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时/云鬟湿》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节 《明月雪时》作者:南川了了 文案: 容娡生的一番祸水模样,纤腰如细柳,眼如水波横。虽说家世低微,但凭着这张脸,想来是能觅得一份不错的姻缘。 怎奈何她生在乱世,家乡遭了水灾,不得已同母亲北上去寻亲。 逃难的人,凶狠的紧,一不留神,口粮便被抢了个净,更要将人掳了去。 容娡慌不择路,逃至一家寺院。 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脚步声惊扰,浸染上几分甜香,缥缥缈缈的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跪坐在蒲团上,俊美无俦却满身清冷的男人。 她知他身份尊贵,恐他不会出手相救,一咬牙,扭着细腰扑进他怀中,抬起一双盈盈泪眸看他,软声恳求:“公子,救我,救救我,求您……” 谢玹眼眸低垂,长指虚虚扶着她的腰,如同悲悯众生的佛尊玉相。 在容娡咚咚心跳声中,半晌,轻轻颔首。 * 世人皆知,国君礼重百家,更对国师谢玹尊崇有加。 起初,容娡接近谢玹,不过是因他掌握大权,性子又冷,不是轻浮之人,既能给她一份容身之处,又不用她搭上自己。 她尽己所能的让谢玹为她侧目,用温柔的伪装,让他以为她非他莫属。 但在乱世中,于她而言,男子不过是她依仗美貌,可以轻易利用的称心之物。 今朝她哄诱着谢玹,安身立命。改日亦可选择旁人。 可容娡万万没想到,容身之处有了,自己却再没能逃出他的掌心。 ——那个满身神性的男子,有朝一日竟会站在皇位之上,皂靴随意踢开国君的头颅。 他若无旁人般丢开染血的剑,一贯清沉的眉眼,眼尾晕开薄红,目光一寸寸割过来,将她逼退到角落。 如玉的长指暧昧地箍住她的腰侧,嗓音噙着阴沉的低哑: “孤在此,你再说一遍,想嫁谁?” * 谢玹一生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那个不爱他的女子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食用指南】 1.高岭之花禁欲疯批男主x身份低微貌美心机女主,非完美人设 2.男主是国师,不是和尚,只是来佛寺修心养性。中后期变疯批(最开始是清冷,疯批属性随着女主的接近与离开慢慢加载);女主长得极美,有点小心机,但是不多,男主把她看得透透的,其实某种角度有点笨蛋美人的感觉。 3.女主不是好人,利己主义,为了安身立命,阴差阳错和不少男人有过交集,包括那个头掉了的国君。但她其实对他们没兴趣。 4.1v1 sc he,前期高岭之花动心,后期有强取豪夺情节。 5.文名取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6.架空魏晋,一切设定与剧情皆为了感情发展,勿考据~么么宝贝们=3= 7.不要用现代人的思维要求古言环境中的主角。 8.凑个吉利数字啦=v= 9.(补充)关于男主身份:灵感最初的设定是手握大权、带发修行的佛子,所以描写男主时,用了大量神性佛性之类的词语,开文前因为某些不可抗力修改了设定(痛苦面具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正剧 美强惨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娡(zhi),谢玹(xuán) ┃ 配角:国君//专栏和预收求大家收藏呀~限定款南川了了亟待养成=3= ┃ 其它:文案2022/6/4,已截图存档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高岭之花x心机美人 立意: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作品简评: 容娡出身低微,为求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处心积虑接近位高权重的国师谢玹。谢玹惯来清心寡欲,是神坛上的高岭之花,起初对她的算计不为所动,但架不住容娡假装深情的哄骗,数次患难与共后,渐渐对她生出情意。可容娡只爱自己,接近他只是想谋求庇护,并不爱他,谢玹也不似表面那般渊清玉絜,爱上她后便不愿放手。两人历经险阻,最终认清彼此心意,相爱相守。 本文人设鲜活,感情描写细腻,情节动人心弦,文笔上佳,值得一阅。 第1章 逢生 《云鬟湿》 南川了了/文 黑云压城,夜色翻涌。 秋风满山,飐飐舐咬着枝头浸了霜华的柔弱绿枝,婆娑作响。雨燕低飞,蹁跹树丛间,掀起一阵潮湿的气流,牵搅出无数黏稠丝线,勾缠着浓墨似的天幕。 雨意渐浓。 树丛下,倏地漫开凌乱的脚步声。窠巢中鸟雀惊起,蓬蓬哄散开。 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搭上粗粝的落羽杉树身。 容娡扶着树站稳,皓腕上菩提珠子轻响,手臂绵绵无力的垂落身侧。 她倚着树,大口大口喘气,鸦羽似的云鬟微乱。几绺发丝粘连在她的红润唇角,她胸口快而急地起伏,耳边一对碧玉耳珰随着喘息悠悠荡荡的晃颤。 她似是奔逃许久,薄汗涔涔,气息不匀。因为疾奔,身上紧贴身形的凤信紫色曲裾下摆微散,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柔软。 山林复归静寂。风声呼啸,盘踞在林间的蜿蜒石阶犹如一头巨蟒,借着漫无边际的夜色,潜伏在少女身后,随时要将她吞噬入腹。 石阶两侧,灯盏明灭。 容娡心跳怦怦,一双眼眸中仍残留着惊惧之色。 略一平定,她望向来路,目光穿透浓重夜色,凝视良久。 确认无人追来后,少女紧绷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些,广袖下紧握匕首的手指亦卸下力道。 她长睫发颤,回想近日发生的一切,遍体生寒。 两月前,建安郡守与南蛮勾结,自立为王,江东数郡反叛。容娡之父因身领会稽郡丞之职,辅佐郡守领兵抵抗。怎料发了水灾,她的父亲在洪水中失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叛军借机打压容家,容娡母女伶仃无依,只好北上寻亲。 容娡母亲原是陈郡谢氏的旁支所出。时下宗族盛行“通财”之风,容娡兄长一年前被谢氏接去教养,母女二人此番北上,正是去投奔谢氏。 怎知才至丹阳,她们便被一伙流民盯上,抢了口粮不说,还起了色心,欲将她掳走。容娡险些落入虎口,费力逃脱,那伙流民却贼心不死,当夜潜入她栖身的客舍,意图不轨。容娡与母亲被逼无路,趁着夜色匆匆逃离,慌不择路地入了山…… 刺痛感自膝上传来,容娡收回思绪,小心翼翼地卷起裙摆,弯腰查看。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雪白膝上渗出血丝,红肿一片,瞧着触目惊心。 是方才与母亲走散时不慎摔出的。 想到母亲,容娡放下衣摆,目光逡巡四周,轻轻地唤:“阿娘,阿娘……” 无人回应。 容娡犹豫一阵,忍着痛走动,借着树干隐藏身形,四下寻找母亲。 秋夜风凉,她出逃时又匆忙,身上仅穿着薄薄的曲裾。不知何时飘起了簌簌的雨,曲裾浸湿,冻得她瑟瑟发抖。 蓦地,容娡眼前忽地闪过一丝火光。 她倏地止了步。 风中有男人夹杂着口音的粗哑嗓音隐约传来:“……这边有脚印!那小娘们应该就在附近!” 容娡心下一惊,猛地往后一躲,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菩提手持。 脚步声自远处渐次围来,容娡额角渗出冷汗。 她藏身在两棵并根而生的巨树的缝隙之间,黑夜中还算隐蔽。 可躲在此处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现今应是拂晓,再有约莫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天色一亮,她将无处躲藏。 她一定……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 可她一夜不曾合眼,再加上摔了腿,那些人身强力壮又人多势众,怎样看,她都无法逃脱。 容娡喉间发涩,眉心紧蹙,急的鼻尖冒汗。 她用指甲掐着手心,试图唤起痛感,令自己清醒几分。 容娡心惊不已,余光不经意瞥见石阶旁光芒细微的灯盏。 顺着灯光往山上看时,她忽地想起,进城时似乎听人提起,当地山上供着一座佛寺。 霎时心中便有了主意。 朝廷如今极为看重佛教。 她若躲进佛门禁地,这些蛮荒之人总不敢再造次吧? 这个想法令容娡心安几分。 她当即便提起裙摆,心惊胆战地观望一阵,顺着点点如豆、绵延上山的光亮迈开步子。 雨势转急,高林霎霎,掩住少女慌乱奔逃的脚步声。 容娡穿梭在树丛间,浑身湿透。 风雨侵袭,膝上的伤处沾了水,犹如细密小针似的一下一下刺着她的痛觉。 她容月姣虽然并非出身于显赫之门,但好歹也是朱门绣户的世家娇养出的女公子,除了……何曾有过这样狼狈落魄的时候! 然而她不敢停下。 雨下如瀑。 狂风骤雨中,灯盏遽然熄灭! 浓重的黑夜漩涡似的骤然将她吞并,足下泥土吸足雨水,湿滑黏腻,难以前行。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节 容娡无法视物,只得放慢脚步,摸索向前。 不知行了多久,她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大喊:“这边也有脚印!她应该就在前面!” 那些人追上来了! 容娡呼吸一窒,来不及回头看,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树杈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怒颤,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泥水四溅,混乱之中,容娡不知踩到什么,身形倏地一滞,旋即重重摔倒在地! 足上撕心裂肺的剧痛钻入脑中,倒在地上的容娡没忍住,痛呼一声。 那一声只短促地冒了一瞬,紧接着她紧紧咬住牙关,硬生生憋住。 她忍痛坐起身,在足上摸到一个木制的捕兽夹。 到底是个才及笄的小女娘,摸到左足上汩汩而出的温热鲜血时,容娡吓了一跳,眼泪大滴大滴砸落,嗓中溢出轻轻细细的呜咽。 但疼痛令她脑中尚存一息清明,仅是失态一瞬,她便回过神,忍着剧痛,试着爬起身。 那捕兽夹似乎并未伤到她的筋骨,她的足尚可动弹。但地上满是湿泥,容娡试了数次,皆是脚底打滑,无法起身。 雨势渐歇。湿衣贴在身上,寒意透骨。 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不断朝她围拢过来,怒骂声、粗鄙不堪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她耳。 “……我好像闻到她身上那股香味了!” “小贱人还挺能跑,等我抓住她,非玩死她不可!” 容娡死死咬着唇,心中绝望横生。 她痛的几近麻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欲掏出匕首,自我了结。 可就在她的手探入袖中的那一瞬,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串菩提手持。 她动作一顿。 瞳仁中,倏地映入一片光亮。 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去,东边的天际泛起蟹壳青,光亮朝着四周缓慢晕染开。 天光既明。 容娡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 她看见,数丈石阶之外,雄壮古朴的佛寺。 容娡脊背一松,沾湿的睫羽眨了眨。 她悲喜交加,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温热的泪。 而后伸手探向身旁最粗的一根藤蔓,发了狠劲攥住,借着那股力道站起身。 她顾不得足上夹着的捕兽夹,一瘸一拐地走上石阶。 雨丝黏连,洗去她身上的泥尘。她身上凤信紫的衣料浸了水,颜色变深,成了娇俏的初荷红。水珠顺着她长袖滑落,迸溅开小小的水花。 晨风悠长。 容娡的裙裾被风抚起,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亘古不变的山峰、一派沉寂的苍翠之间,她是唯一例外的窈窕倩影。 婀娜的身姿太过显眼,身后那些人很快发现她的身影,磨拳擦掌地追向她,狂乱的脚步声将泥地跺的咯吱乱响,惊鸟漫天,满地哗然。 石阶比湿滑的泥地要好走太多,容娡强忍着四肢百骸中翻涌的剧痛,很快便走到山寺门前。 她眼眸微动,抬手整顿衣裳,柔声唤:“小师父……” 守夜的小沙弥原本在檐下正打着瞌睡,闻声看向她,而后愣在原地。 女子立在雨幕里,曲裾浸湿,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纤腰如细柳,身姿窈窕。 她肤色极白,抬手整理散开的长发时,墨绸缎似的湿发缭绕在皓白手臂上,对比明晰,这番惊心动魄的美貌,配上她那甜润的嗓音,仿佛羽尖撩在人心头,楚楚动人。 小沙弥张大嘴,用力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望见了山间的精魅。 身上本就疼痛不已,身后又有恶人追逐,这小沙弥却愣在原地。容娡心中有些不耐,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怯怯瞧他一眼,愈发柔弱地哽咽道:“小师父,民女昨日本欲上山礼佛,怎知被流匪盯上,如今受了伤,那些流匪还在穷追不舍,可否……可否容我躲一躲?” 那小沙弥闻言回过神,看见她脚上的捕兽夹,大惊失色,连忙拿了把油纸伞,将人迎了进来。 进了寺门,容娡方松了口气。这一放松,她便感到四肢沉重脱力,身形晃了晃,险些歪倒。 小沙弥见状,眼疾手快地搀了她一把,赶忙从一旁寻了根拄棍给容娡,引她往厢房歇脚。 容娡垂着眉眼,乖顺接过,正欲道谢,余光却忽地瞥见前方牌坊下停着一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清风将空气扫出涟漪,车盖下工艺繁复的银丝穗子荡过华贵珠饰,一阵冷冽的檀香自车上漾入容娡的鼻息。 她脚步一顿,心房忽地急跳起来。 眼前闪过一双极为昳丽好看,但又极其清冷的眼眸,清沉视线望向人时,如皎皎月光映雪湖。 那是一双属于男子的眼。 容娡不由得愣住。 就在此时,一列拿着长矛、身着玄甲的肃杀兵卫向他们迎面走来。 为首之人目光锐利,鹰隼似的望向容娡,寒声斥道:“做什么的!” 闻声,容娡的回忆被打乱。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躲了躲。 这时她才发觉,寺中竟有许多正在巡逻的兵卫。 这些兵卫脚步沉稳整齐、兵器规制统一,无处不彰显着,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 而能让这些精兵严密巡逻加以守护的,显然绝非常人。 容娡心跳如擂鼓,望着那些兵卫的寒冷铠甲,思绪纷乱。 沙弥赶忙赔笑:“军爷,只是个受了伤的柔弱女施主,不碍事的。” 那人置若罔闻,锐利目光来回打量容娡,又召来女尼搜她的身。 容娡乖顺无害地垂下目光,收敛好情绪,任由他们搜查。 确认她造不成任何威胁后,那兵卫才点了头,堪堪放行。 然而兵卫走开后,容娡的心跳却越发剧烈,长睫垂掩下的眸中闪动着明灭的光。 这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她昨日才见过。 在她初入丹阳郡,被流民纠缠上,最为狼狈的时候。 而这辆低奢华贵的马车。 乘载着它尊贵的主人,犹如神祇一般,降临在她的面前。 第2章 神祇 昨日晌午。 雨意未至,天幕潮湿得随时能搅出水来。 马车缓缓驶近丹阳城门,容娡有些好奇地掀开帷帐打量。 然而目光所及,尽是比肩接踵的难民。容娡莫名呼吸不畅,将帷帐放下。 她母亲谢兰岫见状,叹息道:“若不是有谢氏这层亲缘,你我说不定是这些难民里的一个。姣姣,日后你千万争气些,莫要像你的哥哥与父亲……” 容娡听腻了她的说教,乖巧敷衍两声。 静默片刻,她瞧向流民中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忍不住道:“母亲,此番既是投奔谢氏,自是要作出些名门之仪来。女儿素闻陈留谢氏推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们何不尽力行善,救济一些流民,也算是为谢氏攒积了功德。” 一听此言,谢兰岫满面欣慰,任由她派车夫分发了些干粮。 瞧见那对母女拿到干粮,容娡唇角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不多时,车夫去而复返,流民之中,有一男子尾随他而来。 男子自称是方才那对母女的亲眷,此番前来,是为感谢容娡的大恩大德,想请容娡走下车来,受他一拜。 容娡自帷帐缝隙瞥他一眼,见此人身量壮硕、红光满面,反观他的妻女却面黄肌瘦,心中不喜,本欲拒绝。 谢兰岫却满心想着要将救济的美名传出去,催促她下车。 容娡自知拗不过她,心中烦闷,不情不愿地走下车。 方一下车,她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四周的流民似乎正在朝她们聚拢过来,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容娡头皮一紧,面上敷衍的假笑有些挂不住。她方要退回马车,先前称要感恩的男人饿狼一般猛地扑过来,扯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女公子,你们身上的口粮与银钱,麻烦都交出来吧!” 马车中的谢兰岫见此情形,尖叫出声。 容娡被她吵得额角隐隐作痛,目光扫过四周,知晓与他们缠斗不过,便冷静地命车夫找出银钱与口粮。 她看着那男人清点银钱,本以为就此结束,人群中不知是哪个男人高喊一声:“狗哥,这女的长得这样美,要是卖到窑子里又能得到一大笔钱!” 此言一出,男人们看向她的眼神皆变了。 容娡眉心紧蹙,心中有些怨恨谢氏家训中的沽名钓誉。 险些要将她害死了! 扯住她的那男人的目光在她腰肢处流连两圈,眼中迸出粗鄙的光。他意味不明的嘿笑两声,当即死死攥着容娡的两只手,欲将她拖走。 容娡虽生的柔弱,但并非是个任人摆布的。 她眸光微动,楚楚可怜的唤了声大哥,说自己手腕被攥的生疼。趁此人心猿意马之时,抽出一只手,拔下锐利的发簪刺向那人的一只眼。 那人想来一贯凶恶,被她刺伤后,竟不管不顾地怒吼着将她推倒在地,抬脚欲踹她。 容娡重重摔在地上,眼前天翻地覆。 见那人抬脚踢来,她一时顾不得其他,连忙向一旁翻身滚了一圈—— 混乱之际,蓦地,扬起一阵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马蹄声。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节 旗帜在晨曦中飞扬,身着玄甲的兵卫脚步稳健,手持长矛开道,骑兵铿锵有力地齐声高喊:“贵主出行,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声声如惊雷轰鸣。 流民惊得四散,纷纷匍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纠缠容娡的流民被兵卫持长矛驱逐,容娡被人扶起,亦随着跪伏在地。 她鬓发散乱,钗环不整,手心蹭破一层油皮,裙摆上沾满尘土。 而就在此时,一辆极其奢华的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马车,缓缓驶近她面前。 恰好微风轻荡,车中的男子略微偏头,抬手按压车帘,长指间晶莹的菩提手持清脆碰撞,被帷帐上的珠饰勾了一下,掉在她面前,溅起一圈薄薄的尘埃。 冷冽的檀香声钻入鼻间,容娡下意识地抬眼,只匆匆望见男人一双极淡漠的凤目。 分明坐在极其昂贵奢华的马车中,他的眼中却无情无欲,淡漠如玉椟中供奉的宝珠。 哪怕是上一刻还拿在指间的菩提手持掉落,他亦十分平静冷淡,不曾出言叫停马车。 车轮轧过地面,很快驶离。 容娡低着头,怔怔盯着他掉落的那串菩提,莫名有些呼吸发紧。 这个犹如神祇般降临的男子——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 可是他的降临,却使容娡摆脱掉那些流民,得以借机逃脱。 那时她极低地跪伏在地。 心跳却跳的从未有过之快。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滔天权势的滋味。 …… —— “女施主,女施主……你可还无恙吧?” 带着担忧的声音传入耳,容娡收回纷乱思绪,掀起眼帘,对上小沙弥关切的视线。 她摇摇头,轻轻笑一下:“我无碍的。” 小沙弥叹息一声,望向容娡受伤的足,颇为忿忿,一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嘟囔道:“都已经说了女施主你受了伤,这些人怎么还非要坚持搜查,耽误了治伤可如何是好!” 容娡听着这番为她着想的话,又想到这一路奔来的艰辛,心中酸楚,倒是当真有了几分感激之情。 她轻声道:“多谢你……” 话还未说完,泪珠先一步砸下来了。 小沙弥憨笑摸摸脑袋:“不必言谢,这本就是贫僧应当做的……哎呀女施主你怎地哭了!莫哭莫哭,贫僧这便带你去治伤,咱们快走吧!” 容娡轻轻颔首。 走出几步,她抬手拭泪时,忍不住回头看向那辆马车,眸色复杂。 错不了。 马车窗扉外的珠饰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昨日助她得困的那辆马车。 那个男子,此时应当就在寺中。 略一斟酌,她轻声询问:“寺院中怎地这样多的兵卫,可是有什么贵人大驾光临?” “可不是吗,占着我们的大雄宝殿,排场可大了!” 容娡欲要再问,小沙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顿,猛地住了嘴,对此讳莫如深起来。 容娡不再作声,余光扫了四周一圈,悄悄记下往大雄宝殿去的方向。 许是他们走的有些慢,几个兵卫朝这边探看,容娡加快脚步,随他走入就近的一间空着的厢房。 小沙弥将她安置在榻上,疾跑去寻医师。 足上钻心的痛意一阵阵掀起,争先恐后地挤入四肢百骸。容娡半阖着眼,忍痛端庄地坐着,秀眉紧蹙。 她脑中思绪纷杂,既担心走散的母亲,又念着马车、以及马车里坐着的那个人。可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便压下翻涌的思绪,抬眸打量起厢房。 说来也奇,这座寺院规模颇大,各种佛殿齐全不说,种植的草木皆十分精致齐整,一看便是常有人在打理。可她方才一路走来时,兵卫见了不少,僧人倒是没见到几个。 就好像,他们在避着什么似的。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快乱的脚步声,小沙弥带着一位提着药箱的女医师折返。 女医师走进门,瞧见容娡足上的捕兽夹,面色凝重几分。 她试着动了动木夹,容娡当即痛的“嘶”了一声,眼中泛起泪花,脸上一贯带着的温柔笑意维持不住,惶惶看向她。 女医师检查几遍,宽慰道:“还好,伤得不重,不曾伤到骨头,只是要请施主忍着些痛。” 容娡颔首,咬紧牙关。 她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足,将脸别向一边,竭力忍着痛。 不知过了多久,医师拆下捕兽夹,将她足上的伤口包扎好,又在她身上其他伤处也上了药,颔首:“好了。” 容娡这才将头回正,望着足腕上隐约露出的擦伤,心中酸涩,喉间泛起血腥气。 即使又疼又难过,她亦未忘记带着笑容连声道谢。 医师走后,容娡被女比丘帮着,简单擦洗了身子,又寻了身干净的衣裳换上。 本欲托僧人帮忙找寻自己的母亲,怎知头一沾枕,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 容娡是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的。 她浑身酸痛,反应一阵才慢慢缓过劲来,坐起身询问一旁正在抄录经书的女比丘:“师父,外面发生何事了?” 女比丘走出去查看,回来时面色古怪:“院落外来了好些人,说要见女施主您。” 容娡心中一咯噔,困乏当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寻我的?” 难道是那些流民追来了? 想了想,她将这个念头否定。 寺中有重兵把守,按理说那些野蛮之人应当进不来才是。 不安感在心中蔓延开,容娡穿鞋下榻,走到窗牖旁往外看,看到的却是全然陌生的几张脸。 她心中惊疑不定,打量着这几人的衣着。其中有一个青年锦衣玉冠,瞧着并非是寻常人家。 莫非是母亲找到了救兵,回来寻她了? 容娡轻咬下唇,有些拿不准。那些人谈话内容她又听不清。思量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迈出厢房门,准备多探听探听再做定夺。 方一走出门,容娡便听见一男人大声道:“快让那女子出来!告诉她,她母亲在我们手中,要是不出来……嘿嘿,发生什么可就说不准咯!” 容娡猛地止了步,双眸惊惧地睁大,看向那个方才被人挡住的男人。 说话之人左眼上裹着纱布。 是昨日被她用簪子刺伤的那个流民! 旋即她反应过来他话中内容,一时顾不得害怕,惊怒道:“我母亲乃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们岂敢动她!” 此言一出,周遭的视线齐刷刷看向她。 人群中的玉冠男子摇着折扇,目光在容娡的腰腹胸口处不断扫视,流连几圈,又看向容娡的秾丽美艳的一张小脸,摇扇子的动作一顿。 他没有理会容娡的话,而是对独眼男人道:“张二狗,这就是你说要献给本公子的那个美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人目光骤然变得毫不掩饰,盯着容娡因为紧张气愤而不断起伏的胸口看个不停,啧啧道,“果真是个尤物。” 此时他才接了容娡的话,意味不明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朝廷命官?敢问令尊是什么官职啊?” 此人没由来的让容娡觉得恶心,但为了母亲,她只好应声:“我父乃会……乃一郡之丞!” 话音才落,那玉冠男子猛地仰头大笑起来:“郡丞……哈哈哈哈!我以为多大的官呢!” 他猛地收了笑:“你是从江左逃来的吧?想必令尊是江左某个失陷的郡的郡丞了?守城不力,朝廷不治他的罪已是天大的恩赐。你以为这区区郡丞的官位便能护你周全?真是可笑。” 容娡满面涨红,无法反驳。 他所言的确不错。更不用提,她父亲如今生死不明。 可为了母亲—— 她用力掐了下手心,强作镇定,试图温声同他讲道理:“那又如何?我母亲是谢氏中人,如若动她,谢氏必然不会放过你们。” 那些人听罢对视一眼,嘲笑声愈发大。 “谢氏中人?”玉冠男人嗤笑一声,“你若是谢家人,我还是谢家长子谢玹呢!好妹妹,还不叫几声哥哥听听?” 张二狗得意地道:“我们公子姓卢,父亲马上要出任朝中正二品的太常。今日公子上山礼佛,我‘特地’向公子提了你。你能入了公子的青眼是你的福气,不枉我们追了你一整夜。还不赶快跪在地上求饶,哄的公子高兴了,还能赏你个贵妾当当!” 容娡心烦意乱,不欲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脑中急转,思索着对策。 她似乎听母亲提过一个姓卢的官员。此人出身五望七姓,朝中不少势力依附于他,权力颇大。其子卢攀,性骄奢淫.靡,喜玩弄娈童美妾,传闻……死在他床上的女子数不胜数。 容娡倏地睁大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这些人既然能在众多兵卫的把守下进入寺庙,便说明他们所言非虚,此人当真是卢攀。 她绝不能被卢攀带走! “让开!”卢攀不满地看向拦在他们身前的几个沙弥,“再不让开,本公子便让我爹扣下你们这破寺庙,把你们统统打入奴籍!——你,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容娡悄悄后退几步,紧抿双唇,余光扫视着周围,试图伺机逃离,旋即又泄了气。 ——卢家权势如此之大,母亲尚在这些人手中,就算她逃得了一时,也难以逃得了一世。 威权如山,沉重压下。 身世尊卑的巨大差距,令容娡头皮发麻,几乎难以呼吸,心中浮生出一阵无力的悲哀。 难道屈于人下,伏低做小,直至被玩弄至死,便是她在这世道中唯一的路了吗?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节 卢攀带来的人与沙弥推搡起来,菩提佛珠哗啦啦的碰撞。 容娡愣愣地看向声音来源的佛珠,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猛地捏紧袖中的菩提手持。 ——那个男子掉落的菩提手持。 那人身份必然贵不可言。 他如今身在寺中,倘若她寻到他,向他求救,他是否会出手呢? 张二狗拎起一个小沙弥,重重甩到墙壁上,奸笑着朝容娡走来。 惨叫声撕扯着容娡的心弦。 她脑中的紧绷的弦“啪”的一下断了,当即后退几步,不管不顾地提起裙摆,一瘸一拐地从先前探看好的小路往外跑。 小沙弥曾提到过,那人占用了佛寺的大雄宝殿。 宝殿前立着一尊巨佛像,她来时记下了宝殿的位置,现在逃过去…… 那人说不定会在。 他是她眼下的唯一希望了。 飞檐斗拱随着她迈步被远远抛开,所有嘈杂的声音汇聚成心中坚定的一个信念—— 她得找到他,她得救自己一把! 容娡不顾一切地顺着记忆里的路径往前跑,裙裾被风鼓的猎猎作响。耳边玉坠随着迈步剧烈晃动,将她娇嫩的肌肤打的泛红一片。 许是天命助她,这一路跑去,并未遇见阻拦的兵卫。 容娡踉踉跄跄地闯入大雄宝殿。 远处钟楼上,蓦地响起深沉嘹亮的钟声。 钟响噌吰,响彻禅堂。 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脚步声惊扰,浸染上几分甜香,缥缥缈缈的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高阶之上,跪坐在蒲团上,俊美无俦却满身清冷的男人。 正午雨霁后的第一束日光,恰如其时的洒落男人满身,他的一身胜雪白衣晕开璀璨金光,乌发鎏金,宛如谪仙临世。 男人肤色冷白,骨相清隽挺拔,面容极俊极雅,面上神情却极其平静,平静的几近淡漠冷然。容娡闯进来时,他正轻阖眼眸,手持犍稚,缓缓敲着木鱼。 应是听见脚步声,他的长睫如鸦羽般轻轻扇动,微掀眼帘,露出一双琥珀色的昳丽凤目,安静地望向她,眸光淡然,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然而他垂眸看过来时,却莫名让人觉得他那双极漂亮的浅色眼眸中带着慈悲,整个人如同他身后悲悯众生的佛尊玉相,身在凡尘中,但不似凡尘中人。 他却并非死物铸就。 而是鲜活的、像是被供奉在神坛上的神明。 容娡怔怔地望着他,心跳怦然不已。 她有些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他出尘绝艳的相貌而怔忪,还是因为近在咫尺的滔天权势而发愣。 身后纷沓嘈杂的脚步追赶而至。 容娡回过神来,赶忙提着裙摆疾步踏上玉阶。 怎料体力有些不支,临近他身前时,她嗅着那阵熟悉的冷檀香,双腿一软,险些歪倒。 她知他身份尊贵,恐他不会出手相救,一咬牙,索性借了那力道,扭着细柳似的腰扑进他怀中,抬起一双盈盈泪眸看向他,软声恳求:“公子,救我,救救我,求您……” 第3章 漠视 缈缈的钟声一圈一圈漾开,清扬激越,驱散天幕中残留的乌云,金色日光漫过层檐迭叠的宝殿,草木间潮湿的水汽氤氲开。 容娡的眼底亦晃漾着潮湿的水波。 她伏在男人的膝上,微微仰首。 柔顺的乌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水墨似的流淌,日光将她细腻白皙的面庞勾勒出姣好的轮廓。千万缕日光凝映入她极美的一双眼眸,泛开茶色的光晕,瞳仁剔透若琉璃宝珠,波光流转,盈盈有泪。 钟声响彻整座寺院,浑厚低沉,震得飞檐下铜铃嗡嗡发颤。 亦震得容娡心尖发颤。 她望着男人冷白的下颌,嗅着他身上清苦的冷檀香,心跳如鼓点,震得耳膜发颤。 容娡一向美而自知,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美在何处。 她知道自己眼中含泪、泪珠欲坠不坠时,犹如桃花沾雨,最是惹人垂怜,没有男子不会心软。 可眼下,这个男人不仅对她的投怀送抱毫无反应,甚至连手都不曾抬一下,对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亦是半丝回应也无。 她分毫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杂乱的脚步声纷沓挤入大雄宝殿。 容娡心急如焚,知晓是卢攀等人追来。如若这男人再这般无声无息,只怕她将落入贼手,绝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她佯作惊惧不已、浑身发颤,实则双手紧紧攀住男人劲瘦的腰身,细腰一扭,娇软的身躯蛮横地挤入他怀中,跪坐在他膝上,隔着几层起皱的衣料,与他贴的一丝空隙也无。 软玉温香满怀,她死死的抓住他,犹如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便是连她柔顺的发丝亦是乖张地张牙舞爪,如蛛网般缭绕上他的衣料,与他安静垂着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剧烈的心跳碰撞上沉静心跳,冷檀香被清甜香侵染,沁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绮香,自四面八方钻入人的嗅觉,试图将平稳鼻息搅乱。 她倚在他怀中,柔软的脖颈轻轻发颤,红唇微张,凑到他耳边,唇齿间溢出一声声细弱的:“那些人要将我掳去,求您,救我,求求您……” 容娡嗓音本就甜软,如今刻意控制之下,声线又软又细,愈发甜腻,惹人怜惜。 在容娡几乎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时,谢玹终于有了动作。 他垂眸看向容娡,眼中古井无波,淡若秋湖。 四目相对。 他望见她绯红的眼尾,眼底盈盈的泪。 此时卢攀正带人追到高阶下,见此一幕,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气喘吁吁地啐道:“呸你个小贱人,我说怎么慌慌张张拔腿就跑呢,原是跑来寻男人了!” 他被张二狗扶着,抬腿气势汹汹地走上台阶,狠声道:“管你找的什么男人,只要我爹还管着丹阳一日,老子就是丹阳的天!今日我非得把你弄走!你最好识相点,否则老子玩够了就把你做成美人壶!” 美人壶此物,做法残忍非常,容娡在杂书中有所耳闻。 此时她心中当真涌上畏惧,喉间轻细地呜咽一声,受惊的小猫似的,愈发往谢玹怀里钻,哀求道:“呜……公子……郎君救我……” 谢玹被她抱的身形微晃,双手无处可放。 他眼眸低垂,长睫轻眨,如玉的长指极有分寸地虚虚扶着她的侧腰,似是在安抚,实则借此默不作声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容娡满目恳求地望着他,二人视线相触,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流逝的极慢。 在容娡咚咚的心跳声中—— 半晌,他轻轻颔首。 容娡怔愣地望着他浅色的薄唇,用力眨了眨眼。 他这是……答应帮她了? 就在这时。 一只胳膊被人大力扯住,容娡回过神,心猛地一沉。 “小美人儿,你给我乖乖过来吧!” 卢攀这厮竟是要强行抢人! 容娡吓得不清,头皮发麻,正欲挣扎,那要将她扯开的力道却忽地一顿。 “放手。” 她耳膜微震,听到身边的男人如是淡声道。 声线清磁,嗓音微冷,咬字很轻,语气还算温和,却隐约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两个字,令她一颗慌乱跳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卢攀瞪大眼,嗤笑道:“你是何人?本公子你也敢拦?” 谢玹缓缓掀起眼帘,看向他,目光极淡。 分明卢攀站着,占了站姿的优势,比跪坐着的谢玹要高上许多。 可当谢玹看向他时,却没由来地令人觉得谢玹才应当是站着的那个人。 他淡漠的宛如他身后悲悯众生的神像,俯视地上渺不足道的尘粒。 卢攀迎上他那极静极淡的目光,没由来的心中一震,隐约感觉到无形的、强势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压下。 他先是愣了一下,一时忘了此人尚未回答他的问题。片刻后。他用力将心头笼罩的异样甩开,扯着容娡的那只手加了几分力道:“该松手的人是你才对!” 那力道几乎要将容娡的腕骨捏碎,她蹙紧眉,牙齿咬住下唇,试图将胳膊抽回。 她眼波流转,挣动时,看向谢玹的侧脸。 像是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的赌|徒,一颗心怦然直跳,满心希望皆托付与他。 拉扯间,谢玹倏地动了。 他手指微微发力,虚虚扶着容娡细软的腰肢,托着她站起的同时站起身。 他的另一只手中仍握着敲木鱼的键稚,只是这键稚此时并未敲木鱼,而是在长指的控制下,敲在了卢攀攥住容娡的那只手的虎口上。 容娡只觉得腕骨上的力道猛然一松。 她连忙抽回手,后退半步,往谢玹身后躲去。 此时她才发觉,身旁的这个男子身量极高、极颀长。她的身量在江左女子之中已算高挑,但与他相较起来,她盘着发髻的头顶只堪堪能与他的下颌尖齐平。 这个男人,跪坐时已如神祇临世,如今站起身,更是巍巍如神山,皎皎似圣坛,遍身清冷矜贵,流露着不允亵渎的神圣,一举一动间,似有圣洁的神威沉沉压下,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身跪拜。 偏他的面容还极度平静,静的几近空白,似是并无压迫之意。但配上他那双淡漠的眼,细看之下,才会发现,他的神情其实是漠然。 犹如冰冷矗立着玉石佛像。 低垂眼帘,俯瞰凡尘,悲悯众生,又漠视一切。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节 只是这尊玉佛旁,如今倚着一个惶惶看着他、娇娇软软的容娡。 似是信徒终于引来了神明的注视。 容娡望着他持键稚的那只手,一颗心剧烈跳动。 他答应她帮她。他果然出手了。 她没有赌错。 卢攀怪叫一声。 他趔趄后退两步,满脸扭曲地用力甩了甩被谢玹用键稚敲击的那只手,惊怒道:“你——!你怎么敢打本公子!” 谢玹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被容娡揉皱的衣襟上,对他的大叫置若罔闻。 卢攀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步。 谢玹抬起手—— 卢攀吓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一把扯过张二狗挡在身前。 但谢玹根本就不是在理会他。 他抬起的手落在衣料上的褶皱上,拂尘似的轻轻拂了拂。 容娡在他侧后方看得分明,卢攀的脸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的。 她心中大为畅快,方才头皮发麻的惊惧感褪去不少,唇角隐晦地勾起一丝笑意。 只一瞬,又连忙压下,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 许是谢玹太过波澜不惊,卢攀一时没有轻举妄动。 他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谢玹,面色阴沉一阵,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温声道:“恕在下眼拙,方才多有冒犯。在下乃丹阳卢攀,敢问先生大名?” 谢玹望向他,面容雪净,薄唇微启,却不是回答,而是淡声反问:“丹阳卢攀?” 卢攀洋洋得意:“正是!” 他给张二狗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躲在谢玹身后的容娡:“先生有所不知,此女昨日伤了我这家奴一只眼,此番我们前来,是要同她清算清算这笔账。这种私事,先生若是插手……略有不妥吧?” 容娡对上他阴沉的目光,心下一沉。 她觑着谢玹的脸色,有些紧张地攥住他的一角衣袖,状似十分信任地挨着他,低低啜泣道:“昨日我与母亲初到丹阳,途遇逃难的流民,便下车分发了一些银钱与干粮。谁知这人恩将仇报,险些将我掳走,我刺伤他只求自保。若非公子搭救,今日我恐已遭不测……” 言罢,她以袖遮面,啜泣声大了几分。 从谢玹的角度,只能望见她哭的身躯颤抖,模样十分可怜。 谢玹的眼底不见动摇之色,神情依旧空净明淡。 少顷,他收回落在容娡身上的视线,目光落在卢攀脸上,淡淡扫量:“你当真是卢攀,丹阳郡守卢凡之子?” 卢攀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如假包换!” 谢玹微微颔首。 他略略往一侧挪移半步,同容娡拉开距离。 容娡察觉到,心头猛地一紧,后背霎时浮上一层寒意。 情形急转直下,心房仿佛被人用力攥住,勒的她喘不上气。 难道她的猜测是错的? 难道此人并非什么大人物,亦无法与卢攀抗衡? 那她岂不是今日将亡矣! 可他分明点头,说要帮她的。 容娡喉咙发紧,脑中纷乱一片,哀哀切切地抬起头,泪盈盈地看向谢玹,哀声道:“郎君……” 谢玹静立如松,并未看她。 他目光微冷,看着卢攀,淡声道:“来人。” “——拿下。” 第4章 心念 说这话时,谢玹的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吐字甚至算的上平淡,温冷斯文,像是高岭之雪融成的流水。 可当这几字淡淡落下后,那雪水却似被冷气骤然浸透,凝成一把薄薄的、寒冷的冰剑。 剑刃铮鸣,温吞又凛冽的威严肆意席卷。 大雄宝殿好似飘过一阵大雪,陷入静寂的沉肃之中。 出声即如冰剑出鞘—— 倏地,一阵如刀枪轰鸣般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身着寒甲的两列兵卫,得令后鱼贯而入,步伐沉稳有力,齐步向前时,将地面踏的嗡嗡发颤。 转瞬之间,密密麻麻的兵卫将殿前空地填满。 领头之人疾走几步,跪在高阶之下,沉声道:“属下失职!请贵主责罚!” 其余兵卫随之齐刷刷跪下,玄甲击地,地砖嗡鸣,扬声重复:“请贵主责罚!” 日光照过佛像头顶,洒在黑压压的甲胄上,折射出冷光,杀气四溢。 容娡望着星罗棋布的兵卫,睁大双眼,大为震撼,眼尾垂着的泪珠,竟一时惊停在脸上。 胸腔中的一颗心脏,更是因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迸发出几乎要破开血肉而出般激烈的跳动,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长袖下的手指默不作声地捏紧那串菩提。 她望向身旁玉立的谢玹,眸光闪烁。 她果然……还是没有看错。 谢玹的神情依旧十分平静,未因这种处尊居显的权势而作出丝毫改变。 又或者,他向来被这种权势所浸养,已成习惯,对此并不在意。 他垂着眼帘,轻轻抬手,令兵卫直起身。 而后视线抬起,目光扫向卢攀:“将这二人拿下。” 阶下众人震声应道:“得令!” 容娡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谢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侧脸。 他垂眸时,众生悲悯; 他抬眼时,生杀予夺。 这种极致的反差——令她有些畏惧,但更令她鼻息发紧、心尖发颤,想要靠近他。 上一次,她跪伏在尘地,仰视着他。 这一次,她站在他身后,被他庇佑。 脑中那个曾出现的、大胆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他这次的出手相救,不再如空中楼阁,而是渐渐堆砌成实质。 她得接近这个男人。 她得再接近他一些。 最好接近到——他能长久的为她所用,让她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不必漂泊无依。 而接近他的方式…… 容娡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面颊,红唇微抿,思绪纷乱。 兵卫长带了几个人上前,将卢攀与张二狗反剪着手压制住。 自方才兵卫出现起,卢攀便瞠目结舌,脚下生根般杵愣在原地。 此时被人制住,他才回过神来,便边扎边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竟擅自用兵缉压本公子?!我告诉你,我姓卢,我爹乃是朝廷命官,不日即将晋升!你你你、你今日敢捉我,你就等着瞧吧!” 兵卫长乜他一眼,嗤笑一声:“我们贵主说要拿你,哪怕是国君在此亦得将你拿下!卢郡守如今自身难保,公子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言罢,他恭敬地对谢玹行了个礼:“主上果真神机妙算!” 谢玹神情淡然,依旧没什么情绪。 顿了顿,不知为何,他忽地瞥了容娡一眼。 容娡心中盘算着小心思,不经意抬头,恰好迎上他那一眼。 她被他看的有些无措,心中一紧,手指微蜷。 这人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看不明白。 想了想,觉得他许是想让她退下。 可她还有难处尚未解决—— 脑中思绪飞速转动,容娡眼眸微动,俯身行礼,怯声讷讷道:“方才不知公子身份尊贵,一时情急,冲撞公子尊驾,还望公子见谅。” 谢玹淡淡地“嗯”了一声:“无妨。” 被擒着的卢攀见此一幕,怒不可遏:“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方才往男人怀里钻的时候可不是这模样的!还有你!一副圣人模样,竟为美色所迷!” 闻言,兵卫长悄悄打量容娡,瞧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先是眼前闪过一抹惊艳,而后略带惊奇地望向谢玹。 旋即他反应过来,怒冲冲地踢了卢攀一脚:“贵主幼年即被高僧点化,虽未遁入佛门,但长年修身养性,一向不近女色,你休得胡言!” 容娡哭哭啼啼,伏在地上的细腰颤的像风中柳绦:“卢公子莫要血口喷人……” 谢玹微微抬手,示意兵卫等人退下。 卢攀被带走,兵卫如漆黑的潮水般褪去。 待他们走后,他垂眸望着容娡,声音温淡:“你似乎有话要说。” 容娡咬了咬唇,抬起泪盈盈的眼:“民女的确有一事相求。” 她眼底闪着细碎的光,慢慢斟酌措辞:“民女逃上山时,不慎与母亲走散,母亲被那卢攀捉了去。民女位卑言轻,想恳请公子帮我救出母亲。”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节 言至此,她嗓中哽咽一片:“我自知身微力薄,于公子无益,但如若公子能帮我,日后我愿为公子献出我的一切,哪怕是……公子要我的性命。” 这番话,说的恳切无比,半真半假。 说到最后,更是美眸潋滟,隐约传情。 她在隐晦的自荐枕席。 终究是士族教养出的闺秀,哪怕是此时宝殿中仅有他们二人,说完这话,容娡不禁有些脸热。 但谢玹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的眼眸依旧冷淡,甚至极有分寸的,没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略一沉吟,他颔首答应:“可以。” 容娡看着他,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头一次对自己的美貌产生怀疑。 她仔细在他脸上看了两圈,的确未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半分情|欲。 她有些泄气,又颇为不甘。 略一思索,她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俯身叩拜:“多谢公子。” 直起身时,眼前却多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她有些不解的向上看,对上男人一双雪湖般岑静的眼眸。 谢玹垂着眼帘,目光轻轻扫过她的左腿,眉宇间浮出一点迟疑之色,温声道:“起来吧。” 容娡愣了一下。 不知为何,先前还没什么感觉的左脚伤口处,蓦地翻涌出剧痛。 其实不仅是左脚。 膝盖、手心……皆泛出细密的痛觉来。 两日经历的惊心动魄,她细嫩的皮肤上剐蹭出许多伤痕。 她一向红润的唇上,也干裂出一些细小的伤口。 容娡看着眼前的这只手,想到这两日经历的种种,没由来的,心中搅出滔天的酸楚。 ——他看出她受伤了。 这样处尊居显的一个人。 清澈的日光绕过焚香的烟雾,洒落在他冷白的手指上,隐约有暖意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容娡眼底。 眼前绣着金线的袍袖蓦地模糊。 容娡鼻尖泛酸,这次没有丝毫伪装,实打实地落下泪来。 她边哭,边看向自己沾着尘土的手心,面露窘迫,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借他的手站起身。 静默须臾。 谢玹略一思忖,隔着衣袖,握住她一只手腕,略微发力,将她带起。 容娡脚上痛觉加剧,她踉跄一下,扶着他的小臂站稳。 她的发洒在谢玹的衣料上,发尾漾出弧度。 酒酿似的甜香幽幽缭绕入谢玹的鼻息。 谢玹立即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 容娡抬袖揾泪,哽咽道:“……多谢公子。” “不必。”谢玹神色似有温和,重新跪坐在蒲团上。 容娡垂着头,并不妄想这人现今能屈尊降贵地将她送回厢房。 她缓了缓足上的痛感,便一瘸一拐的走下台阶。 走着走着,她忽地转过身,看向高台。 谢玹果然还安静地跪坐在那里,眼眸轻阖,淡漠的一如她来之前的模样。 但又似乎略有不同。 此时容娡脸上的泪珠已消散近无。 她眸色深深,仰头望着他,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回想起兵卫说的话,心中的盘算着的念头愈发强烈。 兵卫说他,向来修身养性,不近女色。 这样一个洁身自好、品性端方,又手握大权的男子。 似乎,刚好适合漂泊无依的她来依附。 容娡收回视线,看向衣袖中他遗落的那串菩提。 在怦怦的心跳声中,坚定了自己的心念。 她想要接近他。 她想要得到他。 她要勾引他。 哪怕她连他的姓名都尚未得知。 哪怕他身处在她遥不可及的高台上。 但,当她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眸时。 她的心中便隐约浮现出,“得到他”——或者说,得到他的权势——这个念头了。 —— 日影渐渐晦暗,雪云翻涌。不知不觉间,周遭氤氲开潮湿的气流,天幕沉沉如墨染,似是又要落下雨来。 容娡离开后,谢玹仍在佛像前跪坐。 不知过了多久。 雨丝缈缈垂落,谢玹缓缓睁开眼。 乌云蔽天,檐下铜铃轻响。 他睫羽轻眨,淡声道:“静昙。” 一直藏在暗处的暗卫持伞上前:“主上。” 伞面遮住大部分光线,谢玹半阖着眼,面上神色莫辨。 静昙脸色讪讪,踯躅片刻,斟酌道:“主上,今日是属下办事不力,竟让不知来路的那女子近了您的身。属下自愿领罚。” 谢玹语气淡淡:“无妨。清修时撤下兵卫,是我的命令。” 静昙恍然大悟地颔首:“主上果然算无遗策!此番用计扳倒卢凡,卢家大势将去,临近江东的其他数郡必定有所忌惮!” 谢玹跪坐如松,静静听着。他的脸在雨幕里愈发斯文苍白,不知为何,神情竟显得有些恹恹。 他听着静昙的禀报,站起身,却冷不丁地听到一声清脆的“丁啷”。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 静昙弯腰捡起,捧给他看:“咦,是女子的耳珰。” 焚香的烟雾在细雨中飘摇、缭绕,隐约有清浅的甜香传来。 谢玹望着那串碧玉耳珰,忽然极轻的说了一句:“那女子并不在我的计策之内。” 静昙没听清:“啊?” “没什么。”谢玹的声线重又冷淡,“让你将这耳珰送还给她。” 第5章 祈愿 容娡被谢玹救下的消息,很快便在寺院中传开。 回厢房的路上,容娡遇上许多前去参禅的僧侣,他们看向容娡的目光很奇异,有惊讶,有怜悯,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 她迎面朝他们走去时,他们是仿佛躲避什么似的,原本整齐有序的队伍主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容她通过。 容娡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眼,又困又累,没细看他们的神情,只当他们是好心让行。 艰难走回厢房,她早已困倦不已,头一沾枕便昏天黑地的睡了过去。 夜里她睡得不大安稳,隐约听到低低的谈话声,似乎是有人前来问话。 但她的眼皮很沉,听到动静后,眼珠动了动,又陷入昏睡中。 — 次日,雨霁天晴,碧空如洗。 晨时的静钟声自钟楼传彻整座寺院,容娡悠悠醒来。 这一觉睡了太久,她颈项发酸,缓了一阵才起身。 厢房外有早起去参禅的女比丘陆陆续续经过,住在容娡隔壁的寂清法师见她醒了,送来些素膳。 “施主且用些膳,稍后医师会来给施主换药。” 容娡含笑道谢。 寂清法师说完,又指了指容娡的枕边:“昨日施主睡下后,有个男子送来了一只耳珰,说是您落下的。我将它收在施主枕边了。” 容娡一愣,看向枕边,果然望见一串碧玉的耳珰。的确是她的。 寂清法师要去参禅,不便多留。容娡起身将她送到门外,回到床边坐下后,唇角温婉的笑意慢慢消失。 昨日她没注意,并不知耳珰落下。但寂清法师说来送的是男子,昨日与她有过接触的男子仅有谢玹一人。 她摸着空着的那只耳垂,心中有些懊悔,昨日不该早早睡下,夜里听到说话声时更不应该不起身,以至于错失一次与谢玹接触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送耳珰来的不是谢玹本人,应该是他的某个属下,否则寂清法师的反应不会那般平静。 这样想着,她心中稍微开心一些。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节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天高云淡,清风和畅,天气十分好。 医师来给她换过药后,容娡感觉脚上的伤痛减轻许多,便打算在寺院中走一走。 谢玹既然答应帮她寻母亲,容娡便不怎么担忧她的安危。反正有人去寻,与其她枯坐着忧心忡忡,不如出去走走,做些实事。 她口中的实事,倒不是亲自去寻母亲,而是如何接近谢玹。 如今容娡对他,可以说是几乎一无所知。 这人如今在寺中,她出去转转,说不准就偶遇到了,届时若能略有接触,也不算是白费功夫。 容娡出门时,刚好遇见了参禅回来的僧侣。 她看到僧侣中熟悉的那个小沙弥,便笑吟吟地颔首打招呼,怎知那小沙弥的回应有些躲闪,与他同行的僧侣看见容娡,更是加快脚步,扯着他快速离开了。 他们避她如洪水猛兽,容娡有些莫名其妙,待人走后,顷刻沉了脸,秀丽的眉微蹙。 一些主道上仍有不少兵卫在巡逻,但他们中的大多数昨日见过容娡躲在谢玹身旁,因而并没有阻拦她。 寺中栽种着一些桂树,因为寺院在山上,花开的较山下晚些,此时正盛放,隔着老远便能嗅到一阵幽幽的桂花香。 容娡循着清香走到千佛殿附近,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跟在她身后低唤:“女施主,女施主!” 容娡回头,望见了方才的那个小沙弥。 她心中因方才的事有些不快,不怎么想理他。但她毕竟腿脚有些不便,小沙弥很快追上来,鬼鬼祟祟的拉着她往僻静处去:“女施主,你且随我来,我有些事同你说。” 容娡只好收起脸上的不愉,随他走。 小沙弥左右观望一阵,拉着她站在靠墙的一株桂花树下,压低声音:“女施主,你可曾发现,今日寺中许多师兄师姐待你有些疏离?” 容娡的确发觉了。她来了兴致,点点头,有些委屈地细声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沙弥轻声道:“我知道,但还望女施主能够保密,不要同别人说。” 容娡信誓旦旦地点头。 小沙弥便同她道来:“昨日救下女施主的那个贵人,他命格带着极凶的煞,我们出家人皆怕他,所以这两日,寺中鲜少有集体活动,我们也不敢往大雄宝殿那边去。” “女施主昨日同他接近,师兄们说你是女子,凶煞会传染到你身上,让我们先远离你两日。不过女施主你别担心,这几日多多吃斋念佛,过两日便好了。” 容娡恍然大悟的“啊”一声,若有所思:“小师父可知是什么煞?” 小沙弥仔细回想一阵:“师兄说他,嗯……命格多凶星,命格偏曜,还有……什么聚四煞劫空,总之是个很凶恶的煞!那位贵人眼下住在青檀院,据说还要在寺中住上一段时日,施主如若想安康无虞,切莫同他接触过多。青檀院与大雄宝殿近日还是不要去为好。” 容娡唇角含笑地听着,实则眸中一片冷色。她淡淡地应下:“我知道了。” 小沙弥不大放心地看了她好几眼,想了想,双手合十,对着她连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容娡并不信鬼神之说,耐着性子听他说了半天,不过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她心中有些不耐烦,浅笑着转移话题:“小师父,寺中可有许愿树之类的许愿之处?我想前去许愿。” “有的有的!就在大雄宝殿旁边。”言罢,小沙弥欲言又止,“施主过去的时候小心些,莫要午时去。午时……那位会在殿中参禅。” 容娡一一应下,柔声道谢。 待小沙弥走后,容娡慢慢抬起眼,长睫下的眼眸中冷而不屑。 什么没道理的无稽之谈。 对于鬼神之说,她虽不信,但持有敬畏之心;但命中带煞之说是在太过荒谬,这些人竟如此听信,连同他有短暂接触的自己也避若洪水猛兽,实在是愚昧。 容娡自己曾受过命格之论的波及,吃了些苦,故而她对此十分不屑。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谢玹当真命中带煞,这煞还能危及旁人,但他如今处尊居显是真的,他昨日出手解救了她也是真的。 她才不会听信他们的谬论。 她偏要接近这个男人。 — 一墙之隔的千佛殿内。 清甜绵香的桂花香,宛如少女甜美的歌喉,悠悠绵长。香味越过墙头,不知为何,混杂了些清苦气。 静昙站在谢玹身后,听着墙外的交谈声,身侧的拳头握紧,面上更是一片愤然之色。 待墙外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他忿忿不平道:“主上方才为何要拦我!就该容我翻过墙去,拔了那人的长舌头!” 一身白衣的谢玹坐在石凳上,手持经书,正垂目浏览。他面容冷白,神情温和安静,似是丝毫未被外界的议论影响到。 闻言他抬起眼,看着静昙,语气漠然,仿佛是在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之事:“议论我命格的人数不胜数,不仅限于这座寺庙,涵盖整个大巍,难道你要将天下人的舌头尽数拔取?” 静昙恨声道:“属下当真有此意。” 谢玹阖上经书,语气缓而淡:“佛曰,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1]。且不论你能不能将天下人之舌尽数拔完,便是你想拔,你以为我会在身边留下这般不分孰轻孰重之人来用么?” 静昙咬牙,仍是气不过,拔出佩剑跑到一旁闷声舞剑。 地面上堆着些落叶,被静昙的足尖带起,哗啦啦乱响。 谢玹看了一眼那些被剑气凌|虐的叶子,没什么情绪,继续看经书。 日影偏移,时辰流逝,寺中响起斋时的钟声。 一声接着一声,提醒谢玹,参禅之时将至。 他站起身,看了还在闷声练剑的静昙一眼,轻轻摇头,走出千佛殿。 他走路时,脚步声轻而沉稳,仪态提拔,如松如玉,每一步都走的如书法大家写下的横竖,十分赏心悦目。 谢玹边走,边思索着政事。 卢凡通敌,铁证凿凿,如今卢氏既除,但丹阳仍盘踞一些不服朝中掌管的地方势力…… 许是他太出神,步子又走的有些快,临近大雄宝殿时,一时不察,竟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轻呼一声,声音甜软。 甜香气扑面,谢玹回过神来,感觉那人身体有些倾斜,眉心微蹙,伸手去扶。 那具柔若软玉的、属于女子的身躯,却赶在他的手之前,歪倒在他怀中。 只相触一瞬,边连忙慌慌张张的撑起身站好。 容娡收回手,后退两步,有些惶惶地垂着眼,娇弱不堪地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未曾看清身后有人……” 她虽面作惊慌,实则低头嗅着那股冷檀香,眼角偷偷望着那绣着金线云纹的衣襟,心中简直高兴的要开出花来。 这人可算来了! 不枉她在此徘徊,候了半个时辰。 见是她,谢玹顿了一下,淡声道:“是我走的有些急。” 闻言,容娡惊喜地抬起眼,佯作才将他认出:“恩人!” 丝缕阳光从头顶的榕树映入她的一双茶色眼眸中,她的瞳仁剔透若琉璃,简直亮的如同在发光。 谢玹望着她满是惊喜的眼底,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欢喜地唤完那一句后,容娡便没再同他交谈,而是垂下纤长的眼睫,目光四下逡巡,寻了一阵,有些焦急的看向他:“公子可曾看见一个祈愿牌,我方才本欲挂在树上,但……” 她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了点撒娇般的懊恼:“但不慎撞到公子,便寻不见了。” 此事因他而起,谢玹不便走开,便同她一齐找寻。 他很快在身后找到一个挂着红穗子的木牌,拿给她看:“是这个吗?” 容娡惊喜地用力点头。 她从他手中接过祈愿牌,顿了顿,看向榕树,有些难为情地咬了下唇,细声道:“公子,我听人说,祈愿牌挂得越高,心愿能够实现的几率便越大。但我身量不够,能否劳烦公子帮我挂上……”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举手之劳。 谢玹略一斟酌,便伸手去接祈愿牌。 她将祈愿牌递给他,柔软细腻的指尖,与红穗子一起不经意地轻轻掠过他的指腹。 触感有些痒。 谢玹拿着祈愿牌,走到她相中的枝条下。 将那木牌系在枝上时,谢玹的视线不经意地滑过上面的字。 ——“愿恩人逢凶化吉,平安顺遂,不再有受他人非议之忧。” 第6章 药草 谢玹去挂祈愿牌时,容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不过她在意的并不是祈愿牌,而是谢玹的反应。 眼前这株参天的茂盛榕树,昨日她离开大雄宝殿时便注意到。先前在那小沙弥面前询问是否有祈愿树,只是想转移话题,不想同他继续说下去。 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地得知了谢玹的行迹。 小沙弥走后,容娡便来到榕树下,早早候着谢玹,准备守株待兔。 方才望见谢玹走来,她撞到他身上后,便顺水推舟地将手中的祈愿牌丢到谢玹身后。 昨日接触过后,她大抵能看出,这人虽然看上去不食烟火,十分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其实这人恪守君子端方,温其如玉,品性亦颇为高洁。 一些力之所及、举手之劳的小忙,如若主动提出,他不会袖手旁观。 现今看来,她的推测果真不错。 先前谢玹拾起祈愿牌时,她观察的仔细,望见他并未注意到祈愿牌上写着的字; 但她容月姣既然写了这个同他有关的祈愿牌,又好不容易才等到他,自然没有白费功夫的道理,便提出请他帮她挂祈愿牌。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 容娡看着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眼底极快地闪过狡黠之色。 日光洒金,自榕树枝叶间的罅隙流漾到谢玹冷白如玉的一张脸上,将他的脸渲染出几分平和的温度。他静静站立在树下,长指缠着祈愿牌上的红绸带,安谧美好的犹如一幅细细描摹的工笔画。 看清祈愿牌上写的是什么内容后,谢玹动作一顿,视线一时竟有些难以从那行隽秀的字上挪开。 他本不欲窥探旁人的心愿,目光一直规规矩矩的平视,不曾往有字的一面上看,怎知方才系结时不经意瞥见,便烙入眼中。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节 他没想到她的愿望同他有关。 更何况,不久前她才听过有关他命中带凶煞的谗言。 她应该同常人一般选择对他避之不及才对。 …… 谢玹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只一瞬。 很快他便回过神来,薄唇微抿,将祈愿牌系好,目光轻飘飘地移开。 转过身来,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似是分毫未曾变动。 “挂好了。”他淡声道。 容娡看清他神情平静的一张脸。 他那双眼眸仍如椟中漂亮的宝珠,泛着矜贵冷漠的光泽,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她没看出哪怕是半分动容之色,不禁有些气馁,轻轻“嗯”了一声:“多谢公子。” “不必。” 好不容易同他见到面,容娡并不想让他们的对话就这般毫无进展的草草结束。 略一思索,她望向不远处的大雄宝殿,柔声问:“公子是要去大雄宝殿中参禅吗?” 谢玹极轻地颔了颔首。 容娡想了想,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昨日见到公子时,公子似也是在参禅。想来应是日日如此?” 谢玹看她一眼:“对。” 容娡没再开口。她看向榕树枝条上系着的祈愿牌。 树上挂着许多祈愿牌,但谢玹身量高,系的也高。微风拂过,属于容娡的那个木牌,红穗摇曳,比其他木牌要高上一截,在绿叶中十分显眼。 一时无话。 谢玹抬步欲走,但许是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他停了一下,缓声叮嘱道:“你好好养伤。” 言罢,他便要离去。 容娡看着他挺隽的背影,颇为不甘地咬了下唇。 她忽然小跑几步,追上他,攥住他一角衣袖,气息不稳道:“公子!” 谢玹顿足,垂眸望进她眼底。 身量娇小的姑娘家站在他身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瞳仁流光溢彩,纤长的睫羽扑簌眨动,带起眼中粼粼的光晕。 她颇为羞赧地咬着红唇,讷讷道:“公子救我性命,我却还不知道公子的名姓,能否、能否请您告知……” 言罢,她迅速低下头,只留下乌黑的发顶和一截嫩白的后颈,露在他的视线里。 谢玹清晰地望见,她的雪白的耳廓上晕开绯红的一片。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木牌上的那行字却不知为何浮现在眼前。 她在其上称呼他为“恩人”,想来是并不知晓他的名。 沉默良久。 容娡的嗓音越发细弱,几乎要哭出来:“公子……” 谢玹轻叹一声,温和又不容置喙地抚开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撂下又冷又轻的两个字: “谢玹。” —— 回厢房的路上,容娡感觉身上有几处地方有些痛痒。 她摸了摸痒意最甚的耳,又低头检查了下自己衤果露在外的肌肤,看见红肿一片的几个小包时,确认自己是被蚊虫叮咬了。 山寺多树,下过雨后,桂花树与榕树又格外招蚊虫,容娡在榕树下逗留许久,身上落了不少蚊子包。 山中蚊子的嘴要比山下厉害些,每一处被叮咬的地方皆是瘙痒难耐。 好在,此行并非一无所获。 不然容娡就要郁闷了。 周围有零零散散的僧人经过,容娡心情还算不错,强忍着抓挠蚊子包的欲望,快步往回走。 她先是去了寂清法师房中,向她求了些草药涂上。 待痒意稍微褪去,便回了自己的厢房。 这几日的经历,令容娡对周遭环境比较敏|感,一踏入房门,她便感觉到房中陈设似乎有轻微的改变。 一抬眼,望见桌边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娘!” 她惊喜不已,疾走几步走进房中,一面围着母亲检查她是否有恙,一面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谢玹的手下做事当真迅速得力。 她进来时,谢兰岫正在饮茶。 待容娡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而松开手后,她忽地放下茶盏,冷哼一声。 看见母亲脸色不大好,容娡僵了一下,迟疑着唤:“……母亲?” 谢兰岫又冷哼一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在旁,这才斜眼睨着她,轻飘飘地打量两眼,暗讽道:“逃跑时丢下母亲不管,只顾自己,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容娡听出她话语中的冷嘲热讽,心头好似被尖刺扎了一下,笑容散去,没有说话。 谢兰岫的目光在厢房中绕了一圈,哼道:“你在这佛寺中安安稳稳地倒是好,我替你被人捉去关了整整两日!见你从外面回来时眉眼带笑,想必我的女儿是在此过得很是快活?” 她猛地拍了下桌面:“丝毫不求上进!你干脆削了发做姑子去,甭做我们容家的女儿了!” 厢房外不时有比丘经过,谢兰岫拍桌的那一下动静不小,不少人悄悄递来窥探的眼神。 容娡注意到那些视线,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看着母亲明显不悦的脸,注意到她丝毫未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方才重逢的欢喜忽地在心中荡然一空。 厢房中的气氛变成了容娡熟悉的沉重压抑感。 她忽然没由来的浑身疲倦,没有替自己解释,也没有同母亲争辩。 谢兰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尖酸的话犹如开了闸的水一般滔滔不绝。 容娡垂着眼眸,心不在焉听完她的话,半晌,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声:“母亲,我受伤了。” 谢兰岫一愣。 容娡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找寂清法师,另觅了一处厢房住。 —— 夜里,容娡脚上的伤口泛起万蚁噬心般的痒痛。 她被疼痛折磨的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猜测可能是伤口在结痂。 容娡经历过的憋屈事不少,却从未像眼前这般落魄过,难受地只想哭。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间厢房里不知为何有着许多蚊虫,蚊虫围着她嗡嗡叫唤,逮着她衤果露在外的手臂叮咬不停。 容娡不堪其扰,伸手在黑暗中挥动几下,嗡嗡声仍未消停。 白日里同母亲闹得不愉快,容娡心里本就带气,此刻更是气得咬牙,忍痛坐起身,掏出寂清法师给她的草药包,又用蒲扇四下驱逐一番,确认没了动静,才安心躺下。 睡意朦胧袭来,容娡捏着草药包,迷迷糊糊地回忆白日之事,隐约觉得“谢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但谢氏多高门显贵,这样处尊居显的一个人,出身谢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细想,嗅着清苦的药草香,脑中混沌,默默思索,这药包着实是好物,明日她得去找寂清法师再讨一些来。 —— 隔日一早,容娡心中念着草药包,便马不停蹄地奔去寂清法师房中,嗫嚅着开口,欲再向她求一些来用。 寂清法师翻找片刻,摇头道:“草药包是先前夏日里所制,贫尼现在也没有剩下的了。” 容娡不自觉地挠着手臂上被叮出来的包,闻声面露失望,但不忘道谢。 “入秋这么久,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蚊虫?” 寂清法师有些疑惑,但见她手背上红肿一片,叫住她,想了想,道:“虽然药包不曾剩下,但寺中应还剩下些草药。施主可以去千佛殿附近瞧瞧,那边应该栽了一些藿香和艾草,晒干以后可以制药。” 千佛殿离谢玹常去的大雄宝殿不远,容娡昨日去过。 这岂不是刚好名正言顺地为了她偶遇谢玹创造了时机! 容娡的唇角浮上一丝笑意,连声道谢。 待医师前来检查完她的伤,容娡便拎着寂清法师借给她的小铲和竹篮前去千佛殿。 容娡围着千佛殿寻了一圈,果真在千佛殿通往大雄宝殿的那条道路旁寻到了一些栽种的草药。 她盯着药草看了一阵,面上露出难色。 她并不认识这些药草。 许是因为谢玹经常在这周围活动,附近并没有什么僧人,也不见兵卫,没人能帮她辨认。 容娡不敢轻易乱挖,恐自己办错事惹人嫌。 思索一阵,她俯下身,意在观察哪些药草附近没有蚊虫的踪迹——想来那样的药草应有驱蚊之效。 才低下头,余光里忽地望见一道雪白的颀长身影。 来人是谢玹。 他步履款款,宽衣博带,身影如晨间的第一场清霁雪光。 和煦的日光穿透树丛,光怪陆离地在他身上投下光斑,衣边滚着的银线云纹隐约浮现。 容娡心中一喜,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装作对谢玹的到来毫无察觉,直至脚步声近前、步伐减慢,才若有所感地回头,盈盈地抬起眼,欠了欠身子行礼,柔声唤:“谢公子。” 闻言,谢玹停下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静昙,略带惊奇地看向容娡。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节 容娡趁机得寸进尺:“可否容我稍作打扰?” 谢玹垂眼看她,没说话,似是默许。 容娡用葱白的指尖指了指草药丛,面色有些难为情,话语中隐带了点撒娇似的恳求:“谢公子能否帮我辨认一些药草?我需要用,但并不认得……” 静昙看向谢玹。 容娡亦略显希冀地看向谢玹。 谢玹清沉的视线滑过药草,看向容娡,面容雪净:“可以。” 第7章 纵容 谢玹答应的这样干脆,反而让容娡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只是想寻个缘由、趁机接近他,没想到他竟真的会辨识草药。 旁边的静昙更是瞪大双眼,神情古怪,像是看着什么新奇事物一般打量着容娡。 谢玹的社情倒依旧是空净明淡,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异样的目光,画中人似的站立着。 微风习习,将他的衣袍吹起涟漪。 谢玹淡淡扫了一眼草药丛:“要什么草药?” 容娡收回心神,试探着走近他身旁:“要艾草和藿香。” 说这话时,她状似不经意、实则蓄意抬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碎发。 衣袖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下滑,露出一截嫩藕似的雪白小臂,恰好清晰地落入谢玹望过来的视线里,令谢玹望见她手臂上被蚊虫叮咬的红肿痕迹。 谢玹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没多过问,低垂着眼帘辨认药草。 容娡窥着他冰雪似从容的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玹……同她以往见过的人皆不同。 他让她很是难办,几近是无从下手的地步。 她细细回想这几日二人的交锋,发觉,几乎每次他肯出手帮她,皆是因为她主动提出要求; 如若她不主动进攻,容娡相信,他只会漠然以视,绝不会主动。 对她似有若无的蓄意诱|引,他更是视若不见,待她的态度同旁的人似乎并无不同。 这样的人,这样的处事方式,让人如沐春风,却也令人丝毫看不透他,对他的心中所想毫无头绪; 同时,却也愈发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神秘吸引力。 容娡垂下眼帘,极轻地叹了口气。 几个呼吸的来回,谢玹已将她要找的药草辨认出来,温声唤:“静昙。” 静昙应声走上前。 谢玹命他拿起小铲挖药。 容娡看似安静地站在一旁,实则一直在悄悄观察谢玹。 她看得分明,谢玹吩咐完后,静昙满脸错愕。 饶是她目的不纯,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公子只需在旁告诉我是哪一株,我自己来便好。” 谢玹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布着零星红肿鼓包的手背:“不必,让他来。” 容娡注意到他清沉的视线,被他看得手指微蜷,乖顺地垂下眼,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种心中的小心思被他窥破的感觉。 但谢玹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静昙平日里习惯舞枪弄剑,从未做过挖药这种拖沓繁冗的活,捏着小铲的动作有些笨拙,挖药时总是将草叶碾烂。 谢玹脸上不见恼色,也无催促之意,只淡声在旁指点。 容娡认真看了一阵,大抵可以辨认出哪些是藿香、哪些是艾草。 见药草将竹篮装满大半,她小声道:“这些应该足够用了,多谢公子。” 谢玹“嗯”了一声,又指了几株让静昙挖。 容娡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却看见与先前浑然不同的几株药草。 她心下疑惑,听见静昙同样疑惑地问:“主上,这并非是这位女公子要的药草啊。” “我知。”谢玹声音平静。他面容雪白,没看容娡,“但这是驱蚊的药草。” 静昙没懂,满头雾水,应声照做。 但容娡听懂了。 她呼吸乱了一拍,心房忽地急跳起来,猛地抬头看向谢玹,眼底迸出一簇火苗一般的光亮。 她仔细端详着这张骨相清峻、俊美不似凡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异乎寻常的神情。 但他仍如不染凡尘的神像。 眉宇间似乎隐约有些淡漠悯色,一双昳丽的眼眸毫无波澜,幽静如雪湖,不曾因她有任何动容。 容娡直勾勾地望着他,心绪翻涌。 愈发琢磨不透,愈发想要琢磨透。 谢玹这块美味而难啃的骨头,偏偏激起了斗志。 不远处的小道上传来几句人声,容娡顺着谢玹的目光看去,瞧见两个沙弥正朝这边走来。 谢玹忽然极轻地蹙了下眉,低声道:“足够了。” 静昙便依言停下动作,将装满药草的竹篮递给容娡。 容娡敛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连声道谢。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拢着雪色的广袖走近她,伸手指向竹篮中的几株药草:“晒干之后焚烧,可以驱蚊。” 容娡眨了眨眼,心里像被羽毛的尖梢轻轻搔动,泛起一点发痒的涟漪。 她对着谢玹盈盈一笑,琉璃般的眼珠溢出潋滟的光晕:“我知晓了,多谢公子。” —— 容娡走后,静昙望着谢玹雪净的面容,踟蹰一阵,有些疑惑的试探。 “主上……似乎对这位容小娘子颇为照拂,是觉得她是女子,遭遇可怜么?” 容娡的身份,自她第一次接近谢玹后便被查的清清楚楚,确认过她没有隐患。 若非如此,兵卫、暗卫们根本不会让她有任何接近谢玹的机会。 谢玹没回答,神情冷而漠然。 他的视线越过静昙,看向刚才正往这边走来的那两个小沙弥。 小沙弥显然看见他的存在,面露惊恐,猛地止了步,慌慌张张地择了另一条道走,仿佛谢玹这个人是瘟疫般令他们避之不及。 谢玹平静地收回视线。 容娡的确可怜。 但如今这世道,活的不易的可怜之人不计其数。 他的身份虽然注定他要对世人心怀悲悯,但却并不允他亲自去将这些可怜之人一一去照拂——若他那般行事,这世道早便乱了套。 第一次救下容娡,是迫在眉睫的无奈,更是因他本来就要扳倒卢氏,救下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的顺手之举。 然,此后的一次次因她停下脚步…… 谢玹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说出具体的缘由。 正如容娡无法看透他,谢玹亦无法将她完全看彻。 他能看出容娡在蓄意接近他,也知道她心思不纯,似乎是另有所图。 她同他以往见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并无不同。 那些俗人,无论是为了他本人还是为了其他——诸如权势,诸如地位,总之是为了从他身上谋取一些什么。 眼下,容娡应当是想谋求他的庇佑。 这种近乎卑微讨好的伎俩,谢玹并不算陌生。 容娡的手段着实算不上高明。 但容娡与他接触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又略有不同。 她似乎……只是想同他亲近。 故而,谢玹漠然地纵容了她的一些不过火的举止。 想要看看,她能为他做到何等程度。 静昙见他面上一片冷漠,在心中叹息一声,小声嘟囔道:“好歹也是出身士族的娘子,哪怕遭了难也不该落魄到如此地步,被那种腌臜人纠缠不说,如今还被僧弥排挤,连药草都得自己带着伤来采……” 这句话不知如何招到了谢玹,谢玹倏地掀起眼帘,冷冷地看静昙一眼。 静昙觑见他的一张冷脸,讪讪一笑,识相地闭上嘴。 — 雨过天晴,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容娡将谢玹帮她辨认的药草提回厢房,在院子里晒了一个雨后,水分便晒去不少。 临睡前,她依照谢玹的话,忍着烟熏火燎,费力将他所说的那种药草点燃,呛的只咳嗽,不禁在心里颇有微词。 好在,入睡后点燃的药草起了效用,没什么蚊虫来侵扰。 连着几日皆是晴天,晒了两日,药草便全部晒干。 容娡不好意思频频麻烦寂清法师,便柔声细语地向她讨了做驱蚊药包的法子,自己试着做了几个。 静昙挖了许多药草,容娡的药包也做了许多。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节 她将药包分了几份,给寂清法师和母亲送去一些。 清点着剩下的药包时,她忽地想起她已数天未曾见过谢玹。 容娡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谢玹那般目中无尘的人,或许这几日没见,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她心中不知为何清楚的笃定——他没有。 谢玹每日固定去大雄宝殿参禅,那边长着许多招蚊虫的树木,也这人不知挨没挨过叮咬。 略一思索,容娡挑拣出几个做工好看的药包,筹备着给他送过去。 总归这药包里的药草是他的下属摘的,她此去见他名正言顺,不算多刻意。 通往大雄宝殿的道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人。 容娡脚上的伤口好的很快,现今已不怎么痛了。 她脚步轻快地往大雄宝殿走去。 快到大雄宝殿时,她忽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下,聚着几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鬼鬼祟祟地在议论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听了几句。 这些人是议论她的。 见她走来,那几个沙弥的声音不但没有压低,打量她几眼后,反而越发肆无忌惮: “这就是那个被凶煞夺舍了的女人吗?” “对对对,你瞧她手背上的肿包,师兄说了,就是因为和那人有过接触,被煞反噬了才这样呢!” “这也太吓人了……” 说着说着,他们看向容娡的目光,越发畏惧与嫌恶。 容娡几乎要听笑了。 她手上的鼓包是蚊子叮咬造成,因为肌肤细嫩,迟迟不曾消减下去,不知他们是如何得出这般荒谬的结论的。 但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没脑子的人惹自己不如意,她不想同这样没脑子的人计较,以免既伤了和气,又惹得自己不快。 她面不改色,欲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般路过。 岂知,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听完这番话后,竟满脸厌弃的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恶狠狠地往她身上砸。 容娡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够快,迅速往旁边闪躲,这才堪堪躲过。 她咽不下这口气,估摸着时辰,带着笑脸,轻声细语地同他们理论:“小师父为何要用石子砸我?” 小沙弥望见她那张瑰丽极妍的笑脸,有些发愣。 见状,一旁年龄稍大沙弥按捺不住,凑在他耳边撺掇了些什么,小沙弥又愠怒地捡起一块石子:“坏女子!走开!” 容娡微微侧目,余光隐约瞥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眼眸微动,咬着牙狠下心,没有躲闪,任由那枚石子砸在自己身上,脸上刹那间变得惊慌又难以置信,泪珠霎时大滴大滴地砸落。 她惶惶摇头,向后退了几步,以袖遮面,啜泣道:“你们……这是何意?” 小沙弥“呸”的一声,又捡起一块石子。 见他如此,容娡当真有些恼了,强忍着还手的念头,任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咬紧牙关,长袖下的手,紧攥成拳。 石子即将丢出时—— 容娡听见,脚步声因她停住,而后似乎临时更改了方向,疾走几步。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冷喝:“住手!” 第8章 巧合 小沙弥被那一声唬住,面露惊慌,手中的石子“啪嗒”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到容娡脚下。 容娡抬起哭的梨花带雨的脸,恰如其分地朝身后看去。 出声之人并不是谢玹,而是跟在他身旁的静昙。 但容娡很清楚,若没有谢玹的授意,静昙断然不会出声呵斥。 容娡的眼中蓄着泪,她有些看不清谢玹的脸,眼前只有模糊的、浮动着的斑斓光晕。 但他那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清晰耀眼,斑驳地融化在她含泪的眼眸里。 像是大旱之年,寒冬里滴雨未降的旱地,终于迎来的一场碎琼乱玉般的大雪,久旱逢霖。 容娡的眼泪落的更凶。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抹雪白,半真半假地啜泣,小跑着靠近他。 一近他的身,柔软的十指立即隔着衣袖攀住他一条手臂,哭腔道:“公子……” 隔着一层衣料,相触的瞬间,谢玹能清楚地察觉的她哭的浑身发颤。 他下意识地垂眼看向她,望见她眼尾、鼻尖皆哭的通红,雪白的脖颈一抽一抽,几乎要哭的断了气。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玹不喜也不习惯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容娡拉住他的那一瞬,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一下,下意识地要抚开她的手。 然而小沙弥对她出手的原因——他方才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抵猜出同他有关,见她现今委屈成这番模样,他不好将她推开。 况且容娡攥的用力,他也没法从容脱身。 他望着被容娡揉出褶皱的衣料,瞥见她的指尖在发抖,到底没能说出让她松手的话。 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的淡然雪意似是被搅开,略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阵,抬眼示意静昙。 静昙立即会意,上前大声呵斥道:“你们胆子倒是大的不得了,竟聚众在此欺侮女客!” 沙弥们望见谢玹前来,已是噤若寒蝉;静昙说话时声色俱厉,更是将他们唬的一动不敢动。 静昙冷笑一声:“是觉得云榕寺里的日子过的太舒服无趣了?若你们当真这样想,那我便禀明住持,让你们还俗下山去!” 这些沙弥年纪不大,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或者是弃婴,因战乱流离失所,被住持好心收留。 若是下了山去,在这如今凶恶的世道,只会是死路一条。 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沙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立即痛哭涕流道:“官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妄议这位贵主和这位女施主了!我们真的知错了!” 其余年纪小的有些不明所以,但跟着大的慌张求饶。 静昙冷哼一声,让他们按照寺规去领罚。 沙弥们如蒙大赦,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感激涕零地道了谢,拔腿便跑。 谢玹却突然淡淡地开口:“等等。” 他掀起眼帘,面色空净明淡,目光却犹如一场裹挟着雪的风,直直地锁定某个小沙弥的背影,没什么情绪地的开口:“过来。” 那小沙弥后背一僵,没由来的哆嗦了一下。 谢玹的语气听着淡然,实则声线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旁边的大沙弥推了他一把,他回过神,不敢违抗谢玹,顶着谢玹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沉重的腿,一步步朝他走去。 “道歉。” 小沙弥“扑通”一下跪地,涕泗齐流地磕头:“我不该妄议贵主您,我真的知错了呜呜……实在对不住!” 谢玹目光一顿,朝一旁避开半步,侧目看一眼容娡,淡声道,“不是同我道歉,是同这位娘子。” 正在掩面抽泣的容娡,闻声,哭声一停。 她的心弦像是被他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余韵发热发颤,颤的她的指尖不由得在他的衣料上留下几道浅淡的划痕。 小沙弥立即将头偏转了些:“对不住女施主,我不该对您出言不逊,更不该用石子伤您!实在对不住!” 容娡泪眼朦胧地睨着他狼狈的模样,心念浮动,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想到方才这小沙弥方才用石子砸中自己的肩,气得牙痒。 然而谢玹在身旁,容娡得维持柔弱可怜的形象,不好现在发作,便轻轻的点头,犹带着点哭腔的细声道:“你走吧。” 她嗓音细软如乳兽,谢玹凝眸看向她。 她没有说原不原谅。 应该是不愿意原谅的。 小沙弥闻言浑身一松,小心翼翼地抬眼请示谢玹,见谢玹颔首准允,赶忙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待他们皆离开后,谢玹的目光扫过容娡哭得通红的眼,落在她用力攥着自己胳膊的一双手上,眸静如远山,淡声道:“好了,人都走了。” 容娡绯红的鼻尖动了动,讷讷点头,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而用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相峙半晌。 谢玹看着被她攥出的皱褶,眉尖蹙起,嗓音微沉:“我要去参禅。” 容娡当然知道他要参禅。 她状似纠结的踯躅一阵,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谢玹睫羽轻眨,抖落一圈金粉。 略一沉吟,他缓声道:“日后如若有人找你麻烦,可以去找住持或静昙。” 这是隐晦地让她不要来找他的意思了? 容娡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咬着下唇,抬起泪光闪烁的一双眼,忍着泪意不情不愿地点头。 谢玹没再停留,迈步往大雄宝殿走,一旁的静昙看了温顺的容娡一眼,跟上他的脚步。 容娡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缓缓抬起眼,漂亮的眼眸中翻涌着一片复杂不解的情绪。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这人分明前一刻还为她出头,下一瞬却暗示她不要再找他。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节 她想不通,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不由得紧紧攥住自己的袖角。 却在不经意触碰到袖里的药包时,脑子清醒了几分。 看着那几个小小的草药包,容娡才想起此行原本的目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之行与谢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她实在是不甘。 想了想,她擦干眼泪,慢吞吞地迈步朝大雄宝殿走去。 她今日非得跟着谢玹,伺机同他更进一步。 — 大雄宝殿内。 日光温煦,缓缓流漾,将一袭雪白的长袍染的鎏金四溢,像冬日雪后的晨间,晴空映照的圣洁雪地。 因着钟声未响,尚未到谢玹参禅的时刻,他便静静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安静的一丝人气也无,好似他本不应出现在这凡尘。 今日的云榕寺中格外静寂,大部分兵卫昨夜依照谢玹指令,趁夜色下山,去清剿丹阳暗中盘踞的反叛势力。 静昙静静侍候在一旁,望着自家主上漠然从容、如冰雪雕琢的侧脸,知晓他今日参禅的时辰要比以往稍微久一些。 在他的记忆里,调用那些生杀予夺的权势之后,主上总是这样安静又沉默。 眉目悲悯,阒冥沉寂,犹如圣池中一潭圣洁的死水。 静默良久。 静昙低声道:“属下以为,主上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今日主上竟因容小娘子而出手,着实令我有些吃惊。” 谢玹睁开眼。面容雪白,眸如幽谭,静静看着他。 静昙被他看得心中发憷,忙叹息一声,转而道:“唉,容小娘子留宿在此,受了不少委屈,还好方才遇到了我们。” 谢玹别开视线,良久不语。 正当静昙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谢玹忽然极其冷然地轻声道:“静昙,你不觉得,今日我们出现的时机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静昙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浑身一震。 是啊。 怎么他们一出现,便恰好撞见容娡出现,还恰好碰见她被那群小沙弥欺负呢? 静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他又难以怀疑自己的亲眼所见,一时心中有些天人交战,面露纠结的沉默下去。 谢玹轻轻地阖上眼。 心乱如麻之际,静昙忽然听到几声极轻的脚步声。 他听觉灵敏,立即按住腰间佩剑,目光锐利地向声音来源处扫去。 却意外地望见一抹檀粉色的身影。 来人怯弱地抬起一双琉璃似的眼,是本应该早就离开的容娡。 静昙收回佩剑上的手,神情古怪地看向谢玹。 谢玹也察觉到动静,沉默地回应静昙的视线,望向容娡,不动声色。 容娡的脚步十分轻微,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他二人的神色,确定自己不曾打扰到谢玹后,才继续朝前迈步。 她踏着石阶,轻缓地走上高台,将手中捏着的草药包捧给静昙,悄悄看一眼谢玹,轻声道:“这是前几日公子帮忙辨认的药草做的草药包,有驱蚊之效。我记得这边蚊虫较多,而公子又时常来这边参禅,便想着给公子送来一些,方才……忘记了。” 谢玹默然。 静昙觑着谢玹的脸色,接过容娡给的草药包,神情越发古怪。 容娡送完草药包,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十指来回搅动,声若蚊讷地试探道:“我……我不想回厢房,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我可以在殿中待一会儿吗?我绝不打扰您。” 她轻轻咬着下唇,眼眶又泛起绯红的泪意。 看上去柔弱又委屈,局促不安极了。 谢玹垂着眼帘,平静地看着她,看见她纤长的睫羽沾着细小湿润的水珠。 半晌,他收回视线,没有否认,默许了她的请求。 见他点头,容娡的心房愉悦的急跳两下。 她连忙压制住太过雀跃的心思,轻声道谢,寻了一个离他们较远的角落,安静坐好。 不多时,钟声响彻寺院。 谢玹起身走到佛像前,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容娡坐立不安,似是伸手在胳膊上抓挠什么。 谢玹没由来地顿足,侧目看向她。 容娡坐下的地方,靠近树丛,杂草丛生,蚊虫甚多,估计此时正在将她当作血包似的叮咬。 他的眼前没由来的浮现出先前瞥见的,她嫩藕似的手臂上一个一个红肿显眼的叮咬痕迹。 沉默一阵,谢玹遥遥淡声问她:“为何不走?” 为何宁愿被蚊虫叮咬,也要停留在此处? 容娡抓挠手腕的动作一停,知道谢玹在问她,垂着头,不说话。 能为了什么。她能有什么理由不走。 她睫羽低垂,眸光闪烁,忍着皮肤上的痛痒,在心中无声的想。 因为你啊,谢玹。 为了见你。 为了你。 谢玹。 但她不说话的安静模样,落入谢玹眼中,便成了她被问的有些不自在。 谢玹轻叹一声,有些无奈:“过来,坐过来些。” 容娡抬起一张秾丽白皙的小脸,踟蹰一阵,迟疑地朝他走去。 见她动身,谢玹收回视线,这才跪坐在蒲团上,轻阖双眸,默诵经文。 日光丝缕,满殿静谧。 蓦地。不知从何处遽然传出一声爆破般锐利的破空声! 容娡耳膜一刺,下意识地抬起眼,看清那物后——下一瞬瞳孔骤缩。 她慌乱地朝前奔走一步,失声道:“谢玹!当心——!” 第9章 裂痕 容娡出声的那一刹,谢玹倏地睁开眼,微微侧头。 一支通身乌黑的羽箭擦着谢玹雪净的面颊“嗖”地一下飞过,深深钉入地砖的缝隙中,箭尾嗡鸣不已。 箭矢带起的气流,扬起谢玹耳后的一缕发。 谢玹站起身,盯着箭射出的方向,眸若冷冰。 霎时,数十个黑衣人从院墙翻入,手中拿着刀剑,游走成一个半包围圈,迅速朝高台上的谢玹逼近。 静昙抽出佩剑,飞身挡在谢玹面前,看见钉在地上的那枚箭矢,脸色有些难看。 他捏指吹了声口哨,边护着谢玹,边低声道:“是响尾蛇教的人。这些人有备而来,主上当心。” 口哨声传出很远,十几个与静昙装束相似的侍卫飞奔而来,提着武器,与高台下响尾蛇教的人缠斗在一处。 兵刃相交,铮锵乱响,刺耳难忍。 静昙护着谢玹后退,欲往正殿中躲避。 谢玹眼眸微动,看向容娡。 容娡虽从战乱之地逃出,但未曾亲历战事,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此时正吓得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谢玹低唤:“容娡。” 容娡立刻回过神来,抬起发软的腿朝他跑去。 谢玹扯了下她的衣袖,将她护在身后。 三人迅速退入大雄宝殿的正殿。 容娡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因为心神不宁,险些绊倒。 谢玹眉心轻蹙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牵入殿中。 谢玹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晰地传到容娡手腕的肌肤处。 但容娡此时心惊肉跳,哪里还有闲工夫想着怎么勾引他,半分旖旎心思也无,满脑子皆是先前那支险些射中谢玹的箭,心跳剧烈的几乎要跳出胸膛,后怕不已。 进入正殿后,静昙提着剑在殿中巡视一圈,确认殿中没有伏兵,从一只蒲团底下摸出一把剑,呈给谢玹,道:“主上与容娘子在此躲好,外面人手不够,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谢玹神情自若地颔首。 静昙提着剑,疾步冲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殿中陷入静寂。 容娡目送静昙离开,眼皮直跳。 谢玹松开她的手腕,气定神闲地面对正中的释迦像跪坐下。 静昙方才给他的那把剑被他随手放在蒲团边,他轻阖着双眼,脸上神情依旧冷淡漠然。 好像方才险些被箭矢射到的人不是他一般。 殿外的刀枪碰撞声与厮杀时的惨叫声不断顺着风灌入容娡的耳。 她心慌不已,紧张地揪紧自己的衣角,有些后悔自己今日非得来找谢玹了。 她想寻个地方躲起来,目光扫过殿正中的三尊释迦像,又扫过十八罗汉像,看来看去,发现与其躲在冰冷死沉沉的佛像后,似乎还是躲在谢玹身边更为安全些。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节 不光安全,还能顺理成章地靠近他。 她定了定神,将排列整齐的蒲团抱起来一个,放在端庄跪坐的谢玹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忙活,紧挨着他跪坐下去。 檀粉色的曲裾搭在谢玹雪白衣衫的一角,谢玹的衣角被她压住。 容娡后知后觉,动作一顿。 谢玹睁开眼看她。 他目光清沉,直直望入容娡眼底。 容娡顶着那样的目光,莫名有种小心思被他看透的感觉,忙乖巧的笑了笑,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状似温顺地垂下头。 方才逃离走得急,容娡的发髻微散,有一缕发贴着她的脖颈溜入衣领之中。 容娡一动,那缕发便贴合着她的动作起伏。 谢玹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将自己被压住的衣角抽出,抬手从容不迫地整理衣袍。 见他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容娡想起今日的目的,觑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悄悄挪动,更近地挨着他,稍微一动便能碰到他的手臂。 谢玹身上的幽幽冷檀香灌入她的鼻腔,容娡嗅着这股清浅的香气,心跳稍微安定一些。 然而下一瞬殿外传入的越来越近的铮锵声又将她的心高高地提起—— 容娡揪住谢玹的衣角,惶惶往身后看了一眼,声音有些发颤:“你的兵卫呢?” 谢玹瞥她一眼,不答。 容娡问完便自知有些失言,那些兵卫的去向岂是她可以过问的。 她抓着谢玹的衣角,想了想,轻声问:“方才我听静昙说,那些人是响尾蛇教的人。响尾蛇教是什么呀?” 谢玹眼帘低垂:“支持江东叛军,与朝廷对立的教派,此前多在闽南活动,近来活跃于江东。” 容娡轻轻“喔”了一声。 谢玹侧目看她:“还记得方才那支会响的箭吗。” 容娡用力点头,她记得。 谢玹目若寒玉:“此箭离弦时会发出破空锐响,是响尾蛇教派的象征。” 容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教派以毒蛇命名,听着便凶神恶煞。 她有些害怕,还想问这些人为何要刺杀谢玹——但这显然不是她应过问的。 她有些焦灼,回忆方才情形,细想一阵,大抵猜出谢玹的兵卫今日许是被调离,刺杀的人得知消息,趁机行动。 不知静昙带着那十几个侍卫,能否战胜有备而来的响尾蛇教刺客。 虽不知佛寺其他地方现状如何,但这些刺客显然是冲谢玹而来。这般想着,容娡心中越发后悔,紧紧咬住下唇。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早离去,不该死皮赖脸地进入佛殿跟着谢玹。 时间在容娡的焦灼中缓慢流逝。 谢玹眼眸半阖,余光能够清晰地看见容娡眉头微蹙,正颇为不安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神情不似方才的害怕,倒像是在纠结后悔什么。 谢玹收回视线,浓密的睫羽掩住的眼底,雪原一般的空寂。 他心中一片冷然,漠然地想。 如若他没猜错的话,现今容娡心中应是在后悔今日接近他了。 她对他有所谋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谋取自己想要之物时会给予他对应的等价交换。 她至多为亲近引|诱他而使一些小伎俩,便轻而易举地以为可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了。 而如今,性命被要挟之刻,她毫不犹豫地后悔接近他。 分毫不似他第一次救下她时,她口中所说的,能为他献出一切,哪怕是她的性命。 她与旁的接近他、妄图既得利益的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刀剑交鸣声铿铿入殿,谢玹忽地觉得有些心念浮躁。 他睁开眼,微微向前倾身,拿起身前摆放着的键稚,慢条斯理地敲起了木鱼。 空灵的木鱼声在空荡的佛殿中传开,飘过幢幡,隐有回音。 容娡诧异地抬起头,目光错愕的看向谢玹敲木鱼的那只冷白的手。 别人都要拿着刀架到脖子上了,这人居然还有闲心思敲木鱼! 邦邦木鱼声与刀剑铮锵声交错在一起,容娡心烦意乱,很想站起来给从容不迫谢玹一脚,再把他的木鱼踹翻——但她也只能想想。 她只不过是一介柔弱的女子,更何况她还觊觎着谢玹和他手中的权势。 容娡垂着头,忿忿地扯了把自己的裙角。 她的裙角下遮盖着谢玹的一角衣袍,被她一并扯住。 木鱼声一顿,谢玹垂目看她,眸如死潭,冷而幽深。 容娡心尖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像是被毒蛇吐着信子锁定住的猎物,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再看时,他的神情又分明是清冷疏离、甚至是带着点神性的。 她愈发看不透这个人,连忙松开误扯住的他的袍角,抬手帮他铺平理好。 整理时,指尖又不小心碰到他的腿侧。 指腹传来精瘦紧实的触觉。 谢玹一顿,再次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容娡僵住。 天地良心,她当真不是故意摸他的! 现今佛殿外这打打杀杀的局势,她哪里还能生出半分旖旎的绮念来勾|引他! 她委委屈屈地收回手,指尖没由来地有些发烫,手指不禁微微蜷缩。 她悄悄觑向谢玹的脸色,这人一脸淡然的敲着木鱼,丝毫瞧不出半分异样。 谢玹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的余光也警敏地察觉到,释迦像后的幢幡,幅度不自然地动了两下。 不像是被风抚动,倒像是人为拨动,隐约有窸窣的动静。 谢玹眸光微凝,盯着那幢幡,一只手仍拿着键稚,徐徐敲着木鱼;另一只手悄然摸向身侧的佩剑。 幢幡蓦地被高高扬起—— 谢玹掐住容娡的腰,一把将她捞起,提着佩剑,急急向后退去。 佛龛被人提剑劈开,木屑纷飞,两个提着剑的黑衣人从幢幡后破出,飞身合力踹翻佛像。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发生在短短的眨眼间。 容娡眼睁睁地看着实心的佛像重重砸在方才他们二人跪坐的蒲团上,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如若不是谢玹方才反应极快,将她拉起,现今她已经被砸成一滩肉泥了! 金身佛像嗡嗡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将地面砸出一个凹陷的坑,尘灰四下飘开。 容娡的耳膜被震的生疼,喉咙也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谢玹带着她退开过后,横在她腰后的那只有力的手臂立即极有分寸地收回。 容娡惊恐地盯着那佛像,有些脱力,惶然不安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那两个黑衣人见阴招不成,对视一眼,提着剑冲向谢玹。 谢玹面冷如凝冰,抽剑出鞘,护着容娡,挽了个剑花,剑气撞得墨发四散纷飞,容娡手指触到他冰凉的一缕发。 谢玹极快地从袖中递给她一把匕首,上前与那两人缠斗在一处。 容娡盯着他的背影,心高高的提起。 谢玹瞧着斯文,并不像是会用剑之人,她很担心他会不敌。 容娡心惊胆战地躲在柱子后,担忧地蹙眉看了一阵。 她不懂剑术,但隐约能看出,谢玹以一敌二,脸色却从容不迫,舞剑如信手抚琴,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应是能够应对的。 她渐渐放下心来,攥着他给的匕首,看向殿外,有些犹豫。 现今这两个刺客被谢玹牵制住,殿外的黑衣人又正在台阶下与侍卫交手,她要不要趁乱逃走? 黑衣人的目标并不在她,她应是能悄悄溜走的。 可…… 容娡指腹摩挲着谢玹的匕首,心中天人交战。 她若为自保离开,此举无可厚非,谢玹也不会对此颇有微词。但眼下的机会难得,如若她离开,日后说不定就难以接近他了,同他定会疏远。 谢玹这般处尊居显,他的兵卫不会一直不在,援兵不多时定能赶来,眼前的困境届时必然迎刃而解。 她若留下陪着谢玹,显然能凸显出她的情深义重,与谢玹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会更为亲近,她离自己的目的也就更近一步。 深思熟虑半晌,容娡一咬牙,决定放弃逃走。 她将目光放在谢玹身上,小心翼翼地观察战局。 谢玹很快占了上风。他的一袭白衣胜雪,长袖翩翩,手中剑如流风般自交锋的剑刃中游走过,将那两人的剑一一击飞。 容娡心中一喜,唇角微微上翘。 谢玹制住一人,手中剑刃横在另一人的脖颈上,面色很冷,但没了下一步动作。 容娡看出他似是不想杀人,左顾右盼一阵,揪下帐幔,袅袅娜娜地跑过去,双手递给他。 谢玹瞥她一眼,目光在她白皙的脸上停留一瞬,接过帐幔,将两个刺客先后捆住。 容娡长长呼出一口气。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节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倒下的佛像,又恶狠狠地剜了眼那两个刺客,雀跃地娇声称赞:“谢玹哥哥,你好厉害!” 谢玹如松如玉地站立着,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打斗时起皱的衣襟。听到她这样称呼他,他指尖动作一停,垂下睫羽,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一同从险境中脱身,说不好还能同他亲近上几分,容娡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她站在谢玹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谢玹一直垂着眼眸,听着她娇声娇气的嗓音,脸色冷而漠然,同先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容娡的声音忽然停住。 谢玹下意识地抬眼,望见她倏地张开手朝他扑过来,将他撞得身形一晃,旋即他被柔软的她牢牢抱住。 ——不对。 被她拥住的一刹那,谢玹敏锐地察觉到古怪。 尚不及他深想,容娡情急之下,惊惶失措到几近变了调的惊呼,便传入他的耳中。 “哥哥当心——” 谢玹一怔,对上黑衣人一双满是怨毒的眼。 利刃刺破衣料,刺入皮肉的闷响声,在同一时刻,清晰传入谢玹的耳中。 他感觉到有滚烫粘稠的液体,一滴滴砸落在他的手背上。 意识到那是血的时候,谢玹瞳仁骤然一缩,手指似被烫到一般痉|挛了两下。 利刃刺入容娡的肩,又被拔出。 容娡柔软的身躯被剑刃带的的晃动两下。 这一切在转瞬之间发生。 谢玹猛地飞起一脚将那人踹翻,沾着血的剑当啷落地,声响剐刺着人的耳膜。 与此同时静昙带着潮水般的兵卫奔入,将那刺客制住。 容娡绵软无力地伏在谢玹怀中,脸色苍白,疼的发抖。 她为他挡了一剑。 刺向他心口的,致命的一剑。 谢玹垂着眼,望着她失了血色的脸,瞳孔巨颤。 他那张雪净的、淡漠的,无情无欲、不悲不喜的脸上—— 头一次出现了一丝愕然的裂痕。 第10章 假意 容娡被刺客刺中的是右肩肩窝。此处痛觉分外敏锐,剧痛一阵阵翻涌,浪潮似的撞向四肢百骸。 她痛的忍不住发抖,额角满是细汗,口中不禁轻轻嘶气。 殿中满是嘈杂的混乱声响,但谢玹的听觉好似将杂音尽数隔开,耳中一片茫茫嗡鸣的空寂,唯余容娡唇间细弱的痛呼一下一下地拨动着他脑中的那根弦。 他神情的失控仅有一瞬间,很快便收敛好情绪,回过神来,低下头极快地查看容娡的伤势。 容娡无力地倚靠在他怀中,他扶着她,自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雪帕,微微用力堵在容娡的伤口处,用以止血。 手掌覆上她的肩上的伤处时,谢玹感受的分明——她应是痛得厉害,浑身在簌簌的发抖,像一只可怜的、受了伤的乳兽。 容娡喉中呜哼出一声沉闷的痛呼,没受伤的左手攥住谢玹的衣襟,动作间,血腥气蔓延晕开。 “谢玹,谢玹……” 她一声接一声,细弱地低唤他的名姓,似是对他极其信任。 ——放眼整个大巍,也找不出几个敢连名带姓称呼谢玹的人。 兵卫们制住刺客,听见容娡这般称呼贵主,又见两人距离极近,姿势亲昵,震惊之余,不禁提着剑面面相觑。 谢玹虚虚拥着她,声线清沉,纵容了她的动作以及对他的称谓:“我在。” 容娡打着哆嗦朝他身上贴近,像是刻意地往他怀里缩,又像只是单纯因肩头的伤而痛的哆嗦。 摸索片刻,她发着抖的手终于摸到谢玹的心口,摸到一片干燥的衣料后,长长舒出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喃喃道:“你没事……便好。” 言罢,她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浑身卸了力道,双眼一阖,径直晕了过去。 那只停留在谢玹心口处、柔软白皙的手,也随之脱力,顺着他的胸口慢慢滑下去。 谢玹的心口忽地一空。 分不清只是因为她的手抽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薄唇微抿,一把捞住那只绵软无力的手,动作小心地调整了她的姿势,轻手轻脚地将她打横抱起。 容娡檀粉色的裙裾因这抱起的动作微微飘漾,像雨幕中弯垂的菡萏花。 谢玹的手背上沾了些血,他一动,血滴顺着雪白的手指蜿蜒流淌,鲜明的颜色对比,颇有些触目惊心。 一旁侍立的静昙被那血色刺的回过神,立即上前,伸出手,道:“主上,让属下来吧。” 谢玹漠然地垂下眼。 他的眼前莫名浮现出,容娡红着眼圈对他道,“他们都不喜欢我”的那一幕。 他眸光微动,淡声道:“传医师来青檀院。” 青檀院,是谢玹如今在云榕寺中的居所。 静昙一怔。 谢玹吩咐完这一句,便抱着容娡抬足往殿外走。 静昙看见,他雪松般的背影因为迎着光,被勾勒出虚糊的轮廓,白衣墨发,越发不似凡尘中人。 但同时他也看见,谢玹跨过门槛时,容娡檀粉色的裙裾,在行走间缭绕在他的白衣上,将那空寂的白染上几分温度。 静昙低声应下:“……是。” — 谢玹抱着容娡并不怎么费力,很快便回到了青檀院。 他将她安置在一处干净宽敞的厢房中的榻上,守在榻旁,用帕子捂住她流血的伤口。 没多久,静昙带着女医赶来,谢玹松开手,退让至一旁。 昏睡中的容娡若有所感,眉头紧蹙,唇瓣微动,轻喃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静昙依据她的口型依稀猜测出,她说的是“谢玹”。 厢房中的气压莫名一沉。 容娡的伤在肩膀处,医师须得解开衣襟给她上药。 静昙与谢玹不便留下,退出居室,走到外面的厅堂中。 日光从菱花窗中渗入,斑驳照到谢玹雪白的脸上。 谢玹的神色很冷,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犹如荒原中被霜雪裹挟的雪松。 他的手中攥着方才为容娡止血的那方帕子,血将帕子浸透,湿哒哒地贴着他的掌心,有些黏腻。 他洁白无瑕的衣袖上也染上了几缕血。 静昙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开口:“容娘子治伤应须得一些时辰,主上不若先去更衣?” 谢玹看他一眼,轻轻颔首应下。 但他低垂着眼眸,似是陷入沉思,迟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静昙不敢多问,安静候立在一旁。 过了一阵,他听见谢玹淡淡的问:“响尾蛇教的人如今在何处?” 静昙忙道:“尽数在禅房中关着呢。” 谢玹若有所思的颔首,冷静分析道:“刺杀来得蹊跷,这些人未必出自响尾蛇教。” 静昙沉吟道:“军中……可能出了细作。属下这便去查明。” “嗯。”谢玹淡声应,而后他抬起眼,没什么情绪地道,“审讯过后,不留活口。” 淡而冷的嗓音清晰地传入静昙的耳中,此言一出,好似冰刃四溅,堂中的温度都无端地凭空冷了许多。 静昙看向他沉冷如冰的脸,浑身一震:“属下明白。” — 静昙走后,谢玹临窗而坐,望向容娡所在的居室方向,指尖轻叩桌面,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缓缓浮现出几分困惑之色。 方才与那两名刺客交手时,他游刃有余,尚可分出心神照看容娡,因而没有错过容娡脸上的焦灼与犹豫。 他看出她想要抛下他逃走。 这本来没什么。 大难临头时,求生的本能自然会让人先顾及自己的性命。 他边持剑击开刺客的招式,边有些冷淡的想,容娡还是年纪小,思事不周,略有些蠢了。 如今他正与刺客缠斗,她是能趁乱逃出,但响尾蛇教中人向来穷凶极恶。 她躲在自己身边还好,虽然危机四伏,但他会顺手照拂她、保住她,绝不会让事情脱出他的掌控,更不会让她失了性命; 他的兵卫不多时会赶来,她只需乖乖地在此躲好,等待兵卫前来,便可平安无虞。 但如若她跑出去,落了单,届时会发生什么,谢玹也无法保证。 总之不会比待在他身边的下场好。 谢玹观她神色,笃定她会走。 但她没有走。 起先他以为她是看清了局势,觉得他身边更为安全,深思熟虑后才会留下。 可她奋不顾身的扑过来,帮他挡下致命的一剑。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节 这一举动——蓦地将他以往对她动机的猜测击了个粉碎。 谢玹忽地有些看不懂她。 同时他也隐隐察觉到,有什么正在悄然脱离他的掌控。这种无法掌控局势的感觉,自他出生后便几乎未曾碰到——这令他罕见的有些心浮气躁。 《大智度论》中说,“诸罪业中,杀业最重”。 《楞伽经》中也说,为利杀众生,以财网诸肉,二俱是恶业,死堕叫呼狱。 自他命格凶煞之论广泛传开后,父亲恐他被命格所噬,命他严以律己,修身养性。 谢玹谨遵教诲,清静无为。 因而他虽身处高位,但鲜少下令杀人,更从未亲手染血。 他不欲犯杀戒,本没想除去那两名刺客,只用容娡递给他的帷帐将他们捆住。 谁知他们竟挣脱束缚,妄图偷袭。 其实容娡若没有扑过来挡剑,谢玹自己应也能躲过那杀招,只是身上未免要染上点血。 只是如今受伤染血的是容娡——她被无辜地牵扯进来,便有所不同了。 他看得分明,挡剑过后,她虽疼痛不已,满怀关切,但眼中亦隐有悔意,应是疼的后悔了。 谢玹收敛心神,轻轻叹息一声,低垂的眉目间隐有淡淡的悲悯。 容娡不该留下的。 她不该留下,更不该帮他挡下那一剑。 — 居室中。 医师不知给容娡的伤处上了什么药,她痛的浑身哆嗦几下,阖着的眼眸微动,将眼睁开一道小缝。 察觉到医师在她背后,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她这才睁开眼来,神情忿忿,满脸懊悔。 她根本没晕。 方才在大雄宝殿中,挡下那一剑之后,她虽疼痛难忍,头脑昏沉,但还不至于疼到要晕过去的程度。只是觉得氛围刚好,便依照话本子中常见的描述,恰如其分地往谢玹怀中倒,假装晕了过去。 再后来,离开大雄宝殿后,许是谢玹的怀抱太舒服,又或许是失血过多,她倒是当真昏睡了。 直到方才医师往她伤口上倒了那种很疼的伤药,她才被翻涌的滔天疼痛唤醒。 容娡越想越后悔。后悔之余,又隐约有些后怕。 她没想帮谢玹挡下那一剑的。 那时她瞥见那刺客挣脱束缚,捡起地上的剑,只是佯作要扑过去挡剑。 她又不傻,虽然觊觎谢玹的权势,但没想真正用命相抵。 谁知道她离谢玹太近,察觉到刺客近身时,又害怕的有些腿软,一时竟来不及躲开,情急之下想要抬腿跑,反而绊了一下,径直往谢玹倒过去。 事已至此,她无力改变,索性顺水推舟的为谢玹挡下了那一剑。 剧痛袭来的那一瞬,容娡当真以为自己的人生到此为止了。 好在察觉出伤处在肩膀,她很快反应过来,便顺势惺惺作态演了一番,没有顾及自己的伤势,假装自己满心皆是谢玹,对他关切到奋不顾身的程度。 容娡咬着唇,自回忆中回过神来,心有余悸。 她感受着肩膀上犹如万蚁啃噬的伤痛,委屈的吸吸鼻子,失血过多的苍白小脸皱成一团。 早知这样痛,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不会选择顺势为他挡剑。 还好未曾伤及她的性命。 不过——倒也算因祸得福。 谢玹既然肯主动抱起她,不曾假借旁人之手。 她也算是成功地与谢玹更进一步了。 第11章 外衫 容娡侧躺在榻上,看不到自己肩上的伤势,只能依照医师上药的动作,凭感觉分辨出自己的肩头上应该破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血已经不流了,凝结的伤口上被医师覆上许多伤药,药效慢慢开始发作,就像往她的伤口上泼了加了盐的辣椒粉,又刺又辣的痛觉横冲直撞地直往伤口深处窜,刺激地容娡眼中直冒泪花。 容娡不想在旁人面前失了仪态,便用力咬着唇,眼泪汪汪地忍住痛意,忍得额角冒出冷汗,微散的鬓发沾了汗湿,如同几笔凌乱的湿墨贴着苍白如宣纸的脸颊。 她思绪紊乱,忽然想到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样深的伤口,极有可能会留下疤痕。 她白嫩无暇的肌肤上,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容娡一向爱美,美貌是她自恃傲人的本钱。一想到身体上会留下疤痕、令她容貌有损,她当即连伤痛也顾不得了,有些焦急地回头问医师:“郎中,我这伤可会留下疤痕?” 转头的动作牵动伤口,剧痛窜入脑中,容娡“嘶”的一声,鼻尖一酸,泪珠夺眶而出。 医师先是一愣,望见她垂泪的一张小脸,面露为难,斟酌一阵,开口安慰:“这……未必。” 未必,便是有几率会留疤的意思了。 容娡压下委屈,小声道谢:“多谢郎中。” 她长了记性,小心翼翼地将头回正,情绪低落,咬着唇,一声不吭地默默流泪。 待医师为她上完药,用裹帘将伤处包扎好,谢玹走入居室,望见的便是一幅美人垂泪的画面。 大多数人哭起来涕泗齐流,并不好看。容娡哭起来却似海棠逢雨、菡萏凝露,有种楚楚动人的写意美感,惹人垂怜,分外赏心悦目。 便是连同样身为女子的医师,起身离开时瞥见她垂泪模样,都有些挪移不开视线。 但谢玹显然并非寻常人。 他眉尖微蹙,清沉目光从她肩上伤处扫过,掠过她苍白面颊上垂着的泪珠,视线一顿。 略一沉吟,他以为她是因伤痛而哭,轻声问:“伤口很疼?” 容娡背对着他,嗅到冷檀香,知是他来,眼泪落得更凶。 她轻轻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抽噎道:“很疼……但我、但我不是因为伤口疼才哭。” 谢玹无声无息地望着她的侧影,琥珀色的漂亮眼眸中渐渐浮现出一点困惑之色。 容娡吸吸鼻子,鼻音浓重,小声低喃:“……会留疤。” 谢玹愣了一下,未曾想到是这层缘由,眼中困惑慢慢散去。 容娡的伤因他而起,无论如何,他都绝不可坐视不理。 顿了顿,谢玹温声宽慰:“我会让医师用最好的伤药,尽量不会留下疤痕。” 容娡的抽泣声渐小。 过了一阵,她带着哭腔闷声道:“若是药效无用呢?肩上留下疤……那该多难看啊。” 谢玹以往不曾同女子相处过,不大理解容娡作为女子的想法,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一时接不上话,竟有些无措,只好顺着她的话轻声哄道:“不难看。” 容娡眨眨眼,眸中水光潋滟。她听出谢玹嗓音中隐约带着的那一丝无措,忽地转过头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 但她肩上有伤,医师特地叮嘱过她,要保持侧躺,不要乱动。 容娡不想平白惹罪受,便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舔了舔失了血色的唇角,眸光微动,故作伤心地问他:“那……如若谢公子日后的夫人肩上有伤疤,你会觉得不好看吗,会因此而不喜她么?” 谢玹沉吟一阵,语气温和而肃穆,用禅语作答:“不会。世界万物皆是化相。于一切相,离一切相,既是无相。皮相易变,心不变,万相则不变。她既为我妻,与我连心,我爱慕她的心意便不会因虚妄的化相而改变。” 容娡平日里不怎么研读佛经,听罢此番话,有些云里雾里,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虽语气温和,但话语中的深意却十分沉重。 但她只是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他竟这般一板一眼的认真回答。 容娡琢磨一阵,心中默念,不是便好。 她的思绪有些不受控地飘远——就算她身上留了疤,若是能大计得成,成功得到谢玹,谢玹这样的人也定不会因她身上的疤而不喜她…… 她止了哭声,眼中浮出几丝笑意,有些别扭地抬起手,想要拭去泪。 动作牵动伤处,容娡不禁“嘶”地吸气。 ——旋即,她感觉脸上有微凉的布料拂过。 谢玹垂着眉眼,用干净的手帕细致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容娡下意识地抬起眼。 他的脸在她的瞳仁中放大,她与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离得这样近。 容娡屏住呼吸,微微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张堪称是完美的脸。 此时她才发现,这人的眼睛生的实在是极妙。 他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挑,眼型并不是标准的瑞凤眼,而是隐约有些向桃花眼过渡的意味,上挑的弧度多一分便显得有些多情,但如今的弧度生的含蓄而恰到好处。 他眼尾的双眼皮褶皱里,有一颗小小的、朦胧的红痣,被浓长的睫羽掩盖住,只有在他垂眸的时候可以看到,像泪痣又非泪痣。垂眼时,给人一种他在悲悯众生的慈悲感。 容娡从未如现在这般仔细地观察他的脸,一时有些发怔。 谢玹很快帮她拭净泪,直起身,极有分寸地收回手。 他沉默地望着容娡,确认她眼中没有泪意,倒是有些没料想到,她竟这般好哄。 这人的脸自她的视线中抽离。容娡回过神来,望着他的脸,不禁有些感慨,心中赞叹不已。 迎着她有些炽热的目光,谢玹默了一阵,抿抿唇,为自己方才的行为作出解释:“你如今有伤在身,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如有需求,唤人便好。” 容娡眼眸一转,立即道:“谢玹!” 谢玹静默地看着她,淡漠从容的眼中似有困惑。 容娡眨眨眼,不自觉地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谢玹,我在唤你。” 谢玹一顿,明白了她的意思:“……嗯,我在。” “我现今是在你的院子中吗?”容娡轻声道,“不知如今是何时辰,我得回去,否则母亲必要责……担心我。你能将我送回去吗?” 谢玹面色淡然如水,似是早有预料:“已差人知会过你母亲,伤势也已阐明,你在此养伤便可。”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5节 闻言,容娡忍不住看他一眼,心道,这人做事果真如旁人所说的十分缜密,几乎是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 她放下心来,又隐约有些失落——母亲知道她受伤,竟也不前来看她一眼。 她点点头,一时有些无心撩拨谢玹,不再说话,沉默下去。倦意很快袭来,她的眼皮渐渐变沉。 见她昏昏欲睡,谢玹觉得自己再停留在居室中有些不妥,便准备退出去,寻两个女比丘前来守着她。 但,就在他抬足欲走时,睡意朦胧的容娡,轻轻呢喃了句“谢玹”。 谢玹蓦地忆起她为他挡了剑后,气若游丝唤他名姓的那一幕。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能动。 好一阵后,谢玹清沉的目光望向榻上小小的一团她,轻叹一声,差人取了书来,静悄悄地守在她身旁。 — 伤痛在身,容娡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夜间总是忍不住翻动身躯,想要伸手去抓伤处。 朦胧间,她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压制在头侧。 冷檀香幽幽入鼻,容娡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挣动双手,呜咽哼嘤,哭哭啼啼,诉说自己伤口难受。 那人默了一阵,在容娡紊乱急跳的心跳声中,轻声道:“睡吧。” 声音温和,又有点冷,似是隔着冰水般朦胧。 却有种让容娡无法抗拒的安定。 容娡安静下去,不再挣动,迷迷瞪瞪地陷入睡梦。 再次醒来时,容娡头脑晕沉,隐约忆起昨晚的人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禁微哂。 ——许是她太想得到谢玹,竟连梦中都对他心心念念。 她躺着缓了一阵,动了动睡得发麻的手——忽地察觉到异样。 借着熹微的晨曦,她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五指合拢,手心里正攥着一角雪白的衣袖。衣袖的料子上,银线绣出的云纹被窗牗间渗入的微光一照,泛着幽冷的清辉。 顺着那角衣袖看去,雪白的长衫齐整地搭在她的手臂旁,被她微微揉出一些褶皱,冷檀香清浅弥漫。 容娡懵懵睁大眼,手指微微蜷缩,心口说不清因何而急促地跳动两下。 这是谢玹的外衫。 昨晚……她并不是在做梦。 她望着那衣衫,红唇微抿,眸色复杂。 应是她昨夜在半梦半醒中攥住了谢玹的衣袖,他无法脱身,故而只好将被她攥住衣袖的外衫留下。 然而知晓昨夜自己并非是在做梦后,容娡蹙眉回忆思索一阵,面上却毫无喜色。 她越发看不透谢玹,分毫摸不清他心中所想。 但同时,她也忽地推翻了自己先前以为能同谢玹更进一步的想法,沉重而清醒地意识到,谢玹对她绝无半分旖旎的男女之情。 他如今允她近身,对她颇为照拂,不过是因为她为他挡下一剑,算是对他有恩情。 若非如此,倘若他对她有半分心动,容娡醒来时,应当看到的都是谢玹这个人,而不是他为了脱身而褪下的外衫。 第12章 亲昵 容娡攥着衣袖,冷静地分析一阵,心中忽地腾起一股无名火,灼的她喉间干涩,肩上的伤口也似被火舌舔舐,泛起细密的痒痛,烧的她浑身如被万蚁啃噬。 半晌,她幽幽地叹息一声。 谢玹不过弱冠年纪,处尊居显,样貌又生的俊美无俦、神姿高砌,这样的男人,身边应不乏前赴后继来示爱的莺莺燕燕才对。然他却不近女色,古板保守,坐怀不乱,想来他对付那些示爱与勾|引应颇有一番手段,才使得她如今对他的引|诱举步维艰。 是她小看了谢玹,以为他同那些鄙俗的男子一般,能被她仗着美貌轻而易举地信手撩拨。 好一个非同寻常的谢玹。 如有一捧冰水当头浇下,容娡胸腔中的火势被浇灭,人也清醒了几分。 谢玹身居高位,身份矜贵,为人又清冷端方,这样的人若能为她所用,将会是她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再好不过的根基。 只是他这人……有些过于顽冥不化了些。 不过这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至少她日后引|诱他时,如若不成,不用忧心会将自己搭进去。 他为人如此,不染纤尘,想来应是尚未尝过情爱滋味。倘令有朝一日,她得偿所愿,成功走进他那双目中无尘的眼,走入他那颗冰清玉润的心,以谢玹这高风亮节的高尚德行,她也不会有他会见异思迁、移情别恋旁的女子的烦恼。 百般斟酌过后,容娡还是认为,谢玹仍是她眼下所谋求的最佳人选。 既然他高高在上,对她的引诱置之不理,只是因恩情对她照拂,那她索性娇蛮任性一些,借着他想要还她恩情的这份心意,另择法子趁机引|诱他便是。 她势在必得。 他谢玹非她莫属。 — 容娡如今有伤在身,行动不便,醒来后迟迟未曾起身。 因为伤口在右肩,她动作处处受限,睡姿也有些别扭,百无聊赖地躺了一阵后,便感觉半边身子压的有些发麻。 好在,没过多久,天色大亮时,医师便来查看她的伤势,让她能稍微缓口气。 容娡被医师扶着,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揉了揉睡得发麻的脸,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酸苦的药汁,想到尚未完全痊愈的脚伤,心中默默叹息。 这半月来受的伤,比她之前人生中受的所有伤都要多——也更为严重。 她一点也不想喝这难以下咽的汤药。 但此药对她的伤口有益处,兴许还有淡疤的功效,容娡只得蹙着眉将这碗汤药喝完。 将空了的药碗递给医师时,她不禁幽幽一叹。 医师侍候完她喝完药,此番前来的任务算是告成。 她收拾着药箱欲走,忽听一声哀婉的轻叹,下意识地看向容娡的脸。 美人秀丽的眉轻蹙,美目潋滟,面带苍白病容,容貌却分毫不减,反而添了几分如弱柳扶风般的韵味。 医师愣愣地瞧着她,一时忘了离去,有些发怔。 容娡察觉到她的目光,迎着她的视线抬起眼,弯起唇角,柔和一笑。 那笑容犹如日照出水芙蓉,盈盈耀目,医师越发挪不开眼。 容娡维持着面上的笑,忽地想起一桩事,如今她身边无侍女,梳妆多有不便,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柔声开口,请医师打一盆水来,容她稍微整理仪容。 医师没有拒绝她这小小的请求,依言照做。 端来水后,容娡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帕子,动作小心地蘸了些水,草草地擦了擦脸庞,温声向医师道谢。 待医师离开,容娡瞥见谢玹的长衫,心口仍有些堵得慌,索性将那长衫叠好放在一旁。 枯坐一阵,她有些无所事事,只好又躺下,静静思索她当如何应付谢玹这个人。 睡意渐来时,她忽地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有人轻缓地走进居室。 冷檀香幽幽缭绕,香气很快将室内盈满,比她身侧那件长衫上沾染的薄香要馥郁的多。 知是谢玹来,容娡清醒了几分。 她听见静昙用气声问:“容娘子这是还睡着?” 谢玹没应声,过了好一阵,试探着淡声道:“容娘子?” 容娡想了想,计上心来,故作迷蒙地从嗓间呜哼出一声,轻阖的眼皮下眼珠动了动,慢慢睁开眼。 谢玹见她似是要起身,但有些不好借力,便上前一步,虚虚扶了她一把。 哪知容娡坐起身后,神情仍有几分不清醒,扯着他的衣袖不放,看清他的脸后,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抱住他的手臂,将脸庞贴到他的衣袖上,十分依赖亲昵地用白嫩的脸颊在他身上拱了拱。 ——像觅食的乳猫似的。 谢玹脑中没由来地浮现出这个想法。 与此同时,绵软的、与男子身躯十分不同的柔和触感清晰地钻入他的脑海。犹如一团融化的软玉,盈盈软润,触感颇为奇异。 谢玹浑身一僵,几乎下意识地要将她甩开。 但容娡此刻似是没睡醒,又有伤在身——这伤还是因他而起,无论她此刻是否故意而为,谢玹心中始终都有一杆道德的秤杆制衡着他,约束着他待她的态度与举止。 他抿着唇,忍下想将她推开的冲动,温和又清冷地点她的名:“容娡。” 扑到他身上时,容娡披散的柔顺发丝顺着她的动作荡漾,伴随着缥缈的甜香,犹如万千张蛛网般层叠缠绕在他衣袖上,浸透冷檀香。 她低头抱着他,感觉到他身形微僵、颇有些不自在,简直要在心中大笑出声。 故意停顿一阵,她压下唇角蠢蠢欲动的笑意,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睡意朦胧的眼,娇声讷讷道:“……怎么了呀?” 谢玹薄唇紧抿,神情平静,没说话,清沉的目光扫过她攀在他身上的双手。 容娡这才作出一番恍然大悟的模样,纤长的睫羽颤了颤,颇为无措地松开手,咬着嘴唇,慢慢垂下头。 谢玹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 他观她神情,见不似作伪,便并不欲同她一个没睡醒的人计较。 倒是提着食盒的静昙,在一旁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 他竟不得知,容娡与主上何时亲密到这般程度了! 主上不仅允她近身,竟还容忍她抱着他撒娇! 谢玹将衣衫整理好,见容娡仍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搭在榻上的衣角,指尖似乎还在发颤,一副颇为过意不去的模样。 他打量她一阵,一时竟有些无法分辨,她方才出乎意料地抱住他,究竟是有意而为还是无心为之。 便垂下眼帘,无声在心中叹息一声:“要用膳吗?” 容娡咬唇默了半晌,没吱声,只轻轻点头。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6节 见她点头,谢玹清沉的视线便在她身周扫了一圈,思索如何才能方便右手不便的她用膳。 眼下并无婢女,静昙作为一个男子,向来舞刀弄枪、粗手粗脚,服侍她显然不合适; 但谢玹屈尊降贵地亲自喂她,更是不合规矩。 谢玹扫视一圈,忽地瞥见容娡的枕边,放着叠的整整齐齐的他的那件外衫。 他看得清楚,自他来到后,容娡便没有动过那衣衫,这会儿更是安静地坐着,不曾有过旁的动作。 这外衫,显然是先前便叠放好的。 谢玹望着那外衫,嗅到身上幽幽萦绕着的属于她的甜香气,眼底晕开一片冷意。 ——这个狡黠的女子。 她分明早先便醒来了。 第13章 审视 菱花窗支开一道小缝,晨风抚动檐铃,丁啷铃响自窗牗谁渗入居室,衬得无人说话的房中格外静谧。 容娡在低头忍笑。 方才她出人意料的抱住谢玹的手臂,其实带有试探他的意思。 那一抱之后,她大致试出谢玹对她的纵容——无论这份纵容是因为他的涵养,还是因为她为他挡下一剑,皆对容娡接近他的计策有益。 她其实对此有所预料,而他行事也果真如她所料般,虽看似清冷疏离,但实则温吞有礼。 容娡要的就是他这副高洁的圣人品貌。 假以时日,她定会利用谢玹待她的这份温吞与纵容,引得他动摇。 哪怕他是不问红尘的圣人。 只要他有半分动摇。 她容娡便会设法以这半分,令他的动摇如滚雪球般扩大成三分、五分、七分。 容娡觉得,她好像有些能摸清谢玹的心中所想了——就算暂时摸不透,也对他的品性大致有个粗略的认知。 且她抱紧谢玹时,还察觉到他的意外与不自在,如何能不愉快。 想着想着,容娡的唇角不禁微弯。她赶忙紧紧攥住裙角,压下唇角上挑的弧度,忍的指尖发颤。 好不容易将笑意压住,容娡忽地意识到,问过她要不要用膳后,谢玹便没了动静。 她有些疑惑,慢慢抬起头,视线恰好对上谢玹那双淡无情绪的眼。只是这双琥珀般的眼眸中,此时似隐有冰冷的戏谑。 容娡心中一咯噔,不禁慌乱的眨眨眼,以为自己的心中所想被他看穿。 然待她再细看时,谢玹的眼中依旧一片漠然,如深潭无澜,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容娡没由来地心慌,再三确认他的眼神不曾变过、方才是她看错后,定了定心神,面上浮现出一种恰如其分的懵懂神情,有些茫然细声问:“怎么了?”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没说话。 许是容娡心中揣着盘算,有些心虚,此时谢玹的任何神情落入她眼中皆颇为古怪。她蜷着手指,压下心头的不适,看向谢玹身后,岔开话题:“静昙公子手里提着的是早膳吗?” 静昙正思绪纷乱地瞧着这两人,猝不及防被点到名,手一抖,忙上前一步道:“对。” 他一上前,谢玹便退让至一旁。 这人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本经书,颇为悠闲地捧起书看,画中人似的坐着,分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容娡咬着唇,看他一阵,收回视线。 见静昙打开食盒后,有些无从下手的模样,她便主动开口,温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食盒中放着馅饼和一一盅热汤,不像是寺院中提供的简膳。容娡扫了一眼,没什么胃口,便让静昙盛了一碗汤。 热气腾腾的汤到手,浓郁的香气勾起容娡的食欲,她这才想起自己许久不曾用过膳,此时早已饥肠辘辘。 容娡的右手带伤,左手不大好使用汤匙。想了想,她尽量保持端庄的仪态,端起碗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啜饮。 静昙见她似是喜欢这汤,便在一旁道:“这汤还算合容娘子胃口吧?” 汤有些烫,容娡方才只抿了几小口,但尝出味道的确鲜美,便点点头。 静昙笑眯眯道:“汤是主上带来的贴身膳夫做的,加了些时令的鲜味。容娘子若是喜欢,赶明儿请示主上,再命膳夫去煲。” 容娡有些心乱,敷衍地温柔一笑。 她再次端起碗,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一方雪白,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望见谢玹的那件被她叠放好的外衫。 她忽地想起一桩事,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摔了碗。 她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偏偏忘了这件叠好的外衫! 怪不得她方才总觉得谢玹神情不对劲,想来应是他看出她早就醒了。 容娡的思绪散成一团乱麻,心乱不已。 好巧不巧,谢玹偏偏在此时放下书。书脊与桌面碰撞,“咚”的一声轻响,重重敲在容娡心尖上。 容娡回过神,察觉到谢玹的视线似有若无地飘过来,忙端起碗假装饮汤,强作镇定。 实则她脑中纷乱一片,心惊不已地思索着该如何圆谎。 她走了神,没注意到手中汤碗倾斜,热汤洒到她的手上,烫的她一缩,下意识地用右手端碗—— 这一动作幅度颇大,牵动肩上的伤,容娡倒吸一口气,眼中顷刻便冒出泪花:“……啊,疼!” 她泪眼婆娑,疼的发懵,感觉有人走上前,端走她手中的碗,走动时带起一阵冷檀香的轻风。 那汤不算太热,但容娡娇嫩雪白的左手上被烫的泛起一大片绯红。 感觉到有冰凉的丝帕覆在手背上,她呜哼一声,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 默了默,谢玹容忍了她的小动作,轻声问:“扯到伤口了?” 容娡委屈巴巴的点头。 静昙闻言,大步奔出居室,应是去寻医师了。 谢玹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用沾了凉水的丝帕擦拭迸溅到她手上的汤汁。 容娡觑着他的脸色,见他面庞冷白,神情安静专注,心无旁骛,像是只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心里越发委屈,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脸庞往下砸,大滴大滴落到谢玹的衣袖上。 泪水渗透衣料,谢玹察觉到湿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好一阵,终是轻叹一声,换了张干净的帕子为她拭泪。 容娡无声无息地哭个不停,眼尾哭的泛红,脸庞像是枝头熟透的蜜桃,轻轻一碰便会滴出汁水来,分外惹人垂怜。 谢玹不为所动,捏着帕子,没什么情绪地问:“很疼?” 容娡呜咽着点头,抓着他的手擦眼泪。 谢玹没动,任由她抓住。 满室静谧,唯有容娡细微的抽泣声,一声一声,拨着人脑海中的弦。 不多时,静昙匆匆返回,脚步略显慌乱:“主上,医师不在,下山买药草去了。” 闻言,容娡哭的一抖,抓住谢玹的手指,哭腔道:“呜……疼,谢玹,好疼……”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颇有冷硬的骨感,她的手只能攥住他的三根手指。 容娡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微凉的指缝,带起一点奇异的痒意。 谢玹一顿,不动声色地拿开她的手,沉吟一阵,缓声吩咐道:“我房中有些止痛丸,在书案旁左侧从上往下第三个抽屉中,你去拿来。” 静昙应是,很快去而复返。 谢玹倒出一粒止痛丸,端着水,喂容娡服下。 那止痛丸有指肚大小,黢黑一团,难以下咽。谢玹用汤匙将它切成两块,但容娡的嗓子眼颇细,还是险些被噎住,咳呛不已,喝入口中的水呛出一些,水光粼粼的沾在红唇上,面颊也因为咳嗽泛开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红。 她咽下药丸后,谢玹便极快地松了手。 他搁下碗,看着她,淡声问:“伤口还疼?” 容娡喉间发苦,闻言简直要被他问笑。她才服下药,如何立即见效? 她抬起眼,却见这人神情认真,是当真在关切她,便将喉间蠢蠢欲动的话压下,神情委屈,默默点了点头。 谢玹沉吟一阵,从榻旁的橱柜里翻出一个蒲团,跪坐在榻旁,口中念念有词。 容娡一怔,愣了一会儿,才听出他是在诵经。 谢玹的声线温和又冷淡,眉眼轻阖,神情悲悯:“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 他清沉的嗓音回荡在居室中,一句接着一句,一声接着一声,谓众生皆苦,道我佛慈悲。 但容娡不懂佛经,对经文也不感兴趣。 她大致能听明白几句,无外乎是让人逆来顺受、忍受苦痛,听从神谕,等待来世的福报际遇。但容娡觉得,人应活在当世,不应该顺从的接受以任何形势施加的苦痛。 抽噎着听了一阵,她脑中乱成浆糊,额角突突急跳。 忍了忍,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叫停:“别念了,别念了,谢玹,我不喜欢听这个,换些别的念吧。” 谢玹止声,睁眼看她,目若琥珀,面如潭水,淡无情绪。 心底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又撒娇。 谢玹抿了抿唇,压下心念,面无表情的问:“你想听什么?” 容娡眉眼弯弯,泪光倏地消散在眼底:“话本子!” 许是觉得不妥,她小心翼翼地轻声补了一句:“可以嘛?可以嘛谢公子?” 话本子……此物一向被谢氏列为杂书,不在品读之列。 谢玹自识字起读的便是经书典籍、诸子百家,不曾读过什么话本子。 迎着容娡殷切的盈盈目光,他略一沉吟,轻轻点头肯允。 顿了顿,他看向静昙。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7节 静昙的视线正在他二人间来回逡巡,察觉到谢玹看向自己,他浑身一激灵,脊背挺得笔直:“属下立即去买!” — 静昙离开后,谢玹与容娡双双陷入沉默。 谢玹不出声,是因本就话少,他习惯沉默不语,跪坐着闭目养神。 容娡没说话,则是因为止痛丸的药效渐渐发作,困倦慢慢袭入她的脑中。 容娡打了个哈欠,觉得屋中有些沉闷,嘀嘀咕咕地开口:“如今正是吃螃蟹的时令,这时的螃蟹味道最好,肥嫩可口,以往在家中时,每到这个时节,往往有许多螃蟹可以吃。” 她说了一阵螃蟹,觑着他的脸色,转而又道:“螃蟹肉少了些,要说还是鳜鱼更肥美些。我幼时顽劣,府中庖丁买来活鳜鱼,我见那东西长得奇异,便用手指逗它玩,结果被它咬伤了手,还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当然没多久那条鳜鱼便被烹熟,入了我的腹中。” 她举着自己的手,对着光瞧了一阵,唤谢玹:“你看,鳜鱼咬的就是我这根手指。” 谢玹睁开眼,清凌凌目光扫过她白嫩如葱的右手食指。 容娡“啊”了一声:“年岁太久,咬痕已经瞧不出来了。” 谢玹收回视线,阖上眼。 他虽不声不响,但容娡方才试探出他在听她讲,便又咕哝着说了一些话。 谢玹一向喜安静不喜聒噪,以往有人在他耳边琐碎地说个不停,他早便闭目塞耳、原地参禅了。 但容娡轻软的、带着点鼻音的嗓音一句接一句的传入他的耳中,倒也不算太吵。 他沉默地听她讲了一会儿话,听到她又打了个哈欠。 谢玹的目光扫过她困出泪花的一双眼:“伤口还疼吗?” 容娡蹙眉感受一阵:“嗯……没那么疼了。” 谢玹点点头:“既如此,便睡吧。” 然,他话语落下后,容娡却久久未动,也不再说话,安静又乖顺地垂头坐着。 谢玹等待一阵,目露疑惑,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以为她困得坐着入睡。 离得近了,他才看见,容娡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她柔顺如绸缎的发滑落肩头,发尾轻颤,扑簌如秋风中的美丽蝴蝶。 他目光一顿,望见她紧紧咬着唇,腮边垂着一滴晶莹的泪。那滴泪欲坠不坠,反射出盈盈的光泽,犹如玉珠。 容娡的哭声一向很小,大多时候是轻泣哽咽,如今她压抑着,更是悄然无声。 但居室中很安静,于是容娡轻泣声便分外明显。细微的哭声犹如悬在心头的一撮柔软的羽毛,随着她的啜泣,摇曳轻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谢玹的心被她的哭声拨弄出几分奇怪的不适。 他分明能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一切,却掌握不了她的泪。 他看着她,无法分辨她因何而哭。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浮现出一丝荒诞的无所适从。 只一瞬便平复。 容娡柔柔弱弱地哭了一阵,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啜泣着问他:“待我睡下,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说这话时,她眼尾恰好滑落一滴泪,泪珠顺着细腻的脸庞滑入脖领中,楚楚可怜。 谢玹平静又漠然地望着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是。” 他清沉的目光望着她闪着盈盈泪花的泪眼,似是一柄无形的冰剑,刺穿她的伪装,岑寂如霜,径直望入她的眼底。 容娡仰头与他对视,衣领中露出的一截雪白颈项,脆弱如花枝。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她,目含冷漠的悲悯,像是神明在俯视着不懂事的信徒。 静默一阵,他漠然而冰冷的开口:“容娡,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4章 热症 谢玹的语气还算温和,但话音一出,居室中的气温便骤然降低,好似在他发问的瞬间落了一场大雪,五感所及皆陷入苍冷荒芜的雪层中。就连居室外的檐铃,也在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像是被冰封砌。 岑寂中,容娡的心像被一双冰冷的大手猛地攥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 温吞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的耳中嗡颤不已,迎着他冷漠的视线,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地彻彻底底,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红唇失神地翕动。 旋即她用力掐了把手心,极快地平复心绪,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压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睫羽一眨,眸中情绪调整成恰到好处的懵懂,怯声道:“我……只想让你留下。” 言罢,她眼中浮动出更多的泪花。 谢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只是想让我留下?” 容娡有些难为情地咬着唇,声若蚊讷:“……嗯。” “我其实不大困。”略一思索,她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尽量不露痕迹地道,“辰时医师来过,我醒了一阵,换完药后便又睡下了,因而并不怎么困。我……我不想让你离开。” 她声音越说越小,声线中含着软糯的鼻音,面颊微微泛红,恰到好处的透出点因少女心事被说破的羞涩。这番说辞配上这副模样,真假半掺,任由谁人在此,皆难以看出她是否是在伪装。 谢玹突然问她究竟想要什么,这话来得蹊跷。容娡想到那件叠好的外衫,猜测他可能因此心生疑虑,便主动提及辰时发生之事。 她虽只说自己醒来过,但实则是在隐晦地为外衫为何叠好铺垫缘由——并且尽量让这番话看起来不像是因心虚而辩解。 她的目的在于让他明白,她之前没说实情,并不是想谋求什么,只是少女心事作祟,想同他亲近罢了。 人人皆道谢玹算无遗策,容娡知晓他不好糊弄,自己的谎言迟早会被看穿。故而她将真话假话混为一谈,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就算谢玹派人去调查辰时之事,也不会查出错处来。 这是她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优解了。 谢玹沉默地望着她,若有所思。 容娡摸不清他的想法,本就心中没底,偏偏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她忍了一下,没忍住,连忙抬手遮唇,做出一副不能失了仪态的温淑模样,面颊上绯红更浓。 实则暗自气得咬牙。 她才说自己不困,怎么就偏偏不争气的打起了哈欠! 这不是让她的谎言无从遁形吗! 容娡心中越发没底,不敢同他对视,微微垂下眼帘,用长睫掩住眸中情绪。 谢玹始终没说话,安静地望着她。 半晌,在容娡心神不宁之际,他移开视线:“止痛丸中有一些助眠的草药。” 容娡愣了一下,感觉周身无形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他雪白的面容,见他神情平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她哈欠连天,见他没追问,得寸进尺地软声道:“你是不是不走啦?” 谢玹没看她,也没说是与不是,重新跪坐到蒲团上,闭目养神。 容娡心中窃笑,忍着困意,目光追随着他,娇声道:“你真不走啦?你若是不走,我会很欢喜的!” 谢玹没有回答。沉默一阵,忽地睁开眼,瞥了一眼她绯红的面颊,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你不该帮我挡剑的。” 不该令事情一步步悄然脱离他的掌控。 他这话说的很轻声,如同在自言自语,容娡打了个哈欠,听得迷蒙,恍恍惚惚地问:“啊,你说什么?” 谢玹阖上眼眸,没多解释,只说:“睡吧。” — 谢玹的声音好似有什么安抚人心的奇特能力,话音落下后,没多久容娡便陷入睡梦中。 居室中满是容娡身上那阵酒酿似的甜香,气味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幽幽萦漾,如影随形地钻入人的嗅觉。 谢玹心平气和地静坐一阵,嗅着那阵甜香气,忽然没由来地想起先前容娡抱住他手臂时,相触的衣料之下摩挲出的柔软、陌生又奇异的触感。 与此同时,容娡的面庞与甜软的嗓音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他如何摒弃也挥之不去。 这种似曾相识的、无法掌控心绪的感觉卷土重来,令谢玹浑身不自在。 他紧紧抿着唇,莫名有些心浮气躁,倏地站起身。 然而思绪却越发不受他的控制。 他想起容娡温软的嗓音,如同柔软的藤蔓,勾着他的肩,攀上他的耳:“我只是不想你离开……” 谢玹用力阖了阖眼。 再睁眼时,他的眼底恢复漠然的清澈。 他看也未看容娡一眼,大步走出她的居室。 — 离开容娡所在的居室后,谢玹步履未停,一路走到大雄宝殿,前去参禅。 响尾蛇教的刺客来过后,宝殿极快地被工匠修缮,短短一日,已看不出被破坏的痕迹。 无论是佛像还是旁的什么,依旧是一派清冷而慈悲的模样,像是不曾有过分毫改变。 谢玹在此处潜心参禅,待了许久,从晌午直至日暮四合。 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搅乱殿中岑冷的寂静。 谢玹睁眼看向来人。 静昙提着一捆话本,步履匆匆地走近他跟前:“主上。” “何事?” 静昙沉声道:“容娘子伤势不大好。” ——刻意避开的人,偏偏又被提及。 谢玹一顿,目光扫向他,眸中隐有威压,语气温冷:“静昙。她身子抱恙,你应当去请医师。我并不会医人,寻我无济于事。” 静昙只觉得头顶一沉,忙肃声道:“是。” 谢玹阖上眼,面如冷冰,似是对容娡漠不关心。 静昙觑着他的脸色,提着手中的话本,有些于心不忍,面露为难。 沉默半晌。 谢玹淡声问:“你为何还不去请医师?” 静昙:“已经请到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8节 谢玹没再多过问。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不多时,又有一阵脚步声靠近。 静昙与谢玹同时看向来人。 来者是个女比丘,走进殿中时,先是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才道:“华医师托我前来寻贵主。” 谢玹神情莫辨,看向静昙,静昙走过去同女比丘交谈几句,折返回来:“主上……医师说容娘子不知为何患了热症,想问一问今日容娘子吃的那丸药中有何种成分。” 谢玹若有所思:“你来寻我,也是因受医师所托?” 静昙点头。 主上参禅时不允人近身,是一直以来的规矩,近来这规矩却频频被打破,今日静昙更是亲自坏了这规矩。他清楚自己办事不妥,颇为羞愧地低下头。 谢玹垂着眼,拨弄着手上的菩提串,一颗一颗地数着。 数尽一串后,他站起身,抚平跪坐时衣襟上的褶皱,没什么情绪地道:“走吧。” 静昙愣了一下,跟上他的脚步。 风中隐约飘过一声极轻的叹息,暮光下的檐铃一响,叹息声忽地消弭。 快的仿佛是人的错觉。 — 容娡的热症来得蹊跷,医师面色凝重,把了许久的脉,仍有些拿不准她为何起热。 日影完全沉没时,谢玹来到居室。 借着朦胧的烛光,他瞥见容娡的眉头紧锁,面颊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向红润的唇却毫无血色,整个人因为高热而了无生气。 谢玹收回视线,将配制丸药所需的草药一一说与医师听。 医师听罢,面色依然凝重,肃声道:“这些草药没什么问题。容娘子可还吃过旁的东西?” 静昙一脸茫然。 谢玹沉吟片刻:“晨间喝了一些汤。——静昙,你说膳夫往汤中放了些时令的食材,放的是什么?” 静昙回想一阵:“好像是说放了一些莼菜……对了,还放了些新鲜的蟹肉。” “蟹肉”二字一出,谢玹目光微动。 医师闻言,松了口气:“既是吃了蟹,病因便找出了。” 她写下一张方子,让静昙去煎药,边写边叮嘱道:“蟹之类的水味是发物,容娘子有伤在身,吃了可能会犯热症与疮疡,应当忌食这些食物。” 静昙与膳夫皆是北地人,北地鲜有水味,他们哪曾知晓这层缘由。弄清因果后,静昙满面愧疚,接过药方忙不迭地安排人去煎药了。 医师翻动药箱,拿出一张新的裹帘来。 谢玹知她要给容娡换药,便绕到屏风外,退出居室。 烛光朦胧,隐约将室内的人影投映到屏风上。 居室外面光线很暗。谢玹静悄悄地立在黑夜里。 墨色吞没了他雪色的直裾,烛火飘摇,他冷白的脸庞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琥珀色的眼眸变得极深,眼底染上几分看不透的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医师端着舆盆走出。 谢玹一眼望见,舆盆中漂着一张浸着血的裹帘。 浓郁的血色刺的他瞳孔一缩。 谢玹的耳边无端响起一个柔软娇弱的声音:“疼……会留疤。” — 容娡肩上的剑伤被重新上药包扎,退热的汤药也被医师喂入她的腹中。 然而她的热症却迟迟不曾消退,整个人烧的昏迷不醒,气息奄奄,身边一刻离不得人。 医师守了她几个时辰,但她另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提前离开。 虽然容娡的伤是因谢玹而起,但谢玹次此行并未带婢女,身边并无照顾她的合适人选。他自己又是男子,即使是为了照拂病中的她,与容娡夜间同处一室还是略有不妥,便派人去请容娡的母亲。 容娡的身体一向很好,自小不曾生过什么病。谢兰岫三更半夜被人吵醒,心中有些不痛快,听到他们有关容娡的说辞,更是烦躁不已,随口寻了个由头将人打发了,继续倒头睡下。 权衡过后,无奈之下,只得由谢玹屈尊降贵地守着她。 谢玹倒是依旧从容不迫,坐在榻旁,将一方浸透凉水的帕子放在容娡滚烫的额头。 容娡被冰的打了个哆嗦,呜呜咽咽的哭,口中含混不清的哼嘤,一会儿唤母亲,一会儿又唤哥哥。 谢玹如玉的脸被暖黄的烛光映照,染上几分温度,泛着莹润的光。 居室里很沉闷,只有容娡呜哼如幼猫的细弱声响。偶尔他会淡淡地应和容娡一声。 冰冷的帕子沾上容娡的额头,很快变得滚烫。这时谢玹便会取下她额上的帕子,浸入水中,换上另一张冷帕。 如是不断重复。 即便是如此,谢玹的神情依旧是一片淡然,动作也一如既往的温和,丝毫瞧不出不耐之色。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容娡的哭声渐消。谢玹感觉她的呼吸平稳许多,便用手背试了试她颈项处的体温。 虽然仍有些烫手,但不似先前那样滚烫。 谢玹便极有分寸地收回手,命人去换了一盆干净的水。 虽然热症退去,但容娡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哭哭啼啼的嘟囔着:“疼……!哥哥,伤口疼……” 为防她抓挠伤口,谢玹轻轻制住她的手腕。他猜测她肩上伤口生了疮疡:“很疼?” 他的体温偏凉,她忍不住将发烫的脸颊贴到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蹭了几下,眼泪落得很凶,泪珠一串接一串地砸下:“很疼……哥哥,好疼!” 她的眼泪砸到他的手背上,谢玹手指一蜷,下意识地想念经,旋即想起容娡说过不喜欢,便止住声。 “睡着便不疼了。”能用的药皆用过,却不见效,谢玹只得这般安慰她。 