你真是废物。” 陆谨言被这句话伤得不清,趴在血沫里,挣扎了半晌都无法起身。 薛珞无暇再管这船上还在到处奔跑躲藏的人,她掣起长帛拴至桅杆,斜步攀上杆头,在黑暗中极目眺望。 水里响起暴喝声,一艘小船正在往岸礁划去,落船的人想上前求援,皆被篙桨打翻。 薛珞落下船来。 “薛师妹,我对不起你。”陆谨言一身血污站在船头,本是翩翩公子,如今已是狼狈不堪,早没了听雪楼上那无双的风华。 “我负了你的重托,实在无颜以对,我……”他横剑在颈,咬牙便要自决。 薛珞长帛击去,打落他的剑柄,鄙夷的看着他:“不用你动手,马上到船中把人给我找出来,若她真的出了事,我会亲自来了结你。” 说着她纵身往下,落入湍急江水之中。 陆谨言趴俯在船头,只见江下白浪滚滚,落水的人早被卷了个干净,连呼救声也消失殆尽了。 他缓缓回过头来。 船上的妇人见了他这模样,骇得求饶不绝。 陆谨言轻咳了两声,踏着那泥泞的血水,慢慢走进舱室之中。 小船在双桨之下,犹如离弦之箭,向着那岸边驶去。 东风不停,船顺江过了三四里,这才触到一片暗礁。 第239章 两人弃了船,把人抬到暗礁之上。 一只手便探进丽娆怀中摸索起来,丽娆在迷糊中转醒,睁眼便见到一张黝黑丑陋的面容,感受到他在身上游动的手,不禁羞恨欲死,探手从发上拔下银簪,用力朝他手臂插了下去。 男人惨叫一声,抱手痛呼起来。 另一个男人一脚踢过来,断折了丽娆的手腕,那簪子掉落进了水中。 “啊。”丽娆翻身扑进水里想要抢救那沉落的簪子,很快又被人拽着头发提了上来。 “把药方交出来。”男人恶狠狠道,手上的长刀斜插进她的颈弯。 丽娆冷笑道:“我没有什么药方,我若有此神药,还由得你们欺负我?” 第142章 男人把刀越发下压, 利刃切肤的疼痛后知后觉的传过来,丽娆闷哼出声。 男人满面狰狞的盯着她道:“在津门城回生堂,流云门满大街追你时, 我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身上没有药方, 他何必弄那么大的阵仗?” 丽娆吐出口中的血沫, 声色愈加疲软道:“随你怎么想, 你要杀就杀吧, 反正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男人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拿起长刀就要劈头砍下。另一个男人赶忙过来拦住, 他嘴上不住倒吸着凉气,大约是因为腿上的伤太过于疼痛。 “先别杀她,把她带回去, 药方说不定早被她记到了脑子里,搜身自然搜不出来,她现在嘴硬,等多吃了点苦头,骨头就软了。” 两个人商议定, 点了她的穴道, 拦腰把她抱起扛在肩上, 沿着暗礁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岸上浅滩行去。 丽娆双手耷拉下来,看着自己潮湿的发尖在眼前晃悠,蜿蜒的血线随着脚步流淌。 她暗恨,这血也流得太慢了,为什么不马上死了呢, 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 礁岸边的水冲在石岸上发出哗啦啦的回响,细听之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般。 丽娆脖子无力,全然无法抬起头来,只能看着脚下的路从黑漆漆长满墨色苔藓的礁石,转到浅白色的沙滩上,月色下,沙地泛着银光,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脚印一直绵延到葱茏的草地上。 丽娆此时已经认命了,离开了这片水域,薛珞如何才能找得到她?怪只怪她自己太过于软弱,没有自保的能力,如如事事都需要别人的保护,最终也不过落得这么个下场。 两个男人走过沙地,翻过一个山丘,又往前走了数里路。 终于在一处嶙峋的石坡上,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不大,但是十分隐蔽,四周被侧柏掩映,若是白日里看也不大看得出来。 他们把捡来的干柴聚拢成一堆,拿出火石在洞口打起了火,丽娆被随手扔到了地面上,身上的水把白色的石面泅湿了一大片,透到火光能看到侧柏上挂满了鸡卵大小的黄绿色果实。 丽娆觉得此时应该流泪,但眼睛已经干涸了只剩热辣辣的疼痛,胸腔里空空洞洞的,全然没有其他的感觉,似乎灵魂与身体被强行剥离开来。 两个人一面脱下外衣放在侧柏上烘烤起来,一面眼睛盯着地上的女人。 药方倒是其次,这个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有其他诱惑在滋生。 “你现在想起药方了吗,想起来我们就放了你,兴许你现在去到河边还能坐上船找到你的朋友。” 丽娆牙齿不住的打着颤,双眼狠狠的瞪着他们,心里乞求他们把自己的穴道解开,只要解开,她就会马上咬断自己的舌头,现在她可不怕死,而是希翼能尽快利落又干脆的死亡。 当然,如果能在死前看到心爱的人,她便能瞑目,不然自己的阴魂肯定也会在这荒郊野外盘旋许久,没有办法去转世超生。 两个男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各怀了极为猥亵的光。 “还是不知道么?” 粗粝的双手开始往丽娆的衣襟处伸来,丽娆绝望的闭上了眼。 黑夜蓦地腾起一道闪电,隔着眼皮在瞳孔里炸开。 两个男人的闷哼声浅浅转来,像是气息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囫囵的叹息。 丽娆睁开眼来,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男人。 只有两具身首分离相叠而卧的尸体,一颗头颅滚动过来,卡在石缝中,幸而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灰败的,没有光泽的发顶。 丽娆魂归七窍,心突突狂跳起来。 她微微抬眸往上看去。 白衣女子正好俯下身来,双指成诀探向她的胸口,隔了寸许,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发尾上的水不停的流下来,在丽娆眼窝上汇聚成溪流。 丽娆只得把眼睛闭起来,任那水从眼角流散。 稍时,薛珞坐在了她的身旁,如果不是眼前有两具尸体,坐在这样明朗的夜空下观赏月色,倒别有一番韵味。 丽娆不住的眨着眼睛,期望她能注意到自己,赶紧给她把穴道解开,她迫不及待的想坐起身来,拥住她,与她痛诉这一路的害怕。 “阿娆,咱们不回四景山了,待我去四潼解决了流云门那群余孽,我就带你去玉州。” 丽娆心绪翻涌得厉害,苦于无法发声,只能在喉间憋出丝哀叹。 “你答应了?”薛珞伸手抚过丽娆皱成沟壑的额头,又顺势捧起她的脸来,认真说道:“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已经决定了。” 第240章 她倾身抱住她,浑身发着抖,不知是不是太过寒冷,又或者只是劫后余生的兴意。 丽娆只能被迫仰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星河流淌,月上勾勒的树影山石从没这般清晰的映入眼帘,难怪古人常说月上有仙宫,也许她们所处的世界在天上仙人看来,反倒是另一轮月亮。 空气中有浓重的铁锈味传来,侧柏沙沙作响,木间枭鸟惊鸣,这可不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她现在苦死了,可恨这个抱着她的女人,却死活想不起来给她解穴。 直到她忍受不住接连打了数个喷嚏,本来昏重的脑子霎时像通了血脉般,精神起来。 也许发热的病症在这又惊又吓之间,也舍不得施予她更重的刑罚,悄悄逃离了她的躯体,又或是暂时偃旗息鼓,等待着更为猛烈的爆发。 “阿娆,你是不是很难受?”薛珞偏过头,吻着她的嘴角,那是带着沁凉江水味的吻。 丽娆拿眼睛斜睨着她,仿佛在说,我当然很难受,把你点了穴道让你也不能动弹试一试,腿上的经脉正在逐渐麻痹,便是推宫活血也要好一会儿才能恢复了。 “冷么?”她又问道。 丽娆闭了眼,已经不想看到她了,那点子被救的感激已经被江风吹得殆尽,现在恨不得能狠狠咬她一口。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我不在的时候,得有人保护你,但陆谨言实在不靠谱,枉废他学了这么几年武,连个人也不敢杀。”薛珞一面说,一面抱起她。她脚下生风在山岭乱石上如履平地。 又走了几里路,两人终于找到一个农家。 薛珞舍了一锭银子,换来一间厢房,又让人捎来滚热的水和干净的衣衫。 待把丽娆放进装满了热水的木桶里,她这才顺手解了她的穴道。 丽娆一时不知是该跑还是该骂,坐在水里直往下滑,腿上如蚁噬般,麻意一波一波袭来,她简直要欲哭无泪了。 薛珞揽住她的肩,用纱布沾了药酒细细擦拭着她的刀伤,丽娆用力的偏头,把那结痂的伤口又挣开来,她沙哑着嗓音泣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薛珞埋首舔舐过她流下的血渍,喃喃道:“你怪我没有及时救你么?” “我怪你,我当然怪你,啊……”丽娆辗转着身体,趴俯在桶壁上,看着眼前行事说话有些怪异的姑娘:“我还没出事呢,你就发疯,我是病人在风地里躺了这么久,你也不给我解穴道,你安的什么心啊,我真是恨死你了。” 薛珞定定的看着她,在她有些难堪的想拿过衣物遮挡的时候,凑过脸去狠狠吻住她,丽娆推拒着她,奈何使不出力气来,感受到她胸前的冰冷潮湿,这才趁张口呼吸时,声厉内茬道:“我已经病了,你还想病吗?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薛珞把头埋进她的颈弯里,许久都没有动作,在丽娆以为她已经晕倒想要抬起她的脸查看时,她才仰起脸来,鼻尖的微红衬着眼角的湿润,让丽娆的埋怨哽在了喉咙里。 “至柔,我……”丽娆率先流下泪来,汹涌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我太没用了,我恨不得打死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你的拖累呢,为什么处处都在妨碍着你,可我只是嘴上逞能,我该怎么办,自责了一千次,一万次,还是这样。” 薛珞额头抵在桶沿上,像是脱了力般,整个人失了精神气:“是我,怪我手脚不够利落,你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去找陆谨言来,有了这次教训,他不会再掉以轻心。我会给他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至柔。”丽娆剩余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捂住了嘴:“不要再说那些心软的劝我收手的废话,我不想听。你知道你没用,就该硬气起来支持我的一切决定。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的束手束脚换来的是什么?如果你今天真的被那两个人欺负了,你会怎么样?” 丽娆低下头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薛珞冷笑:“这就是你让我最痛恨的地方,伤害自己来惩罚别人,这就是你的本事。我的女人就算武功上不能与我并肩,起码能有个百折不摧的性子,你若是认为内里的高洁比外在更为重要,那才会让我打心眼里佩服,可惜你连这个都没有。” 丽娆浑身颤抖,她被薛珞说得简直无地自容了,这些鄙弃的话,真是让她连生气都做不到。 “这家人没有武功,沿途也没有人迹,我想你在这里会很安全,乖乖的等着,等着陆谨言来找你。”薛珞拿着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在她颈上。 丽娆攫住她的手腕,嗫嚅了良久,这才乞求道:“别走,好不好,现在不要丢下我。” 薛珞没有说话,只是拿过布巾把她包裹起来,抱到了床上去。 丽娆忐忑于她这冷漠的态度,知道自己越来越让她失望,也许她已经开始厌倦她所带来的麻烦,又也许她如今才认清她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至柔。”她双手交叠,揽上她的脖颈,把自己的唇送过去:“你现在要做什么我都愿意的,我病已经好了,你……” 第143章 商船经过船工的抢救, 搁浅于燕门江边,趁着众人忙乱着哄抢财物,陆谨言把行李和马匹都带了出来, 刚离了船, 便在岸边遇到了来接应他的薛珞。 陆谨言心中本就难过, 见到她更是愧疚难当, 船上他已搜了个遍, 并没有丽娆的身影, 她必然已经落了江, 可这话不能明说, 万一薛珞在水中并没有寻到她,那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 第241章 虽然他也该死,可在她面前, 似乎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作主了,只能任她支配,否则就成了软弱无能的逃避。 “往北走,十数里外有一片茶园,丽娆在那里。你去帮我守着她, 明日我回来不希望再看到她出事。”薛珞说完这个话, 并不想理会他的反应, 而是抬颚指向沙滩上自救上岸的人群:“你觉得,这些人还会去找河清派的麻烦吗?” 陆谨言心绪复杂,思量了稍时才道:“飞龙潭的人弃船而走,早已不管这些人死活,这笔债经他们的添油加醋, 肯定是要这冠在河清派的头上,回去的路恐怕会更加危险重重。” 薛珞冷笑:“我知道, 我不打算带她回去了,你赶紧走吧。”她说完,接过黑马的缰绳跨了上去,在原地盘旋等着他离开,以免后面有人悄悄跟上。 陆谨言牵马走了两步,退了回来,担忧道:“薛师妹,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一定多加小心。” 薛珞轻抚着马鬃,虽没有回答,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陆谨言策马奔出很远,直到没了身影,她这才勒马向西,沿着江岸一路往四潼城的方向赶去。 晨曦时分,农户家的房顶飘起了炊烟,炊烟和着晨起的淡雾在茶树丛中若隐若现。 陆谨言敲了敲门,听到应答,便端着汤药进了屋,丽娆已经醒了,拥被坐在床上,脸色苍黄,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带着点惊慌和狐疑。 “陆师兄,至柔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陆谨言把药递给她,笑着安慰道:“今天会回来的,你先把病养好吧。” 丽娆凑身来接过药,一口气把它喝光。 她皱着一张脸,苦笑道:“陆师兄,谢谢你,还要劳你来照顾我,为了报答你,我会赠你一颗神药的。不过……”她神情有些羞涩,有种在不甚熟悉之人面前说俏皮话的难为情:“你也知道,这药没有传闻那般神奇,做不到起死回生就是了。” 陆谨言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对你好。” 丽娆笑意凝固,敛下眼眸,喃喃道:“我知道,陆师兄,你的心我都知道,不过至柔这个人实在对情爱之事不通得很,你若是喜欢她不会有好结果的,倒不如早些去认识个更好的姑娘。” 陆谨言略带讽刺地勾唇轻笑了下,又耸了耸肩膀道:“我现在可没有心情想这些,以后再说吧。” 丽娆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微觉怔愣,但很快不以为意道:“也是,陆师兄一表人才,便是不去找,也会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倾心你的,况且你还年轻,现在说这些确实为时过早。” 外间黄狗突然开始猛烈的吠叫,两人对视一眼心皆提了起来。陆谨言横剑在手,探出门外准备迎敌,却见院子中,不知什么时候盘了一条腕大的乌蛇。 茶丛中蚊虫鼠蚁众多,吸引这些觅食者也十分正常,陆谨言把蛇挑在剑尖,随手丢了出去。 回过头来,见丽娆躲在窗弦犹显惊惧,那副弱不禁风的姿态,让他深叹了口气。 带着这么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除了对一切能产生危险的事物斩草除根,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放任那些心有歹念的人而不去教训,那就要时时把她绑在身边而不能让她落单。 “江师妹,我有话想跟你说。” 陆谨言撩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上有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似乎要出口的话早已在舌尖酝酿了良久:“薛师妹说,她不会带你回四景山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觉得在外游历会更好么?陈掌门心量狭小,如果强召你们不回,难保不会做出狠辣的手段来,单是定一个叛门离教的罪责,也会让你们的江湖路走得不够顺畅。除非一辈子隐姓埋名,可那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么?薛师妹从小在揽月峰长大,溶华大师对她视如已出,若是知道她为了你在外流离,她们又会怎么想呢?” 丽娆也正在为此事发愁,以薛珞的性子,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了,可是她跟她不一样,她不是了无牵挂,她有溶华姐妹的羁绊在,即便真的到了玉州,日子久了,她就不会有一丝后悔么,那丝后悔,就是横亘在她们当中的一根刺。 为了一个女人,背弃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实在不是正人之道。 陆谨言见她表情松动,趁热打铁道:“如果是担心再遇到抢药的情况,我倒有个法子,我先回河清派向长老们说清楚你们的境况,等到山门上的争端平息下去,再捎信告诉你们,你们那时再回来,便不用顾虑那么多了。” 这倒是个办法,先由陆谨言打听清楚派内各方的论调,以及对她的态度,再斟酌回程事宜,这样薛珞也会安心一些罢。 丽娆不禁感激非常:“那就多麻烦陆师兄了,我们到时就隐居在津门城,你捎信到驿站我们会收到的。” 陆谨言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薛师妹回来,我就即刻出发。” “嗯。” 丽娆偏过头,透过窗棂看外面的天色。 天空上,一片素白,又是一个极好的晴天。 她默默祈祷薛珞一定要平安无事。 “王掌门,别来无恙。”薛珞挽起长帛,沿着边缘轻轻往下捋。 王向生挡在王似琪面前,父子俩已退到了屋子的死角。透过洞开的大门,能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尸体神态安详,几乎都是在毫无防备下被一招致命的。 第242章 她的杀招全来自新学的剑法,剑气似绵绵雨势,侵入敌阵之中,靠急风迅雷的身法杀敌于剑下,这便是春风化雨的由来。 剑招所成之时,便能隐去杀气,她还未实战过,如今拿流云门练手是再好不过的了。对于别人她就算没有怜悯之心,也会有所顾虑,因为她身边的姑娘太过软弱仁慈,她不得不把自己伪装起来,以免她怀疑自己丧失了人性。 现在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只要自己痛快就好。 王向生手持山河扇护住命脉,与她对峙道:“薛珞,你这般狠毒,仗着武功高强,以杀人取乐,迟早要成为集矢之的。你为了私仇把我流云门屠戮殆尽,江湖上必定人人自危,到时候你就成了别人历练的靶子。” 薛珞微眯了眼,眉间尽是冷厉,她笑道:“你说得对,左右我都是魔头了,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两条人命。” 王似琪伤势初愈,病容未减,整个人变得颓然胆小,他拽住父亲的衣袖问道:“爹,为什么她要跟我们过不去?” 薛珞冷笑道:“这话问得对,王掌门难道没告诉他,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王似琪咬牙道:“我知道,我爹向河清派求药不成,与陈掌门起了些干戈,可那跟你并没有干系。” 薛珞笑着点头道:“与我没有干系。”话音刚落,长帛已然跃过王向生的腰迹栓在了王似琪的手腕上,她御起轻功往外倒行而去,王似琪像风筝一样被拖曳而出。 王向生抢护不及,骇然之下,手脚大乱。 他跟至院中,蓄力挽扇,急使出潇潇落木,卷起沙石残枝攻上。 薛珞撩起长帛,用王似琪的身子挡住了攻来的落木沙石,把他随手一撂,长剑倒手而出,起手翻背摘星剑花飞驰,接运转乾坤,剑尖下刺急攻王向生下盘。 她只觉得浑身躁热,剑招不拘哪一式,收敛内力,以过招为上,誓要把化雨剑法在实战中纯熟的运用出来。 王向生与她对了数招,半疑半惊,他无法与她拉开距离,流云扇法自然不能运用自如,但薛珞并没有因他的破绽下死手,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傍晚。 茶林像是被雨水洗过般,叶子苍翠欲滴,新芽已被采过几茬,顶端留下泛白的嫩叶。蛙鸣声此起彼伏,给这清朗的山色增添了别样的感觉,让人觉得江湖的纷争从来就没有过,日子本就该这么平淡。 丽娆倚在门前的廊柱上,看着晚归的农人携着黄狗结伴而归。 陆谨言背负长剑,策马从山道蜿蜒迂回,还未到门前便已落下马来。 “还没回来么?”丽娆担心之下,话语急躁了些。 陆谨言摇头:“没有人影。” 丽娆背身朝向屋内,轻轻撷去眼角的泪水,不料却与这家的农妇打了个照面,她尴尬之下,只得又回过头来,借以抚弄手指,掩藏自己微红的眼角。 陆谨言哪里会看不出来,轻咳了一声:“放心,不会有事的,薛师妹的武功已然比在津门城时又精进了不少。” 丽娆狠狠掐住指尖,她的担心里其实还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薛珞手上的那些人命,都应该算在她的头上,她不能不为此痛苦。她是医者,手里握着救人的良方,却并没有救过多少人于危难之间。 如果是父亲,他不会因为惜命而吝于救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因药方互相残杀而无动于衷。 她觉得自己终有需要赎罪的一天。 第144章 入夜。 晚霞已谢, 天边还残留一片深蓝色的雾霭。 蛙鸣像潮水一样哗啦啦袭来,间歇夹杂着几声猫头鹰的尖啸。 门上传来细微的开阖声,黄狗隐隐的咆哮断在喉咙里, 变成了低声的呜咽。 丽娆坐起身来, 瞪大双眼, 盯着那轻掩的门缝。月光流泄而进, 在地上投下一线惨白的霜色。 吱哑声像拖长的戏腔, 门开了, 清朗的月光奔涌而进。丽娆慌忙提脚塞入床下的布鞋里, 向着那抹白色的身影飞奔过去, 环抱住她的腰,叹道:“至柔,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担心你。” 薛珞闷哼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到桌前,拿起火折子吹了起来,星子明灭了几下, 冒出火焰。 油灯被点燃, 她轻甩两下灭了火折子, 把它随手扔在桌脚。 她一身血渍,连脸上也溅了瘢痕,褐色的长帛披挂在肩膀上 ,整个身影看起来阴郁而诡谲。 丽娆心里惴惴地,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安静, 难不成受伤了?她顺着她的腰一点点往臂膀上摸索,薛珞站在原地也不动, 任她查看。 丽娆转到她身前,抬起衣袖擦着她下颌的污迹。她不敢问她此行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是如何对待流云门的,仿佛只要不在意,这事就不存在了一般。 然而她不想问,薛珞却偏要告诉她:“王氏父子往后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丽娆心内一紧,浑身酥软,为着急切忘却这件事,转而岔开话头道:“至柔,你饿么?要不要我去给你端些吃的来。”她努力让语气平淡一些,然而喉咙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薛珞反手锢住她的下巴抬了起来,映着灯光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我早就知道,便是为你付出再多,你心里依旧是埋怨我的,你也跟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行事阴狠毒辣是不是?” 第243章 丽娆闭上眼,摇了摇头。 “那你哭什么?难过什么?” 丽娆避不开她的手,躲不掉她探究的眼神,但是那汹涌的难过真是压也压不住,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去,直流到薛珞的手腕上。 “我不埋怨你,我只是想着药方本是该治病救人的,但现在却成了杀人的凶器,这实在有违我的认知。如果我不是拥有药方的人,只是一个看客,那么即便是全江湖的人都为此自相残杀,我也不过只会唏嘘一场,绝不会有多难过。” “可惜你不是看客。” “对,我不是看客,所以我心里很烦躁,很讨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越来越遭。我实在做不到对他们的死讯无动于衷,我是人不是动物,我……” “所以我是畜生?”薛珞仰头冷笑道:“你觉得药方给你带来的麻烦倒是其次,你是嫌我多事阻了你要得道的路,因为你觉得你本可以靠治病救人积起功德,做你爹那样无私付出万众敬仰的人,可我却让你背负了人命,把你想走的路彻底堵死了,对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丽娆听她这生硬无情的话,不免黑了脸,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往下拉,但她的力气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反而被愈加用力地抵压在了门板上。 “你觉得现在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对么?你手上没有人命,你多干净啊,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呢?” 喉间的紧锢让丽娆呼吸有些困难,她竭力的想要摆脱她的手,但颈间的力道却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的头皮在发麻,身上的血液都汇聚在了额头上,那里快要裂开了。 “薛珞……”丽娆只来得及唤出这个名字,眼前便一黑,整个人瘫软下去,打翻了桌前的木凳。 “薛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陆谨言听到声响从屋后奔来,一进门就看到这骇人的景像,他来不及细想,手上银针便急射而过,弹入薛珞的手腕中。 薛珞手腕一松,看着脚下的丽娆,像是猝然从恶梦中惊醒般惊呼起来:“阿娆。” 丽娆呛咳不止,看到薛珞伸来的手,不禁惶然失色,连连往陆谨言身后退去,磕磕绊绊的哀求道:“陆师兄,救我。” 陆谨言慌忙护着她退了几步,看着薛珞那苍白似鬼魅的脸,唯恐激怒了她,半是安抚半是询问道:“薛师妹怎么了?是太累了么?还是乍然进来认错了人?” 丽娆泣道:“她是故意的,她想杀了我。” 陆谨言实在觉得为难,这两人起了争执,他不管站在哪边,到头来都是错,不如先把她们分开再说,由得她们自己冷静下来。 “江师妹,不若到屋后的院子里去走一走,那里月色怡人,主人家烧了几柱艾香,蚊虫也少。正好我泡的茶还未喝,你可以尝尝,听说是今岁要上贡的新茶呢。”陆谨言温声哄劝着把她拖扶到了门外,他转过头去,正见薛珞慢慢滑坐于地,在屋角颓然地蜷缩起来。 丽娆一连哭了有半个时辰,茶水早已凉透了,在艾香的熏炙下,蚊虫不时掉到石桌上,用力地挣扎然后逐渐死亡。 乌云渐渐遮住了月亮,面前的一切事物都被黑暗笼罩起来。 陆谨言觉得不能这样放任她伤心,她的病才稍好,还是应该平稳情绪,早些休憩才是。 “为什么跟薛师妹闹别扭呢?”陆谨言把杯中的残茶抛洒到地上,重新添了一杯推到她面前。乌云散去,月亮重新展露容颜,天地一片初晨的光景。 丽娆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暂时停止了抽泣,不过杯子刚近了口,一种无以言喻的悲伤又占据了心头,她趴在桌上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陆谨言拍了拍她的背,无奈道:“你们这样,我明日还能安心的走么?” 丽娆咽下悲伤,哽咽道:“陆师兄,我明日跟你一起走,她这样对我,我不会原谅她了。” 陆谨言轻啧一声,面上带了些调侃之意:“薛师妹不会舍得杀你的。” 丽娆抬起头来,一张脸憋成了灰褐色,愠怒道:“你都看到了,她是怎么对我的,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谨言正了脸色:“我想薛师妹心里也有难言的苦楚,我只看到她失控,倒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总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便断定是她的错处。” 丽娆咬牙嘟囔道:“有苦楚可以告诉我啊,这样对我真的太过份了。”说着又伤心不已 陆谨言道:“那你合该问一问,把话说开,不要互相纠结痛苦。” 经过陆谨言的劝慰,丽娆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也觉得自己似乎只耽溺在自己的痛苦中,缺少了对薛珞的关怀。 难道人是天生就会杀人的么,难道她做出那些狠毒的手段是出自本性的么?王氏父子又不是全然无辜,他们找刺客,兴传言,杀医夺药,哪一件没有把她们往绝路上逼呢? 薛珞是为了她才会做这样的事,将来更要承受武林正道的追剿。可她却对此满腹抱怨,满口责难,这怎么能不让她寒心? 她悄悄地潜回房间,透过摇曳的灯火,看到薛珞蜷坐在地的身影,和她走时一模一样,没有分毫改变。 飞蛾和蚊虫在头上嗡嗡盘旋着,密密麻麻像一张网一样。 “至柔。”她有些惊慌,扑过去抱住她的身子,把脸挨延在她的发顶:“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你去流云门都是为了我,他们都该死,我也早就希望他们死。我怪的只有我自己,药方是我的,麻烦是我带来的,让你陷入这样的泥潭里,实在不是我所愿。” 第244章 见薛珞身子僵硬,无动于衷,她赶忙俯身捧起她的脸来,手指探向她的鼻翼,感觉到温热的气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不起。” 薛珞轻轻抬眸,双眼紧盯着她,瞳孔里透出一丝无助和迷茫来。半晌,她声音嘶哑道:“阿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好像疯了。” 丽娆叹息着把她拥进怀里,感受着她的颤抖:“你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薛珞喃喃道:“回来路上,我就想着,我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明日起来江湖上必定哗然,毁派灭教无容于天地之下,人人得而诛之。若是你为此厌憎了我,那我该怎么办?倒不如在你初有此心时,便与你同归于尽,我只是这么想着,没想到真的这么做了。” 丽娆听着她这话,真是难过也不是,欣慰也不是,虽然知道她很爱自己,但所做之事如此冲动扭曲,也是让人胆寒不已。 “至柔,我们起誓过啊,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听我说,现在不要去想这些事了。陆师兄明日要回四景山,他说等派内安宁,各方稳定,就会传信告知我们,到时我们再回去就不用顾虑那么多。” “安宁?”薛珞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阿娆,杀人并不是一刀就能事事了结的,我做的这些事,就算不后悔,也不能否认会给我带来很多障碍。我想,往后我们肯定会过上一阵水深火热的日子。不过你放心,我做的孽,我自己承担,你千万不要为此焦心痛苦。” 丽娆急道:“你都是为了我,难道我会故意撇清吗?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些麻烦杀之不绝,传言像风,我们永远追不上风,既然已经把源头消灭了,接下来就看怎么让这股残风失去助力。至于往后会遇到什么,多想无益,总之我们一起面对就是了。” “阿娆。”薛珞隔着一层纱布,抚着她的脖子:“还疼么?” 丽娆摇头道:“不疼。” 薛珞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那纤长的脖颈上:“你要是觉得心气不顺,也可以掐我。” “哎呀。”丽娆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咱们掐来掐去一宿都不用睡了,赶紧把那件事忘了吧。” 不过晚上躺在这女人怀里安眠的时候,丽娆还是惊醒了无数次。 薛珞想来也没有睡好,抱着她腰的手时不时轻轻摩挲一下,安抚她的不安,从身后紧紧贴着她背脊的胸口起伏无定,唇间的呼吸总是急促而绵长,偶尔还夹杂着一声深叹。 翌日。 陆谨言在天刚微亮时,便起程了。丽娆一路把他送出茶园,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悲凉。 这个现在还能真诚站在她们这一方的人,往后还会无条件的帮助她们吗?也许有一天,他也会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黄狗一路跟了过来,在她的脚边缠绕嬉戏,不过才两日,它便已经把她当成主人看待了。 丽娆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捡起一根木棍远远抛出去,嗾它叼回来。 玩闹了一会儿,她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便准备回屋,哪知回过身来,便见薛珞一脸晦暗的盯着她。 丽娆惊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薛珞抱手望着远处已经化为黑点的人,眉间笼起黑云:“他不是个坏人,但也不值得全然相信。” 如果是以往,丽娆听到这个话也许会附和她,但现在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既然陆谨言是好人,对一个好人,一个并不觊觎她药方的君子,她只会加倍珍惜和钦佩。 第145章 两人在津门城郊外的一处宅子住了将有半月, 常在附近茶寮听到人们谈论近来城中发生的大事,当然四潼城流云门掌门和公子突然消失的传闻也在姗姗传来。 薛珞的名字时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话语中,不知道为什么从别人口中听到心爱之人的名字, 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会猝然引起全身的颤栗, 仿佛被人窥破了感情般。 “你回来了。”丽娆把亲手做的几道菜端上桌, 一脸的兴意:“你看我做的菜, 是不是看起来很好吃。” 薛珞揭下帷帽, 凑到桌前看了看, 笑道:“是很好, 你现在是越来越贤惠了。” 丽娆闻言,扭头不悦道:“什么叫越来越贤惠,我本来就会持家做饭, 又不是现在才开始学。” “是了。”薛珞搂住她的腰,顺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好,好。”丽娆推开她,手背擦过脸,故作嫌恶道:“现在一词穷就开始说这些废话, 喜欢和爱, 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两个人谈笑一阵, 便开始用饭。 这个宅子是丽娆出面赁下的,乡下的农人不知道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只看着她面善便把屋子给了她们。这半个多月,摒弃了那些打打杀杀的恩怨仇恨,少了被人追剿纠缠的束缚, 倒过得挺快活自在的。 每日薛珞出去打听驿站传来的消息,并在城中肆意走动, 观察最近各门派的动向,丽娆就在家中操持家务,院子里本来萎靡欲败的几株月季也被她侍弄得精神奕奕。 此时那几枝花已被剪下插在桌上的筷筒里,火红的花朵像是灶里未熄灭的煤芯,似乎靠近还会散发炽人的热浪。 丽娆夹了一筷子蒸鱼放到薛珞的碗里,自已却不吃,搁了筷子只拿手去逗弄垂到桌边的花瓣,漫不经心道:“你尝尝这鱼。” 第245章 薛珞尝了一口,味道清淡得能品出池塘中鱼独有的泥腥味,她勉力咽下,点头道:“好吃。” “比你在揽月峰吃的如何?”丽娆凑过脸来,认真问道。 薛珞不知道她又挖什么坑等着她跳呢,只得睁眼说瞎话道:“你做的更好吃。” 丽娆这下心里舒畅了,把那鱼挟了刺,全搁到她碗里去:“那你就多吃些,以后只能吃我做的鱼,知道么?” 薛珞真是欲哭无泪,所幸这鱼不大,三两口下了肚也就了结了这场酷刑。 “陆谨言还没有书信送来么?河清派这么近竟然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茶寮里的人也说,河清派如今闭门整修皆不见外客,任由求药之人在山下哀求,便是死尸也任弃不收,实在是太可怕了。”丽娆说着说着,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说自己一直想置身事外,过两天安稳日子,可听到这些残忍的传言,怎么能不在心里泛起波澜来。 那些人都是为着她而来,其中必然有真的走头无路需要帮忙的人,他们绝望的死在山门之外,她还怎么有脸踏上进门的道路呢? 流云门的消逝虽然让传言得已遏止,但反倒多了一些借由报仇而滋生的帮派,打着为流云门讨公道的旗号,四处打探薛珞的下落,想要靠手刃她得已在江湖上传名,也为这新兴的帮派打下名声。 丽娆每日都要嘱咐她,不要跟这些人纠缠,也不要曝露自己的真容,北月山庄的那场武林大会,让她在津门城出尽了风头,她武功的高强予人的映像倒还是其次,众人津津乐道的都是她的容貌。 这便是做为女子的可悲之处,似乎她们的一切努力比不上拥有张绝色的样貌。 不过薛珞对此并没有太多计较,那些低俗的人她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倒是丽娆总是为此激动万分,恨不得把那些人的嘴全都撕烂。 “才不过半月,要有消息也得一个月之后了,你不要急。”薛珞淡然道,虽然她每天都会出门,但心里也知道,不过是白走一趟,首要的任务还是探听近来江湖的动向,比如追杀她的赏银增加了多少,围剿她的帮派又多了哪几个名声斐然的少侠。 这些话自然不能对丽娆说,免得她为此日夜焦心,更加不会放任她外出了。 “阿娆,天气越来越热,你还是不要下厨了,万一中了暑气又要闹着头疼。”薛珞抹过她额头上的汗渍,心疼道。 丽娆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额前的碎发:“这点热有什么受不住的,我连饭都不做,那就真成了废物了。” “你呀。”薛珞指尖点着她的额角,埋怨道:“就爱自找麻烦。” 隔着屋门能看到外面院子一株硕果累累的李树,李子压得枝头微弯,果皮已黄但离成熟还有十来日。 丽娆看着它雀跃不已:“看来咱们今年能吃到它。” 薛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倒看到白茫茫的日光下,池塘上荷叶层叠,粉色花苞林立,风吹来,水波荡漾,潋滟无双。 她难得被美景所震慑,所以一时呆住了,连丽娆问她话,她也没有听得清。 半晌才道:“什么?” 丽娆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说,明日你去城里的土地庙看一看,我想知道那个秘道还在不在,若是长刀门的人还留在那里,倒可以把刀还给他,省得他去河清派吃闭门羹。” 薛珞点了点头,但她目光游离,显是没把这话放在耳朵里。 丽娆无奈了,其实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长刀门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倒是其次,万一遇到乾坤门的人反倒徒惹麻烦。 饭毕,丽娆在屋后的水沟边洗涮碗筷,薛珞靠在一旁的檐柱上,静静地看她忙前忙后。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何必每顿饭后都洗呢,不如留到晚上一起洗。” 丽娆翻了个白眼:“不让你做事,你就闭上嘴巴偷着乐去吧,在这里出什么馊主意。” 薛珞理亏,只得闭了嘴,悄悄退到屋前,转去荷塘边在柳树荫下看老人们钓鱼去了。 入夜,两人搬了个榻几搁到李树下,躺在上面消夏。 头顶漆黑的天幕上,星河灿烂,流荧纷飞。 丽娆后脑勺在薛珞手臂上磨蹭了几下,幽幽叹道:“其实不拘在哪里过夏,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好。我对陆师兄的信,真是又期待又害怕,想到要回四景山,总觉得心里忐忑得很。” 她转过脸,看着薛珞那姣美的侧颜,呆愣了一会儿,伸手抱住她的脖颈,问道:“至柔,你对我说实话,你想念你师父和师叔么?” “你想听实话?”薛珞微敛了眉目,看着那些翻过院墙,在檐沟边草叶上停驻的萤火虫:“我确实很记挂她们,我想着她们必定为我的事日夜担惊受怕,忧心难安,就觉得难过不已。” 丽娆越发抱紧了她,口中却不忘奚落:“那你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带我离开离州,分明自己就抛不下师叔们,偏偏要说好听的话拴住我的心。” 薛珞偏首抵住她的额头,濡湿的气息喷拂而上:“我是真打算做这个不孝的人了,并不是哄你。” 蚊子呜呜声在耳边萦绕,丽娆烦不胜烦,她伸手探向地上,端起燃了艾香的盘子在头顶上一阵熏燎,直到那些声音都消失殆尽,这才放下手来。 她正要唤薛珞进屋去睡,便见迎头一颗星宿拖着长长尾羽,飘然而落,匝地无声。 第246章 “流星。”丽娆指着那黑暗的尽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稍时才挫败道:“忘了向它许愿了,真可惜。” 薛珞睡眼惺忪,话语间带着朦胧的迷醉感:“快睡吧。” 话音刚落,她已睡熟,想着她连日奔波必定疲惫不堪,丽娆也不忍再唤醒她,便去屋内拿了薄褥,轻轻搭在两人的腰迹,自己也把头埋进她的颈弯里,听着蛙鸣声,渐渐睡去了。 转日,午时。 今日薛珞回来得有些早,丽娆还在灶前忙活,她便急步走了进来。 丽娆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怎么了,今日有什么新鲜见闻?” 薛珞右手两指夹着一张轻薄的信纸,脸上表情凝重:“陆谨言的信到了,你看一看吧。” 丽娆见她表情有异,心中也陡起狐疑:“是出了什么事么?” 薛珞不答,只把那信纸递到她的眼前。 丽娆拿过信来,快步走到屋外院中,迎着日光看了下去。 未几,信纸落到了地上,她席地坐倒在门边的石坎上。 “怎么办呢?”她喃喃道,眼里逐渐起了水雾:“外婆病重了,我不能不管她。” 薛珞屈膝坐在她身旁,揽过她的身子放到自己怀里,安抚道:“如果病重是真,那我们回去就是。” “如果是真?”丽娆眨着泪眼,气郁道:“陆师兄说的还会有假么,外婆虽然对我薄待了些,到底是我最亲的家人,没了她,我在四景山上真就孤苦伶仃了。” 薛珞冷声道:“这是什么话,没有她还有我,你怎么会孤苦伶仃。若她真心爱护你,你回去便是刀山火海也值了,若不是,那这种家人不要也罢。” 虽然平日里,丽娆没少抱怨外祖母对待她和对陈氏兄妹的不同,但听到薛珞这般说,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个人,所有亲人对她都充满了算计和排斥,憎恨和厌恶,那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纵然有了爱人,也会觉得人生的悲哀和失败。 她不想做一个失败的人。 所以,她必然要回去,便不是为了外婆的病,也是为了自己对亲情一厢情愿的执着。 “你会用百花焕神丹救她么?”薛珞问道。 丽娆站起身来,有些烦躁,话音沉重得像是在说服自己:“当然要救。” 第146章 翌日, 两个人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四景山。 出发时,丽娆顺手从李树上摘了几个李子尝了一下,酸涩中带了丝回甘, 如果再等十日, 必然是又脆又甜, 不过也用不着可惜, 留了些遗憾, 也在记忆中存了念想, 往后想到这里总是带着向往的。 路过真武镇, 两人留宿了一晚。 客房外的廊檐上, 凭栏望着远处澄黄的淮水河,听着船工们的口号,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兜兜转转竟是时隔了将近一年才回来。 “记得这间房么?”薛珞悄悄从后面贴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丽娆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就是在这间房鼓足了勇气向薛珞告白得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也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勇气,现在让她再说那些肉麻的话, 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候, 哪里知道你是这种性子。”丽娆淡淡然道, 唇角起了丝揶揄。 薛珞笑道:“什么性子?” 丽娆转过头,看着她,喟叹道:“哪里知道得到了你的心,就全然把你整个人生就攥在手里了。你好像就为了我而活般,以前的那些志向还有没有了?” 薛珞浑觉这话是在嘲弄她般, 但又反驳不了,只能硬了声气:“什么志向, 我以前的志向就是在揽月峰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丽娆抬手搂上她的腰,认真看着她道:“你要真这么想倒好了。我记得在揽月附峰时,你连四方比试都不知道,后来却主动要参加,那时候你的志向是什么,肯定是跟我无关的,不过我也不在乎那些旧事就是了。也许你走那条路,比现在过得好多了,你可以把我的事当做和师姐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摆谈,还可以和师叔快快乐乐的下山游历,你会成为……” “行了。”薛珞冷冷的打断她,旋身挣脱了她的怀抱,抱手倚靠在窗格上一脸讽刺的盯着她:“没有什么也许,你既然断了我本来可以走的路径,就该陪着我把往后的人生好好过完,不要总是也许,那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后悔,在埋怨,在逃避现在的处境。” 丽娆心头一震,脸上浮起被说中的惊慌,她上前抱住她,凄然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后悔,我只是觉得自己并没有为你的人生添光作彩,反而给你抹了黑,心里觉得对不住罢了。” 薛珞只要见她服软,心肠便硬不起来,只得抬手拥住她的肩,埋首在她的颈弯里,叹道:“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咱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为什么还总是这般拖泥带水的,实在不够畅快。” “哎。”丽娆深叹了一口气,思绪复杂。至多不过三两天就要回到四景山了,她们肆意在一起的时光也就这么短暂了,确实不应再说些让互相都难受的话了。 她搬过薛珞的脸,沿着她的额头细细地吻到唇角。 傍晚的天色十分清明,河畔的白鹭正在往对岸的礁石上飞去,竹窠里传来沙哑的鸣叫声。 风吹来,颈侧的肌肤带着潮湿的凉意,丽娆抚了抚薛珞后脑光滑的发顶,柔软的发丝缠绕在指间,未顺到发梢便被卡住了,她不敢用力,唯恐弄疼了她。 第247章 薛珞似不满她的分心,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 丽娆倒吸凉气,揉着那牙印,委屈不已:“好疼。” 薛珞俯身横抱起她,透过窗棂把她摔到里间的床上去。 丽娆还没来得起爬起,就被她压住了,狡狯的笑意在唇间流泄:“你现在只许想着我,我会好好爱你。“ 四景山,山门之外。 未走近那巍峨的石峰,便已听到人声嘈杂,远道而来的人,竟已在山门处搭起了凉棚,做起了长久驻守的打算。 小儿的啼哭扑面而来,惨烈得像是夜枭鸣叫。 “至柔。”丽娆觉得心慌意乱,整个人倚靠在薛珞的肩上,全然没有了力气:“你带我用轻功跃过去,别让我看到他们的惨状。” 薛珞自然顺应她的心意。 两人刚在山坳下的大榕树旁落下,便有河清派的徒众闻讯追了过来:“你们是谁,竟然擅闯山门?” 薛珞横剑护身,掀下帷帽道:“揽月峰,薛珞。” “薛师姐。”两个小徒众顿时有些唯唯诺诺:“陈掌门有令,让你们直接前往松风涯议事阁。” 丽娆沉浸在烦乱中,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薛珞提醒了她两遍,她这才后知后觉道:“要我们去松风涯么?” 薛珞点了点头,拉起长帛擦去她额间的汗,低声叮咛道:“别怕,我陪着你。” 丽娆挤出一丝苦笑来:“我怕什么,见到我的亲人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回到四景山,她那满身的尖刺便开始冒了出来。 “别用轻功了,我想走一走。”丽娆拂开她的手,沿着山道慢慢走着。 两个小徒众跃过她们,一路提着内力急往前奔去,想来是要前去向陈掌门禀告她们回来的消息,不多时四方长老也会到齐。 丽娆沿着山路,欣赏着那些倚壁而起的楼屋,久时未见,梁柱窗格似乎破败了许多。房屋虽多,却了无人烟,此时正是在练武台练功之时。 顺着松林间盘旋而来的山风,隐隐已能听到飒飒剑气之声。 临近练武台的那座巨大山石。 丽娆猝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在四方长老面前,别尽想着为我说话,我自己知道该怎么说。” 薛珞有些担忧的望着她:“阿娆,如果你今日不想去,我便带你回花房。” “哦,花房。”丽娆冷嗤道:“那要躲多久呢?” 薛珞知道她心情不好,愈加小心的哄道:“你初归来,他们不会太为难你,你想要什么,只要给我一个眼神,我都会帮你,便是不为你说话,也有别的方式可以保护你。” “好啊。”丽娆转过身,脚下的步子迈得快了几分:“谁要是惹我不痛快,你就把他们都杀了吧,便是你师父师叔也不例外,做得到么?做不到就别说大话。” 薛珞沉默了良久,幽幽道:“可以。” “薛至柔。”丽娆情绪终是崩溃了,她跪坐在山道上,撒泼似的骂道:“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你最好马上回你的揽月峰去,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满面狰狞,丑态百出的样子。你知道的,有景和谷主和宋青莲在旁,我忍不了的,我会发疯。” 第147章 “阿娆, 我与你是一体的,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抛下你,如果你觉得我会妨碍你甚至影响你, 只能证明你并非把我看成是你最重要的那个人。” “你影响我, 让我害怕自己不好的一面被你看到, 这还不足以证明你的重要么?”