容娡哭声更大,边哭边摇头,啜泣道:“疼……疼的睡不着。” 谢玹面沉如雪,有些无可奈何地问:“你想怎么办?” 容娡呜哼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谢玹侧耳听辨一阵,若有所思:“想听话本?” 容娡迷迷糊糊地点头。 略一斟酌,谢玹起身,从静昙买的那捆话本中抽出一本,翻开几页,缓声念给她听。 他的声线有些冷,但清磁悦耳,念经时是另一种较为低醇的声线,念话本时则如覆着霜雪的冰泉,清凌凌的回荡在夜色中。 容娡安静下去,不多时便陷入睡梦中。 确认她熟睡后,谢玹合上话本,抬眼看向窗牗。 熹微的光线映亮他冷白的脸,他眉间隐有悲悯,眸中却淡无情绪,犹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 东方既白。 — 次日午后,谢兰岫有些心虚地来到青檀院。 她昨夜困得糊涂,起身后将容娡生病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是经同一院落的比丘提醒,才隐约想起这回事。 青檀院附近驻守着许多兵卫,谢兰岫望着黑压压的铠甲,心中发憷,说明来意后,被侍卫领进院落,见到了昏迷不醒、了无生息的容娡。 谢兰岫吓了一跳,惊呼:“我的儿!” 她此时才隐约感到后怕,瞧着忙前忙后的医师,踯躅一阵,上前帮忙。但她不曾照顾过人,对此颇为生疏,帮忙不成反而添乱。 医师无奈地将她请到一旁。 谢兰岫不曾见过谢玹,对他颇为好奇,本欲多留一阵,伺机瞧上一眼。但她频频出错,面上挂不住,四周巡逻的兵卫又让她心生畏惧。 她对着昏睡的容娡嘘寒问暖一阵,便坐立不安地离开了。 — 容娡的热症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的烧了三日。 她病痛难耐时,谢玹便会来为她念话本。 但他的心中并未因此产生多余情愫,只是循规蹈矩地照顾她,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她烧了三日,谢玹便念了三日。 与谢玹而言,念话本与念经文并无太大差别。但话本既能令容娡得以入眠,此物也不似谢氏家训中所言的那般毫无益处。 第四日晚,月色皎洁,月光满庭。 容娡的热症终于褪去,体温恢复如常。 今夜,谢玹念的是话本中一则书生与妖女的篇章。 他念了小半段,如玉的手指翻过一页纸,目光扫过纸上放|浪|形|骸的文字,清沉的嗓音忽地一顿。 月光盈盈自窗牗流淌入居室内。 谢玹抬眼望见容娡阖着双眼,面容雪白,嘴唇红嫣,长发乌黑,美艳极妍,宛如话本中所写的魅惑人心的精魅。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以为容娡睡着,便扫了一眼页数,合上话本。 怎知他才将话本放置好,回眸便见容娡红润的唇正在轻轻翕动,似是在说些什么。 这几日他习惯照顾病重的她,便习以为常地坐回榻旁,俯身听她讲。 容娡吐气如兰,温热的、带着甜香的鼻息轻轻扫过他的耳侧,掀起一点细微的痒意。 他没听清,温声问:“说的什么?” 容娡的鼻息变得略急,她细嫩的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像是要急切地告诉他些什么。 谢玹想了想,将头俯得更低。动作间,他的墨发自肩头垂落,与她柔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 分不清是谁的发,滑了谢玹满手。 恰好容娡在此刻侧过头——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9节 她红润温热的唇瓣,不偏不倚地印在谢玹微凉的面颊上。 第15章 轻薄 容娡的热症分明已经退去,体温也早已恢复正常,谢玹却无端觉得她的唇很热。柔软的唇瓣犹如滚烫的香膏,灼烧着他的面颊与她的唇相触的那一小块儿皮肤。热度如同泼了油的大火,极快地蔓延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裹挟着吞并、燃烧。 意识到是她的唇贴到他的脸上时,谢玹一时僵硬地怔住,竟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不曾及时躲开。 容娡清浅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肌肤,微微发痒。 陌生而奇异的触感令他浑身不自在。谢玹瞳孔微缩,猛地回过神,捂着面颊站起身。 他的长发如凌乱的泼墨,随着主人起身的动作不安地晃动几下,随后披在他肩头的白衣上。 谢玹惊疑未定,望着沉沉安睡的容娡,面上浮现出一丝无措的空白。 谢氏家训于男女之事上向来古板严苛,认为若不能控制色|欲,何以成大业。 族中曾有年轻子弟放浪不羁,私养通房,被发现后险些被鞭笞至残。 谢玹作为家族标榜,又参禅以常年修身养性,更是恪守此道,不近女色。 他从未同女子这般亲近过——甚至在遇见容娡之前,从未有女子能近得了他的身。 但谢玹知道,方才她的唇印在他脸上的举动,叫做吻。 是独属于亲密关系之间的举动。 但,他与她这一吻是出于意外。 谢玹捂着面颊,垂眸望着安稳沉睡的容娡。视线扫过她微张的红润唇瓣,他面色沉冷,忽地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 容娡方才未必清醒,她动唇或许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而清醒的他被沉在睡梦里的她亲吻,如此这般,算不算他轻薄了容娡? 谢玹感觉面颊上好像烧了一团火,烧的他有些无地自容,一向清冷从容的面庞此时面热耳赤。 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无法应对自如的情况,令他有几分心慌意乱。 他无法静心思索,僵硬地站立着。 他当真未曾想到她的唇会那么凑巧的印在他的脸上,更不曾对她有过绮念。 或者说,方才应算是主动偏头凑过来的容娡轻薄了他? 谢玹不知此事该如何判定,从未有过前例的经历更是让他分毫不知判定的准则。 满室皆是容娡身上那阵特有的甜香,顺着呼吸钻入他的鼻息,灼烧着他的思绪,再滚烫着自他的鼻息呼出。 他有些无法掌控自己的思绪,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他的心跳从未有过的乱,也从未有过的快。 僵硬地站立许久,谢玹慢慢放下捂脸的手,眼底沉淀出几分清明。 榻上的容娡呢喃两声,轻轻动了动身体,被衾随着她的动作拱了拱,小小的一团,模样娇憨。 谢玹看向她,心中后知后觉地浮现出一丝猜疑。 月光岑冷,烛火微晃,他的脸淹没在阴影中,眼眸在摇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谢玹若有所思,走到床榻旁,垂下眼帘,盯着她恬静的睡容看了一阵,试探着低唤:“容娡?” 于此同时,他的手在黑暗的遮掩下,悄然无声地探向容娡,虎口正对着她细嫩脆弱的脖颈。 容娡毫无反应,一动不动,鼻息清浅。 谢玹观察片刻,二指并拢,试了试她的脉搏。 她的脉搏平稳,鼻息也平缓而有规律,确实是陷入沉睡。 看来方才那一吻,的确是容娡无意识之下的事出意外,而不是她的有心之举。 谢玹收回手,看向跃动的烛火,不知怎地,忽地想到话本写到的妖女轻浮勾|引书生时那个露骨的亲吻,向来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出现几分轻微而复杂的波动。 他在容娡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夺去了她的吻。 他没有恪守君子端方,对她做出轻浮之事。 …… 谢玹薄唇微抿。 他轻薄了容娡。 — 发热症的最初几日,容娡感觉自己好似被浸泡在热水里。 她四肢无力,眼皮沉重,被热气蒸的想哭,耳中也如同灌入了热水一般,听不清声音,只能听到嗡鸣混乱的动静。 她能感觉到身边来过许多人,那些人来去匆匆,喧嚣吵嚷,令她本就滚烫发胀的脑袋更为酸痛。 容娡烧的昏昏沉沉,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只知道喧嚣声尽数散去时,她的额上会覆上几丝凉意,凉意沿着血脉丝缕蔓延,将她四肢百骸中烧灼的滚烫驱散许多。 她忍不住朝那丝凉意靠近,任性地缠着他,像是回到了孩童时肆意妄为的年纪,胡言乱语。 热意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容娡的意识渐渐清醒了一些,虽仍有几分昏沉,但能分辨出守在她身边的人是谢玹。 热症令她嗜睡而浑噩,也令她伤口的愈合更为艰难。 偶尔容娡被痛醒,辗转难眠,谢玹会为她念话本。 她听着他如浸霜雪的清沉嗓音,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隐约记得是有些酸涩的庆幸。 第四日,这几日如同泡在热水中的容娡,终于被捞出。 她浑身的经脉、骨头像是被大力拆下又装上,不受她控制般酸胀疼痛。 药汤中有助眠的草药,容娡虽然意识清醒,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得努力动了动唇,试图唤来谢玹。 迷蒙间,她感觉到谢玹走到她跟前。 他问她,说的什么。 声线有些冷,但语气很温和。 容娡心尖颤了颤,在心中无声的道,我在唤你,我在叫你的名字。 她嗅到冷檀香幽漾,感觉谢玹俯低身,微凉的发丝扫过她的面颊。 容娡努力将眼睁开一道小缝,望见谢玹近在咫尺的面庞。 月光流淌在他的发丝上,皎皎如水,泛着圣洁的清辉。 但谢玹此刻偏着头,只有小半张脸对着她,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容娡的表情。 容娡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轻佻的念头。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对神明上瘾的信徒,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压下豪注,试图勾起他哪怕是半分的心软。 她抓住他的衣袖,抓住这难得一遇的亲近时机,轻轻吻上了谢玹的脸颊。 她想。 哪怕是日后功亏一篑,计谋不成,她没得到他和他的权势。 她也想让这样的一个人记住她。 — 容娡既已无大碍,谢玹便没有在她的居室中留宿,只留了几个暗卫守在室外。 他走之后,容娡睁开眼,望着窗牗漏入的皎洁月光,眸色复杂地瞧了一阵,回忆起方才那一吻,有些拿不准自己是否做的妥当。 虽然她佯作熟睡,将此吻伪装成无心之举,但她摸不清谢玹对此的反应,还险些被他看破自己是在装睡。 她不知谢玹还会在云榕寺中停留多久,总之不会久留。如若他离开时,她还不曾引得他对她上心,那她可就要失去在这乱世中的安身立命的凭依了。 虽说待她伤好后,母亲应会带她投奔谢氏,但她母亲毕竟只是谢氏旁系的旁系,她也了解自己的母亲,此番所谓带她去寻求谢氏的庇护,也不过是要为她挑个家世相当的夫婿,草草成婚了事。 容娡不想被人安排婚事,她也清楚的明白,以她的家世,能嫁入谢氏旁支都要算是痴心妄想、求之不得的好事——在世俗的观念里,她应该对谢家那样的高门能允她嫁入而感恩戴德,而母亲安排的夫婿绝不会有谢玹这般处尊居显。 如今她尚不知谢玹的具体身份,但她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旁人安排。既然婚事也是用于安身立命的一部分,那,与其草草嫁个平庸的夫婿,不如她靠自己来争取一把。 总好过身不由己。 月影渐渐偏移。 不知过了多久,助眠的汤药药效发作,月光在容娡的视线中变得朦胧,她带着纷乱的心事沉沉睡去。 — 翌日,容娡的热症完全痊愈。 医师来时,她早已梳妆完毕,整理好仪容,将满头柔顺的长发用碧玉梳挽好,仪态端庄地跪坐在榻上,温婉含笑地看着她。 跟着医师身旁的侍女,望见容娡得体而挑不出错处的待人之礼,心中暗自钦佩。她自认无法时时在旁人面前保持这样的礼仪,而容娡除了病的糊涂之时,哪怕是大病初愈,竟也不曾失了仪态。 医师为她换好药后,不多时,谢玹便一如既往地准时来到居室。 他来时,容娡正蹙着眉,神情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忍痛。 谢玹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微微一顿。 许是听见脚步声,容娡若有所感地掀起眼帘,望清他的脸,盈盈问候:“谢公子。” 谢玹同她对望,见她神色如常,薄唇微抿。 他望着她那双坦然清澈的眼,竟罕见的生出几分踯躅,不知如何同她说起。 静默一瞬,他默默咽下思索一夜的措辞,转而言其他:“伤还疼么?” 容娡似是跪坐的有些乏力,变换了坐姿,慢慢点头回应,声音很轻:“有一些。” 谢玹一时没有再开口,如雪松般沉默地站立在她床榻三尺之外。 居室内的氛围莫名有些微妙。 静默须臾,谢玹拿起话本,打破那阵微妙,温声道:“你可还想听话本?” 见他走近,容娡的唇角微微上扬,她克制的抿了抿唇,轻轻点头:“想。”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0节 前几日她昏迷着,皆是他随意挑着篇章念与她听,今日她既醒来,谢玹翻开几页,略一沉吟,决定让她自己选择:“可有何想听的?” 容娡盯着他清冷淡然的脸,先是假装沉思,然后轻而缓声地道:“想听……书生与花妖的故事。” 谢玹翻看话本的动作倏地一滞。 他如雪般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喉结滚了滚,有些迟疑地问:“你知道,我昨夜念到书生与花妖……?” 后面的话,他止住声,没由来的有些难以启齿。 她既知晓他念了书生与花妖,昨夜她吻到他的面颊时,岂非并未睡着? 那她岂不是,知道她吻了他? 昨夜被她的唇碰过的地方像是被人点起了一把火,蓦地腾起一阵热意。 陌生而奇异的触感覆土重来,令人心浮气躁的不自在从四肢百骸翻涌上谢玹的面颊。 偏生这股浮动着的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厌恶她的亲近而产生的不适。 谢玹的唇抿成一道直线,神情很冷,身形微僵,脸上的热意却偏偏不受控制地慢慢晕开。 容娡打量着他,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她故作疑惑的柔声道:“什么昨夜呀,书生与妖女不是话本中常见的桥段吗?” 迎着他望向她的、带着点犹疑的清沉目光,她蓄意舔了舔红润的唇角:“咦,谢公子,你很热吗?” “你的耳尖都热红啦。” 第16章 故纵 容娡也不曾想到谢玹竟会是这般反应。 眼前的这个男子,一向冷淡而漠然,白衣胜雪,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孤高感。 即使是他垂着眼,眉目悲悯,对她伸出援手时,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他并不属于这凡世的割裂感。 然而此时,虽然谢玹的脸尚且保持还算镇定的雪白,但他的耳尖却绯红一片——甚至那颜色在容娡的注目下,变得越来越红,整只耳朵如同一片封砌在冰中的花瓣,翻涌的热度滴在其上,冰块消融,冰下鲜艳的绯红慢慢晕染开。 而她只是轻飘飘的说了句话而已。 容娡蓄意想逗一逗他,虽然心知肚明他会不自在,但没想到他的反应竟这样大——几乎算得上是怪异了。 见他失了平日里那番冷冰冰的模样,她略有些讶异,同时心中不免产生几分沾沾自喜的得意来。 昨夜她唇贴到他的脸上,他想来也是这样的反应。 连谢玹这样的人都能被她撩拨的失了态,她如何不飘飘然。 容娡感觉到谢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点在她的唇上,只一瞬便极快地挪开。 她本想再说几句话撩拨他,然而视线瞥见他通红的耳,忽地有些说不出口。 谢玹若是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清冷模样,她倒是能装傻充愣地撩一撩他;但他此时耳若滴血,模样纯情,相貌却也因此显得越发清俊,容娡心中反而莫名浮出几分奇怪的不自在。 况且,如若她继续戏弄他下去,谢玹说不定会察觉出她昨夜是在装睡的端倪。 她深谙适可而止,便止了话声,保持先前那副疑惑不解的神情,用近乎天真的目光望着他。 谢玹清晰地感觉到脸颊上的热度,他知道自己失了态。 但他无法控制蔓延向自己耳上的热度,一如他无法掌控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她牵动的心念。 他紧紧抿着唇——想到唇,思绪又不合时宜的想到方才瞥见的容娡的唇角。 她的唇红润柔软,舌尖嫣红一点。 谢玹面色波动,眼神慢慢冷却下来。 为色所迷是他以往最为忌讳之事。 不论容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皆不能再放纵自己。 沉默一瞬,谢玹垂下眼帘,淡声道:“你既听过,那我便先行离开了。” 容娡觑着他的脸色,见他神情恢复如常,有些遗憾地在心里叹息一声。 她没再说话,谢玹见她慢慢低下头,如同一朵打蔫儿的荷花,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居室内安静下来。 寂静的环境中,隐约浮动着几丝微妙的气息。 谢玹一向喜爱安静,然而此时他望着沉默不语的容娡,目光落在她漆黑的发顶上,心底反而异样地生出一丝浮躁。 容娡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做工精美的绢人,空有华丽躯壳而毫无生气。 满室寂静里,谢玹听见自己出声道:“不是说要听话本?” 他嗅着自容娡身上幽幽飘过来的甜香,克己复礼,冷漠地想,念完一篇便离去。 他须得静下心去捋一捋,再同她开口说昨晚之事。 容娡抬起眼来,端详着他的神情,眼眶有些发红,嗓音也掺了些鼻音:“念完话本,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谢玹面色沉静,看着她隐有泪光的眼,理智清醒地警告自己,要冷漠的告诉她,“是”,不能再纵容她再向他靠近。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违离他的心意:“不是。” 嗓音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温和许多。 他无声的叹息一声,踱步坐到床榻旁。 容娡方才说,书生与妖女是话本中常见的桥段。谢玹接触到的话本不多,只当她说的属实。 便道:“既然书生与妖女千篇一律,便换一个吧。” 容娡用指腹压了压绯红的眼角,眸中掠过一丝得逞,神色浮上几分愉悦,声线掺着鼻音,柔软而乖顺:“好。” 她膝行着朝他贴近一些,身躯前倾,檀粉色的裙裾搭上他的雪白衣袖,甜香与冷檀香交织,隐约混杂着几分苦涩的药香。 谢玹目光扫过她受伤的肩,端起话本,方便她选。 容娡将细白的手指搭在书页上,翻看一阵,随手指了一篇:“就念这个吧。” 她拨了拨垂到胸口的发丝,乖顺地坐好。 容娡选的这篇,篇幅不长,谢玹很快便念完。 容娡亮晶晶的眼眸一直追随着他,认真地听他讲。待他念完,她真诚地夸赞道:“谢玹,你好厉害喔!” 谢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轻轻眨动两下,阖上话本,没有说话。 容娡满脸意犹未尽,膝行着朝他靠近一些,似是要拿他手中的话本。 谢玹没有阻拦。 怎知容娡挪动时,膝盖压住裙摆,身形一滞,娇呼一声,晃晃悠悠地朝前摔去。 谢玹眼快手急地扶住她的腰。 容娡倒入他怀中,将他撞得身形一晃。 她的唇角擦过谢玹的脸颊——恰好是昨夜她的唇吻到的地方。 谢玹鼻息一停。 容娡发髻微散,用以绾发的玉梳“当啷”落地,一缕微凉的发顺着脖颈溜入谢玹的脖领,生出几分发痒的燥意。 她攀住他的肩,似是怕摔下去,攀的十分紧,将他的衣料揉出许多褶皱。 谢玹的面上再次空白一片。 馥郁的甜香钻入他的鼻腔,许多复杂而古怪的情绪一齐涌入他的心头,谢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控。 她一而再地牵动了他的心弦,令他频频陷入无法掌控的局势之中。 但他竟然并不抗拒。 意识到这一点,谢玹猛地站起身,将柔若无骨的容娡从身上扒开,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一阵:“你想要什么?” 容娡被他猝然的动作弄得身形晃了晃。 听清他温冷的嗓音后,她鼻息一窒,原本的暗自得意荡然无存,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谢玹盯着她,声音徐徐而沉冷,“钱财、权势,抑或是庇护?若你想要,只要我有,皆可予你。” 容娡以为自己的蓄意引|诱被他看破,心神大乱,强作镇定,眨眨眼,佯作不明所以地反问:“为何忽然这样说?” 谢玹薄唇微抿,眉间带着清冷的疏离,恍若被裹挟着雪的风吹拂过:“你接近我,是为有所企图;然方才阴差阳错,我轻薄了你,我予你所需,自此两不相欠。” 他没提到昨夜那一吻。 容娡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并未窥破她蓄意装睡吻他之事,心中的惶恐慢慢褪去。 她看着他冷淡的一张脸,觉得他好生古怪。 这人前一刻还神情温和地纵容她,怎么忽地就同她疏离起来了? 莫非是在试探她? 若是如此……容娡心中一紧。应对谢玹,似乎比她以往所想还要艰难。 她险些忘了,他是神机妙算、手握生杀大权的谢玹。 他说,她想要的,他皆可以给她。 他列出的条件的确有些诱人,恰到好处的能缓解容娡眼下所缺。 但她的目的远不仅此。 她想要的是谢玹,与他所拥有的全部。 容娡看不出他是何意,脑中飞转。忽地想到,此先多番铺垫她对谢玹颇为依恋,如若她此时回绝了谢玹,短暂地同他疏离,说不定反而能打消他的猜虑,更快地得偿所愿。 她心念微动,脸上恰到好处地呈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澄澈的眼中慢慢蓄满泪水。 “谢玹。”她撑起腰身,身躯难以承受般颤了颤,哽咽着,“你竟……你当真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谢玹面沉如水,淡然地望着她,神情莫辨,眼眸中隐带审视。 有股冰凉无形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弥漫开,是常年浸养在权势中的上位者所惯有的仪态。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1节 “心意?”他咬字温冷,目光幽静,似有琢磨衡量之意。 容娡心头一凛。 她假惺惺地落下几滴泪,边抹眼泪,边作出一副情深义重却被误会的模样,愠怒地娇斥:“用那些身外之物来羞辱我待你的心意,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 容娡佯作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先是又气又委屈地演了一阵,将谢玹逐出居室,又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当日便搬离了青檀院。 静昙等人见她伤势未愈,本欲劝阻,然而容娡抹着眼泪,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去意已决,便只好护送她回了女比丘们居住的厢房。 容娡毕竟身上带伤,折腾这一番,伤口有些隐隐作痛,连忙躺到榻上歇息。 厢房的环境陈设远不及谢玹的青檀院,容娡略有些不适应,虽有些困顿,但无法入睡。 这次,没有人给她念话本哄她入睡了。 想到谢玹,容娡慢慢收起因计策顺利而产生的窃喜,心中有些怅然,望着房梁发呆。 谢玹冷漠古板,可以温和细致地予以她照拂,但却并不带有任何情意;在她以为撬动他的念时,他又可以冷漠地同她拉开距离,与寻常男子很是不同。 容娡从未接触过他这样古怪的人。 他是块难啃的骨头,偏偏她还想继续同他较劲。 …… 容娡回来时,被几个兵卫护送,闹出的动静不小,谢兰岫听闻后,悄悄来到厢房门口。 容娡听到脚步声,翻个身,见是她,闷闷地唤:“阿娘。” 谢兰岫走进厢房,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伤还没好全,怎么忽然回来了?” 容娡牵住她的衣角:“没什么,想回便回来了。” 她将自己弄的浑身是伤,谢兰岫原本想训斥她一番,然而见她恹恹的模样,将话咽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了。” 她动作温和,容娡鼻尖涌上一股复杂的酸涩,她委屈巴巴地唤了声阿娘。 谢兰岫拍拍她的手,目露犹疑:“你先好生歇息,待你睡醒,阿娘同你说一桩事。” 容娡观她神情,心中没由来地浮出一阵不安。 她不欲等待,便央着谢兰岫,让她现今便说给她。 谢兰岫面色忧忡,叹息一声:“今日我去拜佛,意外发现一个酷似刘覆的香客。我怕他发现我,匆匆走了,有些不确定是不是他,但那人长相确实是同他一模一样。” 闻言,容娡鼻息一停。 刘覆。 此人是会稽当地大族刘氏的嫡长子,刘氏一向不满容娡父亲当政,明里暗里给容家使了不少绊子。容娡与母亲此番被迫北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此人在她父亲失踪后,处处刁难她们。 但容娡分明记得,这人投了江左叛军,怎么会出现在属于大巍领土的丹阳呢? 她忍下心头的不安,宽慰道:“母亲不必忧心,这两日先在厢房避一避,容女儿查探情况。” 谢兰岫唉声叹气,隐有埋怨:“若不是你身上有伤,我真想带你连夜赶去洛阳。” 容娡陷入沉思,眉尖紧蹙,也不知听没听见,没有理会她。 — 入夜。 桂香浮动,青檀院中月影摇曳,灯火朦胧。 谢玹端坐在书案前,身直如松,面冷如雪,安静地翻阅着牒牍。 暖黄的烛光洒在他眉尖,非但不曾将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反而显得他神情愈发冷淡。 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模样。 这所院落,与他这个人,似乎皆没有因容娡的离开而改变什么。 静昙侍立一旁,听着更漏,想起白日前来禀报容娘子离开时,主上没什么反应,也是这副对什么皆漠不关心的清冷模样。 原以为容娘子会是特殊之人…… 思及此,他不禁叹惋一声。 满室静谧中,谢玹忽地站起身,直裾的衣摆犹如一捆被束起的雪般缓缓收束,长袖掀起的气流将烛光扰的轻轻跃动。 他拢着衣袖,拿起一本书册,往外走去。 静昙目力上佳,一眼望见他手里拿的是一册话本。 他想起此刻是谢玹以往给容娡念话本的时辰。 可容娘子已经搬走了。 便有些疑惑地问:“主上要去何处?” 谢玹脚步一停。 月光洒落他肩头,如霜雪裁衣,他身形肃穆如松影。 他攥着话本,薄唇微抿,幽静的目光越过门框,看向那间漆黑无人的居室—— 他……要去寻容娡。 第17章 私会 天气渐渐转凉。 晨起时,容娡推开窗牗,望见窗外的草叶随着季候的推移,逐渐覆上一层霜,像是蘸了糖粉。 她立在窗前看了一阵,直至天色大亮,日光浸透白霜,才折返回房中。 窗缝中渗入些日光,房中隐约飘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容娡伤势未好,近来成日在房中待着,很久不曾外出。 她也有段时日不曾见到谢玹。 离开青檀院的那日,容娡佯作情根深种地陈表心意,演了一番戏码,又故作一番被谢玹的话伤到的模样,是有意要欲擒先纵。 她知道谢玹虽允她近身,但对她应心怀戒备。正如她想要试探摸透他的想法,他亦在衡量试探她的动机。 故而她心生一计,做出此举,意在冷一冷谢玹,打消他的猜虑。 但容娡有些没想到,自青檀院一别后,她不主动去寻谢玹,便再也不曾同他见上一面。 有时她也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她在冷着谢玹,还是谢玹在冷着她了。 好在虽不曾同谢玹见过面,青檀院那边倒是来过人,送来些她需用的伤药。容娡心里清楚,如若没有谢玹的授意,这些侍从不会无缘无故来寻她。 容娡当时还故作冷漠地推却,同那些侍从客气一番。实则心中隐有庆幸,他倒没同她撇的干干净净。 这般想着,她心中的气顺了一些。 容娡近日闷在房中,待的百无聊赖,幸好侍从送来的东西里有话本,她偶尔翻阅,用以解闷,养伤的时日也不算太难捱。 唯一令容娡苦闷的是,谢兰岫因为前几日看见过疑似刘覆的人,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总是成日里明里暗里催着容娡同她北上。 容娡尚未得手,离开寺院后说不定再无见到谢玹的机会了,在此之前怎会选择北上埋了自己的路。 她劝过谢兰岫,让她再观察几日,看看是否是那日看走了眼。然而谢兰岫虽不曾再见过那人,但依旧执念北去谢氏。 正这样想着,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兰岫进房打量她一阵:“伤势可曾好了?” 容娡阖上话本:“好一些了。” 谢兰岫神情不耐,明显又想说些什么,无外乎是让她随她北上的话。容娡赶在她开口之前道:“这几日在房中待太久了,闷得心中发慌,女儿出去走走。” 谢兰岫看她一阵,不知想到什么,不耐的神色一顿,没做阻拦。 — 在寺院待了许久,尚未看过寺院的全貌,又好些时日不曾出过房门,容娡走出门后,倒当真想逛一逛。 云榕寺常有香客前来拜佛请愿,正殿附近有许多人来回走动。 容娡路过正殿时,偶遇了一些沙弥,那些人看见她时神态各异。顶着那些目光,容娡忽地有些烦躁,便挑着草木葱郁的小路,往人烟稀少的僻静处走。 不知走到哪里,容娡望见前方的院落里挂着一架秋千,便坐上去歇脚。 四周树木高大葱茏,灌丛里隐约有不知名的窸窣声响。 容娡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心绪有些纷乱,思索该如何在冷着谢玹的情况之下,理所当然地同他有所接触。 她走了神,无意识地摆动起秋千,没注意到头顶架着秋千的腐朽横杆正随着摆动的秋千吱呀乱响,摇摇乱晃。 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断裂声时,容娡回过神,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略急的脚步声。 秋千架坍塌的前一瞬,她被人大力攥住胳膊拉开。 朽木横七竖八地砸下来,骨碌碌滚在容娡脚边。 容娡呆了呆,吓得心中发紧,脑中一片空白。 来人将她拉开后,便收回了手。 容娡收敛心神,唇角挂上一抹温柔的笑意,连声道谢。 然而看清来人的脸,她倏地噤声,笑意也慢慢发僵。 眼前的男人面如冷玉,穿着一身欺霜赛雪的白衣,正慢条斯理地抚着衣袖上揉出的皱褶,低垂的眉目间隐有漠然的慈悲。 来人正是谢玹。 几日未见,他又成了高台上供着的神明,清冷疏离,不食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从未因她而改变过哪怕是分毫一点。 容娡未曾想到,竟能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撞见他。 分明前一刻她还在想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接近他,如今这般巧合的遇见了,反而有种微妙的尴尬。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下去,唇角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沉默一阵,倒是谢玹瞥她一眼,主动开口:“你为何在此?” 容娡的脚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面:“随意逛逛。”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2节 她余光看见,谢玹轻轻颔首。 “公子为何来此?” 谢玹举了举手中的经书:“来寻经书。” 此后别无他话。 他如今的模样太过冷漠疏离,容娡仿佛回到初见他的那日。她有些心乱,但还记得几日前为了欲擒故纵,陈表心意后,同他闹得那番不愉快,踯躅一阵,准备告辞。 然而她才往来时的方向走了两步,谢玹清冷低磁的嗓音忽地传入她耳中:“等等。” 容娡的心跳漏跳一拍,有些疑惑的回头:“嗯?” 谢玹走过来,看着前方,目光微凝:“有人。” 他什么意思? 容娡愣了一下,脸上浮上一层恼意,冷声道:“公子放心,我会同公子撇清关系,不会让旁人知道今日我同公子见过面。只是还要麻烦公子在此多留一阵,待我走远了再离开。” 她气得直咬牙,仿佛被人无缘无故地打了一巴掌,眼尾通红,又恼又委屈,抬足欲走。 谢玹望见她眼中闪过的泪花,明白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眼眸微动,扯住她的衣袖,借着树身的遮掩,示意她看前方:“不是……你看。” 容娡被迫止步,不耐地看过去,看见不远处那二人时,视线一顿,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收了回来。 只见院门不知何时被人掩上,男子将女子抵在门扇上,两人正忘我而动情的拥吻,边吻边解着对方的衣带。 那两人的衣着明显不是寺院中的人,应是外来的香客。他们这是撞见旁人的私情了。 容娡此时方明白自己误解了谢玹的意思,有些惭愧,方才汹汹的气焰哑了火,讷讷道:“……抱歉,我误会公子了。” 谢玹略带无奈地扫她一眼,松开拉她衣袖的手,轻轻摇摇头:“无事。” 私会的那两人挡住出去的路,容娡与谢玹只得被迫在此处停留。 没一会儿,奇怪的、高低起伏的叫声自门口传来,隐约夹杂着门扇碰撞的闷响。 容娡何曾经历过这些,听得浑身不自在,根本不敢往那边看——就算如此,也从混乱的声音中听出那边是何等的一番荒唐的情状。 沉默一阵,她背对着门口,有些无措地去牵谢玹的衣袖,声音发软发颤:“谢玹……” 谢玹垂下眼帘,视线掠过她细白的手指,面冷如雪,看上去依旧冷漠而从容不迫:“嗯?” 长袖遮掩之下,他的手臂微微有些紧绷。 容娡飞快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圣洁的宛如一尊神像,一时忘却自己要接近引|诱他之事,只觉得不该人让谢玹这样的人同她一起撞见这种旁人交欢的场景,想要快些离开。 她的身后倚着树,谢玹的衣袖被她拉住,他站在她面前,距离稍近,身形将她完全笼罩住,两人鼻息相闻。从谢玹身后看去,好似他将她抵在了树上。 容娡没意识到这个姿势的不妥之处,四处张望,语气焦灼:“可曾还有旁的出口?” 谢玹心中一片近乎寂静的冷然,耳中自动将那些放浪的声响隔开。 他目光清沉,不动声色地同她拉开距离,看着她的脸,分辨一阵她的神情,确认此时她扯住他的衣袖并无旁意,只是下意识地依赖他。 沉吟一阵,他琥珀色的眼眸看向房屋后侧:“似乎有偏门。” 容娡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快走。” 谢玹亦不欲在此多待,便轻轻颔首,在前引路。 容娡默默跟着他。 树下堆积着一些干枯的树叶,鞋底踩上去,无可避免的会发出一些清脆的碎裂声响。 容娡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下的力道,隐约担心院落中的那两人会发现他们,便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便听见女子用变了腔调的嗓音叫喊:“啊!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随即男子不耐又急切的声音传来:“这里不会有人,你看错了,心肝儿……” 容娡惊得心中一紧,不知那两人看没看见她,连忙收回视线,急急忙忙地奔走离开。 — 跟着谢玹出了院落,容娡紊乱的心跳才稍稍安稳一些。 她松开谢玹的衣袖,耳尖发热,没由来的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垂着眉眼,声音很轻:“多谢公子。” 谢玹面容雪白,哪怕是撞见了那样放浪的场景,通身也未曾显出半分窘迫。 像一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石像。 他看一眼衣袖上被容娡攥出的褶皱,不知在想什么,眸中情绪莫辨,轻轻点头,应下容娡那一声。 容娡扫了周遭一圈,忽地意识到此处她不曾来过,不知该如何返回,面露难色,有些踯躅地看向谢玹。 谢玹本来抬足欲走,对上她那双欲说还休的清丽眼眸,略一沉吟:“随我来。” 他将容娡带到她熟悉的大雄宝殿附近路段。 容娡深谙松弛有度之道,被他带路的一路上,没怎么开口说话,也不曾使什么招数刻意吸引他的注意,只是偷偷观察许多次他的神色。 几日前,她离开青檀院时同谢玹不愉快的交谈好似就此揭过,二人之间的相处似乎同往先并无二致。 然而谢玹态度如此,容娡的心中却越发没底。分不清他的温和相待,究竟是丝毫不在意她的所说的心意,漠然以视,还是看出来些什么,但不欲理会,便同她维持客气疏离的表面。 她也不知,谢玹现今肯帮她,是因为念着她曾为他挡过剑的那份恩情,还是因为念着她这个人,对她有半分动容。 她默默叹息一声。 谢玹若有所感,语气沉冷:“方才吓着你了?” 闻言,容娡心念微动,计上心头。她慢慢抬起一双澄净的眼,佯作不懂方才那二人是在欢好,懵懂地眨眨眼,眸中恰到好处地泛上一层潋滟的水光,有些委屈的吸吸鼻子:“不是。” 她鼻音轻软:“我只是觉得,那个男人好吓人,他将那个姐姐打的一直在哭喊,我当时有些害怕,只想着别让他发现我们,快些离开,忘记去搭救那个姐姐了。” 谢玹沉默。 他看着她澄净如琉璃的眼,忆起容娡似乎及笄不久,年纪尚小,的确不应知道那两人做的是两|性|相合的云雨之欢。 半晌,他用清冷的嗓音,模棱两可的解释道:“那男子并非在打她。” 容娡目露不解,求知若渴,目光专注而认真地盯着他:“啊,不是在打她,那她为何哭叫?好奇怪呀,他们是在干嘛?” 迎着她几乎天真的目光,谢玹薄唇微抿,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方才在那座院落中,那些放浪混乱的交|欢未曾能让他乱了分寸,反而是容娡的三言两语将他问的颇为无所适从。 顿了顿,谢玹目光看向旁处,喉间凸起微滚,语气温冷:“没什么。回去罢。” 容娡乖巧的点点头,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深深看他一眼,转过身去。 然背身对着谢玹后,她的唇角高高弯起,几乎要笑出声。 容娡有些恶劣地想,虽然今日撞上那般龌|龊|淫|荡之事,但既然能撩的谢玹冷漠的脸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痕,也算是出了心中堵着的一口闷气,倒不完全算是坏事。 — 翌日,容娡来了月信。许是近来的经历太过波折,此次来月事,她的小腹分外疼痛。 寺院的条件不似府中那般好,竟连合适的月信带都找不出一条,还是寂清法师心善,听说她疼得厉害,为她缝制了崭新的一条。 然而此事不知如何让那些沙弥得知,他们气势汹汹的寻上门,说容娡用的是秽布,会冒犯神佛,要么将那条月信带焚烧,要么只能将她请出佛寺。 谢兰岫拿了些银钱,陪着笑脸,说给寺中添些香油钱,好言好语的相劝,那些人不为所动,态度坚决。 容娡怀疑他们是蓄意针对她,气得气血翻涌,咬着牙理论几句,腰腹越发疼痛。 她气急上头,眼泪汪汪地跑出厢房,去青檀院寻谢玹,却被侍从告知:“主上离开寺院了。” 听到这话,容娡惊得呼吸一停,以为他不会再回来,思绪乱成一团,心凉了半截。 那侍从见容娡脸色惨白,斟酌着道:“娘子要不要紧?主上下山去忙政务了,晚间便会回来,娘子可在那时来寻主上。” 听到他只是暂时下山,容娡回过神来,紊乱的心跳定了定。 思索一阵,想到那些人的态度,容娡颇为憋屈难受,一刻也待不下去,便温声道:“能否劳烦你将我护送下山?” 这几日她冷着谢玹,虽是为了欲擒故纵,但心底也隐隐有些期待谢玹能主动来寻她。可如今试探过后,她算是看明白了,除非是巧合碰见,否则谢玹那样冷心冷性的人,主动寻她的几率如同是在大海捞针。母亲一直催她北上,再疏远着他,恐怕有些过犹不及了。 恰好这回的事给了她合乎情理寻谢玹的机会,她还是得主动去亲近他。 容娡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日后她得手了谢玹,定让他也尝尝如今她这番因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而心乱如麻的滋味。 侍从目露迟疑。 容娡没有催他,亭亭玉立,忍着腹中翻涌的疼痛,温婉柔和地笑着。 侍从拧眉思索一阵,想到主上待这位娘子的态度,点头同意:“娘子稍等。” 第18章 借刀 侍卫护送容娡下了山,然而下山后她并未能如愿见到谢玹。 谢玹此番是去了都尉府处理政务,都尉府戒备森严,遍布守卫,不允外人入内。 马车停在都尉府附近,容娡坐在马车中,抚开帷帐,一眼便望见都尉府门前停着谢玹的那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她眸色复杂地看了一会,挪开视线,看向正与人交谈的侍卫。 没多久侍卫便折返回来,脸色有些难看,显然是在都尉府处碰了壁。 容娡颇为关切地看着他,美目潋滟:“你没事罢?” 侍卫一愣,未曾料想到她没有先行关心能否见到谢玹,反而先关心他。他摇了摇头,颇为难为情的道:“容娘子,都尉府不允放行……一时见不到主上。” 容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在山上时气急上头的怒火也早已平息。闻言她笑了笑,宽慰道:“无事。既见不到,便不必强求,等一等也无碍。” 话虽这样说,但她心中却隐隐失落。被人拒之门外之的经历,她以往也遭遇过。那时父亲才失踪,刘氏一族勾结叛军欺压她们母女,容娡去寻父亲以往的同僚求助,但他们均是闭门不见,便连曾是受过父亲恩惠之人也不例外。 容娡无声叹息一声,目光瞥向谢玹的马车,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倘若她并不是身份低微的女子,而是谢玹的夫人,都尉府的这些人必不敢拦着她,反而还要恭恭敬敬地请她入府吧…… 她陷入回忆,思绪纷乱,柳眉微蹙,垂下的纤长睫羽犹如两把羽扇,遮住秋水般的一双眼眸,瞧上去心事重重,楚楚动人。 侍卫看得呆住,视线有些难以自她明艳的脸上移开。好半晌才回过神,提议道:“主上或得夜间才能出府,娘子不如四处逛逛?” 容娡收回思绪,经他一提醒,忽地想起一桩事来。流民夜袭客舍的那晚,她与母亲匆匆逃离,但马车与家仆并未随行,如今应当还在客舍中。 想到这里,她温和地扬起一抹笑容:“这附近有间客舍,还要劳烦你带我去一趟。”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3节 — 容娡猜想的不错,家仆果然还住在客舍。 她的婢女佩兰见到她,又惊又喜,险些要哭出来:“娘子这些日子可让我担心坏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佩兰并未问她这些时日去了何处,只是将她从头到脚地来回仔细检查。容娡猜想许是谢玹的人救出母亲时,前来这边安顿过,便随意问了一嘴。佩兰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料。 容娡暗自赞叹一声,想到谢玹,心中愈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蠢蠢欲动,抓挠着她的心口发痒。 佩兰知晓她来了月信,便去庖厨为她熬了一碗活血化瘀的四物汤。容娡饮下后小憩片刻,醒来后感觉小腹的疼痛减轻许多,想到母亲这几日一直在念叨的事,便提议出去走走。 山下温度比山上要高上一些,容娡换了一身藕粉色的曲裾,娇俏的颜色勾勒着她的窈窕的身姿,衬着乌发雪肤,越发显得她明艳动人。 佩兰为她簪好发,望着她的玉貌花容的容貌,叹息一声:“娘子越发貌美了,只是清瘦许多。” 容娡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视线触及妆镜中自己的脸,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她自知美貌,也十分清楚美貌犹如双刃的武器——倘若她不能借此觅得庇身之所,这样娇美艳丽的容貌,在这乱世中反而会为她惹来许多祸端。 — 有了侍从护在身侧,容娡走在丹阳的街市时,不似初来乍到那般提心吊胆。 她让佩兰指路,一行人出了客舍,径直去了最繁华的街巷。 容娡走走停停,看似在闲逛,实则目光悄然打量着身边往来的行人。 前几日谢兰岫说见到了神似刘覆的人,容娡心中惊诧,将信将疑。 可她清楚母亲虽做事不大靠谱,但绝不至于连个人都能看错,便悄悄将此事放在心上。 在会稽时,因着刘氏来容家频频寻恤滋事,刘覆又曾与她同读一个学堂,尤其喜欢招惹她,容娡同他有过许多次交锋,颇为熟悉他的为人。 以刘覆的纨绔性子,如若来了丹阳,必定坐不住,会四处闲逛。丹阳城并不大,繁华的街巷又只有那么一段,他若当真在,稍作查探便可得知他的行踪。 容娡只是这样设想一番,却未曾想到,转过一个街角时,她不经意瞥了一眼,竟当真在一间店铺前望见刘覆那张可恶的脸。 她呼吸一窒,脚步当即停下,想到以往经历的那些曲意逢迎与欺侮,额角一跳,五脏六腑间的血液好似被煮沸,翻涌起愤懑烧心的憎恨。 原来母亲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刘覆这厮竟当真追来了丹阳! 容娡面无表情地远远盯着他,长睫遮掩下的眼眸一片阴沉的晦暗之色。 虽不知刘覆为何来丹阳,但她总觉得此事同她关系匪浅——刘覆曾对她颇为迷恋,死缠烂打威逼利诱皆未得手,说不准此番就是冲她而来。想到此处,心中不禁腾起几分烦躁不安。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低头陷入沉思。 侍卫注意到她的反常,随她停下脚步:“容娘子,怎么了?” 容娡掀起眼帘,敷衍的笑了笑,这笑容落入他人眼中颇为美丽无害。 她望着侍卫,估算了下时辰,忽地想到一计,眼眸微动,让佩兰将钱袋递给他,笑道:“方才在那家店铺里试的玉簪,我想了想,还是有些喜欢,能否请你跑一趟买回来?” 侍卫不疑有他,接过钱袋折返回去。 他走后,容娡敛了笑意,视线微凝,冰冷而不带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掠过刘覆,温声细语地同佩兰交代:“我瞧见了个熟人,你且在这附近等我,如若我出了什么情况,迟迟不曾折返,找方才那个侍卫便可。” 佩兰似懂非懂地用力点头。 容娡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闪动,慢慢向前走去。 她行走的路径,非但不会躲开与她仇怨颇深的刘覆,反而径直朝他迎了上去。 — 都尉府。客堂内。 一片肃穆之中,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分座两侧,不时悄悄交换眼神,揣测上首端坐着那位年轻男子的心思。 谢玹来到丹阳之前,他们便对他赫赫的声名先有耳闻,知晓这位来自都城的国师富于春秋,年纪不大,传闻还说他似是身怀凶煞,须得常年住在佛寺静养。 然而今日得见,谢玹竟比他们设想的还要年轻,满打满算不过弱冠年纪,不光如此,还生着一副神姿高砌的谪仙容貌,通身清冷的矜贵气,贵不可言。 虽他年纪轻,但无人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如今朝纲不稳,叛军四起,皇帝年轻时骁勇善战,临老反而沉迷神佛,成日问道求仙。而这位出身显赫之族的国师,孩童时便被由诸位大儒一同教诲,十几岁时便成了各大世家名门子弟趋之若鹜的标榜,无数名士推举他入朝为官,想来应是颇有一番才能。 谢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座下人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他淡漠地望着,不声不语,只轻轻拨动一下腕上的菩提珠子,便有冰冷如刃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弥漫开,沉沉朝四周压下,是常年浸养在权势中的上位者所惯有的威仪。 不轻不重的一道清脆声响在堂中弥漫开,众官员回过神,纷纷出声表态。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听着,见他们的态度同他先前所预料的相差无几,便轻轻颔首应下,起身离去。 都尉起身相送,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点谄媚的笑意,不停地说着奉承的话,直至将人送到马车前。 静昙迎着他上了马车,拦下还欲喋喋不休的都尉,同都尉说了几句客气话,将人送回府,嘈杂不已的人声终于远去。他松了口气,转过身欲收起车凳,忽然听到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 静昙下意识地偏头看去,见一道袅娜的、属于女子的倩影由远及近。看清来人竟是步伐慌乱、云鬟微散的容娡,他当即愣在原地,忘记出声阻拦,由着她从他身前经过,踩着车凳,衣袂翩翩,犹如一阵袅袅的轻烟一般掀开帷帐,轻飘飘地钻入马车。 车内,冷檀香四溢,一片静谧。谢玹端坐着,眼眸轻阖,面容平和,正闭目养神。 帷帐上坠着的玉铃忽地发出几道泠泠轻响,而后面前忽然掀起一道涟漪般的微风,隐约有馥郁的甜香涌入,敲碎寂静,将冷檀香搅乱。 谢玹若有所感地睁开清凌凌的眼眸,恰好望见满面惊慌的容娡钻入马车。 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一下,清沉的目光扫过她哭的绯红的眼尾,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容娡那双漾着泪光的眼眸瞧见他后,忽地亮了亮,而后她咬着红润的唇瓣,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中,还甚是胆大妄为地跨坐到他膝上。 她柔顺的发丝散开,微凉的丝滑触感滑了他满手,藕粉色的裙裾如层叠的花瓣堆洒在他的雪白的衣袍上。铺天盖地的柔软甜香袭来,犹如她这个人一般强硬而蛮横地挤入他的感官之中。 谢玹浑身一绷,感觉怀中的温软的身躯抖若筛糠,像是害怕极了。 容娡呜呜咽咽地啜泣着,见他不曾推开她,得寸进尺地攀住他坚实的肩,死死攥住他的衣料,细白的手指将他不染纤尘的白衣,揉出层叠交错的皱褶,而她抽泣着将满是泪痕的娇艳面庞埋在他的脖颈一侧。 滚烫的泪珠大滴大滴滚落,砸在谢玹颈侧的肌肤,她口鼻中呼出的热气也尽数喷洒在那处。 她哭的发颤,像是一只落了水的毫无安全感的困兽,抱住他这根浮木便死死不撒手。 谢玹浑身紧绷,感觉到她的泪水滑到他的脖颈上,温热的泪顺着颈侧肌肤缓缓流淌,将他的衣襟浸湿。那一点温湿的热度,却犹如煮沸的醴酪,在他的肌肤上沸腾滚烫,烫的他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像一块烫手的软玉。 谢玹下意识地想要将她冷声斥退,然而不知为何,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同他理智的设想截然相反的温和宽慰:“别怕,怎么了?” 容娡攀着他,颇为不安地往他怀中躲,将他抱的更紧,动作间满是对他的依赖。她呜呜咽咽地用细弱发颤的嗓音道:“有人、有人要杀我!呜……谢玹……哥哥救我!” 她刻意地将腻白的下巴尖上挂着泪水往他的肩头的衣襟上磨蹭。 可当泪水慢慢没入谢玹的绣着云纹的衣料,晕开一圈圈稍深的湿痕,而伏在谢玹的肩头的她,抽噎着仰起犹如泣露海棠的小脸时。 ——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分明没有丝毫惊惧的泪意,反而闪着几分狡黠的得逞。 第19章 埋伏 车厢里很安静,于是便显得容娡细弱的哭声分外清晰,委屈的呜咽一声接一声,萦绕在人的耳边。 谢玹听着她抽噎的哭腔,不知怎地,心头浮上许多陌生而古怪的情绪——令他莫名有些浮躁。偏偏这股浮躁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觉得容娡的哭声吵,而是因为她在哭。 他抽出被她压着的衣袖,抬起手,试着将容娡从他身上摘下来。但她将他抱得很紧,他有些无从下手,此时她又坐在他腿上,这番情景之下,无论他的手触及容娡身躯的哪个部位似乎都显得有些轻浮。他试了试,未能将她推开,反而沾了满手甜香,便只好收回手,颇为不自在地将脊背向后仰了些。 “何人要杀你?” 容娡吸吸鼻子,脸庞在他的肩窝拱了拱,像是一只幼猫在无意识地撒娇。 被她的脸压到的地方泛起一点痒意。 谢玹薄唇微抿,向另一侧偏了偏头。 容娡慢慢抬起脸,泪眼朦胧,眼眶与鼻尖早已哭的通红一片。 她抽噎着道:“是……” 她本欲将以往受的那些委屈一股脑的告诉谢玹,然而才开口,忽地意识到她此时是因察觉到谢玹对她有所纵容而颇为得意忘形,如若她将往事和盘托出,谢玹必然能看透她的真实本性,便倏地噤声,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是我父亲的旧相识,以往同我父亲在政事上有所冲突,曾扬言要杀我满门,今日偶然遇见,他带人追我,好生吓人……” 她刻意隐瞒了为在叛军和刘氏一族的压迫下自保,她曾略施小计,引得刘覆对她颇为迷恋。 说完她飞快地瞥了谢玹一眼,悄悄观察他的脸色。 谢玹面容平静的听着,若有所思,也不知信了没有。 她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正忐忑的揣测着,马车外的静昙忽地一声冷喝:“站住!” 车厢猛地晃了晃,然后帷帐被人大力掀开。 容娡吓得浑身一抖,不自觉地往谢玹身上缩。 谢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手臂放置的姿势,平静地抬起眼,与站在车门前满面怒容的刘覆对视。 刘覆掀开车帘,一眼便望见容娡跨坐在男人膝上,双手环着男人的脖颈,身躯正不安的扭动,裙裾花朵似的摇曳,纤细后腰处的衣料堆叠出一些褶皱。 而车中的男子通身贵不可言,神情冷淡,修长的手掌却挡在容娡的腰臀处,将她窈窕的身段遮住大半,眼底隐有不容冒犯的占有欲。 刘覆倒吸一口冷气。 容娡未教他得手便逃离了会稽,他心有不甘,借着公务来到丹阳探听容娡母女的消息。哪曾想今日在街上恰好撞见容娡直直朝他走来,见她出落的愈发美丽,他岂能放她走,便命家仆拦住她。 谁知容娡瞧着弱不禁风,竟然挺能跑,袅娜的身形在街巷间七绕八绕,远远将他们落下。他眼瞧着她钻进这辆马车,一路追来,未曾想到会看见这样靡艳的一幕,当场愣在原地。 静昙一把将刘覆扯开,持剑将他压倒在地:“何人胆敢冲撞贵主尊驾!” 帷帐重新垂落,谢玹淡淡地看向容娡。容娡被他看得后腰一麻,意识到不妥之处,不情不愿地从他膝上挪下来,细白的手指揪着裙带,垂头坐到一旁。 “此人便是要杀你之人?” 容娡眼中浮上一层泪花,撇着嘴,闷声道:“嗯。” 谢玹将她打量一番,见她并未受伤,视线在她沾湿的睫羽处停留一瞬,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嗓音温和:“此事我会处理。” 容娡轻轻颔首,垂下头,以帕拭泪,余光悄悄打量方才没来得及看的车内的陈设。 最初她见到这辆马车时,曾想过车中会是什么模样。如今如愿坐进来,发现竟比她能想到的还要精致,案几、茶具、卧榻、书架一应既全,简直是将一间居室搬入车厢中。 她眸光微动,在心中一番感慨,想要得到谢玹的那种想法越发坚定强烈。 马车外传来一阵混乱的动静,刘覆喊道:“杜都尉是我姨丈,你们放开——!” “啪”的一声,清脆的掌掴声打断了他的话。 女子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入车厢内:“混账东西,国师的尊驾你也敢冲撞,你疯了?!” 容娡不安地看向谢玹,见他神情冷淡,悄悄掀开车帘查探外面。 雍容华贵的妇人扯着刘覆跪下,赔笑道:“家门不幸,养出这么个畜生,还望国师念在都尉的面子上,多多担待。”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4节 谢玹没有向外看,面色如雪,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容娡哭红的眼眶,冷声道:“静昙。” 静昙上前应声:“属下在。” “依律如何。” “鞭笞二十。” 谢玹不再出声,兵卫快速上前将刘覆拖走。 容娡自帷帐中窥见外面情状,咬着唇,颇有些不满。她今日以身涉险,掐着时间蓄意将刘覆引来,目的是借谢玹之手除去这个隐患。但谢玹古板守规,并非滥用权势之人,只是依律罚了刘覆…… 虽说谢玹之举必定有他的考量,但她还是不禁皱紧眉头,私心想让他狠戾一些。 但此时的谢玹绝不会因她破例,她轻叹一声,心中的忧患不减反增。 都尉夫人还立在车厢外,她的身边跪倒一片家仆,在她的授意下连声赔罪。 容娡看得心中烦闷,一回头,望见谢玹端着着茶盏,琥珀般的眼眸正盯着她看。 茶盏是由白玉雕琢而成,很是精美,然而谢玹的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着杯盏,较之白玉竟更胜一筹。容娡看着他的手指,想到方才他怀抱中的热度,脊背一酥,乖顺地坐好:“我们回云榕寺吗?” 容娡说话时,那位都尉夫人若有所感的抬起头。 彼时帷帐还未放下,都尉夫人刚好瞧清楚了容娡的样貌——她的脸霎时失了血色,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马车缓缓移动,容娡并未注意到她。 她觑着谢玹的脸色,悄悄挪到他身旁,依偎着他坐好。 —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天幕被染成赤红灼目的血色绸缎。 瑰丽晦暗的暮色弥漫,层林尽染,遍山红透,行驶在山路间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也覆上一层朦胧的红。 静昙驾马守在马车外,视线不停地往帷帐上飘。 容娘子在马车里。 从未有旁人坐过主上的车。 此举颇为不合规矩,然而谢玹对此并未表态,他们这些下属更不能有所异议。 静昙回忆一阵,忆起主上从未因车辇被冲撞而处罚过人。他不禁猜想,今日主上一反往常的下令惩戒,是否是因容娘子受了委屈? 他不得而知。 车队沐浴在霞光之下,缓缓前行。 日影西沉,乌云渐渐爬满天幕。不知何时起了风,冷风穿梭林间,将树枝吹得哗哗作响,阴翳丛生。 山路不平,车厢内有些颠簸。 容娡微有不适,将帷帐撩开一道缝,有些不安地喃喃道:“要下雨了么?这风来的好生古怪。” 她话音才落。 呼啸的风中遽然划过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惊鸟漫天乱飞,马匹扬蹄嘶鸣,车厢骤然一晃,容娡险些被甩出去,谢玹端坐如山,捞着她的腰将她拉回身侧。 车外的侍卫纷纷抽剑出鞘,铮鸣声此起彼伏:“保护主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容娡惊魂未定的抓着谢玹坐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额角一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她喉头发紧,视线与谢玹的视线在晦暗的夜色中交汇。 谢玹道:“别怕。” 肩头的伤口好似又在隐隐作痛,容娡默不作声地攥紧他的衣袖,点点头,没说话。 马匹嘶鸣,车厢不住颠簸摇晃,似是调转了方向,又似在原地打转。 容娡颠的有些头晕,然而听着外面的兵刃交接声,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丝异样:“方才那支响尾箭,声音好像与之前的那支不太一样。” 她看向谢玹的脸,然而光线太过晦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冷冷的嗯了一声,而后轻声叮嘱:“坐稳。” 夜色浓黑,呼吸声清晰可闻。 容娡的心房怦怦直跳,感觉到谢玹扶着车壁走到车门前,不知做了什么。而后马匹长长嘶鸣一声,骤然与车厢分离。 车厢猛地一颠,容娡吓了一跳,不受控制地朝他摔去。 混乱中,她抓住了谢玹的手,摸到他的手心满是冷汗,体温也极低,整个人十分异样。 风声猎猎,似乎有脚步声正朝他们快速移动而来。她心中惶惶,抓紧他的手,试着端详他的神色,不安地唤:“……谢玹,你怎么了呀?” 黑暗中,谢玹似乎轻轻吐出一口气:“无事。” 然后她便感觉他抽出手,有力的手臂掐住她的侧腰,搂着她跳下马车。 料峭的寒风迎面扑来,容娡下意识地阖上双眼,感觉谢玹贴着她的耳,低声道:“埋伏有异,袭击者另有他人,寺中并不安全,我们下山。” 他的嗓音较以往要低沉许多,隐隐含着威压,容娡听得耳尖一麻。 不远处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声不断传来,空气中浮动着的血腥气熏得容娡有些呼吸不畅。 不待她作出反应,谢玹便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踉踉跄跄往下山奔走。 容娡心绪浮动——想要这人性命的人绝不在少数。 然而她望向谢玹雪白挺隽的侧脸,想到方才他手冒冷汗的脆弱之状,心念微动,默不作声地朝他贴近。 此处位于山脚,距离山下并不远。静昙带人牵制住那些刺客,借着夜色的遮掩,容娡与谢玹很快远离混战之地,走下山。 下山的路上,寒风如冷刃般刮着肌肤,容娡娇声娇气地说自己冷,谢玹便将身上苍青色的披风解下,兜头将她蒙住。 他穿着合身的披风,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容娡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攥紧领口,才使得披风的下摆不会拖曳在地上。 街巷中寒风瑟瑟,谢玹瞥了一眼冻得面色苍白的容娡,略一沉吟,走入一家临近的客舍。 他惯来养尊处优,有些事一向是吩咐人去做,并未亲自做过。因而走入客舍后,他清沉的目光逡巡一圈,迟迟不曾开口。 容娡裹着披风,看着烛光下他神姿高砌、与客舍格格不入的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领会到他的意思,不禁有些想笑。 她抬起清丽的眉眼,伸出一根手指,对掌柜道:“要一间上房。” 闻言,谢玹眸光微动,瞥她一眼,淡声道:“两间。” 掌柜笑吟吟:“客官,到底要几间呐?” 容娡没再出声,竖着一根手指,对他使眼色。 掌柜置若罔闻:“好嘞,这便领您二位去楼上最好的两间上房。” 容娡愣在原地,心中蓦地腾起一股火气。 谢玹眉眼低垂,清沉的目光滑过她白嫩的脸,慢慢收回视线,淡声道:“走罢。” 未能如愿同谢玹住入一间房,容娡气闷不已,暗自咬牙,不情不愿地尾随在他身后。 — 简单收拾过后,容娡躺在客舍的榻上,拥着衾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且不论傍晚时经历的刺杀将她吓得心有余悸。一想到今日未能如愿解决掉刘覆,她便心神不宁、眼皮直跳,如何都睡不安稳。 此番试探过后,她已经确认刘覆是冲她而来。此人是个随时会撕咬上来的隐患,母亲如若知晓他追来,必然会勒令她随她即刻北上。 她咬着唇瓣,思绪纷乱。 留宿客舍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明日定然还是要回到山寺中。 今晚,说不定是她接近谢玹最后的机会了。 好不容易同他有独处的机会,却分住两房,难以对他施展她引|诱他的手段。容娡越想,心口越是像被猫抓一样的发痒,胸腔中好似悬挂着一根羽毛,羽尖时不时地搔过她的心头。 如若不好好把握住今晚,同谢玹有所进展,日后极有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图谋谢玹这样久,没有任何收获,她实在是不甘。 她得趁机勾引谢玹。 思索良久,她坐起身,看向被寒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窗纸,眨眨眼,忽然想到一个极好的借口。 她散开发髻,褪下外衫,揉揉眼,佯作一副才睡醒的模样,赤足穿上绣花鞋,慢吞吞地走出客房。 夜色渐深,客舍中一片静谧。容娡轻巧的脚步清晰地回荡在走廊间。 她走到隔壁房前,抬手叩响他的门,用细软的嗓音轻唤:“谢玹……” 她将耳贴在门扇上,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甫一听见脚步声,便立即站好,作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 雕花的门扇吱呀一声,自内打开。 谢玹披着外衫,面色平静,如雪松一般挺直地立在门后。看清门前的身影时,他眼底一片澄净明澈,像是丝毫不意外她会来。 容娡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泪,呜哼着扑入他的怀中,柔软的身躯微微发颤,像是害怕极了。 她攥住他的衣袖,细白的手指穿过他的臂弯,试探着环住他劲瘦的腰身,红润的唇瓣刻意地往他胸口的衣襟上磨蹭。 察觉到他并未推开她,她在他怀中撒娇般地拱了拱,抬起秾丽娇美的脸庞。 谢玹眉目低垂,望见朦胧的烛光摇漾着映到她的脸上。 她乌发雪肤,嘴唇红嫣,像是话本中勾魂摄魄的精魅。 烛光里,他的神情似冷非冷,像是佛龛中的一尊神像,眉宇间隐有不容亵渎的圣洁神性,目光如有实质,深深望入她眼底。 容娡脊背一软,隐约有种被他看透她心中所想的心虚。然而想到那些群狼环伺的隐患,想到如若她得不到谢玹庇佑的可怕后果,她一咬牙,将他抱的更紧。 她与他对望,美目中水光潋滟,隐带祈求。 “谢玹……”她红唇开合,细嫩的颈项微微发颤,嗓音柔软的像是要滴出甜腻的汁水来,“我梦到了好多血……我好害怕,求你,让我与你同住,好不好呀?” 第20章 亲吻(1+2更) 此时夜阑人静, 烛影摇曳,客舍中一片安谧,静的呼吸清晰可闻。 容娡发颤的尾音落地后, 周遭便陡然陷入寂静中,像是忽而置身于茫茫无际的雪原。 她环着谢玹的腰, 微微仰首, 白嫩的下巴不自觉地碾在他的胸膛上轻磨, 磨出一点细微的红痕, 也将他的衣襟揉出一些凌乱的褶皱, 像是在催促, 又像是在撒娇。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5节 披在肩后的柔顺乌发,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发尾扫出一道道涟漪。 谢玹挺隽颀长的身躯挡在门前,如山峙渊渟,屹然不动。 容娡嗅着他身上清苦的冷檀香,察觉时间一点点流逝,心中不禁有些焦灼。 她眨眨眼,美目中泛起潋滟的水波。 摇漾的烛光映入她剔透晶亮的眼眸, 纤长的眼睫被泪打湿, 沾在她的眼尾, 微微勾挑出一个向上的弧度,娇媚浑然天成。犹如一只行走在夜色中的美艳精魅, 要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她看着谢玹雪白冷硬的脸庞, 鼻音浓重地轻唤:“谢玹……” 谢玹不声不响, 不动如山。 他挺隽的身姿将房中倾泻而出的烛光挡了大半, 烛光明灭,勾勒出他俊容的轮廓, 越发显得他神清骨秀,面上神情却也因此有些朦胧,瞧不明晰,犹如供奉在宝椟中的玉,令人无法琢磨。 他的发髻散开,披在身后,容娡的手指自他的发丝间穿过,触感微凉。 这人一向衣冠端正、矜持不苟,平日里清高圣洁犹如一尊不食烟火的神像,很少有这种慵懒的时候,容娡看得心中一动,纤细的手指不由得缠绕上一缕他的发。 下一瞬,她感觉谢玹用了几分力道去拂开她的手。 容娡死活不松手,抱着他又拱又摇,颇为娇蛮地跺跺脚,用力摇头,呜哼两声:“谢玹,谢玹!我害怕!我好害怕!别赶我走!” 谢玹垂着眉眼,冷若冰霜的神情似乎裂出一丝细微的无奈,像是神明向不懂事的信徒投去漠然而悲悯的注视:“……不赶你走,先松手。” 他的语气还算温和,然而口吻中赫然有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冷硬命令,拂开她的手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容娡心尖一颤,犹疑地看他一阵,不情不愿地松手。 谢玹将她从身上摘下,立即后退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挡在门前,目光淡然无波地审视着她,没说是否让她与他同住,只问:“吓着了?” 容娡委屈地点点头,纤长的眼睫恰到好处地配合她的神情,脆弱地颤抖两下。 她像是意识到方才自己举动的不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双手绞着衣袖,可怜又无助地细声道:“我梦见你身上好多血,浑身冰冷,我怎么唤你你都不理我……” 她飞快地瞥他一眼,澄澈的眼眸中蓄着水汽。 来之前她便为自己的行为想好了说辞,谢玹的问法正合她意,如此以来,他既能借着噩梦表明自己害怕,又给方才她缠着谢玹不松手寻好合情合理的缘由——况且傍晚时的那场埋伏的确令她害怕的心悸。 这番哀切诉衷情的说辞,容娡就不信,谢玹还能不会有半分动容,仍旧选择将她拒之门外。 谢玹一动不动,清沉的目光盯着她看,眸中光晕流转,似是若有所思。 容娡腰肢挺直的立着,感觉到他冷漠的视线一寸一寸地贴着她的脸颊向下滑去,像一把薄薄的冰刃,激得她脊背发毛,心中一紧,仿佛被他的视线定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谢玹的目光停在她的锁骨处。他眼睫轻眨,抖落扑簌明灭的金光,眼眸如同映着霞光的澄澈湖面。 旋即他如玉的手指也搭在了那处。 容娡呼吸一停,察觉到他的动作,慢慢睁大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没穿袜子的脚趾也蜷紧了。 “……谢玹?”她僵直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作不出反应,口中溢出一声鼻音浓重的呼唤,嗓音轻的有些发飘。 谢玹眼眸轻眨,眼中无情无欲,淡淡地瞥她一下,微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指腹擦过她锁骨处娇嫩的肌肤。 他的指腹似有薄茧,蜻蜓点水般掠过容娡的颈项。银线绣出云纹的袖口因着他的动作,掀起波动的气流,摩挲出一点细微的战栗。容娡的心房猛地加速跳动,眼中水波晃颤,呼吸也乱了。 ——然后,谢玹神情淡然的收回手。 容娡浑身绷紧,盯着他在烛光下泛着莹润光泽的手,感觉到颈侧腾起一阵热意,热度沿着肌肤一路向上攀爬,烧的她耳中嗡鸣,脑中混沌。 好半晌,她才迟钝的收回心神,在自己振聋发聩的心跳声中低下头,发现谢玹方才只是抬手将她松散的领口拉起来整理好。 ……只是这样而已。 容娡咬着唇,耳后的热度渐渐褪去,看向谢玹无情无欲的一张冷脸,心中忽地腾起一阵浮躁的羞恼,同时隐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谢玹这厮是没有七情六欲吗? 她还以为方才他要…… 她都险些以为自己要得手了! 谁知他就是帮她整理一下她松散的衣领。 她是刻意扯散的!故意露出大片雪白细腻肌肤给他看的! 这人……这人简直……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见到他都要甘拜下风! 容娡挥散心头萦绕着的那点失落,美目中泛起泪花,气得发抖,双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紧握成拳。 谢玹目光扫过她哭红的眼尾,停顿片刻,将外衫搭在她身上,似是对她妥协,略显无奈的侧过身,叹息一声:“进来吧。” 他若不允她进门,谢玹简直要怀疑她会迎着寒风在他的门外哭上一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容娡先是感觉身上一暖,旋即她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面色一喜,像一尾鱼一般溜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衣袖,觑着他的脸色,细嫩的手指悄悄攀爬上他的手臂,将他的手臂抱住。 她嗓音柔软,笑吟吟的:“谢玹,你身上好暖和哦。” 柔软的甜香依附在手臂上,谢玹颇为不自在,下意识地要将她拂开。 容娡抱紧他,犹如一只幼猫一般将脸贴在他的臂膀上,愉悦地拱了拱。 顿了顿,谢玹瞥她一眼,没抽开手,纵容了她的小动作。 — 房中灯火透亮,走动时带起一点微风,烛光摇漾浮动,晕开满室涟漪。 谢玹起身将窗牗关紧,转过身对坐在榻上的容娡道:“睡吧。” 容娡身上搭着他的外衫。那件外衫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大了,她没有将它穿在身上,只是腾出一只手攥着领口,将雪白娇美的脸埋在衣料中,神情显得十分乖顺。 闻言她眨眨眼,不解的问:“怎么睡呀?” 谢玹抿着唇,没应声。 容娡心中窃笑,目露狡黠,得寸进尺,拍拍身下的床榻,嗓音甜软,提议道:“只有一张床榻,我们一起睡吧!” 谢玹居高临下,远远望着她,将她得意洋洋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知怎地,他忽地想到了许久之前在围猎场中遇见的一只极漂亮的白狐。 那只狐狸,同他在不经意间偶遇,随后便缠着他意图谋求食物。当它如愿将食物纳入自己的利爪之下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神情。 谢玹面容无波。 心中却没由来的响起一个声音。 ——容娡这小狐狸。 不通人性的走兽并不足以为奇,猎者锋利的箭矢对准狐狸时,也不会引起他对它哪怕是丝毫的心软。他冷漠地看着那只白狐被一箭封喉,没有施救。 然而,容娡不单有狐狸的美貌与狡黠,还很是熟悉人性,极为善于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她能够凭借那副娇美明艳的皮囊,乖唇蜜舌,伶牙俐齿,轻而易举地说出令人无法不动容的话语,利用人性之中本能的弱点,狐媚猿攀。 她能令局势一次次脱离他的掌控,引得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迁就。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她另有所图。 她不光是狐狸,更是只修炼成精魅的狐狸。 然而看破她接近他有所谋求后,谢玹发现,若是顺着她的意图对她纵容,反而能将局势尽然掌控于手中。 毕竟,她所图谋的是他啊。 那只白狐谋求的是他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她与它的谋求并不一样。 他可以放纵自己,容忍她的一些不算太过分的举动。 …… 谢玹若无其事地收回心神,没有理会她同床共枕的邀请,而是走到橱柜前,翻找出一套崭新的被褥,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铺陈在坐席上。 “你睡榻上。”他目光自她娇妍的面庞扫过,看向面前的被衾,语气淡淡,“我睡地上。” 他沉默地抚了抚被衾上的褶皱,等了一瞬,果不其然在须臾后听到容娡有些刻意、又不乏关切的惊呼。 “地上这样冷,你会着凉的。”她似是关切又自责,语气低落下去,嗓音染上几分哭腔,嗫嚅道,“怪我太害怕……不然,不然还是我睡地上好了……” 略一停顿,她颇为郑重其事地说出自己的最终目的:“谢玹,其实你我如若和衣而眠,共卧一榻不碍事的。”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和衣而眠,倒也不是行不通。 只是不知,如若与对他有所图谋的她共卧一榻,明日晨起时,该是怎样一番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形了。 顿了顿,他的目光自容娡水光潋滟的眼眸掠过,敛下心神,淡声道,“不必。” “我在此参禅,你无需怕,睡吧。” 容娡娇声娇气地对他又说了些关怀的话语,他双眸轻阖,面色冷淡,没有回应。 她的话好似沉入了幽静的深潭之中。 她盯着他清冷出尘的脸看了好一阵,因着未曾得手,颇为不甘,不情不愿地慢慢躺好,脑中急转,暗自思索新的对策。 — 察觉到她躺下,谢玹睁开眼,拢着衣袖将烛光拨暗了些,眸光幽静,陷入沉思。 傍晚时那场刺杀来得实在是蹊跷。 正如容娡所说,他们用的响尾箭声响与以往那支并不同,似乎有要将罪责推到响尾蛇教名下的意思。 对方人数不少。 何人会这般做呢。 沉吟一阵,谢玹的心底浮出几个名字。 他的面色霎时冷了下去,眼中犹如落了一场盛大的雪势。 榻上的容娡正思绪纷飞,冷不丁感觉周身的气压一沉,若有所感地翻过身面对他,带着鼻音的甜软嗓音轻唤:“……谢玹。” 昏黄的烛光熠熠潋滟,她的眼眸中好似含着一汪水。 谢玹沉默一瞬:“嗯?” 他方才听到她呼吸平缓均匀,还以为她睡着了。 容娡有些睡不着,她也不能睡着——她还没引诱到谢|玹呢。 她方才躺在榻上时,不知怎地总是想到傍晚的那场刺杀,心有余悸,一闭上眼,耳边便不由自主地闪过许多厮杀的惨叫声,鼻尖也似乎总是萦绕着那时嗅到的浓郁血腥气。 她忆起谢玹那时古怪的异状,便问:“谢玹,那时你的手怎么那样凉啊,是不舒服吗?”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6节 她没指明是什么时候,谢玹却一下领悟到她的意思。 他垂着眼眸,静坐如覆雪山巅,半晌,从喉间溢出一声极淡漠的“嗯”。 容娡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喃喃道:“你手心也出了好多冷汗。” 谢玹没再回应。 静默须臾,许是觉得自己待她太冷漠,谢玹略一沉吟,慢慢开口:“害怕的睡不着?” 容娡拽着被衾,有些委屈地呜哼两声:“嗯,害怕。” 轻软的尾音发颤,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撒娇。 又是一阵静默。 谢玹薄唇微抿,将铺好的被褥挪至床榻旁,而后他端方地跪坐于其上,雪白的衣袍随着动作,隐有淡金色烛光流漾,通身圣洁,像是神明降世。 他看着她,眉目间隐有悲悯的神性:“我守在这里,不用怕。” 容娡望着他神姿高砌的脸。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够清晰地看见谢玹眼皮上那颗慈悲的痣,近的她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他。 她裹着被衾,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慢慢点头:“好哦。” 他离她这样近,这样的话,就算明日晨起时,她自床榻上滚下,滚到他怀中,趁机撩拨他,也只能归咎于她睡姿不安稳,并非有意为之,更绝对不是她蓄意要勾引他。 这样一来,就算她与他做了些什么,也算颇为合情合理吧? 容娡以往看话本子时,偶然得知男子晨时会气血浮躁。 她偷偷看向谢玹无情无欲的冷白面庞——暗自琢磨,也不知这人是否亦会如此。 谢玹见她虽应下声,但仍睁着一双潋滟的美目,勾着他看,眼底毫无睡意。 默了一瞬,他眸光微动,没什么情绪地问:“既害怕,为何还要一而再地挡在我身前?” 容娡收回心神,听到他的问话,愣了一下。 她不是只在无奈之下替谢玹挡了一次剑么,怎么在他口中成一而再了? 她心中疑惑,仔细回想一阵,隐约忆起当她摸到谢玹满手是冷汗时,有一阵她似乎是站在他身前的——但,那只是在担心谢玹无法保护她。 她不过是为了以防不备之时,撇下他伺机逃离罢了。 容娡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白皙娇美的面庞在烛光里分外明艳动人。 谢玹既然误解了她的意思…… 那她不如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承下他这个人情。 她将面庞朝他凑近一些,闻着自他身上传来的幽幽冷檀香,红唇微动,嗓音甜软的像是一场绮丽甜蜜的美梦: “为什么挡在你身前……谢玹,我的心意,你至今未明白么?你忘了嘛,我曾经说过的,我可以为你献出我的一切呀。” 烛火忽地跃动两下。 谢玹跪坐在她面前,脊背如松,摇漾的烛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投映在容娡身上,像是在她身上缠上一层轻薄的丝网。 他的面庞在浓重的夜色中明灭闪动,琼鼻深目的轮廓越发鲜明挺隽,俊美不似真人,随着烛光的晃动,面容时而漱冰濯雪如谪仙,时而又眉目含情似妖邪。 他眼眸微动,清冷的声线逐字琢磨她的话语:“为我……献出一切么?” “当然!”容娡回答的毫不犹豫,眼眸亮晶晶的,神情坚定,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温柔的甜言蜜语,“哪怕是我的性命!” 嘴上虽这样说着,容娡的心中却颇为得意。 只是说些哄人的漂亮话罢了,动动嘴皮子便能做到,并不会损耗她什么,她惯来擅长此道。 容娡用甜蜜的假话哄骗着他,心中毫无负担,一派轻松。 她怎会傻到那种程度,沉溺于情爱,沉溺到竟连自己的前途与性命都不顾的地步。 谢玹盯着她看,薄唇紧抿,琥珀般的眼眸中似有什么浓黑的情绪在翻涌。 而后他手指微动,不自觉地将腕上缠着的菩提手持拢入掌心,指尖碾过一颗莹润的菩提珠。 他审视着她的神情,辨认着她话语中的真真假假。 “你那时因为什么不舒服呀?”容娡慢慢朝他挪近,仰着一张娇美的小脸,嗓音轻快而甜润,像一只在春暖花开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她的眸中潋滟着水波,似是在同他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话音里带着点不自觉的讨好,“是因为马车在晃嘛?没关系的,谢玹,日后再遇到那种情况,你不必再害怕,姣姣会挡在你身前的!——啊,姣姣是我的乳名,我未曾同你提起过,你应该不知道……” 分明害怕的人是她,她却要说成是他在害怕。 谢玹听到自己胸腔中震出极轻的一声愉悦的哼笑。 他愣了一瞬,克己复礼地轻抿唇角,神情渐渐恢复冷淡。 然而他冷静之后的动作,却是俯身捞起因容娡乱动而垂落在地的被衾。 此时容娡正在发愣。 她不确定方才他那一声,是否是笑了。 这人一贯冷着脸,她还不曾见过他笑呢。 正想着,浸着霜雪的冷檀香忽地将她缠绕,清苦的香气涌入她鼻腔,他微凉的发梢自她面颊上扫过,搔的她的肌肤有些痒。 她眨眨眼,伸手去抚开那缕发,旋即感觉身上一暖,谢玹将被衾裹在她身上。 不及她说些什么,他便用单手抓住她两只细嫩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她的胳膊塞入被褥之中。 他身上的冷檀香同她身上的甜香交融在一起,沁出几分奇异的绮香。 容娡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那双一贯冷淡漠然的眼眸,望向她时,好似极快地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待她欲要细看时,谢玹已收回视线,面容仍旧是她熟知的雪白冷淡。 他嗓音清磁,淡淡地道:“不早了,睡吧,姣姣。” — 许是灯光太过朦胧,容娡本欲保持清醒,然而躺在暖和的床榻上,不知不觉间,她沉沉陷入睡梦之中。 身旁有令人心安的冷檀香浮动,微微抬眼,便可望见那个渊清玉絜的雪白身影。 这一觉,她睡得还算安稳。 正陷入香甜的睡梦里,混沌不知身外事时,容娡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推动她的肩。 她柳眉一拧,身不由己地自睡梦中醒来,心口猝不及防的突突急跳,一颗心简直要挣脱胸腔跳出。 容娡不禁烦躁的扭动两下,用力扯了扯被衾,不耐道:“干嘛呀……” 嗓音中有浓郁的鼻音,显然是没睡醒。 将她自睡梦中唤醒之人,闻声动作顿了顿,过了一瞬,才压低嗓音道:“先起来。有人追来了。” 容娡支着混沌的思绪反应一阵,意识到自己现今的处境,蓦地睁开眼,手忙脚乱地撑起身。 谢玹端坐如山,见她起身,轻轻扶了一下她的肩,雪白的面庞略带凝重地看向门外。 房门外,灯火通明,映照如白昼。 嘈杂的人声混着沉闷的开门声,接二连三地传来自楼下传来。 容娡睡眼朦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吓得鼻息一停,心房怦怦跳动不已,一时僵在原地。 须臾,她定了定心神,膝行到他身侧,攥着他的衣袖,细嫩的手指若即若离地贴着他冷硬的手,惊疑不定地颤声道:“是……那些刺客吗?” 谢玹薄唇微抿:“应该是。” 容娡心慌意乱,花容失色,颇为不解地喃喃:“那些人……怎么如此大胆,竟敢搜查客舍……” 谢玹面色极冷:“我们须得先行离开。” 他起身走到窗牗处,悄悄将窗牗支开一道小缝,向外看去——而后神色忽然一凝,变得更冷。 容娡觑着他的侧脸,不用过去看,也知客舍外应当布满埋伏。 他们没法逃离。 堵在房门外的人,只听声响便知人多势众。 谢玹的兵卫没有赶来,眼下仅有他二人在此,他们不好脱身。 容娡心头微动。 那些刺客应当是冲着谢玹来的。 他处尊居显,为求脱身,完全可以丢下她自己先行离开——这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想到这里,容娡头晕目眩,喉头发紧,一双潋滟的美目盯着谢玹,眼睫扑簌直颤,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种他会将她丢在此处的恐惧。 这种横生而出的恐惧,随着外面声响的靠近,越来越强烈。 门外木制的楼梯上传来重重踩踏的凌乱脚步声,应是搜查的人上楼来了。 容娡紧紧盯着谢玹如雪松般的背影,思绪飞转,脑中渐渐浮出一个极为胆大包天的脱身之计。 这个计策…… 说不定,能够一举两得。 容娡轻咬了下红润的唇,在自己振聋发聩的心跳声中,抬手悄悄将腰间的裙带扯松。 她将散开的长发拢到身后,看着谢玹,嗓音发颤,却也因此显得越发甜腻:“谢玹,你过来些,我有个办法躲过搜查。” 谢玹面冷如雪中神像,凝眸望向她,审视一阵,朝她走来,停在床榻外。 容娡心急如焚:“再靠过来些。” 谢玹目露不解,但依言俯低身,发梢无声垂落。 朦胧的烛光晕染在他身上,他乌发鎏金,白衣胜雪,哪怕是在这种时候,仍然如同一座淡然神圣的佛尊玉相。 容娡深深地看他一眼,漂亮的眼眸中泛起水光。 而后她抬手揽住他的脖颈,柔若无骨的娇躯向后仰去,将他带倒在床榻上。 谢玹未曾料到她的动作,雪松似的身形一晃,如醉玉颓山,朝她倾去。 天旋地转之间,他的余光窥见一片雪白,意识到那是什么,他淡漠的瞳孔骤然一缩,当即浑身紧绷。 容娡搭在他颈项处的细软双臂,此时像是两簇焚香的火焰,肌肤相触之地,犹如火势燎原,将他的颈侧连同耳后烧的滚烫。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7节 他发烫的鼻息喷洒在容娡的脸上。 她的脊背滚过一阵发麻的战栗。 容娡有些呼吸不畅,唇齿间溢出一声不适的轻吟。 她呜哼一声,咬唇止住。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容娡紧张的手心冒汗,胸口起伏两下,听见那声响,又惊又急,当即不顾一切地勾着谢玹的脖颈下压,温热的掌心上滑,捧住他冷硬的脸侧。 她急促地喘息一声,红润柔软的唇瓣摸索着对准他的薄唇,生涩而又略带些急切地吻上去。 第21章 计策 容娡并不会吻人, 她也不曾吻过人。 但她要借此躲过搜查,更要借此引|诱谢玹。 她将唇瓣贴到谢玹的唇上后,不自觉地舔了下唇角, 停住动作,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继续。 谢玹高挺的鼻尖抵着她的鼻梁, 有些妨碍她进一步动作, 她便微微偏头, 同他的鼻梁错开, 让他的鼻梁抵着她的面颊。 苦恼地想了一会儿, 容娡隐约忆起一点话本子中对此的描写, 便捧着谢玹的脸, 对着他的唇摩挲一阵,张口含住他的唇瓣。 浓郁的冷檀香强势地钻入她的口鼻,容娡没由来的有些头晕目眩,喉间莫名发紧。 她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 ——这人看着清冷不容亵渎,玉琢的神像似的,没想到唇瓣倒是挺温热柔软。 谢玹的发丝在混乱之中垂落在她的颈项之上,触感丝滑冰凉, 有些发痒。 他鼻中呼出的带着体温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 也泛起奇怪的痒意。 但容娡此时捧着他的脸, 腾不出手去抚开他的发,她也不能捏着他的鼻子命令他不喘气。 会憋死人的。 房门外鞋履踩踏木质地板的闷响还在不断接近。 容娡心中焦灼, 含着他的唇, 模糊不清的吐出一声催促:“……谢玹, 你快亲亲我呀!” 她的脸此时离谢玹的脸太近, 视线所及尽是谢玹冷白的面颊,因而未曾看见谢玹失去平静、掀起惊涛骇浪的眼眸。 他眼底一片幽深, 犹如深不见底的寂静深渊,瞳仁震颤,翻涌着浓沉晦暗的情绪。 然而他的脸依旧冷无情绪,连浓长的睫羽都停止眨动,以至于他的神情混杂出茫然与惊诧的错愕。 谢玹平日里瞧着文弱,但毕竟是个身量颀高、肩宽腿长的成年男子,此时倒在容娡身上,分量着实不轻。 容娡微有些不适,感觉他浑身僵硬,她的胸脯上好似压着一块巨石,几乎要将她压的变了形。 她不禁用力呼吸两口,胸口随之起伏两下。 清苦的冷檀香也因此更多的涌入她的鼻腔,不知是因呼吸不畅,还是因嗅到的皆是他身上的气息,她愈发头晕脑胀。 容娡动了动身躯。 察觉到这样的动作不太便利她吻他,容娡稍作调整,环着他的后颈,将他的头颅压的更低一些。 谢玹浑身紧绷。 时间好像流逝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 谢玹僵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容娡不停调整的动作中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唤她的名:“容娡!” 顾忌到外面搜查之人,他的嗓音压的很轻很低,声线清冽,隐约带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羞恼。 “这就是你说的脱身之计?!” 他拂开容娡环在他颈项之上柔若无骨的手,双手手肘撑在她的身侧,支起身躯,同她拉开距离。 红润甜软的唇瓣同他的唇分开,然而那种触感依旧吸附在他的唇之上。 谢玹神情极冷,紧紧抿住唇,不知因怒火还是因为旁的,气息微微不稳。 容娡坦然自若地同他对视:“是。” 被他身躯压的变形的丰盈回弹,她终于得以喘息的间隙,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又要抬手去环他的颈项。 不及她的手触碰到他,谢玹察觉到她的意图,立即强势地捉住她两只手腕,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她的柔软的手摁在她的头顶,总是冷静淡漠的眼眸此时含着愠怒,像是山巅之上,一向平静无波的湖面因风雨的侵扰而翻涌起浪滔:“容娡!” 她到底知不知道男女大防! 容娡双手动弹不得,急的眼中泛起水波。 她挣动两下,挣脱不开,便用未穿鞋袜的纤细足腕去勾他的腿,一面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觑着他的脸色,焦灼而哀求的同他交谈:“谢玹,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 她挣动时,因着双手被他扣在头顶,胸脯不由自主地拱起,几乎要送到他脸上。 谢玹面若冰封,余光察觉到那抹如新雪一般灼目的柔白,眼中越发冷,目光纹丝不动地沾在她的脸上,冷冷地审视她。 他身上贵不可言的清冷气息沉沉向四周压迫下去,如同骤然冷风骤然裹挟起大雪,雪花洋洋洒洒朝四周飘落。 容娡泛着潋滟水光的视线扫过他威严的眉眼,察觉出他是当真动了怒。 她隐约有些心虚,脊背上缓慢攀爬上一阵令她浑身战栗的寒意。 然而此计虽出自于她蓄意想借机引|诱他,但也当真是为了想要躲过搜查。 她朝房门外看了一眼,见外面虽有人声,但门前暂时没有搜查的人影走来,便压下翻涌的心绪,平复着呼吸,微微张开檀口。 她的目光扫过谢玹的唇,眼睫轻轻眨动两下,带起眼中一点潋滟的水波。 略一思索,她对谢玹解释道:“我并非蓄意冒犯你。只是那些搜查的人既然熟悉你的行径,想必也颇为清楚你的为人。同女子亲近绝不是你的作风,你只需同我演一演,便可蒙蔽他们,躲过搜查。” 她的语速很快,话语内容沉重而周密,声音倒是很轻很软,带着浓重而急促的鼻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焦急。 容娡神情专注,看着他宛如冰雕玉铸的一张俊脸,似乎是在认真地呈上自己的计策。 实则微微有些底气不足,红唇轻抿,眸底微闪,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 其实如若谢玹想要一个人脱身,方法多的是。 但容娡不想让他抛下她。 她知道谢玹脱身之后,会折返回来寻她。 但她不想漫无目的的等。 况且,就算谢玹一个人能够脱身,那些刺客不曾寻到他,定然会继续追捕他。 她说出的计策,则是让他躲过这些人的搜查,不会再追捕身处于已被搜查过的房间里的他。 她话里话外勾着他,带着他往她想要那个结果去想。 只是不知,心思缜密的谢玹能否听信她的话。 谢玹听完她这一番话,审视她一阵,眼中隐有衡量之色。 他显然意识到她所想到的那一点,沉默一瞬,目光自她肃穆认真的白皙脸庞上滑过,松开制住她手腕的手,沉声道:“你想怎么做?” 容娡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被他攥出红印的手,因紧张而有些紧绷的腰肢软下去。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的情形,回过头,指挥谢玹:“你拿上被衾,披在身上。” 谢玹依言照做,动作干净利落。 容娡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你俯过来一些,让被衾能将我也盖住。——像刚才你倒在我身上那样。” 谢玹视线垂落,面容无情无欲,眉宇间依旧充斥着那副不容亵渎的圣洁神性。 喉间突起微不可查地轻轻滑动一下。 昏黄朦胧的光线中,她侧着头,眼睫扑簌,细腻纤柔的颈项如同雨后的花枝一般露在空气中,纤细又脆弱。浅薄的烛光透过浓郁的夜色,洒落在她的肌肤上,泛出一层莹润的光泽。 她柔顺的发有几缕零落在颈窝之上,清绮的甜香顺着发丝幽幽浮动至谢玹的鼻腔。 谢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扯过被衾。 掀起的气流带的烛光一晃。 容娡看见被衾的阴影朝自己覆过来,清苦的冷檀香在同一时刻灌满她的感官。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在同一时刻掠过她的锁骨。 容娡心头蓦地急跳两下。 她看不清谢玹的动作,但感觉到扯散的衣领被这人拉好。 如此紧急的情形之下,谢玹行事却依旧那般恪守君子端方的礼节——几乎到保守古板的地步,丝毫不曾逾矩,容娡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有些啼笑皆非。 她认真地同他解释:“不能这样。” 谢玹明白她的意思,嗓音在黑夜里显得有几分低沉:“为何?” 他有力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虽然身躯规规矩矩的不曾碰到她,但容娡感觉到他的发滑落在她的脸上,他的低沉的嗓音就像是贴着她的耳发出一般。 容娡的脊背滚过一丝陌生而奇异的细微战栗。 她缩缩身子,驱散那股奇异的战栗,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微微用力下压,未着鞋袜的玲珑足腕也勾着谢玹的身躯下沉,动作将被褥摩挲出窸窣的动静。 谢玹浑身紧绷,从头到脚写满抗拒,又要下意识地将她拂开。 容娡的手腕被他拨开,然而她很快便重新缠绕住他,犹如纤细柔软的藤蔓,为了汲取活下去所需的养料而紧紧缠绕住伟岸的树干。 她板着一张小脸,振振有词道:“你忘了吗,我们要假装亲近——亲近,你懂不懂?我们得让那些搜查的人以为我们正在做一些亲密的事,演的越真实越好。你若这样疏离,我们一点也不像亲密的夫妻,如何躲过他们的搜查?” 容娡的目的就在于此。 看到男女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常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他们正在交欢。正如她那日在荒芜的院落中撞见旁人在私会时,并没有上前查看,而是下意识地回避躲闪。 床笫之间这种私密的事,若是教人撞见,只会因为看到淫|靡的场景而感到冒犯,进而回避。 而这种默认成俗的想法,正是掩下谢玹行踪的极佳之策。 也是她趁机引|诱谢玹的顺理成章之计。 容娡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感觉搜查的人进入隔壁的客房。 她眸中波光轻闪,咬着红唇,心跳声几乎要冲破胸膛。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8节 纤细的足腕不自觉地摩挲着谢玹的衣料,轻轻的催促:“你、你可曾敦伦过?” 谢玹的胸腔之中震出一声清沉的疑惑:“嗯?” 容娡急的嗓音发颤:“接下来该如何,我不会做……该怎么让他们以为我们正在交|合啊?” 第22章 玉璋 容娡的话音像一把温软的小勾子, 撩起一点细微的涟漪,自浓重的夜色中划过。 谢玹陷入沉默。 他望着烛光中容娡娇美的脸,此刻才终于看透她的真实意图, 心绪波动。 好一个狡黠的容娡。 她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她的计策也不失为一种良策。 但谢玹在一开始时, 分明是有其他的脱身之法可以选择的。 可他竟被她的甜言蜜语绕了进去, 迷了心窍, 鬼使神差地配合她, 反而耽误了自己独自脱身的时间, 将其他的出路皆堵死。 只得继续配合她演下去。 无奈的向她的谋求妥协。 谢玹的心头蓦地翻涌出许多古怪的情绪。 他说不清那些情绪是什么, 只知道因着自己对她的一再纵容, 使得局面失控,令他几近无所适从,呼吸随着心绪的起伏而微微有些不稳。 容娡柔顺丝滑的长发缠绕在他的指缝间,犹如外表绮丽的天罗地网。她用美丽的伪装将他哄骗,直至他置身陷阱中后,才慢慢张牙舞爪的露出原本的面目。 她是美丽的精魅,是拥有智慧的狐。 谢玹居高临下, 望着她光晕潋滟的美目, 沉沉盯着看了一阵, 视线下滑,落在她娇艳红润的唇瓣上。 她的唇瓣上泛着粼粼的水光。 唇瓣交触时的那种软滑柔腻感再次重现, 牢牢吸附在他的唇上。 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奇异的触感, 无比清晰地烙入他的脑海之中。 哪怕他并不想要这种古怪又浮躁的失控感。 但她唇瓣的柔软触感、连同她这个人, 依然能违背他的意愿, 强势而不容置喙地挤入他的脑海。 谢玹瞳孔微颤,心绪翻涌, 心底慢慢浮现出一种极为荒谬的危机感。 他向来算无遗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这样一个美丽狡黠的女子,使得事情一再脱离他的掌控。 …… 谢玹有一阵没动静,容娡本就是蓄意撩拨他,还要警觉地提防那些人的搜查。 她有些按捺不住,窥着夜色里谢玹朦胧的神色,想了想,勾着谢玹的颈项向下压,玲珑的足腕亦去磨蹭他的紧实的小腿,将他的腿上覆着的衣料都蹭的上滑一截,露出一点冷白的皮肤。 “谢玹……”她嗓音轻软,鼻音浓重地唤,“你理理我呀,你也不会做吗?” 见他不回应,她勾着他的颈项,红润的唇向前凑去,又要吻他。 唇瓣堪堪触碰的一瞬间,谢玹蓦地回过神来,偏开头,避开她的唇瓣,嗓音温沉:“不用吻。” 容娡细软的双臂勾在他的颈项上,身躯被他偏头的动作微微带起,脊背腾空,柔顺的长发像一尾被钓起的鱼一般甩开一点细微的涟漪。 她使不上力,唯一能够借力的便是环着谢玹颈项的那双手臂,便愈发拥紧他,红唇凑到他耳边:“不用吻,那该怎么做呀?” 说话时,她的鼻间呼出一道略急的气流。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谢玹的耳侧,像一把燃烧着的羽扇,将谢玹的耳廓烫红了。 谢玹紧抿着唇,攥着她的手将她摁回榻上,目光一寸一寸自她清纯无辜的神情上扫过,审视一瞬,扫了一眼房门外。 他摁着她的手防止她乱动,一向冷漠如雪原的眼眸,映入烛火,像是皑皑的冰雪迎来了初霁的日落,光线燎原,折射出璀璨灼目的光晕。 容娡的手被他制住,不能动弹,又要心焦的担忧门外搜查的人随时会破门而入,便下意识地用脚趾去勾他的腿,故作天真懵懂地哼唧道:“谢玹,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呀。” 谢玹垂下眼帘,面无表情,面容的轮廓因此显得有些冷漠。 他睫羽一眨,抖落一圈金色的烛光,淡声道:“还记不记得那日在寺院中挡住门的那两人?” 私会的那两个人,容娡当然记忆深刻,目光微动。 但她佯作陷入回忆,慢了半拍才回答他,点点头,“记得。” 谢玹望着她澄澈的眼,淡淡开口,嗓音压的极低:“那二人便是在交|合。你只需模仿那日那女子叫声即可。” 他低沉的嗓音融在夜色里,轻飘飘的道破她那日假装不懂之事,声线平稳而淡无情绪,却没由来地像是在蛊惑。 容娡未曾料到他用这样寡淡的声线说出那般直白的话,愣了一瞬,面颊上忽地烧起一股羞赧的热意。 这种话她可以没脸没皮的说出来,然而从谢玹口中——尤其是这样古板冷漠的人口中说出,感受截然不同,总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容娡浑身不自在,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什……什什么?这怎么叫,我我我不会啊!” 谢玹满脸事不关己的冷漠。 此为她抛出的计策,是她央着他教她如何做,他抛却清规戒律配合她,她得自己负责收场。 容娡觑着他冷肃的神情,定了定心神,红唇试着张合。 ——她叫不出来。 谢玹扫她一眼,见她安分下来,松开她的手,单手扯松自己的领口。 他不紧不慢地催促:“他们马上搜到此处。” 容娡亦是心中焦灼,闻言连忙压下浮动的心绪,再次尝试。 而后,她目光诚恳地看着他,嗓音里带着点心虚:“……叫不出来。” 她听着即将破门而入的嘈杂声响,有些紧张地攥住谢玹的衣袖,真挚地提议道:“不然还是亲吻吧。”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目光清凌凌地泛着凉意。 一股战栗顺着脊背窜上容娡的后脑。 她没由来的后颈发凉,倏地止了话音,觑着他的神色,有些心虚地讪笑,嗓音娇滴滴的发飘发软:“我记得那个姐姐好像在哭,要不你打我吧,将我打哭的效果应该差不多……?” 边这样说着,她边将身躯往他身上蹭,虽然此举的意思应是在邀请他打她,但几乎要毫无缝隙地同他贴在一处。 不光如此,她的足尖还紧紧缠着他的腿,有一下没一下的磨蹭着,浑然不顾眼下是怎样一番情形。 谢玹鼻息一停,眸中翻涌起浓黑的浪滔。 他看着容娡娇美的脸,审视着她那乖顺天真的神情,在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声里,竟一时无法分辨出,她是真的懵懂,还是假装懵懂。 容娡催促似的又环上他的颈项,红唇朝他凑来。 谢玹身形一晃,咬着牙关,修长的手指顺着她勾上来的手臂下滑,找准位置,捏了一把她腰侧的软肉。 指间用了几分力道。 容娡正神游天外,猝不及防被人掐了一把,吓得呼吸一紧,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只觉得一股又痛又酥的痛觉直直窜入她的脑海,唇齿间下意识地溢出一声痛吟。 “这样叫。” 然后她听到谢玹冷淡的嗓音。 她抬起眼,见这人一向清冷漠然的眼眸中,此时浓沉一片,幽邃冷黑,几乎能将她整个吞噬进去。 她本能地察觉到强势的危险,脊背生寒,浑身发颤,方才被他掐出的痛麻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会了么?” 容娡吸吸鼻子,眼泪汪汪地抱住他,双手环住他的颈项,鼻音浓重:“呜……会了、会了。” 门外堆积的脚步声愈发密集。 容娡试探着哼唧两声。 她感觉到谢玹沉默地将手臂撑在她的脸侧。他微凉的发丝垂落,静悄悄地同她的发交织在一处。 清苦的冷檀香自他的发间幽幽流淌入容娡的鼻腔,似乎因为温度的浸染,抑或是因他离她太近,香气很是浓郁,她嗅着有些头晕脑胀。 容娡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些什么。 她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额间抵着谢玹的锁骨,边哼边冥思苦想。 忽地想起话本里描写这种事时,似乎都会亲昵地唤对方的名字。 他们如今既然是在假装做那种事,那她是不是也要学着话本里唤他的名字,借此演的更像一些? 可她若是张口唤他的名,岂不是将他暴露了。 容娡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冷白的脸。 略一思索,她用带着点鼻音的甜润嗓音试探着开口唤:“夫……夫君。” 谢玹冷淡的眉轻蹙,瞥她一眼。 他那一眼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温度。 但不知是因被衾闷的,还是因旁的什么,容娡觉得他的视线将她的脸颊灼得发烫。 她胸口怦怦急跳两下,喉间没由来的发紧,自己反而浑身不自在,脚趾都绷紧了。 咚咚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烛光将人影投映在窗纸上。 容娡察觉到门外的情况,心口突突急跳,连忙改口软声哼唧:“……哥哥。” 谢玹撑起的手臂微微紧绷。 下一瞬,搜查的刺客举着烛台,破门而入。 — 门扇被大力踢开,凌乱的脚步声挤进门,数盏明亮的烛台将室内映照的犹如白昼。 几个背着箭筒的年轻男子踏入门内。 听到床榻处传来的甜腻轻吟,为首之人拧眉停下脚步,抬手拦截,其余人纷纷跟着他停住。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29节 烛光将床榻上的境况照的一清二楚。 因而这些人即使是站在门口,也将榻上靡|艳的场景尽收眼底。 半掩的被衾之下,男子有力的臂膀撑在女子身侧,女子雪白柔腻的手臂环着他的颈项,圆润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摇曳如风中的花枝,雪肤白的灼目。 许是听见脚步声,女子抬起伏在那人肩窝处的纤长脖颈,若有所感地朝他们看过来,漂亮的眼眸里漾着一汪潋滟的水光,眉宇间隐约含着慵态。 看见他们的存在后,她失声尖叫,抱紧面前的男子。 满室含春,暗香浮动。 他们这是撞见别人在…… 意识到这一点,门口的这几人皆是窘迫万分。 打扰到别人的好事,为首之人颇为尴尬地别开视线,随手指了一个同伴:“你,过去查探。” 同伴满脸错愕,举着烛台硬着头皮上前。 容娡心跳怦然,紧紧抱着谢玹,手臂状似不经意地遮住谢玹的脸,警惕地盯着上前的这人看。 她实在太过貌美了。 肤若凝雪,眼波流转,秾丽娇妍,美的像一只精魅。 以至于那个搜查的人一看见她,视线便有些发直。 他根本不敢直视她。 那人远远便停下脚步,举着烛台匆匆扫了两眼,连人脸都不曾看清,便红着脸飞快低下头,脚底抹油地折返回去,回禀道:“没发现国师。” 旁边另有一人附和道:“头儿,国师不是早先入过佛门,一向不近女色吗,这两人正在交欢,他不可能在这里的。” 这几人颇为尴尬的站在门口,叽里咕噜地议论几声,退出房内。 临走时有个人还颇为贴心的帮他们掩上门。 门扇吱呀阖上。 嘈杂的响动被隔绝在外。 容娡压着几乎要挣出胸膛的心跳,竖起耳朵听,听见脚步声逐渐远离,这些人推开下一扇房门,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紧绷的腰身软下去,浑身脱力,下意识地将脸颊埋在谢玹的肩窝处,轻声喃喃:“……没事了。” 谢玹的胸腔中震出一声极低极闷的“嗯”。 方才为了演这出戏,将这些人蒙骗过去,他将外衫褪去,露出劲瘦冷白的臂膀。 容娡的手攀着他的胳膊,手心里沁着细密的汗珠,掌心贴着他的臂膀,潮热的触感随着细汗的流淌慢慢晕开。 掌心之下,是坚实紧绷的肌肉——同她的绵软的胳膊是完全不同的触感。 容娡下意识地捏捏。 然后那臂膀绷的更紧了。 容娡听到他微沉的呼吸。 他的鼻息有些烫,喷洒在她眼皮上,她脊背微绷,察觉到异样,亲昵地用足腕磨了磨他的衣料。 不及她进一步做些什么,谢玹蓦地拂开她的手。 他的发随着动作垂落,容娡感觉他凉丝丝的发丝溜入她的领口,她有些发痒,欲伸手掏出来。 谢玹却倏地翻身坐起,起身时还不忘伸手将她松散的领口拉好。 容娡:…… 她有些发愣,在被褥间滚了半圈,慢慢爬起身。 谢玹将外衫整理,背对着她,背脊挺得很直,端坐如山。从她的角度,能够望见他冷硬的下颌轮廓。 他似乎,仍是那座神坛上不食烟火的圣洁神像。 可容娡方才分明察觉到异样。 他的鼻息依旧有些沉重。 她眼眸微动,想了想,悄悄膝行靠近他,将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一僵。 容娡眨眨眼,漂亮的眼眸里泛出狡黠的光。 她拍拍他的肩,用甜润的声线软软地唤:“哥哥,谢玹哥哥。” 谢玹僵硬而缓慢地回头看她,薄唇抿的很紧,几乎抿成一道直线。 容娡白嫩的下巴上沾着点细汗,不知是因为吓的,还是因为闷的,白皙的面颊上泛着点薄红,整个人如同枝头的水蜜桃,像是一掐便能流出水来。 谢玹回头时,她正垂着秾丽的眉眼,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拢着垂到身前的发,将那些发丝拨到身后,露出雪白修长的颈项。 他恪守礼节,克制着自己的视线,尽量淡然自若地平视她的眼眸,应下方才她唤他的那一声:“嗯?” 声音较以往要低沉许多。 容娡抬起含着水波的眼眸,状似无意的,极其缓慢的舔了舔唇角。 谢玹发现自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下滑到她红润的唇上。 他呼吸微顿,惊诧于自己的反应,面容虽依旧雪净,但是神情分明是无所适从的空白。 容娡看着他,心念微动。 果然,哪怕是清冷自持、满身神性的谢玹,在方才那种情形之下,也无法不动容。 她用以撩拨他的计策果真有用。 既用计逃出生天,又撩拨到谢玹,容娡不免有些得意的沾沾自喜,此时心定神安,浑身放松,心中的那个计划再次蠢蠢欲动。 她纯澈的目光滑到他的侧腰,故作天真的眨眨眼,轻声道:“哥哥,你的玉璋方才硌到我了。” 谢玹不动声色地轻蹙了下眉。 什么玉璋? 他根本没佩玉璋。 第23章 眼缘 房中的光线有些晦暗, 烛光摇漾至谢玹脸上,朦胧的晕开水一般的光痕,使得他的神情较往先温柔许多, 也将他的脸勾勒出不明所以的茫然。 容娡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说出那番话,本就是为了蓄意撩拨他, 不待他给出回答, 便伸手要往他腰侧摸。 方才佯作亲密而相贴时, 她隐约感觉到谢玹的异样。 容娡对此无甚经验。但她看过话本, 凭着话本中的一些隐晦的描写, 模糊地分辨出他此时应是在血气浮躁。 也知道, 依照话本中惯常的套路, 接下来,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发生些什么。 话本取材自现实,谢玹接下来的举动,应当话本中写的不会出入太多吧。 容娡一开始想要的就是他这样的反应,如此她才好借机做些什么。 未曾想到中间被人打乱,出了差错,情急之下只好更易了个法子。 兜兜转转, 弄巧成拙。 没想到最后还是教她寻到了趁机撩拨他的机会, 甚至比她最初设想的晨间提前上许多。 容娡对那物的认知极为浅薄, 只从话本中一知半解,那似乎能令人欲|仙|欲|死的快活。 她还不曾亲眼见过呢。 隐约感觉到, 似乎是同玉璋一个轮廓。 容娡回忆了一下那时的触感, 觉得自己的形容颇为妥帖, 在心中默默认可。 她有些好奇, 微微抿着唇,神情纯澈又认真, 细嫩的手指沾着点水润的烛光,往他的腰侧探去。 直到她的指尖触碰到谢玹腰间的衣料,谢玹略带疑惑的目光看着她,才忽地明白了她的小心思。 他飞快捉住容娡的手腕,制止了她极其危险的下一步动作。 与此同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的陌生又奇异的反应,瞳仁惊诧的颤了颤,耳尖忽地烧红了。 霎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僵在原地,唯有手上仍控着适度的力道制住容娡,不允她乱动。 容娡抬眼,见他面容雪净淡然,还以为是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他并未能产生半分情动,不满又不甘地撇撇嘴。 然而转瞬间,她忽地感觉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虎口处脉搏跳动的似乎有些快,鼓槌一般密集地敲打着她的肌肤。 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滑动,望见他颜色通红到几乎要冲破昏暗烛光的耳,眨眨眼,心中的不快蓦地消散了。 她张口软润地唤:“谢玹哥哥,你攥我的手腕做什么,玉璋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呀。” 又要用另一只不曾被制住的手触他。 谢玹迅速将她两只手全部攥住,冷沉着脸,与她澄澈纯真的眼眸对望,鼻息微微发沉,有些不稳。 他背对着烛光,光线只能映亮他的半边脸。他又垂着眼,因此眼眸中的情绪有些朦胧不清。 可他额角渗出细汗,分明有所情|动,面容却仍然空净明淡。 容娡望着他的眉眼,心念微动。 谢玹只将她的手制住,她便膝行着靠近他。 每挪近一寸,谢玹便后靠一分。 直至她檀粉色的裙裾有一角搭上他的腿。 幽浅的甜香悄然弥漫。 容娡轻轻地用膝盖磨了磨谢玹的腿,语气似是在撒娇:“给我看看嘛。” 她的眼眸中,尽然流溢着狡黠的得意之色。 谢玹眼睫轻颤,拎着她的手将没骨头似的她提远一些:“坐好。” 嗓音极冷极沉,微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喑哑。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0节 容娡跃跃欲试地要挣开,扭动时足尖踢到他的腰腿,他又用另一只手制住她的足腕,道:“别动了。” 她听着他的声音,隐约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危险,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自足尖向脊背窜过一丝怪异的麻。 只短短一瞬的愣神,谢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条雪白的丝带,搭在她的腕上,淡声道:“若再乱动,便用此物将你捆住。” 他语气沉冷,眉宇沉肃,丝毫没有同她戏言的意思。 容娡盯着他的脸,见他耳尖缓缓恢复原本冷白的颜色,哪里有半分情动的模样,略带不甘地扫了眼他的腰。 她在心底衡量一番,觑着他的脸色,悄悄用指尖勾了勾他的手背。 谢玹的手很好看,修长冷白,比她的手要大上许多,指节泛着微微的粉。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肌肤后,看见他的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 未及她睁大眼仔细看,下一瞬,谢玹的手转了个方向,提着丝带绕过她的手腕,竟是当真要将她捆住。 容娡看他这架势,忙软声道:“我不乱动了,不乱动了!” 谢玹掀起眼帘,沉默地审视她。 容娡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视线有些紧张警惕地瞟向丝带,眸中烛光细闪,脊背慢慢绷直坐好,不动了。 良久之后,谢玹松开她,低垂着眉眼,同她拉开距离。 容娡莫名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一丝防备。而谢玹跪坐着,手握佛珠,迟迟不曾有入眠的意思。 就好像是在提防她一般。 她未能得逞,心中堵着一口闷气。见他不睡,她便也不睡,气鼓鼓地窝倒床榻上,盯着他看。 谢玹淡然自若,甚至还默诵起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拂晓时,静昙等人终于寻到客舍。 静昙未曾想过容娡会同主上宿在同一间客房,敲门后便如同往常那般迈入门内。 谁知进门后,先是嗅到一阵冷檀香混着清甜的绮香,又见谢玹同容娡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古怪,以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吃了一惊,脚尖一转便要下意识地告辞。 谢玹叫住他。 静昙满心复杂,眼神规规矩矩不敢乱瞟,飞快地同他禀报了一些事:“主上,刺客已擒获,皆服毒自尽。” 谢玹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面上毫无意外之色。 静昙悄悄觑着他的神情,既觉得容娡同他做了些什么,然而看到谢玹冷淡的神情后,又觉得不像,心中百感交集。 他观察一阵,没瞧出什么来。只觉得主上此刻似乎有哪里不同,神情却又是一如既往地冷。 他二人说话时,容娡悄然无声地睡着了。 谢玹瞥她一眼,走过去将被她揉的乱七八糟的被褥铺好,离开这间房,去了另一间客房小憩。 — 晌午时,谢玹带人去了都尉府。 容娡亲身随他经历过两场刺杀,因此还受了惊吓,他便默许她随行。 他们歇脚的这家客舍距离都尉府有些远,容娡有些没睡醒,又负气不和谢玹说话,睡眼朦胧地趴在案几上小憩。 谢玹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都尉府。 都尉恭恭敬敬地将谢玹迎入议事厅中。 谢玹下马车时,容娡还睡着,他垂着眼眸,略一思索,没有叫她。 过了许久,容娡悠悠转醒,胳膊都枕麻了。 马车停在都尉府的庭院,庭院中栽着许多树,簌簌风声休止时,能隐约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 容娡坐起身,缓了一阵,掀开车帘走下马车,迎面撞见被下人搀扶着行走的刘覆。 刘覆看见她,立即怒容满面,龇牙咧嘴地要说些什么。 而后他瞥见容娡身后的马车,想起些什么,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眼自己的背后,再看向容娡时,眼神中明显带上些忌惮。 容娡瞧见一瘸一拐的刘覆,先是愣了一下,想起他的伤是昨日被谢玹下令处罚的,遍身畅快,简直要在心中大笑出声。 她如今清楚谢玹会护着自己,便不似从前那般见到刘覆就躲闪,婷婷袅袅地站在原地,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同他对望,温婉地笑了笑:“刘公子,别来无恙,近日可安好?” 刘覆岂能看不出她正在嘲笑自己,牙都要咬碎了。 他满面阴鸷,目光犹如淬了毒,阴森地盯着容娡看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忽然转晴,不怒反笑。 容娡心中警铃大作:“你笑什么?” 刘覆左右环顾一番,装腔作势道:“容娘子在丹阳攀附权贵,过得很是不错,只怕是忘了在水灾里失去行踪的容郡丞咯……可怜容郡丞忧国忧民,心系家国,若是还家时,得知妻离子散的消息,啧啧……” 他无缘无故地提到了容娡的那失去行踪的父亲。 容娡额角突突跳动两下,明白他是在蓄意激自己,等着她往坑里跳呢。 略一斟酌,她反呛回去:“呸,我父亲的名讳岂是你这种人能提起的。” 刘覆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的行踪?” 容娡心道,果然。 “我当然想知道。”她的嗓音平静,“可我说想知道,你便会告诉我么?” 刘覆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怒狠狠的看着她。 容娡本想睁大眼睛瞪回去,眼前不知为何忽地闪过谢玹冷淡的脸。 她想到谢玹平日里的神情,在心中默默比较一番,忽然发现似乎冷漠的神情似乎更为气人一些。便忽视了刘覆的目光,只当没看见他的愤怒。 刘覆果然愈发愤怒,偏偏又不能对她怎么着。 容娡将他漠视,收敛心神,琢磨他方才的那一番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过头,望见之前见过的都尉夫人,还有一个锦衣华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容娡对刘覆因为陈年的积怨,一向看他不大顺眼,连同作为他姨母的都尉夫人,她看着也莫名不喜,不喜间还莫名的觉得她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眼瞧着他们走近,容娡将脑海中的怪异思绪驱散,规规矩矩地行礼。 她垂着眼,未曾看见这位夫人望见她,亦是面色微变。 旁边的少年先是同刘覆打过招呼,目光扫向容娡,眸中划过一丝惊艳:“表兄,这位是……” 听他唤表兄,容娡心中便有了数,应当是都尉的公子。 刘覆敷衍的回他:“是一个故人之女。阿简,你问她作什么,课业都完成了?” 杜简脸色一红,目光瞟着容娡,嗫嚅着说不出话。 倒是都尉夫人和蔼的放了话:“阿简同这位娘子似是颇有眼缘,既如此,便允你休息半日,领这位娘子在府中逛上一逛。” 容娡听得一愣,不曾想到他们三言两语将自己牵扯进去。 但见杜简用一双晶亮的眼眸殷切地看着自己,她不好拒绝他,略一斟酌,盈盈一笑,大大方方的应下他的美意。 他们走后,都尉夫人若有所思,仔细盘问刘覆一番,大致了解两人之间的纠葛。 她沉思片刻,转头看向容娡离开时的方向,目光好似淬了毒:“她同我倒是也有些牵扯。此女万万留不得。” 刘覆一僵,惊骇地睁大眼:“姨母的意思是……” 都尉夫人冷哼一声,低语两声。 刘覆面色骤变,张大口说不出话。好半晌,他想起一桩事来,目光中划过一抹阴狠,央求道:“只求姨母且再留她几日,容我将她得手一回。求您了姨母。” 都尉夫人颇为头疼地白他一眼,寒声道:“这一次便由着你的性子。得手之后,立刻抹杀。” — 议事厅。 谢玹端坐上首,手中握着手持,面容雪净淡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人的脸。 他刻意将昨晚遇刺之事瞒下,有意试探这些人的反应。 须臾,静昙领了他的意思,命兵卫将几个人押下去审问。 谢玹走出议事厅。 日光将他的一身白衣照的如同皑皑白雪,衣料上银线绣出的纹路泛着粼粼的冷光。 他抬眼看向日光,眉宇间没由来的显出些恹恹之色。 路过一处水榭时,谢玹听到几句低柔的说话声。 那声线他很是熟悉。 谢玹若有所感地掀起眼帘,恰好望见容娡笑着说了什么,眼尾挑起的弧度好像一把弯弯的小勾子。 她说完后,跟在她身旁笑容璀璨的少年抬起手,为她摘下发髻上沾着的枯叶。 第24章 吃醉 淙淙的溪水声中, 那二人的谈笑声似银铃一般清泠,穿透草丛,钻入谢玹耳中。 谢玹望着这一幕, 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 他面容雪净,目光冷澈, 看着容娡娇美的一张巧笑倩兮的脸, 心里缓缓浮出一种古怪的情绪。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他莫名想到, 容娡既能对他有所谋求, 假以时日, 倘若他对她没有值得利用之处, 她亦可去图谋别人。 就像现在,她不曾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便将笑容对向旁人一样。 跟着他身后的静昙见他突然停足,跟着停下,见他面色微冷,有些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诶,是容娘子。” 容娡听见动静, 若有所感地朝这边看过来。瞧见他们, 她笑盈盈地朝他们挥挥手, 广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肌肤。 杜简不经意瞥见, 涨红了脸, 慌里慌张地要别开视线, 一转头, 被树上枝条抽打到,捂着头“哎呦”一声。 容娡本来都要朝谢玹他们走过去了, 听见他的痛呼,顾及他的身份,不好意思置之不理,便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关怀一番。 她微微踮起足尖,想要查看他头上的伤势。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1节 杜简嗅到她发间的幽香,越发面红耳赤,眼神发飘,磕磕绊绊道:“没、没事……” 他们这一来一回的举动,落入谢玹的眼中,便是容娡更情愿同那个稚子待在一处,并不想过来寻他。 谢玹薄唇微抿,脸色越发冷沉,本欲转身离开,身体却不受他控制一般钉在原地。 他听见自己问:“那是谁?” 静昙翘首观察一阵,“似乎是杜都尉家的公子,不知是如何同容娘子认识的。” 谢玹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地颔首。 杜简只是被树枝打到额头,并无大碍。容娡关切的说了几句话,便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的谢玹。 微风吹动树叶,簌簌轻响,亦将谢玹雪白的褒衣博带吹起涟漪。 分明是极为寡淡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寡淡,反而显出几分圣洁的神性。日光洒落他满身,更是犹如谪仙临世。 容娡还记得他夜里未教她得逞之事呢。 但她月事未走净,其实原本也做不了什么。她只是有恃无恐地想撩一撩他——最好能同他有些进展。 可看着这样的谢玹,她目光微动,心里亦泛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谢玹为人本就是渊清玉絜,各方面都极为符合她的心意。如若他教她很快得了手,反而不像他的作风。这样的话,于她而言,他同别的男子并无什么不同,皆是觊觎她美貌、能被她轻而易举拿捏的凡夫俗子——他若是那样做了,极有可能会让她感到失望。 然,谢玹越是端方守礼,她便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对,想要得到他的念头也因此越发强烈。 想着想着,容娡的心房不禁微微发热,朝着谢玹小跑过去。她的裙摆随着步履微微扬起,掠过不再茂盛的草丛,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粉色蝴蝶。 她跑到谢玹面前,仰起娇美的小脸,软声唤:“谢玹哥哥。” 因为奔跑,她的气息微微有些不匀,白皙的面颊亦染上娇嫩的薄粉,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眼中的倒影唯有他一人。 杜简跟在她身后走过来。他认得谢玹,知道他身份尊贵,愣了一下,连忙规规矩矩的行礼。 谢玹的清沉的目光始终望着容娡。并未因旁人的到来,而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淡淡颔首,算是应下杜简的问好。 容娡察觉到他冷淡的态度,看着这样对待旁人的谢玹,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她与他初见的时候。 那时的他,眼中一片漠然,世间万物似乎无一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恍若降世的神明,俯瞰人世,无情无欲,不染纤尘。 然而此刻这尊高台上的神明,却因她而停驻脚步。 容娡回过神,与他对视,意识到如今与那时并不同了。 就算她并未撩拨动谢玹的心弦,患难与共的经历,也足以令她入了谢玹的那双淡漠的眼。 更何况,她不信谢玹不会有半分动容。 否则,以谢玹处尊居显的身份,就算她寻了借口趁机亲吻他,他若是不喜她亲近,感觉到冒犯,有的是方法让她消失在他眼前。 但他非但没有,还将她带在身边。 想清楚这一点,她有些高兴,也有些得意,脸上不禁露出盈盈的笑意:“我们是要回去了吗?” 谢玹看着她的笑容,默不作声的与她方才的笑对比一番,淡声道:“嗯。” 容娡便转头同杜简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跟上谢玹。 待他们坐上马车,谢玹忽地伸手触了下容娡的发髻。 他微凉的衣袖擦过容娡的脸颊,她若有所感的抬头,“怎么啦?” 谢玹神情淡然地收回手:“沾了些尘土。” 容娡眨眨眼,想到许是方才摘果子时沾到的,并未细究。 他的话倒是提醒她想起一桩事。 容娡低头从袖中翻出两颗圆滚滚、红彤彤的柿子,献宝似的呈到他面前,语气欢快:“哥哥你瞧,方才在都尉府寻到的。我摘了最好看的一对。” 谢玹看向她的手,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微动:“你方才是在摘柿子?” 容娡双手举着柿子碰了碰,声音轻软:“对呀,分你一个。” 她将大一些的那颗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微风卷着帷帐,将帷帐吹出一些涟漪,帷帐上缀着的玉铃丁啷脆响。 谢玹的目光垂落到那颗柿子上,心中翻涌的古怪情绪,在顷刻间忽地消散了。 迎着容娡带有希冀的澄澈目光,他眼睫轻眨,如玉的长指搭在柿子上,轻轻摩挲,忽地淡声发问:“我若是两颗都想要呢。” “哥哥喜爱吃柿子嘛?”容娡毫不犹豫的将手里的另一颗柿子放到他面前,嫣然一笑,红润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甜蜜的话语,“我自然会全部都给你啦。我有的都给你呀。” 不知不觉间,她对谢玹的称谓改了口。他没有纠正她。 谢玹听着她的话,面容雪净淡然,心底却不受控制地泛出一丝愉悦。 他下意识地看向容娡娇润的唇瓣,那时被她吻住的柔腻触感似乎又在他的唇间浮现出来。 谢玹的耳尖微微有些发热。 他无法控制思绪,知道自己再一次放纵。 可…… 罢了。 容娡的确同他见过的那些对他有所图谋的人或物很是不同。 只要她做的不算太过逾矩,他可以纵容她的亲近。 — 离开都尉府后,谢玹并未回云榕寺,而是在丹阳城里购置了一处宅邸,带着人住进去。 容娡尚未得到他,担心他随时会悄然离开,又怕母亲催她离开丹阳北上,便也没回云榕寺,想要随他留在府中。 她最初住入云榕寺的目的,便是寻求一个暂时的庇身之所。如今谢玹既然会护着她,她自然没有回寺的必要。孰轻孰重,容娡还是能拎得清的。 谢玹见她如此,没有制止她住下。顾及她的名声,他修书一封派人带给谢兰岫,简略的交代了容娡的去向。 容娡如愿同谢玹住在同一屋檐下。 她本欲伺机勾引谢玹,怎料谢玹忽然变得忙碌起来,成日有处理不完的繁忙事务,频频与都尉府往来。 容娡不好打搅他的公务,便只得按捺住心思,沉默地伴随在他身侧。 倒是因着与都尉府来往的勤,偶尔杜简会借着家中庶出姊妹的名义,邀她一聚。 容娡衡量一番,觉得杜简是丹阳都尉家的公子,杜都尉似乎又正在被谢玹器重,她与他结交并无什么坏处。 她虽一心想着得到谢玹,但未免也要给自己留上一些后路。 更何况,他是刘覆的表弟。倘若刘覆想同都尉家维持好关系,便要顾及杜简,同她假惺惺的客气一番。 说不定她还能让他负气难堪。 衡量过后,她同意了杜简的邀约。 因着近几月的经历,容娡的防备心颇重。第一次去赴约前,特地知会过谢玹,还问过他有没有用于防身的轻便武器。 谢玹问过她的用途,拨了两个兵卫给她,翌日,在她出发前,又亲自送她了一柄峨眉刺,简略的教会她用法。 容娡便去赴了几次约,杜简的姊妹为人和善,她又善于与人逢迎,相处的还算愉快。 — 在府中住下的第七日,谢玹处理完那些繁琐的政务,回到居住的院落。 他在居室中静坐许久,门前一直不曾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谢玹若有所思,后知后觉地发现,近日容娡似乎极少出现在他的眼前。 问过侍从,方知容娡又去赴了都尉府的约。 谢玹并不欲干涉容娡与人结交。 只是都尉恰好有事寻他商议,他解答完都尉的疑惑后,貌若无意地问了一句杜简的课业。 同他相处这么多时日,杜都尉第一次听他说到与公务无关之事,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立即表示会督促夫子严加管教,定然不负国师的关怀。 — 容娡赴约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今日同杜简等人玩了一场飞花令,吃了几盏酒。当时并不觉得吃醉了,直到回程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酒劲被晃出来,她渐渐有些不胜酒力,头晕脑胀,浑身发热。 下马车后,她晕晕乎乎地径直往谢玹的居室走。 她一向同谢玹亲近,经常去往谢玹的院落。佩兰习以为常,只当她有事寻谢玹,便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容娡推开房门后,佩兰自觉地在门外停下。 居室里点着几盏蜡烛,谢玹并不在房中。 容娡支着混沌的思绪,睁开迷蒙的眼扫视一阵,看见床榻,咬着唇,隐约记起自己似乎该入寝了,便走过去,躺到上面。 酒意翻涌,她睡着有些热,迷迷糊糊地开始解衣带。 谢玹回到居室时,望见门前立着容娡的婢女,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侍从恭恭敬敬地禀报:“容娘子似乎是有事寻主上您,在房中等了有一阵了。” 谢玹轻轻颔首,踏入居室。 烛火摇漾,满室飘浮的冷檀香里,混着一丝酒酿般的甜香。 谢玹目光逡巡一阵,蓦地发现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将衣裳褪的只剩一件诃子的容娡。 衣裙被她踢到地板上,像是一朵重瓣的粉色菡萏。 容娡脸蛋酡红,白皙细腻的肌肤像白海棠的花瓣,在暖黄的烛光中分外娇嫩,白的几乎灼目。 谢玹未曾料想到会望见这样的一幕,僵在原地,耳尖缓慢攀爬上热意。 半晌,他睫羽一颤,恼怒地低唤:“容娡!”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2节 第25章 蒙眼 容娡是因为酒劲翻涌, 醉的头脑发晕,睡得倒并不沉。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唤她的名, 她在被褥间滚了半圈,幼猫似的哼唧两声。 藕粉色的诃子被她的动作揉的有些散开, 软馥的雪白晃颤, 像瑶池中摇曳的盛放雪莲。 雪莲盈盈入眼, 花瓣鼓翘, 丰润嫩白, 将谢玹震颤的心神惊醒。 谢玹的瞳仁似是被烫到一般骤然一缩。 他屏着呼吸, 飞快地别开眼, 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规规矩矩地看向地面。 仓促间,他只匆匆瞥见容娡阖着眼眸的恬静睡颜。 她似乎是睡着了。 居室内很安静,安静到谢玹能清楚地听见容娡平稳的呼吸声。 橘黄色的烛光徐徐燃烧,光晕潋滟,渐渐升温,将一向冷清的居室熏出几分暖意。 满室寂静中, 谢玹睫羽轻颤, 抖落一圈温润的烛光。 方才匆匆一瞥, 他并非出自本意想要去窥探什么,但还是意外地看见一丝有悖君子之礼的春光。 如今明知那边的情形, 他更是不便看向她。 因而无法准确地判断, 容娡究竟是在装睡, 还是当真睡着了。 但, 无论她是否睡着,眼下的情形, 于谢玹而言,若处理起来,似乎皆是颇为棘手。 他耳尖犹有热意,未曾料想到容娡竟这般大胆行事,有些无所适从地僵在原地,垂敛眉眼,陷入沉思。 谢玹方才喊她名的那一声压的极低极轻,几乎是从齿缝间咬出来的,并未将容娡唤醒。 容娡含糊地轻呓两声,便再没了旁的动作。 谢玹垂着眼,分辨一阵她那边的声响,心中大致明白,她应是真的睡着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要来他的房中入寝。 房门外有许多侍从,容娡的婢女也在外面,他大可传人进入居室,为容娡整理着装仪容。 但谢玹细细考量一番,缜密地意识到,就算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但如若唤婢女入内,看到这番情形,未免会让人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看见了不该看的场景,才会命人前来。 谢玹不知她的婢女口风如何,但此举委实不够妥帖。 虽然本朝民风淳朴,对女子名声没有苛刻的要求,但他所受的训诫是古板的君子礼节,一向恪守德行准则,不允许她因他而名声有损、遭受非议。 沉默一阵,他没有唤人来。 而是低着头,略一思索,从橱柜里抽出一条四指宽的白色绸带,蒙在眼上,绕到脑后,紧紧地系了个结。 他松开手,多余的绸带轻轻飘落,齐齐整整地垂在他的墨发间。 谢玹抿着薄唇,指尖搭上绸带的边沿,微微调整两下,试探着睁开眼。 入眼所见,是一片茫茫的雪白,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渗入绸带的一点暖黄光晕,以及被烛光勾勒出的深色橱柜的轮廓。 谢玹略略松了一口气,不再似方才那般无所适从地浑身紧绷,心中横着的那杆道德的秤砣亦是落到了实处。 他在居室内住了有些时日,对房中的陈设颇为熟悉,便顺着墙角慢慢走动,摸索着走到床榻旁。 想了想,将容娡丢在地上的衣裙捡起。 俯身时,他嗅到了一股香甜的酒气。 忽地明白,原来她是吃酒了。 于是容娡出现在他房中的大胆与反常的举动,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睡得很是安稳。 谢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冷静的想到,她应是吃醉之后,下意识地寻找能令她安心歇息的地方,所以前来寻他。 这次应当并非是在刻意引|诱他。 他看得分明,容娡虽对他有所图谋,但亦对他有种亲昵的依赖。 谢玹捧着她的衣裙,在床榻前站定,略一沉吟,轻声唤:“容娡。” 他得将她唤醒,让她整理好衣着。 他不便触碰她,便只是开口唤她的名,唤了一声又一声,清磁的嗓音低低地回荡在房中。 容娡被他锲而不舍的呼唤弄醒。 她懵懵的睁开眼,眼眸里含着困倦而迷离的水晕,怔忪一阵,呜哼着扭了扭,恍惚地看向他雪净冷白的脸:“嗯?” 谢玹蒙着眼,看不见她,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听她醒来,他温声指挥:“你坐起身来。” 醉着的容娡很是乖巧,不吵不闹,依言慢慢爬起来,长发如瀑垂落,面颊犹有酒气熏出的红晕。 她歪着脑袋,坐好后,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蒙眼的那条绸带。 谢玹听见窸窣声停下,便将衣裙递给她:“穿好。” 容娡娇美的面庞上满是茫然,看着他,软糯而诚恳的道:“我……不会。” 她虽醒了,但她醉着。 醉着的人不会穿衣,似乎没什么不对之处。 谢玹嗅到她唇间呼出的温热酒气,沉默下去。 刚才他听见她乖顺听话,还以为她酒醒了。 也是。 如若容娡清醒着,怎会乖乖由他指挥——非得借机撩拨他两下,才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谢玹不禁轻叹一声:“醉成这样。你到底饮了多少酒?” 容娡柳眉拧起,掰着手指数:“一盏、两盏……唔,不记得了。” 谢玹的面容因为覆着绸带,显得很是温和平静。他立在榻外,脸庞循声对着她的方向,沉默地听她说话。 片刻后,略带着点无奈道:“好了。你将左手抬起来。” 他展开手里的衣裙,摸索着分辨出前襟,想要帮她穿上。 容娡依着他的指挥将左袖穿好。 谢玹微微俯身,提着衣袖的手绕到她身后。 她坐在榻上,不大方便将衣裳穿好。 谢玹思考一阵,让她站到榻前。 他凭着对她身量的记忆,抬起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塞入右边的衣袖中,又摸索着扯过裙带,囫囵系好。 平日里还算轻松的动作,因为他蒙着眼,未免多出些坎坷,拖延至一盏茶的工夫,才草草穿好。 好在喝醉了的容娡还算乖顺配合,不然又要多费一番工夫。 许是因为眼上蒙着绸带,又许是居室内比外面要热一些,谢玹莫名觉得有些热,额间渗出些细汗。 容娡的衣裙既已穿好,那他便没有再蒙眼的必要。 于是便同她拉开距离,抬手去解脑后系得极紧的结。 他这边正解着结,眼里满是水光的容娡打量他一阵,目光微动,忽地朝他走去。 谢玹只觉得脖颈一沉,而后他不受控制地低下头,鼻腔里霎时溢满甜香。尚不及反应,便感觉到嘴唇蓦地覆上温热的柔软。 她整个人如同柔软的藤蔓一般缠绕上他。 容娡踩在他的鞋履上,微微踮起脚,勾着他的脖颈,含住他的唇。 这次她没有胡诌什么借口,毫不掩饰地、直白地将他吻住。 这个吻与上次并不同。 谢玹尝到馥郁清甜的甜酒味。 因为蒙着眼,看不见,所以其余的感官便变得分外敏锐。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容娡唇舌间发出的细微水声,霎时浑身犹如被火舌灼烧般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 方才她那般乖巧听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她此时的举动,脑中炸出茫然的空白,石化般僵住,连呼吸都停窒了一瞬,由着她捧着他的脸,舔吮着他的唇。 谢玹起先还以为她方才是装醉,她乖顺配合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源于她要戏弄他。 他的心绪骤然失控地起伏,翻涌出一股怒气,恼怒地撤下蒙眼的绸带,掐着她的脖颈,将藤蔓似的缠绕他的她提远,气息不稳,寒声训斥:“容娡!” 然而眼眸却在适应光线后,渐渐聚焦,对上容娡一双懵懂无辜的眼。 她瞳仁里蒙着雾气,眉宇间仍有几分醉意,红润的唇瓣微张着吐气,有些疑惑地歪头看着他。 谢玹审视着她,倏地收回手,哑了声息。 他的面容仍然沉静雪白,似乎依旧能保持清冷自持。但起伏的胸口与不稳的呼吸,皆揭示出几分此刻他平静躯壳之下翻涌着的不冷静。 那股翻涌着的情绪,甚至将他一向淡然的眼都激出几分无措的粼粼水光,眼尾随着不稳的呼吸泛起一点薄红。 他平复着心绪,好一会儿,才抿紧唇,冷冰冰地质问:“你想做什么。” 容娡歪着头,纯澈的眼眸无辜地看着他,温吞小声的说:“……渴了,你的唇水润润的,好漂亮,看上去好好喝哦。” 她未着鞋袜,说话时,脚趾微微蜷缩,两只玲珑的足互相摩挲。 闻言,谢玹鼻息一停,雪白的面容冷硬地绷紧。 她这般冒犯他,却只是因为这种无稽的缘由。 她将他当作什么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因为身量比她高上许多,看向她时居高临下,目光显得有些浓沉。 然而他的思绪,却随着她的话不受控制地忆起方才那个吻。 容娡吻住他后,确实是在吮吸,甚至还伸出舌尖舔|舐。 谢玹处事待人一向淡漠平静。然而此刻他的胸腔中却从未有过的翻涌出羞恼的怒火,堆叠出古怪的浮躁情绪。偏生因为她醉着,而无处发作。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3节 可,哪怕是醉的晕乎乎的容娡,仍有本事撩的他不再淡然冷静。 他冷沉沉地盯着她,气息不稳,疑心她是蓄意装醉撩拨他。 容娡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眨眨眼,极为胆大妄为地又要靠近他。走向他时,脚底踉踉跄跄,仍是一番醉醺醺的模样,甚至足尖险些踩着裙边将自己绊倒。 谢玹眉尖微蹙,不及她得逞近了他的身,便单手制住她的手,将她提远。 他力道透着不容置喙的冷硬,容娡扭着手腕挣扎,足尖踢的裙摆乱晃,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狸猫。 挣扎间,她的衣领滑动,露出右肩肩胛骨处一点粉红的疤痕。 谢玹瞥见那道疤痕,冷淡的眼眸微动。 ……罢了。 他抿紧唇,克制胸腔中翻涌的古怪心绪,冷漠地想。 不同她一个醉人计较。 第26章 染血 居室内静了许久, 门忽然自内打开,谢玹攥着容娡的手腕将她自居室里提出来。 夜风微凉,容娡迎着风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地往他身上贴。 谢玹感觉到她在瑟缩,便冷着脸命人将置衣架上的披风取来, 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另一只手将披风裹在她身上。 门前守着的侍卫纷纷低着头, 不敢多看。 谢玹制着容娡, 牵着她往她自己的居室走。 佩兰愕然地看着满面醉态的容娡, 见谢玹牵着她的手, 便没有上前搀扶, 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路上,容娡时不时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嘟哝,还缠着谢玹咯咯傻笑。 谢玹不厌其烦地牵着她的手,面容雪净温雅,偶尔会回应一声她的话。 及至容娡的居室门前,谢玹松开手。容娡立即如同被放生在水中的鱼一般滑溜溜地凑到他身旁,揪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踮起脚尖, 红唇凑到他耳边说话。 谢玹略带无奈地顺下她的意, 感觉到她吐息温热,鼻息喷洒在他颈侧时, 像被日光暖热的花瓣轻轻搔过。 她甜软的吐出一句清晰的话:“谢玹, 你的唇好软, 好好吃哦。” 说完这句, 她略带得意的轻笑一声,笑声似银铃。 居室前栽种着树, 夜风拂过时,枝叶婆娑响动,恰好将她的话音掩去,唯有谢玹能听到她轻佻的话语。 谢玹浑身一绷,僵硬地看向她。 容娡松开他,迈着轻快的步履跑进居室,裙带翻飞像一只振翅的美丽蝴蝶。 佩兰忧心忡忡地追上她。 谢玹望着阖上的门,想起她轻佻的话语,眼睫颤了颤。 他僵硬地在门前站了好半晌,才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侍者道:“命人煮一碗醒酒汤送过来。” — 佩兰端着煮好的醒酒汤喂给容娡时,犹有些奇怪。 她分明记得娘子出都尉府时还未醉酒,怎地方才醉成那番模样。 容娡乖巧地张口,任由佩兰喂醒酒汤。 烛光下,她白皙的小脸好似覆了一层胭脂一般红润润的,眼眸晶莹剔透,长睫眨动时,眼底潋滟着朦胧的水波,娇美动人。 佩兰看得心中怜惜,只当她饮的酒水后劲足,并未细究。 喂完汤,佩兰服侍她更衣洗漱,将醉醺醺的人哄去榻上睡觉。 待佩兰走后,方才还闭眼熟睡的容娡翻了个身,睁眼看头顶的帷帐,眼底一片澄澈清明,分明没有丝毫醉意。 容娡叹息一声。 在都尉府吃的酒确实令她浮上几分醉意,但只是有些微醺,还不至于令她醉的失了理智。 她是想借着这几分酒劲,佯作醉的不省人事,趁机引|诱谢玹。 做戏要做全套,连佩兰都被她骗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谢玹太过正人君子,看见醉得一塌糊涂、衣衫半解的她,竟也生不出半分绮念,还将自己的眼睛蒙上。 容娡看见他蒙着眼,只露出雪净的下半张脸时,险些要被他气死,暗自直咬牙。 她不甘心精心想出的计策就这样无功而返,不甘心不能同谢玹有任何进展。既然他无情无欲,没有举动,便只好由她主动了。 谢玹着实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有几次她都怀疑自己险些要被他看穿。 容娡再次叹息一声。 不知为何,这几日她总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如今她虽跟在谢玹身边,但终究只是暂时停留,而不是长久地留下。为了以防万一,她未免有些着急,对谢玹采取的手段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不知有没有将他惹气。 她回忆了一阵谢玹的反应,似乎是有一点羞恼。 不过好在她是在装醉,如若他问起来,大可以装成酒醉失忆。 以谢玹的为人,绝不会因此而责怪她。 — 都尉府。 近几日夫子的授课内容突然晦涩,布置的课业也变得繁重起来。连同以往不怎么过问杜简课业的父亲亦开始督促鞭策他。杜简叫苦不迭,成日被拘书桌前,不允玩乐放松。 焦头烂额地忙了几天,他终于将课业学的七七八八。夫子还算满意,允了他一日假期。 杜简数日不曾见过容娡,很是挂念。一得了空,立即派人去递了帖子,约她去自家别苑。 同她约好的时间在明日,于是这一晚,杜简一想到她便斗志昂扬,挑灯夜读,奋笔疾书,提前将课业完成。 第二日一大早,杜简早早起身,沐浴更衣。 他拿着容娡给他随手编的草环,满心欢喜地等着她来,时不时便起身到门外查看,翘首以盼。 然而一直等到午后,皆没见到她的身影。 杜简满心翻涌着的热忱,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渐渐冷却下去。 他出门前,都尉夫人为他安排了嬷嬷照看他。见杜简黯然伤神地坐着,嬷嬷便派人前去查看。 片刻后,嬷嬷得到回复,略带心疼地看向他:“公子,她没有来。” 容娡没有来,杜都尉倒是气势汹汹地寻来了。 杜都尉是武将,平日里舞刀弄枪,脾气不怎么好。进门后见杜简心不在焉的模样,颇为恨子不成器,指着他的鼻子训斥:“只知道嬉笑玩闹,课业都学会了?!” 容娡编的草环被他扯了一把,干枯的草枝轰的一下散开。 杜简气红了眼,倏地站起来:“爹!你干什么啊!” 他比容娡的年岁还要小上几个月,少年未长成的身量,像一株青涩的白杨,双手紧攥成拳,倔强又沉默地同强壮的父亲对望。 杜都尉气得哆嗦,伸手要打他。 都尉夫人慌里慌张的赶来,拦下都尉,好声好气的相劝:“郎主莫气,简儿并非贪玩,只是同人有约不容违弃。他这就跟您回去温习课业。” 边说着,她边给杜简使眼色。 杜简见到母亲,气焰消减大半。他同样畏惧动怒的父亲,便不情不愿地跟他回去了。 待他们走后,都尉夫人的一扫先前的慈爱贤淑,阴沉着脸问:“那小贱人来了?” 嬷嬷点头哈腰:“来了。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只等表少爷去了。” 都尉夫人冷哼一声,精美的绣鞋踩上那截断开的草环,用力捻了几下。 “刘覆这个蠢货,还以为自己得了便宜。事情顺利倒还好,届时如若事情败露,尽数将责任推到他身上便是。” 嬷嬷满脸阴笑:“是。夫人的计策果真高明!只是……夫人确定她看见了吗?” 都尉夫人咬牙切齿:“她长着那样一张脸,我怎会认错。若留着她,我的事迟早会败露。怪只怪她那日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嬷嬷神色一凛,收了话声。 半晌,都尉夫人松开脚,扬长而去。 房门外无端起了风,卷起被碾碎的草屑,狂乱飞舞,沙沙婆娑。 — 容娡得知杜简近日课业繁重后,便没怎么同他联系。她对他这种锦衣玉食、处处依仗父母的小郎君并无什么兴致,反而杜简一见到她便很是雀跃欢喜。她不必努力同他维系关系,便只当他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脉,偶尔敷衍一下便可。 因而收到杜简的邀约时,容娡想到数日未曾见他,也适时该往来一回,维系关系,便应下他的邀请。 对他们之间的往来很是期盼热切的是杜简,并不是她。容娡并不怎么热衷,太早去赴约也会显得她不够端庄稳重,便等到巳时末才动身去赴约。 可待她到了别苑,被人领到房中,等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却迟迟不曾见到杜简。 容娡用手指敲着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眉宇间渐渐攀爬上烦躁之色。 侍奉在一旁的嬷嬷见状,端上来一壶茶,赔笑道:“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公子临时被夫子传唤去处理课业了,可能还要麻烦您多等一阵。” 容娡瞥了一眼那壶茶,眸光微闪,没动,只温和地笑道:“原来是这样。” 略一思索,她起身欲走:“杜公子既课业繁重,我便不打扰了。” 嬷嬷本来斟了一杯茶,欲让她饮下。一听这话,她连忙“哎呦”一声将她拦下:“娘子且慢,您要是走了,主子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老奴这就再去探看探看,您稍安勿躁,且再等等。” 她的口吻虽是在同容娡商议,但手劲十分大,将容娡按住动弹不得。 容娡只得点头同意,她才松手。 房门被人阖上,待脚步声远去,容娡起身查看,试探了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果然落上了锁。 她快速地在房中转了一圈,发现门窗皆被封死,她根本无法出去。 容娡冷沉着脸,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袖中的峨眉刺。 先前进入别苑时,府中守卫将谢玹给她的侍卫尽数拦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4节 以往他们曾拦截过,因而容娡虽然有些不悦,但并未怎么在意。 佩兰今日未跟从在她身边,随行的是个与她不熟悉的小丫鬟。刚才也被嬷嬷寻了个借口支开了。 此时她身边一个能用的自己人都没有,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会是谁? 是刘覆吗? 可他怎敢在谢玹的威压下对她动手? 还是说,算计她的另有其人? 容娡心中隐约不安,眉心紧蹙,脑中飞转。 门窗皆封死,金猊兽中燃着的香过于浓郁,熏得人反胃。 容娡提着茶壶将燃香浇灭,盘算着时辰。 好在,她近日足够警惕,出门时特意同谢玹知会过,说自己未时便会回府。如今距未时只有两刻钟,若她迟迟不归,谢玹定然会派人寻她,她不必太过畏惧担忧,凝神应对便好。 容娡攥着峨眉刺,警醒地打量着门外的动静。 不多时,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门扇被人打开,露出刘覆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哟。”他闪身进房,将门掩上,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容娡,你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见是他,容娡反而松了一口气。 刘覆懒洋洋地倚着门:“你不必想着跑,今日你跑不掉的。” 容娡温婉端庄地坐着,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 她斟了一杯茶,推向他,柔声道:“刘覆,你我也算多年相识,却从未好好谈过心,今日得此机遇,不如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刘覆挑了挑眉,神情古怪:“你知道这是什么茶么?” 容娡眉心轻蹙。她的确不知是什么茶。 她没有开口,只抬起娇美的脸,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刘覆哈哈大笑起来:“是催|情用的茶水!看在你这般委婉求欢的份上,我便同你聊上一聊。说吧,你想谈什么?” 容娡面色一沉,心中烧起一股滔天的怒火,险些要将茶水泼到他脸上。 她咬着牙,强行镇定,压下怒气。 须臾,她阴沉地想到,今日遭的这番算计,倒也不尽然是坏事,反而说不准能为她利用,彻底将刘覆除去。 刘覆走过来,坐到桌案的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她。 容娡敷衍地挂着笑,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用以拖延时间。 略一思索,她试探着问:“我实在有些好奇……都尉家的奴仆为何如此听信于你?可是有人授意?” 刘覆横眉一竖:“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容娡心中有了数——果然是都尉府中有人要害她。 她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转而言其他。 估摸着时辰,容娡眨眨眼,唇角慢慢浮上一抹绮丽瑰妍的笑。 她笑时眼眸流光溢彩,美的惊心动魄,刘覆看得呆住,心尖好似被羽毛搔着一般泛起痒意。 他正欲做些什么,忽听得她软声问:“刘覆啊刘覆,之前挨得那顿打,伤可好了?” 她的声音很是甜润,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满是轻蔑的不屑。 刘覆面色微僵,睨着她娇美的脸,咬牙切齿:“你想死吗?!别给我提那件事!” 容娡不甚在意的笑笑。 她看着刘覆这张可恨的脸,眸中闪过一道晦暗。 下一瞬,她出其不意地骤然掏出袖中的精巧的峨眉刺,朝他刺去! 她一击未中,刘覆果然被她激怒,满脸阴沉地扑过来同她缠斗。 容娡灵巧的躲闪,只是刘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很快便将她捉住,恶狠狠地压在身下。 他发了狠劲去夺那柄峨眉刺,但容娡死活不松手,攥着峨眉刺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两人缠斗时,容娡被他扯住头发,发髻忽地散开,形容颇为狼狈。 听到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一直冷静未曾出声的她,眼眸一眨,压制住剧烈的心跳,挣脱出一只手,狠狠扇了刘覆一巴掌,蓦地出声惊恐地大喊。 她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刘覆被她扇的脸一偏,只觉得耳边一片嗡鸣。 他很快回过神,满面狠戾,怨毒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盯着她,咒骂几句,狂躁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墙角,欲打回去。 “小娼妇!你莫不是想死!” 就在这时—— 落了锁的门扇被兵卫大力劈开,清澈璀璨的日光推着人影,涌进房内。 谢玹穿着一身白衣,隽长的身影如松如玉,披着满身的明灿光辉走入。 日光晕染在他周身,他满身圣洁,宛若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又好似降世的神明。 他一走进门,便望见容娡凄艳绝望的面容。 容娡惊恐的瑟缩着,手臂上被掐出淤痕。她向来爱美,注重仪容,然而此时却发丝散乱,衣裙染尘,眼神空洞,眼泪流不尽一般大滴大滴砸落。 犹如一具失了灵魂的漂亮绢人,毫无生机。 唯有手中仍紧紧攥着他给她的那柄峨眉刺,像是抓着缥缈的希望。 于是,谢玹覆着霜雪的冷漠神情,随着瞧见她时瞳仁的震颤,蓦地裂开一道空白。 他当即不假思索地提剑刺向对她动手的男人。 向来不染纤尘的广袖,骤然掀起一道凛冽寒冷的风。 锋利的剑刃刺破衣料,捅入肉躯。 正在撕扯她衣领的刘覆,瞪大双眼,动作一滞,满脸不可置信低头看向胸口的剑,浑身抽|搐着歪倒在一旁。 房中霎时变得极静,好似有一场摧枯拉朽的暴雪卷席而过。 容娡娇呼一声,惊惧地咬住嘴唇,心跳的飞快,双手环膝蜷缩在角落,浑身脱力。 沉默一瞬,谢玹松开剑,蹲在她面前,垂下眉眼,雪净的面容带着悲悯的神性。 他如玉的长指轻柔地拭去她的泪珠,温声道:“没事了。” 容娡心中浮出几丝后怕,此时是当真又惊又怕,抓住他的一角衣袖,小声地呜咽抽泣。 跟随在一旁的静昙被哭声惊的回神,面色微变,不甚赞同地看了谢玹清冷出尘的背影一眼。 剑尖染血。 谢玹为她,犯了杀戒。 第27章 算计 谢玹一向是极其冷静自持之人, 然而方才望见容娡失去生机的那一幕,却没由来的令他心中一紧,心脏好似被一只满是尖刺的手攥住。 但那并未令他完全失去理智, 他无比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刺向刘覆的那一剑,他甚至颇为镇静地把控好了力道和角度, 以至于没有一滴鲜血喷溅到容娡身上, 确保她不会受到更多的惊吓。 即便如此, 容娡依旧很是恐慌, 眼睫扑簌发颤。他为她拭泪时, 指腹触及到的娇嫩肌肤也在发抖。 谢玹半蹲在她面前, 霜色的长袖与衣摆迤逦垂地, 像是堆积的新雪,又像仙鹤的羽翼。 只是这抹欺霜赛雪的洁白,此时沾上一抹浑浊腥稠的血色。 红与白,血与圣,极致鲜明强烈的对比。 这尊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神像,终是因对她这个并不虔诚的信徒的注目,而染上一丝尘浊。 容娡缩在墙角, 恹恹的垂着头, 小声啜泣。 闪烁的目光扫到他衣袖上沾着的那抹血色时, 她的瞳仁像是见到强光一般忽地缩了缩,心头涌上许多复杂古怪的情绪。 她分明施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摆脱了刘覆可能会带给她的隐患, 然而心中却也不见得多得意快|慰, 反而烦躁地觉得谢玹身上沾着的血很是刺目, 令她莫名烦闷,不知不觉间, 连装出来的啜泣声都变小了。 容娡想了一阵,觉得应是因为她虽算计了许多,唯独没料到谢玹会亲自动手。 他那一剑很是迅疾凛冽,杀气四溢,一扫以往淡漠悲悯的作风,有那么一瞬间竟令她心生畏惧。 她见过生杀予夺的谢玹,但并未见过他亲自提剑杀伐。 这算不算,他为她破了杀戒? 容娡心跳如擂鼓,一颗心几乎要冲破胸腔而出,一时间心中涌入许多念头。 她悄悄飞快地瞥了一眼谢玹的脸色。此时他垂着眼睫,虽然手指在温和地为她拭泪,但神情依旧是那副淡漠慈悲的模样,好像方才提剑杀伐果断的人并不是他。 许是察觉到她抬眼看他,谢玹眼睫一眨,手指拨正她的衣领,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她颈侧被掐出的红痕:“疼么?”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更没有责怪她给他添乱。容娡也没有主动对他解释发生了什么——没准说多了,会露出她在利用他这一破绽。况且,她很清楚谢玹若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定然能自己查出。 