丽娆苦笑道:“你若想知道你爱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你待会儿可不要惊讶, 当然你后悔也来得及, 回到四景山, 我与你的关系就要颠倒了。” 松林如潮水涌动, 一切的起伏恰如丽娆的心境,她开始恢复敏感与脆弱,变得患得患失。 在外, 她们是彼此的唯一,在这四景山中,薛珞是她的唯一,而她却不敢自信的认为自己是薛珞的唯一了。 松鹤堂的议事厅内,陈掌门身居主位, 两旁长老皆已到齐。 室内檀香萦绕, 气氛微凝。 丽娆还在回味刚才路过练武台时, 那些师兄妹们对她报以的诡异眼神。还有那欲言又止的亲昵态度,实在是奇怪,因为往常时节他们对她都是视而不见的。 友好么?不见得。看来为了药方,他们不惜要放下身段和这最不喜爱的人做朋友了。 但她的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 刚一跨进门,杜如梦便十分亲热地迎了过来, 握了她的手一阵嘘寒问暖,仿佛她的回来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惊喜般。 “阿娆, 你终于回来了,外祖母今天早晨还在念叨你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丽娆抽不开手,只得由着她握着,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厢的溶华姐妹已冲过来把薛珞团团围住,热切之态较之杜如梦又真诚了几分。 看着她们相互问候,师徒深情的样子,丽娆黯然地低下头去,淡淡然道:“小姨,不是说外婆病重了么,现在可有好些了?” 杜如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近日皆卧床难起,病势反复,也许看到你,心情一好倒精神了。晚间就住在青松小筑,你也好久没看到小玥了吧,她可是想念你得很。” 丽娆听到陈令玥的名字,不觉有些胆寒,经历了与流云门的退婚,及得到王似琪失踪的消息,这双重打击,必然已让她恨毒了她,她对待她或许有千万种的反应,但绝不会有想念。 第248章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倒是杜如梦的话中透露了一个信息:“看样子外婆并没有病到马上就死的地步。”看来陆谨言的信确实是诓骗她回来的计谋。 话音刚落,陈雁回便起了身,他面色沉静如水,声音带着斥责:“这是什么话,哪有人会咒自己外婆快死的。” 丽娆冷冷地看着他,咬紧了牙关。 陈雁回看出她眼中透露的倔强和憎意,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阿娆,看来你去外面历练了一番,性子还是没变化,依旧是那般任性急躁。” 丽娆侧头看着房梁上悬挂的灯笼,自嘲道:“人生下来性子就注定了,怎么会轻易改变呢。” “这话说得好。”一旁的景和谷主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撇着茶沫,双眼斜睨着她:“俗话说三岁看老,江姑娘小时候就常常忤逆爹娘,长大自然也绝不服管教,陈掌门有什么话不若就直说,别绕弯了,你便是给足了她面子,她也不见得就会领情。” “是啊。”丽娆冷笑道:“景和谷主一看到我就想到我的爹娘,看来我跟爹长得真是十分相像。你这么讨厌我,恐怕是心里有鬼,巴不得我也跟爹娘一样赶紧死了,您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可惜我命长得很,您就且等吧。” 宋青莲见丈夫粗眉倒蹙,起了怒意,连忙安抚道:“你跟她较什么劲,还是正事要紧。” 景和闻言喝了口茶,回过头去便催促陈雁回道:“陈掌门邀我们来有什么事,人已到齐就直说了吧。” 此时溶华姐妹皆已归位,薛珞本站在师父身后,看到丽娆向她投来目光,便侧身而出,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后,附耳轻声道:“放心,我在。” 放心,放什么心?怎么放心?这些人一唱一和,虎视眈眈的,恐怕是商议出什么极坏的主意来对付她了,她无法逃避也无法避免要经受番磨折了。 想到要在薛珞面前承受那些责难,她就有些懊丧,气恼那人的不听劝,为什么非要跟来松风涯看她的笑话,为什么不远离这是非之地呢? “阿娆,想来你也知道你给河清派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你倒躲了清静,派内却已是人心大乱了。”陈雁回缓步走向高堂,忽而转身厉视着她,那身为掌门养就的不怒而威的沉着气势让丽娆不禁身抖。 然而她虽然害怕,还是高昂着头,嘴硬道:“什么麻烦呢,我一个弱女子还能翻天不成?” 陈雁回负手而立:“你若是不跟流门云结仇,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他们为了报复在江湖上嚷出药方之事,如今山下鱼龙混杂,皆是求药而来的人群,你该知道这山上还有很多跟你一样年轻的姑娘们,难道你希望她们被歹人所害吗?” 丽娆如遭当头棒喝,整个人眼冒金星回不过神来。他竟然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全部的责任转嫁到她的身上。 得罪流云门的,难道不是陈亦深么? “陈掌门,我想你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正是因为陈亦深打伤了王似琪,你才和师叔前往津门城探视,其间还有碧水阁,青凤山庄等人作证。阔别几月,就成了丽娆的错,身为掌门怎能罔顾事实颠倒黑白呢?”薛珞不等丽娆开口便已质问出声,照她以往那个冷情的性子,万不会多说一句话,如今当众给予掌门难堪,想来已是打定主意要为她斗争到底了。 丽娆垂下眸,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输了。若是平常,无人为她说话,无人站在她身边时,她可以毫无顾忌厉声喝气的反驳回去,像个刺猬一样绝不服输。 现在不行了,她有了机会承受委屈,身上那些刺就变得无用武之地。 “至柔。”溶华大师虎脸断喝:“这是陈掌门的家事,你不要去掺和。” 薛珞抬眼看向一旁关切看着她的容鸢,柔声道:“师叔,你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对不对?” 容鸢秀眉微拧,面纱无风而动,想来是心绪复杂,气息急促所致,她沉吟良久才道:“我是听说流云门在找你们的麻烦,我心里只惦记着你的安危,其他的事,并不知情。” “你不知情?”薛珞声音提高了些,额间聚起一团乌云,似是被戾气所罩,眼神也愈发冰冷:“什么麻烦会困得住我?如果流云门真能成气候的话,也不会被我杀得一人不剩。” “至柔。”溶华大师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本就长得严肃,沉下脸来,如霜寒入骨,越发让人生了怵意。 丽娆侧头低声道:“行了,别说了。”她并不为溶鸢的置身事外感到难过,如果她们的明哲保身是为了把薛珞摘除出去,她乐得成全她们。 屠戮门派实在是个大罪,陈雁回恐怕也在为如何洗清河清派的罪孽而焦心,遇到这样杀伐无度,心似阎罗的人,他反倒是会起惧意的,不敢轻易得罪了她。 溶华起身来到薛珞身前,她眼神复杂表情失望,痛心疾首道:“至柔,你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她心肠如此歹毒,毫无悲悯之心,任由王似琪重伤而不救治,害得整个武林都对河清派腹诽心谤,毫无敬意,更害得你成了江湖上人人痛恨的魔头。你天姿出众,武林大会的魁首亦是手到擒来,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途,任这个妖女愚弄,帮她杀人树敌?我每每想到这里就痛悔至极,不该任你和这样的人下山。” 第249章 薛珞望着溶华大师,眼中迷茫,带着不甚解的疑惑,仿佛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师父全然无法重合:“师父,你怎能这么说,难道你忘了,我的伤便是她救的。” 溶华大师一甩衣袖,憎恶不已:“她伤了你,救人是理所当然,揽月峰早已与她结财两清,并不曾亏欠了她。” 丽娆点了点头,连声附和道:“是了,是了,已经两清了,既然此事与揽月峰无关,那就请你们离开吧,我与你们本就毫无瓜葛。我确实利用了薛珞让她帮我树清仇敌,一切皆是我的罪责。” 溶华大师应陈掌门所召前来,为的是在流云门之事上撇清薛珞的责任,更不想牵扯进药方之争中,既然当事者已经承认与她们并无关联,那离开实是上策。 “陈掌门,这是你们的家事,有景和谷主和陆楼主作见证,想来会处理得当,我们就先走了,我对你的任何决定都没有异议。”溶华向着陈雁向颔首作礼,一挽长帛回身喝令薛珞道:“至柔,跟我回去,你不要以为我还会纵容你,回去便闭关吧,十年之内不许出来。”说完攫了薛珞的手腕,要强行带着她离开。 薛珞退步挣扎:“师父,我不能走。” “至柔,陈掌门是江姑娘的姨父,绝不会屈了她,你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先跟我们回去吧。”溶镜也插言劝慰道。 溶华大师见她敢忤逆自己,愈加气得脸红声急:“至柔,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薛珞见师父已然动怒,虽想妥协,可又怕丽娆吃亏,实在左右为难。如果放任她一个人在这里,天知道陈掌门又要怎么污蔑她压逼她,左右都是要她把药方交出来,不如自已先行把水搅浑,让他们无意再对丽娆咄咄相逼。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换得陈雁回相视,便勾唇讥讽道:“不瞒诸位,王似琪并非江丽娆不愿意救,而是缺少药引,药引要用极寒之物,望舒心法是至阴内功,功力至高者的血便是最好的药引,若没有我答应,这药如何能起作用?” “你简直胡说八道。”丽娆哪料得到她会这样说,整个人寒毛倒立,如果她承认了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是薛珞的血,那么就算把整个药方交出来也无碍了,她的整个压力就会被转接到薛珞身上。 那揽月峰将永远安宁之日了。 溶华姐妹亦是大惊失色,溶镜叱道:“至柔,你这么说把揽月峰置于何地?难道师姐妹们的血,都成了救人的良剂,那我们还如何过活,岂不是人人自危。” 薛珞摇了摇头,叹道:“师叔你错了,只有我的血有用,药引虽要阴寒,还需纯阳之气练化,否则适得其反。我早从苍山派习得了和煦真经,内力阴阳相交,实在是最合宜的药引,如果你们要这百花焕神丹,不若先过了我这关,谁有本事打过我,我便把血都给了他。” 陈雁回和景和面面相觑,他们为了药方已然把丽娆交出来的药丸研究了个透彻,不单对药引一无所获,其中的几味药材更是难以辨别。 求药人的叨扰,他们眼不见为净,外人的生死更不会让他们有所触动,任他们在此无非就是想让派中人为此生怨,用他们给丽娆施压,让她把药方交出来,至于那些仇恨,只需要把她从河清派抹除,自然就一笔勾消了。 至于这抹除之事,陈掌门觉得还有待商榷,如何当着山下众人面让丽娆消失?还能让所见者深信这人确乎已死。到底该真杀,还是假死,他拿不定主意。 但这本该只是一个麻烦而已。如今薛珞抛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药引如果真是她的血,那该怎么办?他们如何制约她? “不对呀。”一直在旁冷眼围观的陆楼主抛出了疑问:“你说你的血是药引兼有阴阳调和之效,当初江丽娆救你时,你并未习得和煦真经,如何能成为药引?” 薛珞抱手回视,毫不卑亢:“薛掌门早就托人把和煦真经交由我保管,这事是瞒着我师父师叔的。我这次去苍山派只为了拿回化雨剑法,有了内功奠基,剑法便能极快的融会贯通。陆楼主若不信,现在就可与我对上几招。” 第148章 既有薛珞在此事上分担了火力, 陈掌门和景和谷主暂时歇言,药方之事和对于江丽娆的处置之事只得往后拖延,山下那群求药人依然要在水深火热之中抱着希望再挨些时日。 不过诚如陈掌门所言, 派内已是人心大乱, 谁也不愿意整日价被群百姓滋扰, 况且他们之中还大多有些拳脚功夫, 跟守山门的徒众先时还是口舌之争, 慢慢地已演变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如果出现了伤亡事故, 那丽娆真就不容于派中了。 溶华姐妹回了揽月峰, 薛珞不得不走, 她还要去应付溶华大师的问询责难,想来所承受的苦楚不比丽娆低。 临别时,两人约好了择日在花房相见。 对于这个择日, 丽娆心里终是有些忐忑,惶惶然觉得漫长得很。 留在青松小筑,自然是为了外祖母的病情,她会倾尽全力医治她,可若是陈雁回夫妇执意要把这个病势变得越来越严重, 她也真是有心无力, 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了。 青松小筑, 厢房内。 戴婆婆躺在病榻上,在丽娆为她诊脉时才倏然转醒。 看清眼前的人,她浑浊的眼眸里,蓦然透出精光,本还无力的手攫住丽娆时倒像压了座大山:“阿娆, 你回来了?” 第250章 丽娆点点头,俯下身笑道:“我回来了, 听说你病得严重,来看看你,是哪里不舒服呢?” “哪里不舒服?”戴婆婆溜眼看了看站在丽娆身后的陈雁回夫妇,叹道:“人老了,自然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丽娆浅嘶一声,似乎对于她的话不甚赞同:“在四景山上可不能说这种话,难道姨父的延年益寿丹是假的,您还未满八十怎会算老。” 戴婆婆勉力撑起身来,伏在被褥之上,七月酷暑,虽至傍晚,天气依旧闷热,她竟然还盖了一床厚被。丽娆探手摸向她的颈弯,那里面已是一身的湿汗。 小姨和姨父都在身后,她能说什么呢?难道指责她们不够尽孝道么?那自己在外漂泊了近一载,可有为外祖母操心过,将心比心也无权这般说。 “青松小筑上虽然比花房干爽,但到山下养病更为适宜,你知道,那里草药也更好找,不若我们明日就下去吧。”丽娆小声提议道。 戴婆婆听了这话,精神明显更为振奋了些,但看着走过来的女儿,喉间的话拐了个弯,变得模棱两可:“其实在哪都是一样的,山下久未打扫估计已经不能住人了,你也在这里先住两天,趁外婆有力气,还能跟你多说说话。” 杜如梦端起床头小几上的药碗,轻轻吹了吹,舀起一勺递了过来:“外婆说得对,山下久不住人已经破败不堪了,我先找人下去收拾,这几天你就在这里住着,至于药,松风涯还有些旧药,你看看什么能用,便是没有让人去山下买就是了。” 丽娆早知他们不会这么快放自己下山,对此也没有做出抗拒,因着她留在这里还有另一个原由,她要看看陈氏兄妹对她的态度。 这两兄妹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但陈亦深终与她单独相处了那么多日子,那时候他明明已经改变了很多,愿意为着她的安危奔波,愿意为着妹妹的终身大事而抗争,现在怎么能容自己的父亲这般污蔑无辜的人而当一个缩头乌龟呢。 外婆确乎有着年老之人共有的病症,风湿,软骨,精神不济,有失调养,她需要开具一个长期调养的方子,临出门时,陈雁回夫妇着人收拾客房容她休憩。 她悄悄潜了回来,撩开厚被一寸寸检视戴婆婆的腿。 腿肉已然萎缩,想要下床走路难上加难,就算身子养好了,这辈子也只能在床上等死了。 她不禁起了悲意,眼眶微红,抱住那老人的衰败的身子:“你的腿,我留了药酒为什么不用呢,你真有这么冷么?为什么不舒服不说出来,为什么要忍着?平日里怎么对我的?在我那里,你也会这样么?他们让你病着,你就病着,让你逼我回来,你就用命逼我回来?我现在回来了,你以为他们会好好待我么?给了药方,我还能活着么?山下求药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早晚会引起武林动荡,怎么平息?难道不是用我的命么?” 戴婆婆木然的看着她,屋门外有小婢们端着热汤前来的脚步声。丽娆闭了闭眼,想要离开,但她抬手抱住了她,依旧是那重如山的手劲,很难相信一个病中老妇人有这么强劲的力道:“阿娆,你把药方给了亦深吧。” “给亦深?”丽娆苦笑不迭,用力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给亦深我就能活命么?” 戴婆婆盯着屋外欲将出现的人影,气息急促:“立个誓言,陈亦深执掌河清派时,便能启用药方,这便保得住你了。” 小婢们端着餐盘走近,食案上放着一些清粥小菜。丽娆帮着把那些碗盏放到小几上,温声安抚道:“外婆,我明日再来看你。” 戴婆婆点了点头,有些脱力的闭上了眼睛。 客房内。 丽娆还未来得及喝完一杯热茶,门便被吱然推开,回过头去,正见陈令玥立在门前,泠泠然清瘦的身骨,一身鹅黄色交襟夏衣穿在身上犹显晃荡。 “你瘦了很多。”丽娆有些感慨,这么久不见,令玥都不是记忆中那个娇俏可人的姑娘了,眼中的冷漠让人渗然。 “你倒是神清气爽,越发美丽了。”令玥的言语中夹杂着嘲意。 丽娆回过头来,继续喝着茶:“你想要说什么就说吧,趁我现在还有心情听。” 令玥跹步走到桌前,撩衣坐在凳子上,端起茶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茶,但她无意喝,只看着杯中沉浮的叶片发呆:“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要害死似琪哥哥来报复我?” “报复你?”丽娆冷笑道:“你错了,我不讨厌你,我是可怜你,为着这么个男人变成这个样子,你的哥哥难道没有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告诉你是他亲手把他打伤的?” “那他总是你害死的吧?”令月瞪着她,眼里聚起恨意。 “对呀。”丽娆干脆的承认了,这事本就解释不清,人死了那些错处自然也就没有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万般美好:“他爹引人追杀我们,没办法只能自救,总不能任人宰割吧?” “你会有报应的。”令玥恨恨道。 丽娆却越发笑得灿然,以往自己总是被她的情绪所牵绕,现在可行不通了,她早就不把她当朋友看待了:“那就让报应来找我吧,如果他的阴魂来报仇,不是正好合你的意,你就能看到他了,相思之苦也可解除了。” “你……”令玥听她这话,不禁气结,双手把那茶杯直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你以为药方是你的保命符么?” 第251章 “行了。”人人都可以拿药方牵制她,偏偏陈令玥没有资格:“你爹娘想怎么杀了我,让他们尽管来,我回来就是等死的,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丽娆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指着门外道:“去把你哥哥找来,你不去找我便去找。陈亦深是未来的掌门,只有掌门有资格跟我说话,别的人不配。” 陈令玥还想说什么,丽娆懒得再理,一甩衣袖出了门。 陈亦深住在青松小筑后面的两间厢房里,那里十分清静,正临涯边,常有松鹤之声传来。 “陈亦深。”丽娆气势汹汹的走到屋门外,大声唤道:“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门姗姗开了,陈亦深一脸颓然的出现了,他喃喃道:“表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丽娆满面怒容,双眼直视着他,不想放过他丝毫的表情:“你爹说是我跟流云门结仇,你妹妹也怪我害死了王似琪,你怎么说?” “我怎么说?”陈亦深长叹了一口气,背身来到涯边,望着天边沉浮的云海,有些怔忡:“我跟陆谨言说了,让他别让你回来,可他说外婆病重,若是你不见最后一面,终是要恨我们的。” “哎哟。”丽娆只觉得牙齿发酸:“多谢你为我这个表姐着想呢,现在我回来了,你说说,你家人要怎么对我呢。” 陈亦深急斥道:“我父母能做什么,我爹是掌门只能顾全大局,全然是你那个二叔二婶搞的鬼,整日上山来逼迫我爹,说什么有你在门中,河清派只会被千夫所指。又说什么流云门的事总要有个交待,不然会被江湖上的门派所不齿,总之是他们容不下你,你该想办法对付他们才是。” “那你说说,我怎么对付?”丽娆浑觉无奈:“不就是想要药方么,搞得那么冠冕堂皇,要给什么交待?” 陈亦深有些谨慎的看了看四周,似乎是草木皆兵了,可这样子只会让丽娆发笑,难道百花谷的奸细还会跑到松风涯来。 陈亦深低声道:“你的二婶对你和薛师姐的关系知道些首尾,她说薛师姐是为了你才把四方比试的第一让出来的。说你为了她不愿意嫁人,要求溶华大师收你入揽月峰。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你倒要小心些。” 第149章 果不其然, 在陈亦深提醒她后的第三天,她在小厨房给外婆煎药时,便被人打晕了。无怪她没有防备, 因为那时杜如梦也在场, 她还贴心的帮丽娆准备药材,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罅隙, 那人便出手了。 晕倒时还曾听到杜如梦的惊呼, 可知她似乎也并不知情。 醒来时,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知道四周都黑得很, 她伸手摸去能摸到玉滑的带着苔藓的石壁。空气中有潮湿的灰尘夹杂着泥土的腥意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人气,又这么幽暗,但呼吸之间并无阻碍, 可知并不是什么密室。 她一面摸索,一面往前爬,从左到右,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亮光, 所有的东西都那么不自然, 即便是一张椅子, 总觉得被赋予了另外的可怖的色彩。 她呆坐了半天,贴在身上的薄衫让她开始打寒战。这里面太冷了,隔绝了阳光,便全是阴冷的潮气。 她靠在石壁上倾听,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空灵的水滴之声。 想来, 这是松风涯峰涯上的某个地方吧,她听说松风涯上对于犯了门规的徒众是要关禁闭的, 而那个地方在涯后一个山洞之内。 在这种地方关上十来天,再十恶不赦的人也要洗新革面了。 丽娆不禁失笑,他们必不会关她太久的,总归是迫她说出药方来,绝不会伤及她的性命。除了冷她倒乐得在里面躲清闲,不过还是委屈,想到那么久不见薛珞,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去了花房没见到她,会贸然闯上松风涯呢。 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滴水声数了六万多下,才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过不了多久,石门上有道窗户缓缓朝上开启,淡白的亮光汹涌而来,刺得丽娆埋头捂住了眼睛。 但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窗户又渐渐合拢,她冲上前去跪在门边大叫道:“小姨,小姨,是你么?”回答她的只有沉闷悠长的回声。 她感觉身边有东西咯着她的脚,伸手摸去,一个个圆圆的手掌大小的物什,拿到鼻间闻了闻,原来是数个松软的馒头。 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多关些时日了。 直到现在她才开始着了慌,如果真要关她三年五载的,那出去是个什么光景,连师兄妹们估计都换了一茬,毕竟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们便可自行婚配下山了。 除了真的天资聪慧能为河清派带来利益的人,谁愿意留一群废物在山上混吃等死呢,便是成年之后也得自给自足了。 松风涯议事厅内。 四大长老除了揽月峰皆已到齐。 “薛珞武功盖世,连流云门掌门亦能轻易打败,你们谁是她的对手?”陈雁回坐在高堂之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左右的两位长老,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嘲意:“若真把江丽娆杀了,你们焉能全身而退,况且那药方虽已被如梦拿到手,但有三味药除了丽娆外,没有人能译得出来,便是景和长老似乎也是一头雾水。” 景和谷主冷哼一声,对他的轻视十分不服:“我大哥不过是在文字上弄点花样,迷惑迷惑你们这些外行罢了。” 第252章 “哦?”陈雁回笑道:“这么说景和谷主已经有眉目了?” 景和傲然道:“不说有十足的信心,总还有八成的把握,江丽娆那蠢货,以为自己不说别人就拿她没办法,我去了花房把她种在药田的药全挖了回去,总归三五天就能试得出来。” “那三五天之后呢?江丽娆是赶下山去,还是怎么样?还是交回你百花谷处置?”陈雁回凝目而视,誓要他给出个决断来。 若是平常把江丽娆带回百花谷处置他是求之不得,现在有薛珞这个麻烦虎视眈眈,他焉敢应承下来?况且如果药引真出来薛珞身上,那江丽娆不但不能放,还得用她来威胁薛珞以便能取血制药才行。 “还是让她在山上吧,你是掌门,我不过是个长老,哪里制得住她。”景和三两句便把麻烦撇了个干净。 陈雁回知道他们夫妇心眼甚多,轻易占不了便宜,便问另一旁淡然喝茶的陆放鹤道:“陆楼主怎么说?” 陆放鹤轻咳一声,叹道:“这几日,谨言一直想到山上来探望江姑娘,想来他们小辈间的关系并不差,你们让我儿子写了信,无端给他树了个敌,还想让我怎么说?” 景和谷主闻言不禁讥讽道:“陆楼主这是埋怨我们了?让戴老夫人重病的主意还是你出的,现在想明哲保身,恐怕太迟了些,你们的寒霜剑法不是号称四景山之首么,还怕一个揽月峰的姑娘?” 