但她不曾想到,谢玹沉默一阵,只是问她疼不疼,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温轻的小心翼翼,像是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容娡愣住,鼻头骤然一酸,眼眸中翻涌出真情实感的泪,视线里他雪白温雅的脸变得模糊。 她瘪着嘴,委屈的点点头,说出回答的嗓音颤抖破碎的不成样子:“疼……谢玹……我好疼。” 谢玹的眉宇间覆着霜雪似的岑静光晕。 他看着她,轻叹一声,长睫抖落金粉,拭去她的泪,轻轻抽出她手中死死攥着的峨眉刺,拥她起身。 起身时,容娡的脚有些轻飘飘的发软,便顺势扑入他的怀中。 然而被谢玹虚虚拥住时,她眼尖地瞥见刘覆的手指动了动。她吓得呼吸一紧,意识到刘覆可能并未死透。而后果然见刘覆挣扎着转过头,发青的面孔被地面挤压变形,怨毒地盯着容娡,目眦欲裂,满口鲜血,像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 容娡的眼眸霎时阴沉下去。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5节 她连忙环住谢玹的腰,将满是泪痕的面孔埋在他的臂膀处,仓促地将神情遮掩。任由谁见她这番楚楚动人的模样,都会下意识的认为她是在依赖亲昵谢玹。 然而在谢玹看不见的角度,她悄悄露出半张脸,轻蔑挑衅地瞥了一眼脚旁的刘覆,眼中尚且含着一点盈盈的泪意,眼角眉梢却满是得意之色。 她什么都没说。然而此情此景下,又似什么皆说了。 即使是死到临头,刘覆也果然被她激怒,苟延残喘地扭动两下,扯住容娡堆叠的裙角,口中发出“嗬嗬”的怒声。 容娡佯作被他扯得身形一歪,下意识地垂下楚楚可怜的脸庞看向地面,然后惊恐的挣动起来,双手死死攀住谢玹的颈项。 这次,不必谢玹动手,立即有兵卫上前刺穿刘覆的手掌,在他咽喉处补了一剑。 鲜血喷溅而出,红沉沉的洇开一大片。 容娡不用看,也知他这回必然是死透了。 她依偎在谢玹的臂弯里,与他贴的密不可分,有些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襟。旋即便感觉他到似乎轻轻抚摸了两下她散开的发,动作的意味似是在安抚。 容娡心跳怦怦,喉间发紧,沾湿的睫羽下,目光微闪。 刘覆……就这样死了? 她的胸腔中慢慢生出一点怅然——这当然并不是为刘覆感到惋惜,只是因为计谋骤然得逞,有些意外与空乏的怅惘。 然而悬着的一颗心仍未落到实处。 以刘覆的脑子,万万想不出这样险些连她都蒙骗过去的周全算计。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且此人应当就在都尉府。 容娡暗自盘算一阵,脑海中蓦地闪过都尉夫人的脸。 她心念微动,想到她与刘覆是血脉之亲,既然那人肯冒着得罪谢玹的风险帮刘覆算计她,又能指挥都尉的家仆,没有比她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只是不知她何时得罪了这位夫人,竟令她下此毒手,没准还起了杀心。 没错,是杀心。 容娡头皮一麻,脊背冒出冷汗,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如若今日谢玹没有来,说不准她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那位夫人定也不想得罪谢玹,今日将她套进别苑,又伙同刘覆企图玷污她,根本没想放她离开。 人死便无对证,若容娡被她害死,待她死后,届时随意扣上个失足溺水抑或是旁的死法,便足以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容娡回忆一番,想到,杜简起先能同自己亲近往来,正是出自都尉夫人的授意。没准亲生儿子亦是她算计中的一环,刘覆亦是被她煽动利用。谢玹心思缜密,轻易无法瞒骗。女子受辱而自尽,怎么看都理所当然,不会教人起疑心。 容娡越想,越是脊背发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默不作声地抱紧谢玹,思索一阵,压下心绪,将刘覆投于江左叛军麾下之事尽数说给谢玹,连同她的猜想亦隐晦地提醒给他。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谢玹雪净的面庞。 谢玹听罢,垂着眉眼,没什么情绪地漠声道:“此事我会处理。” — 兵卫将刘覆的尸身拖出去,房中翻涌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减淡不少。 地上流漾着刺目的日光,血迹渗入地面,一时无法清理干净。 容娡一刻也无法在这间房中待下去,但她仪容有损,不情愿让别人见到她哪怕是分毫的狼狈,谢玹便命侍者为她去取干净的新衣裙,而后他抱着容娡将她放在坐榻上,起身同外面的兵卫吩咐了些什么。 容娡心有余悸,将娇美的小脸贴在膝上,双手环膝坐着。 谢玹方才为她梳顺了发,此时她如瀑的长发披在身上,犹如上好的锦缎,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咬着唇,有些心神不宁。 且不论险些折在刘覆手中,便是日后她该何去何从,每每想到,皆是令她十分惆怅。 如今谢玹虽会护着她,也纵容她跟在身旁。 但他迟早会离开丹阳,若他离开,那她该当何从? 总不能抛下颜面,死缠烂打地缠着他带她走。 虽然此举未必行不通,但她不想委曲求全。 她想要让谢玹心甘情愿地带她走,她想得到谢玹的心,让谢玹待她如情之所归,时刻心系于她。 她容月姣同样有自己的傲气。 但如今谢玹的态度难以琢磨,二人又迟迟不曾有实质的进展,容娡不免有些心焦。 心烦意乱之际,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壶暖|情的茶,水波潋滟的漂亮眼珠霎时直勾勾地定住。 先前嬷嬷欲要哄着她喝下这茶,她察觉有异,并未饮下;后来通过刘覆之口得知这茶了掺了东西,便更没有再碰,争执时刘覆欲将茶灌给她,也被她竭力躲过。 可如今…… 容娡才平静下去的一颗心,猛地又揪起,进而狂跳起来。 刘覆说这是催|情之茶。 不知这壶茶水里,放着的是怎样的催|情之药。 她咬着唇,斟酌一阵,屏气凝神,飞快地瞥了门口的谢玹一眼。 谢玹立在门前,身姿笔直如雪松。正午明灿日光的照耀下,他的一身白衣晕开圣洁光泽,乌发鎏金,宛如神明降世。 他与人交谈时,时不时会回头看向她,昳丽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似是在留心她的情况。 容娡的心头泛起一点酸涩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开,复杂的酸涩蔓延到她的咽喉间、眼眸里。 顿了顿,她下定决心,趁他未注意到她,悄无声息地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心跳飞快。 ——她在赌。 赌谢玹会心软,不会放任中了药的她不管。 第28章 药效 容娡放下茶杯, 盯着谢玹的背影,轻缓地拭去唇瓣上沾上的粼粼茶水。 润泽的光晕在她娇妍的唇瓣上泛开,如同被露水沁润过的娇嫩蔷薇花瓣。 容娡凝神盯着他瞧了一阵, 慢慢垂下视线,舌根泛起酸涩, 喉间发紧。 她知道自己手段低劣, 亦知自己此举颇为冒险。 可她别无他选。 乱世中, 她如在洪水中颠簸的小舟般无所凭依。 更不用提, 她还生着一副令人垂涎的秾丽容貌, 动辄引得群狼环伺, 稍不留意便会被撕的粉身碎骨。 遇见谢玹后, 她方知这世间还有这种——兴许她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滔天权势。 是他令她尝到权势的滋味。 只有他能将她庇护。 她步步算计,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才引得神祇一般的谢玹对她注目,怎舍得到此为止,怎甘愿就此放手。 他与她,本应是今生都无法有所交集的人。 偏偏却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地相遇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自有定数。 如若能握住这缥缈的机遇, 此生此世, 她都想同谢玹纠缠在一处。 这是她一人的妄求, 是她自见过他之后便生出的执念。 只是……颇有些对不住谢玹。未免须得惊扰他的淡泊清修,卸去他恪守的清规戒律, 劳烦他纡尊降贵, 躬身将她来渡。 容娡的心绪复杂又纷乱, 只得用力阖了阖眼, 肩脊卸了力道,软绵绵地倚向靠背。 红唇微张, 喃喃出一句细弱无声的:“……谢玹。” — 谢玹此时对她那边发生的一切皆浑然不知。 他背对着容娡,面色微寒,语气沉冷地吩咐兵卫:“你去一趟都尉府,将杜夫人近半年的动向以及接触过的人,尽数查明。” 兵卫领命退下,另有旁人上前,禀报一些不甚紧要的事。 谢玹垂敛眉眼,安静地听着。 容娡无声地唤出他的名后,他却好似能听见一般,眼眸微动,若有所感地抬手制止兵卫的禀报,转头朝她看去。 他方才将容娡放置在临窗的坐榻之上,此时明媚的日光斜斜自窗棂映入,洒落斜斜倚坐着的容娡满身,显得她的神情有些慵懒,又好似她尚未能从不久前的那场灾祸中回过神来,因而有些过于乖顺的迟钝。 恰好侍从在此时递来伤药与干净的新裙裳,谢玹伸手接过,略一沉吟,他屏退兵卫,走到容娡身旁。 容娡迟钝地抬起眼帘看他。 她的眼睫沾湿勾挑在眼尾,眼眸湿润。 谢玹寻了空处侧坐,淡然的目光与她对视,看见她绯红的眼尾时,目光停留一瞬,而后下滑至她的细嫩的手上。 容娡与刘覆缠斗时,手上勒挠出许多道红痕,纵横交错,落在她雪嫩的肌肤上,颇有些触目惊心,有些挠痕里还渗出一些血丝。 谢玹沉默地看着,须臾后薄唇微抿,净了手,拿起药膏,拢着衣袖,为她细细涂药。 指腹下触及的肌肤微微发颤,谢玹攥着她的手腕,以防她乱躲。 及至他将药涂抹到容娡的手掌,视线触及她满是细小伤口的掌心,忽地忆起,方才他寻到容娡时,她似乎一直死死攥住他给的峨眉刺不肯松手。手臂上被抓挠出的伤口,应当便是那时争夺峨眉刺而被伤到的。 哪怕是后来他将刘覆解决,她似乎亦不情愿松手。 谢玹眉心微蹙,略一思量,指腹轻轻触了触她掌心的伤,动作很轻柔。 他大致猜到她为何不松手。 容娡虽心知肚明他看到她掌中伤口时会有所动容,然而感觉到轻柔的触碰,她心中的惊慌恐惧忽地决了堤,纷复情绪如洪水般汹涌地挤上心头,令她委屈的想要落泪。 她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中,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呜咽道:“谢玹……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要夺你给我的峨眉刺,我不肯给,我以为……以为那便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谢玹被她扑的身形一晃。 但他没有推开她,任由她抱着,垂着眼眸,安静地听着。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6节 容娡呜呜咽咽地哭着,真情假意的眼泪混在一处,将所受的委屈尽数说给他听,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眼泪将他的衣襟哭湿一片。 哭了一阵,容娡听到谢玹叹息一声,略显无奈地道:“眼泪这样多。” 话虽这样说,他却丝毫没有埋怨之意,反而不着痕迹地将她往怀中揽了揽,以防她从并不宽敞的坐榻上翻下去。 谢玹的嗓音好似紧贴着她的耳发出,又清沉又低磁,容娡的心尖颤了一颤,脊背一麻,腰肢不禁软下去,伏到他的膝上。 旋即她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饮过茶后发紧的喉头,此时愈发干渴,甚至泛出一点火烧似的燥意。 不知何时起,她的手脚皆变得软绵无力。 腹中有古怪的热意一股一股的涌起,烧的她浑身发烫发软,眼前视物都渐渐有些模糊了。 容娡有些紧张地攥住谢玹的衣襟。 她虽对此无甚经验,但眼下古怪而异样的反应,足以令她明白—— 药效开始发作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那股热意骤然如同浪潮一般拍打过来,汹涌地流向她的四肢百骸,将她拍击的如同一帆形只影单的小舟,被滔天的浪涛卷挟着,浑身骤然瘫软下去。 容娡未曾料想到这药效如此凶悍,她有些承受不住,鼻音浓重的呜咽一声,不自觉地悄悄往谢玹怀中磨蹭。 谢玹未曾注意到她的变化,垂着雪净温雅的面庞,清沉的目光看着伏在自己膝上的她,凝神为她涂药膏。 他的手如同润泽的白玉,长指微凉,轻轻拨开她细嫩颈项上缠绕着的发丝,将药膏一点一点揉抹到她肌肤上的伤痕里。 容娡不禁浑身发抖起来。 后腰簌簌直颤,窜上古怪的麻意。 谢玹瞥她一眼,只当她是因为伤口疼,涂药时便放松了一点力道。 然而落在颈侧轻柔的力道反而愈发磨人。 容娡眼睫扑闪,忍不住去躲他的手,却又不舍得躲开,进退两难,有些难耐的抓住他的衣摆。 她压下心底陌生又古怪的渴望,想提醒谢玹:“谢玹……我——” 说出口的嗓音却甜腻破碎的不成样子,好似一团架在火上烧灼的软玉,即将要被烧的融化了。 谢玹察觉到不对,眉尖微蹙,将绵软无力的她捞起来。 容娡无助的呜哼一声,柔软的手臂立即如同藤蔓一般缠绕住他的身躯,攀爬着环住他的颈项。 谢玹望见她湿润潋滟的眼眸,眉宇间疑惑之色愈发重:“怎么了?” 容娡烧的浑身冒汗。药效持续发作,她难受的厉害,迫切的想做些什么,以此来疏解她胸腔中堆积的古怪潮热。 药效实在太烈了。 她难受的想哭,眼尾渗出些晶莹的泪。 容娡的心中此时方生出些悔恨——早知这般难捱,烧的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先前她饮茶时一定慎之又慎的考虑。 然而她已经饮下茶,事已至此,毫无转圜之地,只能寄希望于谢玹了。 她攀着谢玹的颈项,将烧红的面庞埋在他的肩窝处,忍着剧烈的心跳,压制住过乱的鼻息,低低地道:“茶……茶有古怪……” 嗓音又闷又娇,似是枝头上熟透的蜜桃,随时能滴出甜腻的汁水来。 谢玹怔愣一瞬,清沉淡漠的目光扫向一旁案几上的茶壶,睫羽轻眨一下,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刘覆等人既然给容娡下了圈套,绝不会干等着,必然有备而来。茶水里应是被他们掺了那种药。 谢玹眸底一寒,霎时便有寒冷如刃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弥漫开,如暴雪临境一般沉沉朝四周压下。 只是…… 谢玹目光滑向茶壶周围,杯沿上沾了淡淡一层口脂的那个茶盏。 他一向习惯于留意新环境中的事物,分明极其清楚的记得最初他进来时,那个茶盏上并未沾着口脂。 那么,如今杯沿上的这层口脂,是何时沾上的? 他垂敛眉眼,若有所思。 然而不及他细想,容娡在他怀中扭了扭。 颈侧忽地一热。 谢玹被那带着痒意的触感唤回神,意识到贴在颈侧的是容娡的唇后,瞳仁好似被烫到一般缩了缩,浑身霎时一绷。 他身上泛着馥郁的冷檀香,这气味对此时的容娡来说极具蛊|惑。况且他的体温较之她的滚烫要凉上许多,容娡攥着他的衣襟,几乎是在本能与药效的驱动下,面庞摸索着凑向他的颈项,下意识地吸咬住他颈侧微凉的一小块儿肌肤。 从未……有人敢这样待他。 谢玹的额角突突跳了两下,震惊的无以复加,几乎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容娡还要得寸进尺地去舌忝,谢玹很快收敛心神,强硬地制住容娡,捏着她的后颈,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她惊喘一声,抬眼同他对视。 她白皙的面颊晕开绯色,恍若霞光中的娇嫩菡萏花瓣;漂亮澄澈的眼眸里此刻全是水,盈盈满溢,水波晃动,随时都要摇漾出来。 谢玹目光微顿,默然挪开视线。 他不欲同她一个身不由己的人计较,略一沉吟,站起身来:“我带你去寻医师。” 容娡浑身无力,摇摇晃晃地跪坐在坐榻上,细白的颈项绵软的弯垂着,有些坐不住。 谢玹雪松似的沉默站立一阵,薄唇微抿,伸手去扶她。 容娡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纤长的眼睫上沾着晶莹的泪光。 他的手指如玉石般泛着温润的光泽,触到她的肩时,立即被她囫囵紧紧地抱住。 她的衣襟上绣着雪白的荷花,软馥的雪白花瓣盈盈晃颤,挤压着他的手臂。 “谢玹……” 他居高临下,眉目垂敛,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悲悯,听见她用软浓的嗓音唤他。 容娡将他的微凉的手贴到她烧的滚烫的脸颊上,幼猫似的轻轻磨蹭两下。感受到凉意,舒服的低声喟叹。 谢玹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脊背亦紧紧绷直。 他望着她的潋滟的眼眸,听到她带着浓重的哭腔道。 “你帮帮我……好不好……” 第29章 满意 谢玹几乎在瞬间便明白, 她想让他帮的忙是什么。 有些事他虽不曾亲历,但毕竟是男子,天生对此有所敏觉。 于此同时, 他也大致明白了容娡的盘算。 这带药的茶水,应当是她后来自己饮下的。 她真真是胆大包天、胡作非为。 为了他, 竟做到这般不计后果的地步。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就没想过, 倘若这药效无法控制, 倘若这茶水里掺了别的东西, 届时她该如何是好? 谢玹垂眸看着她, 胸腔中烧起一团怒恼的火, 既恼她的所作所为, 又恼自己的无可奈何。 火气以燎原之势蔓延开,伴随着许多古怪的情绪翻涌向四肢百骸,烧的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心绪,烧的他理智全无,如同一具僵硬的躯壳一般,任由容娡抱着他的手臂缠绕上来。 容娡想来是难受极了,细白的手指难耐的攥紧他的衣襟, 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处, 抱着他呜哼直哭。 “谢玹……哥哥, ”她啜泣着低声唤,嗓音里带着点哀切的渴求, “哥哥帮我, 抱抱我……” 谢玹压下浮动的心绪, 冷静地看着她。 日光下, 她乌发雪肤,唇红如血, 美目潋滟。 一举一动,皆像一只蛊惑人心的艳丽精魅,引着人、诱着人往那绮诡的陷阱里去。 她在颇为难以忍受地乱动。 怕她摔下,谢玹虚虚揽住她的后腰。 旋即便感觉,她有意无意地去贴他微凉的掌心,若即若离地磨蹭。 虽隔着衣料,但谢玹能感觉到她身上很烫,像一块快要烧化的香膏软玉,质地粘稠,随时都能化成一滩水,自他的指缝里流淌下去。 偏偏此时此刻他还无法松手。 若他松手,她说不定会摔伤自己。 只得继续捧着这块烫手的软玉。 容娡总是极有本领,将他逼到这进退维艰的地步。 谢玹垂下眼帘,睫羽眨动,琥珀般淡漠的眼眸,渐渐覆上一层霜影般的阴翳。 他身形屹立如雪山,迟迟不见有所举动。 容娡整个人都要被灼热的火舌吞噬掉,理智在火烧中一点点崩溃、瓦解。 她的呼吸紊乱又潮热,嗅着他身上清冽的冷檀香,红唇摸索着凑到他的面庞前,双臂环着他的颈项,边呜哼着哭,边细细啄吻他雪净的下颌。 奇异的痒意清晰地传入谢玹的脑海。 她想要什么,谢玹心知肚明。 但这回他不会给她。 她不该……不能什么都想要。 这种药应并非唯有交|合可解,医师或许会有另外的法子。 只是……觅求解药之法的间隙,她难免要受些苦头。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7节 但,总比稀里糊涂地同他发生点什么要好许多。 谢玹一向恪守清规戒律,极有原则——几近到了有些古板冷漠的地步。 哪怕是清醒的她迫切的需求他,他亦不会去僭越那条道德的界线。 更毋庸提,她此刻神志不清。 谢玹的体温偏凉。 这点凉意正是容娡所迫切需要的。 贴近他冰凉冷硬的下颌,的确能令她的热消减几分。 但这反而又冒出新的渴求。 不知是出于药效的驱动,还是心念唆使。 她迷蒙的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端详片刻,跃跃欲试,试图吻上去。 察觉到她的意图。 不能再纵容她了。 谢玹冷静又漠然的想。 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的。 于是,在她温热的唇堪堪触碰到他时,谢玹立即用强硬的力道牢牢制住她,褪下外衫,将她兜头蒙住。 他喉结微滚,沉沉看她一眼,顿了顿:“来人。” 静昙应声推门而入。 瞧见屋中的境况,他脚步一滞,犹豫地站在门口,踯躅不敢向前。 谢玹知道自己的衣衫被她揉皱的不成样子,下颌上或许还沾着绯色的口脂,想来模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轻叹一声:“备车回府,寻女医来。” 静昙震声应是。 一股一股的热潮拍击的容娡头脑发晕,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烦闷地哭出声。 谢玹抱着她坐上马车。 都尉府到谢玹的宅邸有一段距离,马车颠簸,容娡被颠的摇摇晃晃,难耐的低低抽泣。 她觑着他雪净冷漠的脸色,支着混沌的、烧成浆糊的思绪想,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找的。 悔恨是真,难受亦是真。 难以忍受的浪潮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容娡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化掉了,五脏六腑似乎也烧成了一滩粘稠的水。 她的心跳很快,脉络里的血液裹挟着热意翻涌奔流。 眼泪啪嗒啪嗒的大颗砸落。 只得伏在软榻上,无助地勾住谢玹一角衣边,轻轻摇晃试图引得他的心软,啜泣着唤:“哥哥,谢玹哥哥。” “我喜欢你。”她嗓音侬软,“帮一帮我……抱抱我。” 谢玹端坐如松,阖着眼眸,没有看她。 他的右手缠着一串菩提手持,菩提珠子拢在手心,被他的手指一颗又一颗的碾过。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过颠簸的路段,驶入府邸,晃晃悠悠地停下。 微风将帷帐吹出层叠的涟漪。 谢玹抱着容娡走下马车。 他摸到满手潮湿的衣料,动作微滞,起先以为是容娡的眼泪浸湿。 待将她放到榻上后,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潮湿的那块地方,眼泪似乎并不能滴到。 谢玹意识到什么,身形微僵。 僵了一阵,召来婢女为她更衣。 他站在屏风外,听到容娡仍在呜呜咽咽的哭,像是心有不甘,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婢女带着更换的衣物退下。 居室中很安静,于是便显得容娡呜咽的啜泣分外明晰,如同幼猫的爪垫,一下一下挑拨着人的心弦。 沉吟片刻,谢玹提着一壶凉茶走到她身旁。 容娡的面颊烧出薄透的嫣红,像是被胭脂浸泡过一般。她的额角满是汗,细汗将鬓发打湿,如同几笔沾湿的浓墨,凌乱的贴在她娇妍的面庞上。 她难受的低声哭吟,又迷迷糊糊地不允自己在旁人面前失态,便紧紧咬住嘴唇。 谢玹斟了一杯茶,递给连脚趾都在绷紧蜷缩的她。 容娡嗅到他身上的冷檀香,才稍稍平复一些的心念,又被勾起一点空乏的渴望。 她又想要流泪了。 哭了那样久,流了那么多泪,失水太多,容娡的确有些渴。 但谢玹未能让她得偿所愿,她置气不肯接。 热意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手臂绵软无力,根本抬不起来,也没法接。 沉默片刻,谢玹拨开垂落的帷帐,将她扶起来,让她倚靠着被褥。 他目光清沉,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她布满细小齿痕的红唇,望见一些伤痕里渗出的淡淡血丝。 容娡好不容易才靠咬伤自己唤出一丝清明。 然而一嗅到他的气息,她的思绪便又搅成一团粘稠的浆糊,浑身不受控地发软、战栗,身不由己地朝他软软地贴过去。 谢玹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尖,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他端着茶杯喂她水,容娡干渴许久,注意力转移,急迫地去饮水。 她喝的有些急,不小心呛到,茶水洒出一些,洒到谢玹的手背上。 她不假思索地低头去舌忝。 谢玹未曾料想到她这一举动,鼻息一窒,冷白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骤然一鼓。 容娡小猫舔水一般舔了几下他的手背,握着他的手贴着她的脸颊,试图汲取凉意。 的确让她好受一些。 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呜哼着哭出声,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上,抱着他的手臂娇气的乱摇乱蹭,哭腔道:“哥哥,难受……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你亲一亲我呀!” 谢玹凝视着她,眸底翻涌着一些晦暗的情绪。 正当容娡支着混沌的思绪,眼泪汪汪,沮丧的想,他又会一如既往的,如同无情无欲的神像一般无动于衷时—— 谢玹微凉的手指忽地扣住她的细软的后颈。 容娡微怔,腰肢一下子软塌下去,心房扑通扑通直跳,没由来的有种强烈的预感……兴许,这次会有所不同。 谢玹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像是在衡量斟酌。 而后他轻叹一声,倾身靠近她,扣着她的后颈令她微微抬头,吻住她的唇。 容娡倏而睁大双眼。 谢玹冰冷的发丝溜入她的领口,凉的她一个激灵,思绪清明一些。 眼尾垂着的泪珠,似乎都因为震惊而忘记垂落了。 她心跳怦怦,有些紧张地攥住谢玹肩头的衣料。 谢玹最初吻到她时,动作尚且带着点试探的温吞,容娡张口吸取他口中的凉意,不经意含混的呜哼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粘稠的水意。 他听到后,吻势忽地变得凶猛起来,像是要借此堵住什么。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由他来掌控的吻。 丝毫不含情|欲的一个吻,却夹杂着他对她沉重而无奈的妥协。 清冽的冷檀香强势灌入她的感官,甜酿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唇舌之间蔓延开。 容娡仰头承受着他的吻,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头晕脑胀,指尖不由得掐着他的手,分不出旁的心绪,再无心思去撩拨他。 好半晌,谢玹松开她,额心抵着她的眉心,气息微微不匀。 他平复着呼吸,开口说话时,清磁的嗓音低而沉,带着点不大明晰、但又很好听的喘,竟无端显出有些妖异的蛊惑。 “满意了,嗯?” 容娡舔舔唇角,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心跳也几乎要挣破胸腔。 如此亲吻过后,她的热潮与不适的确减轻许多。 只是……心里不受控地又冒出些旁的念头。 听到他不甚清冷自持的问话,她眼睫扑颤,闷闷地“嗯”了一声。 顿了顿,她不知想到什么,又迟缓的摇摇头。 谢玹眼眸湿润,略带疑惑的看着她。 容娡的含着水波的目光往他的腰腹处瞟,声若蚊讷:“想看……玉璋。” 谢玹一怔,面容雪净淡然,胸腔间却震出一声略显无奈的闷笑。 “姣姣,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第30章 解药 居室里很安静, 静的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容娡方才几乎是不暇思索地说出心中所想,然而话一出口,忽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8节 先前在谢玹面前佯作出的懵懂清纯性情, 被她自己的刚才的那句话击了个粉碎。 她有些心虚地望向谢玹,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似是能看透一切的澄澈眼眸, 睫羽飞快扑簌几下, 又心虚地别开眼。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药效持续在她的五脏六腑间翻涌, 滚烫的浪潮拍打着她, 晃得她头晕脑胀, 将她的理智吞并淹没, 几乎无法思考。 喉间的燥渴经过方才那一吻有所减缓, 但新的一波由药效催出的潮热,渐渐自她的腹腔中满溢而出。 容娡烧的昏昏沉沉,而谢玹通身温凉。 她几乎凭着本能去抱谢玹,想借他消去自己的热意,双臂隔着冰凉的衣料去环住他劲瘦的腰。 柔顺的发丝如同丝网一般,滑了谢玹满手。 她将他的话置若罔闻,试探着寻索她想要的东西。 谢玹的眸色黯了黯。 鼻息亦沉了几分。 他听着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 感觉到手背上的脉络突突急跳, 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恣意妄为的她才好。 容娡摸索一阵, 膝盖压着他的衣摆,试图跪坐到他膝上。 谢玹呼吸微乱, 赶在她想要索取更多之前, 强硬地攥住她的两只手腕, 将她提开, 摁在榻上。 低声警告:“别动。” 容娡未能如愿,热的浑身难受, 再次难以忍受的哭出声。 谢玹同她拉开距离,侧坐在榻沿,压着她的手腕,岿然不动,满面泰然自若的冷淡。 仿佛先前险些情难自抑、失控而令她得逞的人并不是他。 容娡将自己蜷缩起来,如同秋风中日渐凋敝的荷花瓣一般瑟缩颤抖。 她哀哀啜泣,哭的可怜。 泪意混着水声潺潺。 谢玹垂敛眉眼听了一阵,瞥向她沁着绯红的面庞,目光微动。 她几乎被药性磨得崩溃。 如同枝头熟透的蜜桃,轻轻一碰便会摇晃着漾出甜腻的汁水来。 谢玹看着她,清沉淡漠的眼眸里,终究还是慢慢流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来。 便微微俯身,纵容她抓住他的衣摆,纵容她含住他的唇角,吸吮汲取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一盏茶的工夫,又或许是半个时辰。 或许要更久一些。 当谢玹疑心她几乎要将他的唇角咬破时,房门外有侍者来报:“主上,医师来了。” 谢玹便将她的手拨开,用指腹抹去唇角沾着的一丝甜腥的血气,站起身来。 室内的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过于甜腻的潮香。 略一沉吟,他目光扫过自己的衣襟,换下衣摆湿透的外衫,淡声道:“进来吧。” 医师得了准允,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走进门。 谢玹静立在一侧,看着医师满脸凝重的把脉,而后熟练的扎针放血。 容娡疼的浑身发抖,小脸皱成一团。好在很快便不再难耐的哭哼,安静地睡去。 谢玹打量着她:“药效清除了?” 医师分出心神回应:“暂时解除了。” 说这话时,医师不禁略带古怪地瞥了谢玹一眼。 谢玹的下颌上还沾着点凌乱的口脂,想来同这遭受药效磋磨的娘子应当关系亲密。 她有些奇怪,药效用合|欢之法便可轻易的解除,比大费周章地另觅他法要简单许多,不知这位郎君为何没有那般做。 然而,当她看清谢玹那张神姿高砌的、清冷如谪仙般的脸,愣了一瞬,心里的疑惑忽而迎刃而解了。 谢玹听罢她的话,眉尖微蹙:“暂时解除,是为何意?” 医师道:“这位娘子饮下的药乃是‘快红尘’,奇特至极,非阴|阳|交|合而无解,不才如今能做的只是将药效暂时压制下去,但药性仍蛰伏在她体内,兴许有朝一日会卷土重来。” “别无他解?” 医师笃定道:“别无他解。” 谢玹轻轻颔首,沉默下去,薄唇微抿。 “郎君倒也不必太过忧心。”医师宽慰道,“只是有可能。” — 谢玹走出容娡的居室时,已是暮色四合。 带着些寒意的风将他的衣袂扬起,灌入他的衣袖,掀起一点冷意,将他的神情吹拂的更为冷凝。 静昙迎风走过来,恭声唤:“主上。” 谢玹收敛心神,看向他。 静昙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查到了一些东西。” 谢玹稳步回到自己的居室,将那叠纸对着烛火一张一张翻阅。 每看完一张,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他的脸色还是不禁愈发冷沉。 须臾,谢玹放下纸张,眉宇间的寒意几乎能凝成一柄锋利的冰刃。 “容娘子所言非虚。”静昙道,“刘覆果然早先便投了江左叛军。那位都尉夫人亦同叛军往来频繁,似是与叛军中的某位将领有私情。” “私情?” 这件事那些纸张中不曾提及,谢玹眼眸微动,想到在寺中同容娡撞破的交|媾。 “对。”静昙颔首,“杜夫人同那人情深义重,只是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了都尉,长年暗中往来,暗通款曲。主上半月前上山遇刺,正是杜夫人向那边透露了您的行踪。只是如今响尾蛇教似乎正与江左叛军内讧,那次埋伏是叛军有意栽赃,意图借我们之手除掉分裂的势力。” 叛军为保行动不出差错,特地派刘覆前来协助杜夫人,怎料此人狂妄自大,是个纨绔草包,又一心惦记着容娡,这才频频出了纰漏。 谢玹此次南下,除却来云榕寺修身养性外,另有借机试探江东其余未曾叛变的数郡态度的要务。与叛军勾结的异心官员势力渐次被他清理拔除,杜都尉刚正不阿,并非二心之人。 只是…… “余下的是杜都尉的家事,由他着手去处理吧。” 静昙应是。 谢玹沉吟一阵,冷沉的目光遥遥望向北方,极轻的叹息一声。 “洛阳亦有人按捺不住。” 静昙面色一凛,迟疑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北看。 “那日来客舍搜查的人,虽乔装成刺客,但举止颇为守规,口音亦出自北地,应是从军营里派来的人,试图借机除去我的性命,嫁祸给叛军。” 静昙满脸诧异,慢慢睁大眼,看向谢玹的脸,果不其然在他眉宇间窥见一丝恹恹的倦怠。 “我无意逐权,但总被有心之人忌惮。” “主上……” 谢玹收回视线,面容冷的恍如覆上一层浓重的霜雪。 “待丹阳之事落定,便回洛阳。” — 容娡昏睡了三日。 她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知这几日里,丹阳城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清醒之后,容娡才从佩兰口中得知近日发生的事。 原来杜夫人要害她,是因为她在寺院时撞破了她与别人的私情。 她那时看到了容娡的脸。 杜夫人不贞之事在坊间早有传闻。起先是因为她嫁过来时同夫家闹了好大一场,后来杜简出生长大后,与杜都尉生的并不像,流言蜚语便渐渐传开。 儿多肖似母,本也没什么,杜夫人生育后又逐渐变得温柔贤淑。 杜都尉不以为意,只当不过是些好事者嚼舌根造出的谣言,待杜简这个唯一的儿子极好。 如今私情败露,杜简是否是杜都尉所出,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容娡猜想,杜夫人之所以想杀她灭口,想来既是要掩盖私情,或许……也是为了混淆杜简的身世。 杜都尉得知这些事后,怒发冲冠,亲自带兵同那奸|夫对阵,生擒了他,将他于丹阳城门前斩首。 虽说许多事皆有杜夫人的参与,但她多是隐在背后出谋划策,并未亲自去做,杜都尉本着多年夫妻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依照家规禁足了杜夫人。 未曾料想,斩首那日,杜夫人竟偷跑出府,见爱人身死,毫不犹豫地自城楼上一跃而下。 容娡听罢,虽觉得他们是咎由自取,但未免还是有些唏嘘。 …… 醒来后,容娡又挨了两日的针,捏着鼻子喝了几天苦涩的汤药,医师才堪堪点头,说她已无大碍。 然而药效虽消,被那药效驱动而做出的一些荒唐的事却历历在目。 中药时她分明头晕脑胀,如今意识清醒,连带着那些记忆都清晰起来。 虽然她并未能得手,同谢玹有什么实质的进展。 但以她的认知来看,除却不曾宽衣解带,好似也没差太多。 容娡想到那时发生的事,第一反应是丢人。 她怎么能…… 容娡知道自己的泪水很多,她也极其擅长利用真假参半的眼泪去哄骗人。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39节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料想到自己会将谢玹的不染纤尘的雪白衣襟哭湿成那个样子。 更何况,浸湿他的衣襟的并非尽然是她的泪水。 哪怕容娡最初的想法,只是想借着药效来引得谢玹心软动容,并非出自情|欲。 但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被清冷自持的谢玹那般强势的吻着时,她的确被他勾起几丝情|潮。 还有就是,她在他面前一直刻意装出的清纯温婉,似乎败露了。 容娡有些心焦,不知该如何圆过去,便没有刻意去寻谢玹。 未曾想到,她没去寻他,他反而来寻她了。 几日不见,谢玹仍旧矜贵出尘,像一尊被供奉起的神像。 但,容娡见过他眼眸湿润的情|动模样。 谢玹见到她,看着她鲜活娇美的面庞。 哪怕明知她的算计,明知她的图谋,他还是缓声说出深思熟虑过后的话语: “那日之事,我会负责。” 容娡听得手指微蜷,虽然一切皆在她的算计里,但她的心房还是不受控地加速跳动起来。 “你既然要北上寻亲,路途遥远艰险,不若随我同行?” 第31章 动心 谢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磁, 语气温冷斯文,淡而无味地飘入容娡的耳中。 然而容娡听罢他这一番话,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旋即诸多心绪犹如涨潮般纷至踏来, 齐齐涌上她的心头,将她本来悬空的心房盈满, 令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谢玹的脸。 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圆谎, 今日见到谢玹, 不由得很是心虚, 因而一直未曾同他对视。 但此时她看着谢玹雪净俊雅的面庞, 思忖着方才他的那番话, 忽然意识到, 兴许……她不必费尽心思去遮掩了。 谢玹是何等心思缜密、颖悟绝伦的一个人,绝不会看不透她拙劣的伎俩。 她对上他时,总是感觉吃力与棘手,不免要竭尽全力伪装。 容娡心知肚明,她的手段并不高明,以往同男子周旋时游刃有余,不过是因她有一副好容貌作依仗, 寻常男子见了她难免不会见色起意, 才使得她屡屡得手。 谢玹这样芝兰毓秀的人, 当然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可他分明能看穿她的伪装,却仍选择将她带在身旁。 容娡看着他岑静如覆雪山巅的眼眸, 眼眸慢慢睁大, 鼻息也不禁放轻了。 他这般行事, 只会有一个解释。 即使她撩拨他的手段拙劣又媚俗, 他的心念还是因她而动摇了。 ——他心动了。 意识到这一可能,容娡沉甸甸的一颗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紊乱心跳声混着无数纷复的心念要冲破她的胸腔。 “为什么?”她看着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谢玹睫羽轻眨,隔着几步的距离,同她对望,恍若覆着霜雪的眉眼间,慢慢浮现一丝淡淡的无奈。 容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思量一阵,面露恍悟之色,略带得意的勾起唇,妍丽的眼角眉梢挑出几分愉悦。 她笃声道:“谢玹,你舍不得离开我。” 谢玹并未否认。 — 虽然谢玹克己复礼、恪守清规,但他此前的确同容娡有过片面的肌肤之亲。 谢玹斟酌了许多,亦衡量了许多。 他无法否认的意识到,自己向来古井无波的一颗冷漠的心,的确被她撩拨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动摇。 无论是因心中一直以来横亘的那柄道德的秤杆,还是因为面对容娡时的动容,皆无法令他将她放任不管。 更何况,她的身体里还蛰伏着那味未解的药。 想到容娡被药效驱动时的模样,谢玹无法从容不迫地置身事外。 她说,她是他的。 她步步图谋,只想要得到他。 容娡—— 这只狡黠的、修炼成精的小狐狸。 他知道她接近自己是有所图谋,而他竟也由着她勾出几分本以为不会有的心念。 起先是因她有所不同,她并不畏惧他身上的凶煞命论。 他好奇她会如何来接近他,以为自己能冷眼旁观,便默许纵容了她。 由着她摇摆着娇美明艳的皮囊,用乖唇蜜舌,吐出甜蜜的话语,以并不高明的引|诱,势如破竹地挤入他沉如死石的生命。 一点一点的纵容,一点一点的失控。 以至于如今,无法割舍,覆水难收。 容娡说的不错。 不论是因着何种缘由,他皆无法放任她轻而易举离开他。 …… 想到这里,谢玹目光微动,无声地叹息一声,收敛心神。 他略带无奈地瞧了她一阵,咬字温冷地问:“你不愿同我走么?” 容娡头摇如拨浪鼓,美丽澄澈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他,脸上满是克制不住的笑意,用甜润的嗓音道:“怎会不愿!我自然是心甘情愿,便是在梦里,都恨不得能时时缠着哥哥你呢!” 谢玹便在一瞬间里想到,她梦呓时的确含糊地呢喃过他的名字。 这番话若是从旁人的口中说出,谢玹只会冷漠的觉得荒谬可笑。 然而此时说出这话的人是容娡。 她不光这样说,她还颇有本领的能令他想到相应的依据。 谢玹的胸腔中震出极轻的一声愉悦的哼笑。 “既如此,便早做准备。待丹阳事定,不日便北上。” 容娡乖顺的点点头。 说话间,她早已卸下那点因害怕被看透而产生的心虚。 但,即使谢玹并无责怪她的意思,容娡想,她还是得稍微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 略一思索,几个呼吸的来回,她犹如一尾灵活的鱼一般游到他身前,仰面看着他雪净的脸,试探着挪入他怀里,环住他的腰。 “谢玹哥哥。”她在他怀中拱了拱,嗓音甜软,“你没生我的气呀。” 谢玹垂眸,视线所及是她乌黑的发顶:“嗯?” 容娡没说话,将脸埋进他胸前的衣料里,默不作声的抱紧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抬起闷红的脸,细嫩的下巴尖在他的衣襟上磨了磨:“我以为你会恼我言语不端、举止放浪。” 谢玹望着她水波潋滟的美目,默了一瞬,领悟到她的意思。 “你那时为药所驱,身不由己,怨不得你。” 容娡抱他抱的极紧,同他贴得毫无缝隙。她的衣襟上绣着盛放的莲花,饱满丰盈的软馥花瓣压着他,谢玹没由来的有些呼吸不畅,唇角抿成一道直线。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角,小声道:“那,哥哥喜欢吗?”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顿了顿,嗓音不自觉地沉下去:“喜欢什么?” 容娡犹如被蛊惑一般踮起脚,眼神亮澄澄的,柔软的指腹轻轻抚了抚他的唇角,轻喃道:“喜欢我……同你亲吻呀。” 他喜欢么? 谢玹慎重地思忖一阵,想到那时唇舌交缠时的触觉,得出结论。 提到同她的吻,他能忆起几分愉悦,应当是喜欢的。 接颔为戏,谢玹以往曾遇见过,彼时只当时人心之欲为本能所驱的无聊之举,往往漠然置之,想到交吻时两张不同的口会交换涎液,更是难免生出几分鄙夷不屑。 然而亲身所历后,方知其中快意。 谢玹喉结轻轻滑动,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容娡深知他那古板的性情,瞥他泛红的耳尖一眼,心中便有了数,并未在此话题上多作纠缠。 她勾着谢玹的颈项下压,温热的唇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角,一触即离。 谢玹的薄唇绷的更紧。 容娡松开他,似叹非叹的轻笑一声,将脸埋在他肩头,红唇凑到他耳边,意有所指道:“那日我虽中了药,但神识尚有几分清明。因我嗅着你身上的冷檀香,知身旁的人是哥哥你,才情难自抑地想着放纵自己。只不过谢玹哥哥乃是清冷自持的君子,丝毫不会逾矩悖礼,我难捱药效,只得轻浮的胡闹了一场。——若是换做旁人在侧,我万不会如此,宁愿一刀了结自己。” “虽有些难以启齿,但我那时唯有一个念头,只想同你……亲热一场。只是想同你。”她认真地强调道。 谢玹听着她这番甜蜜的解释,眼睫扑簌眨动,鼻息略微不稳,僵直地由她抱着,神情有些晦暗的古怪,喃喃道:“只想同我……么?” 容娡用力颔首:“只是因你,只想同你。” 沉默好半晌,谢玹才略有些迟钝地偏头看向她娇美的脸,感觉到她鼻间呼出的热气洒在他的颈项上。 容娡对上他的视线,用膝盖亲昵的贴蹭着他的腿,甜软的张口唤:“谢玹哥哥。” 谢玹僵立一阵,忽地拨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步履之快,使得他行走间衣袖带起的风,竟能将桌案上铺陈的话本掀的哗哗作响。 容娡望着他不太沉稳的步伐,没有掩饰,略显得意的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抿了抿唇角,心底慢慢浮出些不满,幽幽叹息一声。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0节 谢玹的作风举止未免太过古板循礼了些。 她还以为能撩的他主动亲吻她呢。 — 丹阳郡的内乱平定过后,联合周边数郡共同讨伐叛军,以往企图伺机策反吞并周围各郡的叛军,见状悻悻离去,退回江东。 没过多久,局势便渐渐稳定下来。 容娡起先对要跟随谢玹北上洛阳这件事并无太多实感。 因这一切本就是她算计而来,她对此早有所料。 然而当谢玹知会了她北上的确切时日,并且容娡意识到这日子就在没几天后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反常焦灼起来。 容娡自出生起便长在江南水乡,未曾去过北地,期盼向往之余,又有些害怕不能适应洛阳水土的畏惧。 于是,在谢玹闲暇时,她便忧心忡忡地去找他询问:“谢玹,洛阳是不是很冷啊。” 谢玹执笔的手一顿。 他搁下笔,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 这个问题,几个时辰前,她曾提到过两次。 略一沉吟,谢玹温声回答她:“是要冷一些。” 容娡便皱起一张小脸,忧虑道:“是了,你同我说起过。那到了洛阳,岂不是要穿许多冬衣?我备下的似乎不太够……” “我命人去裁量。” 谢玹言出必行,容娡听罢,便高兴一些,犹如春日里的色彩绚丽的鲜活蝴蝶一般翩翩飞舞,跟着侍者去挑选各式布匹。 但她很快又生出新的烦恼和担忧。 她的忧患,多是那些曾让他觉得不足上心的琐碎小事。 如今谢玹却不厌其烦的一一回复。 他渐渐意识到—— 仿佛只要与她有关,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也让他觉得不算是在虚度时间。 这未免有些违背他一向所受的规诫。 但好像……也并不算太差。 — 丹阳城中事定,然而云榕寺中尚有些琐事未了,动身北上前,他们须得上山一趟。 离城前,杜都尉求容娡去见杜简一面。 容娡同杜简并无多少交情,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往来,说白了,她不过只是将他当作用以拓展人脉的后路,如若杜简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能算是他的一厢情愿。 更何况,杜夫人险些设计害她性命,她就算不前去,也很是合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但容娡看到杜都尉鬓边仿佛一夜间冒出的白发,想到自己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有些酸涩,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去同杜简见了一面。 如今城中流言蜚语漫天,杜简显然也听到了什么,同她再会面时,头颅低垂着,从前鲜活的少年郎,如今因长辈犯下的错事而无法直起脊背,垂头丧气,死气沉沉。 见他这副样子,容娡大抵明白杜都尉为何要她来了。 但她并无给杜夫人脱罪、进而令杜简心中稍微宽慰的意思。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某些事上,杜夫人的确可怜,连带着杜简的身世也有些可怜起来。 容娡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可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想拼命活下去的可怜人? 杜都尉并未因他母亲的过错而对他生出罅隙,仍视他如己出,杜简的命数,相较于连保全自身都困难的人,已经好上千百倍了。 默默地陪他在连廊间走了一会儿,容娡看向少年清癯的面庞,想了想,斟酌道:“错不在你,你不必愧疚自责。” 杜简的眼中浮出泪,被他用力抹去。 “对不住。” 容娡略显无奈的看着他,又走了一段路,估算着时辰:“我要离开了,日后珍重。” 杜简深深看她一眼,眼圈泛红:“珍重。” 经过这么一遭,容娡的心情有些沉重复杂,回到谢玹的马车上后,倚着车壁,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谢玹本来正在端坐着翻书,仪态像是一只直立的白鹤一般赏心悦目。 听见她的叹息,他顿了顿,放下书卷,瞥她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容娡闻言,眨眨眼,看向他雪净从容的脸,若有所思。 谢玹性子清冷淡漠,并不是个爱窥探别人私事的人,甚至与己无关的事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毫无兴趣,一向漠然置之。 容娡以为他听到叹息声后会问她,“怎么了”,或者“为何不高兴”,诸如此类的话。 未曾料想到,他竟问到了杜简,话语中隐有探究之意。 这一句问的太不符合谢玹的为人了。 太反常了。 几乎没怎么想,容娡便想出了缘由。 “你醋啦?” 她笑盈盈的朝他贴近,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眼神却颇为笃定。 谢玹垂着眼帘,浓长的睫羽遮下来,投落一层阴影,使得他眸色沉暗幽寒。 ——这回不大似冷冰冰的神像,倒像个俊美无俦的妖邪了。 他没否认容娡的话,神情微冷。 容娡还没见过他这番模样呢,便笑着抱住他的胳膊,眉眼弯弯,用甜软的嗓音随口哄道:“谢玹哥哥,我是你的。” 谢玹长睫轻眨,带起眸中一点幽冷暗色翻涌。 “我知道。” 第32章 揶揄 此行回云榕寺, 容娡只知谢玹是有事须得处理。然而具体是因什么事由,谢玹未曾主动提及,她便也没多过问。 无外乎是些与朝政有关的事, 容娡对此并无兴趣。她知道如若她开口问,如今的谢玹应当会同她讲。但如今母亲还在寺院中, 就算谢玹没有回寺的意思, 她也是要回去一趟的。 这种事并不值得容娡放在心上纠结。 眼下令她更为在意的是—— “杜简并未同我说什么。” 容娡抱着谢玹的胳膊, 依偎着他, 亲昵地将娇美的小脸贴在他的肩头处摩挲, 弄出一点窸窣的声响。 谢玹并未应声, 但也没抚开没骨头似的黏着他的她。 容娡悄悄觑着他的脸色, 见他垂着眼帘,虽面无表情,乍看上去冷淡无情绪,似是对她口中所说并不上心。 但她犹记得方才他的那句发问,因而怎么看谢玹,都觉得他的神情不大对劲,眉眼间攒聚着的冷意像是能挤出冰碴来。 怎么看, 都分明像是醋了。 他说, 他知道。 知道她是他的。 容娡看着他清俊的眉眼, 心里不免浮出一点得意来。 连谢玹这般无情无欲、清冷自持的人,都避免不了因她而争风吃醋。旁人若是如此, 她只会习以为常, 并不会有多少感慨。 可如今拈酸吃醋的人是谪仙般的谢玹——这对她乃是至高无上的肯定, 她如何能不惬心快意。 然转念一想, 谢玹的心思一向难以揆度,她也有些拿不准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容娡虽善于亦真亦假的哄骗人, 但她并不喜欢将问题含混不清的略去。 更何况,好不容易才逮得个谢玹对她的心意露出端倪的机遇,她岂能就此作罢,非得哄着他,激出他的占有欲,让他觉得她非他莫属才好。 定了定心神,她看着他雪净挺隽的侧脸,试探着道:“杜简郁郁寡欢,许是沉溺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并未同我多言,只是因从前事同我表达歉意。” 谢玹未置一词,容娡观他神情,悄悄往他身上拱了拱,花朵似的裙裾堆聚在他霜白的衣衫之上。 她眉眼间浮上一丝惆怅,闷闷地小声道:“我方才叹气,是因想到如今时局动荡,哀鸿遍野,若我未曾遇上谢玹哥哥,兴许早就流亡而死,成了乱坟中的一具无名野尸了。” 她这话倒是在由衷的感慨,流露出几分真情。 若不是遇见谢玹…… 她如今会怎样,容娡根本无法深想。 谢玹目光微动,偏头看向她娇妍的面庞,顿了顿,许诺一般,郑重而又笃定道:“你是我的,我会护你安然无恙。” 说这话时,他微微蹙眉,嗓音薄寒如冷刃,似是不甚赞同她的假设。 自他身上朝四周漫开冷肃的威仪,他的眉宇间更是隐有清傲睥睨之色。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称得上是冷淡,丝毫没有妄自尊大之意,只是在淡然地陈诉既定的事实。 他这样的人。 生来便是处尊居显的上位者,是超然物外漠然俯瞰人世疾苦的神明。 容娡闻声抬眼,望见他净澈瞳仁中属于她的倒影。 ——高居神坛上的他,此时正注视着她。 他的话没由来的让人信服。 容娡的心房缓缓充斥溢满一种奇异纷复的情绪,令她沉甸甸的感到心安。 她愉悦地笑了笑,试探着钻到他怀中。 谢玹的手臂顺势搭在她身上。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1节 他瞥她一眼,并未移开手,纵容她依偎在自己怀中,虚虚揽了她一路。 直至马车入寺,才让没骨头似的她坐好,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 月余不曾回到云榕寺,寺院依旧古朴沉肃,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因为临近冬日,寒意渐浓,草木枯萎凋零,而显得有些萧索。 谢玹有事在身,命马车将容娡送到她所居住的院落附近,便先行离开了。 佩兰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随侍在容娡身旁。 容娡沉默地往厢房中走,暗自心想,她一声不吭地消失这样久,虽后来有谢玹致信帮她解释,但母亲应当还是会心生不满,想必免不了一顿训斥。 果不其然,容娡一只脚才迈入厢房的门,乖顺的唤了句“母亲”,厢房中的谢兰岫便立即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谢兰岫出身于世家之首的谢氏,虽说只是旁支,但也受到荫庇,生活优渥,娇生惯养的长大,未免有几分心高气傲——但因下嫁容家,这些年受了些委屈,性子日渐尖酸刻薄,连带着对容娡的教养一向吹毛求疵,极为严格。 容娡熟知她的脾性,未置一词,乖顺地跪在她面前,垂着头由她训斥。 谢兰岫毕竟是大家闺秀,便是训斥人也说不出什么太过分的话,翻来覆去、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悔恨自己对容娡疏于管教,最重的一句话也只是训斥容娡不知礼义廉耻。 容娡平静而漠然的听着,心中毫无水花。 某种意义上,谢兰岫的指责并没有错,她的确是为了达到目的,不知羞耻的去引诱谢玹。只是她惯来佯装出一副乖顺温婉的模样,谢兰岫只当她是懵懂不知事的闺秀,以至于她稍稍做出出格之举,便引来母亲震惊之下的无比愠怒。 然而毕竟是血脉至亲,容娡听着她愠怒而咄咄逼人的话语,还是觉得心窝好似被尖锐的冷针刺了一下,令她的心房中浮出几丝酸涩的不适。 谢兰岫冷着脸训斥她一阵,许是觉得口干舌燥,止了声,斟了一杯茶润喉。 容娡见此,便趁机道:“母亲,我见到刘覆了。” 谢兰岫啜饮着茶,瞥她一眼,没出声。 容娡慢慢抬起低垂着的头,小声道:“他死了。” 谢兰岫手一抖,险些洒了茶水。她起身走到门前,环视一圈,关上门,将容娡扶起来:“怎么回事?” 容娡早就想好了话术,便垂着眼睫,作出一副柔弱无害的模样,将事情的大致经过简略的同她交代,只讲了刘覆是如何身死,隐去了她与谢玹纠缠的一些细节。 谢兰岫听罢,若有所思:“他竟然死了……如是后患已绝,倒也算因祸得福。只是刘覆毕竟也有个捐出的官职,你口中的这位郎君竟杀伐果断的就此杀了,原以为他只是有些权势,如今看来,应当是个手握大权的人物。……说起来,我还未曾同他有过会面。” 容娡思索片刻,只谨慎地说:“他姓谢,应当是出自谢氏。” 谢兰岫闻言,眉心微蹙,手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似是陷入沉思。 容娡亦微微出神,想到自己只知谢玹位高权重,但并未细究他的出身。 厢房中一时陷入静默。 须臾,谢兰岫忽地想到什么,惊叫一声,面色微变,压低嗓音道:“手握大权的年轻谢氏子弟,莫非是长房的那几位公子?!” 容娡心中一动。 谢玹若是出自于母亲口中要去投奔的谢氏,那可当真要省去她不少事。 她尚未应答,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而后门扇被叩响。 母女二人各怀心思的对视一眼,谢兰岫稳了稳心神,温声道:“进。” 静昙将门推开,一身霜白的谢玹走入,朝谢兰岫微微颔首:“容夫人。” 谢兰岫打量他两眼,见他神姿高砌,满身矜贵气,眼神微动,看向容娡,视线里掺杂着一丝精明的衡量。 容娡大抵能猜出她的算计,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只当没看见。 谢玹的相貌清逸出尘,玉质金相,只静静地站着,仪态便宛如一只仙气飘飘的鹤,恍若谪仙临世,以至于原本平平无奇的简陋厢房,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熠熠不凡、蓬荜生辉。 他实在长了一幅好皮囊。 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亲近他、相信他。 便是容娡瞧着他的面庞,也是感慨万分,不得不承认被他的相貌吸引到,有些挪不开眼。 谢玹谦逊有礼地温声开口,简明扼要的同谢兰岫解释了容娡迟迟不曾回寺的缘由,大抵意思是,容娡下山时遭遇变故,受了惊吓与伤害,无奈之下,只得随他在山下休整。 谢兰岫听罢他这一番话,再看向容娡时,脸色缓和许多。 容娡看着谢玹淡然的神情,听着他的话,很快明白过来——这人说出这番无可指摘的解释来,是在维护她的名誉呢。 她眨眨眼,心念微动,想到,谢玹是为维护她而不得不违背君子端方,说出一些不尽属实、似是而非的话,心中不由得浮出一丝酸甜的暖流。 谢玹解释完,不动声色地看向容娡,眸如幽潭,神情平静:“容娘子需服用的汤药已经熬好。” 容娡对上他的视线,眼眸一转,请示谢兰岫:“母亲……” 谢兰岫因着谢玹滴水不漏的那番解释,未尝觉得方才罚跪容娡罚的有些过于严厉,此时听到药,又想到容娡之前受伤时,她并未能照顾她,心里有些愧疚,便没阻拦:“去罢。” 容娡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规规矩矩地跟在谢玹身后。 及至远离了厢房,她才加快脚步,如同一尾得了水的鱼一般溜到他身旁。一近他身,便习以为常地像柔软的藤蔓一般抱住他的胳膊。 此时日落西山,天色渐暗,绚烂瑰丽的晚霞像一片片蔷薇的花瓣,花汁流漾,在天幕上晕开玫红色,色泽犹如上好的锦缎。 容娡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谢玹哥哥,医师不是早就停了我的汤药嘛?我怎么不知,我何时又须得服用了?” 谢玹听出她话语的中的揶揄之意,略显无奈的垂眸看向她,浓长的睫羽垂落,像是仙鹤的在风中扑簌轻颤的羽尖。 天际的绯色翻涌蔓延,摇漾到他脸上,使得他一向雪净冷淡的面庞沁染出几分薄红。 哪有什么汤药。 容娡明知道汤药是他的托词。 她是在存心调侃他。 他看着容娡流光溢彩、狡黠的漂亮眼眸,薄唇微微抿起。 容娡扫量着他端庄沉稳的一张脸,得意洋洋的笑出声,哼笑道:“我看你就是想见我。” 谢玹垂着眼帘,没应声。 这一回,容娡很是笃定他心中所想,只是想到谢玹性情古板自持,不善于表述,便也没期盼他会回答。 她搂着谢玹的手臂,亲昵的用娇美的脸蛋蹭着他的衣料,嘟哝着揶揄他。 谢玹端直地站立着,任由她将他整洁的衣襟揉出一道道褶皱。 好半晌,容娡忽地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嗯”。 她愣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抬眼看向谢玹,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暮色四合,夜色渐浓,光线晦暗朦胧。 她只能感觉到谢玹似乎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眸里宛若滴了浓墨,很是幽静深邃,但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玹别开眼,别扭而又认真的重复:“嗯,是想见你。” 第33章 护短 谢玹想来对说出这种近似于情话的言辞并不熟稔——又或者说,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直白的表述出心中所想,说完后便沉默下去,像是不自在了。 天际的最后一丝日光也被黑夜吞并, 浓重的夜色里,渐渐浮动出几丝微妙又奇异的气息。 谢玹的语调很是轻缓温和, 容娡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 第一反应是他是被她缠的生出恼意, 只是迫于她的胡搅蛮缠, 为了应对她而敷衍的顺从她的心意。 然而她细细琢磨一番, 发现谢玹的语气很是郑重其事, 认真而一板一眼, 几近到了有些固执呆板的地步。 容娡眨眨眼,心中一喜,下意识地要借此张口撩拨他。轻浮戏谑的话到了唇边,唇瓣微动,舌头却好似打了结,没由来的说不出口。 夜幕如墨,她看不清谢玹的神情, 也想不出谢玹说这话时脸上会带着怎样的神情, 心底浮出一丝说不出的古怪与别扭。 她感觉自己的面颊被闷热的夜色蒸的微微发烫, 便也沉默下去。 她的胳膊仍挽着谢玹的手臂,二人姿态亲密的站立。 却又似乎, 各怀心思。 沉默地站了有一阵。 夜风抚动光秃的树枝, 婆娑作响, 送来几丝凉意, 也将容娡脸上的热意吹散一些。 容娡感觉到谢玹的发丝被风抚动,有一缕洒到她的手上, 触感微凉。 谢玹似乎被凉风吹回了神志,偏头看向容娡,语气淡淡,听不出别的情绪:“走吧。” 容娡轻轻颔首,小声应了一句。 侍从远远跟着他们,谢玹走过去同他们要了一盏灯笼,提着灯照路。 容娡挽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屏气凝神,辨认回忆一番,认出他们走的似乎是通往青檀院的路。 途经一座不知名的佛殿时,风吹起支离破碎的谈话声,灌入容娡的耳中。 容娡起先并不怎么在意,漫不经心地听着。 然而她听了几句,越听越觉得不大对劲,终于在捕捉到某个字眼时,忽地意识到那些人是在议论谢玹,脚步不禁慢慢放慢了。 “……那个凶煞怎么又回来了?他一来师弟便病了,师弟一向身体强健,无缘无故病了一场,可见那人真是个祸害!” “……我也不大清楚,兴许是有事。不过听师叔们说他很快便要离开了,以后咱们不必担惊受怕了……” “……什么贵人!我看分明就是害人的妖鬼……” 容娡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几句,脑中“嗡”的一声,胸腔中烧起一团毒辣的怒火,猛地止了步。 她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也不知为何,容娡自己经历被人嚼舌根议论时,她并没多少愤怒,只觉得荒谬可笑。可此刻听着诋毁谢玹的话,她却没法保持冷静,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几乎被怒火吞噬的一干二净。 察觉到她的异常,谢玹停下脚步,提灯照向她,清磁的嗓音带着点疑惑:“怎么了?” 灯盏中的光线幽幽溢出,映亮了容娡眼前的视线,也映亮了谢玹的脸。 谢玹安静的垂眸望着她,眉睫上沾着点细碎的金色光晕,神情显得温润又悲悯。 他像一尊被能工巧匠用举世无双的美玉精心雕琢出的神像,神姿高砌,不染纤尘。 却偏偏要沉默地背负这些污蔑的罪名。 他的面色极为淡然平静,但容娡很清楚,她都能听到的声音,他应当也听见了。 只是,他习以为常,并不想听入心里,漠然置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2节 不知是因烛光太灼目,还是因谢玹的神情太温和,容娡的眼眶有些发酸发胀。 她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循着声音来源,咬着牙疾步走过去,同那几个嚼舌根的沙弥争吵起来。 想到不日便要离开丹阳北上,她索性也不装什么劳什子的温婉端庄,用软浓的吴语泼辣地啐骂他们。 “捏撮的小居头!搞七捻三?脑袋要勿要哉!” 眼下正是参禅的时辰,那几个沙弥偷溜出来,鬼鬼祟祟地躲在犄角旮旯里说闲话,没想到此处会有人。听到横空而出的啐骂声,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唬住,惊慌失措的挤成一团。 “啊啊啊啊!” “你、你是何人啊!” 想到方才他们对谢玹尖酸的怨怼,容娡很是气不过,气冲冲的同他们争吵,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在此时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对上他们,几乎是单方面的碾压,直训的那几个沙弥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 偶尔有人见她身形单薄,试图顶嘴,立刻被她反唇相讥。 直至将他们斥骂的一个个噤若寒蝉,她才出了心中堵着的那口恶气。 至于谢玹—— 早在她骂出第一句话后,谢玹便跟在她身后追了上来。他大致明白她为何勃然大怒,便没有上前阻拦,隐在暗处,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安静的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极深极沉,像一块冰封在深潭中的玄铁。 见容娡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的眼神才活泛一些,走到她身旁,冷无情绪地睨了那群沙弥一眼。 沙弥一见他,便惊惶失色,立即如惊弓之鸟般哗的哄散开。 容娡嗅到清苦的冷檀香,只是他来,头也不抬地扎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腰身。 她闷闷地用额头拱他的锁骨:“谢玹……” 谢玹的一只手提着灯盏。 怕灯盏灼伤到她,在她抱住他的那一刻,他便默默将它提远一些。 至于另一只手…… 他垂眸思索一瞬,将另一只手搭在她身上,虚虚搂住她的后腰,顿了顿,不慎熟稔地拍拍她的后背,意在安抚。 因他垂着眼帘,浓长睫羽垂落,在他昳丽的眼眸中投出薄薄的阴翳,掩住他眸底翻涌的情绪,使得他的情绪晦暗莫辨。 容娡心中余怒未熄,气鼓鼓的。 她将脸庞贴在谢玹的胸膛处,侧耳听着谢玹沉稳的心跳,顾及到他的感受,斟酌着软声道:“谢玹哥哥,你不必理会那些话,有我在呢。我会帮你训斥这些说闲话的人。” 听着她娇蛮的语气,谢玹眸光微动,轻叹一声:“还是小孩心性。若是每回皆这般去争辩,岂不是平添烦恼?” 容娡默不作声地将他抱的更紧一些:“我听不得旁人说你半点不好,你若不喜徒添烦扰,那便次次让我来,我会一直在。” 谢玹望着她的发顶,薄唇慢慢抿起,唇角微绷。 容娡便察觉到传入耳中的、属于他的心跳声快了几分,似乎有些紊乱,如同密集的鼓点般,一下比一下更快,密集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有些怔忪,抬头狐疑地看向谢玹。 未及她看清谢玹的神情,搂在她后腰上强有力的臂膀骤然发力,压的她不受控制地朝他倒去。 容娡便无暇去看他的神情,轻呼一声,环在他腰间的细白双手不知所措的挥动两下,下意识地攥紧他背后的衣料。 “……谢玹?” 谢玹并未应声。 她隐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背脊不由得绷紧,而后听到有什么东西被谢玹丢开,掉落在地时,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旋即谢玹扣住她的后颈,俯低头,微凉的薄唇覆在她的唇瓣上。 容娡感觉到他凉滑的发丝拂过她的脸侧。 她睁大双眼,未曾料到他的动作,鼻息有一瞬的停滞,紧张而不知所措的抱紧他,攥住他的衣料。 谢玹用一种几乎要将她摁入骨血中的力道将她摁在怀中,张口含住她的唇,略带急切的吻住她。 容娡不由得呜哼一声。 ——只短促的一瞬,便被他的舌尖堵住。 冷檀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强势地灌入容娡的唇齿间。 不知为何,他此时的这个吻一扫从前的温吞,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攻势,强硬地侵吞着她的唇舌,舔吮|吸啮,凶戾迫切,几乎要将她整个儿吞掉。唇齿交|缠间的细微声响环绕在耳边,将她的脑海搅成一团浆糊,令她脑中一片空白,任由他温热的舌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脑海深处脆弱的灵魂似乎都被他吻的在发麻战栗。 容娡仰头承受他的吻,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憋得面色潮红,倒也因此找回一丝清明的思绪,扒着他的臂膀试图闪躲后退,同他拉开距离。 谢玹不允她退缩,索性带着她走了几步,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墙壁上亲吻。 容娡听见他不稳的呼吸,感觉到胸腔里的空气逐渐稀薄。她有种自己的颈项要断掉的错觉,急的几乎要哭出来,气哼哼地用足尖踢谢玹。 谢玹被她踢得动作一顿,终于肯松开她,挺隽的鼻尖蹭过她的面颊,别开脸,同她拉开距离,平复错乱的呼吸。 容娡头脑晕沉,耳边尽是剧烈的心跳声与紊乱的呼吸声。 她的心房好似要挣破胸腔一般狂乱的跳动着。 谢玹松开她时,她感觉到他冰凉的发丝自她的指尖穿过,短暂地染上一丝属于她的温度。 沉冷的夜色,也似乎因方才这个漫长而强势的吻,温度上升几分。 容娡骨软筋酥,浑身脱力地倚着墙,险些顺势滑下去,又被谢玹的臂弯捞起来,扶着她站好。 她攥着他的衣袖,平复着过快的心跳,脑中思绪渐渐清明。 略一回想,便大致猜想到,应是她方才说出的哪句话波动了谢玹的心弦,惹得他失了控,竟忘却端方自持,作出这般…… 主动而强势的索吻。 原来谢玹这样无情无欲的人,也会因她的甜言蜜语,而产生这般情难自抑的触动。 她洋洋得意,又有些失神,微微张开泛着润泽水光的红唇,小口小口吐息。 灯盏被谢玹丢开,此时她的眼前尽是一片漆黑,连带着他的脸都隐没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谢玹气息犹有些不稳,清磁的嗓音自黑夜中划过,意味不明道:“当真会一直在么?” 说这话时,他的声线里犹残留着一丝好听的喘|息,使得他的语调较平时更加温沉一些,落入耳中时,勾的人耳尖发麻。 容娡便明白是哪句话触动他了。 她压下腰后浮出的古怪战栗,毫不犹豫地点头,抱着哄骗他的心思随口许诺:“我会一直在,一直陪着你。” 她甜润的嗓音穿透夜色,如同一张甜蜜的丝网,细密地缠绕上人的心房。 沉默一瞬。 浓重的黑夜如潮水一般,沉沉地从四周朝他们压过来。 谢玹略带愉悦地轻笑一声,偏过头,认真地打量她一阵,朝她靠过来,温凉的薄唇轻柔而缱绻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好。” 第34章 革卦 佛殿上的檐铃被风抚的发出轻响, 在黑夜中漫漾开,泠泠声与墙旁二人略重的呼吸声交融,泛起一道道无形的涟漪。 容娡感觉到谢玹的唇自她唇角一触即离, 像是鹤羽的羽尖轻轻掠过。 他的薄唇不似以往的微凉,而是微微发烫, 沾上几分属于她的体温。 察觉到他动作里暗含的温柔与克制, 容娡心中浮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异样。 视觉因黑暗而不那么灵敏时, 触觉与听觉便会被放大到无比的清晰, 更何况谢玹又离她很近。 她能感觉到, 谢玹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 洒在自己的身上, 略显凌乱的交织着散开,丝丝缕缕,黏绕着她的衣袖,像一张精心织造的丝网。 容娡无措的眨眨眼,眼睫垂落,遮住眼眸。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鼻息起伏间, 也清晰地听到, 被夜色淹没的谢玹呼吸发沉。 从谢玹的反应中, 不难看出—— 显然,他是听信了她那番情意绵绵的话。 或许, 她为他出头呵斥沙弥的举动也有加成的作用, 情话恰如其时的锦上添花, 叠加的款款温柔情意, 撩拨的他情难自已。 容娡心中的异样更浓。 以往她想方设法撬动谢玹的心,如今渐渐如愿以偿, 作壁上观,看着这样一个冷心冷性、宛若神明的人,因为她随口的一两句情话而失控。 可她只是……在哄骗他而已。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轻叹一声,默不作声地抓住谢玹的衣袖。 衣料被她抓出一点窸窣的动静,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旋即自她头顶传来谢玹清磁的嗓音,一本正经而又带着点疑惑的:“还想要么?” 想要什么? 容娡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看他。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黑暗,隐约可以视物。 朦胧的视线里,她先是瞧见这人无情无欲的一张冷淡的脸,不解的同他对视,然后注意到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她的唇。 容娡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霎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一般,猛地颤缩了一下,火势蔓延到脸上,令她的额角突突急跳,面颊也不由自主腾起一股热意。 这人真是! 他从何处看出她想让他亲她了?!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用力蜷缩,尽量克制心神。 唇瓣被含吮的那种麻意却偏不遂她心意,趁机钻入她的脑海。 容娡深深吸了一口气:“不……” 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方才猝不及防被谢玹吻住,她未能趁机撩拨,好像有些吃瘪,便话音一转,坦然的点点头,蓄意捏着嗓音,甜腻的道:“是啊,想要,难道你不想要么?” 声音软浓的似能挤出水来,犹带着一点喘。 她原以为,这样大胆而不知羞的话,谢玹必然会羞恼的回避。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3节 怎知他蹙眉打量她一阵,竟是抬手扳过她的肩,当真要低头吻她。 容娡吓得呼吸一紧,没想到玩笑话被他当了真。想到方才险些被这人吻的断了气,不敢再造次,安分下来,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制止他的动作,软声道:“哥哥,谢玹哥哥!我说闹的!天色不早,你找我是因何?我们还是先谈正事为好……” 谢玹动作一顿,深深凝视她一会,将她松开,慢条斯理地抚平被她揉的满是皱褶的衣袖。 而后他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灯盏,看向她,浑若无事发生一般,淡淡道:“走罢。” 容娡无力地倚着墙,看着他被烛光晕勒出的挺隽身形,暗自磨了磨牙齿。 她撑着墙站直身,因为方才被他摁着亲了许久,脊骨深处尚有些奇异的发麻,以至于她站好后双腿一软,险些摔倒,还是谢玹过来搀她一把,才使得她不至于出了丑。 容娡气哼哼地抱住他的手臂。 走了两步,耳边掠过一丝极轻极淡的笑。 容娡狐疑地看向谢玹。 灯盏发出的清浅光线里,他侧脸雪净冷淡。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平静地垂眸同她对望。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迟疑道:“你笑什么?” 谢玹轻轻摇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她沾着水光的唇,“没什么。” 容娡虽觉得奇怪,但心中装着事,略有些心不在焉,便没追问。 一路无话。 — 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二人终于走到了青檀院。 谢玹寻她的托词虽为编造,但他寻她来,倒也并非尽然因私心而毫无正事。 他自一个抽屉中翻出几件做工精巧的钗环,沉吟片刻,又自另一个抽屉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束口药袋。 容娡乖巧地坐在软榻上等着他,有些百无聊赖。 瞧见谢玹手里金光闪闪的首饰,她的眼眸亮了亮,希冀地看向谢玹。 谢玹将钗环和药袋一齐递给她。 “这些是暗器。”他如玉的指尖轻点步摇,又指向药袋,“这里装着一些常用的药丸。” 那日容娡被杜夫人算计,虽然被谢玹救下,但与刘覆抗争时受了些皮外伤。 谢玹瞥见刘覆身上并没有峨眉刺刺出的伤口,敏锐的察觉到峨眉刺并不适合容娡防身。 驾驭峨眉刺需要一些习武基础,又须得贴身近战。 容娡柔弱,力气又小,手细嫩的犹如初生的花枝,显然不适合习武。 深思熟虑过后,谢玹便命人寻能工巧匠打造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来,用以给她防身。 他拿起一枚步摇,对准烛光,示意容娡看簪头的机括,详细地将用法说给她听。 “……大抵便是这样,你可以试一试。”他将这些暗器的用法一一讲解,嗓音温和,“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患。” 他想,容娡这只小狐狸,聪颖极了,学会用法于她而言应当并非难事。 容娡听罢,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她眨眨眼,漂亮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凝视他一阵,小声道:“你不要我了么。” 谢玹动作一滞,手里拿着的珠串撞到一起,发出泠泠的脆响。 他眉尖轻蹙:“何出此言?” 容娡垂下眼帘:“你从前说,你无意轻薄我,予我所需,自此两不相欠。方才你才吻过我,转头便将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想将我打发走,任我自生自灭,不必留在你身旁……” “……我并非此意。” 容娡眼睫轻颤,眼尾悄无声息地滑过泪珠:“那是何意?为何吻我?” 她的泪珠顺着细腻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尖上停留一瞬,泛着粼粼的光晕,而后顺着脖颈滑落入衣襟里。 “予你防身暗器与药丸,并非是不想管你,而是如若我不在你身旁,你依旧能有力自保,不必身陷险境。” 谢玹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清俊的眉目间好似染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却并不显得冰冷。 “至于吻。”他沉默一瞬,正色庄容道,“是我情不自禁。只是我原以为你热衷于此事……”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里微微浮显出一丝疑惑。 容娡听到他前半句话时,面色缓和许多,已不再流泪。她本就是打算蓄意用半真半假的泪眼,诱着谢玹承认他对她情不自禁。只是似乎诱的过了头,谢玹的回答超乎她所料,应是哪日她哄骗他的浑话被他记在心上,以为她是个贪图同他亲热的人…… 容娡的耳尖忽地腾起一股热意,忙不迭张开双臂撞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腰,出声止住他的话:“我是你的,莫要丢下我。” 谢玹搂住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目光清沉温和:“你是我的,我自然不会丢下你。” 他抚着容娡的脊背,任由她如瀑的发丝自他指缝间穿过,感受着她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指尖,在心里平静淡然的想。 容娡是属于他的。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物,譬如围猎场中的那只狐狸。 哪怕他们再如何同他亲近示好,但接近他时,始终抹不去因他凶煞命格而产生的畏惧,最后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贪心与图谋,另择他人。 容娡并不害怕他的命煞。 非但不怕,反而会去维护他,与他们很是不同。 她贪图的只是他,只是想要得到他。 断然不会离开他。 她既是他的,他自然会护好她。 也会适当的奖赏她一些她想要的。 ……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一贯漠如死水的眼眸泛出几道幽深的涟漪。 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晦暗的占有欲。 浓郁的令人惊异。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容娡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这番近似于情话的话语,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违和,心里浮出些不适的古怪,下意识地轻蹙眉尖。 谢玹的语气…… 让她不禁觉得,她是独属于他的所有物一般。 她暗自琢磨一阵,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具体说不出哪里奇怪。 便将此归咎于,她更习惯谢玹冷淡漠然的模样,听不惯他温情的话。 谢玹拿起金步摇,扶着她的肩,凝眸比划一阵,将步摇斜斜簪在她的发髻上。 容娡下意识地抚了抚步摇,珠玉碰撞,发出泠泠的脆响。 她便喜盈盈地去揽镜自照,很快便忘却了心头的那点疑惑。 — 容娡回厢房后,抽出时间,同母亲商议了要与谢玹一同北上去洛阳的事。 她们母女此番自会稽逃出,只有几个家仆随行,家仆不是婢女便是年迈的车夫,遇到危险时,并不能护她们周全。谢玹兵卫众多,仪仗恢弘,与他同行显然极为安全,容娡知道母亲不会拒绝。 谢兰岫果然没有异议。 离开的前一日,容娡去找寂清法师辞行。 此前寄住寺中时,寂清法师对她颇为照拂,容娡虽然感情凉薄,但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心中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她与寂清法师并不熟识,但听谢兰岫说,寂清法师未遁入佛门前,曾也是大族闺秀,只是厌倦家族之间的争斗与尔虞我诈,又不满家中长辈为巩固家族地位要她联姻,便遁入空门,削发为尼。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容娡听到这桩往事时,很是一番唏嘘。 谢兰岫说完后,不知想到什么,亦是有些惆怅。 容娡前往厢房寻寂清法师,并未寻到她。便问过与她同住的比丘,去佛殿寻她。 见到她时,她恰好正在给签筒题字。 听到容娡要离开寺院北上,寂清法师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珍重。”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话,寂清法师将签筒递给容娡:“此行前途未卜,施主不如占上一卦?” 容娡不信神佛,但不忍负她一番好意,便顺手摇了签。 寂清法师为她解读签文:“第四十九卦,泽火革,变革之相。” 容娡来了兴致:“何为变革?” 寂清法师沉默地看着这根签,陷入深思。半晌和蔼笑道:“守成为宜,功成身退;变革有道,顺天应时。” 容娡若有所思。 出了佛殿,容娡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听到叮叮咚咚沉闷的碰撞声时,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入眼所见,是一株繁茂参天的巨大榕树。 而后她看见了一身霜白衣衫的谢玹。 缓带轻裘,挺隽的身姿像是一只仙鹤一般,站在用以祈愿的榕树下,拢着衣袖拨弄木牌,容娡听到的叮咚碰撞声,正是他拨动这些木牌发出的。 谢玹竟是在祈愿。 明灿的日光穿过树枝,在谢玹的身上投落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光影,泛出璀璨圣洁的光晕。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没由来的有种直觉。 谢玹此次来祈愿,多半是同她有关。 她看见,谢玹似是沉思一阵,手指停在一个挂的极高的木牌前。 容娡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指尖落在木牌上。 她记得这个木牌。 这是……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4节 她第一次被谢玹庇护之后,生出想要得到他的妄念,特地在此候着他,算计他帮她挂上去的。 当时她很是气馁,以为谢玹并未看到她精心思索后写在木牌上的字,自然也不会产生什么触动。 如今看来,谢玹当时并非未曾看到。只是那时的他高坐神坛,冷心冷情,世间好似没有值得他停留、在意之事。 他冷眼旁观,浑不在意,漠然置之。 凡尘不曾入他眼,他更不曾有意过问凡尘。 而今他在意她,向她投去注视,便也在意起曾经的祈愿牌来。 ——这样一个渊清玉絜、清冷矜贵的人啊。 容娡看着他覆雪凝霜的身影,心中慢慢浮出点酸涩复杂的惆怅。 为谋取谢玹的权势,她想方设法算计他,令他对她生了情。 可她从最开始接近他,便只是为了利用他。 她对谢玹并无什么情意。 第35章 北上 容娡心绪纷乱, 盯着谢玹的背影瞧了好一阵。 树下起了风,吹得干枯的落叶飒飒作响,枝梢上挂着的祈愿牌更是叮咚乱撞。 谢玹宽大的霜白袍袖被风扬起, 舒展开一道道涟漪,像伸展的鹤羽。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谢玹若有所感地转过身, 清沉的视线隔着宽阔的道路, 遥遥落在她身上。 他的面容雪净明淡。 容娡却因为方才心中所想, 不免有些心虚, 因而没由来地觉得谢玹的目光有些幽深。 莫名有点像…… 昏暗的禁殿中, 高高在上的邪神冷漠而肃杀的注视。 意识到自己的联想, 容娡不禁在心中哂笑一声。 是她自己心中有愧,怎么反倒怪起谢玹来了。 见到身后人是她,谢玹目光微动,淡漠的眸底泛出一丝柔和。 “缘何在此?” 容娡小跑着靠着他,抱住他的手臂,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想见你。” 谢玹垂下眼帘,极轻的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清磁好听, 笑声同样悦耳, 尾音带着点气声, 清凌凌地消弭在风中。 只是他笑时,面上神情依旧很淡, 眉眼空净明淡, 并没有多少波动。 “你知道我在?” 容娡摇摇头, 小声又甜蜜地道:“我方才正在心里想着你, 一抬眼,便见到你了, 这说明我们,不是心有灵犀就是命中注定。” 风动,幡动。 容娡檀粉色的裙带被风吹起,如同蝴蝶漂亮的翅膀一样飘到他身上。 谢玹克制地抿紧薄唇。 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心房中,有种奇异的情绪正在如潮水般蔓延,顺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浸润到他的血液之中,流向四肢百骸。 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 应是名为愉悦。 应是名为欢喜。 因容娡的话音而起。 看,容娡总是有本领拨动他的心弦。 他的睫羽垂落,眸光翻涌,微微出神。 而后感觉衣袖被容娡轻轻扯动。 他看向她,目露询问。 容娡踮起脚:“低头。” 谢玹眼睫一眨,大致猜到她的意图,顺从的低下头。 容娡娇美的面庞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只是这个姿势…… 似乎不大便于亲吻。 略一思索,谢玹将手搭在容娡的后颈处,偏头欲吻她。 他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面颊上。 冷檀香骤然变浓,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容娡呼吸一紧,连忙去推他的肩,不明所以的问:“你做什么呀?” 谢玹满脸从容不迫:“你令我低头,不是要我吻你?” 容娡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话,脑中轰然一声,面红耳赤,舌头好似打了结,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我我是要拂去你头顶的落叶!” 她有些不大想同这个人说话,方才心中生出的愧意荡然无存,抬手飞快地摘下他发丝上沾着的枯叶,示意他看。 谢玹清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了然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即便是如此,他的面容依旧覆着霜雪一般无波无澜,丝毫不见羞意。 容娡面颊滚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不自在的丢开枯叶。 依她看,分明是谢玹这个古板迂腐的人想亲吻她,却觉得有悖君子端方,羞于说出口,便说成是她想。 她仔细地观察谢玹的神色,试图找出一丝端倪,继而借机撩拨他。 然而谢玹神色坦然从容,没有一丝羞赧的不自然。 ——他是真心觉得容娡是想索吻。 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觉得了。 容娡一时哑然。 她回忆起自己曾为了引诱他而作出的轻浮举动,结合眼下境况来看,难免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又是一阵脸热。 好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哥哥,你是在祈愿嘛?” 谢玹的视线自她脸上转移,看向榕树,轻轻颔首。 容娡“喔”了一声,没再多问。 她对窥探旁人的心愿并无什么兴趣。 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谢玹薄唇却微微抿起。 “不想得知我许的是何心愿么?” 容娡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有些讶异,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 见他眼眸冷澈幽沉,视线隐约有种探究的压迫感,她忙柔声道:“怎会不想,只是我听闻心愿若叫人得知,便不会灵验,所以没有过问。”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淡声道:“无妨。” 容娡一头雾水,心中有些异样,一时啼笑皆非。 谢玹着实令人难以捉摸,以往对她不上心时,目中无尘,像一块难以焐热的冰,如今对她上了心,虽不似以往那般无从下手,但言行皆透着古怪,时不时冒出一些令她始料不及的举止,反而更为棘手,让她心慌意乱。 这便是无情无欲之人动心之后的模样么? 容娡以往从未接触过他这样的人,对此无法判断,觉得稀罕又怪异。 但只得配合他,试探着软声问:“哥哥许的是何心愿?” 谢玹的神情恢复温雅淡然,温和地看着她: “愿,你我平安。” 如她所料,他的心愿果然同她有关。 容娡心念微动,默不作声地环住他的腰,动作间,带着些下意识的依赖与不自觉的讨好。 她亲昵地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一想到谢玹这样的人,竟会为她而许下心愿,她的心中难免得意忘形,很快便将察觉到的那点异样抛之脑后,露出愉悦的笑容。 然而得意过后。 不知为何,容娡的心里却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离开佛寺,踏上北上之路。 此行虽是跟随谢玹,但因着有谢兰岫同行,容娡在她面前做惯了乖顺听话的女儿,不能明目张胆的与谢玹同乘。谢兰岫又不允她单独乘车,容娡便只得与母亲共乘一辆宽敞的马车,鲜少有同谢玹见面的机会。 途中谢兰岫三番五次敲打她谢玹的身份,容娡对此知之甚少,只知他如今官位,并不知出身,便三缄其口。 谢兰岫虽出身谢氏旁支,但少女时便跟随调任的父母南下,已有十多年不曾回过洛阳,对如今谢氏的小辈亦不大熟识,听说了谢玹的名讳后,一时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谢氏的哪位公子。 后来,她与护送她们的侍从渐渐相熟,便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与女儿是要去投奔谢氏,隐晦地问及谢玹的出身。 容娡一向很会说话,舌灿莲花,作为她母亲的谢兰岫,与之相较更是不遑多让,能说会道,很快便令那侍从放下戒心,透露一二。 谢兰岫听罢,面色微变,回来后悄悄同容娡说起,语气复杂:“他竟是谢氏长房嫡出的大公子。” 嫡出长子,如无意外,日后会接管谢氏一族。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5节 这样一个倾尽心血才能培养出的继承人,如今掌权的家主,会允他娶容娡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么? 谢兰岫衡量一番,心中发沉。 容娡不知这个身份代表的沉重意义,默诵着诗书,随口附和她几句,没放在心上。 此番北上,他们要投奔的是谢家四房。 谢兰岫的祖父与如今谢家家主谢奕的父亲同父所出,她算是谢奕这一辈人的堂妹。但四房的崔夫人与谢兰岫的祖母崔氏出自一脉,关系要比其他支系亲厚一些,他们同四房也熟稔一些。 一年前,通财之风盛起时,容娡的兄长正是被四房的人接走教养。 容娡并不大在意什么长房四房。 她毕竟尚且年少,于她而言,只要能安身立命,便是极好的。 至于谢玹的出身…… 她并不是很在意。 只要他处尊居显,只要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情系于她,愿意护着她,便足以满足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只是,如今她虽知谢玹对她心动,但摸不出他待她有多少情意。 或许只有微若秋毫的一丝,又或许比她想的要多。 谢玹这般冷淡漠然的人,怕是动情,也只如往幽深的冷潭中投入一块石子,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没多久便消弭不见了。 若是谢玹能更喜欢她一些就好了。 他会成为她安身立命的坚实倚仗么? 容娡无法肯定。 至少,如今暂时是如此。 不过……她倒也从未想过,只将谢玹当作自己唯一的凭依与出路。 — 冬意渐浓,越往北行,气温越冷,寒冷浸骨。 北地的局势比江东要安稳的多,况且又有谢玹的人护送,行路时,容娡不似原先那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甚至颇为悠闲。 她不大适应北地的冷,但好在出发前谢玹给她备下许多冬衣。她往身上裹了厚厚几件,手中揣着滚烫的手炉,一路上倒也没感到多少寒意,还算过得去。 鞍马劳顿一路,顾及着谢兰岫,容娡鲜少同谢玹独处。偶尔几次碰面,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匆匆交谈。 临近洛阳时,因着还有一日路程,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停止赶路,在驿馆休整。 北地的房屋烧着地龙,室内暖融融的。 容娡未曾见识过,有些稀奇,敲着墙壁感慨好一阵。 谢兰岫嫌她聒噪,另寻一间空房睡下。 此地毗邻洛阳,颇为富庶,驿馆修建的很是豪华宽敞,容下他们所有人仍绰绰有余,就算她们母女各占一间房,也无人因此在背后偷偷议论她们。 同行这一路,容娡早已看出,谢玹治下极严,随行的侍从皆是精挑细选,无一人多嘴饶舌。 用过晚膳后,已是暮色四合。 房中很静谧,容娡躺在暖如春日的榻上,很快便入眠。 她睡得香甜,但因为从前惊心动魄的经历,尚留有一分警惕。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窗牗那边传来点窸窣的动静。 容娡便立即警觉的醒来,拔下谢玹给她的步摇攥在手中,冷喝道:“谁!” 天际泛出一丝极浅的蟹壳青色,光线晦暗,隐约勾勒出窗牗外一个漆黑的人影。 对方默了一瞬,轻声道:“是我。” 嗓音清磁,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出几分浓醇的意味。 是她一向熟知的声线。 竟是谢玹。 容娡的思绪清明几分,慢慢自被褥间坐起身,脑中不由自主开始思索谢玹此时的神情,有些想笑。 她裹上厚重的鹤氅,起身走到窗牗前,手指搭在窗棂上,忍着笑打趣道:“正人君子的谢郎君,怎么也如登徒浪子一般,作出夜探闺房之举呀?” 窗牗被她推开,寒风伴着冷檀香一同灌入她的五感。 谢玹显然听出她言语间的调侃之意,无奈的轻叹一声: “下雪了。” 容娡一愣,没明白下雪与他来寻她之间的关联:“啊?” 谢玹知她畏冷,便抬手将窗牗阖上,走到门前,指尖点了点门扇,低声道:“过来开门。” 容娡应了一声,乖乖过去开门。 许是怕房中暖意散去,谢玹极快地走进门。 雕花的门扇被他负手阖上。 挨得近了,容娡能感觉到他身上沾着的寒气,借着朦胧的光线,也看见他披着狐裘的肩头落了点细如盐粒的雪。 许久不曾离他这般近,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他,依旧神姿高砌,温雅明淡。 谢玹慢条斯理掸去肩头的雪,嗓音淡而轻: “你不是说,未见过雪。我来带你看雪。” 第36章 雪吻 容娡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向外看去。 这才借着渐渐澄亮的天色, 目光穿过窗牗上透明的明瓦,注意到檐下正在簌簌落雪。 无数翩翩飞舞的雪花,像春日里缠绵的柳絮, 阒然垂落时,将雕梁画栋的檐角与廊庑, 渲染的如同染了薄雾一般模糊。 她心中一动, 隐约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同他提过自己未曾见过雪。 可她只是随口一提, 自己都记不清是何时说过的了。 未曾想, 竟被他记在心里。 她的话语, 鲜少有这种被人重视的时候。 容娡怔怔地望着雪, 心房酸胀,一时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谢玹凝视着她,没有出声,神情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确定地问:“你不愿意去吗?” 容娡眼睫一眨,收回纷乱的心绪,对着他浅浅一笑:“怎会不愿。只是我从未见过雪, 方才瞧的有些出神, 让哥哥见笑了。” 她凑近他, 极其自然地抱住他的手,吸吸鼻子, 想了想, 小声道:“哥哥怎么想到这样早来叫我去看雪?我方才听见响动时, 还以为又是什么刺客。” 闻言, 谢玹微微抿了抿唇角。 看来从前在他身旁,屡屡遇到刺客之事, 着实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默了一瞬,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便将身上的银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昨晚二更时,便隐约落了些雪,我忆起你说不曾见过雪,便想待雪堆积的多些时带你去看。但若是等天色大亮后,新雪难免会因人迹沾上脏污,便早早来寻你。如是方可见到最悦目娱心之雪。” 说话时,谢玹垂着眉眼为她系狐裘领口处的系带。 他穿过的狐裘很温暖,容娡感受着那温度,望着他净澈俊美的眉眼,心脏好似被数种奇异的情绪轻轻抓挠了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顶的她眼眶发酸,哑然无声。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带她看雪”,而不是“陪她看雪”。 谢玹是北地人。 北地多雪,想来他应见过不知多少回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谢玹垂眸看向她,浓长的睫羽轻轻扇动。 他望着她的面容,在心中平静的想。 北地冬日里的雪常有,并不稀奇,谢玹以往不在意这种天象的变化,至多顺时添衣。 他的喜好寥寥,皇族谢氏对他的规诫极为严格,莫说是纵情声色,便是极为平常的享乐之事也不曾允他接触。往先二十一年的生命中,他所被准允的那点可怜的乐娱,不是研习史书典籍,便是训练君子六艺,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又乏味。 平日里,除却参禅外,他虽偶尔也会做一些符合君子所为的雅事,譬如焚香,譬如抚琴,譬如对弈。 这些事——或者好像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去做,他皆能掌握到最佳,但那些似乎……皆不是他的喜好,他只是难以容忍有无法被他掌控的事情存在,故而循规蹈矩的完成旁人对他的希冀。 今日的这场雪,与往年的雪并无二致,对他而言并不新奇。 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容娡曾在他耳边提及。 唯一的例外是容娡。 她与他见过的许多人皆不同,既不一板一眼,也不循规蹈矩,鲜活美丽,言行举止总是能跳出他的预料,像一只勾魂摄魄的精魅,因着对他的图谋,想方设法地闯进他沉如死水的生命里。 ——频频脱离他的掌控。 她虚伪又真实,轻浮又专一,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潜移默化地牵动他的心绪。 谢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记住她的话语。 但他就是没由来的记住了。 甚至,还能活灵活现的回忆起,她说这话时,略带遗憾的眉眼,以及甜润的语气。 娇美妍丽,生动鲜活。 哪怕谢玹一贯修身养性,不近女色,视外表皮囊为身外之物,不曾因之撼动心念。 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皮相是难得的上乘精品。 令人见之如见五色华莲,惊鸿一瞥,难以忘怀。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6节 …… 短短一瞬间的出神,谢玹想到许多。 但他的面容依旧淡然平静,不动声色地牵过她的手腕,向门外走去。 容娡乖顺地被他牵着,不知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软声道:“哥哥将狐裘给了我,我们出去之后,你不会冷吗?” 谢玹没有正面回答她这句话,只伸手探向她的手,指尖点了点她的手指:“手这样凉。” 容娡反握住他的手,轻笑:“冬日里我的手一向这样凉。” 谢玹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望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目光微动。 容娡解开狐裘,踮起脚披在他身上。谢玹眉尖轻蹙,抬手欲将狐裘解下,才要说些什么—— 下一刻,容娡忽地钻入狐裘里。 宽厚温暖的狐裘将她裹住,狐裘下的她紧紧抱住他。 容娡亲昵的蹭蹭他的臂膀,笑意盈盈,眼眸流漾着得逞的光晕:“我在哥哥怀里,这下不会冷啦!” ——这勾人的小狐狸。 谢玹克制的轻抿唇角,面色从容淡泊,眼底却晕开柔和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纵容她如同藤蔓似的缠绕着他,抬手推开门,虚虚拥着她,慢慢往外走去。 他们站在廊下。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而下,映入容娡一双因新奇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中,澄澈流光。 容娡窝在谢玹宽阔温暖的怀抱中,兴趣盎然的看了一阵,有些按捺不住,自他怀中钻出来,伸手去接雪花。 雪势渐小。 容娡提着裙摆走进雪地里,欣喜地左踩一脚,右踩一脚,在平整洁白的雪面上留下几串脚印。 她蹲着玩雪,檀粉色的裙裾铺在雪地上,像一朵盛开的木芙蓉。 谢玹站在廊庑下,清俊的眉宇染着淡淡的雪意,专注地看着她。 容娡想用雪堆出些什么,便耐着性子滚出一个雪球,滚好后却发现她堆的不太圆。 她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见此,怒气冲冲的抓了把雪砸过去。 谢玹修眉微挑。 容娡失了兴致,起身时,不慎踩到被雪掩埋的石块,脚底一滑,踉跄着要歪倒。 下一瞬谢玹疾奔近身,及时而又平稳地扶住她。 容娡吓得心跳如鼓。 如今满院尽是松软的雪,她知道她摔下去应当也不怎么痛。 谢玹并不是第一次接触雪,想来也知道。 但谢玹还是接住她了。 容娡的心头又浮上那种百味杂陈的滋味。不知是吓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嗅着谢玹身上温热的冷檀香,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不禁无措地眨眨眼。 她纤长的睫羽上沾着点细雪,随着眼睫的颤动,化为眼中粼粼的水光。 心绪纷乱不已。 默了一瞬。 她鬼使神差地转过身,不知出于何种念头,双手环着谢玹的颈项下压,在他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谢玹垂下眉眼,审视她一阵,嗓音压的极低:“做什么?” 这么明显,他看不出来吗? 明知故问。 容娡抿了抿唇,唇瓣有些发烫。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心跳怦怦。思绪却无比的活泛,想到话本中的这种时候,往往有一些你侬我侬、刻骨铭心的桥段。 如今时机刚好。 她岂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怎么说也得趁机撩拨谢玹几下。 她得让他牢牢情系于她。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谢玹空净明淡的眉眼,近乎呢喃道:“我想……让你记住我。” 话音落下,容娡便凑近他的脸,微微张口,欲含住谢玹的唇瓣—— 一旁的房屋忽地传出零星的人声。 谢玹眼睫轻眨,眼眸如同浓郁的墨,意味不明地同她对视一眼。 容娡呼吸一窒,鼻息忽地有些紊乱。她略显慌乱地飞快松开他的唇,拉着他折返回房中。 她前脚刚放下床幔,用层层叠叠的帐幔将谢玹藏好,后脚谢兰岫便拍了拍门:“姣姣?” 容娡压下咚咚直跳的心,走到外间,轻咳一声,乖顺应道:“阿娘,我在。” 谢兰岫显然看见满院子的脚印,推门而入后,不悦的打量着坐在桌案前捧着热茶的她:“脚印怎么回事?你刚才起来了?” 容娡轻声说是:“女儿不曾见过雪,有些新奇……” 她一贯乖巧听话,极少有出格的时候。谢兰岫并未怀疑她的话,只有些不满:“哪有你这么大的女郎还去玩雪的。” 容娡乖顺地垂下头,垂着眼帘,像是羞愧了。 “罢了。”谢兰岫拢了下随手披在身上的外袍,轻叹一声,“你既起来了,那便快些梳妆。如无意外,今日便可抵达洛阳了。” 容娡颔首说好。 谢兰岫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她走后,容娡阖上门,面颊发烫地走回床榻旁,拨开帷幔。 谢玹仍保持着她将他推入时的姿势,如同雪松一般直立在帐幔后。 不知是闷的,还是因为别的,他的耳尖上覆着一层薄红。眼眸也有些湿润,像是两团被融化的雪水晕开的浓墨。 他紧抿着唇,眸色幽暗,面色微冷,沉沉地盯着她。 容娡心尖一跳,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勾着他的脖颈,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继续做了方才被谢兰岫突如其来打断之事,含住他的唇。 与他交吻时,声音中犹带着笑意。 “谢郎君,这下,偷|欢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 因着下了雪,雪路难行,一行人在驿馆中多停留一日,翌日才至洛阳。 雪只下了一夜便停歇,容娡上马车时,余光瞥见这些原本干净松软的雪,果然如谢玹所说,因为行人的来回走动而沾了尘泥,变得污浊。 而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场雪,因为谢玹的安排,是岑净洁白、不染纤尘的。 容娡坐在马车中,挑起帷帐,看见车轮行驶时带起泥水,溅到道路一旁还算干净的雪中,忍不住感到有些可惜。 不过…… 一想到日后每逢下雪时,谢玹就会想起同她在雪地中的那个颇为波折的吻,她心中的那点可惜便荡然无存,转而有些欣喜的得意。 谢玹不会忘记她了。 想到那个吻,容娡微微有些脸热。 她原以为谢玹那样古板的人,会傻站着由她轻薄。 前半段的确如此。 到后来。 谢玹反客为主。 他摁着她,用那种略显生疏急切、但足以令她喘不上气的吻法,吻了她许久。 还毫无羞涩之意的伸了舌头。 伸!了!舌!头! 她主动吻他时从来不会伸舌头! 这人真是…… 罢了,反正她目的达成,不同他计较这些。 只是,她想方设法让谢玹记住她的同时,也无可避免的让自己记住了他。 记住了,她在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场雪里,同这样一个恍若谪仙的男子亲吻。 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 她陷入沉思,眉心轻蹙,凝脂似的面颊上却覆着一层薄红。 谢兰岫注意到,奇怪的打量她两眼:“姣姣,你脸红作什么?” 容娡倏地回神,不由得有些心虚。 她温婉一笑,不着痕迹道:“女儿有些闷热。” 谢兰岫深信不疑,幽幽叹息一声:“很快便要到谢府了,你千万要记住我从前叮嘱你的话,莫要闹了笑话。” 容娡极快地轻蹙了下眉。 她知此时谢兰岫的心中必然颇为焦灼,便柔声宽慰:“阿娘说过,在谢府之中要‘举止安和,毋急遽怠缓,言辞诚恳,毋欺安躁率’,女儿记下了。” 谢兰岫的面色这才缓和许多:“你倒是个有出息的,比你那兄长强多了。” 容娡没再应声。 进入洛阳城前,谢兰岫衡量一番,不想太过张扬,便命人清点出了他们的箱子,并未继续跟着谢玹同行。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7节 故而,虽然他们要去的应是谢氏的同一个宅邸,但容娡并未见到谢玹。 容娡她们到谢府时,四夫人提前得了信,早早派了几个仆妇在门前候着。 容娡今日穿着显身段的凤信紫色曲裾,乌黑浓密的长发松松被一根玉簪绾成芙蓉归云髻,显得端庄清丽。 她下马车时,有个仆妇不紧不慢的迎上来,瞧见她的脸时,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仆妇赞叹道:“早先便听夫人提起容小娘子生的美,今日一见,竟是这样的倾城之姿,实在是令我等自惭形秽!” 容娡自小生长在江东,四夫人并未见过她,仆妇这话多半是在恭维她。 容娡一向知道自己生的美,听过无数这样的恭维。但想到是谢府的家仆,应当见过不少美人,如此还能这般感慨,想来她与都城的美人相较也不遑多让,不由得有些欣喜,便发自内心的对她笑了笑。 仆妇愈发移不开眼。 迎着谢兰岫的另一个仆妇听见交谈声,看见容娡,亦是好一番赞叹。 谢兰岫看向自己的女儿,见她在一众人里仍旧出尘清丽,宛若夏日的出水芙蓉,不免有些得意。 她压制住得意之情,同仆妇说了几句客气话。 那仆妇见状同她搭了几句话,转而颇为忧愁的解释:“夫人莫怪我们夫人未曾亲自相迎。只是这几日下了场雪,四夫人畏寒,犯了头疾,她本欲前来迎客,但被我等劝阻——绝无轻慢之意。” 谢兰岫眼眸一转,忙关切道:“嫂嫂好生休养,我们不拘于这些,并不碍事。” 容娡垂着眼帘,默默琢磨着她们来回间千回百绕的话,暗自想到曾经谢兰岫教给她的事情,心念微动。 不愧是百年名门的谢氏,这人这样一说,既圆了四夫人未曾相迎之事,显得以礼相待,又滴水不漏的显现了宽宏仁厚的家风。 她原先只以为谢玹的侍从谨慎恭微,如今看来,阖府的奴仆应当皆是如此善于察言观色。 进了府门,另有服装一致、队列整齐的婢女仆役迎上来,恭恭敬敬地引她们往府中去。 因着要保持端庄的仪态,容娡走的稍慢,迈步时,隐约听见身后两个仆妇的交谈:“……这便是那位有意同三公子结亲的表姑娘?” 什么三公子? 她只认识长公子谢玹。 容娡脚步不停,只当她们认错了人,并未放在心上。 第37章 入府 引路的几个婢女梳着一样的双螺髻, 年岁不大,行事却颇为稳重,走路时无声无息, 钗环不晃,裙角扬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容娡母女从角门进府, 由婢女引着先去拜见四夫人。 雪尚未化净, 密如鱼鳞的屋檐顶上, 渗着些皑皑的残雪。 她们沿着抄手走廊一路走来, 入眼所见尽是雕梁画栋, 玉栏绕砌。 廊外用嶙峋的山石布景, 翠竹环绕, 苍石负雪,再远处是崇阁巍峨,高台厚榭,随意打眼一看,便雅致的犹如身在画中。 瞧见眼前的景物,容娡不禁暗自在心中好一番感慨。 她虽知晓谢氏家大业大,但亲眼所见后, 方知远比她想的要富丽堂皇。 ——而这只是谢氏四房而已。 长房那边会是怎样的豪贵奢华, 她根本无法想象。 一行人走了两刻钟, 方到了四夫人的院落。 进了屋后,谢兰岫解下身上厚重的披风递给婢女, 容娡跟在她身后, 想了想, 也将身上的大氅解下。 屋中温暖如春, 雕花铜香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嗅着沁人心脾。 婢女拂开暖帘, 柔声禀报:“容夫人与容小娘子到了。” 四夫人崔氏歇在里间的软榻上,身边围着一众仆妇婢女。听人禀报容娡母女前来,她由婢女搀扶着慢慢坐起,轻咳两声:“妹妹来了?实在是因我身体抱恙,有失远迎。” 谢兰岫“哎吁”一声,关切道:“嫂嫂快歇下。” 二人寒暄几句,婢女引着谢兰岫落了座。 落座前,她飞快地给容娡使了个眼神。 一直乖巧跟在谢兰岫身后的容娡,这才走上前,柔柔地给四夫人行礼:“舅母。” 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纤长的睫羽,如同两把墨色的羽扇,衬的她的肤色愈发白皙清透,犹如北地如今时兴的吃食奶团,粉雕玉琢,纯良清丽,惹人爱怜。 四夫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瞧清她的脸,顿了一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她打量了一会儿,招招手示意容娡近身,声音中满是艳羡:“这孩子长的这般仙姿玉貌,妹妹可真会生,羡煞我也!” 谢兰岫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 四夫人亲昵地拉住容娡的手,察觉到她体温偏凉,将她的手拢入手心:“手这样凉,好孩子,可是冷着了?” 容娡轻轻摇头,柔声道:“回舅母,并不曾冷着,只是我的手脚在冬日里一向如此冰凉。” “竟是同我一样畏寒。”四夫人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看向近身侍候的婢女,“将前几日我新得的那件鹤氅拿过来给小娘子。” 婢女依言去办。 闻言,容娡恰到好处的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多谢舅母。” 谢兰岫亦在一旁道谢。 四夫人笑道:“一件衣裳罢了。” 洒金的鹤氅披在容娡身上,四夫人颇为满意,又说了几句夸赞她的话,转而同谢兰岫搭话。 屋中很热,那鹤氅又很厚实,没一会儿容娡的面颊上便热出些薄红。 她不声不响,默默地站在谢兰岫身旁,心不在焉的听她们谈话。 但她其实对她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 比之这些大人间的客气逢迎,她其实更为好奇,身旁雕着鸭子的舆盆,若盛满水时,那些鸭子会不会动起来。 妇人聚在一起时,似乎总有说不完的家常话要聊。 容娡耐着性子,尽量端庄地站立着,便听四夫人笑吟吟道:“励儿一早便去学堂了,学堂在长房那边,现今尚未下学,他应是没收到消息,并非有意不来拜见你。” 励儿指的是容娡的哥哥的容励。 听到这话,容娡眸光微动,稍作留意。 谢兰岫便顺势问了几句儿子的近况,不知不觉间,便聊起在洪水中失踪的容父。 提到容愈,谢兰岫无可避免的落了几滴泪,四夫人亦红了眼眶,好言好语的宽慰。 容娡吸了吸鼻子,也跟着掩面落泪。 抬起手帕揾泪时,她却在心中默默地想,她爹只是失踪,还没死呢,她们怎么哭的像是他不在了一般。 她虽大逆不道的腹诽,但表现的滴水不漏,在场之人根本无法得知她心中所想。 四夫人劝住了谢兰岫的泪,扶了扶抹额,目光看向楚楚动人的容娡,若有所思: “方才我忘了问,这孩子赶明儿该有十七了吧?” 容娡额角一跳,没由来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兰岫眸光微动:“是。” “十七……是时候该议亲了。” 容娡适时佯作出害羞的模样垂下头,沉默不语,心中却警铃大作。 四夫人左右看了两眼,挥手屏退仆妇,压低嗓音道: “励儿同三房的公子关系亲厚,一月前三房的谢珉有意与这孩子议亲,派人南下送了书信与庚帖过去,妹妹可收到了?” 谢兰岫面露茫然:“不曾。” “估计是战事耽搁了。”四夫人叹息一声,“三房那边心切的很,你们既然来了,日后有的是商议的机会。” 容娡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去。 — 谢氏的宅邸极大,四夫人又宅心仁厚,安置容娡母女并不吝啬含糊,分给她们一座地势颇好的院落,宽敞又明亮。因为临近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池塘,取名为晴菡院。 从四夫人的暖阁里出来后,容娡与谢兰岫各怀心思,一路无话,沉默地被婢女带到院落。 谢兰岫将侍从屏退,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谢珉是三房的嫡出长子,我有些印象,若他诚意结亲,定然是要你做正室夫人的。日后若高嫁入谢氏三房,做了三房夫人,执掌中馈,倒也不失为是个颇为风光的好去处。” 容娡本就因此事而心烦不已,听了她这番话,更是心烦意乱,敷衍道:“阿娘说的是,只是我才及笄,年纪尚小,如今只想侍奉双亲颐养天年,未曾想过出嫁。” 谢兰岫本来还想说上两句,譬如“议亲也并非马上便嫁人,先定下亲事也可”。 但见容娡眼眶微红,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哭出来,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舍与抗拒。 她想到谢玹那层缘由,默默咽下喉间的话,挥挥手,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此事以后再议。奔波这样久,你且下去憩息吧。” 容娡轻声细语的告退。 谢兰岫望着她窈窕的背影,目光复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 而容娡—— 当着谢兰岫的面时,她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一转过身,当即收了所有可怜的神情,眉头微蹙,雪白的脸冷的像一块被冻住的羊脂玉。 想到入府时那两个仆妇的议论,她脸色越发冷。 四房的仆妇都知晓三房的那位公子要与她议亲的事,那整个谢府岂不是要将这件八字没一撇的事传遍了! 彼时她还只当她们是认错了人! 容娡气得咬牙切齿,对叫谢珉的这位郎君,未见其人,便没有多少好印象。 她费尽心思才引得谢玹对她心动。 如此一来,她待谢玹当如何是好…… 容娡皱着眉回到自己的房间,心烦意乱地坐了一阵。 她翻出谢玹的那串佛珠,拢着在手心里,一颗一颗地用手指碾过,苦恼的思索,该如何周旋。 谢兰岫虽有些时候为人处世没个分寸,但于她的婚事上,她丝毫不含糊,格外精明。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8节 即使容娡不大爱听她的话,但是她的阿娘这回倒是分析对了一桩事。 倘若她最后同谢玹无疾而终,而谢珉为人尚可,那这人的确不失为是个好去处。 她从来都不是因一时的情爱便昏了头的女子,清楚的明白,人心易变,情爱更是靠不住,不能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得给自己留个后路。 只是,她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谢玹。 他毕竟,是她费尽心思算计到手、因她而沾上烟火气的神祇。 谢玹与那些凡夫俗子一点也不一样,同他们是霄壤之别。 一想到会有失去他的可能性,容娡便如鲠在喉,很是不甘。 她还是得为自己争取一把。 她得让谢玹再喜欢她一些。 思来想去,容娡有些坐不住,便裹上鹤氅,推门往外走。 佩兰匆匆裹上外裳,跟在她身后。 谢兰岫在房中听见动静,推开窗牗问:“姣姣,你做什么去?” 容娡乖巧地柔声道:“许久不见哥哥,甚为想念,我想去学堂那边迎一迎他。” 谢兰岫不疑有他,点点头:“去吧,天寒,记得穿几件厚衣裳,路上仔细些,莫失了礼节。” 容娡一一应下,长睫遮住的眼眸,微微闪烁。 她与兄长许久不见,这的确不假。 但此行并非是要迎他。 她只是,听四夫人说学堂在长房那边,留心记下。 好借着这个缘由去长房,趁机去找谢玹罢了。 — 谢府极宽敞,院落间甬路相衔,错综复杂。 容娡带上一个谢府的婢女引路,与佩兰走了约莫三刻钟,才堪堪走到长房的地界。 学堂附近有个梅园,隔着老远便能嗅到馥郁的清香。 许是觉得雪衬梅花颇为应景,园中的积雪未曾清扫。 容娡走的有些脚酸,路过梅园时刻意走的慢些,作出一副疲乏的模样。 婢女心思玲珑,见她似是乏了,便引她去园中歇脚。 园中的梅花开的极盛,在白雪的映照下愈发娇艳美丽。 容娡对梅花并无多少兴趣,行走间,目光频频落在雪上。 她本欲趁机与婢女搭话,打探出谢玹的住处。 待进入梅园后,才蓦地发现,园中早有人在。 那人身边的侍从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世子!” 容娡脚步一顿,抬眼看去,望见了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少年人。 身旁的婢女打量着他们,无奈的看了容娡一眼,面色复杂,小心翼翼地上前解释:“回世子爷,是四房的表姑娘,并非有意打扰,只是走累了来园中歇歇脚。” 被称作世子爷的少年人嗤笑一声,被侍从扶着,踉跄着转过身,打着酒嗝:“不过、不过是个表姑——” 他看清了容娡的面庞,话音一顿,转而道:“……模样生的倒是不错。”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容娡嗅到了自这人身上传来的酒气,没有动。 她心中焦灼,听着侍从对他的称呼、以及婢女看他的神情,明白这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偏偏让她给遇上了。 容娡一时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略一思索,她眨眨眼,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眸中恰到好处的浮上些水雾,不知所措地看向身旁的婢女。 她知道自己怎样能打动人心,惯来会利用自己的长处。 果然,那婢女一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再次替她开口:“世子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居室歇下为好。” 听了这话,那位世子不知怎地变了脸,一把扯下腰间的细鞭,扬手朝她们抽来。 容娡反应快,一把扯住挡在她身前的婢女,带着她后退。 长鞭扫出凛冽的风,在雪地里抽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距她们不过半尺之距。 险之又险。 “我再问一次,过不过来?” 容娡咬紧牙关。 家风肃正的谢氏,怎会有这样一个行事乖张的人? 她垂眸想了好一阵,依旧没能想到此人是谁。 只从侍从的反应中,判断出,决不能得罪他。 但如今的她,并非以往的她。 谢玹定然会护着她。 容娡眼睫一颤,悄然握紧谢玹给她的暗器,犹豫不决时,那世子抬手又要抽下一鞭:“胆子不小,竟敢躲我的鞭子!” 下一瞬,细微的破空声传来,带起的气流如同一道微风吹起容娡耳边的碎发。 那道鞭子却并未落在容娡等人这边。 反而是那位世子痛呼一声。 容娡若有所感,慢慢抬起眼帘。 她看见那世子颇为痛苦的捂住手腕,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 同时也敏锐的发觉,他的脚边,落着一枝凋零的白梅。 浅淡的冷檀香顺着微风,幽幽钻入她的鼻尖。 “赵双乾。” 来人嗓音清磁,声线中隐隐带有冰冷的压迫感。 是容娡往先听过不知多少回的。 第38章 可怖 谢玹的嗓音薄冽的犹如冰刃,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念了人名,却蕴含着浓郁的警告之意。 嗅到冷檀香时,容娡便有所察觉地转过头。 她看见, 花枝上攒着的雪,似是被极具压迫感的冷寒气场惊的簌簌颤落。 交叠的花枝后, 谢玹身着苍青色的鹤氅, 身形如挺直的雪松, 整个人犹如白玉雕琢而成。 眼下他正踩着松软的积雪, 穿过梅花树, 缓缓朝他们步来。 瞧见他冷玉般的面庞, 容娡心里没由来地泛起些委屈, 几乎下意识地要向他奔去。 旋即她想起这是在谢府。 言行举止皆得谨小慎微,容不得她放肆。 便只好忍住心房中汹涌的情绪,生生停在原地。 赵双乾听见有人直呼他名,眯着眼辨认。 方才他扬鞭时,有人自暗处用花枝击中了他手上的麻筋,令他失了手。他如今正恼怒不已地想将人揪出来算账。 便推了把跟在身旁的侍从,带着点催促之意, 示意侍从上去擒人。 而那侍从瞧见谢玹, 一动不敢动, 慌乱不已,掩唇小声提醒:“世子, 是长公子。” 谢玹盛名在外, 为人冷肃古板, 身居高位, 行为举止皆如一尊没半点烟火气的神像,又有命中带煞的传言加身。故而他虽与府上的郎君们年岁相差不大, 但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甚至比父辈还要威严而不容冒犯。 听见来人竟是他,赵双乾当即吓得酒醒了一半,心里发虚,不敢再造次,恭恭敬敬地行礼:“表兄。” 谢玹淡淡颔首,应下他这一声,面沉如水。 哪怕赵双乾身为世子,平日张扬恣意,碰上他,却是心里发怵。 谢玹投掷花枝击中他之事,他更是不敢提到半个字。 赵双乾讪笑道:“表兄不是南下去了,何时回来的?” 谢玹言简意赅:“今日。” 顿了顿,他淡漠地扫他一眼,“你在外酗酒,行为不端,醒酒之后,自行去戒律堂领罚。” 赵双乾被他的目光压的低垂下趾高气扬的头颅,满腹为自己开脱的话无处说起,只得硬着头皮说好。 侍从搀扶着他欲离去。 谢玹叫住他们,面色平静,像只是在循规蹈矩的依律处置,声音淡漠:“赔礼。” 赵双乾脚步一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不情不愿地对着容娡拱手:“实在是对不住。” 见状,容娡漂亮的眼眸里泛起水波,低垂着细嫩的颈项,显得柔弱无害,一幅惊吓过度的模样,不声不响。 赵双乾深深看她两眼,又颇为忌惮地瞥了谢玹一眼,忿忿离去。 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园中陷入静谧。 有积雪自无法承重的细嫩花枝上滑落,发出的细微簌簌响声。 方才谢玹出现时,谢府的婢女眼疾手快地拉着容娡行礼。 眼下容娡回过神,抬眼一瞥,见身旁的婢女虽举止恭敬,但目光不住往谢玹的脸上瞥,竟像是痴醉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49节 容娡不禁在心中轻笑。 她的好谢玹,真真是生了副好皮相,只站在那里,便能将一向恪守规矩的人迷成这般模样。 她直起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谢玹,张口欲唤哥哥,话到嘴边,顾及到有旁人在,顿了顿,转而软声唤:“表兄。” 谢玹面容岑静,清沉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自她脸上扫过:“嗯。” 而一旁侍候的婢女,听着他们这番对话,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据她所知,长公子的性子极其冷漠。 往先府中来过那样多的表姑娘、小娘子,成群往长公子面前凑,从未听说他理会过谁。 今日怎么偏偏应了这位表姑娘? 她不由得多看了容娡几眼,总没由来的觉得,谢玹待这位表姑娘非同一般。 谢玹漠然地扫了婢女一眼,话却是问容娡的:“你自四房来?” 容娡乖顺地点点头:“是。” 谢玹没有再说话。 默了一瞬,跟在一旁的静昙按捺不住:“娘子既来了这边,想来是有事要办。娘子要去何处?” 婢女见容娡低垂着头,似是内向害羞,便替她答道:“要去学堂。” 闻言,谢玹眼睫一眨:“我亦要去学堂。你们应不常来这边,可随我同行。” 婢女一愣,讶异地看向他。 容娡望着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张冷脸,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这人真是。 分明想见她, 分明想同她在一处。 却偏又不能直白的说出。 怎么反倒显得,他们好似是在私相授受。 顿了顿,她忍住笑意,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太过麻烦了?表兄拨个人给我们指路便好。” 静昙撇撇嘴,许是看不惯他们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意有所指道:“不麻烦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谢玹轻轻颔首:“无妨。” 容娡露出一抹清浅的笑,乖顺地跟在他身后,连歇脚的心思都抛开了。 进入梅园,本就是她想借机费些心思从婢女口中打探出谢玹的住处。 如今既然巧合的遇见,倒也省了她的事。 走了几步,容娡眼眸一转,趁婢女没留意,借着宽大鹤氅的遮挡,飞快地用指腹勾了勾谢玹的手背。 假装同他不识,蓄意好奇的问:“表兄南下去了何处,可曾遇见什么有趣的事?” 谢玹呼吸一停,沉沉睨她一眼,眸中翻涌出漆黑的浪潮,薄唇微微抿起。 能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他想—— 可不就只有眼前的她吗。 他不声不语,落在不知情之人的眼中,则是他不欲同容娡多言。 婢女跟在两人身后,暗自打量一阵,见二人之间的相处甚是拘谨生疏,便没再多想。 容娡瞥了婢女一眼,悄悄看向谢玹,眼眸晶亮,含着笑意,像一只得逞的狡猾小狐狸。 谢玹看向静昙。 后者心领神会,放慢脚步,同跟在容娡身后的那个谢府婢女搭话,调取她的注意力。 不待容娡有所动作,谢玹便伸出手,去牵容娡的手腕。 他手上的温度一向温凉,然而此刻握住容娡的手,却发现她的温度比他还要低上许多,凉的像块冰。 容娡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动作,顾及如今是在谢府,便欲抽回手。 察觉到她的意思,谢玹眉心微蹙,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她冰凉的手拢入手心。 容娡撼动不了他,眼波流转,略带娇嗔地横他一眼,由他牵着。 —— 学堂。 正是下学的时辰,褒衣博带的学子三两结队,零零散散自课室中走出,顺着堂前相衔的甬路走向各个院落。 人声渐渐淡去。 须臾,空荡荡的堂前,慢慢现身出几个颇为显眼的身形。 其中两拨人相对拱手道别。 待人走后,一个眉眼昳丽、身形高挑的郎君笑吟吟的同身旁人道:“玉安兄,舅母昨日同我说,我母亲她们不日即将抵达洛阳,想来就是这两日。你很快便能见到我妹妹了。” 说话间,他们沿着抄手游廊行走。暖黄的日光不时摇漾到开口之人的脸上,细看过后,发现此人的眉眼竟与容娡有五分相似。 此人正是容娡一母同胞的兄长,容励。 听到他的话,谢珉刷的红了脸,却并未出声反驳。 容励感慨道:“说来你们二人倒颇为有缘分,我妹妹的那副画像,此先我如何找寻皆找不到,玉安兄你一帮忙,便找见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奇哉,怪哉……” 原来容励被接来洛阳之前,怕自己思亲心切,便画了父母妹妹的画像随身带着。怎知数月前不慎丢失,将带来的箱子来来回回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寻见。 某日谢珉来寻他时,见他找的满头大汗,便帮着找了找。 容励画工不错,那副画又精心绘制许久,画里的容娡妙致毫巅,栩栩如生。 谢珉只匆匆瞥见一眼,便难以忘怀,甚至茶饭不思,魂牵梦萦,频频梦见她。 后来他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及容娡,被容励窥出端倪。 知晓容娡尚未定下婚事,谢珉索性央求父母往江东递去书信与庚帖。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不曾收到回信。 …… 见谢珉有些心神不宁,容励宽慰道:“未曾收到我母亲她们的回信,许是因江东之前局势不稳,耽误了通信。待她们来到府上,你同我妹妹见过面,再互通议亲之事也不急。” 顿了顿,他不知看到什么,忽地拍了拍谢珉的肩膀,示意他看:“玉安兄,你瞧那边那个小娘子!我妹妹身量同她差不多,比她还要美上几分呢!哎不对,这小娘子缘何生的如此肖似我的妹妹——” 容励的嗓音并未克制,隔着老远一段距离,便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谢玹身旁、正在朝他走去的容娡,闻言哭笑不得。 待款款走近容励跟前,她才挑挑眉梢,浅笑着道:“阿兄,你再仔细瞧瞧,我是谁?” 容励瞧清她的脸,“哎吁”一声,惊喜道:“姣姣!你为何在此!” 容娡但笑不语,举止温婉端方,纤细的腰杆如同初生的荷花茎一般窈窕。 容励打量她一圈,见她出落的愈发美丽,颇为自傲地对谢珉道:“看,我说的吧!我的妹妹漂亮极了!比我画出来的可要美多了!” 容娡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示意他适可而止。 谢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怔愣在原地,整个人红的如同一只煮熟的虾米。 容励见状,冲容娡挤挤眼,压低声音道:“这便是那位递了庚帖,有意同你议亲的三公子谢珉。” 容娡笑意一僵。 背脊上,当即窜上一层令她战栗的寒意。 她不着痕迹的轻蹙了下眉,下意识地扭头,僵硬地看向身后良久沉默不语的谢玹。 视线恰好同他的清冷的视线撞到一处。 她始料未及,心中发虚,不禁慌乱地眨动眼眸。 谢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咬字轻而温冷:“——议亲?” 许是因为天色渐渐黯淡,他的眉宇间,似是覆上几分沉冷的阴鸷。 一贯淡漠岑静的眼眸,竟无端显得有些阴沉可怖。 第39章 哄他 游廊里, 有一刹那的死寂。 容娡喉头发紧,额角突突直跳,难以直视谢玹这种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脊背上滚过密密麻麻的、犹如利刃割过的寒意。 有那么一瞬间, 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乱的感觉,好像他的视线有了锋利的实质, 像一只狠戾的凶兽一般, 随时会扑上来, 撕咬住她细嫩的脖颈。 可谢玹的面容和嗓音, 分明是极度平静的。 他的眉宇间仿佛映着霜雪, 依旧是那副神姿高砌的神明模样。 于是, 容娡便只当是自己过于心虚而产生了错觉。 几乎在眨眼间, 她便飞速想好了对策,当即转回头看向容励,佯作一无所知地为自己开脱:“什么婚约,我并不知晓。” 即使是转过头,她还是能感觉到,谢玹如有实质的目光始终划在自己身上。 容娡竭力镇定心神,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语气皆接近于从容自然。 容励自看见容娡以来, 满眼皆是自己的妹妹, 谢玹又一直默不作声, 他便没有注意到容娡身后还有人。 此时谢玹出声后,粗枝大叶的容励才发现他的存在。 谢玹身量挺隽修长, 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极为威严冷肃, 强大的令人难以忽视。 容励顿了一下, 下意识地问及他的身份:“姣姣, 这位是……?”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0节 话音才落,他身旁红着脸、柱子一般杵着的谢珉, 循声看向谢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行礼:“兄长。” 谢玹淡淡应下。 容励面露讶然。 兄长既然出声发问,容娡只得看向谢玹,但低垂着眼帘,没有去看他的脸。 “这位是长公子。”她的语气恭敬又憧憬,顿了顿,眼珠一动,略带点羞涩道,“母亲同我北上时,与长公子同路,蒙受了诸多照拂,我一直铭记于心,难以忘怀。” 她不是谢兰岫,清楚再隐瞒下去没甚用处,谢氏的族人若知道她同谢玹往来,必然会顺藤摸瓜地去查。 还不如坦然的讲出,说不定能借此安抚讨好谢玹。 容励闻言,忙拱手作揖:“原来是长公子。” 谢玹轻轻颔首,算作同他打招呼。 他虽反应淡淡,但并未轻慢之意,容励稍微一顿,说了些感激他照拂母亲妹妹的客气话。 谢玹神情温和,听他说完,语气平静:“不过分内之事,无妨。” 此言一出,游廊间的其余人皆是一愣,神态各异。 谢玹的目光轻轻自谢珉身上扫过:“你们先前在说,‘议亲’?” 容励脑中缺根筋,只觉得谢玹回他的那句话似乎有些奇怪,但并未细想:“是,玉安兄有意同我妹妹议亲。”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 因他垂着眼帘,睫羽遮住眼眸,瞧不出是何神情。 容励待要再说些什么。 察觉到他的意图,容娡脑中“嗡”的一声,简直要被他气死。 她心跳如鼓,飞快地扯了把他的衣袖,制止道:“——哥哥!” 容励与谢玹皆看向她。 容娡面颊涨红,眉尖微蹙:“我根本不知什么议亲之事,哥哥不要再说了!” 对上她焦灼的视线,容励幡然醒悟,意识到似乎有些失言,便做了个封嘴的手势,不再出声。 一旁的谢珉,先是因容娡不知议亲之事,有些失落。 旋即他渐渐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扫视着面前这几人,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谢玹说,“分内之事”。 他乃是长房的大公子,与一个压根没有干系的旁支表姑娘,谈何分内之事? 谢珉不似容励那般心思粗枝大叶。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但总觉,他这位光风霁月的兄长,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说的别有用意。 一个年轻的、未曾婚配的郎君,同另一个不曾议亲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分内之事? 除非…… 谢珉的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测,被他猛地打断。 他不该妄自揣测兄长的心思。 谢珉不似赵双乾之流。 他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平日里对谢玹恭敬有余,但并不畏惧。 可今日,不知怎地了。 或许是因许久未见谢玹。 谢珉竟没由来的感觉到一种极其沉重的冰冷压迫感,令他心生悚惧不已。 他心思纷乱,惊惶不安地看向谢玹。 一抬眼,对上谢玹一双冷澈的、略带着点不解的眼。 谢珉脑后一凉,自知失态,忙收敛心思,规规矩矩的站好。 并不宽敞的游廊间,一时陷入沉默。 几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须臾,容娡出声打破这古怪的局面。 她对容励道:“阿兄,你当我为何前来迎你?阿娘正盼着见到你呢。” 容励一拍脑门,想起刚才被自己遗忘的要紧事来:“罪过罪过!见到你太高兴,我险些忘了这桩大事,娘亲现今在何处?快带我去见她!” 容娡想了想,招手让佩兰过来:“佩兰记得路,让她跟着你。” “咦,你不与我一起走吗?” 谢珉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变,看向容娡。 “你先走,我暂时走不了。”容娡一脸坦然,面不改色的扯谎,“来之前我去了趟梅园,梅园里积着雪,我的鞋袜现今湿透了,脚有些冷,走不快。待寻个暖阁烤干鞋袜再走。” “那行。”容励瞥了一眼她沾着一圈雪的鞋边,并未深想。 谢珉想了想,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容娘子刚至府上,想来对府中屋舍并不熟悉,不如我随你指路?” 容娡看向他,客气疏离地微微一笑:“多谢郎君,但不必劳烦您。” 她指了指跟在身后的谢府婢女:“有府中婢女跟着我。” 谢珉局促的笑了笑:“好。” 他们说话的期间,谢玹神情淡漠,始终未置一词,似是对他们的交谈并不在意。 容娡一一向他们行礼辞别。 面向谢玹时,她美目中泛起水波,欲说还休地飞快看他一眼。 谢玹的脸冷的像块冰,眸色晦暗不明。 应下她这一礼后,他率先转身离开。 转身时,他的鹤氅带起一点冰冷的气流,将容娡耳边的碎发拂的微微颤动。 容娡在心中叹息一声,随着婢女的指引,往另一个方向迈步。 — 婢女将容娡领到就近的一处无人的暖阁。 对兄长说自己鞋袜湿了,只是容娡情急之下的托词。 但当她围着炭火盆坐下,褪下鞋袜后,才发现自己的鞋袜竟当真被雪水浸湿了。 她轻叹一声,抬起冻得几乎没直觉的脚趾,靠近火盆,耐心等待。 不多时,暖阁的门外,传来轻而沉稳的脚步声。 容娡眨了眨眼。 门扇开合,满身映雪的谢玹迈步走入。 暖阁内空间不大,谢玹的身量又极高。他一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屋里便显得有些拥挤。 容娡的脚趾蜷缩一下,慢慢抬头看向他,露出一截细白的颈项。 看见他神姿高砌的一张脸,下意识撒娇:“哥哥……脚冷。” 她早知他会来。 谢玹停步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冷澈的眼眸中隐有审视之意。 炭火噼啪作响。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开口:“你一早便知我是‘表兄’?” 他的语气淡淡。 瞳仁中,却因问出这话,而泛出几丝极致的冷寒。 他看着容娡脆弱细嫩的颈项,克制住翻涌的情绪,在心中冷漠的想。 只要她敢有半点撒谎。 只要她流露出半分迟疑。 只要她,对他胆敢有所隐瞒——远比他以为的要脱离他的掌控。 他会看着那些人将她除去。 就像他冷眼旁观那只白狐的死亡一样。 谢氏的族老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会扰乱他心念的女子接近他。 他紧紧盯着容娡的脸,没有放过她脸上半点细微的神情。 然而—— 容娡只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便摇摇头:“我并不知道。” 她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想了想,觉得这种事不必瞒着他,便和盘托出:“与你一起来洛阳的时候才知道的,哥哥问这个作什么?” 谢玹冷漠地审视着她。 须臾,他薄唇微启,低低吐出几个字:“那,议亲呢?你可曾知晓?” 他提到这桩事,容娡不禁微微蹙起眉头,神情颇为苦恼。 谢玹没有错过她表情的变化,眸色一黯,冷硬的心房骤然掀起滔天的浪潮。 说不清,在他心中兴风作浪的,是妒意,还是杀意。 “我也是今日才知晓这件事。”提起此事,她便没由来的心烦,不禁没好气道,“我并不认识什么三公子五公子,他们说的信件与庚帖我更是半个字也不曾见到,谁知他四处散播要与我议亲,真是……” 她拧着眉,略带埋怨,重重吐出几个字:“真是让人烦闷。” 话音才落,她觑着谢玹的神情,连忙补上一句话:“哥哥莫要误会我,我同他绝无可能!”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不禁觉得遗憾。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1节 想了想,又觉得不过只是随口说说哄骗谢玹,倘若她不能拿下谢玹,届时再接近谢珉也未尝不可,便不再自寻苦恼。 谢玹听着她埋怨的嘀咕,心中翻涌作祟的古怪情绪忽地停歇了。 他看着容娡娇美的面庞:“为何怕我误会?” 容娡被他问的脸上一热,羞恼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谢玹坦然的摇头:“不明白。” 谈及此,他竟颇为殷切的看着她,似是在期待她的回答。 被他这样的眼神盯着,容娡脸上发烫,不自在的抿住唇。 罢了。 总之不过是说句好话哄一哄他罢了,她又不会损失什么。 便张开红润的唇瓣,吐出甜蜜温软的情话:“谢玹哥哥,我心悦你呀。” 谢玹轻笑一声。 容娡白皙的脸上浮出薄红,羞恼更甚:“你笑什么?” 谢玹不答。 他的视线落在她玲珑的足上,停留一瞬:“能站起来么?” 容娡委屈巴巴地摇头:“不能……” “行。” 下一瞬,谢玹走到她面前,双手搭在椅背两侧,将她圈在怀里。 冷檀香灌入五感,容娡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谢玹勾挑了下她细嫩的下巴尖,俯身用力吻住——或者说是咬住她的唇瓣。 第40章 攫取 他的发犹如泼墨一般流泻到她身上。 容娡只匆匆瞥见面前的炭火急急跃动两下, 而后视线便被男人平阔的肩膀占满。 冷檀香丝丝缕缕,像冰凉的发丝滑入领口那般,钻入嗅觉, 浸入血液,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 他张口衔咬住她的唇。 谢玹的唇齿微凉, 探入她齿间的舌也是偏凉的。 他吻过来时, 容娡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说不清是因为他偏凉的体温, 还是因为他令她始料不及的动作。 炭火噼啪作响, 但此时的容娡已然无法留意到了。 她的视线里满是这人的身影, 感官也尽数被此人占据。 一呼一吸, 一举一动, 全然为他所调动、全然为他所掌控。 ——而这也正是谢玹想要的局面。 他那样的人。 身来便是山巅之雪,高居神台,算无遗策。 无法容忍,他所见之事,哪怕有分毫会超出他的掌控。 一丝也不行。 偏偏容娡是那个例外。 他以为自己看彻容娡。 以为顺着她的谋算、遂了她的意,同她亲近,便能够令自己重回正轨, 让事情向着他所能掌控的局面去发展。 但没有。 反而, 越发无法掌控。 反而, 让自己在她绮丽甜蜜的陷阱中陷得更深。 令他的心屡屡失控,蓬生出许多陌生而古怪的情绪。 譬如, 妒火, 譬如, 醋意。 哪怕谢玹并不愿面对, 自己因她而产生了这种百无一用的感情。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听到谢珉有意同容娡议亲时,他的胸臆中泛起了冷寒汹涌的妒火。 这就是令人失魂落魄的情爱么? 谢玹从未体验过。 他不知道。 但容娡说心悦他的话语, 的确令他的心房里生出了几分细微的愉悦。 同时谢玹也很清楚。 如若他今日不是恰巧撞破,以容娡的行事风格,她必然会将与谢珉议亲之事,瞒天过海的隐瞒过去。 说不定,还会想方设法周旋于他与谢珉之间。 ——容娡也的确有此意。 谢玹鼻息不稳,想到此处,冷淡的眸中闪过一丝薄怒。 他用力去吮咬她那惯来会说出甜言蜜语哄骗他人的舌。 说不上是因怒而生的索取,还是因情而生的给予。 他攥着扶手的双臂渐渐绷紧。 力道之大,甚至使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容娡听着他发沉的、甚至有些低欲的鼻息,被他吮的舌根发软发酸。 没由来的觉得,他的吻中带有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惩戒意味。 她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但她也无法分出心神去细想—— 口耑息被男人冰凉的舌尖顶的破碎,喉间溢出的细吟也被堵了回去。 容娡有些头晕脑胀,脑中嗡嗡作响。 暖阁内雕梁画栋的装潢,在她眼中成了绮诡交错的彩色纹路。 她在错乱的间隙用力呼吸。 却感觉到,灌入她鼻腔之中的气流,被他身上的冷檀香浸透。 甚至,她呼出的气息,也浸着一层馥郁的冷香。 二者之间仅有的区别,便是她呼出的气里,带着点自胸肺里传出的热度。 而她唇齿间的空气,早便因他试探的舌尖,在拥挤的搅动间而变得无比稀薄。 容娡仰面对着他,脊背紧紧绷起,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 她没由来的感到一种几乎算是心慌意乱的紧张。 在这个缠绵表象的遮掩之下、称得上是凶狠的吻中,她的所有感受被他轻而易举的调动。 鼻息与心跳溃不成军时,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 仿佛她是一只——被某只看似温和、实则凶猛的魔龙——盯上的孱弱的幼鹿。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迈入他的领地,便以为自己能够亲近他,能够获取他的庇佑。 实则一有不慎,便会被他摁在冰冷的利爪之下, 任凭他掌控她的性命,任凭他用冰刃般的利齿破开她的皮肉,大口大口吸食她细嫩脖颈处的鲜血。 ——这不对劲。 谢玹这样的人,当是圣坛上的神明才对。 她为何会有这种荒诞的联想。 …… 因为窒息,容娡不由自主地停住紊乱的思绪,下意识地张开唇,想要吸取空气。 但这反而便利了他的试探与掌控。 她所汲取到的,尽然是他的气息。 她被他吻的迷迷糊糊,眼前的布设明灭闪烁,闪动着光怪陆离的眩晕感。 思绪如浆糊,她迷蒙地想,暖阁里的地龙应当烧的太旺盛了些。 否则,为何在这新雪初霁的大冷天里,她却反常的觉得热。 好像,她是一团圆滚滚的雪球,被人丢到炭火盆里。 火舌细密的舌忝舐着她,她身不由己,只得为之掌控,一点一点的融化,慢慢瘫软下去。 火势挤压着雪球渐渐缩小,融化出的水摇漾到火舌上,反而将火激的更为凶狠急切,愈发狠戾,想要吞噬掉她,让她完完全全融化、消散在火中。 蓬盛的火势,灼烧的她脸上发烫发红,热的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想要挣扎着逃离他的吻。 却丝毫无法将他撼动。 她听到自己剧烈的、欲要挣开胸腔而出的怦怦心跳。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2节 也听到,因无法获取足够的空气,而发出的哭咽般的口耑息。 ——而这仅仅是一个吻而已。 甚至,谢玹的双手仍规规矩矩的搭在檀木椅的扶手上,他与她有所接触的,只有唇瓣。 云雾一般的薄汽,渐渐涌出,一点一点浮在容娡琉璃般澄净的瞳仁表面。 像那团雪融化出的水,被火灼烧成蒸汽,缭绕上浮。 触及到微冷的、琉璃质感的眼眸,水汽便凝为水波,泛起一道道潋滟的涟漪。 谢玹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或者说,令他满意的是—— 他与她的交锋中,终于有事情能被他全然掌控。 在他放缓吻住她的力道,薄唇微动,似是要对她说些什么时。 容娡因为无法逃避他的掌控,在濒临窒息的威胁下,张口咬破了他的唇。 浓郁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 容娡急急吸了一大口空气,嗓音破碎细弱,怕他被激怒,下意识的哄道:“我……我是你的。” 谢玹身躯一僵。 他的鼻息忽地变得沉而急,像是山雨欲来前,预兆的、潮湿的风。 容娡心尖一跳,连忙趁机用力推开他。 她整个人娇弱靡丽,薄薄的红如同雾气一样布满她白皙的肌肤。 脱离他掌控的一瞬,她立即咳呛两声,紧接着大口大口喘气。 她警惕地盯着他,红润的唇瓣上沾着血,像传说中忘川河畔盛放的曼珠沙华。 而谢玹—— 这人的薄唇上同样沾着血。 他慢慢直起身,鼻息亦有些微微不稳,只是不似容娡这般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稍微不慎便会岔了气。 好半晌,容娡终于平复了呼吸。 她没好气的瞪了谢玹一眼,旋即意识到这人不是她能造次的,赶忙娇声补救:“哥哥可莫要怪我咬你。” 嗓音深处,犹带着点轻喘,语气虽是在嗔怪,却因为声音极软,没由来的像撒娇。 谢玹淡淡瞥她一眼,眼眸湿润,面容无波,缓慢地用拇指的指腹拭去唇角的鲜血。 容娡被他看得心里发虚。 旋即她注意到他雪净冷淡的神色,目光一顿,不禁暗自磨了磨牙齿。 这人——! 他怎么连脸都没有红! 凭什么他方才忘却清规戒律,将她吻的昏天黑地,却仍是这副平静淡漠的模样。 像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眉眼间映着淡淡的雪光。 好似方才情|动而与她深吻之人并不是他。 容娡的脸上却犹有些发烫。 她气闷不已,缓了缓,才接着解释道:“我咬哥哥,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情急之举。哥哥那样的吻法,知道的以为我们在亲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吃了我呢!我险些要窒息而死了!” 回忆起方才那个吻,想到那种浑身脱力的窒息感,她的嗓音里带上点撒娇般的埋怨,嘟囔道:“……再说了,哪有你那般吻人的。” 谢玹闻言,若有所思,眉尖轻轻挑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依你看,当如何吻?” 容娡被他问住,愣了下,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她并未自谢玹冷淡的眉眼间,窥探出任何一丝与欲相关的神情。 除了眼眸染上潮湿的润,他的神情与往先并无二致。 谢玹轻轻眨动了下眼:“你不是说,哪有我这样吻人的?” 他面容平静,上前一步,俯身靠近她,如玉般修长的手搭在椅子紫檀木的扶手上:“那你来教我,当如何与你亲吻。” 声音也很平静。 像,只是在同她探讨正确吻人的可行性。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了一团小小的雪雾。 她警惕地用余光瞥着他撑在扶手上的手臂,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我又没同旁人亲吻过,我也不知该如何……” 她只是,感觉那样的吻法不太对。 谢玹的吻里,强势的侵占感与掌控感太多了。 她对此仅有的、从话本子中得出的经验,认为这样不对。 吻应该是温柔的、缠绵的。 谢玹闻言,微微抿唇,陷入沉默。 眼角眉梢间的清冷雪意,却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悄然消融了一些。 说话间,他的墨发有一缕垂落,搭在容娡的裙裾上。 幽幽的冷檀香浮动,沁入她的嗅觉,她有些不自在。 僵硬地坐了一会儿,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腿,余光瞥见谢玹的手。 那是一双极为赏心悦目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白玉一般的质感。 手背冷白的肌肤下,交错着淡青色的脉络。 容娡记得,方才他亲吻她时,手背上的肌肤绷的很紧,连带着淡青色的血管都绷的微微鼓起。 彰显着极具压迫感的力量。 她呼吸一紧,眼眸好似被什么炙热的火舌烫了一下,连忙别开眼,收回混乱的心绪。 燥热却偏偏不受控的漫上她的喉间、面上。 她轻轻扯动谢玹的袖子:“水,哥哥让开一些,我有些渴,想喝水。” 谢玹没有动:“等会儿再喝。” 容娡有些气,待要说些什么,谢玹忽地攫住她细嫩的脖颈,令她被迫仰起头。 她吓得鼻息一停:“你做什么?” 偏在此时,暖阁外传来一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有人轻轻叩动门扇,男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容娘子,你可在此?” 容娡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面露慌乱之色,用力拍打谢玹的手臂。 谢玹对门外的动静好似无知无觉,垂着眉眼,专注地望着她:“试试。” “……什么?” 他语气淡淡,手指间的动作却极为强势,迫着她将脸仰的更高一些: “试试,何为正确亲吻之法。” 第41章 药膏 容娡拍打他手臂的动作一停。 她有些艰难地将视线落在谢玹的脸上, 辨认方才是否是自己幻听了。 谢玹的眉眼空净明淡,攫着她颈项的手指,却贴着她的颈侧细微滑动, 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你不愿试?是不想与我亲吻么?” ——她没有听错。 容娡的颈侧被摩挲的发痒,腰后也浮上一点酥麻。 她的眼神还晕着点方才同他亲吻时浮出的绵软, 感觉喉间有什么渴燥破碎的声音要溢出, 便没有回应他的话。 惦记着门外传来的人声, 容娡的目光透过他肩上的发, 朝门外看去。 依稀能看见, 门扇外立着个人影。 此情此景下, 饶是她此行本就是有心来引诱谢玹, 也无法厚着脸皮与他作出亲密的事。 说想不是,说不想也不是。 定了定心神,她抬手摸了摸谢玹的手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嗓音轻飘飘软绵绵的: “我自然是想的,只是如今门外有旁人在……” 谢玹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千钧重的神像那般屹立在她面前, 通身映着门窗外明霁的雪光:“既想, 那便不必顾及他。” 他早就听到了脚步声, 也知道门外的人是谢珉。 但容娡似乎在能与他亲吻这桩事上,会产生莫大的热忱与欢喜。 她既然喜欢, 他可以抛下清规戒律, 为她去研磨学习。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学什么都很快。 况且, 与她亲吻时, 主导权往往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他亦能在这种事里品出几分欢愉来。 即使这欢愉是因她而起, 却也是被他掌控。 至于门外的人…… 谢玹的眼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瞳仁中泛起一点幽冷的涟漪。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3节 他俯低脖颈,偏头欲吻她。 就在此时—— 门外的谢珉似是因房中久无回应,再次出声问:“容娘子,我是方才与你哥哥同行的谢玉安,你在房中吗?” 他将声量提高了许多,身影在门前来回踱步,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而入。 容娡听见是他,眉头微微蹙起,偏头躲开谢玹的吻,用力拍打他叩住她脖颈的手臂,低声提醒道:“门外有人!” 谢玹神色平静:“我知道。” 知道还要吻她! 脑袋被门夹了不成! 容娡又气又恼,白皙的面庞覆上一层雾似的薄红,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怕谢玹再企图拉着她试些什么,她连忙出声回道:“郎君,我在房中。” 心跳声怦怦。 门外,谢珉看着面前的雕花门扇,目光温柔,温声道:“容兄怕你冷着,托我来瞧一瞧。