陆放鹤昂了头,懒得多看他一眼,百花谷和听雪楼历来不和,特别是陆谨言武功盖过江玉峰后,百花谷在陈雁回面前挑拨离间便成了习惯:“拿江丽娆的生死来威胁薛珞的主意可是宋夫人出的,宋夫人说两个姑娘关系斐然此计定然能成,妇人家眼睛是要比我们清亮些,这心自然也比我们要毒辣些。” 宋青莲本坐在丈夫之后,听到这话脸色微红,不禁尖声反驳起来:“这么说来,陆楼主是对百花焕神丹不感兴趣了?那你现在可以回你的听雪楼去,药方之事本就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陆楼主冷笑不迭:“建派之初是怎么说的?四方长老皆有权共享派内资物,若陈掌门要毁了这历代所守的誓言,那我即刻就带着徒众们下山,我听雪楼本就不该埋没在这重山之内。” 陈掌门见这几人越说越上头,唯恐引起内乱,只得出言安抚道:“诸位就请稍安勿躁吧,咱们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河清派在武林之中能够更加发扬光大,这本就要靠大家共同出力。其实要说我们逼丽娆交出药方,这话就不对。药方本就该是河清派的,当初景明也是百花谷的人,理应对河清派有所贡献,如今不过是想办法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宋青莲听到这话,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标榜得合情合理便附和道:“陈掌门这话说得是,若有了药方助力,咱们几个的儿子如何不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这都怪江丽娆太过自私,自己天资低劣就看不得别人出风头,她娘以前因为没有生儿子被公婆不喜,她便撺掇大哥与我们离心,这是从根上就坏了。”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景和谷主听她这些乡野俗话觉得丢脸不已,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爹娘没有一碗水端平吗。 幸而陈雁回早就熟知她的秉性,对她的话只作未闻:“以薛珞的轻功从揽月峰到这松风涯顶简直易如反掌,我们是防不胜防。如今,我们只能同声共气,只说江丽娆犯了门规,被关了禁闭,要惩罚她把戴老夫人的绝症治好才能放出。她若真在乎丽娆,必不会冷眼旁观。至于江丽娆那边,若景和谷主制药失败,我们只得把山下那群人放上来,如果他们威胁到丽娆的生命,薛珞手上定然是要沾血的,到时武林群起而攻之,丽娆为了护她,那药自然也会心甘情愿交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景和谷主和陆楼主同声问道。 陈雁回敛了眸,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只是不知,她们到底是不是宋夫人所说的那种关系,揽月峰上的姑娘绝情弃爱,怎么会为了一个任性无能,脑袋空空的姑娘不顾生死,有溶华大师制约,万一她已经心静如水了,我们这些拳头就真打到棉花上毫无力道了。” 彼时,杜如梦已从议事厅回到了母亲所住的厢房内。 戴婆婆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疑惑的问道:“阿娆呢,今日怎么没来陪我说话?” “她去采药了。”杜如梦眼神的游移还是出卖了她的心虚。 戴婆婆知道陈雁回为了药方定然要不择手段了,毕竟山下那群人已经影响到了河清派的安危,但如果真要用丽娆的命去解除这些危机,她还是觉得太过残忍了些。 她已经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了,不能再对不起自己的孙女:“如梦,你不要傻,丽娆不是不通情达理的姑娘,而且她吃软不吃硬,你们不能逼她,逼急了小心她玉石俱焚,她跟她娘的性子是一样的。你从小被你姐姐照顾着长大,你还不了解她么?” 杜如梦神情复杂,似乎全然陷在了回忆里,她点头道:“是啊,姐姐的性子就是这么执拗。” 戴婆婆道:“放她回花房,好好对她,往后她会把药方交给亦深的。” 杜如梦为难不已:“娘,你知道,这河清派并不由我做主,我实在无能为力。” 揽月峰。 薛珞回来后便被勒令闭关,明面是要拂去她从山下带来的浮躁戾气,实际不过是想断绝她与丽娆的往来而已。 第253章 对于溶华大师来说,由头到尾都是百花谷那个妖女带坏了她最得意的弟子。薛珞做的那些狠辣之事,全然是被蛊惑诱骗的,她的这个徒弟就是一张白纸,人情世故上懵懵懂懂,被那些俗艳的姑娘一撩拨,哪里还能自持。 至于薛珞,她如今哪里静得下心来练功,刚闭上眼睛,脑子里便全然被丽娆的身影占据,山下的那些点点滴滴,越是回想便越发觉得深刻。 她要反省什么呢?反省自己不够爱她么? 第150章 丽娆已被关了近七天, 这七天之中,除了固定时辰有人送来些馒头和饮水,全然没有谁跟她说过一句话, 即便她在那道小门开启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近前, 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身着蓝衣分不清男女的背影。 “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多久?”丽娆实在受不了了, 对着虚空无力的叫喊道:“便是关到死也得告知我一声啊。” 回答她的永远是沉闷的回声, 间或有水滴声夹杂其中, 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你是说江师妹被关了禁闭, 如今生死不知?”陆谨言站在枫叶夹道中, 对着前来向他报信的陈亦深惊讶道。 陈亦深点了点头, 关于这事,他心里面也复杂非常,一方面江丽娆的生死确实让他忧心, 另一方面这是陈雁回作出的处置,对于河清派来说,掌门的话近乎于圣旨,余从焉敢不听呢? 他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求助于旁人。 陆谨言气怒道:“这可不行, 我若知道戴老夫人的病有假, 怎会写那封信把她们诓骗回来, 若是江师妹出了事,薛师妹恐怕要恨毒了我。” 陈亦深反驳道:“谁说我外婆的病有假,她卧病在床你也是看到的,人老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行呢, 这也不是你我能断定的。” 陆谨言双手相击,端的是焦躁难言, 陆楼主连日来都是一大早便前往松风涯议事,又有意阻拦他过问薛江二人之事,肯定是陈掌门想出了什么卑劣的方法想要夺得药方,父亲的意思是让他明哲保身,不要掺和进去,以免遭受薛珞的责难。 他怎么能不管呢,这事怎么说都有他的罪责在。 他攫住陈亦深的肩膀问道:“陈师弟,这事薛师妹知道么?” “就是因为她不知道,我才来找你。”陈亦深摇了摇头,叹道:“揽月峰近来闭门谢客,听说薛师姐已经闭关,没有人能把消息带给她。如今只能把表姐关下去,以待薛师姐出关那天。我表姐那性子,宁死不屈的,逼急了说不定要绝食而死。” “不行,我要想办法上揽月峰。”陆谨言神色凝重的看向远处高耸如云的峰顶,他打定主意,即便轻功不济,也得冒险试一下。 陈亦深听他这般说,虽然觉得此事不该贸然行动,但也佩服他的勇气,若是自己,哪有这样的魄力? 看着陆谨言那急切担忧的模样,想到他这番心思终究要落空,惋惜之余不禁起了调侃之心:“我知道你喜欢薛师姐,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至于原因我就不说了,免得你难过。” “难过?”陆谨言冷冷一笑,脸上凝起寒霜:“你想说的话,我在四潼城就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对她不单是爱慕,还有敬佩。我无法做到她对江师妹所做的付出,必然也永不会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会有些遗憾吧,但绝不会难过。” 陈亦深拍着他的肩膀,慰藉道:“别遗憾了,四景山那么多好姑娘,总会有适合你的。” 看他这老成的样子,颇有几分陈雁回的真传,陆谨言反唇奚落道:“那你呢,你回来这么久,也不去看看阿娇,你怎么想的?难道你也准备就这么完了?阿娇虽然骄纵,任性,为了你总愿意改掉这些坏毛病的。” 陈亦深转身摆了摆手,沿着枫叶夹道往下行去:“我来报了信就得回去了,近来母亲时常关切我的行动,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恐怕就要生疑了。” 小道上,两旁枫叶在酷日烧灼下边缘已开始浅浅泛黄,等到九月就会怦然似火了。然而那些狂热的爱恋,似乎已经过了最热烈的时候,开始逐渐凋零了。 至夜,揽月峰上安寝钟声敲响,一大片黑鸦在朦胧的月色中腾空而起,在揽月附峰与主峰之间徘徊。 峰顶针尖一样高耸入云,似乎早已做好了迎接夏日风雷暴雨的袭击。 陆谨言几个起落,避过守卫的两个师姐,在山道上急行而过,指缝间的银针寒芒微现。 及上银辉台,揽月峰上巍峨的楼阁已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他潜到一处巨石下,驻步而思。 揽月峰的闭关之地,想来不会在人烟浓重的地方。峰边那幛黑漆漆的楼阁没有灯影相悬,守卫者也稀疏,看起来安静沉肃,仿佛是荒废之所,应该是那里了。 可如何才能过去呢?之间相隔的可是溶镜师叔所掌的慎思堂。 慎思堂里灯火通明,兼有女子谈话之声传来,陆谨言有幸上来过一次,便是承受父命到慎思堂请求溶镜师叔酌情轻罚那不知天高地厚,夜间上峰来偷窥的师弟。 当然,揽月峰绝不是看重人情之辈,那师弟最后被废去武功赶到山下去了。 他抬头看着从附峰飞旋而上寻找栖息地的黑鸦,想出了一个主意。 待那群黑鸦临近慎思堂,他弹出指间的银针,黑鸦纷纷惊叫坠落。 慎思堂中守夜之人闻声皆出来探视,便是巡山的师姐们也都在抬头观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54章 趁这个间隙,陆谨言连忙绕向慎思堂后,接连甩出银针,趁鸦落之时飞身越了过去。 所幸他穿着黑衣,与浓雾溶为一体,周围的人又被转移的视线,从而安全的抵达了峰边的那座阁楼。 他潜在外面的竹篱间,悄悄探望了良久,里面毫无声息。他贴近门边,附耳轻轻敲了敲门。在这宁静的空气中,敲门声响得实在触耳惊心,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薛师妹?”他唤了一声。 背后抽剑声铮然作响,一道银光擦过颈项,直点他的死穴,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急忙扑地滚身躲开。 剑锋追寻而来,破风声飒然而起,连带着响起一个清冷之声:“什么人擅闯揽月峰禁地?”话音刚过,引哨拖着蜂鸣向上窜起,即刻在空中炸出一道绚丽的烟花。 揽月峰上,本该沉睡的空气,轰然沸腾起来。 陆谨言知道一旦被她们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自己深夜来访,如何解释得清?想到这里,他只得蒙头跃上阁顶,以便用轻功落入昏暗的地方逃跑。 四周渐起火龙,女子的娇叱声汹涌而来。 “抓住她。”几道白色身影接连跟过阁顶将他团团伟住。 陆谨言挽剑避过几处杀招,慌忙又往下落,但看着地面上林立的人影,还是有些胆寒失措。 杏黄色的道袍拂过眼际,月华剑法横挑而过,直往他脸上的布巾袭来,溶镜师叔的声音严谨无情:“你找死?” 陆谨言仰身躲过,在楼沿上踉跄摇晃,地上白色身影已化出剑阵,只待他自投罗网。 陆谨言知道,溶华大师很快就要来了,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与其被她抓住送到慎思堂,而后被四景山众人耻笑,不若先把薛珞引出来再说,由她帮忙斡旋也许还有条生路。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呼唤道:“薛珞,你在哪里?江姑娘有难,还请你去相救。”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破出窗格急风般掠过,用长帛拴过他的手腕,从溶镜眼皮子底下把他拽走,并御起轻功直奔银辉台而去。 “薛师妹?”陆谨言看着身畔白衣卓然,清丽无双的女子,满面惊喜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珞冷面无言,她落到银辉台上,急步绕过一个精巧的荷池,转过石碑,进入西厢阁房,檐上的灯笼还还不及摇晃,门扉已倏然关闭。 陆谨言知道安全了,这才呼吸急促,心跳加剧,对自己差点陷入的困境感到万分害怕。 “丽娆怎么了?”薛珞推开窗户,倚立而问,苍茫的风,呼啸而进,把她的墨发卷起,紊乱的飘荡在额间。 陆谨言知道不能拖延,便简话道:“陈掌门把江师妹关了禁闭,已是七天了,消息全无,我想这必须要告诉你才行。” 薛珞捏紧手骨,冷道:“关在哪里?” 陆谨言道:“松风涯上,至于具体位置,问陈亦深便知。” 薛珞点头:“知道了。” 陆谨言知道这三个字所蕴含的风暴,还是徒劳的提醒了一句:“若能安全带出江师妹不惊动陈掌门才好,下得山去再从计议。” “陈雁回这是故意要跟我作对,我为什么要放过他,想要我的血么,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拿。”清辉之下,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陆谨言还想劝她不要太过冲动,那厢溶华大师已从碧波主楼得到风声,前来堵截这不速之客了。 薛珞看着碧色窗纸上泛起的火红亮光,朝窗边侧了脸,抬颚示意道:“跳下去吧。” “跳下去?”陆谨言大惊失色,峰高谷底,便是轻功绝世也要摔死。难道薛师妹是惩罚他贸然闯峰,想要他以死明志? 薛珞像是从他纠结的面容上,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狠狠睨了他一眼,举起手中长帛道:“有这个你怕什么,不过是让你悬在外面吹吹冷风而已。” 陆谨言看着手上的所系的白帛,听着门外纷踏的脚步声,眼下形势不容他犹疑,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翻窗跳了下去。 薛珞手腕上灌注着内力,抄手把那长帛的一端藏进臂弯下,身上虽系了一个人的重量,脸上倒还云淡风清的。 溶华大师推门而入,看着倚窗而立,淡然看着她的徒弟,沉声问道:“至柔,那登徒子呢?你不是追到他了?” 薛珞微微颔首,道:“追到了,我让他走了。” “你让他走了?”溶华大师惊怒攻心,不免急声厉气起来:“他闯去闭关之处找你,到底是谁?” “师父我无意瞒你,他是苍山派的人。” “苍山派的人?”溶华大师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顿时思绪万千,本来薛珞前往悦州城已让她顾虑非常,如今那里的人已经能在揽月峰上来去自如,这如何不让她气恼? 难道薛珞已然决定要背离河清派,回到那边去了么?那她这数年的栽培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第151章 “至柔, 别的话我不想多说,想想你的娘亲吧,她拼死把你送回来, 绝不是想让你重蹈覆辙。”溶华大师心火中烧, 怒不可遏, 但又不敢把话过得太决绝, 薛珞的性子经过这一年的历练变化了太多, 早不是以前那个心性高洁, 万事以揽月峰为重的小徒弟。 薛珞向溶华大师行了礼, 语气恭敬:“师父教诲得是, 我都知道了。” 第255章 溶华大师抬首示意一旁的溶鸢道:“带她回聆月阁吧。” 溶鸢看着薛珞,见她眼神冷漠,身上好似笼罩了一层冰霜, 全然的不可相近,只觉有些喉头发紧,刚才拦住那男人时,分明听到他提起江姑娘,眼下她恐怕是不会愿意再回去闭关了。 想到这里, 她暗自捏紧了手骨, 尔后扬起笑颜道:“都出来了, 何必再回去,我在这里陪着她就是了,既然没什么事,大家都且各自归位吧,别误了明日练功的时辰。” 溶华大师让溶镜领着众人离开, 自己却在门边立了半晌。对于溶鸢的提议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这个妹妹向来最是心慈手软, 在津门城遇到薛掌门的事,她也没有主动说起,最后还是从陈雁回口中才得已知晓:“溶鸢,至柔从小跟你最亲,但你也不应太纵容了她,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焉知跟你没有关系。” “该怎么做我都知道。”溶鸢来到薛珞身边,想为她拂去额间的乱发,然而对方却偏头避了去,只留下她举着手指尴尬的立在那里。 但她很快便不以为意的笑道:“心神乱了,再闭关又有何用,只会适得其反,就让至柔好好休息两天吧。” 说完她向薛珞丢了个眼风,转身上前扶住溶华大师,带着她往外走:“今夜揽月峰上这么大的阵势,松风涯的人必然都已知晓,明日陈掌门会遣人上来过问,姐姐想好怎么说了么?” 溶华大师冷笑道:“我揽月峰若真的被武林门派群起攻之,他的明日过问,可知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他若有心,今晚就该派人前来。” 溶鸢应和道:“是,陈掌门那里不足为惧,不过还是要想办法堵住悠悠众口才好。” 稍顷。 溶鸢独自回到厢房内,正见薛珞在往臂间缠绕长帛,她脚步微驻,凝视良久才道:“你要下山去,对么?” 薛珞把长剑负于背上,抬眸看向她,微微一霎,眼神又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对,你要拦我?” 她这生疏的语气像针刺般扎向她的心,疼痛如涟漪散开,一层重似一层,她苦笑:“我不拦你,我只想问你,你真的有那么喜欢江姑娘么?为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命也不要了?” 薛珞回首,看着苍茫夜色下零落散乱的星空,恍惚觉得有雨滴飘落在自己的额间,在肌肤泛起微微的凉意。她抬起指尖,用指腹轻轻擦过,把那点微凉攅入掌心:“师叔,你要听实话么,我确实很喜欢她。也许她在你们眼中是个极为任性轻狂的人,但我不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亮出的锋芒都是为了自保而已。” “可是为什么?”溶鸢道,她脸上有些不得解的痛楚,那是在揽月峰上日日夜夜都参不透的迷局:“为什么会喜欢她,即便她是个好姑娘,可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什么都不会却又心高气傲的人么?她到底哪里吸引到你了?” “是啊。”薛珞低下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眉间盘旋的冷戾散开,眸色逐渐柔和,像漾了一弯星河,莹然发亮:“她是心高气傲,可对熟悉的人,便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就像现在,也许她正在埋怨我不知道她的处境,可她要真的见了我,又会做出一副恼我多管闲事的样子。她的矛盾正是她的可爱之处。”说到这里她猝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笑自己太过沉浸在思绪里,忘了现在一切都是徒然的幻想。 溶鸢闭了闭眼,勉力地咽下这并不顺意的结果,她退却开来,把那幽黑的门洞亮出:“你想去就快去吧,我只有一个请求,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上,万不要惊动松风涯的人。” 薛珞急步外出,路过溶鸢时,终还是停了一下,轻轻颔首道:“师叔,多谢你了。” 望着溶于夜色的白色身影,溶鸢神色哀愁,这个姑娘是彻底要从她的身边抽离了。未几,她收回目光,走到角落的屏风前,冷冷道:“出来吧。” 陆谨言转出身来,抱剑深深鞠了一躬,脸色颇有些难为情:“容鸢师叔。” 揽月附峰。 黑压压的云层,团团悬浮在揽月峰巅,附峰上的一切都已看不真切。桂花树巨大树冠,像是汲满了水坠落的云朵,随时要为这里引来一弯山洪。 山风剧烈,长帛如清烟般袅袅直上。 薛珞站在峰边,偏头看了看松风涯上那明灯高悬的楼阁。 无数的念头正在脑中冲撞,最后化成了一声冷哼。 她几个轻纵,来到了松风涯那片空旷的练武台。 松林沙沙作响,树干盘曲在石缝间,像横生的诡谲人影。 她信步穿过高台,沿山道而上,往掌门所住的那方院落走去。 她暗暗腹诽,如果走到上面下起雨来,那就是天意。老天也许在告诫她,自己的狠辣已经造成了天谴,适时该要收手了。 如果走上去,并没有落雨,那这也是天意。上天在提醒她,一切阻拦她幸福的人,都是罪有应得,都该杀之殆尽。 风吹得越来越猛烈,长帛在与她的手臂拉扯,衣摆不停的往上翻,像是在遮挡视线阻止她前进。 前方就是巨石。 转过那方巨大的障碍,青松小筑就在眼前。 她反手抓住剑柄,缓缓地抽出了长剑。 山道上如此幽静,连雀鸦声都少闻,看来揽月峰的热闹并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 第256章 长剑斜指地面,她横剑擦过石面,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御起轻功,翻上山顶。 青风小筑像悬浮在天地间的一方孤岛,岛上的人都已安歇。灯笼在门楣上被风打得乱转,火种早已熄灭,守门的小厮都已躲懒去了。 她翻转身子,立上院中的一堵高墙,努力想辨清厢房的位置。 然而,恰在此时,雨落了下来。 先是淅淅沥沥,紧接着就如瓢泼般,瞬间把全身浇了个透。 她站在墙上,指尖微微颤抖。 第152章 陈亦深在房里正睡得迷迷乎乎, 倾盆的大雨就在窗棂边哗啦啦作响,潮湿的雨气像是长着脚步,从外间一点点蔓延到床帷边。纱帐轻轻飘扬, 驱蚊香已经熄灭了, 两只饥饿的蚊虫冒雨冲了进来, 在耳畔嗡嗡鸣叫。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徒劳的想把那烦扰的声音驱赶开。然而就是那睁眼的微霎, 竟像被闪电击中般清醒过来。 他头皮发麻, 全身寒毛竖立。 床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正在冷冷的注视着他, 水渍顺着右手的长剑一路落到剑尖,滴滴答答,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小池。 他惨呼一声, 伸手却摸不到傍身的长剑,只能蜷缩在床头,整个人如溺水般张嘴直抽气。 “陈亦深。”那人开口了。 正是这个名字把陈亦深的魂魄从天外拉了回来,他惊魂未定,但稍稍能在急促的呼吸间从嗓子里挤出尖利变形的声音:“薛……薛师姐, 是……是你吗?” “丽娆在哪?” 陈亦深捂着快要跳出的胸口, 努力的定着神, 虽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在峰涯下的山洞里,可以从山后的盘山路下去,但是有人看守,你……” 薛珞捋过额间滴水的发,携着长剑走到窗边。 陈亦深终于回过神来, 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便追到窗边:“师姐, 我松风涯的人有千万不是,都是应命而为,绝没有对表姐有什么抱恨之心。请你高抬贵手,饶了他们性命。一切都是百花谷景和夫妇的错,他们视表姐为眼中钉,欲要除之而后快,我爹做的这些全是为情势所迫。他虽希翼得到药方,也是为了安山下众人的心,不是私心想要占有。” 薛珞偏了偏头,似乎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唇角微掀,带着点高深莫测,视透他内心的微笑:“是吗?” 陈亦深呼吸微窒,咬牙点头道:“是的,我向你发誓,我绝不觊觎表姐的药方。” “所以……”薛珞挑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切都是百花谷的错?” 陈亦深听出了她语气间的嘲讽冷戾,话到嘴边也只能咽下去,把表姐关到山下的是他爹,他的话在她听来全然就是想洗脱罪责的借口。 “我想,你能来到这里打探表姐的下落,一定是陆谨言冒险把消息带上了揽月峰。” 薛珞笑道:“所以你在向我表功,暗示这事是你透漏出去的。” 陈亦深低下头去,显得有些颓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表姐的处置上,我没有袖手旁观,便是你现在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只求你饶过我的家人。” 薛珞看着外面如线的雨幕,闻着风吹来的涯下冷冽的松叶油脂气,恍然如梦。她们只有咫尺之隔了,不该为了几条性命,在这里与老天对峙。 她不再理会陈亦深的喋喋乞求,跨过窗格,把长帛搭上不远的松枝,顺着这雨幕跃下,一直往深渊坠去。 “好冷啊。” 丽娆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狭长的山洞里,竟然找不到一个避风之处。这里明明连丝毫亮光都没有,风却无处不在。 她摩挲着双臂,开始痛恨自己爱美的天性。为什么不穿件厚实的衣物,这些轻纱薄衫,除了好看没有一点作用,灌了风便鼓涨起来,把身体里唯一的一点热气都搜刮了出去。 外面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丽娆即刻站起来,踉跄地扑到了窗板处贴耳聆听。这么晚居然会有人前来,难道他们良心发现了,现在要为她送一件御寒的衣物? “小姨,小姨,是你吗?”她抬手拍打着窗板,哽咽道:“小姨,给我一床被子吧,关我多久都行,可我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冷了。” 脚步声停在了窗格之后,良久没有动静。 丽娆唯恐他们离开,只得不停呼唤道:“救命啊,小姨。” “丽娆。”