我带来了些防冻伤的药膏。” 容娡眉心一蹙,心中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谢珉下一句便道:“门外并未侍女……容娘子现今可方便?如若方便,我进屋去将药膏给你。” 容娡面露难色,求助的目光看向谢玹,轻声哀求道:“谢玹哥哥……” 这是让他躲起来,方便谢珉进屋同她说话的意思了。 谢玹面色一寒,沉沉地盯着她。 她将他当什么了? 容娡心尖一跳,自知做的不对,心虚地移开眼。 房中的空气凝滞一瞬。 攫住脖颈的手蓦地松开,容娡绷着的脊背一松,得到短暂的喘息空间。 她听到耳边传来窸窣的、衣袖摩挲的细微声响,旋即谢玹将一个精致玲珑、半个掌心大小的瓷罐搁在她膝上。 容娡愣了一下,用气声问他:“这是什么?” 谢玹长睫轻眨,目光滑过她未着鞋袜的足,吐出几个没什么温度的字:“冻伤膏。” 容娡微怔,目光从瓷罐看向他雪净的脸,心房极快地跳动两下。 门外的谢珉疑惑的出声:“容娘子?” 容娡回过神,纠结一瞬,拿开瓷罐,踩着地面上铺着的绒毯站起身,勾着谢玹的脖颈,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角。 “哥哥且先去屏风后躲片刻,好不好?待我将他打发走,再同你亲吻……” 她的手臂顺着他的颈侧滑落,柔软的手心抚着谢玹胸口的衣襟,嗓音轻软甜润。 循循善诱,引着人不由自主地往她甜言蜜语的陷阱走去。 谢玹听罢,眼眸微动,似是有所动容。 容娡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她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侧。 旋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袭来,她只感觉眼前所见扭曲成了缭乱的线条,失重感冲入脑海。 而后便被谢玹带着,侧坐在他的膝上。 容娡吓得心房扑通扑通急跳,反应一瞬,才发现谢玹搂着她,坐在方才她坐着的那张檀木椅上。 她有些慌乱,目光不住往门外瞟,推了推他坚实平阔的胸膛。 嗓音里带上一点恳求:“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呀,快松开我……” 谢玹抬手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尖,面容雪净冷淡,眼眸如同漂亮的、但无生机的琥珀。 ——砌进冰块中的琥珀。 “你让他走。”他嗓音低而清磁,“我来试何为正确的吻法。一举两得。” 说这话时,谢玹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发出。 容娡的脊骨倏地窜上一阵酥麻。 门外谢珉的疑问声再次响起时—— 谢玹微凉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她的唇瓣,被这人温柔的含住,细密的舔吮。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的吻,面上发烫,手指不禁无措地攥住他的衣角。 她听到了细微的水声,听到了谢玹不稳的呼吸声。 也听到了门外谢珉的疑惑声。 所有的声响混在一处,格外缥缈迷蒙,像是隔着雪幕。 这令容娡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乱感——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摘下来,用力被门夹了一遍,再丢到地上被马车轮用力碾过一样。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辗转间乱了套。 乱了。 什么都乱了。 谢玹的吻极尽温柔。 然而他的手臂却始终横在她的腰间,紧紧箍着她,不允她挣脱,将她的裙裾都压出几道凌乱的褶皱。 短暂的发蒙后,容娡回过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 见状,谢玹的舌变本加厉,耐心、温吞,又强势地在她的唇齿间试探。 他的唇上还留着被容娡咬破的伤口,两人的唇瓣摩挲时,冷檀香混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往她口鼻中钻。 不知触及她口中的何处,容娡脑后一麻,呜哼一声,顷刻间便软在他臂弯间。 室内温暖静谧,呼吸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惊心动魄,感官却偏偏分外灵敏。 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过后,谢玹松开她的唇,若有所思:“姣姣……这般,是正确的吻法,对么?” 容娡面色涨红,胸口因气息不匀而起起伏伏。闻言,她抬起蒙着水雾的眼眸瞪他。 然而抬眼望见他红润的、泛着粼粼水光的唇,她目光一滞,忽地说不出话来。 便只恼怒地隔着衣料咬了一口他的肩头。 “都说了门外有人,你疯了不成!” ——嗓音压的很低,语气却嗔怨满满,是懒得在他面前惺惺作态了。 冬衣厚重,容娡这一口对他造不成丝毫威胁,像幼猫抓挠一般无伤大雅。 谢玹的目光自她薄怒的眉宇间滑过,极轻的笑了一声,胸腔震颤。 他垂着眼眸,长睫如同鹤羽般轻颤,清楚的感觉到,他心中作祟的掌控欲,在某一瞬,得到了充盈的满足。 他在心中冷漠的想,或许他是疯了。 耽溺于他曾不屑一顾的情爱,执念于让她只拨动他的心弦。 想让,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皆如她曾经许诺的那般,独属于他。 为他调动,为他掌控。 若是容娡不再独属于他…… 沉默一瞬,谢玹低头亲昵的吻了吻她的唇角,喉骨轻轻上下滑动。 “可能是。” 说这话时,他的面容依旧空净明淡。 甚至,因为低垂着眉眼,露出了眼尾的那颗小小的痣,神情显得淡漠而悲悯。 容娡一怔,抬头看向他的脸,暗自磨牙,气哼哼的用足尖蹬他。 门内久久不曾传来回应,谢珉拍了拍门扇,有些焦急地唤:“容娘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容娘子?” 哗哗声将容娡惊得回神。 她抬眼看向门外,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暗,而谢珉这人竟一直不曾离开。 容娡心中生出几分复杂,警告般地看了谢玹一眼,面朝门口,柔声道:“谢郎君,我无碍,方才只是在出神……如今我未着鞋袜,不方便请郎君进来。” 衣袖摩挲出几声轻响,谢玹将脸凑到她耳边。 容娡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便没在意,略一沉吟,目光瞥向谢玹给她的那个瓷罐,软声道:“至于治冻伤的药膏,我这边有一些,暂且不需,还要多……呜嗯——!” 谢玹含住了她的耳垂。 温热的鼻息像羽尖一般扫在她的耳后,容娡瞳孔微缩,浑身剧烈的颤了颤,没能压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谢珉察觉到异常,关切道:“容娘子,方才是你在呼痛吗?你怎么了?” 容娡的一颗心简直要跳的挣脱胸膛蹦出来。 她的眼睫扑簌直颤,眼中晃着水波,用力抿着唇,死死掐住谢玹的手。 好一阵,容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红唇微张,缓慢地、艰难地道:“……不慎撞到了桌角,没什么事。多谢郎君好意,郎君请回罢。” 她气息有些不匀,嗓音细弱无力。 谢珉听出古怪。但他只当她是疼的,便没多想。踯躅一阵,叮嘱了句“娘子当心”,便离开了。 待谢珉走后—— 含着容娡耳垂舔吮的力道也消失了。 容娡眼尾发红,沾着泪珠的睫羽柔弱的颤了颤,转头看谢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4节 她的嗓音带着点哭腔,语气却极为笃定:“你醋了,你是故意的。” 谢玹面容雪净,神情淡然从容,像尊无情无欲的神像。 “或许。” 第42章 涂药 天色完全黯淡下去, 偌大的府邸,阒然空寂。 暖阁里,火光摇漾。 容娡坐在檀木圈椅上, 面朝炭火盆,双手捧着茶盏, 小口小口啜饮。 她心事重重, 垂着眉眼, 手里的茶水腾起薄薄的水雾, 缭绕在她面前, 显得她的神情很是温和乖顺。 温热的茶水入腹, 喉间的干渴消减许多。容娡清了清嗓子, 透过缥缈的水雾去看谢玹。 谢珉离开后,这人便若无其事的松开了她,此刻正淡然自若的坐在她身旁,垂敛眉眼,如玉的长指把玩着盛着药膏的瓷罐,一副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的谪仙模样。 仿佛方才那个摁着她、吻个不停的人并不是他。 如若不是容娡看见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她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了。 想到方才发生的种种, 容娡不免有些抓心挠肝, 胸口蓦地烧起一团烦躁的火, 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入腹。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反常态的做出许多令她觉得匪夷所的惊人之举, 就是在争风吃醋。 原来, 他也并非她认为的那般无情无欲。 然而这回, 容娡并未被得意的喜悦冲昏头脑。 她拧眉思索一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玹的为人与她想的有所出入。 远比她想的还要难对付, 还要难以捉摸。 虽然二人相处亲昵,但容娡无法判断出他对她有多少情意。 经此一回,她甚至有些怀疑,谢玹对她的情动,是否仅仅是出自于掌控欲…… 想到这种可能,容娡不禁有些惆怅。 谢玹不通情爱,于此道上愚钝痴顽, 偏偏极其认真地听信了她随口哄骗他的蜜语甜言。 拉着她,好奇而严谨的胡闹。 若是某天,她没留心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荒唐话,被他当了真,那她该如何是好? 容娡越想越郁闷,想不出该如何与他相处,一时都有些无从下手了。 一壶茶见了底,她收回心神,下意识地用足尖踢了踢谢玹,撒娇道:“还想喝茶。” 说完容娡便有些后悔。 谢玹的身份岂能是她能随意使唤的。 谢玹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起身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递给她。 然后他洗净手,拧开瓷罐,捞起容娡的双腿放在膝上,手指蘸了点药膏,往她冻得发青的足上涂药。 谢玹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刮得她足上肌肤发麻发痒。 容娡没料到他的举动,呛了一口茶水,惊天动地的咳了几声,连忙瑟缩着想将足收回来:“咳咳……脚没事,不用涂药!” 谢玹按住她闪躲的足腕:“浸了许久的雪水,若不及时处理,会冻伤。” 容娡浑身不自在,胡乱搪塞道:“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就好了。” 谢玹看向她,眸色微沉:“谁教你用热水泡便会好,脚不想要了?” 没人教她…… 对上他冷澈的视线,容娡心里发虚,不再挣动,低下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她打小便长在温暖的江东,雪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这些。 谢玹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不过是随口找个理由推诿,抗拒他涂药罢了。 见状,他眼睫轻眨,拍拍她的足腕,淡声道:“听话。” 容娡腰杆一挺,安分下去。 谢玹用手蘸了点药膏,手指微动,凉丝丝的触感滑过她的脚趾,极其缓慢的在她从未被旁人碰过的足上涂敷研磨。 有点儿磨人。 容娡咬住唇,忍着酥痒,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的手。 刚才挣动时,谢玹的衣袖被她蹭的上滑一截,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 他的肌肉薄而有力,随着手上揉敷的动作微微起伏,但并不显得文弱,反而像是内敛着矫健的力量。 容娡盯着看了一会,鬼使神差的觉得喉间隐隐渴痒,连忙又灌了一盏茶水压下喉间的古怪感。 谢玹垂着眉眼,严谨地将药膏敷到她足上的每一寸皮肤,好半晌,才松开她。 “好了。” 容娡立即飞快地将脚收回。 她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谢玹眉尖微微蹙起,看向她的目光,隐有审视之意:“不愿让我碰你?” “不是。”容娡搓了搓胳膊上浮出的小颗粒,连忙回道。 顿了顿,她觑向谢玹的脸色,怕他多想,哄道:“哥哥莫要误会了我的意思,只是以往从未有人像你这般碰过我的足,我有些不大适应,并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没骨头似的歪向他:“最喜欢谢玹哥哥啦。” 谢玹若有所思,望着她娇美的面容,淡然地轻轻颔首:“知晓了。” 他站起身,濯洗满是药膏的手,而后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 容娡眼眸一转,眼尾流转出几分狡黠,没应他那句话,而是娇滴滴的道:“哥哥抱。” 谢玹只犹豫了一下,便遂了她的意,走近她身旁,将她捞入怀里。 容娡顺势偎在他平阔的胸膛前。 谢玹端正地坐在紫檀圈椅上,面容雪净,指尖勾着一小绺她的发,淡淡嘱咐道:“稍后我会派婢女送你回去,晴菡院中亦有些效命于我的侍女,你日后若想见我,她们自会带你来,不必如今日这般大费周章。” 容娡知道自己此行是来找他的盘算,瞒不过他,便没置喙什么,只乖顺地点头。 顿了顿,有些委屈的道:“哥哥难道不想见我么?怎么只安排人带我见你,只字不提你该如何来见我。” 谢玹垂敛眉眼:“我若想见你,随时可以。” 容娡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的清傲。 她忽然想起那个带她来暖阁的婢女。 不知谢玹如何将她支开,总之那婢女无声无息,一直不曾前来打扰。 容娡心中一跳,蓦地意识到—— 这是谢府,而她面前的谢玹,是这座府邸未来的掌管者。 他若想生杀予夺,甚至比以前还要轻易许多。 这里不是寺院,由不得她随心所欲的放肆。 她没由来的有些不寒而栗。 沉默一阵,容娡慢慢点头:“好。” 她抬眼,看向谢玹空净明淡的脸,想到方才的事,心里浮出点不甘。 内心激烈的挣扎一阵,她抿着唇,微微支起身子,咬上他的耳垂,用舌尖舔了舔。 谢玹长睫一颤,偏头看向她。 计谋一经得逞,容娡便飞快地从他的怀抱里爬出来,裙裾在动作间蹁跹,像一朵盛开的菡萏。 她踩着绒毯,躲在数步之外,露出得意的笑容,眼角眉梢皆在暖融的烛光下洋洋舒展开。 “哥哥今日始料不及的吻了我这么多次,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只好亲你一下来回报啦。” 哪里是什么回报。 她这分明是——以牙还牙。 报复他刚才吻她耳垂那一下。 容娡自认为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她记仇着呢。 谢玹怔忪须臾,慢慢掀起眼帘,望向沾沾自喜的她,喉骨意味不明的轻轻滑动两下。 冷澈的眼眸里,却并未沾染情|欲。 他岑静地注视着容娡,面色平静,眸光冷邃。 直至此刻,他才迟钝的意识到—— 他生来临深履冰,一贯极为谨慎, 然,竟对容娡毫不设防。 — 名唤白蔻的婢女将容娡送回晴菡院。 天色已晚,她们又是初来乍到,谢兰岫并未注意到她身边的婢女换了人,只蹙眉打量容娡一阵,有些不悦:“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容励从她身后探出身,替容娡解释道:“姣姣的脚冻着了,走不快。” 谢兰岫转头呵斥:“行了,你就知道护着她,课业都做完了?” “阿娘,好阿娘,儿子知道了,这就去写——”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容励撇着嘴耸耸肩,抛来个让她宽心的眼神。 经他一打诨,谢兰岫的面色松动不少,瞥容娡一眼:“进来用膳。”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5节 用过膳后,容娡心中记挂着事,便将白蔻叫到跟前,围着她好一番打探,从她口中探听出赵双乾的身份。 此人是谢家主的妹妹——也就是谢玹的姑母,谢嫣之子。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定光侯,赵双乾是两人唯一的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定光侯夫妇和离,谢嫣搬回谢府,赵双乾同母亲亲近,长居在府中。 听到此处,容娡不禁有些苦恼。 她才至洛阳便得罪了这么一个权贵,不知日后是否会举步维艰。 白蔻似是看出她的苦恼,宽慰道:“娘子不必忧心,赵世子只在喝醉酒有些乖张,平日里还算平易近人,不会因梅园中的小事便为难娘子。再者,有主上在。” 容娡惆怅的点点头。 而后,她想起赵双乾面对谢玹时,毕恭毕敬的态度。 心里不禁浮出些复杂的波动。 连王侯之子,面对谢玹皆得恭敬客气,可见谢玹地位之高。 她的眼光着实是好。 只是…… 若万一,她日后发现谢玹并不适合她安身立命,想要另择人选,同他一刀两断。 当真能如她所愿,顺利的断开么? 谢玹绝不是她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容娡不敢深想,连忙打断思绪。 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 — 翌日,谢氏的族老遣人来请容娡。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虽对这些老古板们有些畏惧,但并不怕,坦然自若的应对他们的询问,将自己对谢玹的蓄意勾引撇的干干净净,只说是巧遇之后互通身份,蒙受长公子照拂,一路随行他到了洛阳。 她对谢玹做的那些引诱之事,多半只有二人知晓,况且她一向擅长伪装,又有谢玹只手遮天的帮衬,没怎么费劲便糊弄过去。 自慈宁堂出来后,白蔻引着容娡,前往一处阁楼。 阁楼里。 二楼的临窗处,有两人隔着对弈桌,相对跪坐。 一人坐的极为规整端方,另一人则懒怠随意。 “父皇近来越发沉迷修仙问道,你不在的这半年,不知听信了哪个方士的浑话,要找什么天命圣女,说与其交|合方可延年益寿,真是荒诞至极……” 棋盘被人轻轻叩动两下。 谢玹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神情淡淡,随手落下一子。 对面的青年扫视一眼他落子之处,“啧”的一声,气笑了:“云玠,你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谢玹面容雪净,画中人似的端坐,默不作声。 那人哎吁两声,蓄意调侃道:“我与你说朝政你都不留心听,莫不是惦念上哪家的小娘子,思之不得,失魂落魄了?” 谢玹瞥他一眼,眉眼间恍若覆着霜雪:“还要不要下棋了?” “……要要要!” 两人对弈两招,谢玹对面的青年不知发现什么,“咦”了一声,奇道:“你唇上的伤口如何弄的,我瞧着怎么像咬出来的?” 谢玹执棋的动作一顿。 对面人打量他一阵,讶道:“还真是被人咬的?不会是你惦念的那个小娘子咬的吧?” 话音才落,静昙自楼下走上来,拱手对两人行了一礼。 “三殿下,公子。” 而后他低声对谢玹禀报道:“公子,容娘子来了。” 谢玹眼睫一眨,轻轻颔首:“让她过来罢。” 第43章 皇族 如今的大巍皇室乃是贺兰氏一族, 方才与谢玹对弈之人,正是国君的第三子、三皇子贺兰铖。 他二人年岁相差不大,又有几分血缘, 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尚可。 迎着贺兰铖探究的目光, 谢玹神色自若的站起身, 走到楼梯前等容娡。 阁楼里燃着清淡的月麟香, 容娡提着裙摆、踏着楼梯往上行时, 清苦的香气幽幽飘漾, 沾染上几分属于她的甜香。 谢玹居高临下, 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 始终不曾移开。 容娡若有所感地抬起眼,瞧见他,立即笑逐颜开,疾走几步扑入他怀里,双臂如柔软的藤蔓一般缠住他劲瘦的腰身,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贴,娇滴滴的唤:“谢玹哥哥!” 楼梯的护栏不高, 谢玹怕她摔着, 抬手揽住她的腰, 将她拥在怀里。 容娡略带埋怨地嘀咕了两句谢氏的族老,谢玹沉默的听着, 轻轻颔首。 顿了顿, 他微微抿唇, 轻声提醒道:“还有旁人在此处。” 窗边立即飘来贺兰铖一句不满:“谢云玠你这厮!我几时成旁人了!” 容娡将埋脸在谢玹怀中磨蹭的动作一顿。 她虽欲与谢玹更亲近几分, 但脸皮还没厚到能当着旁人的面同他亲密的地步。 她面上发烫,红着脸站直, 娇嗔谢玹一眼。 谢玹神色不变,拥着她侧过身,先是简略地介绍了容娡的身份,然而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对她介绍道:“此人是三皇子。” 皇子?! 容娡脸色微僵。 别说是皇子,以往她在江东时,连皇亲国戚都不曾见过,听见有皇室中人在此,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住谢玹的衣角,心里不禁抱怨起谢玹为何不早些提醒她。 略一踟蹰,她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礼:“拜见三殿下。” 贺兰铖带着些探究的目光自她身上滑过。 的确是个娇美绝色的女子。 只是不知有何特殊之处,竟会引得谢玹这样沉闷古板、冷情冷性的人心动。 贺兰铖同他相识十余年,别说是有女子能入他眼,就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子能近他的身。 而今日,谢玹竟如此纵容这位小娘子。 贺兰铖抬手免去容娡的行礼,不禁奇道:“谢云玠啊谢云玠,真是纳罕,你不是从来不让人接近这栋阁楼的么?” 谢玹瞥他一眼,虽神色寡淡,什么都没说,但意味很明显。 ——你不是人? 贺兰铖摔了棋,嚷嚷道:“我的意思是女人!女人!” 谢玹垂眼看向容娡:“容娡不一样。” 贺兰铖便不说话了。 容娡低头听着两人的对话,见谢玹面对皇子时,语气自若,气势竟也不输分毫,一颗心渐渐安定,心里的紧张消退不少。 她扯了扯谢玹的袖子,小声道:“谢云玠?” 谢玹颔首:“云玠是我的表字。” 容娡眼眸一转,从善若流:“云玠哥哥。” 谢玹只稍一犹豫,便默许了她的这个称谓。 见状,贺兰铖有些坐不住:“你既有约,我便先行离开了。” “等等。”谢玹出声拦住他,“方士与天命圣女之事,你刚才说的语焉不详,记得派人将相关的案牍给我。” 贺兰铖搪塞道:“好好,这半年来的朝政,我也命人整理之后拿给你。” 谢玹亦有些自己的耳目,对离开后的朝政知晓一些,贺兰铖的提议有些多此一举。 略一沉吟,他微微颔首:“可。” 贺兰铖脚步匆匆,才要下楼,便听谢玹毫无羞涩之意地淡声道:“离开时,记得避开族老的耳目。我与她在此见面,须得你帮衬遮掩一二。” 贺兰铖脚步一顿。 他算是看明白了! 谢玹这厮今日叫他来,就是拿他当掩人耳目的幌子! — 贺兰铖走后,容娡想到从白蔻口中打探出的一些往事,不禁有些唏嘘。 提到当今掌权的贺兰氏,不免要一并提及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乱。 彼时夷狄入侵,佞臣与外敌勾结,大开宫门与密道,任其屠杀。宫中数千人死于夷狄之手,积尸成山,破碎的血肉堵塞了洛水。 前任国君一脉……惨死宫中,无人生还。 好在谢氏一族誓死抵抗,又有前任国君的胞弟、也就是如今国君,不远千里从封地前来平乱,才驱除匈虏,守住了大巍江山。 谢氏二房的长君,正是亡在那场战役里。 谢氏一族如今的安富尊荣,与那一战关系匪浅。 白蔻是个极为冷静清醒的女子,然而同容娡讲起这些事时,语气中竟隐有愤恨的怒火。 国恨家仇,哪能不恨呢。 那场战乱发生时,谢兰岫嫁到了江东,未受到波及。容娡彼时才降生,对此并无太大感受,但她听谢兰岫提到过很多次前任国君的雅儒贤能,还有那位早夭太子的福慧双修,偶尔也会生出些憧憬,想要亲眼瞧上一瞧。 可惜,他们早就湮灭在史书中寥寥的几行文字里了。 ……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6节 容娡坐在谢玹身旁,思绪飘远,不禁叹息一声,想到一路走来见到的流民,心里生出点惆怅。 听到她这一声轻叹,谢玹放下手中的书籍,偏头打量她,微微蹙眉:“姣姣,你是觉得与我在一处,很是无趣么?”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籍,古朴又厚重。 容娡刚才见他在屏气凝神的翻阅,神色认真专注,便没有打扰他,兀自出神思考。 闻言,容娡收回心神,摇摇头,往他身上偎了偎,娇声道:“能与哥哥相处,我怎会觉得无趣。方才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谢玹抬手将她揽入臂弯间,垂眸凝视一阵她娇美的面庞,缓声道:“你若觉得无趣,可言于我,我近日看了些书,若觉得无趣时,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书中所写。” 他跪坐时背直如松,端方恪礼,哪怕容娡没骨头似的缠在他身上,也不曾改变他的坐姿。 容娡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书?” 谢玹垂着眉眼,眼睫轻眨,似是回忆一阵,而后温声背诵:“凡交战,先须端坐,定气凝神,以鼻引清气,口呵浊气一二口,节次叩齿舌搅华池,咽液,行导引之法。候他情|动,掐取彼右手指纹,咂住他舌,取他津液一口,仍吸……” 容娡只问他是何书,没想到他直接诵读起书中内容来。 他所读的书多半是圣贤典籍,容娡还以为他要告诉什么大道理,默默腹诽——哪有情人间的相会是背书的,这未免太枯燥了些。 但想到谢玹的禀性,又觉得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左右他声音很好听,即使是念书也不沉闷,便耐着性子听。 然而听着听着,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谢玹口中所述分明是…… 分明是房|中|术! 背后好像烧起了一团火,烧的容娡面色涨红,忙用力推了推他,将他的背诵打断:“哥哥!” 谢玹止住声,略带疑惑地看着她,面色空净又明淡。 容娡又羞又恼,推着他的胸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而抬眼对上他淡然冷澈的眼眸,忽地又不知说什么好。 支支吾吾半晌,只声如蚊讷道:“你、你从哪找来的这种书看……” 谢玹面色坦然:“你既对与我亲吻感到欢愉,却又说我的吻法不对,我便命人去寻了些秘籍,借此学习,方便你我来试。” 容娡霎时哑然无声。 想到从前自己为了勾引他而说过的轻浮话语,她顿时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咎由自取,浑身都如虫蚁啃噬般麻痒而不自在。 她原以为谢玹是坐怀不乱、清冷自持的君子,才肆无忌惮的任性撩拨。 怎知此人虽的确品性高洁,但太过较真,她随口浑说的话皆被他记入心中,因她的话,什么都想学上一学,这可如何是好? 容娡想到方才谢玹专注的神情,又窥见他眼中的好奇与探究,越发不自在。 她再也不要乱说话了! 僵坐半晌,容娡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我当真不是觉得无趣,只是想到一些往事而有些感慨。——哥哥知道‘血河之役’么?” 谢玹收放自如,见容娡不是在诓骗他,便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结。 听到血河之役四个字,他神情变得微冷。 沉默一会,才慢慢点头:“知道。” 容娡又是一声轻叹。 她抬眼看向谢玹,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攒着点薄冷的阴翳,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人沉默的对望一阵,他主动出声问:“怎么问起这个?” 容娡有些惆怅:“方才看见三皇子,忽然便想到了。我阿娘说,她未出阁时,曾见过先皇与太子。先太子出生时满城祥云,福慧双修,阿娘称赞他天姿灵秀,若他尚在人世,不知该是怎样的风貌。可惜……唉,真想见上一见啊……” 肩膀忽地被人扳了一下,容娡不明所以地止住话声,抬眼对上谢玹沉冷的脸。 ——明显是不悦了。 谢玹将她扳的面对着他,冷着脸审视她一阵,忽地俯身用力吻住她。 容娡吓了一跳,双手撑住身后的棋桌。 棋桌歪斜,玉质的棋子哗啦啦倾落,洒满她的裙裾,凉润润的,有点儿痒。 谢玹的吻也有点儿痒。 容娡的惊呼被他温凉的舌尖堵回口中。 好半晌,谢玹松开她的唇,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冷淡。 容娡气息不匀,微张红唇吐气,唇瓣红润润、水粼粼的。 谢玹深深看她一阵,抬手将绵软的她箍入怀中。 两种不同的心跳声,因为这个几乎要揉入彼此骨血的拥抱,渐渐同频交融。 容娡隐隐觉得,此时的他似乎有些古怪。 但她没多想,只气哼哼的指控:“云玠哥哥,醋坛子精。你是不是又醋了!” 谢玹目光闪动两下,嗓音沉缓:“不许想别人。” “……已经过世的人也不行?” “死人也不行。” 第44章 妄念(加更) 在谢府中住上一段时日后, 谢兰岫开始带着容娡在各个院落间走动,同各房的夫人、娘子渐渐相熟。 容娡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人情往来,她更愿意待在寡言安静的谢玹身旁, 也好过承受那些夫人仆妇们看向她时,如同衡量物件一般的目光。 但如今她们是居人篱下, 有些应酬交际无法避免。好在容娡一向擅长伪装, 面对人时作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尚且能够应付她们的打量。 来谢府第一日时, 容娡便见识到了府中严苛沉肃的家风。随着在各院间的往来, 慢慢发现整个家族的人做事皆一板一眼, 她深受影响, 不得不谨言慎行,渐渐有些理解谢玹为何是那种古板的禀性了。 谢氏重学风,府中像容娡这样大的小娘子,多半在学堂中修习课业,容娡在江东时也在学堂读书。谢兰岫听闻后,与四夫人商议一番,索性也让容娡前往学堂跟着听学。 如此一来, 既不用应付各房夫人, 与谢玹的见面也要方便许多, 说不准还能物色到更为合适的郎君,容娡自然乐意。 — 谢氏的学子皆在一间讲堂中修习, 不拘男女。 容娡与谢氏族人并不熟识, 她心知肚明谢氏的小娘子们未必待见她, 便也没有主动去攀谈。往往跟着容励来到学堂后, 便寻个角落坐下,一个人安静的温书。 偶尔学的累了, 会悄悄抬眼打量在座的年轻郎君们。 谢府学堂里所学的内容,比她以往在江东的学堂里学的要难许多,她虽称得上聪颖,但所学内容跨度太大,要多花一段时间方可熟读于心。 容娡还算好学,对此并无多少怨言。反正若她有不懂之处,暖阁里还有个学富五车的谢玹等着,随时可以教她。 只是,容娡虽无意攀谈,但她的容貌实在过于显眼,让人难以忽视。 一连几日在学堂听学后,渐渐有人按捺不住同她搭话。 谢珉是第一个被郎君们推搡过来的。 他一见容娡便脸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容、容娘子。” 容娡放下谢玹给她写了批注的书卷,目光不舍的在他清峻横姿的字体上流连一阵,慢慢抬起头,柔声道:“三郎君,寻我有什么事?” 众人瞧清楚她的脸,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谢珉屏气敛息,轻声道:“容娘子似乎有些畏寒?我这里有手炉……” 容娡下意识地摸向袖中谢玹给她的手炉,对他笑了笑,才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有人嚷嚷着跑进来:“夫子来了!夫子来了!快坐好!” 众学子推搡着,轰然如鸟兽散,规规矩矩地回到各自坐席上坐好。 容娡低下头继续温书,看着谢玹的字,不禁有些感慨,这人的字写得实在是好看。 她温书时,轻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堂中。 容娡坐席旁的小娘子不知看见什么,蓦地一声雀跃的惊呼。 容娡有些奇怪,抬起头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望见一身霜白衣袍的谢玹。 谢玹面容雪净,目光极具威严的扫过每一人,看向容娡时,不着痕迹的停顿一瞬。 “今日夫子不在,由我来授课。” 他嗓音温冷,不怒自威,哪怕课室里皆是与他一辈的兄弟姊妹,也无人敢窃窃私语,一时如鸦默雀静。 容娡看着他如玉的长指拿起书卷,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谢玹的授课方式,与平时教她并无太大出入,容娡不似旁人那般畏惧他,随着他的思路认真听讲,一堂课很快便过去。 课间休憩时,谢玹没有离开,端坐在讲堂前。 零零散散有几个学子上前请教疑问之处,容娡捏着书卷,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找他时,忽然感觉书桌前围了几个人。 见她抬头,三房的小娘子谢云妙首先同她搭话:“妹妹与容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吗?” 容娡乖巧地点点头。 谢云妙转头看了一眼容励:“眉眼间是有些相似,只是你们兄妹二人的性子实在不像。” 正与人谈话的容励,闻声低声笑啐道:“我瞧你就是羡慕我有这么个仙姿玉貌的妹妹!” 谢云妙的胞兄同他笑着推搡,但却无人反驳容励的话。 顾及着讲堂前的谢玹,众人不敢放肆,偶尔有一两声过火的谈笑声,立即有人假咳掩盖过去。 几人攀谈一阵,有人小声喃喃:“容励兄说的不错,容小娘子的确美若天仙,洛水女神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早先便听说三房有意同她议亲,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容小娘子并不知情,此事暂莫要提了!” 谢云妙打趣道:“兄长,表弟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你脸红什么。” 谢珉一下僵住,木头似的杵着,眼神不住往容娡身上瞟,红着脸说不出话。 容娡听见他们的议论,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去看谢玹。见他紧抿着唇,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她所在的这个方位,眉眼间的悲悯荡然无存,整个人冷的好似刚从雪地里穿行而出,顿时心道不好。 这醋坛子精,听了这一番话,岂不得醋晕? 容娡苦笑一声,略带怜惜地看向谢珉等人。 谢珉没品出她的意思,只知她在看自己,越发僵硬,脸红的要滴血。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7节 如她所料,讲学时刻一到,谢玹便冷淡的点了几个人名:“谢珉,谢琼,谢瑶,容励,邢简……谢云妙。” 课室里凭空冷了几分。 被点到名的几人齐齐看向他。 谢云妙大着胆子问:“兄长,你唤我们所为何事?” 谢玹冷漠道:“课间言语吵闹,举止不端,有悖家训,此堂课站着听讲。” 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容娡暗叹一声,一脸“果然如此”。 严格来说,谢玹的指摘并没有错,这几人的言行确实有不妥之处。 除却谢珉要同她议亲这层缘由,这些人毕竟正是喜爱玩闹的年纪,谢玹又是他们的兄长,完全可以闭着眼放过他们。 容娡私心觉得,谢玹是在公报私仇,有些不近人情。但经此之后,坐席中其他人看向谢玹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敬意,连带着被罚的几个谢氏中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崇意。 她本想打抱不平,见状,有些不解,但观这些人神情,顿时便觉得谢氏家风如此。虽然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并非是她能置喙的。 — 下学后,容娡故意墨迹一会儿,伺机与谢玹相会。 怎知谢珉有意与她同行,等了她许久。容娡不大好拒绝,略一思索,与他同行了一段路,而后才寻了个借口与他分别,悄然溜进谢玹的暖阁。 暖阁里温暖如春,一片静谧。 容娡嗅到一股淡淡的冷檀香,清楚谢玹应是在此等了她好一阵了,心里当即浮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原本可以态度强硬一些,一开始便推却谢珉。 但她没有。 她只是想着要给自己留条别的后路,便没有拒绝谢珉。 甚至,在与谢珉交谈时,还装作不经意的,留下几句引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怅然。 谢玹这般恍若神明的人物,因她的妄念而动容,向她投来注视,也因她染了几分凡尘。 若他知晓,她这信徒的对他的信念并不虔诚,届时会如何呢? 她抬步迈上楼阶,慢吞吞的往上走,心知肚明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谢玹,不禁有些苦恼。 抓心挠肝思索一阵,她心念一动,大致想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而楼上的谢玹—— 谢玹早知她与谢珉同路而行。 他能看出来,容娡似乎不抵触谢珉刻意的示好。 可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爱他,又为何要接受谢珉的情意? 还是说,她的心意,并非她口中所说? 一想到容娡脱离他的掌控,面对谢珉的示爱言笑晏晏,他心中便不受控制地烧起冷冽的妒火,火舌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几近无法冷静思考。 思绪破碎又重组,辗转间,他竟生出一分,想将容娡牢牢锁在身旁,只由他一人掌控、只由他一人可见的妄念。 ——她只能属于他一人。 然而即便是在想如此可怖的念头,他的面容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听见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谢玹放下手中的茶盏,掀起恍若覆着霜雪的眼帘,决定听一听容娡的说辞。 不及谢玹发问,容娡一看见他,便犹如一阵袅娜的香风一般飘到他怀里,眼眸闪了闪,娇声细语道:“哥哥是不是等我许久了?” 谢玹不声不语,沉默的听着。 见状,容娡清澈的眼眸立即浮出几分水雾,定定地瞧他一阵,伏在他怀里,耷拉下脑袋。 她攥着谢玹的衣角,吸吸鼻子,委屈巴巴道:“哥哥是不是怨我了?” 谢玹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咬字微冷:“怨你什么?” 容娡观他神情,不禁倾身将他抱紧,纤长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嗓音也适时染上几分哭腔。 “怨我朝三暮四……虽嘴上说着与哥哥有情,却任由谢珉与我纠缠不清。” 谢玹面沉如水,任她将他整洁的衣料揉出层叠凌乱的褶皱。 他本来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的,然妒火烧心,竟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受控制的带上点冰冷的讥诮: “你也知道自己的见异思迁啊。” 他的手搭在容娡的后颈上,拢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凉如玉的手指贴着颈侧的皮肤摩挲,却并无暧|昧之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令容娡背脊生寒,脑后发麻。 “是,我是知道。” 容娡僵了一会,迫着自己自阴冷的触感中抽出心神,半真半假的嘤嘤垂泪。 “母亲迫切的想为我寻个好夫婿,她颇为钟意谢珉,频频敲打我。我只得顺着母亲的意同他周旋,但那实乃是无奈之举,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谢玹哥哥你一人,即使是死了也只甘愿同你长相厮守。” 她搬出母亲为自己开脱。 谢兰岫的确有与三房结亲的意思,她并非是在撒谎。 谢玹清峻的脸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容娡抽噎着落泪,一副为母所迫的模样,楚楚可怜。 心里却满不在乎的想,若是谢玹因此嫌恶她、不再同她亲近,还好她未卜先知,为自己找了谢珉这条后路。 虽谢珉处处不如谢玹,但总归年少一些,又满心满眼皆是她,比谢玹要好拿捏的多,倒也算差强人意。 谢玹望着她盈盈的泪眼,听着她哀切的言辞。 虽明知她或许是心口不一、假意哄骗,但心中烧着的那团火,还是被她的眼泪浇灭了。 她承诺过的,会一直在,会一直陪着他。 谢玹垂下眼帘。 睫羽垂落,遮掩眼眸,眉宇间隐有悲悯,眼底却深沉莫辨。 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佛像,慈悲有余,但超然物外,不通人性。 不知想到什么,他抚在容娡脖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连忙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动作亲昵,隐约带着点安抚与讨好之意。 谢玹木然地看着她,唇角慢慢的、反常的,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笑里隐有一丝森然的轻讽。 不知是笑她拙劣的吻技,还是在笑,自己因她破绽百出的哄骗而动容。 窗外的天色无声无息的沉黯下去。 谢玹长睫一眨,眼眸泛起波动,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庞: “你会与我长相厮守。” 她说过,她是属于他的。 便是死,她也得与他的尸骨埋葬在一处,陪在他身旁。 如此,倒也算允诺她所说的—— 至死不渝,长相厮守。 第45章 沉沦 容娡浑然不觉谢玹心中所想。 她悄悄抬眼看谢玹, 只觉得他的神情在暖融的烛火下显得很温柔,眼角眉梢攒着的雪意消融,染了几分案边放着的红梅的昳丽之色。 此时的他, 像神山之上,一株含雪的寒梅, 晶莹美丽, 近乎妖冶。 却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凛然神性, 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容娡偏要去做那个剑走偏锋的犯上者。 谢玹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 才伸出手温柔的摸了她的脸。 容娡想了想, 凑上前去吻谢玹的唇角, 毫无章法的啃吮一阵。直至听到谢玹的呼吸微微不稳, 才心满意足的松开他,打量他的神情。 这下,总算染上几分烟火气了。 见谢玹神情温和,容娡便没细究他方才古怪的言行,只当自己再次哄好了谢玹。 让他深信不疑,她非他莫属。 — 在谢府的日子,日复一日, 循规蹈矩的过去。虽有些一成不变的枯燥, 但比容娡逃亡路上要舒坦太多。 唯一的变数是谢玹。 容娡总觉得, 回到洛阳后的他,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也说不明白, 只直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她心知谢玹并非是她能够掌控的人, 他未必能长久的给她安身立命之所。 在谢府里住的久了后,她渐渐躲着谢玹, 悄悄为自己相看合适的年轻郎君,留作后路。 此举对谢玹来说,似乎有些不厚道,容娡也曾在内心激烈的思索良久。 不过,想到谢玹未必对她有几分情意,他同她亲昵,或许也只是出自于如今的她,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有几分新奇。 母亲同她说过的担忧,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且不论谢玹这样的身份地位,会不会同世家大族联姻。 就算他有要娶她的念头—— 日后引诱之事暴露,如若谢氏族老施压,谢玹仕途不顺,未必不会对她生出厌弃之意。 说不准还会将罪责尽然推到她身上。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8节 更何况,谢玹虽同她相好,却从未提过半点婚娶之事。 这样想,似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她没必要吊死在他身上。 总归她也算是下了血本救过谢玹,如今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 除却谢珉外,长房夫人的外甥邢简似乎也颇为合适。只可惜他并不在谢府久居,容娡身边又常有谢玹派来的白蔻与白芷跟着,一时寻不到偶遇的机会,只得暂且作罢。 — 谢府有几百仆从,人多的地方,一旦交谈起话,不免要生出些真真假假的流言。 令容娡意外的是,谢府这样严苛古板的地方,竟也会有人乱嚼舌根。 谢玹最近有些忙,容娡照常下学后,询问白蔻,知晓谢玹去忙朝政,不在府中,便径直回了晴菡院。 她正围坐在暖炉前取暖,忽听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谢兰岫不知从哪个院落回来,惊慌失色的走进门,看见她,面色一缓,抬手将仆从皆斥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容娡有些奇怪,才要问话,便听谢兰岫低声质问:“姣姣,你同长房那大公子是不是还有来往?” 这段日子,容娡偷偷同谢玹见面,偶尔回来的晚了,会胡编借口托容励为她遮掩。眼下谢兰岫目光灼灼,她想了想,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谢兰岫叹息一声:“我就知道。” 她脸色复杂:“我从前不是说,怎么都想不到谢府里有这样一位人物?今日才有了头绪。” 容娡若有所思。 “府中有这样一位公子,却鲜少听那些夫人们提起,我本就有些奇怪。” 谢兰岫走到门前张望一阵,回来后声音压的更低,“今日路过花苑,不经意听到两个仆妇在说闲话,我悄悄听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位郎君命里带煞,一出生便险些将大夫人害死,她们好像还说什么,原来大夫人怀的是双胎,不知为何降生的只有他一个,许是被他克死了……” “方士断言他命格凶险,长君险失爱妻,便将他送去寺院养着,不曾张扬,也没取名,待他七八岁时,大夫人养好身子后,才将他接回府中住。不过这位郎君及冠后似乎极少在府中住,最近不知为何回来了。姣姣,依我看,要不然——” “阿娘。” 听到此处,容娡缓慢的眨眨眼,脸色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大旱么?” 一听这话,谢兰岫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说不出话。 “那些人为了求雨,捏造了个名头,险些将我烧了祭天。”容娡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信这些荒谬的命格论,也不喜这样的言论,阿娘日后还是莫要在我面前提及了。” 顿了顿,她站起身,叮嘱道:“这里是谢府,不是容府。阿娘教导过我的,要谨言慎行,方才那些话,日后还是不要提及为好。” 谢兰岫惨白着脸,望着不知不觉间同自己一般高的的女儿,在一刹那,没由来的,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淡的疏离。 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下一瞬,容娡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乖顺的冲她笑了笑,柔声问:“阿娘看见那仆妇的模样衣着了么?” 谢兰岫脊背一松:“我没大在意,只记得有一人似乎穿着血青的夹袄……哦,对了,嘴唇上好像有个胎记。” 这便足够了。 容娡笑着对她说了些安抚的话,待谢兰岫恢复如常,便抬足往外走。 谢兰岫在身后问:“姣姣,你干嘛去?” 容娡转过头,温和一笑:“阿娘宽心,随意转转啦。” 迈出门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半点笑意也无。 “白蔻,白芷。” 白蔻与白芷依言走近。 瞧见她的神情,二人双双不禁一怔,旋即话多的白芷轻笑道:“人人皆说有情人相似,我原先不信,如今瞧着娘子的神情,与君上当真有几分相像,唬了我一跳。” 容娡摸摸脸,敷衍一笑。 “随我去拿两个人。” 她自诩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不过是在利用谢玹。 但,她看不得别人对他哪怕是有半点诋毁。 这人毕竟是,从初见开始,便将她自危难之中拯救出来的—— 高居神坛之上的神明。 容娡此举虽意在惩戒出气,但同样抱有私心。 如今她与谢玹之间的相处不温不火,没什么进展,她也是想趁机试探谢玹对她的情意。 眼下,谢玹依旧是能给她庇佑的最佳人选。 如果有可能—— 她想让他在神坛上,便对她心生爱意。 —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暖阁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侍从依次点燃灯盏,昏黄的光线里,谢玹穿着一身白衣,犹如一抹未曾消融的雪。 他端坐如松,沉默地听贺兰铖倒苦水。 “父皇越发迷糊,将那些烂摊子朝政丢给我,我真是半点也不想管。你说他就不能立个储君么?我既不为长也不是嫡出,那些皇兄皇弟却因此事处处给我使绊子。你前些日子不在不知道,父皇说让我代理朝政时,大皇兄看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原地杀咯……” 谢玹满脸平静,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淡声道:“无为自化。” 贺兰铖长长吐出一口气。 “无为……谢云玠,你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世家鼎立,哪有半分容我治理的空间。不过前些日子各州郡新选拔出一些大中正,似乎有一些可用之才。” 谢玹摩挲着茶盏:“嗯。” “父皇近日独宠一位美人,传言说她是天命圣女。昨夜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将那美人蒸——”贺兰铖有些说不下去,摁了摁额角,“罢了,得过且过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血河之役后,他的父皇便像变了一个人。 贺兰铖吐够了苦水,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愿治理朝政?” 谢玹似笑非笑:“我不是国师么?” 贺兰铖沉默下去。 国师…… 国师哪有什么实权。 与其说是国师,不如说是在谢玹身上加了层禁制。 贺兰铖暗叹一声,枯坐半晌,起身辞别。 下楼时却险些同脚步匆匆的静昙撞在一处。 静昙匆忙对他赔礼。 贺兰铖免了他的礼数,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停下脚步。 静昙道:“主上,容小娘子带着白蔻和白芷,以‘谣诼’之名捉了两个仆妇,将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白蔻与白芷效命于谢玹,戒律堂里有不少族老之人,如此一来必然能看穿二人之间的往来。 谢玹并不在意这层缘由。 他眉尖微蹙,神色微冷:“如何谣传她?” 静昙摇头否认,语气却颇为畅快:“她们并不是谣传容小娘子,而是谣传您。” 谢玹一怔。 贺兰铖在楼梯处侧耳听了一阵,见方才还沉如死水的谢玹,神情泛起波动,啧啧称奇,笑道:“谢云玠啊谢云玠,你那位小娘子,倒是当真护你护的紧呢!你何时给人家一个名分?” 他略知容娡的来历,心知肚明,以谢玹的身份,绝不可能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此番出言,不过是意在调侃。 说完,他便离开了。 谢玹垂着眼帘,沉默一瞬,沉声道:“不会太久。” “她人如今在何处?” 不及静昙回应,谢玹便披上鹤氅要往外走。 清隽的身影,才走出暖阁,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旋即他便被容娡温软的身躯扑了满怀。 “云玠哥哥!” 容娡环着他的腰,眼眸亮晶晶的。 她在笑。 漂亮的眉眼鲜活飞扬。 笑容里隐有邀功之意。 好像在说—— 看吧,我说我会帮你处理这些说闲话的人。 我做到了。 谢玹看着她娇美的面庞,心里蓦地掀起古怪的浪潮,细密地牵扯着他的心绪,剧烈的翻涌。 他其实从未将这种谬论放在心上。 旁人去处置时,他也往往事不关己地漠然置之。 只是如今为他出头的人是容娡,便有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是他的。 她兑现了她的誓言。 奇异的情绪,一点一点攒积为滔天之势,层叠击溃着他的理智。 谢玹不是谢珉那些年少之流。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59节 这种讨好他的手段,以往不乏有人用在他身上,并不能令他有所动容。 令他动容的,是频频脱离他掌控的容娡。 他清楚地知道容娡的所作所为,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但他愿意听信。 也甘愿沉沦。 谢玹俯身将她拥紧。 清浅的甜香幽幽缭绕。 谢玹嗅着她的甜香,忽地忆起,自遇见她后,他好像……极少梦见那些尸山血海了。 容娡总是如此有本领。 令他不由自主的生出,想让她永远只属于他的妄念。 第46章 赴宴 容娡从戒律堂来暖阁时, 天色已晚。 她才到暖阁不久,外面便隐隐起了风。寒风刀子似的割着人脸,天幕阴沉, 似乎有要下雪的意思。 容娡畏寒,窝在谢玹臂弯间思索一阵, 索性决定不回晴菡院, 留宿在长房这边。 至于阿娘, 自有谢玹会想办法帮她遮掩。 谢玹的暖阁里放着的尽然是各类书籍, 并未设床榻, 她便跟着谢玹回了他的院落。 路上, 容娡不禁好奇地张望。 这还是她第一回 来谢玹在谢府的院落呢。 容娡原本有心打量一番, 奈何夜黑风高,看不清楚,只觉得院落十分大,空旷而冷清。 谢玹一手持着灯盏,一手牵着她的手腕,走在她身前,颀长高大的身影为她遮挡大半寒风。 待将她引到一间居室前, 他温声道:“你今晚宿在此。” 容娡偎在他身旁, 抬起眼看。门窗里黑黢黢的, 支摘窗被风吹得咣当作响,有点瘆人。 她当即瑟缩着抱紧谢玹的胳膊:“我一个人睡, 会害怕。” 谢玹抬手指向旁边的居室:“我宿在邻室, 莫怕。” 容娡还是害怕。 与谢玹相处这样久, 她渐渐熟悉他的脾性, 知晓谢玹极为好洁,虽平日不大显露, 但他所用之物绝不能被旁人沾染。她记得很清楚,上回他同贺兰铖对弈后,冷漠地唤来静昙将他用过的棋子丢弃。 想到此处,不禁委屈巴巴地吸吸鼻子:“哥哥是嫌我么?为何不愿我与你同宿一间房?” 谢玹沉默一瞬,垂眸看向她,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姣姣,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同宿,甚为不妥。” 听了这话,容娡不以为意,心道,若是与旁的男子同宿,当然不妥,她必然要避之若洪水猛兽。 但之前她中了药,百般勾引谢玹,这人仍坐怀不乱,可见他绝非为欲|念左右之人。 她才不会怕他。 便摇晃着他的胳膊,满不在乎,甜声哄道:“我心悦你,若是不能与你同房而宿,那才不妥呢!” 谢玹这回沉默的稍久一些。 最终还是无奈的向她妥协,容她宿在自己卧房中,他自己则睡在外间的卧榻上。 容娡嗅着冷檀香,雀跃的在被褥间滚来滚去。 然,因着之前几次谢玹突如其来的吻她——还吻的那般让人招架不住。容娡虽蠢蠢欲动,但有些拿不准他如今的想法。辗转一阵,没敢不知死活的撩拨他,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很快便入睡。 夜里,她睡得有些不踏实,迷蒙的哼唧了几句谢玹。 半梦半醒间,好像真的看见谢玹走到了她的榻边。 无边浓郁的夜色里,他的神色莫辨。似乎,在盯着她瞧了一阵后,俯身轻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吻过她后,还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容娡困的迷糊,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只当他可能是要量她的手腕,给她做什么暗器防身。 第二日晨起后,她头脑发沉,哈欠连天,将夜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今日不必去学堂,容娡依偎着谢玹,温习了一会课业,被他送回晴菡院。 — 谢玹并未刻意声张她与他的往来,但自那之后,也并未刻意将与她的亲近避人耳目。 府中人多眼杂,谢玹又身份特殊,盯着他动向的人不少。 以往那样多的小娘子试图亲近谢玹未果,如今竟让初来乍到的容娡接近了他。 很久便有风言风语兴起,越传越离奇,说容娡是勾人的狐狸精。 但没几日,那些谣言便偃旗息鼓。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摆平的,但既有他出手,她便不必忧心。 — 许是因为想撮合谢珉与容娡,与谢珉一母所出的谢云妙,频频来找容娡攀谈,渐渐与她相熟。 毕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同她亲近没什么坏处。容娡衡量一番,坦然接受了谢云妙的亲近,假装温和地同她相处。 但她知道她们彼此不过各有所图,实则待谢云妙并无多少亲近之意。 腊月的某一日,下了场极大的雪。 出行不大便利,又临近年关,夫子索性停止授课,让他们休假。 学子们不禁欢呼,皆称瑞雪兆丰年。 容娡望着白茫茫的新雪,也有些欢喜。 下学后,谢云妙凑近她:“近日天寒,侯府说要举办暖寒会,妹妹应当还没出府逛过吧?要不要与我同去?” 容娡垂眸思索。 谢云妙又道:“据说排场极大,许多达官显贵都要去,连大房的长兄他们都要去。走吧,随我去见一见。” 容娡来洛阳这样久,还不曾出过谢府。听她说连谢玹都要去,想来会有不少合适的青年才俊,或许她能物色几个合适的郎君。 思索须臾,她点头应下。 如今洛阳时兴淡色,容娡来到谢府后,便常穿素色衣裙,打扮的温婉素雅。 翌日去赴宴时,她挑了一条素净的水色曲裾穿在身上。想着要显露身姿,并未穿的过于厚重。 容娡与谢云妙同乘一车,怎知行至半路,不知是因地面太滑、还是因马车出了故障,车厢猛地一歪,险些散架,无法再继续前行。 她们只得下车。 举办暖寒会的地方与谢府离得颇远,路也有些偏僻。 继续走着前行,或是走路回府,皆要大费周折。 容娡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手脚僵硬,安静的垂着眼,听谢云妙叱责车夫与仆从。 她眼皮直跳,有些后悔今日去赴宴了。 仆从们对马车束手无策,聪明些会来事的侍从,小跑着回府请新的车夫,至于愚笨些反应慢的,只得陪着谢云妙她们站在原地挨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没等到谢府的马车,倒是遇见了同去赴宴而路过的小娘子。 那些娘子同谢云妙相识,瞧见她,命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掀起帷帐,同谢云妙搭话:“妙娘,这是怎么了?” 谢云妙冻得不住哈气暖手,一瞧见熟人,也顾不得礼仪,连忙钻入马车里,同她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 说到最后,忍不住埋怨道:“真是倒霉!” 那娘子连忙柔声宽慰。 她们谈话的期间,容娡始终垂着眼,死死攥着不怎么温热的手炉,不声不响,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心知肚明,自己初来乍到,又无权无势,同城中这些显贵家的女儿并不相识。她们未必会在意她。 好一阵,谢云妙才想起容娡来。 她掀起帷帐,才要唤她上车,然而环视车内,忽地面露难色。 这辆马车并不怎么宽敞,除她之外,还坐了四人,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谢云妙不大好意思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娡,出言相求这些贵女。 车里众人并不认识容娡,原本见她容色倾城,正犹豫要不要挤一挤,然而问过容娡身份,听说是个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后,便不怎么在意受冻的她了。 踯躅一阵,谢云妙愧疚而懊恼道:“妹妹,车里容不下人了……是我对不住你。” 容娡抬起苍白但仍不失娇美的小脸,温顺的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碍事的。” 表面上柔声细语的安慰,实则心里一片漠然,恨得咬牙切齿。 待她如愿以偿,得了权势,早晚有一日…… 然而她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落入谢云妙眼中,便是她即使受了委屈,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谢云妙越发愧疚,坐在车中,陪她等了一阵。 谢府的马车迟迟没来,反倒是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 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掀开帷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娡,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小娘子,你似乎遇到了难处,可需我载你一程?” 正是大冷的天,这人的手里却反常的拿着一把刀扇,古怪至极。 容娡心念微动,垂着眼帘,琢磨他的身份,没有应声。 哪知马车里的谢云妙瞧见这人,脸色大变,步履匆匆的下了车,挡在容娡面前,用力“呸”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贺兰铭,你少惺惺作态!我们谢府的人可由不得你胡来!” 贺兰铭不甚在意的笑笑:“胡来什么?谢小娘子出言不逊,未免有些过于放肆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0节 他姓贺兰,应为皇室,然而面对出身于世族之首谢氏的谢云妙,即使是她不知礼数,也拿她毫无办法。 容娡被她挡在身后,见此一幕,若有所思,眸光微闪。 谢云妙紧紧护着她,仰着脖颈,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闻言冷笑道:“你为了讨陛下欢心,做的那些腌臜事,整个洛阳谁人不知!被你带走的那些女子哪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休想拿我们谢府的人去应付差事!” 不知她揭穿了什么,贺兰铭脸上的笑荡然无存,阴鸷地盯着她。 他长着一张容长脸,眉骨很高,沉沉压着狭长的眼眸,不笑时面相有些瘆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懂什么!” 谢云妙毫不客气的回怼:“不阴不阳的老男人,休想捣鬼!吃你的五石散去吧!” 贺兰铭阴沉着脸,阴森森地瞧她们一阵,视线轻飘飘地自容娡身上滑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抬手命马车离开了。 谢云妙转过身来握住容娡冰凉的手,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铭离开的方向,沉声道:“此人是国君的长子,为了帮陛下找什么神女,用尽手段。不过他没什么权势,我们谢氏也并不畏惧皇权,有谢氏在,你不必害怕,日后见到他避开些便是了。” 容娡想起那人毒蛇一样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乖巧的点点头。 谢云妙受不住冷,同她说完话,连忙又钻回温暖的马车。 容娡本就畏寒,此刻虽然裹着大氅,仍冷的牙关直颤。 口鼻间呼出的稀薄热气,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凝成晶莹的薄霜,显得她整个人盈盈柔弱,有种楚楚动人的美丽,像是雪中的仙子。 众位娘子不禁看得呆住。 但她们急着去赴宴,不能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容娡误了行程。 容娡故作柔弱的试探一番,见她们丝毫没有动容,便没有自讨没趣地开口,恳求她们让她上车暖和。 谢云妙望着雪中茕茕独立的容娡,纠结一会,虽有些愧疚,但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便塞给她一个手炉,好声好语的嘱咐她一番,便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马车里的一位娘子往车外张望一阵,拍了拍她的手,道:“妙娘快看,那是不是谢府的马车?” 谢云妙闻言松了口气,心里的负担减轻不少,忙对容娡道:“妹妹冻坏了吧,快些上车去。” 然而当她望向那位娘子所指的方向,看见那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时,忽地犯了难。 是谢府的马车不假,但是…… “似乎是国师的马车。” 有位娘子小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的噤声,目露敬畏。 国师谢玹,渊清玉絜,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在座的小娘子,或因他的容色,或因他的才华,总之倾慕谢玹者不在少数。 虽如此,但……传言他有命煞加身,如今盛兴神佛之说,她们不敢随意靠近。 况且,放眼洛阳,谁人不知谢玹那不近女色的习性? 早些年时,有位爱慕他的女子偷偷靠近马车,未近他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 他是国君看重的心腹,是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这样一个犹如神坛之雪的人物,又怎会屈尊降贵,破了先例,同一个女子共乘一车。 有热心肠的娘子连忙提醒容娡:“娘子且慢……” 然而听见行车声,一直默然垂着头的容娡,抬眼望见那辆逐渐靠近的、属于谢玹的马车,眼眸忽地亮了亮。 “表兄!” 众娘子纷纷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觉得她太过大胆,也太过不知死活,一时也忘了要赶路之事,不约而同的等着看后续。 只有谢云妙,望向那辆渐渐减缓的行驶速度的马车,面露古怪之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马车碾过结着冰的路面,发出些噼啪的脆响,一声一声,敲打在人心上。 容娡没有动。她在等着他来。 那辆属于谢玹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容娡面前。 谢玹抚开帷帐,露出半张雪净清峻的侧脸,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微微蹙眉。 容娡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仰面看向他。 谢玹的手里拢着一串碧色的菩提手持,手持的穗子被微风轻轻抚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漠无一物,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不枉她使遍浑身解数,让他对她侧目。 容娡望着谢玹清隽的眉眼,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好像这一个时辰里,所有的难过与不甘,尽数在此刻翻涌上她的心头,横冲直撞,撞的她眼眶酸涩。 她的眼眸里,浮上薄薄的雾气,泛出一点,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的泪光。 只垂着头小声唤:“哥哥……” 谢玹走下车,身形如松,霜色的衣摆扫出些冷清的气流。 他展开手里的狐裘,披在容娡身上,冷淡的偏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马车里的谢云妙,面容冷的如霜雪凝铸。 谢云妙窥见一丝冷漠的警示之意,当即打了个哆嗦。 然而谢玹垂眸望向容娡时,眉眼间覆着的霜雪却在一点点消融。 谢云妙想起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 她原本不以为然,并不相信。 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不得不相信—— 传言非虚。 车中众人惊得说不出话。 谢云妙明白在座的这些娘子在想什么。 但,此刻的她无比清楚,她们皆想错了。 并非容娡不知死活。 而是,长兄的确待容娡很是不同,可以为她破例。 他对她有情意。 第47章 走水 谢玹的马车宽敞又温暖, 容娡坐进去后,顷刻间便被温融的暖意包围。 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残存着些谢玹的体温, 很快便将她浑身上下的寒意驱退。 冷檀香熏得眼眶发胀,容娡垂着脑袋, 没由来鼻尖发涩, 安静地倚着车壁坐好。 踯躅一会, 她目光闪烁, 虽然心里委屈, 但没敢往谢玹身上贴。 此回出门, 她并未知会谢玹, 白蔻与白芷也被她支开,没有跟着随行。 她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的意思,但也存着几分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思。 谢玹并未追究她这些事,而是打量她一阵,若有所思。 “穿这么少。” 闻言,容娡不禁心虚。 她本就爱美,此回出门又是为了伺机相看合适的郎君, 特地穿的修身的轻薄衣裙。 怕他察觉端倪, 她心念一动, 连忙哭出声来,抽噎着道:“哥哥是在责备我吗?” 谢玹沉默一瞬:“我并无此意。” 容娡怕他发觉自己的心虚, 刻意将哭声放大了些:“我知自己人微言卑, 洛阳的权贵皆轻视我……哥哥若是也像他们那般嫌我, 我现在便可以下马车, 不再令哥哥美玉蒙尘。”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低微的身世, 想到方才站在雪地里犹如罚站一般的憋屈与难堪,又想到谢玹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并未说出关切之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恼火,眼泪不受控制流的越发凶,哭哭啼啼地喊“停车”。 车夫听命于谢玹,自然不会任她使唤。 见状,容娡越发火大,怒火攻心,竟当真要跳车。 谢玹长臂一捞,掐着她细柳似的腰将人扣紧怀里,眉尖紧蹙:“不要命了?” 容娡踉踉跄跄地坐在他怀里,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气恼地挣扎两下,奈何不得他,悲从中来,呜咽着道:“对,洛阳人人皆轻视于我,不活也罢!” 她惜命的很,此番不过是羞恼之下的气话。 然而谢玹听了这话,面色忽地一沉,自她身后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嗓音冷涔涔的:“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若胆敢死……” 浸着寒意的发丝溜入容娡的领口,像一尾滑溜溜的小蛇,冰的她打了个哆嗦,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些。 她说不出话,但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心里突突急跳,只觉得谢玹的话意十分古怪,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威胁她,不敢再挣动。 唯有思绪惊疑不定。 好半晌,谢玹将她松开,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满是褶皱的衣裳。 他凝视着容娡,淡声道:“今日出门时,你当知会我。” 语气淡淡,并不像是窥破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告诉她,不必捱受这遭冻的做法。 容娡尚未从方才缓过来,总觉得他话语里带着过于强势的掌控之意,令她觉得古怪至极。 须臾,她思忖着哄道:“人言可畏,我是怕有损哥哥名誉,才没去告知。……我知错了。” 然而,最后还是倚靠谢玹,才得以从那种难堪的局面中走出来。 还好他路过了。 若不是有他,容娡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小心地往谢玹身上偎靠,不禁郁闷的叹息一声。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1节 谢玹长睫一眨,目光松动,将她的手拢入袖中:“不碍事。——还觉得冷么?” 容娡又往他身上贴近一些,半真半假地落下几滴泪:“有哥哥在,早就不冷了。” 谢玹便不再多言。 容娡依偎着他,见他垂眼专注地翻看案牍,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埋怨他古板沉闷,实在是不懂风情。 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 又过了一阵,不知是窥破她心中所想,还是因为什么,谢玹忽然出声:“不必因那些轻视你之人伤神。” 他应是并不擅长说这种安抚人的话,语气显得很清傲。 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在意无足轻重的蝼蚁。 — 通幰七香车停在侯府门前,霎时便吸引了诸多视线。 然而,当望见容娡自率先自车中走下来时,这些视线纷纷变得惊诧愕然,更有甚者还用力揉眼。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谢云妙乘坐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停下。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容娡转过身,与谢云妙对视一眼,温婉乖顺地对她一笑。 谢云妙面色古怪,打量她一阵,率先挪开视线,与身边人搭话。 容娡的示好落了个空,她神情一顿,不甚在意地笑笑。 暗中咬紧牙关。 谢玹瞥她一眼,低声唤:“容娡。” 她回过神,随谢玹走入侯府。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谢玹面前,瞧见裹得犹如雪团一般的容娡,又惊又诧,踟蹰不前。 容娡没料到他会这样受追捧,不好妨碍他的公务,渐渐有些不自在。 好在入府之后,宴上男女分席而坐,她同谢玹知会一声,扫视一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小娘子们三两成群,谈笑风生。 谢云妙没有过来找她。 容娡在洛阳并没有其他相识的小娘子,经过与谢玹同乘这么一遭,也不大好明目张胆的物色合适的郎君,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偶尔好奇的抬眼,悄悄打量侯府的装潢,倒也不算枯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的坐席上,落座了一位女子。 容娡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过去。 对方和善的对她笑笑,瞧清她的面容,由衷地感慨道:“姑娘生的真是美丽。” 她夸得很是真诚,容娡喜欢美人对她的欣赏,便甜甜地冲她一笑。 许是见容娡也是一人独坐,那位娘子便同她搭话:“我姓许,单名一个‘蕙’字。方才似乎见娘子是与国师一齐入府,想来是谢府中人?” 容娡轻轻颔首。 许蕙为人看上去很真诚和善,容娡并不反感她的搭话,只是不知如何同这样真诚的人交谈。 顿了顿,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有些犹疑道:“姐姐提到国师,是要与我打探他么?” 许蕙哑然失笑:“怎会,我早便成亲啦。” 她抬手指给容娡看:“那位是我夫君,我二人成亲已有五载,女儿都已经四岁了。” 容娡顺着她的手看去,看见她指的是一位正与谢玹交谈的温润如玉的郎君,视线轻轻从谢玹身上滑过,转头赞叹道:“哎呀,郎才女貌,姐姐同他应当很是恩爱吧?” 许蕙面色晕红,掩唇轻笑,瞧着完全不似已婚的妇人。 两人又随意搭了几句话,容娡方知她与夫君来自外郡,因着夫君被举荐为大中正,才搬来洛阳。 同样是自外郡而来,容娡深有感触,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用过宴后,众人分散开游园。 谢玹位高权重,但因南下之故,许久不问朝政。此番一现身,立即被一大群朝官围着咨事,抽不开身。 容娡没自讨没趣的往他跟前凑,与许蕙结伴而行。 侯府的这座宅邸据说已有两百年历史,古朴庄重,亭台楼阁,多半用木质榫卯相衔,低奢华丽。 容娡边走,边与许蕙交谈,忽然察觉到前方似有骚动,便止住话声,往出声处看去。 一位衣着繁华的女子带人堵住前路,盛气凌人道:“李复举,你给本公主过来!” 听见这个声音,容娡身旁的许蕙面色忽然一白。 容娡心中奇怪,正犹豫要不要关切她,便见那女子大步向前,扯住许蕙夫君李复举的衣袖。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偏头看向许蕙。 许蕙面色发白,眼神虚浮,喃喃道:“是……骊华公主……” 骊华公主同李复举拉扯一阵,李复举强忍怒火,挣开她的手,拉开距离:“公主自重,我已有妻室。” “妻室?”骊华公主轻蔑的笑了笑,“不过是个寒门女罢了,有什么好的?同她和离,与我成婚,日后有的是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同样是寒门出身的容娡,听的心中不适,皱起眉头。 许蕙死死咬着唇,注视着前方,强忍泪意。 四周渐渐围上些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闹剧。 有人知道许蕙的身份,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 容娡站在她身旁,也承受了些各怀心思的打量。 无故被波及,她渐渐烦躁,正犹豫是否要抛下她去找谢玹,蓦地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下意识地抬眼寻找,猝不及防对上贺兰铭的阴鸷的眼。 