这两个字虽然被愤怒的气焰,烧得失了原本的清冷淡然。但那声音里熟悉的深情,是她绝不会认错的。 她像是劫后余生的人,从沙漠中穿出,看到了绿州,却骇怕这只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境。 “至柔?”她战战兢兢的问道,颤抖的嗓子快要咬不清这在心里缠绵了千百遍的名字。 “是我。”窗板被用剑气震开,外面的人探进一只手来。 丽娆立马攥住那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呜呜痛哭起来:“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多可怜。” “放心,有我在,谁也不会欺负你了。”薛珞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轻声嘱咐道:“阿娆,退后些,我这便带你出来。” 丽娆听话的往后退去,一直站到那洞穴的最底端。不一会儿,外面便轰然作响,石块簌簌而落,整个洞壁都在震颤抖动。 待一切的动静消失,丽娆探头看去,即便是在这么黑的夜色下,薛珞那道白色的身影依旧十分触目。 第257章 她兴奋不已,早不顾自己已经虚软的身体,竭力跑了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至柔。”她悲伤如泉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薛珞用力地抱紧她,吻着她的发顶:“便是到了地府,我也要去找你。” 丽娆来不及继续伤心,眼下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呆了,拉着薛珞踉跄着就要往外跑:“走,我们先走。” 薛珞拄剑弯身,半跪于地:“上来,我背你。” 丽娆顺从地趴了上去,由着她把自己带出。 幸而是晚上,光亮不至于刺眼,她在黑暗中久了,眼睛尤其敏感,即便是薛珞这身白衣散发的微光,也让她瞳孔觉得刺痛不已。 她把脸贴在她的颈弯,用力地磨蹭着,然而很快发现了不对:“至柔,你身上怎么全都湿了?” 薛珞笑道:“外面在下大雨,你怕湿么?” 丽娆摇了摇头,闷声把头藏进她的发间:“不怕,咱们回花房去。” “好。” 薛珞御起轻功,点步直出,来到洞口时,顺着雨势想辨清方向。 丽娆把头偏出,回头想要看看这关了自己这么多天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她却看到了倒在洞边的两具身体。 她心头一凛,颤声问道:“你杀了他们?” 薛珞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你不想我杀人?” 丽娆愣住了,手臂愈发抱得紧了些。她可以原谅薛珞为她做的一切,只求上天把罪责都让她一人承受。 薛珞御起轻功,穿进大雨中,脚尖点过松枝,一路往前飞驰:“我点了他们穴道,你不想我杀人,往后我就不杀了。” 丽娆感受着雨势的澎湃,只觉得寒冷让自己的心在一寸寸缩紧,紧到快要无法呼吸的地步。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话来,雨水很快堵住了她的唇舌,把最后一次气息也隔绝了。 蓦地,她眼前一黑,头耷拉下去,整个身子往下滑。 “丽娆?”薛珞拉不住她滑落的身子,内力失了控,抱着她倒身落进了松林里。 两个人从树巅,一路落下,每一层的树枝都在卸落她们下坠的速度,等到真的快落到实地那一瞬间,薛珞抱着丽娆翻滚了一圈,让自己的背部去承受那下压的力道。 她闷哼一声,头撞在了汲满了水的一截断木上,眼前的黑暗里弥漫开腥红的血色。她像是被人抽刀砍断了头颅,身体与思想分开成两半,各自清醒却互不相关。 “冷。”丽娆喃喃呓语。 薛珞迷迷糊糊中想要解开衣衫把胸前瘦弱的身子包裹进去,可用尽了全力,连弯曲指头都做不到。她在心里默默乞求上苍:别再下雨了,如果一定要惩罚她的罪孽,就让她在此沉睡,让丽娆好好活下去吧。 清晨。 丽娆在这长久的昏迷中,终于苏醒了过来。她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太过寒冷虚弱,又经过剧烈的心绪起伏,猝然被抽光了力气。经过了休眠,精神已经开始逐渐恢复。 她扬起头来,看了看这苍木林立的树林,大雨已经停了,但松叶上聚集的硕大水珠还是会时不时砸到头上,枯叶上不断响着破碎之声,闭上眼睛恍惚以为还身在泽叶的雨林中。 气温在逐渐上升,盛暑的季节,暴雨一旦去了,便会换来更加酷热灼人的阳光,以便让大地复苏。 一只阳雀停在树梢上,欢快的鸣叫着,为着这雨后的清新空气。 她觉得身上还是有些发软,便想伏在地上继续休息一会儿,刚俯下身,便像被针刺般,整个人抽搐跳起。 她身下哪里是什么地面。 “至柔?”她抬起手颤巍巍地拂开那人贴在脸上的发丝,那张清澹秀丽的脸让她怀疑眼下不过只是梦境:“至柔。” 她捧起薛珞的头,看着她发青的脸色,全然失了冷静:“至柔,你醒一醒,你怎么了?”她轻轻摇晃她,并把她耷拉的头搁在自己臂弯,想要抬手探知她的鼻息。 手掌上出现的鲜红血渍让她浑身战栗,肝胆俱裂:“至……”话哽塞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她脑后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暗红的血液透进树干中,断裂的年轮把血晕染开,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趴在她胸前凄厉的叫喊起来,无助和绝望潮水般汹涌而至。她像遗落在大海深处的一叶扁舟,在狂风巨浪中,再也找不到出路:“至柔,至柔,你不要吓我。” 第153章 丽娆背负着薛珞, 向着松风涯上艰难攀爬,下过雨的山路十分湿滑,一不小心便会双双跌落进深谷里。 无怪她病急乱投医, 四景山危机重重, 山下有求药者堵截, 各隘口也有河清派的徒众守卫, 没有绝世的轻功, 单靠她这瘦弱的身板, 还带着个重伤的女人, 哪里能闯得出去? 薛珞如今只剩了口微弱的气息, 如果不马上制药相救,恐怕一天也撑不过去。 她是认输了。 不管陈掌门想要她做什么,她都妥协, 药方么,交出去就是,由得他们几处去争抢吧,她早已经为此身心俱疲了。 她仰起头,在林立密匝的松树阴影中, 辨别路程的长短, 汗水湿了她的鬓发, 汇聚在颈弯里,一直往下流去,流过胸口在腹间蕴起一片冰凉。 斑驳的阳光照在身上,发顶蒸腾起弥漫的雾气。 第258章 “至柔。”她一路不间断的呼喊着,企图唤醒那人陷入昏迷的神志。 “我现在要去找我姨父, 我向他投诚,求他照顾你。你知道, 我没办法保护你。我太没用了,总是拖你的后腿,让你陷入这些不必要的险境之中。” 背上的人呼吸微微急促了些,仿似魂灵被封印而挣扎无果。 丽娆撑住一株矮松,弯下身来,把薛珞放下,小心揽着她的头,把她整个拥进怀中。她对着她的耳畔轻吟:“你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杀了我,只要你活下去,我们就还有希望。” 她歇息了一会儿,咬牙喘息着,想要将怀里的人重新负到背上。然而脚底一打滑,兼之身体虚弱无法使力,两个人再次摔进草笼之中。 刺棘贴身带来的刺痛容不得她叫喊,她只顾着护着那人不能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然而,终究是被困在了这里,进退无门。 陈雁回带人追踪包围至谷底时,看到的便是两个人狼狈不堪坐倒在荆棘中,无法行动的悲惨模样。 丽娆在浑噩之间,望着眼前蓦然出现的这许多人,禁不住挤出一丝苦笑来:“陈掌门,陆楼主还有江谷主,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再晚一点,人死了,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青莲见她遭此大难,嘴巴还这么不落下风,冷哼一声奚落道:“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呢,可知这就是叛门逆教的报应。” 丽娆眼睛死死瞪着她,由得那些人前来把她和薛珞分开也不去挣扎抢夺,只喃喃道:“确实是报应。” 陈雁回唤来两个徒弟,让他们把丽娆扶上山。 丽娆看着他们把薛珞带走,心中悲伤不已,但这在意料之中,她不能为此失态。 稍顷,她甩开那两人的帮扶,嗤道:“放心,我会回去,不用像押解犯人一样对我,被关了这么多天禁闭,我逃跑的力气早就被关没了,不是么?” “阿娆。”杜如梦挥斥开两人,亲身上前揽住丽娆的臂膀,悄声安慰道:“这也是天意,你别犟了,先上山把薛姑娘的伤治好要紧。” 丽娆略站了站,待那些人都走到前头去了,这才拽住杜如梦的手乞求道:“小姨,我不怪你,看在我母亲的面上,你帮我一个忙,我也会回报你,相信我。” 杜如梦看着她,脸色复杂,眸中虽有心疼,更多的却是无奈:“阿娆,有些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这件事,你可以的。”丽娆摇晃着她的手,容不得她有间歇的犹疑:“你去知会揽月峰,让她们所有人来,一定要告诉溶华大师薛珞现在的处境。你知道,我的二叔是个心肠极其歹毒的人,二婶亦是心机深沉,唯利是图,陈掌门若是一味听他们的,沾不到什么好处,这药方难道不应该是亦深的么?这是亦深往后在河清派立足的根本啊。现在薛珞在他们手上,如果任由景和谷主取血制药,你以为他真会把那三味药告知你们么?况且薛珞的血并不是此药的关键,她都是为了我……”丽娆说到这里有些哽咽难言,但还是稳住情绪竭力说下去:“她都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说的,我会把真正的引药告诉陈亦深,我会把药方交给松风涯,小姨,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了,杜如梦唯恐前面的人生疑,接连拉拽她不得,当下只得应承道:“我答应你,阿娆,你不要难过,我们上山去再说。” 丽娆摇了摇头,倒进她的怀里,妄图用亲情感化她,用利益诱惑她:“小姨,你现在就去揽月峰,溶华大师轻功卓绝,我相信她们会来得很快。你不用怀疑我的真心,你从小待我好,我都是知道的。而且在山下的那些时日,我与亦深相互扶持,患难与共,关系早就胜似亲生的姐弟了,药方交给他我真心甘情愿,绝不后悔。要不是陈掌门被景和谷主蛊惑对我百般逼迫,我也不会置气生怨。” 杜如梦踌躇不已,丽娆的话真假相杂,她不能全部相信,但有几句却说进了她的心坎中。这张药方确实能成为亦深立足河清派的的根本,为人父母如何不为自己的孩子谋划将来?四方比试提前教知苍劲真经,夺得参加武林大会的敲门砖,哪一步不是为了陈亦深着想。百花谷熟知药理,如果真被他们试药成功,他们绝不会安心受制于松风涯,那掌门一脉不就岌岌可危了么? 不管薛珞的血是不是引药,绝不能让百花谷多一个筹码。 想到这里,她把那两个徒弟重新招来,把丽娆交给他们,自己走在人后,一路默默相随。 待到上了松风涯,丽娆往后看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但她来不及松一口气,很快被带到了松鹤堂。 “阿娆,赶紧把那三味药说出来,我们即刻让百花谷的药师为薛姑娘治伤。刚才景和谷主已经检查了一番,说是伤到了脑后,便是侥幸醒来身体也会大有损碍。”陈雁回稳坐高台,端的是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 “药方自然要给。”丽娆冷道:“但是必须由我亲自熬制。” 景和谷主姗姗而来,接过小婢端上来的茶,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江丽娆,现在可由不得你提条件了,薛姑娘如今生死不知,你在硬气什么,你拖一时,她就危险一分。” 丽娆偏过头去,一脸倔强:“我当然不敢拖,但这个药方,本就是是河清派的东西,我是在向陈掌门提要求,不是问你。” 第259章 景和谷主呷着茶,抬眸看了陈雁回一眼,幽幽道:“派内珍宝,四方皆可得享,你不要以为你耍点小聪明,陈掌门又会被你骗得团团转了。” 丽娆跪了下来,向陈雁回磕了一个头,埋首泣道:“姨父,药方我会给你,但药引事关河清派百年后的传承,我必须要给陈亦深才行,这是当初外婆交给我时,我亲口答应她的。” “药引不是薛姑娘的血么,怎么你现在又想捣什么鬼?”宋青莲最是清楚这姑娘的诡诈多端,闻言不满道。 丽娆看着她掀了唇角,像是在嘲笑她太过蠢笨:“二婶也知道,我和薛珞情深意重,她为了我骗了你们也是正常。药引确不是她的血,不信你让我亲手制药,我不用她的血便能救活她。” 宋青莲和景和谷主对视了一眼,两人相继爆发:“江丽娆,你这是什么意思?” 丽娆无意与他们争锋,现在救薛珞的伤要紧,只消把陈雁回说动,景和夫妇想要禁锢薛珞以威胁她的龌龊心思就不会得逞。 “姨父,我说的都是实话,珍宝四方共享,大可以制作丸药,散给四方享用,而不是把药方交给四处。您自然信得过陆楼主和溶华大师的人品,但别人呢,如果市井小人为了利益出卖药方,往后河清派该如何自处?药方一旦流落民间,谁还愿意来拜山求道?” 陈雁回微微怔愣,眼珠微转,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景和谷主见状,知道他已经被说得有些心动,气得急呼道:“陈掌门,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药方之事,你我还有陆楼主已经商议过了,不能随意改变。” 丽娆打断他,质问道:“商议什么,商议怎么用光薛珞的血吗?你的心肠这么歹毒,可有想过如此行事,揽月峰会怎么想?” 景和谷主怒道:“揽月峰?只要把百花焕神丹散于河清派徒众之手,相信他们很乐意放光那群女人的血。” “是吗?”一道沉谨严厉的声音响起,端得是冷漠非常。 景和谷主一愣,回过头去,正见溶华大师带着溶镜溶鸢及诸位高徒到场。她们各个手拿利剑,神情威肃,把这议事厅半包围了起来,颇有几分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见溶华大师到场,景和谷主有些心虚,但他又不想落于下风,便拿出门规诘问道:“溶华大师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在松风涯上,在陈掌门跟前不能妄动兵器。” 溶华大师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怒道:“把薛珞交出来。” 陈雁回见事态急转,赶忙起身下座,一面见礼,一面赔笑道:“溶华大师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们也是早上搜山时,见到两位姑娘被困于谷底,这刚救上来,还没来得及遣人知会揽月峰,你就来了。” 溶华大师冷笑不迭,她现在愤怒异常,见到掌门该有的礼节一概全无,长剑在手,傲然立于这厅堂之中:“知会我?恐怕我若不来,我徒弟的血都得被你们放光了。陈掌门我与百花谷的恩怨你不用插手,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宋青莲战战兢兢躲于丈夫身后,探头急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徒弟又不是我们伤的,跟我们有什么仇怨?” “此事是否跟江丽娆有关,江丽娆可是你百花谷的人,四方比试时我已放了她一码,现在也该得你们为教徒无方付出代价了。” 溶华大师抖剑出鞘,抬手便是月华剑法的一招清月无尘,剑花狂挽,直袭景和谷主的门面。 景和谷主退步无暇,只得把手中的茶碗泼出,换得一丝喘息时间,抽出腰间长剑,挽十字剑诀对招。 丽娆见他们打斗激烈,翻身滚出战圈,一路爬到门口,忙不迭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只觉得头晕眼花,直挺挺又要往下倒。 幸而溶鸢挽帛拉住了她,并把她带到门外。 冷风一吹,丽娆心跳速然,靠着溶鸢的长帛稳住身型,神色凄惶道:“师叔,快去青松小筑,薛珞一定是在那里。” 话音刚落,一旁的溶镜已带了玉清玉隐先行离开。溶鸢本也想走,见丽娆神思委顿,不免有些担心:“你怎么样?” 丽娆摇了摇头:“没事。”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头皮一阵发麻,略微行走一步,眼前就有团团黑雾相扰。 “江姑娘。”见她实在虚弱不堪,溶鸢只得拉住她的臂膀,一路使轻功往青松小筑而去。 “别动。” 丽娆和溶鸢刚走到青松小筑,还未来得及找到厢房,便听一声娇叱声传来,紧接着还有溶镜的怒喝。 “陈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丽娆心里一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甩开溶鸢,直往前奔跑起来,一路闯起陈令玥的房间。她推开溶镜,看到陈令玥正拿剑横放在床上薛珞的颈弯,一脸仇意的盯着面前的人。 见到丽娆出现,她的仇意化成了毛骨悚然的畅然笑容:“表姐,你说,我要是杀了她,你是不是就会跟我一样痛苦了?” 第154章 “陈令玥, 你疯了么?你有恨意大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丽娆颤抖的话语端得是那样无力。在她心目中,令玥有自私有偏驳的一面,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会用这样极端又残忍的方式来报复她。 仅仅只是因为一个王似琪么, 她不明白, 她何以爱他到这个地步? 第260章 “表姐, 也许你觉得退婚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对么?你觉得我过得比你好太多了, 所以我理当失去这些而不该有所怨言, 对么?”陈令玥嘴角牵起弧度,但笑意却没有抵达眼睛里,她手上的动作越发用力了些, 在薛珞颈项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血迹渗了出来,很快斑驳了白色的衣领。 看着薛珞羼弱面容下,失尽的血色,丽娆心如刀割, 不自觉的开始放低了语气, 乞求她, 哀恳她,让她不要这般轻易剥夺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 在这四景山中,眼下那个任人宰割的女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令玥,王似琪这个人……” 陈令玥抬剑直指她, 怒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们一遍一遍的来告诉我,你不就想我让承认自己有多失败, 多愚蠢么?” “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他。”丽娆道,她抬手压下身旁溶鸢抽剑的手,向她摇摇头,投去一个隐忍的目光。 单是这两句话一出,她就太理解陈令玥的心中所想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激怒她。 在四景山生活了那么久,这个事事不如自己的表姐,这个人人所厌弃嫌恶的姑娘,即便占了自己诸多的便宜,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自己有家世有亲人有互相倾心的眷侣,他们会成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意快慰的理所当然的底气。 当有一天,这些引以为傲的感情成了笑话,那个注定比不过她的人,反倒成为人人在意,天下瞩目的焦点,嫉妒之火就会像山火般燎原,她已经全然没有了理智,只希望一切回到最初,她依旧是那个能俯视她的存在。 依旧是一个大度的,包容的,完美无缺的掌门千金。 “你恨的是为什么不是你亲手杀了他。”丽娆觉得脑子正在嗡嗡作响,仿似随时都会有倒下的风险,但她还是竭力撑住心神劝慰道:“其实若不是陈亦深打伤了他,我又怎么会有机会。”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江丽娆。”陈令玥恶狠狠道:“别以为你有了一个可以指使的人,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别忘了,曾经你是怎么说她的,怎么把揽月峰那群人贬得一文不值。当着诸位师叔的面,你不妨把那些话再说一遍。” 丽娆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让她说不出口的话,也不觉得被揽月峰这群人听到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所以她当即便道:“我说她们像群披麻戴孝的人,总是装模做样,便是现在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包括这个女人吗?”陈令玥用剑柄指了指身旁的那个女人,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丽娆:“那么杀了她,你也不会感觉到心痛了?” 丽娆知道,她这是故意要与她作对了,她抓住了她的软肋,有意要用此折磨她一番了。在揽月峰众人面前戏耍她,翻她口不择言的旧帐,让她永永远远也得不到峰上师叔们的好感。 可这些,并不是她在乎的啊。 溶镜忍无可忍,薛珞的伤让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听这两个小辈为了点细枝末梢的矛盾在这里废话。 “陈小姐,你娘怎么把你教得这么愚蠢?”她瞅准时机,抬起长帛,拴住陈令玥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拉,陈令玥见自己抵挡不住这强大的内力,即刻就要被拉下去,不甘心就此放过,拿剑用力往薛珞身上刺去。 丽娆惨呼一声,双脚麻软跪倒在地,不敢再去看床上的景像。 溶鸢御起轻功,冲上前去,徒手抓住陈令玥刺下的剑刃,反手指向她的穴道。 在两个师叔这般紧密配合下,薛珞很快就化险为夷了。 看着溶鸢鲜血淋漓的手,丽娆有些怔愣,刚才的那一瞬间,自己连上前去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配说爱她呢。况且以前的那些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留存在诸位师姐妹的记忆里,她是怎么也配不上揽月峰头的那轮月亮了。 “江姑娘,赶紧制药吧,不要再耽搁了。”溶鸢拉过长帛,随手缠绕在手掌上,掩住渗流的血沫,看着丽娆的眼光不无严厉。 抛却儿女情长,她是极为清醒镇定的一个决策者。 “好。”丽娆把目光从她脸上游移开,点了点头。 当丽娆制好药,顺手割开薛珞的手指滴入药碗时,溶镜在一旁睁大的眼睛,惊讶不已:“这么说,还是需要她的血么?” 丽娆淡淡道:“这只是下策,如果是上策的话,是不用她的血的,至于药引,我已经承诺交给陈亦深,我相信松风涯有了药方,往后不会再为难你们。” 溶镜冷哼道:“为不为难,也不是你说了算。江姑娘若是有心,往后离至柔远一些,我们也能少树几个敌,少担几份心。” 丽娆低着头,拽紧薛珞的指尖,她觉得现在不单是薛珞需要这碗药,她更需要这碗药,以此稳住心神不要彻底倒下去。 在此之后,她还有很长一段荆棘之路要慢慢走,至于眼下的这个女人,她们往后还能不能有交集,那就要看溶华大师对她的态度了。 薛珞服完药,松鹤堂的那场闹剧也告一段落了。 她们还来不及知道这场战斗的输赢,陈雁回一家携听雪楼诸人及其溶华大师便来到了青松小筑。 看着溶华大师长帛上血渍未干,手上长剑锋芒正盛,丽娆不禁周身如重石压过,感觉疼痛难忍。 她担心百花谷的人么?绝不是。只是想到自己真成了百花谷和松风涯的弃子,再也没有制衡他们的余地,还是有些惶恐不堪。 第261章 看着地上蜷缩的陈令玥,有玉清玉隐两位师姐横剑阻挠,陈亦深几次三番上前相救,却无法近身。只得看向丽娆,求助道:“表姐,令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你不要跟她计较,她年轻气盛,心智并不成熟,如果得罪了诸位师叔,还请你帮忙说说好话。” 杜如梦看着女儿,也是方寸大乱,想到自己引蛇入阵,又是愧疚,又是愤恨:“阿娆,她是你表妹。” 丽娆从袖中取出那胡木色的袖珍盒子,搁到手上,远远递向陈亦深,神情落漠,身姿摇晃:“陈令玥做了错事,只看薛珞醒来原不原谅她就是,我无权发落,更没有资格求情。亦深,这个药我就交给你了,有陈掌门和溶华大师及陆楼主见证,往后你做了掌门,该怎么用,那就是你的事了。” 陈亦深看着那木盒,不免犹疑,他探了探陈雁回的脸色,道:“这是什么意思?” 丽娆也不想跟他多话,把盒子朝他怀里一抛,不管他接不接得住,只道:“现在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不是么?陈掌门放心,我拿我死去的爹娘发誓,绝不会用假药方诓骗你们,不然就让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至于你们要不要守诺待陈亦深做掌门时才启用药方,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陈亦深捧着那个盒子,像捧着个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良久才道:“表姐,你这让我怎么是好。” “我也不是没有条件。”丽娆看着陈雁回道:“让我把外婆带下山去,往后我不会再踏入你松风涯的地界了。” 在场诸人都有些懵然,一时未反应过来,皆想不透为什么江丽娆这么果断便把药方交出,也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雁回既不敢承情,也不敢出言拒绝,倒把一张脸憋得红里发紫,煞是精彩。 “你外婆……”他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嗓才道:“那还是要看她愿不愿意与你一起下山去。” “那就去问吧。”丽娆淡笑,倾身坐在床弦,只望着薛珞的睡颜发呆:“你告诉她,药方给了陈亦深,我相信她很乐意跟我走,毕竟她的使命也完成了不是么。” 杜如梦闻言红了脸,当着众人的面很是下不来台:“阿娆,你这是什么话。” 丽娆觉得现在腹内空空倒不如之前那么难受了,虽有些无力,但精神却尚好,还有闲心打趣这群人:“别围着我,该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过是百花谷的一个孤女,死或活都碍不着你们什么了,尽管把山下那群人引到花房去,我该救救,救不了赔命就是。”她放任自己躺在床边,就着那人手上传来的余温,沉沉的睡了过去。 把生死置之度外后,现在真的是一身轻松。 再醒来时。 只闻到一阵艾叶的清苦气息,她睁开眼,感受着嘴里传来的绵密的甜意,望着黑黢黢的压到眼前的屋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花房么? 她翻了个身,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汇聚在眼角,渗入发霉的枕芯里。 一只蜈蚣从凉席上爬了过来,无数的脚像倾过来一盆水,哗啦啦要往她脸上冲刷过去。 她撑起身来,屈指把它弹了出去。 这才抬首打量着周围的景况。 这是确是花房,虽然空气中充斥着陈腐灰败的气息,但并没有想像中那般不堪。 屋角的蛛网结得很大,透过不知傍晚还是清晨的天光,在床上洒下一片疏漏。 她站起来,头顶一阵晕眩,眼前的黑雾良久才得已散尽。 她慢慢往另一间房走去,看着几案上放置的油灯,灯下床上那张枯槁的面容,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滑倒,坐在门框下,在这心心念念的故地,喃喃道:“外婆。” 好似那人只要一醒来,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回到陈令玥将要生辰的前一天傍晚。她为着要到松风涯去住两天,为着享用美味的点心,穿着漂亮的衣裳,见识那些盛大的排场,而跟外婆置气,气她为什么不愿意自己离开。 她知道她有很多压箱底的宝物,金手镯,银手镯,玛瑙翡翠,她知道那些都不属于她,她为此每天晚上都诅咒,诅咒她偏心不得好死。 可现在,她为她,为了这个不爱自己的人,要放弃一切了。 很讽刺,不是么。 第155章 “阿娆, 别忙活了,下来吃饭吧。” 戴婆婆拄着拐杖拖着酸软的脚,碾步靠在廊柱边, 仰头望着花架上正在勤力修剪花枝的外孙女, 不免有些担心:“你这两天什么都不吃, 光顾着你这些花了。” 丽娆抹了把额上沁出的汗水, 叹了口气:“我这花房只剩这网紫藤了, 再不好好打理, 便是它也枯死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戴婆婆虎了脸, 不悦道:“又说这种晦气话,不过……”她打眼望着那狼藉的药田,还有花泥积蓄的沟壑, 也泛起一丝心疼:“怎么这里成了这个样子。” 丽娆跳下花架,冷哼一声,扯了扯粘黏在胸口的纱衣:“陈掌门和江谷主,为了练药,把我这药田挖得个一干二净, 你指望他们抢劫完还会把你的家好好打理一番么?” 戴婆婆失了语, 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阿娆, 不要怪你姨父。” “好了。”丽娆马上打断她的话,省得又听她长篇大论的说些让自己讨厌的道理:“药方我给了,仁至义尽了,往后咱们清清静静过日子,再不要提这些事了。” 第262章 “既然要清清静静过日子, 你就好好吃饭,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 你看看就这么几天,瘦成什么样子了。”戴婆婆望着她,痛心道。 丽娆摸了摸自己尖细的下颌,顺着修长的颈项又摸到自己突出的锁骨之上,胸口的骨头翻了出来,硌着掌腹。 她已经这么瘦了么?难怪总觉得衣服穿着空荡荡的极不衬身。 可是望着桌上的糕点米粥,她实在没有胃口,仿佛那些东西会刮伤她的肠胃,让她痛不欲生。 “我不想吃,我看门前李树上结了些李子,虽然酸涩倒可以摘些来泡酒。”说着拿上屋边的长杆就要往外走。 但她还未走出两步,就被戴婆婆拦住了。她拉着她的衣摆使了浑身的劲,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阿娆,你必须吃东西,那不是你最爱的桂花糕么,往常你小姨送下来,你都高兴得不得了,你就吃一块。” 丽娆竭力掩下将要呼之欲出的厌恶,她连闻到那米糕的酸甜香气都想吐,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我真不想吃。” “你必须吃,我现在能指望谁,只靠你养老送终了,你要是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还不如即刻死了,免得往后无人看管,烂在床上都没人知道。” 丽娆本想调侃她两句,她的女儿女婿,外孙们难道还会不管她么?但话还没出来,声音就哽塞不已,眼眶也不由自主的红了,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为了掩盖自己失态的样子,她把脸撇开去,望着枝头洒下的金泊喘着粗气。 戴婆婆幽幽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往后亦深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便是死也要爬上山让他们必须照管你。” “你觉得我稀罕吗?”丽娆拉下她的手,转过身去:“我给了药方就是想让她们往后别再来烦我,我真是恨透他们了,我真是……”说到后来她有些泣不成声。 其实对他们的恨意也不过如此,现在让她痛苦不堪的,是揽月峰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薛珞不会要她了,她听了溶华大师的话,要安心在揽月峰闭一辈子的关了。 她在这里度日如年,她会知道么。 她每晚在思念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会知道么? 她如果知道,她如果在意。 这么些日子,她为什么不来看她。 哪怕只是捎一句话呢。 她抬手拽住花架下垂下的藤蔓,发顶被艳阳炙得滚热,但身子却是冰凉一片,心灰意冷也不过如此。 “阿娆。”戴婆婆拿着拐杖用力点了点地,直砸得石板铛铛作响:“如果你这么不听话,那我就陪你,往后我也什么都不吃,看咱们谁犟得过谁。” 丽娆闭了闭眼,只觉眼前一片灰黑,太阳像涟漪般荡出一层层光圈,那些光圈把她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脑子里嗡嗡作响,很久很久雀鸟的啼鸣才重新传入脑海中,她像是从濒死中重新活了过来。 “好,我吃。”她点了点头,缓缓走到桌前,拿起一片糕点食不知味的塞进口中,囫囵咽了下去。 “好了么?”她回过头来,摊开手:“我去摘李子了,再不摘就要被毒蜂糟蹋干净了。” 晚上,坐在小池边。 蚊虫在耳边飞来飞去,落到肌肤上,不一会儿就泛起了片片红痕。 戴婆婆拿着驱虫香,迈着艰难的步子从屋中走出。她的腿病在药酒滋养下才稍稍有些起色,本就不能走动过多:“阿娆,你要坐也要把香点上。” 丽娆抱住头,崩溃似的呐喊:“你能不能不要动了,不要管我,你就好好躺着吧。” “我怎么能不管你,你现在简直是发疯,摘了一天李子,刚歇下来,又在这里吹冷风。” “让我吹吹风吧,现在脑子里像是有几百只毒蜂在叫,吵得我头疼,我真快要疯了。” 戴婆婆终于停了下步子,站在身后怔愣了良久才道:“阿娆,你是在担心你那位揽月峰的朋友么?” “对。”丽娆恶狠狠道:“我担心她,我想她,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去把她找来,夏天快过了,她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在花房消夏的。” 戴婆婆无奈叹道:“溶华大师早已放出话来,若你敢上去,让人即刻诛杀,那样的朋友不要也罢,咱们跟揽月峰本就不该有瓜葛,你还是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才是。” 丽娆脸上扭曲不止,一阵凉风吹来,神志逐渐清醒,那些疯狂的念头随之消散,她喃喃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当然,这样的日子终归只是暂时的。 清晨时分,丽娆被门口传来的说话声惊醒。 她跳起来,趴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布缝隙往外看。 门前站了三个拿着刀棍的男人,他们正望着门口,间或交谈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个人上前敲了敲门。 声音巨大,震得竹屋哐啷作响。 戴婆婆在里屋急声问道:“阿娆出什么事了?” 丽娆咬了咬牙,回道:“没事。” 但她这话已被外面的人听到,那敲门的男人奔至窗前道:“江姑娘,我们是来百花谷做客的天罡陵徒众,景和谷主说你手上有百花焕神丹,我们是特地前来求药的。” “百花焕神丹?”丽娆冷声反问道:“景和谷主说的?” 来人道:“正是。” 丽娆翻身下床,顺手拉过外衣裹到身上,也不在乎自己现在是蓬头垢面的样子,直接了当前去开了门,并作出一副任君进入的样子,挥了挥手:“进来吧,好好搜一搜,有药就拿去吧。” 第263章 问话的男人脸上有些犹疑,另两个男人却真就跨进门来,朝里面不住的张望。 丽娆忍住想要动手的冲动,笑道:“去呀,去好好找一找。”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便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子。 丽娆用力把指尖掐进竹屋的缝隙里,一脸憎恨的望着地面。 稍时,戴婆婆的惊叫声响起:“你们是谁?做什么闯进别人屋子,阿娆快来。” 丽娆转身急回屋,掣出久已不用的弯刀,握在手里便往里屋冲去,见到两人背影不由分说便狠劈过去。 两人听到急风声赶忙回头,一人拿长棍架住丽娆的刀刃,一人拿刀朝腰腹扫来。 丽娆收刀护住腰间要害,退后两步,使出拈花决上前。两人一人挡,一人攻,很快把丽娆架逼到屋角。 “江姑娘,我们只是来求药的,你为何要下杀手?”门外的那人此时也奔了进来。 丽娆狠狠瞪着他们,火气入腹,反倒生出一股狂妄的怒意,根本无视眼下对自己不利的局面。 她使全力逼退开两人,扑身翻进戴婆婆的床弦边,把小几上的针包收进手里,背至身后,话语里却端得是云淡风清,一派闲适无辜:“我说了,让你们搜,没让你们惊吓老人家。” 几人又是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应对。 他们只是来求药的,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伤人为好。 先时问话那人,显然要懂礼一些,不过只是相对另两人而言,在丽娆眼里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江姑娘让我们找,我想必定是没有药的,既然这样,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去天罡陵救一个人。” “要我走?”丽娆冷笑一声,啐道:“那不可能,除非杀了我,把尸体带去就是。” 那人面露难色:“江姑娘,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求百花谷,你看在我们帮主和景和谷主交好的份上就帮这个忙吧。” 丽娆挑了眉,一脸戏谑,就是要激怒他们:“帮忙?我与百花谷早就没有干系了,既然他与你们帮主交好,你就去求他,别来求我,我是死也不会帮的。” 另两个男人瞬间怒道:“既然你敬酒不吃,那我们只有用强了。” 戴婆婆见事态恶化,唯恐丽娆出事,连声求饶道:“你们不该为难我们婆孙两,这事该去求陈掌门才是。” “我们上不了松风涯。”拿刀的男人怒声喝道:“救人之事大过天,你一个小女子怎么这么恶毒。” “恶毒?你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残忍,若不然山门外那群人怎么来的。”丽娆笑道。 拿棍的男人,早被她这轻蔑的姿态激怒了,举棍便要击:“你这种人,就该江湖所不容。” 然而棍子还未落下,戴婆婆的惨呼也还停留在齿间,他便踉跄两步,突地往后一仰,昏死在地。 “有暗器。”另两个人见此情况,惊叫一声,御起轻功顷刻间窜到了屋门外。 第156章 听着那两人在门外的叫嚣斥骂, 丽娆捏针的手颤抖不已,腹内的火气一时不下,冲动袭来, 恨不得就此和他们同归于尽。 床下瘫倒的男人在蜷曲□□, 戴婆婆惊吓过度, 整个人缩在床角无法动弹, 她惶恐不堪, 看到丽娆提步要走, 赶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角:“阿娆, 别去, 你小姨不是送了我两只信鸽么,赶紧放上山去,让你姨父下来, 除了他没人能帮你。” 丽娆用力抽开手,嗤道:“他不会帮我,就算帮我也不过是说两句场面话而已,往后这样的事多了,你求得过来吗。” 她摔开戴婆婆的手, 把针包里的银针尽数抽出捏在掌心, 右手提刀便闯了出去。 戴婆婆伏在枕上, 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打斗声,不禁心惊肉跳,连呼吸似乎也艰难了些。 她晃动着酸软的腿坐起来,来不及穿上鞋子,半拖半拽着往后院爬去。 十字剑诀被破, 丽娆躲避不及,终归还是被人一掌击倒, 坠落在小池边。 她气力稍显不足,那两人虽然都受了暗器,但并未伤着要害,此时正嘶着气,满身抽找冒出的针尖。 看着他们狰狞气结的样子,丽娆知道,他们必不会再客气相待了,被抓到天罡陵,天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磨折。现在才不过是三个人,武功也并不算高超,她对付起来都这么吃力,往后会有成千上百的人来到她的花房,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应对? 想到这里,她心中愤闷不堪,犹又想到薛珞对她这般冷漠,横竖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倒不如以死报复,一了百了。 她把弯刀对准颈项,就要横拽而过。 然而痛感传来,却是来自手腕,刀刃落地,只剩她抱手闷哼,难以动弹。 “江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丽娆看着腕间冒出的银光,再抬头看向站在院角皱眉看着她的两个男人,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该说他们来得巧还是来得不是时候? 陈亦深上前来,翻手点了那两个人的穴道,来不及问候她,便道:“外婆呢?” 丽娆不答。 陈亦深问了几遍,见她只是定定看着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跺身撩衣进了屋子。 陆谨言看着院中的混乱,脸上亦是一片唏嘘:“江师妹,这是何苦呢?” 丽娆咬牙抽出手上的银针,看着上面凝结的血珠,轻笑叹道:“陆师兄,你人可真好啊,总是在最要紧的时候就到了,连话本子上的故事都没那么凑巧的,你真是天大的好人,你的恩德我怎么还得起呢?” 第264章 陆谨言听出她言中的讽刺意味,但知道她向来是这般,有口无心,所以并不计较,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江师妹,我和陈师弟是专程来带你离开的。” “带我离开?”丽娆平静的心境终于起了些波澜,开始带了兴意:“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陆谨言看着地上瞠目结舌,无法动弹的两人,射出两根银针,着了他们的昏穴。 “这是百花谷放进来的人吧?”他歪了歪头,辨认着那两人衣服上的纹饰:“七星纹,天罡陵的人。” “陆师兄真是博文广识,连这个都知道。”丽娆勉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屋里走去。 陆谨言上前虚扶住她,担心不已:“江师妹,今日很多宗门上山来拜见景和谷主,百花谷是来者不拒。我想你这几日必然会很危险,我和陈师弟商议了,想送你到青泊镇去暂住两日,等过了风头再回来,你看呢?” “没用的。”丽娆冷笑一声,伸手撑住门框,身中的掌伤乱了她的经脉,血气逆流,让她本就虚弱的身子,越发难受不堪:“躲一辈子又怎么样,还不如顺他的意,死了算了。” 陆谨言无奈道:“千万不要这么做,若是往后薛师妹下山来,那……” “她?”丽娆嗤道:“她要是在意,就不会扔我在这里而不闻不问。揽月峰多清净啊,与其陷入这些复杂的争端,还不如好好练功继承掌座来得实在,你说是吧?” 陆谨言拧紧了眉,似乎很想反驳她这戏谑无理的话语,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薛师妹不来,肯定是有苦衷的。” “哦。”丽娆牵了牵唇角,溢出一个苦笑来:“那我该原谅她了?” 两人正说着话,陈亦深扶着戴婆婆慢慢踱了出来。 戴婆婆一身冷汗,脚下痛楚走得甚是艰难,但看到丽娆还是急迈了两步,虽然并没有因此快上几分,但那焦急的样子并不像假的,由此丽娆也软了心肠,安抚道:“我没事,你呢,可有受伤?” 戴婆婆摇了摇头,一脸凄苦:“我实在太没用了。” 陈亦深捏了捏她的手:“外婆别这么说,你已经老了,身体又不好,不用太苛责自己,幸而我们来得及时,你们都没出什么事。”他瞥了眼丽娆,很快便把目光躲开。 拿到那个药方后,他便很难用以前那般放肆无礼的态度对待这个表姐了,并不是他有多么感激,而是有种侵占他人遗物的心虚感在困扰着他,尽管他一再安慰自己,这是河清派历来的规矩,可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接受,总觉得对她有亏欠,那种亏欠还是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拔除的。 丽娆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嘱咐他道:“你把外婆带到山上去,好好照顾着,屋里的药酒拿好,每日擦三次,一次也别落下了。” “好。”陈亦深点头道:“那让陆师兄带你去青泊镇吧。” 丽娆拒绝道:“不用,外婆腿伤未愈,我想你一个人也带不走她,还是让陆师兄陪你上山去吧。至于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放心。” “放心,我们怎么放心,你刚才就差点做傻事。”陈亦深急切道。一旁的陆谨言阻拦不及,只得望着戴婆婆尴尬一笑,以缓解她的不安。 然而戴婆婆果然是听出了这话中的那层含义,马上厉了声色:“什么傻事?阿娆,若是要上山,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丽娆怔了怔,随即笑道:“好,你们先上去,我收拾了行李就来。” 戴婆婆微觉不妥,但见她已经松口,不敢逼迫太多,犹还劝慰道:“阿娆,亦深已经把前因后果跟我说了,这花房暂时是住不得了。” 丽娆道:“是,我知道,其实到松风涯也好,我若是躲在后山谁能找得到我呢?” 陈亦深和陆谨言对视了一眼,端得有些疑惑不解。 “后山?”陈亦深问道。 丽娆嗤道:“怎么了,忘了你爹当初把我关在哪里了?” 陈亦深轻咳了两声,脸上极不自在:“你便住在我的房间就是了,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你。” 丽娆听到这话,焕颜笑道:“你既这么说,那我定然是相信你的。” 说完,她转而向陆谨言道:“陆师兄,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陆谨言连忙应道:“你说。” “我这里有一个引哨,是当初薛珞养伤时,揽月峰送给我的,你便拿这个当由头,去一趟揽月峰交还给她们,若是有幸见到薛珞,把我不在百花谷的消息带给她,还有这把刀。”丽娆摸出怀出的引哨,塞进他的手里,又把手中的寒月刀提起,托在掌中平举而过,这般小心翼翼,自然是因为极不舍得:“这把刀是长刀门暂存在我们手里的宝物,你交给她,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陆谨言把引哨托在手中看了看,又接过那把寒月刀仔细别在腰间。 这个引哨在这潮湿之地放了这么久,想来早已不能使用了,但她这几日却时刻把它带在身边,无数次的想抽掉引线,以此换得揽月峰头的注意。 哪怕能引起她心里微微的震荡,想起那些曾经的过往也是值得的。 但是理智劝慰了她,如果那人真有什么苦衷,何必扰得她进退两难,也许她们就此安然别过,倒是所有人的造化了。 第265章 陆谨言放好引哨,点头道:“好,我帮你把话带到。” 虽然上次他夜闯揽月峰没有闹出极大的风波,但余悸尚存,再次上峰还是要蓄起莫大的勇气。 丽娆抿了抿唇,有些羞涩,有些急迫不安:“那你现在就去么?” “现在么?”陆谨言犹豫不决。 丽娆乞求道:“现在就去吧。” 陆谨言见她都这般低声下气了,只得答应:“那好。”说着便跟陈亦深点了点头,嘱咐道:“你们便先上去吧。” 看着他御起轻功,跃过那片桃李树林,没有了踪影,丽娆这才放下心来。抬首又见阳光已出,天色晴好,想到往后之事,不免露出一个轻松自在的笑容:“这天气可真好,别再耽搁了,迟些就要酷热难行了。”她低下头来,伸手握住戴婆婆痉挛的指尖:“放心吧,等这些事情过了,咱们再下来。” 第157章 待到他们都已离开, 丽娆把屋子里紧要的物什整理出来,放置到堂屋的木桌上,她装了几件夏衣, 打了个小包袱, 看着奁盒里, 以前自己爱若珍宝的首饰们, 毫不留恋的把它们封至角落。 这里唯一还让她丢舍不开的, 就是那网流瀑般的紫藤, 那一串串紫色的花朵, 垂坠逶迤于地, 香味浓郁,简直就是这个小院夏日里最完美华丽的点缀。 傍晚时分,在花架下相偎谈天说地, 那是何等的快慰,可惜,这些都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你们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得救,那就要看景和谷主有没有心来探望你们了, 做为棋子就要做好被弃的准备。” 丽娆把那三个人绑至院角, 对着那稍稍缓和, 犹还呻,吟不止的男人道:“摸摸你的天枢还有檀中,针若不拔出来,你恐怕要痛一辈子了。”说到后来,话音里不□□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惨白的阳光洒在石板上, 地气开始蒸腾,她不敢耽搁, 即刻沿着桃李夹道,蜿蜒转至泽地的水洼之中,借着芦苇茅草的掩映,往南一路疾行而去。 一个月后。 松风涯迎来了两位客人。 这两个人自称是长刀门的徒众,来河清派要找回自己寄存的宝物。 陈雁回先时只当这是他们为了求药想出的计谋,根本不予理会,但没想到那两人武功高强,刀法精湛,轻易就破了自己设在山门外的御敌阵法,一路打上了松风涯的练武台。 且他们满嘴嚷着,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之类的话语,早把山下的人引得群情激愤,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荡平四景山,以此来缓解求药不得的绝望心境。 这个时候,便是把百花谷的药师已经失踪不见的消息拿去搪塞也毫无作用了,任谁都觉得这只是一个借口。江湖上人人都道四景山的徒众铁石心肠,见死不救,河清派的名声经由景和谷主的鼎力相助,在江湖上一落千丈,简直跌到了谷底。 不过这些虚名对陈雁回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药方既已到手,还怕江湖上拜求山门的人不会趋之若鹜么? “二位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我河清派?如果是为了药方,相信百花谷药师失踪的事,你们也有所耳闻吧?”陈雁回引两人来到松鹤堂,并吩咐下人上好茶相待。 两人中,年龄稍大身形更为瘦削的男人,倒执刀把行了个礼,他请那年轻人坐下后,这才向陈雁回道:“陈掌门,我长刀门有一件宝物,托你门中一个江姓的姑娘保管,现在我已找回少主,还请她守诺把那宝物还给我们。” “什么宝物?”陈掌门闻言满头雾水,但听到江姓姑娘,不免多留了几分心:“那位姑娘叫什么,你可知道?” “江丽娆。” “丽娆?”一旁的杜如梦惊呼出声,她这些日子都在为丽娆不见的事情奔波劳心,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有些失态:“我们也正在找她。” “这么说,她不见了?”中年人眼神微眯,十分冷厉,唇角也微抿成讽刺的模样,似乎认定了这只是个蹩脚的谎言。 陈雁回抬手按住妻子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开口,自己双手相合,作礼笑道:“这位长刀门的朋友,我们绝没有蒙骗你的意思,也不是为了敛下宝物,随意用借口搪塞你,丽娆已失踪一月有余,整个四景山我们都翻遍了,毫无踪迹,也没有人看到她出过山门。” “那可真是巧了。”中年人长刀横扫,反背于后,高昂着头,漫不经心地笑道:“偏我们来,她便不见了。要是我们迟来两天,她就能迟些日子失踪了。” 陈雁回被他这话一堵,喉中气息微哽,但他深知,这人武功高深实不能得罪,况且若他所说的话是事实,丽娆确实有保管他门派中的宝物,那此时不见属实该河清派理亏。 “两位不如就先暂住在松风涯,等我们找到她,便即刻让她把宝物交还。”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既然是丽娆惹的祸,那自然要留待她解决,现今既然找不到她,就只能把这麻烦先拖延下去。 把两个客人安置在青松小筑后,陈雁回和杜如梦便回到厢房为此事商议起来。 “丽娆到底去哪了:”杜如梦坐在桌前以手支额,无奈地叹息,因着丽娆不见,母亲对她颇多怨言,不把她找回来,母女俩倒要生出无法弥补的隔阂了。 “你放心,虽然她任性,但是个吃不得苦的姑娘,便是躲藏也不会太久,总归过不了没有吃穿的日子又会回来。”陈雁回抬手拍着杜如梦的后背,轻声安慰道:“亦深不是把花房的东西都带上来了么,并没有什么宝物,看来她已经把它带走了。既想着把宝物带走,说明她并没有求死的心,必定还安稳的活着。” 第266章 及近午时,陈亦深回来了,他未去歇息便径直来厢房向父亲禀告在山下打探丽娆的行踪却一无所获的消息。 “亦深,长刀门说阿娆保管了他们的宝物,你可有听到阿娆提起过?”陈雁回倒了杯茶推出,目光在儿子被晒得黑黄的脸上绕了一圈,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让他坐下。 陈亦深喝完茶,这才道:“什么宝物?” “不知道。”陈雁回摇了摇头:“许是什么武器心法之类的。” “武器?”听到这话,陈亦深蓦然想起当日上山时,她所托陆谨言带上揽月峰的那把弯刀:“是不是一柄弯刀?” 陈雁回奇道:“你知道?” 陈亦深点头道:“她临走时,托陆谨言把一把弯刀交给了薛珞。” 陈雁回回首向杜如梦交汇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叹道:“那就是了,看来得让你去一趟揽月峰了。” 揽月峰,云散风清。 高耸的峰尖遮住了烈阳,在附峰顶上投下一片巨大的灰色阴影,人站在影子中,虽然四面热风侵扰,但并不觉得暑气难熬。 桂花初绽,零星的黄蕊在叶片中若隐若现,隐隐的幽香传来,透过衣厘,贴上肌肤,泛出一股脂粉的沉闷感。 树下站立之人白衣飒飒,长帛迎风猎猎拂动。 不远处的石屋里,走出来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美貌姑娘,她手里捧着一个茶盅,慢慢踱到树下之人身边:“至柔,把药喝了吧。” “一个月了。”那人冷冷开口,声音里像是含着冰,透着凌冽的寒气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的穴道解开?” 溶鸢把茶盅送到她唇边,执意与她对峙,仿佛她不喝便不会回答她的问题般。薛珞无奈,只得低头把那药喝干,唇齿间的苦意让她偏过头皱紧了眉头。 溶鸢见她喝了药,这才欣然一笑,道:“穴道是姐姐点的,我没有这个本事解,你就在这里好好住着,等到合适时间,她会放你自由的。” 薛珞咬了咬牙,她把目光投向峰涯下的深深沟壑,企图从那深邃的虚无里,看到自己想见而不得见的那个人。 “师叔。” 从她软了的口气,溶鸢知道,她必得又要提起那个人。 “你帮我去花房看了她么?她今日怎么样?天气这么热,她如何受得了,恐怕早已叫苦不迭了。” 溶鸢微微抿了抿唇,强扯出一个笑靥,以免在脸上流露出破绽来:“我今晨才去看过,她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薛珞苦笑,这漫长的时光已经快把她逼疯了,每日只能从溶鸢口中得知她的消息。唯有听到她还安好,她这一天才能从急遽的焦苦中解脱出来,换来瞬息的轻松。 等到了晚上,思念就会像潮水一般,把她层层包围,她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出,只能任由回忆在脑海中袭卷,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她被封了经脉,闭了武功,困守在这揽月附峰,开始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有时候她也会生了些困惑来,既然她在花房安好,为什么不来看自己,虽然揽月峰高,关隘重重,但若她有心,总能从溶鸢口中得到她前来的消息。 可是一次都没有。 难道在她心中,自己不值她冒险么? 薛珞屈膝坐到了桂树下,闭上眼睛,把身子重重倒向树干,后脑的旧伤泛出迟钝的疼痛,这种疼痛能暂时缓解她躁动不安的心。 “师叔,她可有让你带给我什么话么?”即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还是竭力的期盼着。 溶鸢看着她那张瘦得下颌尖细的脸,实在不忍心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斟酌了半晌,道:“她要我告诉你,让你好好养伤,把身子养好后再去见她。” 薛珞摇了摇头,瞳孔中闪出一丝暗沉的浮光:“这不像她会说的话,她若见不到我,定然会有埋怨和责骂,绝不会这般淡然。” 溶鸢笑道:“埋怨和责骂,这确是江姑娘的风格。” “所以你承认是在骗我了?” 溶鸢掀衣坐到她身前,颇有些语重心长道:“至柔,你若真想再见到她,这个样子可不行,从现在开始,别在想着她了,就当她已经不存在,勤练心法以习武为重,让你师父看到你的变化。她若相信你不会再沉溺在这段感情中,便会解开你的穴道。” “呵。”薛珞垂首轻哼了一声,斜坠在眼前的发丝,掩下了她眸间闪过的狠戾,她微微蜷紧指尖,感受着力气一日比一日所有回升。 不错,确实该勤练心法。 有两次百花焕神丹的药力相辅,冲开穴道的时间,并不会太远。 她倒要亲自去看看,那个可恶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好好待在花房里,有没有好好在等她。 希望这一切,不是一场骗局。 第158章 莽莽群山, 在一块薄削的峭壁隔绝下,被分为了两个世界。一面是甚嚣尘上的武林纷争,一面是除了担心野兽的侵袭还算得上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丽娆把空闲的时间都放在挖掘野花打理菜地上, 日日夜夜的劳作, 容不得她对未来产生更多的期许。 只要竭力压抑着渴求, 用忙碌来填补空虚寂寞, 余生应该不会太过难熬。 人并非是为了爱情而生的, 更不应把自己困守在回忆里, 享受了那个过程, 得到了那些美好, 也就足够了。 第267章 当然,这些道理,都是她在极度的痛苦中, 用以强迫自己不至于每日以泪洗面的慰藉而已。 执着于改变和忘记,倒让她滋生出了一种超凡的勇气。 她学习了御蛇之术后,竟能自己在山洞中鸣笛引路,聆听着黑暗里那潮水般冰凉的死亡之音,与邪恶诡异的生灵为伍, 到达那片在风和日丽下满目苍翠的桑林之中。 不过, 她到来的时节, 总不那么恰到好处。 桑果早已凋零,在树下腐烂成泥,就像她在津门城所向往的那株李树,与成熟的甜蜜总是要擦身而过。 她用小刀细细削取着篾片,想要编织一个筐篓, 用以盛取漫山开放的野菊花。 深山里的时光相较外面,要轻慢些, 花却要开得更早,也许是阳光不那么充足,所以喜阴的植物卯着劲的提前盛放,以此来避过寒潮来临时,少却养分而难以存活的境遇。 孤身在此的老婆婆,有了她的相伴,萎靡的精神日渐矍铄了些。见院子里洒了半边日光,便择了藤椅坐在石坎边晒太阳。 “这地菍草,是乡间随处可见的野草,你竟然也挖来种着。”她时不时要抱怨丽娆太过浪费山洞前这些稀少而珍贵的土地,侵占了她各种豆秧瓜苗的生长。 丽娆抬头看了看种在院子边俱已存活的花草,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杂草,是治牙痛的好药。” “怎么,你有牙痛的毛病?” 丽娆摇了摇头:“以前我娘常泛牙疼,我爹便种了很多在药田里,它开花的时节像铺了满地的锦缎。我喜欢它不单是它长得美丽,而是……”她敛了声气,手上的薄片削割开了指腹,苍白细小的伤口,却泛出了剧烈的疼痛。 血珠缓缓冒出,她把指头含进唇里,吮吸了一下:“它开花的时候,临近我的生辰,生辰的时候,家里会来好多客人,我娘也会亲自下厨做长寿面,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那时候便是二叔二婶也会来的,虽然只是界于亲人间的礼数,但幼时的她不懂成年人的恩怨,对于客人,对于礼物,都是极其向往的。 “这么说,你的生辰到了?” “过了,就在前天。” “那你合该提起来,我好多做几个菜,我炸蛇肉可是一绝。” 丽娆抿唇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便是今日补齐也行。”老人道,并开始摸索她的竹笛。 丽娆见状,连忙拒绝:“千万别,那些蛇跟我们相安无事,何必非要吃它们呢。” 老人冷嗤道:“你倒是好心,我若像你这般心软,早就饿死了。” 丽娆闻言,淡笑不语。并非是她心软,只是这蛇肉实在难以下咽,虽然味道十分鲜美,但想到它们那油滑的鳞片,腥红的信子,无端就生起了一股恶寒,便是暑天也要冒起一溜痱子。 “哎哟。”正在说话间,那老人突然捂着脚一声惊呼。 “怎么了?”丽娆站起身来,上前探视。 老人松开手,现出脚上一道暗红的痕迹,啧啧叹息:“夏日里,最是毒虫盛行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得挨上这么一下。” “等一会儿天色凉爽了些,我便去找些桂花,荆芥和天冬来泡酒,用来擦身可以避免毒虫噬咬。洞里潮凉,晚间蚊子太多,艾香似乎也起不了作用。” “倒不用这么麻烦,你若是晚间实在睡不着,我引两条毒蛇进来,别说蚊子,便是蜈蚣马陆也不敢来滋扰。” 三句不离一个蛇字,丽娆真是无言以对。 虽然她现在有御蛇引路的勇气,还是无法豁达无畏的和它们同住一室,毕竟谁也不愿意睡到半夜,有个冰凉的毒物攀进自己的怀里同眠。 傍晚,太阳逐渐落到峭峰之后,只在山林边缘喷洒出一线橙黄的余晖。丽娆提着篮子转出了刀壁之外,开始在那些浓密茂盛的丛林里,寻找自己所需要的药草。 她向来不敢离家太远,这里有熊的传闻一直困扰着她,让她外出时总是战战兢兢,一点子风吹草动就能骇得她拔腿就跑。 就像现在,她正采着药,前面的草窠里突然传来了响动,随风带来的,还有像是人痛极时的低吟声。 她吓得手脚发软,一时呆愣在了原地,生怕自己弄出动静惹怒了那蛰伏的野兽。 良久,她慢慢迈出脚步,开始往后退却,其间不时回头丈量着道路的远近,暗自运起内力想要一口气跑到安全之地。 但那草丛里的野兽不知为何受了惊,蓦地闯开灌木跌出,在草地上滚了两圈,趴伏着不动了。 丽娆惊叫起来,旋身躲在身旁的树后。 未几,她战战兢兢探头打量。 那地上的似乎是个人,因着他手边还跌落着一把长剑,身上的衣料也十分考究,上面的繁琐的纹饰显示他出自远地的一个剑宗。 对于伤者,丽娆情不自禁的会生出作为医者的怜悯之心,她上前扶起他,摸索着点过他的几处穴道,又从篮子里找出药草捏碎敷于他的鼻端。 那人呛咳一声,幽幽醒转。 看到丽娆,这个年轻的男人先是一惊,继而又回头张望,惶然道:“我这是到了哪里?” “你自己不知道么,你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呢?”丽娆问道。 男人喘着粗气,坐起身来,把受伤无力的左臂揽至身前,一脸痛楚道:“我在百花谷被人打伤,一路奔逃至此。” 第268章 “百花谷”丽娆心里一紧,升起一种不明的情绪:“是谁在追杀你?” “不认识。”那男人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对自己横遭此祸事实在困惑不解:“一个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丽娆喃喃道,她丢下那人站起身来,想要奔到前方去查探虚实。别人所害怕的异精鬼魅,是她想念期盼的那个人,她恨不得即刻就看到她出现在眼前。 “姑娘,求你救救我,不要把我丢在这里,我不想死。”那人俯地乞求道,他的伤虽不致命,但已失去自保能力,若是迷失在这树林里,单是遇到一头财狼也足已让他身首异处。 丽娆恍若未闻,走出了近半里地,这才如遭雷掣清醒了过来。她返回林中,把那人搀扶到肩上,慢慢朝那刀壁后走去。 房间里。 她正在为那男人裹伤敷药时,老人在身后冷不丁冒出话来:“你这叫引狼入室。” 这般贸然把外人带进来,丽娆也觉得有些心虚,但见死不救实在不是她的本性,况且这也算是在为那人积福行善,哪怕在她十恶不赦的名声里,消除一两分的罪孽,她觉得也是值得的。 等那男人喝了药开始闭目养神,老人搬了个杌子坐在床前,详细盘问起他的身世来。 她已经长久的远离江湖,见到这些宗门子弟虽有提防之心,还是难掩好奇。 “你是哪一派的后生?” 男人虽然很疲倦,还是打起精神回道:“我是琼林山秦家寨的人。” “秦家寨?那倒也不算太远,不过那寨子的人向来自命清高,嫌世人功利之心太重,素不与外界交往,怎么现在也要入世来求药?” 男人脸上浮起尴尬之色:“前辈竟知晓这么多,寨子里起了时疫,我们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到百花谷来求药,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倒不会孤注一掷走这一趟了。” “时疫?”丽娆惊讶道:“既是隔绝之地,怎么会起时疫,莫非突然来了外人?” 男人黯然道:“寨子里的人多以打猎为生,不知怎么的,先是喂养的猎狗全死了,后来便开始死人。” 丽娆听他这般说,心里明了了几分,恐怕是猎狗误食了某些患病的动物,以致于把怪病传染到了人身上。 遇到这种情况,前来求救也无可厚非,只是…… “揽……我是说百花谷那个白衣姑娘,为什么要追杀你?”丽娆问出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困惑。 “我们受景和谷主指引,来到泽地中的一处竹屋,刚到那里,便见一白衣女子从屋中奔出,神色甚是急怒,当有人表明自己前来的目的,并向她讨要药方后,她便狂性发作,一连刺伤了数人。” 男人说到此,回忆起受伤时的痛楚,不禁拧紧了眉头。 丽娆恍恍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薛珞为何这般失控,难道是为着她么? 如果仅仅是因为她不见了,便这般乱了心性,那前些日子,她到底因何迟迟不来找她? 是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阻拦了她? 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思念和担忧霍然崩塌,她像是溺水之人在深渊中疯狂挣扎,求生的意志在催促着她,逼迫着她,让她给两人一个坦诚相待的机会。 “这位公子,我倒是有药能救你的族人,明日我便可以把药制出交给你,不过要请你再涉一次险,去百花谷引那姑娘到这峭壁来,其间万不能被旁人所知晓。” “什么?”男人一脸震惊:“你的意思是,你有百花焕神丹的药方?” 丽娆竖起食指,比在嘴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当然,你若是不愿意冒这个险,我也不会怪你,只是你族人的性命恕我无能为力。并非我心狠,若不是为了自保,谁愿意躲到这深山之中呢,我作的这个承诺也是赌上了我的性命。” “单是你的性命么?”一旁的老婆婆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既然已经远离了四景山,那就不该再走回头路,你爹的下场还不够给你教训么?” 第159章 夜晚, 坐在院子里,从这围坳里看月亮。明远高悬,清逸无尘, 仿佛天上的这一轮月就单是为此地而存在的, 月华的清辉也独洒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萤火虫从草丛里飞了出来, 在院子里忽高忽低, 忽明忽暗。 随手一抓, 指缝里就盛满了莹光。 她这么自在的赏着月亮, 逗弄萤虫, 和每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男人的离开似乎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也没有产生任何顾虑。 可这地方的曝露终还是让老人忐忑起来,虽然她早已在这种山野生活中, 把自己曾在江湖上存在的痕迹洗得一干二净,但这样的平静她并不想被打破:“你就不怕他把百花谷的人引过来?” “我知道你担心。”丽娆抬手驱开近前的蚊虫,笑道。 “我当然担心。”老婆婆紧皱的脸在月光下,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秦家寨虽说在津门城名声不错,但你也并不能确定这人口中所说的就是实话, 为了药, 江湖上的人是会不择手段的。” 丽娆点了点头, 手撑在膝上,仰头想要把脖上酸痛的筋抻开,见天的低着头挖草药,肩背似乎都厚重了些:“如果他说的是真话,他为了族人的安危会把我的朋友带过来。如果他说的是假话, 为了独占丹药,他也会把我朋友带过来。左右都是这么个结果,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只要我的朋友过来,即便消息透漏,我们不是还有一道屏障可守么?” 第269章 老婆婆闻言良久没有说话,待到夜枭尖啸着在夜空盘旋而归,她才道:“你这么相信你那个朋友,认定了她就不会出卖你?” “她不会。”丽娆斩钉截铁道,她可以怀疑她的感情,但绝不会怀疑她的人品:“我说过,我会为你养老送终,就绝不会让你涉险。至于秦家寨是否真有疫病,到时候让我朋友带着药陪他去一趟就是了。” 老婆婆喉咙里咕哝了两下,泛出意义不明的低语。 丽娆疑惑道:“你说什么?” 老婆婆冷哼:“你既然这么好心,看不得世人疾苦,四景山那些求药人难道就没有真到了走投无路的人,难道就没有真的为了儿女性命前来恳求你发慈悲的人?那些人怎么你又能视而不见?” “有啊。”丽娆声音低沉了些:“如果我只是个普通游医,必定会竭我所能帮助他们,可我只是百药谷一个药师,我依附于河清派,得益于河清派,不能罔顾这个身份,去做一个与众不同的救世主,那对我没有好处。我性子向来是自私的,利弊的权衡也从来没有停歇过。前辈你可能一直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老人道。 丽娆扯了扯唇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容,月光下这个笑容定然带着诡谲的色彩,因为丽娆看到老人一瞬间僵硬的身形:“我爹是个善良无私的人,但我不是。你因着感激于他的恩德所以对我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实在太武断了。” 老人长叹道:“这倒是了,我并不了解你。” “我和我爹一样,遇事都太过优柔寡断,后续总是会引起拖泥带水的麻烦,这事儿我决定得这么仓促,是因为我不想再瞻前顾后放过这个往后会让我悔恨终生的机会。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吧,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绝不让你受伤害。”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看你那位朋友会怎么做了。”老人抵挡不住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她的忐忑已经逐渐消失了。并非是她对丽娆有多么信任,只是人老了便很难沉湎在一种情绪中,思绪总是被精神的萎靡所打断,回忆也在慢慢消失遗忘。那些恐惧担忧自然也就淡化成了一缕清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了。 “你先去睡吧。”丽娆站起身上前扶起她:“也许你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发生。” 屋子里的灯熄了,山洞像是巨人微张的大口,只需要微合唇齿这栋小屋就会不复存在。 远山响起野兽的咆哮声,轰隆隆如雷雨过境。 夜色清寒,肌肤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丽娆俯下身向花田里望去,想要从花枝的摇摆上看清风向。 万物沉静,微风也无,但身上却越来越冷。 她抱紧了双臂,慢慢向那黑暗中退却。 然而还未退后几步,便撞到了一个冷硬的物什上,那并不是墙,因为墙并不会让她这般寒意侵骨。 薄弱的气息吹拂起头顶浅短的新发,头皮上让人升起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至柔?”她不敢回头,只敢这般战战兢兢的问道。 “怎么?”呼吸贴上自己的颈侧,变成微暖的酥麻,凛冽的语气却犹带寒霜:“是不想看我,还是不敢看我?” 丽娆松了一口气,任自己整个人贴上她的胸膛,呼吸起伏之间,只觉得月色也朦胧了些。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打破沉寂的是屋子里老人的一声轻咳,仿似她也感受到了院子里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那人是谁?”薛珞沉声问道。 “蓝衣派的前辈,便是她帮我找到了百花焕神丹的药引。”这般顺势开启了话头,丽娆紧绷的心弦暂且放松了些:“也是她收留了我。” “收留你?”薛珞冷冷一笑,抬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掰转过身来,直视道:“你瞒了我那么多事情,是因为心里一直对我有所防备么?” 丽娆承受不了她晦暗冷冽的眼神,那里面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围着她,困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敛下眼眸,看向她的胸口,看着那凸起的嶙峋的琐骨,忍不住伸指探了上去:“至柔,你为什么不来花房看我呢?”这个问题是一直烧灼着她的痛苦源泉,此时她却惊讶于自已话语里的平静,甚至懊恼它里面包含的嗔意。 薛珞偏过头,胸膛起伏得剧烈了些,仿似想起了什么让她痛苦的事情:“对啊,我为什么不来看你。”她摇了摇头,驱逐开升腾起的愤然,自嘲道:“便只是一个月,你就打定主意丢下我了么?” “我等不了。”丽娆咬紧牙关道:“几天我也等不了。”她抬起头看向她:“一个月太漫长了,对于已经失去药方还被百花谷所痛恨的我来说,便是一刻也是漫长的。” 沉寂重新出现在两人之间。 彼此的苦衷交织,最终换来一个紧密得近乎让呼吸困难的拥抱。 “阿娆。”薛珞吻着她的发顶,呢喃道:“都是我的错。” 丽娆用脸摩挲着她胸前的肌肤,恨不得整个人与她合二为一:“我不怪你了,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是这样,全然不去在意你的处境,自顾自的沉溺在自己的想法里,去谴责你,埋怨你,实在太不应该了。” 薛珞旋身带着她后退了几步,把她抵到墙边,低下头开始吻她的唇角。 丽娆从她的禁锢中,努力把头仰起来,看着弥漫到眼前的萤火微光:“你还没告诉我。” 第270章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脱身来看我?” 薛珞绵长的呼吸吐纳在她的颈弯里,泛起一片潮湿的冰凉:“我被师父点了穴。” “哦。”丽娆恍然大悟,为着这从未想过,但又合乎情理的回答感叹道:“溶华大师还真是聪明,省得你闭关劳累。” 薛珞无奈一笑:“这是什么话。” 丽娆笑道:“实话啊,那你怎么出来的,想来是溶鸢师叔心疼你,为你解了穴。” “嗯,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薛珞有意挑起她的醋意,为着惩罚她差点害自己走火入魔的不辞而别:“师叔在揽月附峰与我同住了一月,有她照顾,确实省得我练功劳累。” “呵。”丽娆语气尖利了些:“这么说,你过得还挺有滋味的嘛,那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薛珞惊讶道:“不是你让人带我来这里的么?” “是,我自作多情。” 丽娆用力推了她一把,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便双手锁紧了她的腰:“好了,阿娆,你能这样做,我很高兴。这一路我真是又期待又害怕,害怕这一切又是一场骗局,害怕你又落入了歹人手里。” “那个人呢。”丽娆终于想起这个问题来,以薛珞的心性,只怕带话的过程并不会顺利。 薛珞不满她岔开话题,回答她的只是一阵缠绵的吻,稍时她平复了浑身的躁意这才道:“我脚程快,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过来,不过只花了半个时辰。不过找这一面峭壁还是废了我一些功夫,幸而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否则……” “否则你只当他是诓骗你,便要返身去把他杀了?”丽娆睨了她一眼,不满她的冲动。 薛珞微哽:“当然还是要再问清楚些,我也不会贸然斩断关于你的消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又不是杀人杀上瘾了。” 丽娆为了安抚她的抱怨,只得凑上前去,与她厮磨了一番:“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能把你带来,我实在是感激。虽然他是有求于我,但总算是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不然这江湖上,真是没有一个好人了。” “有求于你?”薛珞皱了眉,脸色愈发难看:“你不会答应要给他丹药吧。” 丽娆笑道:“当然,这个事情还得劳你帮忙,他是秦家寨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这个地方。寨子中起了时疫,死了很多人,他是迫不得已才来求药,我已经答应他了,这总归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事。” “好事?”薛珞冷嗤道:“受了那么多教训,你还是这么天真。” 丽娆听这话的语气似曾相识,不禁气愤道:“你和那前辈面还没见呢,话倒是说到一处了,我当然有我自己的考虑,百花谷想要对我赶尽杀绝,我不能听之任之吧,我总得反击才是。既然有秦家寨这个名声不错的门派送上门来,我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有他们去江湖上散播传言,洗涮掉我那恶毒的名声,我也不用时时如履薄冰了。” 薛珞嗤笑着摇了摇头,为着她这想法过于幼稚而喟叹道:“可是,你既已出手帮了人,那些求药的人还会放过你么,他们必定会处心积虑的打探你的消息,也许你救的人,反倒会被你所害。” 丽娆伸出食指点上她的额头,颇有些欣慰的夸赞道:“很好,开始为别人着想了,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必不会只救这么一个寨子的人,我的行踪定然要飘忽不定的,所救的人也定然不会只在津门城中。只要江湖上遍布了我行侠救人的传说,那他们还会执念于一个地方的人么?” “所以……”薛珞低下头来,眼神里微光浮沉:“你是想着要浪迹天涯了。” 丽娆摇头道:“不行,我答应了这个老人家,要与她为伴的,何况这里有引药,我也不能悉数带走。” “那……”薛珞愈加疑惑了:“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是有你么?”丽娆笑着抚弄她颈侧的发丝,把它们缠绕在指尖上:“你有那么好的轻功,不会用来做点好事?” 薛珞闻言,睨了她一眼,全然是被她拿捏的无奈:“难怪想着来找我,原来是需要我做这些事。如果我在你心里没有价值,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一辈子隐居在这里,对我不闻不问了?” 丽娆笑着点了点颈侧,示意她吻下来:“我当然是离不开你的,冷落你些时日也是应该的,免得你觉得腻烦。可惜的是,咱们在花房消夏的愿望,终归是成了泡影了。” 第160章 从八月开始, 江湖上,逐渐开始出现百花焕神丹救人性命的传说,每一个传言背后, 百花谷欺压孤女的故事就要在武林中掀起波浪。 这波浪经过时间的洗涤, 已经深入人心, 即便有人为求得长生而加入门派, 都对百花谷避而远之。 徒众的凋敝, 名声的陨落, 换来的就是其他各山的孤立, 景和谷主言语式微, 在河清派虽为长老,实际已无明权。 薛珞离家的时间总是伴随着丽娆漫长的思念和担心,虽然小别胜新欢, 但是这样长久的分离,实在是让两人都痛苦不已。 “至柔,你别走了。” 丽娆虽然每次都这么说,但一听到江湖上,哪个可怜的门派又陷入濒死的危难中, 还是忍不住想去救助一番。 近水楼台, 取之不尽的药引, 算是给了她行善的契机,不单是百花焕神丹,还有驱障丸,聚气散之类的灵药也是层出不穷。 第271章 人只要过得安逸,制药的灵感便挡也挡不住。 等到这围坳里, 山花已经开遍的时候,丽娆开始出现了新的烦恼。 她实在是太担心戴婆婆的身体了。 虽然薛珞常常回四景山帮她打探, 得来的消息都是一切安好,但是那是她的责任,她不能任之而不管。 “我要把外婆接来。”丽娆忧虑非常:“我愿意为别人养老送终,难道对自己的亲人视而不见么。” 薛珞道:“那是她的女儿,在她身边难道不比在你身边更好么?况且她为了河清派的声誉也不会轻易离开,你偶尔送些固身健体的药就行了。” “你懂什么?”丽娆不满道:“说得这般轻巧,让你不管你师父,也不去管薛掌门,你乐意么,上次路过悦州城你也去了苍山派探望他,你都如是,何况我呢。” “你又听谁说的。”薛珞嗤然笑道,满脸的不在乎。 丽娆冷哼道:“别骗我,上次我听你说你的和煦心法已练熟练了,几个无法渗透的关窍都已打通,你若不是去了苍山派经受了薛掌门指点,哪能融会得这么快。” 薛珞扯了扯嘴角,侧过脸去,故作轻松道:“你倒聪明,我是为了精进内功,并不是特意去看他。”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丽娆懒得与她争论,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她如何会去责怪一个人太过有情义,本来对亲情的重视也是她强行灌输给她的。 桑林外溪边的草地上,两人相偎而坐。 五月的桑林,果子熟透的甜腻香气一波一波的传过来,时间久了能闻到里面和着泥土发酵的酸意,像是整个人被浸泡进酿造得益的桑葚酒里,浑身软绵绵泛起醉意。 薛珞本不过是搂着她的腰,渐渐的手便不规矩起来。 正逢丽娆心烦,这样的动作愈加让她愤懑。 “青天白日的,你又想做什么?”她扭了扭身子,意图躲开她的触碰。 薛珞唇贴在她的颈边,不愿意离开,用热气撩拨着她的心绪:“从玉州回来,我们便没有好好待在一起过。” “胡说。”丽娆眉头倒蹙:“这几日不都睡在一起么?” “可是……”声音消融进衣厘中,只剩一点轻浅的涟漪:“你总说旁人会听到,不愿意我碰你。” 这话说得丽娆哭笑不得:“这是实话啊,只有一层薄墙,人家就是会听到。” “现在是在外面啊,这里没有人,别人也不会进来。”薛珞有些委屈,她实在不满足于这点肌肤之亲。 丽娆白了她一眼,拂开她作乱的手:“我现在没有心情。” “又是这种话。”薛珞亦冷了脸色。 “那你去把我外婆接来,我就随便你做什么。”丽娆拢了衣襟,开始威胁她,虽然用这种事威胁别人实在可笑,但想到薛珞会因此承受她的威胁,可笑就变成可叹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可你不怕松风涯为此大张旗鼓寻人么?”薛珞为难道。 丽娆想了想,冷道:“那你去跟陈亦深商良,他也许愿意帮你隐瞒外婆的行踪。我不过是把她接来让她知道我还安好,并不是要强留她在这里,到时候又送她回去就是了。” 薛珞苦了脸,仰躺上草地上,以手覆额翻身抱怨道:“做什么要我去干这些丢人的事呢。” “丢人?”丽娆唿地站起身来,一脸不悦的看着她:“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冒险回去一趟,如果被扣下我也认了,往后你就别想我会再理你。” 说着便转身往山洞中走去。 然而未行出数步,便被拦腰截住了,身后的人抱着她无可奈何道:“好好好,我去帮我带她出来,不过你得说到做到。” 丽娆缓了脸色,笑意开始抓上唇角,整个人也明媚生色起来:“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薛珞喃喃怨怼道:“你在这事上总是跟我作对。” 未出三日,戴婆婆便出现在了围坳里。 相逢的短暂激动过去后。 丽娆看着她虽然消瘦但还算强健的腿脚欣慰不已:“看来,那药酒的涂抹你每日都没有落下。” 戴婆婆笑道:“也算亦深孝顺,每日都会来为我推拿一番。” 丽娆点点头:“亦深倒也没有辜负我对他的嘱托,药方给他我不后悔,只是焕神丹在江湖上出没,想来也给他造成了困扰。” “他没有困扰。”戴婆婆闻言笑道:“你这么做倒缓解了四景山求药之人的围堵,人人都说你是被百花谷逼走的。百花谷为了不被四景山抛除,倒不敢再生事了,你二叔二婶闭门谢客近来都安静得很。” 丽娆倒不愿意在此事上多嘴,犹显落井下石,虽然这石头确乎是她落下的,但如果不是被她的二叔逼到这个地步,她何至于这么对她的亲人。 “外婆,你愿意留在这里么,蓝衣派的前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我也颇多照顾,你们若相处得宜,往后便有个说话的伴了。”丽娆劝慰道。 戴婆婆想来也是思虑了一番,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我在这里,你小姨如何自处?江湖上本就流言颇多,我再一走,松风涯倒真成了背亲弃义的所在了,况且他们对我也挺好的。至少你姨父再未给我脸色看。” “外婆,那你会告诉姨父我在这里么?”丽娆问得有些小心翼翼,这是她的顾虑,但又不想让戴婆婆觉得她并不信任她,虽然以往的她,确实会为了松风涯一次次的陷她于危机之中。 第272章 “阿娆,以前我逼你把药方交出来,也是为了保护你。”戴婆婆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把你爹娘的死都怪罪在我身上。” 丽娆低头一笑,带了点苦意:“这事就不要再提了,如果我爹娘在,也不希望我总是因此跟你有隔阂。人的心本就是偏的,我怎么会怪罪你多爱我小姨一些。” 戴婆婆叹道:“若是你爹娘不把药方交出,照他们的性子,焉知不会陷入更深的江湖纷争中?也许我是有私心,可我的确没有想过要逼死你爹娘,你爹太过软弱,他护不了你娘安稳,倒是你姨父心肠更狠一些,他才保得了药方不至失传,或是让它成为河清派覆灭的祸端。” 听到这话,丽娆脸上淡淡的,不愿泄露更多的情绪,既然老人抱着这样固执的心境,说再多也是枉然。 或许她说的是实话,她确乎没有想过逼死她的爹娘,可爹是百花谷的人,她不愿意松风涯失势,不愿百花谷得利这都是事实。 纠缠在这些旧事上,除了让她平静的心绪再起纷乱,没有任何意义。 “好了,外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就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既然你不愿离开松风涯,我也不强求。往后你也不用忧心我的安危,我现在过得很好,这位前辈很是照顾我,至……薛珞薛姑娘也总是帮衬我,我会常常托她来看你,江湖上的事我也不想牵涉过多,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就慢慢归隐不再出手救人了。只要亦深处理得当,有药方傍身,河清派的声量自会越来越高。” 戴婆婆握紧她的手,用力摇晃着:“便是要离开津门城,也需得跟我说一声,你这个朋友倒是小心得很,故意绕了些远路,让我摸不清此地的位置,你大可以放心了,我就算想透露你的行踪也无从说起。” 丽娆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是有意瞒着你。” 戴婆婆摇了摇头,叹道:“你说得对,我的心是偏的,保不齐哪天受不得你小姨的恳求就说漏了嘴。不知道也是好的,只是,想到你还没有归宿,我还是不安。” 丽娆红了脸,看了看避在一旁的薛珞,生怕她听到了风声:“你不用担心这个,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戴婆婆欲言又止,但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夜晚。 落了一点小雨,暖风中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丽娆在冰凉的石洞中坐起身,打了个喷嚏,换来的是被衣衫包裹的结实拥抱。 “冷么?”薛珞担忧的问道。 丽娆沉闷的嗓音里带着没好气的嗔意:“你说呢,我看往后还是见天把你打发得远远的。” 薛珞冷哼一声,把她困在自己怀里,俯身贴紧她冰冷的肌肤:“屋子里有床不睡,你自己非要出来,你怕别人知道,你当人家是傻的么,也许她早就知道了。” 丽娆气急败坏:“我管她知不知道,你想要光明正大,除非把这窗户纸捅开,否则就这么偷摸下去吧。我是无所谓的,只怪你自己定力不够。” “可以啊。”薛珞满不在乎:“咱们折桑起誓成为眷侣,邀她作个见证,往后正大光明在一起,只怕某些人害怕不乐意。” 这话是说到丽娆心坎里了,她既存了心思跟薛珞永远在一起,又怕被旁人生嫌闹得自己不自在,所以在此事上总是忐忑纠结得很。 薛珞见她犹豫,便竭力说服道:“你不用担心,我们是两情相悦,天地皆可相证,没什么好避讳的。若是她为此看轻你,便是不屑你的相伴,咱们离开就是,你本也不欠她什么。” 丽娆闷闷地,半晌没有说话,很久才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咱们是两情相悦,如果总是在竟别人的眼光,在一起也失了趣味,往后不用躲了,她若什么话都不说,便是默许了这事,不用明着把事捅破,总之自然而然便好。” 薛珞冷冷一笑,自是对她这不愿捅破事实的窝囊心理不满,但她既已松口,往后倒对自己有益,所以此事不能逼迫太过,不然引得她哭闹反是自己生忧。 往后的时间还很长不是么,只要她属于她,不管怎么样,日子都是快活的。 第161章 又是一年七月末, 流萤渐聚,夜晚的月亮褪去时光磨砺的不平,重新变得大而明朗。 无尘的月夜, 躺在紫藤架下纳凉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驱虫香在四角燃烧, 淡淡的艾香味, 闻起来并不觉得厌烦, 反倒觉得有一种悠长而快慰的记忆在脑海中留存, 那是独属于夏日的韵味。 “薛姑娘倒也不怕麻烦, 竟然把这么大一笼花移植到了这里。”老婆婆摇着蒲扇, 透过花枝的疏影看着那朦胧的天幕, 在心里暗自忖度明日的天气。 丽娆看着这黑沉沉的花架,笑眯了眼,能在二十岁的生辰得到这么重要而合心意的礼物, 真是再好不过了。 “并不麻烦。”薛珞端着茶盘走了出来,笑着坐在架下的竹椅上。 老人惊讶道:”这还不麻烦么,这种天气并不适合种植,想要它活着过来,必得和着旧泥一起挖出, 还不能伤了根须, 这么算来, 倒比那一匹马还重,也不知你怎么运过来的。“ 薛珞浅啜了一口茶水,抬眸对上丽娆亮晶晶的眼,向她挑了下眉,透了个笑颜:“只要她喜欢, 再累也值得了。” 老人手上的蒲扇摇得快了些,她端起茶来一口气喝光, 站起身慢慢往屋子里踱去:“那你们慢慢赏花吧,我就先去睡了。” 第273章 看着她掩了门,丽娆这才出声嗤道:“瞧你,说的什么肉麻话。” 薛珞道:“我说的是实话。” 丽娆抬手捋过一簇垂下的花苞,为着这美梦成真而大抒胸臆:“天知道我多想再看到它,这是我对花房的唯一留恋了。” 薛珞顺势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坐了:“你爱花多一些,还是爱我多一些?嗯?”她用鼻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丽娆痒得缩紧了身了,推拒着她道:“当然是更爱花,它们从来不会惹我生气。” 薛珞恼得深闭了眼,良久才睁开来,一脸怨怼地看着她:“那你去跟花过吧,明日我就回揽月峰去了。” “好呀。”丽娆欣欣然顺势调侃道:“你回去吧,我可不会来找你,只要你能挨过七日,不对,三日,我便佩服你。” 薛珞把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寻找着她薄弱的穴位,以此惩罚她的戏言:“便是我挨过七日,你怎么说?你是认定我离不开你了?” 丽娆像条砧板上的鱼,蜷曲着躲避她的触碰,笑得续不成声:“别欺负我了,我知道你望舒心经练得出神入化,便是一辈子也忍得,是我离不开你,我不要你走。” 两个人在花架下笑闹了多时,见急风吹来,把花叶吹得簌簌作响,这才罢了手,相偎着安静地享受这静谧的时光。 良久,薛珞吻过她的额头,小声问道:“阿娆,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在一起?” 丽娆微仰了头,蹙眉看着她那张清澹秀妍的脸,疑惑不解:“为什么又要这么问,我怎么会后悔。” 薛珞微勾了唇,笑意清浅:“如今你已到桃李之年,算是女子最重要的年纪,也许在武林之中,孑然一身的侠女并不算少,但放眼整个江湖,这样的年龄大多也已经生儿育女了。” 丽娆还未听她说完就虎了脸,腾地坐起身来,戒备地抱紧双臂:“什么意思,你嫌我年纪大了?” 薛珞本来正经的脸色,瞬间起了无奈的皱褶:“还没说完,你又开始误解我的话了。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羡慕那样的生活?” 丽娆微垂了眸,想了想,淡然道:“这话我也可以问你,你会羡慕么?” 薛珞点头道:“我会羡慕。”不等丽娆张口,她便掩了她的嘴,在她唇上厮磨了一番这才又道:“我想和你拥有这样的人生,可你知道,这只是奢望。百年之后,我们注定有一个人是寂寞的,痛苦的,却没有什么可以聊以慰藉。” “为什么会痛苦?”丽娆靠近她的怀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喃喃道:“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可以回味,怎么会寂寞?” “可我担心。”薛珞叹了口气,似乎这事已困扰她多时:“若是你比我先走,我怎么承受没有你的日子呢,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不会把我生生逼疯么?” 丽娆笑着点了点她的胸口:“你已经想得这么远了。” 薛珞苦笑:“我越是幸福,就越是患得患失,总会害怕一些未知的事物阻碍我们的感情,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丽娆吻着她的唇角,像是在安抚一个稚儿,带着点诱哄的意味:“至柔,等我们都过了八十,你再担忧这样的事吧,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别再说这些丧气话。” “那……”薛珞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有些难以启口的踟蹰。 “怎么了?”丽娆看出来了,心里漏了一拍,害怕她要说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我们结成眷侣的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应承下来。” “哎呀。”丽娆顿时火冒三丈,离了她的怀抱退到边角里去:“都说了,顺其自然啊,干嘛总是提这件事。” “我得把你牢牢拴在身边,省得你有后悔的一天。”薛珞幽幽道,拾起地上的蒲扇为她驱赶流萤。 “你放心,我才不会后悔,我呆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所见的人也只有你们两个,我便是起了异心又该去喜欢谁呢。倒是你,总是来回于四景山,我该担心你才是。” 薛珞笑道:“这话倒说对了,你呆在这里真是省得我忧心,不过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心安理得接受众人祝福,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你知道,那种勉强而成的感情,倒不配有那么隆重的礼仪。” “你在说谁?谁成双成对,什么礼仪?”丽娆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忙不迭凑上前追问道。 薛珞见她蹲伏在自己身边,双眼熠熠生辉,不由有些好笑:“忘了告诉你,陈亦深成亲了,娶的是听雪楼的大小姐,这几日四景山红妆铺地,甚是壮观。” “亦深成亲了。”丽娆眸光渐弱,缓缓低下了头:“娶的是陆娇么,这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他能怎么想。”薛珞不屑道:“自然是高兴的。” 丽娆点点头,不觉感叹道:“他到底还是不敢忤逆父母的决定,我倒要祝福他,只盼他以后过得顺遂些。” “那……”这次该丽娆变得躲闪起来,因着她要问的这个人,差点害得她与薛珞阴阳相隔,至今也是两人之间不能提及的伤痛。 “你是要问陈令玥么?”薛珞却毫无顾忌:“这次四方比试,她得了前三,已经下山游历去了。” “真好啊。”丽娆轻哼,话音里流露出一些嘲讽的意味。她虽然不喜欢令玥,倒也佩服她终于能放下执念重新去追寻幸福了。她带给自己的那些伤痛,放在活生生的薛珞面前,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第274章 她们两姐妹,从小比较着长大,注定是要互相嫉妒的,怀着这样愤恨的心绪,自然不会希望对方过得太好,但如果她真的从此一蹶不振,在四景山搓磨一生,毫无建树,大约也不是丽娆想看到的。 曾经在泽地花海中,肆无忌惮的欢闹,彼此畅聊对未来良人的期盼,那些快慰,那些亲密无间,是假的么?那样的感情实在复杂。 丽娆轻轻把头靠在薛珞的肩膀上,看着被层叠花叶遮蔽的天空,星河下,四面清朗犹如晨曦。 “若是没有遇到你,我现在恐怕已经认命了。我没有令玥的天赋,没有愿意保护我的家人,或许现在就在某个闭塞的村子里,为着不甘的梦想,整日愁眉苦脸。把你带下花房养伤是我做的最正确最大胆的决定,我没有一刻不感谢上苍让我拥有现在的幸福。” 薛珞轻叹了一声,揽过她的腰,埋首于她的颈弯里寻找着独属于自己的味道:“若是那次我并没有去参加四方比试,恐怕我现在也正在揽月峰刻苦研习武艺,做好了孤寂百年的准备。” 这话一出,伤感顿消,丽娆啧啧两声,推了一下她的额头,忍不住想啐她:“你看,你又哄我,若是你没有遇见我,早跟你师叔结伴游历江湖去了,哪里会孤寂百年。” 薛珞蹙了眉,苦笑着搬过她的脸,与她认真对视道:“你还在吃醋呢,我与她一起长大,彼此互为知已,但师叔只会是师叔,况且她与我母亲一母同胞,我怎么会对她另有所想。” 丽娆煞有介事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幼年失母的人,对与自己母亲长得相像的人,总是依赖的,生出特殊的感情也属寻常。若不是我及时出现,你呀,就要成四景山伤风败德的异类了。” 薛珞咬了咬牙,抿紧了唇,气郁于胸却无可奈何,这姑娘向来牙尖嘴利的,一件事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她在嘴上可占不了她的便宜。 不过她有的是法子让她闭嘴。 月亮慢慢隐到乌云里去了,四周暗了下来,什么也看不清晰。 两个人倚仗着这晦暗的天色,在花架下胡闹了一场。 等到再醒来时,两人已躺到了床上。丽娆翻了个身,野菊花枕头在耳畔发出沙沙之声,清苦的气息萦绕鼻端。 她探出手去,摸向身旁的人。很快就沿着她的额头摸到了下颚上。 在熟悉的抚摸下,那人卸下心防,早睡得人事不知。 丽娆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在她颈弯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好。 另一间房,老人轻浅的呼噜声透过薄薄的木板墙传了过来,一切都是那么安详美好。 丽娆在迷迷糊糊中想到,她什么都比不过陈令玥,但总有一样是比过了的。 她的眷侣,不管怎么样,都会比她的更强。 想到这里,她心满意足,跟积压在心底的那些恩怨暗自和解了。 身下的人不知她心中所想,侧了个身,与她相拥而眠,睡了一会儿,突然梦游似的冒出一句话来:“下雨了,冷么?” 丽娆有一瞬间的清醒,睁眼时,正巧看到灼亮的一道闪电。 雷声后知后觉的传了过来。 夏季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晨曦时,因为天光太过黯淡,两个人分不清时辰,皆睡到很晚才起。 午饭是老人做的,桌上煮了一大盆蛇羹,幽绿的汤让人见之悚然。 见两人只吃菜,不碰汤,老婆婆明显有些不快。 她轻轻拨了拨汤匙,暗示道:“蛇肉是最补气的,瞧你们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可知不是纵欲过度,若不及时保养,必然会老得很快。” 丽娆一口饭哽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比吞了个苍蝇还难受。 薛珞的定力自然比她要好,倒还能面无异色,淡淡然道:“多谢前辈关心。” 丽娆埋头扒碗,不敢发出声响来。 老人见状,幽幽道:“往后别在外胡闹了,我也不是未见过世面的人,既然要在一起,便大大方方的。要做眷侣,择日起个誓就行,往后就如寻常夫妻非生死不能相离。” 薛珞闻言雀跃,笑着抱手执礼道:“前辈,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们揽月峰都是重诺之人,只要起誓皆以生死为约。你愿意做这个见证实在太好了,我正愁不知如何向你开口。” 这事到头来,窘的只有丽娆一个人。 正如这蓝衣派的老前辈所说,她见过太多世面了。十分愿意为这场爱情做个见证,在这些患得患失的心灵上烙下个安定的印迹。 翌年三月。 趁着春光乍好,丽娆跟着薛珞出了趟远门,目的地是悦州城。 彼时离阳长老病危,薛掌门连发了三封急信,皆被薛珞按下不回,若不是被丽娆不小心看到,恐怕此行便是去参加葬礼了。 “离阳长老对我们有恩,他的命是一定要救的。”丽娆缓辔而行,没蹄的青草在裙摆下留下了几道深色的水印。 薛珞不以为然:“他已到暮年,何必强行续命,寿终正寝正是他的造化。” 丽娆摇头不悦道:“年老之人,若遇急病必会痛苦不堪,薛掌门的信上说了,他已连日咯血,不过是以真气护体强撑着罢了。” 薛珞道:“我并非不想你救他,只是你已归隐,江湖上若再次出现你的踪迹,恐怕又得闹一场风雨,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第275章 丽娆伸出手去,与她相携而行:“不用害怕,趁这个机会也让我出来透透气,我们沿着旧日走过的那些路前去,六月时正可缓缓而归。” 薛珞笑道:“好,便是泽叶你也要去么?” “要去,当然要去。” 对于丽娆来说,更重要的,就是吃到津门城那一树的脆李。 消解了她的执念,此生亦就无憾了。 往后与薛珞隐居围坳,受四时花果的恩惠,无虑无求相守到老,不知该有多么快活。 或许日子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但誓言犹在耳际,折下的桑枝还种在小屋前,枝干上已冒出青翠的嫩叶,天地都知道,她们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再不能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