贺兰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挑起眉,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容娡仿佛被毒蛇蛰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连忙别开视线。 这样荒唐的闹剧,分明有诸多风雅名士在场,却无人上前劝阻。 拉锯半晌,反而是向来冷情冷心的谢玹,被身边的男子推着,如同一抹耀眼的新雪一般走上前。 在场之人瞧见他雪净清峻的脸,吵嚷声霎时消减大半,连骊华公主都噤了声。 见他成了众矢之的,容娡倏地止住朝他迈去的步伐。 迎着各色视线,谢玹面容无波,略一沉吟,只淡声道:“复举,你方才询问之事,我有眉目,随我来吧。” 容娡远远望着,敏锐地窥出谢玹一贯清沉的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之色,不知是怎么了。 骊华公主明显忌惮谢玹,眼睁睁看着他将李复举唤走,却毫无办法。 她柳眉倒竖,面色愠怒,待谢玹走后,怒冲冲踢翻一个炭火盆,凌厉的目光的在人群扫视一圈,似是在找什么人。 贺兰铭捏着刀扇,悠哉走上前,同她低语几句。 许蕙若有所感,连忙转身闪避。 炭火盆滚了几圈,火星四溅,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栏柱,蓦地起了火。 有人惊叫:“走水了!” 众人纷纷慌乱奔逃。 见状,容娡也无法置身事外的待在原地,目光逡巡一阵,未曾看见谢玹,索性起身往许蕙离开的那个方向走。 怎料火势愈发大,浓烟滚滚,扰乱视线。 府中霎时乱成一锅粥,吵嚷声此起彼伏。 容娡不熟悉路,又寻不见谢玹,心中焦灼不已,渐渐与人群走散。 不知走到何处,后颈忽然一痛。 来不及反应,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48章 锋锐 谢玹身形如松, 走在李复举等人身前,沿着栽种绿竹的蹊径走了一段路,一经远离骊华公主的视线, 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面前并行的两人。 周围的青墙上覆着点未消融的雪, 他的眉宇间也覆着清凌的雪色, 面容清峻, 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李复举是个聪明人, 心知肚明谢玹唤他来, 是在为他解围, 连忙恭敬地拱手道谢。 谢玹淡声应下, 同他商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政事,便让他离开了。 冷风岑岑,四下竹影婆娑,窸窣晃颤,偶有叶上几点残雪簌簌滑落。 待李复举走远后,谢玹目若寒冰,冷声对身旁人道:“魏学益, 你未免过于放肆。” 魏学益正是在刚才, 将谢玹推到众人面前的男子。 此人目若朗星, 面如白玉,二十五六的年纪, 通身文人清儒气质, 如今在朝中担任御史大夫的要职。 闻声魏学益的笑脸僵了一瞬:“君上, 我怎么了?” 谢玹伸手拢了下身上的鹤氅, 瞥他一眼,嗓音沉冷:“你不该将我推上前。” 他远远望见骊华惹出的乱子, 本欲置身事外,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去寻对面惶惶不安的容娡,却被魏学益施以干扰,被迫出面帮忙。 魏学益收敛了笑意,打量着他的神情,沉声道:“君上明知李复举可堪大用,我作出此举,是想为您麾下增添几位可用之人。” “何况方才那种情形,以骊华公主跋扈的性子,除却君上,也无人能制止。” 谢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眼角眉梢的雪意却愈发浓郁,整个人冷的几乎要同身后覆着雪的竹子融为一体。 魏学益环顾四周,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压低嗓音:“君上南下遇刺,便应当知晓,如今虽国君昏庸,但朝中已有人在怀疑您的身份,万不可有半分松懈。” “况且……国君未必当真糊涂。” 他沉声说了许多,条分缕析分析当今局势。 须臾,谢玹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淡声道:“知道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2节 应下这一声后,他长睫一眨,眼眸晕开粼粼的波纹,冷白的面颊之上抖落一圈淡淡的雪光。 未有半分犹豫,便转身折返去找容娡。 魏学益望着他清隽的背影,分辨不出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眸光微闪,轻叹一声,跟上他。 没走出几步,前方隐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 谢玹若有所感的抬眼,望见不远处滚滚弥漫的浓烟,微微蹙眉。 旋即,浓烟里接连冒出几个黑色劲服的暗卫,凌空落到他面前。 几人皆是满面烟灰,浑身狼狈。 “主上,烟势太大,人序杂乱,我等无能,跟丢了容小娘子。” 一听这话,谢玹空净明淡的面色骤变。 他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魏学益,眉宇间霎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魏学益!你蓄意调开我!” 魏学益咬着牙,面色惨然,声色俱厉道:“君上!” “安能因一女子误大业耶?君上心乱矣!我既为佐臣,奉先师命,当为您清剿一切扰乱您心念之人!” 谢玹面露薄愠,冷叱道:“放肆!” 他甩出令牌扔到侍卫面前,“调兵卫来。” 魏学益赶在那暗卫前拾起令牌,“谢云玠,你疯了不成?!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怎敢以身涉险?难道你忘了先师之誓,忘了十五年前是谁将你自尸山里刨出来的?!” 十五年前…… 谢玹身高腿长,转瞬间便大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的鹤氅带起冰冷的气流。 闻言,他极轻的笑了一声。 谢玹比魏学益要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同他目光对峙,眼眸微眯,一点一点用力将令牌从他手中拽出: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 容娡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浑身不适,后颈处不时传来刀割似的抽痛,只记得自己昏迷前要去找谢玹,然后便被人击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容娡动了动手足,感觉自己被捆在柱子上,足腕上似乎戴上了锁链,行动受限。 她本就觉得侯府那场火来得蹊跷,如今陷入这番境地,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遭人算计了。 她忍着痛,镇定心神,竭力思索,将她掳走的会是何人。 脑海中,几乎毫不迟疑地冒出贺兰铭那张阴柔的脸。 会是他么? 他将她捉来,是要做什么? 容娡想到谢云妙说过的有关贺兰铭的事迹,不由得心惊胆战。 好在,锁链只锁住了她的脚。容娡略一思索,悄悄将谢玹给的暗器攥在手中,准备见机行事。 不多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木门被推开,一个谄媚的男声道:“大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捉来了。” 贺兰铭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容娡感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有一股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霎时浑身寒毛直竖,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 她听到剑刃出鞘的冷铮声,心提到了嗓子眼,衣袖下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剑尖挑开蒙在容娡脸上的布,光亮映在容娡娇美的脸上。 容娡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乍然望见强光,不禁用力阖上,眼尾渗出清泪。 她在睁眼的一瞬间瞧见了贺兰铭的脸,惊惧不已,手指压在暗器的机括上,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然而,贺兰铭看清容娡犹如海棠垂泪般的面容时,阴冷的神情忽地一僵。 剑尖擦着容娡的鬓发移开。 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贺兰铭收回剑,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宦官:“瞎了眼的狗东西,你仔细瞧瞧你捉来的是谁!” 宦官被他踹倒在地,闻言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容娡,瞧清楚她的样貌,惊慌失措道:“怎么会弄错……我明明是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的……” 贺兰铭眉眼狰狞,面若鬼煞,抬剑伸入宦官口中,用力一挑,削去他的舌头,啐骂道:“你竟然敢伤她……不成器的杂碎,滚出去!” 宦官惨叫一声,痛的满地打滚,连滚带爬的离开。 容娡惊恐的看向地上血淋淋的舌头,死死咬住唇,将衣袖中的暗器攥的更紧。 顿了顿,贺兰铭收敛阴鸷的神情,阖上房门,转身看向容娡,摇着扇子打量她一阵,彬彬有礼的露出浅笑。 “容小娘子,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容娡脑后发麻,垂着眼轻声道:“大殿下。” 贺兰铭轻笑出声:“非也,非也!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容娡面露疑惑之色,贺兰铭却不再出声,面容变得柔和,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半晌,容娡见他没有要杀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脚上的锁链,心里清楚谢玹必然会前来寻她,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便忍着惧怕,低声同他周旋以拖延时间:“殿下是要将我当作天命圣女,送给国君陛下么?我……我并不是什么圣女。” “不,你说错了,你倒恰好正是那位天命圣女。不过……那老东西不配!” 贺兰铭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森然打量她一阵,“容小娘子,我魂牵梦萦你已久,你既为天命圣女,当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归我才是。” 仿佛有一条毒蛇爬过肌肤,容娡惊骇的睁大眼,竭力回想一阵,仍不得头绪,不明白自己何时成了天命圣女,又是何时招惹到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了。 她虽想要得到权势,安身立命,成为人上人,但薄情寡义的皇室,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贺兰铭浑然不觉她的反应,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怪不得谢玹那厮大动干戈,原来是阴差阳错将你掳来了,啧……” 听到“谢玹”这两个字,容娡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喉间凝涩,缓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些什么,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响。 紧阖的门扇被人持剑劈开,木屑纷飞,日影摇漾,露出谢玹神姿高砌的一张脸。 房里二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容娡望见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庞,心里的恐惧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云玠哥哥!” 贺兰铭猛地一僵,面如厉鬼,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掼到身后的柱子上,暧|昧地凑到她耳侧,阴恻恻地问:“你这样唤他?” 容娡被掐的说不出话,泪如雨下。 谢玹疾步上前,整个人冷的犹如冰雪铸就,剑尖直指贺兰铭,冷然道:“松手。” 寒气弥漫,扑面而来。 贺兰铭挑衅的笑了笑,将瑟瑟发抖的容娡揽入怀里:“国师——这是做什么,本殿下同心上人说说话罢了,几时竟劳烦国师这般大动干戈。” 谢玹冷然的目光,滑过他触碰容娡的那只手,清隽的眉眼陡然变得锋锐、骄矜,倾泻出一种极致冷寒的压迫感。 他抬剑横在贺兰铭的脖颈上,神情漠然,嗓音中寒意更甚:“贺兰铭,松手。” 锋利的剑刃压在贺兰铭的脖颈上,割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谢玹睨着他,眸色幽深不见底,犹如在望着一个死人。 贺兰铭自他的眼神中窥出杀意。 他瞥了一眼谢玹执剑的手,感觉到压在颈侧的力道重了几分,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我……我是国君之子。” 谢玹极轻的笑了一声,清冷又肆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 ——他虽为皇室,却连谢氏三房的娘子都奈何不得,又有什么资格,同手握大权的谢玹叫嚣。 衡量片刻,贺兰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他,慢慢松开容娡。 谢玹立即伸手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拥住她——以一种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道。 容娡抖若寒蝉,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泪珠大滴大滴砸落:“……哥哥。” 谢玹垂着眼帘,吻了吻容娡的发顶,神情不变。长睫下,一贯浅淡漠然的眸色,却不知何时转变的极深,犹如沉溺于冰雪之下的深渊。 他温声道:“我来了。” 贺兰铭沉着脸,怨毒地盯着相拥的两人,面色阴晴不定,目光在谢玹的眉眼间多停留一阵,冷哼一声,拂袖欲离去。 谢玹鸦羽般的睫羽忽然眨了眨。 他抬起一只手,温柔的、轻轻的遮住容娡的眼眸,另一手执着剑,赶在贺兰铭转身前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尖锐不可当地破开贺兰铭的衣袖,眨眼间斩掉他的左手。 ——触碰过容娡的那只手。 手掌骨碌碌落地。 贺兰铭猛地一僵。 尚不及他有所反应,谢玹漠然瞥他一眼,抬手又是一剑,斩断锁着容娡的链条,将她打横抱起,霜白的衣袖掀起一点冷寒的气流。 屋中温度骤降,冰冷的犹如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谢玹抱着惊魂未定的容娡,与贺兰铭擦肩而过。 及至谢玹清冷的身影走到门口,贺兰铭才从濒临死亡的威胁感中回过神来,踉跄坐倒在地,痛嘶一声,目眦欲裂,慌乱的扯住衣袖堵住自己汩汩喷血的手腕。 他死死盯着谢玹犹如松鹤一样的背影,面如死灰,不知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嘶吼着喊: “贺兰瑄!是不是你!” 谢玹步履不停。 他垂着眼,置若罔闻,只专注地望着容娡,面容空净明淡,低垂的眉宇间映着明灿日光,隐有淡漠的悲悯之色。 容娡搂着他的颈项,当真是吓得不清,眼泪多的像流不尽一般,哭个不停,口齿不清的唤他的名。 谢玹目光微动,轻叹一声,低头在她鼻尖落下一吻。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3节 清浅的甜香驱散咸腥的血味,安抚了他胸臆中横冲直撞的戾气。 谢玹默不作声的抱紧她,用下颌尖轻轻摩挲她的鬓发。 恍惚的想,自己可能当真是疯了。 第49章 运筹 谢玹抱着容娡走出贺兰铭关她的那间房屋时, 魏学益带着人匆匆赶来,恰好望见谢玹俯身轻吻容娡的那一幕。 他的动作间,尽然是小心翼翼的轻柔, 充斥着沉默无声、却又汹涌澎湃的爱惜。 魏学益不禁脚步一顿,别开视线, 仰头看天。 半晌, 忧忡的长叹一声。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挑动着人脑中的弦。 魏学益被血气熏得回过神, 眸色复杂地打量谢玹一番, 见他白衣染尘, 却并未沾血, 松了口气。 旋即他忽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疾步迈入血腥浓郁的房屋里,望见失了左手的贺兰铭,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 “祖宗哟……” 魏学益抬袖掩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脸色发白: “医官!医官——!!快传医官——!!!” 医官蜂拥而至, 捧着断手, 七嘴八舌地商讨该如何给贺兰铭接上。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 魏学益气急败坏地追上谢玹:“你当真是疯的不轻!” 谢玹神情不变,步履不停, 神情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指责。甚至, 还在容娡因追上来的脚步声而瑟缩时, 慢条斯理地抬起手, 将遮住她的鹤氅往身上提了提。 他记着呢。 记着容娡时时注重仪表,不喜欢让别人瞧见她仪容有损的模样。 “我自有分寸。” 魏学益简直要气得跳脚:“手都给人砍掉了, 这就是你说的分寸?他毕竟是个皇子!” “我知道。”谢玹眸光轻闪,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又不是不能接回去。” 说这话时,他的眉宇间再次浮出那种锋锐的骄矜,冷淡的神情中,分明隐有胜券在握。 魏学益望着他的神情,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谢云玠,你算计我!” 谢玹冰冷的轻笑一声,嗓音泠泠,不带半点温度。 “如数奉还。” — 谢玹带着容娡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渐晚了。 他直接命人将马车驾驶到晴菡院。 昏黄的天幕下,前来迎接的仆从,望见谢玹横抱着容娡自马车走出,辨认一阵,一个个惊愕的瞪大眼,像是瞧见了什么古怪至极的事。 谢玹神情自若,没管他们,迎着仆从的目光,径直走入容娡的居室。 容娡仿佛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路上皆不曾言语,只紧紧揪住谢玹的衣襟,似是对他极其信赖。 直到谢玹沉吟片刻,要将她安置在榻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柔软的手臂紧紧搂住谢玹,犹如藤蔓一般将自己缠在谢玹身上:“哥哥别走!” 她知道自己依赖的言行,能够轻而易举地拨动谢玹的心弦。 谢玹抚摸着她的发丝:“我不走。” 容娡将脸埋入他的肩头处。 她虽已经不再流泪,但心头始终萦绕着恐慌与不安。 贺兰铭究竟是何时同她相识的? 他对着谢玹喊的那句“贺兰瑄”,又是什么意思? 容娡总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像是从前在何处听过。贺兰是国姓,她思来想去,没想到哪位皇族唤作此名,倒是某一刻福至心灵,忽地想起,母亲常与她提起的那位早夭的太子,名讳似乎唤作贺兰瑄…… 贺兰铭无缘无故提一个已过世的人作什么? 容娡心跳砰砰,惊魂未定,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打了无数个死结,她迫切的想解开,却反而将自己的脑袋扯得生痛。 索性不去想,只拥紧谢玹,坐在他怀中,将贺兰铭同她说过的话,小声讲给他听。 谢玹面冷如冰,沉声道:“我命人去查。” 闻言,容娡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谢玹。 他既肯为她,与贺兰铭抗衡,想来待她应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如是倒省了她的力,不必劳神费心去另觅合适的良人。 谢玹拥着容娡,垂着眼帘,静坐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俯低头颅,去吻她的下颌。 ——或者,不能称之为吻,而是细密的舌忝舐,如同狸猫伸出舌尖,为同伴梳理毛发。 容娡正出神盘算着事,被他倏然吻的发痒,下意识抬眼看他。 居室中光线朦胧,谢玹精致雪净的面庞离她极近,极具冲击感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垂着眼帘,清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旁覆着浓沉的阴影,半明半暗。 一贯清峻而淡漠的眉宇,因为低头吻她的动作,长眉飞鬓,此时无端显出些锋利的昳丽,像是暗夜里的妖邪。 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了。 这一幕惊艳妖冶,犹如他被精魅附体,没由来的震撼而蛊惑,容娡不禁怔住。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薄唇红润,眼尾微微勾起,那双琥珀似的眼眸,暗得透不进一丝光,冷冽如霜。 容娡怔怔的看着他,有些看不透他的眼神。 但她没由来的察觉到一种强势的占有欲。 她忽然想起,谢玹的落吻的下颌处,似乎被贺兰铭碰过。 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容娡尚未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 谢玹重新垂下眼帘,头颅俯的更低,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的颈侧。 她脑中嗡的一声鸣响,整个人不受控地颤了颤,脊背窜上一股怪异的酥麻。 细嫩的颈项,犹如脆弱的花枝般簌簌摇曳。 容娡本来还有话要与他说,可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得下意识地去推他的胸膛,偏头躲避他的唇,反而被他掐着腰紧紧摁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一寸一寸,吻遍她的脖颈。 奇异的麻痒,挑拨着容娡脑中的弦,蛊惑又难耐。 她揪着谢玹的衣襟,白皙的面庞上浮出雾一般的薄红,澄净的眼仁蒙着一层水汽,整个人犹如被寒风裹挟的娇嫩花瓣一般轻颤不止。 直至谢玹的微凉的唇,自她的颈侧移开,她才怔怔的看向他湿墨般的眼眸,视线滑落到他红润的薄唇上,眼睫一眨,红唇微张,如梦初醒般呜哼一声。 “哥哥,你……你欺负我。” 少女的鼻息紧张不稳,嗓音甜润,带着点哭腔,眼底深处的惊惶却如潮水般消退。 谢玹打量着她,唇角勾起一个很浅、很短暂的弧度,眉眼矜傲,神情自若地应下她的控诉。 “你难道不欢愉么?” 容娡脸上发烫,无法反驳,心里有些憋屈,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报复回去,顾不得细究他异样的举动,惊慌不安也尽数抛到脑后。 她睚眦必报,咽不下这口气。 须臾,居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侍者站在门外,道:“大公子,长君传令您去见他。” 谢玹看向门扇,淡声应下,“知道了。” 容娡忆起从前他的做过的事,眸光一闪,趁机张嘴咬了一口他的下颌尖。 谢玹倏地止了声,睫羽一颤,垂眼看向她,湿润的眼眸里,竟带上点隐约的希冀。 容娡飞快松口,瞧见他的神情,愣了一下,伏在他胸口轻笑出声,笑容明艳鲜活,又带着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 “哥哥,你在期待什么?” 谢玹薄唇微抿,清沉的目光垂落,审视着她。 不及她再说些什么,谢玹便狠狠吻住她的唇,唇舌带着几分强势的凶戾,将她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 侍者在门口候了许久。 谢玹将容娡哄睡后,才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父亲在戒律堂?” 他像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浓沉的夜色里,眼神冷得像是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冰。 侍者畏惧他身上冷冽的气势,不敢出声,只轻轻点头。 谢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不出他所料。 原本,谢玹是打算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的显露出他待容娡的情意,慢慢让世人知晓他待容娡情深义重,非她不娶。 但,暖寒会上容娡被掳走,实属在他意料之外,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魏学益为了让他不沾情爱,故意支开他,让容娡身处险境孤立无援,再将一切过错推到贺兰铭身上。 谢玹极度厌恶这种事态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不过,他虽愠怒,却并未被怒气冲昏理智,派兵卫找寻她的路上,便极快地想好了顺水推舟的计策。 索性借此意外——在劳师动众找寻容娡的同时,让他的心意大白于天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4节 甚至,不惜砍下贺兰铭的手,以此来彰显他对容娡的珍视。 谢玹绝不是毫无头脑的莽夫。 他运筹帷幄,算好接下来走的每一步。 去侯府赴宴的人不少,他当着诸多权贵的面,蓄意闹出大动干戈的动静,几乎要将侯府掘地三尺,就是为了让他对容娡的情意传出。 此举有悖君子端方,有损名誉,势必会引来谢氏族老的震怒。 不过,他们无外乎是以家规处罚他,待受罚之后,这样大的动静也应传遍洛阳,届时,人尽皆知他对容娡倾心不已,几乎是近似疯狂的地步。 族老们再怎么不情愿,为息事宁人,也当无可奈何的准允他迎娶容娡—— 步步为谋,处心积虑,只为能娶容娡。 谢氏家规极其严苛,谢玹熟读每一条戒律。 他一向严于律己,如今既然身为谢氏中人,便不会去违背谢氏的清规戒律。 谢玹清楚的明白,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惩戒。 他收回思绪,神态自若地朝戒律堂走去。 浓长睫羽下,昳丽的眼眸中,翻涌着冷邃幽深的情绪。 容娡既然一直以来心悦他,想要得到他,如今,他来遂她的意,满足她的所求。 她不会等太久。 谢玹无法容忍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绝不会允许能够牵动他心弦的容娡嫁与旁人。 经此之后,容娡当非他莫属。 事态尽在他的运筹之中。 从前,谢玹身负许多人的各式期许,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清冷自持,从未有过差池。 眼下他竟因为容娡,作出这般令自己名誉扫地的疯狂之举,他以往从未料想过,细想过后,也不禁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好似也没那么在乎了。 他只在乎—— 只有这样,才能与她锁在一起。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掌控容娡。 — 暖寒会上,容娡险些被掳走之事,很快便传遍谢府。 谢云妙听闻过后,想到是自己让她去赴宴,心里有些愧疚。见容娡数日不曾露面,以为她受了伤,踯躅一番,决定前去晴菡院登门拜访。 但容娡并未受伤。 她以前经受许多磨难,这点惊吓也算不得什么。 之所以不曾露面,是因谢兰岫知晓容娡惹出的乱子后,气得将她禁了足。 容娡久久见不到外人,白蔻与白芷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而谢玹竟也不曾派人前来寻她,她心里慌得很,一见到谢云妙,眼眸当即直冒光。 谢云妙没料到她丝毫没有芥蒂,心中愧疚更甚,因而当容娡求她,帮她遮掩、让她出门时,她毫不犹豫的应下。 容娡偷偷溜出房门时,冷不丁听见侍者扬声报四夫人来访。 院门前挤着许多侍从,容娡一时无法偷溜出去,又觉得四夫人来得蹊跷,或许来意同她有关,衡量一番,索性悄悄溜到谢兰岫房间的窗外,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仆从被尽数屏退,四夫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容娡站在开了一道小缝的指摘窗外,将她们的对话大致收入耳中。 “……大公子绝不可能娶容娡。” 四夫人沉声道,“如今流言四起,族老与长君震怒,禁了大公子的足,勒令他与容娡断干净。贺兰铭近几日频频向长君传达对容娡的爱慕之意,长君向我夫君施压,要么将她献给大皇子,要么将她逐出府。” “我衡量一番,不若为娡儿寻一门亲事,也好过日后举步维艰。” 闻言,容娡的心,如同被一只满是利刺的大手紧紧攫住,攥的她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泛着疼。 她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怪不得谢玹近日杳无音信。 亏她一直以来竭尽所能的引诱他,以为他会是她安身立命的凭依。 怎料眼下不过稍遇波折,他便默不作声地对她不闻不问了。 她还是想错了,谢玹那样的人,虽身居高位,但也有太多束缚与羁绊在身。 他既不可能娶她,她另觅旁人便是。 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第50章 识相 屋中的交谈还在继续, 似乎是在商议为她寻一个合适的郎君,但容娡已无暇去听。 最初的抽痛过后,她的心里烧起一团愤怒的毒火, 烧的她五脏六腑拧作一团,令她几乎要因羞愤, 而将口中贝齿咬碎。 四夫人虽是在为她考虑,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无外乎是因长君的施压, 要将她草草嫁人, 打发出府。 既是要匆忙了事, 又怎会为她寻一个好夫婿。 心里的毒火越烧越旺,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同贺兰铭并不相识,究竟是何时招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竟令他找上谢氏主君,用尽手段要得到她。 容娡虽贪慕权势,一心想着安身立命,但她还没傻到要将自己送入虎口的地步。 如今的皇室腐烂的不成体统, 草菅人命者不在少数, 他们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又怎会甘愿引颈受戮。 贺兰铭想得到她,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爱慕, 极大可能是因天命圣女的噱头。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容娡咬着牙, 视线不经意瞥过自己的居室, 神情一顿,心中有了主意。 须臾, 她长睫一颤,眼眶霎时便红透,眼里泛起泪光,含泪走了几步,哭哭啼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待容娡走远后,屋中正在与四夫人交谈的谢兰岫,望向她方才偷听的那道窗缝,若有所思,叹息一声。 — 谢云妙因为要帮偷溜的容娡打掩护,此时尚未从她房间离去。 瞧见容娡哭着跑回来,似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容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滴大滴砸落,她哭的几乎喘不上气,缓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着,将偷听到的对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说给她听。 起先,谢云妙只是听的满面错愕,待听到贺兰铭所做之事后,当即大力拍着桌案起身,怒骂道:“贺兰铭这无耻老贼!” 骂完后,她不知想到什么,迟疑着问:“我瞧着长兄待你特别,许是有情,又为你对贺兰铭出手,当不会袖手旁观才对……” 闻言,容娡面色一僵,哭的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我与长公子之间并无什么,只是因北上之时蒙受他的照拂,还算相熟,来到谢府后他便也照料我一二……他那样渊清玉絜的人,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爱慕,但……但他已数日不曾过问过我,想来是为保全名誉……我又怎敢痴心妄想,将他牵扯进来,令他美玉蒙尘……” 她哭的可怜,真话假话掺着讲,言辞恳切。 以往她的泪水,便是连谢玹那样目下无尘的人都能蒙骗过去,更不用说谢云妙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后,谢云妙斟酌片刻,面色复杂而纠结的看向她。 “我兄长谢珉心悦你已久,想必你应当窥出一二。我最初与你交好,也是出自于兄长的授意。” 容娡的哭声小了一些,眼尾垂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眸凝视她,目光中隐隐泛着些期盼与希冀。 “贺兰铭实在是欺人太甚,伯父许是气昏了头,处事不尽妥当。你莫要怕,待我回去知会过兄长,一同商议应对之法,他定会义不容辞。” 容娡睁圆双眼,杏眼懵懂,整个人瞧上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害,怔忪须臾,啜泣着道谢。 谢云妙看向她的目光中染上几分怜惜,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回话。” 容娡掩面而泣,哭的更厉害了,伏在桌案上哀切抽泣,像一枝不堪风雨磋磨的娇嫩花朵。 然而被长袖遮挡住的眼眸里,却毫无波澜,岑寂一片。 阒然冷漠。 — 四夫人为她相看夫婿的消息并未声张,容娡便只当自己毫不知情,实则自己也在悄悄物色合适的郎君。 她绝不能让自己落入贺兰铭之手,但也没将谢珉当作唯一的后路。 容娡惯来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很多时候,她甚至不需动一根手指,只需抬抬眼,利用欲说还休的眼波,在她物色好的郎君脸上多停留一瞬,对方便不由自主的失神,任由她随心所欲地使唤。 让男子对她倾心,对她来说,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唯一令她棘手的,只有无情无欲的谢玹。 只有谢玹。 然而这人,已经十余天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 即便如此,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费时费力的谋划谢玹那样久,想到谢玹处尊居显的地位,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之余,又觉得有些古怪。 谢玹为她屡屡破例,想来待她应是有一丝情意在,一声不吭地同她断开,似乎有悖他的行事作风。 深思熟虑过后,她试探着,悄悄去暖阁寻谢玹。 暖阁外的守卫换成了不认得容娡的生人,语气生硬,不放她入内,谢玹所居住的明彰院,门前的守卫亦是换了人,只得无功而返。 如是试探几次后,饶是一贯以温婉模样的容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暗自咬牙,想着最后再去试探一次。 这一回,倒是当真让她见到了人,只不过她见到的并不是谢玹,而是谢家家主,长君谢奕。 谢奕身量高大,身着清灰的褒衣博带,通身文人气质,站直时,身形有种刻板的笔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崖上的松柏。 但望见容娡后,他的眉宇间覆上一层冷肃的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冰凉的审视。 谢玹的神情同他有些相似。但他比谢奕要更冷淡、更漠然,毫无人气,像一尊覆着霜雪的、没有情感的神像,眉尖岑冷的雪意,极少有消融之时。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5节 容娡在谢玹面前有恃无恐,不怎么怕他,只会在他作出强势之举时,偶尔生出点畏惧。 但谢奕乍看上去,分明是个温儒的中年人,却没由来的令她惧怕,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容娡其实因为谢奕对四房的威压,对他心生不满。但她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谢家家主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之意,便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长君。” 谢奕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来寻云玠?” 容娡低着头,无法否认:“……是。” “云玠被我送去寺中修养,不必再来寻他了。” 容娡鼻息一窒。 她忽然明白,暖阁与明彰院外守卫的更换,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的多,谢玹未必对她没有情意。只是谢氏家主与族老出手干扰,他就算对她有情,若是要娶她,恐怕即使大费周章,也无法顺遂的实现。 容娡的心中好像下了一场雪,使得她的心房慢慢冷了下去,甚至比外面寒风凛冽的天气还要冷。 她温顺应下:“好。” 谢奕的语气虽然温缓,但明显有警告之意。 她是时候识相一些,放下谢玹,利用旁人为自己搏一把了。 哪怕她不甘舍去谢玹,不甘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 但没必要。 没必要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去赌一个注定坎坷、波折,充满干扰与不确定的未来。 — 谢玹在戒律堂受过鞭刑后,谢奕丢下细鞭,痛心疾首,叱责他是因命煞作祟,才作出不知分寸的糊涂事,命他去幼年居住过的寺中静养参禅,压一压作祟的煞气。 对此,谢玹并无异议。在面对与容娡有关的事上,他确实总是不由自主的失控而不清醒。 不过是要在寺中待上半月而已,不算太久,他可以为了她,带着一身鞭伤来回颠簸。 她与世人皆不同。 她所谋求的是他,她心悦他,她值得他为她这样做。 谢玹知道谢氏的族老或许会为难容娡,也会想方设法干扰她与他之间的通信往来。 但他自己频频破规,不好再明着忤逆他们。同时也担忧族老们发现容娡身边跟着效命与她的人,对她的为难更甚,便将明面上效命于他的白蔻与白芷换下,暗中安排了暗卫守着她。 容娡费尽心思想得到他这个人,想来即便有外力在干扰,她也会不舍得就此放手。 庚帖与婚服,他去寺院禁足前,已命人去着手准备。 只要容娡始终还想着得到他,待他自寺中出来,很快便能同她成婚。 只是中间要费些周章,但也不算太难办。 半月之期,转瞬即逝。 族老与谢奕,果然想方设法地施压和阻挠。 暗卫丝毫无法近容娡的身,但好在谢玹早有预料,命他们暗中截杀了多方想除去容娡的势力,将她严密的保护好。 谢玹步步为谋,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纳入他的筹算之中,见事态逐渐依照他的规划在发展,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将一切尽然掌控在手中。 因而,当他回到谢府,迟迟未曾见到一向想方设法想见他的容娡,不解地召来暗卫。 听到暗卫的禀报,与他的料想有所出入时,淡然雪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错愕的裂痕。 谢玹的指间拢着菩提佛珠手持,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你说什么?” 暗卫略带疑惑的看向他,只一板一眼的重复: “您对容娘子的情意传开后,长君果然如您所料,对四房施压。四房那边正在为容娘子挑选夫婿,容娘子似乎对三房的谢珉有意,恰好谢珉亦对容娘子有情,两家长辈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谢玹仿佛被经久不化的冷冰冻住,整个人仿佛一尊覆着霜雪的塑像,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暗卫禀报过后,便悄然离开了。 良久之后。 “啪嗒”一声。 手持被大力扯断。 佛珠坠落,菩提四散。 圆润的菩提珠敲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叮叮咚咚,乍听犹如少女甜润的笑声。随着珠子弹跳着乱撞在一处,渐渐摩擦出一声声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响,像某种哀切恸心的哭诉。 半晌,谢玹睫羽一颤,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欲要浇灭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作祟的戾火。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盏,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却倏地想起从前,容娡为引诱他,不顾一切的饮下掺了药的茶水—— 背后逐渐愈合的鞭伤,蓦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谢玹眉眼间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顷刻间便覆上极致的阴鸷,眼神幽冷森然。 如玉的长指用力到泛白,几乎在痉|挛着发抖,指间端着的瓷杯承受不住他带着愠怒的力道,霎时便砰然四分五裂。 锋利的瓷质碎片割破肌肤,血水汩汩渗出,滴滴答答,杂乱地沿着手臂蜿蜒,血色浸透如霜如雪、不染纤尘的衣摆。 谢玹的面容却极度岑静,似是对痛感无知无觉。 她怎么能…… 他算好了一切。 唯独没料想到,容娡会改变心意,不再对他有所图谋。 如那只死在他面前的狐狸一样。 — 谢玹再次见到容娡,是在翌日的午后。 拂晓后,落了一场雪,过了正午,雪霁天晴,晴光洒金,赏心悦目。 化雪之时,温度往往要冷上一些,今日格外冷。 谢玹记得容娡怕冷。 以往,为免冻着她,他总是命人将暖阁中的炭火烧的热一些,贺兰铖前来寻他议事时,总会热的抱怨不迭。 但容娡这回,一直不曾来寻他。 沉吟过后,谢玹命人备了些防寒的用品,准备送往晴菡院。 若是见到容娡后,她同他服软认错,用假意的泪也好,用虚伪的笑也罢。 只要,她依旧愿意用甜言蜜语讨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她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可,不等他走到晴菡院,便在路过梅园时,见到了容娡。 红梅映雪,幽香扑鼻。 容娡裹着藕荷色的鹤氅,站在花丛间,日光映在她身上,她长睫轻颤,折射着金光,整个人无比娇美动人,像是行走在花间的精魅,令人不禁感到悦目娱心。 ——如果她身边没有谢珉的话。 谢珉望着她,面颊晕红,折下一朵红梅,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发髻比划。 容娡娇笑出声,隔着衣袖拽住他的手腕,教他簪花。 谢珉脸上红意更甚。 谢玹远远望着他们,木然的伫立着。 他听到容娡柔声道:“……从前我的确因长公子的照拂,对他心怀爱慕,不过经此之后,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只心悦玉安哥哥一人,对谢玹已无情意。待婚事定下后……” 她怎么敢,唤别人哥哥。 她怎么敢,说她对他已无情意。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她惹他动了念。 可先放弃的也是她,另觅他人的也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的心,却又想轻飘飘的全身而退。 她,休,想。 休想脱离他的掌控。 他绝不会准许。 第51章 端倪 谢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 令他一动不能动,如同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容娡同别人举止亲昵。 谢珉安分守己, 恪守家规,哪怕是以往魂牵梦萦的画中人就在眼前, 言行仍旧循规蹈矩, 其实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但落入谢玹眼中, 他二人只是站在一处, 便就是没由来的扎眼。 以至于恍惚间, 他竟生出几分身上的鞭痕裂开的疼痛感, 细密的痛觉顺着血液, 牵扯着他的心房也泛起几丝古怪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梅园里蓦地起了一阵风。 轻风拂动花枝,朱砂般的梅花瓣纷飞,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发现了谢玹的存在。 他如同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甚至,比他身侧洁白的雪,还要多出几分圣洁的神性。 容娡隔着伸展的梅花枝, 望着神姿高砌的他, 恍若隔世。 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过于优越的皮相。 容娡不禁有一瞬间的怔忪, 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掐着自己的手心, 心虚不已。 不知她随口哄骗人的假话, 谢玹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多少。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6节 罢了。 总归谢玹德行高洁, 便是让他尽数听到又如何? 他那样冷心冷性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揭穿她, 更不会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同她计较。 许是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谢玹低声点她的名:“容娡。” 嗓音磁冷。 容娡身旁的谢珉听到这一声,脸色一白,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几乎是哀求道:“别过去……” 他话语间的患得患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容娡都不禁有些感慨,谢珉实在是太好拿捏。 她隔着衣料拍拍谢珉的胳膊,眸光轻闪,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只轻声道:“……我去与他早些说清也好。” 谢珉望着她白皙的面庞,迟疑着慢慢松开手。 容娡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挪着莲步走到谢玹面前,盈盈一礼。 “郎君,别来无恙。” 她不唤他哥哥了。 谢玹面容无波,然而听着她冷淡疏离的称呼,胸腔里却搅动出一股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他淡淡的应下她这一句问候,眉眼低垂,深深望着她。 不及他斟酌着要问她些什么,容娡乖顺的低着头,却先他一步开口,用他熟悉的甜润语气,说出无比薄情的话语。 “往先种种,是我行为不端,有所逾矩,轻浮了郎君,连累了您的名誉。眼下我已看清自己的身份,自知人微言卑,不敢再痴心妄想,污了郎君美名。如今我对郎君并无情意,谨遵长辈之命,不敢再牵连您的清誉。日后……就此两清。” 就此两清。 她说的轻巧。 谢玹默不作声的听完,须臾,眼睫轻颤,抖落一圈清冷的金光。 “族老与父亲威迫你了?” “长君仁心宽厚,族老颐性养寿,不曾为难于我。” 谢玹微抿薄唇,良久不语。 容娡垂着眼帘,又是盈盈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谢玹目光微动,忽地伸手攥住容娡的手腕。 他手上的力气有些大,硌得容娡腕骨生疼,她不禁紧蹙眉尖,略带不耐的看向他。 “为什么?” 他问的没头没尾,但容娡何其熟悉他,几乎不用想便明白他的意思。 闻言她神情一松,目光轻飘飘滑过他的手:“郎君就当我是,心志不坚、见异思迁罢。” “——郎君的手怎么了?” 不对。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没有应声,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古怪。 即便容娡薄情寡义,心志不坚,也不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改变对他的心意。 她以前分明言之凿凿,说她心悦他,想方设法得到他。 眼下一经波折,却如此轻易的想要同他两清,似乎有悖常理。 除非…… 除非,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哄骗他。 谢玹眸若深潭,衡量一番,慢慢松开攫住容娡手腕的那只手。 梅花枝上的雪簌簌颤落,谢珉拨开花枝,疾步走过来,语气生硬的问安:“长兄。” 行礼时,他不动声色地将容娡挡在身后。 谢玹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瞥着与他隔着一人的容娡,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烧起一团阴冷的妒火,烧的他的额角突突急跳,喉间发紧。 他默不作声的攥紧衣袖之下的手。 谢珉当着他的面,关切的打量着容娡,见她毫发无损,松了一口气,隔着衣袖牵住她的手。 谢玹神情平静,漠然地看着容娡被他牵走。 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望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身影,沉吟一番,忽地忆起从前在学堂时,容娡便似乎有要与谢珉暧|昧不清的意思。 她用假意的眼泪,告诉他自己是为母所迫。 谢玹其实一直以来,皆有些怀疑她接近自己的心思不纯,并不只是为了他这个人。 但容娡总是能用行动打消他的疑虑,使得他被她牵动心绪,不由得相信她。 在那时,更是隐隐窥出一丝古怪的端倪。 可她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死了,也只愿同他长相厮守。 她说,她只属于他一人。 多么美妙令人心动的许诺。 从未有人兑现过。 谢玹无法不动容。 更何况,她曾说,从一开始接近他,便是因为对他有情。 他选择相信她,信了她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话。 甚至,为了使她不必为难,也为了自己心中日益渐增的的妄念,便着手谋划娶她。 可若是,容娡一直以来,皆是在骗他呢? 倘若她从未心悦他—— 倘若,她一开始接近他的图谋,并不是因为爱慕他,而是如那只狐狸一般,所求的只是他的身外之物呢? 如此以来,她极快的改变对他的心意,迫切的另觅他人,似乎便合乎情理,能够说的通了。 谢玹紧抿着唇,神情淡漠。睫羽下的眼神却阒然无声的,一寸一寸沉冷下去,犹如被夜色吞并的冰面,幽邃冷深。 胸腔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拍打着他的心绪,凶戾地撕扯着他脑中的弦。 谢玹的鼻息有些不稳,他猛地转过身,欲要命人着手去查。 背后的伤口,却偏偏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撕扯出疼痛,令他无暇分神,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不平的积雪,鞋履踏上去,脚底一滑,险些踉跄着滑倒。 暗卫连忙自暗处现身,担忧的望着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 霜白的大氅,因为谢玹险些歪倒的动作,衣摆沾上了一点雪泥。 谢玹极少有这种失态——或者说是,狼狈的时候。 仔细想来,似乎自从死里逃生后,每一次的失态都有容娡有关。 倘若她,的确如他猜想,从未爱过他—— 那他不惜为她自毁名誉之事,可谓当真是……可笑至极了。 谢玹的眉宇间覆上一层沉冷的阴鸷。 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神态自若的站稳身形,慢条斯理抬手,拂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召回其余暗卫。” 他须得验证自己的猜测,所以想要听一听,这半月来有关她的事无巨细,想要看一看,她是如何转变的心意。 停顿一瞬,谢玹想到被自己调去江东寻找容娡父亲下落的静昙与镜明,温声吩咐:“致信给静昙,让他查一查容娡从前在会稽时的所历的事。” 她最好不是在骗他。 最好与他的猜想并不一致,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否则…… 谢玹长睫一眨,眉宇间闪过一丝阴寒。 谢玹的嗓音分明是温和轻缓的,但暗卫却没由来的听出一股冰冷之意,令他脊背发寒。 暗卫连忙一一应下,着手去做。 — 风平浪静的渡过几日,容娡不曾再与谢玹碰过面。 然而正如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是越是暗流涌动一般,谢玹丝毫没有举动,她的心里反而泛出古怪的不安,总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虽然她令谢珉对她情意深笃,但贺兰铭仍时不时施加威迫,容娡一边物色着能与他抗衡的郎君,一边与谢珉演着假意深情的戏码。 没几日,容娡近来频频与谢珉私下会面、举止亲密之事,便被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如今时风虽不拘男女大防,但谢氏家规依旧古板至极,不允未婚男女私自相会。 三房只是在同容娡议亲,但尚未定下婚事。 戒律堂派人来请容娡时,容娡不禁满面错愕。 她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出自于谁的手笔。 亏她还以为谢玹是宽宏大度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醋成这般小肚鸡肠,与寻常争风吃醋的庸俗男子没什么两样。 是她看走了眼! 他怎么不去戒律堂揭举自己,揭举他从前与她私会、甚至还口舌相吻的亲密之举! ……没准他还当真能做出来。 这的的确确,符合谢玹古板的行事作风。 他既有所举动,容娡悬着的一颗心便也落到了实处,不再杞人忧天。 恰好这日,阴晴不定的贺兰铭寻了个由头进了谢府,正咄咄逼人,吵着要见她。 容娡衡量一番,索性决定跟着戒律堂的侍从走,借此来躲个清闲。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7节 戒律堂的族老见她不再纠缠谢玹,并未为难她,只依家规罚她去佛堂抄写三日经文,而谢珉则是被拘在戒律堂罚跪。 容娡到戒律堂时,谢珉便一直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直到她领了罚,将要离开时,谢珉才飞快地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容娡回给他一个清浅的笑。 有族老发现他们之间的暗送眼波,拍案而起,惊怒道:“谢玉安,再多跪三个时辰!” 又怒不可遏的指向容娡身旁的侍从:“还不快将她带走!” 侍从忙不迭将容娡带走,一路走到偏僻的佛堂,守在门外。 谢府中的佛堂应是有些年头了,鲜有人迹,苍灰色的墙面迎着皑皑的碎雪,木质的地板凹凸不平,踩上去时咯吱作响,显得有些荒凉。 好在堂中炭火烧的旺,容娡没感觉到冷,便铺开纸张,准备抄写经文。 今日的风紧的很,天色有些暗,许是又要下雪。 容娡畏寒,便将佛堂的门扇阖上,点着灯抄写经文。 堂中的光线很暗,经幡阒然飘曳,正中央落座的不知名佛像。许是因为朦胧晦暗的光线,佛像显得不再慈眉善目,反而有些沉郁的凶相。 容娡抄写经文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佛像身上瞟,想到她身边如今没有暗卫跟随,没由来的心里发毛发慌。 原先她以为谢玹对她不闻不问了,同谢奕会过面后,打消了对谢玹的心思,却在没多久后,险些遇刺但很快脱险之时,察觉到了谢玹派来跟着她的暗卫。 谢玹应当,的确是待她有几分情意。 可那又如何? 想要她命的人,同谢玹脱不了干系。 暗卫并不曾近她的身,容娡衡量一番,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没必要为了一个谢玹,去忤逆整个谢氏。便只当没发现暗卫的存在,视而不见,没有前去找他们。 然而这两日,跟在她身边的暗卫却全数销声匿迹了。 想来是出自于谢玹的授意,他听信了她要与他两清的话。 容娡不禁有些怅然。 但那点惆怅,也不过如幽静的湖泊表面泛起的浅淡涟漪,倏而消散了。 她很快便将谢玹抛之脑后,专心致志抄写经文。 直至月上枝头,才堪堪抄完第一本经书的一半。 佛堂里温暖如春,飘漾着馥郁好闻的檀香。 容娡有些犯困,便搁下笔,伏在桌案上,准备小憩片刻。 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忽然闪过一团不正常的亮光。 容娡的眼眸被光亮刺的微有不适。她迷迷糊糊的睁眼,朦胧间,瞧见一个高大清隽的身影站在佛堂内。 那人身形如鹤,拢着霜白的衣袖,端起烛台,依次点燃轻薄的帷帐。 火光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剧烈跃动,金光如涟漪般粼粼荡漾,将他的身形勾勒着泛出几乎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晕。 然而衣摆之下,他的漆黑的影子却无端在滚烫光线的撕扯中,扭曲的犹如狰狞恶鬼。 扭曲的影子投落在容娡身上,将她完完全全罩住,极浓极暗,死死衔住她,连一根发丝都不曾放过,使得没有一丝光线能够靠近她的身躯。 莫非他是要……纵火杀人?! 察觉那人的意图,容娡额角突突急跳,脑中一阵一阵的尖锐嗡鸣。 她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慌,想要大声呼唤。 然而,热浪随着火舌的舔舐,一波接着一波蔓延开,佛堂中的缠绵的香气钻入她的口鼻,她四肢绵软无力,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得怔怔的看着那人,作出堪称是疯狂的举动。 火势蔓延开之时,容娡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他有力的臂弯抱起。 一贯清苦提神的冷檀香,此刻却没由来的令她脑中昏沉,很快便不省人事。 第52章 锁链(修) 如今时风神佛之说盛行, 但谢府的各位主君,似乎并没有因为盛行之风而对此一昧地推崇,府中唯一留存的佛堂, 也只是为了方便已过世的老夫人。老夫人仙逝后,这佛堂便极少再启用, 也不怎么修缮, 基本是用于处罚罔顾家规的小辈。 佛堂年久失修, 起了场大火, 烧成了废墟, 本不是什么大事。 问题在于, 起火那日, 四房的表姑娘容娡正在佛堂中受罚。 守在门外的侍从打了盹,起初未曾察觉到起火。待他因炽热的火浪惊醒时,已经为时已晚,佛堂早就被巨浪般的火舌张着大口吞噬。 起火时,正是深夜人定,冬季又久未逢霖,天干物燥, 任凭众人如何抢救皆无法浇灭火, 火浪染红了谢府西北侧的半边天, 很快便将佛堂烧了个干干净净。 待第二日,各房主君闻声赶来时, 只见到漆黑的断壁残垣, 哪里还有半点容娡的影子。 不出所料的话, 当死的不能再透了。 谢珉在戒律堂跪了一宿, 听闻容娡葬身火海这个噩耗时,初时还以为是侍从故意恐吓自己。待察觉到众人沉痛的神情不似作伪时, 心里一咯噔,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他被侍从搀扶着,踉踉跄跄的来到烧的几乎如同炭堆一般的佛堂,不信邪的在灰烬里搜寻半晌,只寻到一支烧的漆黑的金簪。 是容娡常戴的那一支。 谢珉手一抖,当即瘫软在废墟里,泣不成声。 在场之人知道他与容娡的过往,瞧向他的目光里,不免带上些怜惜。 谢珉来后没多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谢兰岫,宛如泣血一般、口中声声唤着“我的儿”,被面容沉痛、眼眶通红的容励搀扶而来。 众人为他们让出一条道,目光中怜惜之意更甚,暗自在心里唏嘘不已。 这场火烧的实在是蹊跷,有些人从前听到了些风声,难免不疑心容娡是长君有意除去的,因而没人敢站出来为容娡母女讨个说法,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一句,杵在原地冷眼旁观。 只有闻讯赶来的四夫人,用帕子拭着眼泪,上前劝慰:“妹妹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谢兰岫几乎哭断了气。 谢珉失魂落魄的跪坐一阵,听着谢兰岫的哭声,不知想到什么,攥紧簪子猛地站起身,一贯温和的眼里迸出锐利的光,声色俱厉道:“容小娘子未必身死!” 众人纷纷噤声看向他,连悲恸大哭的谢兰岫,都不禁停止了哭声。 年长些的长辈不禁摇着头叹息出声,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些怜惜与纵容,只当谢珉是悲伤过头,在说胡话罢了。 也有人暗自腹诽,容娡魅惑人心的本领了得。 一片混乱之中,谢奕姗姗来迟,巡视过后,眉尖紧蹙,遣散众人,命人将谢兰岫等人扶下去休息。 这种小事本不必惊动他来,但谢奕自有考量,还是亲自前来查看情况。 容氏女勾引谢玹,如今出了这场意外,葬身火海也好,倒免了他们出手干扰。 谢珉不肯离开,倔强的站在废墟之中,手里死死攥着容娡的簪子。 “伯父,容小娘子未必身死。” 谢奕并未应声,温和又不失威严的望着他。 “玉安,你累糊涂了,回房歇息罢。” “我没糊涂!”谢珉满身灰尘,眼眶通红,一字一句道,“昨日贺兰铭来了府中,吵着要见容娡。以往他做过借着火势将容小娘子掳走之事——” 谢奕审视着他,沉声打断他的话:“谢玉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区区贺兰铭,怎敢在谢氏的地盘动手?” “我知道!”谢珉沉声道,“只是如今我尚无佐证,伯父且待我查出凭依!” 眼下正临近年关,府中若是有死了人的消息传出去,未免有些晦气,引人口舌,不若遮掩过去。 谢奕衡量一番,只当谢珉是伤心过度,谅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便由着他去查。 至于容娡的死讯…… 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劳烦谢奕去处理。 谢奕便命人传话给谢玹,让他着手安排。 谢珉便转而去见谢玹,百般恳求,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今容娡未必身死,况且她尸骨无存,又如何下葬,求谢玹不要操持下葬事宜,待他寻找过后,再作定论。 谢珉原以为,以谢玹古板守礼的脾性,未必会同意他的恳求,他说不定得辨如悬河、费尽口舌,方能打动他,让他松口。 怎知谢玹听罢,垂着眼帘,略一沉吟,竟同意了。 他面容无波,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漠然,似是并未因容娡的身死而有丝毫神伤。 谢珉观他神情,最初还以为他对容娡之死毫无动容。 但听到他同意暂时不将尸骨无存的容娡下葬,感激之余,又不禁有些感慨。 往事虽如云烟尽散,但想来长兄待容娡当有几分情分在,也不愿让她死的不明不白。 容娡葬身火海的噩耗,在谢府纷纷扬扬不过几日,因为临近年关,而谢珉的调查又毫无进展,很快便沉寂下去。 如同一滴水沉落入大海里。 不过最初泛起点涟漪,倏而便再无踪迹。 偌大的府邸,鲜少再有人提及此事。 偶尔有人听闻,三房的公子谢珉,还在坚信容娡并未葬身火海,也只当他是为情所困、哀痛过头,唏嘘两句,便轻飘飘揭过。 —— 谢玹有朝中国师的官职加身,他所居住的明彰院,有隶属于他的兵卫严密看守。哪怕是他的居室建在谢府中,但未经他允许,便是连谢氏中人,都不能轻易踏入他的领地。 外界纷扰声正尘嚣甚上时,明彰院中,一片安谧静好。 居室里燃着清浅的檀香,容娡醒来时,菱花窗外晴光正好。 谢玹墨发未束,披着霜白的外衫,侧对着容娡,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垂着眼帘,执着棋子与自己对弈。 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使得他浑身摇漾着温润、乃至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泽。 他面容岑静,岑静的几近冷漠,鼻骨清隽高挺,长睫偶尔眨动时,便扑簌抖落一圈圈柔和的金光。 一身胜雪白衣,在日光的映照下,晕开璀璨涟漪,乌发鎏金。 宛若神祇降世。 容娡睁开眼时,被熠熠耀眼的日光刺的瞳仁泛疼。 她头脑昏沉,神识略有些不清醒,模糊的望见窗边谢玹的轮廓,便怔忪的看着这美得不真实的一幕。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8节 旋即她意识到什么,双目圆睁,额间青筋突突急跳,蓦地挣扎着坐起身。 挪动时,手腕上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滑过,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滑溜溜、冷涔涔的触感。 容娡当即浑身一僵。 她垂眼看去,自己右手纤细的腕骨上,不知何时被人上了锁拷。细如拇指的银色锁链缠绕在她手臂上,蜿蜒着衔接床柱,泛着阴冷的光泽,限制着她的行动。 瞳仁仿佛被刺了一下,骤然紧缩。容娡脑中嗡鸣一声,昨夜迷蒙的记忆潮水般涌入她的记忆,她当即脊背生寒,一动不能动。 链条发出的哗啦响动,被窗边的谢玹察觉。 他放下棋子,掬起舆盆中的清水,慢条斯理的濯洗着手,缓缓掀起眼帘,淡然的看向她: “醒了?” 他面容平静,眼眸也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仿佛仍是那个高高在上、超然物外,无情无欲又无悲无喜的谢玹。 但容娡感受着腕上的锁链,只觉得他的视线没由来的令人心惊胆寒。 她面色发白,忆起佛堂中的火,此情此景之下,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丝毫说不出话。 ——她这是被谢玹关起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喉咙仿佛被攫住,额角突突直跳,心底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谢玹这阵仗,是要囚|禁她? 他从何处习得的这种手段? 迷香的药性尚未完全褪去,容娡被恐慌压得透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而谢玹在她的视线下,气定神闲地拿起一尘不染的手帕,不疾不徐地擦拭着玉石一般的手指。 擦拭时,清沉的目光却始终未从她的面庞上挪开。 居室中陷入静默,安静到容娡能清晰的听到自己不稳的呼吸、与几乎冲破胸腔的心跳。 须臾,容娡咬着牙,竭力镇定心神,软声道:“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起被锁链捆住的那只手。 细嫩的腕骨,被冷硬的锁链磨出点薄薄的红痕,容娡瞥见,不禁微微蹙眉,纤长的睫羽眨动两下,琉璃般的眼眸里,顷刻间便浮上一层雾似的泪光: “哥哥,我疼……将这个松开,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惯来能哄骗人。 便是连冷心冷性的谢玹,以往她假意落泪时,哪怕他知道她的眼泪真真假假,但仍会被她牵动心绪,纵容她。 但这回,谢玹不会再纵着她了。 这个狡黠的小骗子。 那锁链是他特地命人打造,根本不会伤到她。 事到如今,她的嘴里仍没有一句真话。 还在想着哄骗他。 谢玹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面容雪净,眼底一片幽冷漠然。 顶着他审视的目光,容娡试探着,嘤嘤假哭一阵,啜泣着不住为自己开脱。 谢玹端坐着,整个人如同死物雕琢的佛尊玉相,丝毫不为所动。 当容娡发现自己的哄骗与哀求,并不奏效之时,她渐渐意识到什么,默默止住了哭声。 “云玠哥哥……”她斟酌一阵,柔声开口,甜润的嗓音里带着点浓郁的哭腔,“哥哥既不愿娶我,又何必将我掳来,强人所难?” 她话音才落,谢玹听罢,面色蓦地沉了下去,眉宇间霎时便覆上一层冰冷的霜雪。 好一个巧言令色、惯来会为自己开脱的容娡。 她倒是将自己往先的所作所为摘得干干净净。 他盯着她,不禁冷笑出声,嗓音犹如薄薄的冰刃:“我几时说过不想娶你了?” 容娡哑然失声,思绪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的确没说过不想娶她。 但也没说过要娶她。 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想到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谢氏族老,泛起点涟漪的心房霎时冰封,哀声道:“可我……可我与哥哥有云泥之别,自知无法与哥哥相配,待哥哥已无情意。” 骗子。 她以往将别人利用完而推开时,想来也是用的这般说辞。 谢玹微抿着薄唇,一想到,查出的她以往背着他相看旁的男子之事,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烧起一团阴冷的妒火,理智几乎要被烧成灰烬。 他蓦地倾身上前,高大平阔的肩挡住日光,阴影将她整个遮住,透不进一丝光线。 容娡的心房猛地颤了颤,下意识的往后躲闪。 谢玹一把攥住她的足腕。 他沉吟一瞬,像是在试探——或者说验证什么一般,微凉的手指缓缓上移,将她的衣裙撩出几丝起伏的褶皱。 容娡蓦地睁大眼,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面色涨得通红,不复方才的强作镇定。 她岂是令人摆布的好脾性,立即拼命挣动起来,抬足用力蹬他。 谢玹轻而易举的躲过她的攻势。 他沉沉盯着她,如玉的手指勾起她的衣裙,压着她的膝盖,不允她再乱动。 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起。 夹杂着容娡惊口耑的鼻息。 半晌。 谢玹抽回泛着水光的手指。 他的手指才被濯洗过,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刻而成,玉经洗涤,愈发粼粼晶莹。 但容娡只是瞥了一眼,便像是被那光泽刺到眼一般,猛地别开视线。 谢玹垂着眼帘,瞥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容娡,没什么情绪地挪开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 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似是若有所思。 须臾,他轻笑一声。 “若无情意,那这是什么?” 第53章 博弈(修) 牵搅出的潺潺水声, 似乎仍回荡在耳边,犹如稠潮的、黏连的丝线。 容娡的胸口起起伏伏,呼吸不匀, 鼻息里隐约融着点潮湿的颤音。 她整个人仿佛被丢到了雨云里,白皙的面庞上透着雾一样的薄红, 澄澈的眼仁上蒙着缥缈的水汽。 纤细的脖颈犹在细微的发抖, 像奏乐之后琴弦的余颤, 又像雨幕中身不由己的菡萏。 她平复着呼吸, 三魂七魄渐渐回窍。最初的空白与失神过去后, 听着谢玹温磁含笑的问话, 胸腔里忽地烧起一团恼火。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以往正直古板的君子,会作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举止! 容娡气的直咬牙,腰后残存的酥麻,偏还在此时涌上来,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浪般拍打着她脑中的弦。 以至于谢玹手指上莹润的水光,落在她的眼里,便显得很是扎眼。 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更知道他想让她看的是什么。 可她万万想到他会这样!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中, 好像有什么偏离了她原本预料的走向。 容娡悔青了肠子, 乱了阵脚,又羞又恼之下, 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以前无论她如何轻浮的撩拨谢玹, 他皆坐怀不乱不为所动。她便一直以为他是克己守礼的君子, 是神仙般无情无欲的人。眼下他的言行当真是教她重新认识了他, 竟是比她还要没脸没皮、恬不知耻。 再怎么说,她都不曾乱摸他。 更可恶的是, 这人下流的摆弄着她,自己却连脸都不曾红一下!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不知死活的那般撩拨他! 容娡越想越恼,紧咬着牙关,气不过想要呛他几句。 她紧攥着双手,才要出声啐他,锁链被拨动出的哗啦声响,忽地如同尖锐的冰刺一样扎入她的脑海,令她猛地清醒过来,面颊上的热度都倏地散了。 她气昏了头,却险些忘了——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被谢玹关着,摸不清这人的想法,不能不知轻重的得罪他,还是得曲意逢迎,设法讨好他。 仿佛当头有一盆冷水浇下,容娡深吸一口气,沉默下去,垂着眼思索应对的法子。 谢玹的神情则是要缓和许多。 他的指尖上裹着一层晶亮的水,柔滑|湿|腻的触感,似乎仍吸附于其上。 试探过她的反应后,他心房中横冲直撞的戾气与妒火,仿佛被她破碎的呜哼安抚了。 眼下容娡虽乖顺的垂着眼,但应是在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不过是假装温顺罢了。 以往她也常常佯装出乖顺模样,诱着他往她甜蜜的陷阱中沉陷,而后作壁上观,看着他相信她哄骗的甜言蜜语,想来心里不知该有多得意。 谢玹几乎不用深想,便能想得到她的心里的盘算。 她欺天罔地,当真是胆大包天。 可笑的是,一贯算无遗策的他,竟也被她诓骗进去,以为她当真对自己一往情深。 更可笑的是,他看透了她,却仍是无法割舍她。 谢玹的视线滑过手指,落在她满是褶皱的裙裾之上。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69节 好在,容娡刚才给了他,他想要的反应。 ——只有在刚才那种时候,她才是真的乖顺。 毫无反抗之力的乖顺。 眉眼间漾着潋滟的媚态,完全任由他调动与掌控,令他不再是单方面的被她牵动心绪。 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做的再过分些。 想彻底地将她掌控。 谢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奇异的慰藉感。 仿佛他的妄念得到了莫大的餍足,在某一瞬间恣睢的蓬盛,却又想肆意的渴望更多。 这种奇异的感受,撕扯着、割裂着他的心绪,使得他的克己与纵欲挣扎着博弈。 可他不该。 不该为了这样一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抛却他所受过的清规戒律。 “姣姣,为何不回话?” 谢玹抚上锁链,面容雪净,温和的看着她。 他说出那样的话,还想让她怎么回答? 容娡抿着唇,选择沉默不语。 腕上的锁链却在须臾后被人不悦的拽了一下,锁链在他手里收紧,勒着腕骨,迫使容娡不得不看向他。 她飞快的瞥他一眼,面上一阵阵发烫,嗓音里不禁带上点恼意:“你能不能先把手洗了?” 谢玹的胸腔里震出一声低磁的闷笑:“自然可以。” 他从善如流地去濯洗手,回来后,打量她两眼:“要不要更换衣裙?” “要。”容娡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暗自磨了磨牙,软声道,“还想要沐浴……哥哥。” 言罢,她又不禁有些心虚。 自己提了这样多要求,不知如今的谢玹会不会应允。 她悄悄觑向谢玹的脸色,见他颔首应下,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谢玹淡声道:“不急。” “你先回答我,若对我并无情意,那你的反应,当作何解释。” 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知不知羞的,非要逼她说出口不可么?! 容娡恼了,懒得再费心思同他周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还能是什么,食色性也,七情六欲,人之常情罢了。我已说过对哥哥并无情意,不过是天性中的反应。况且哥哥乃天人之姿,我身为女子,很难不情|动。哥哥以为会是因为什么?” 谢玹才缓和的脸色,蓦地冷沉下去。 好一个人之常情。 还有“食色性也”,这句话岂是她这般用的? 他以往是这样教授她的么? 她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他对她而言,与旁人并无分别,皆是由着她随心所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利用的愚钝物件? 谢玹冷笑一声。 “你蓄意落在学堂的手帕与发簪,捡到的人想来很欢喜。” 容娡意识到什么,坐姿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见状,谢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说刘覆与你的过往,是因为两家的积怨。但我前些时日,命人查了查,姣姣,为何我查出的是,你曾与他有过一段情?” 他的手指绕过锁链,搭在她檀粉色的裙边之上,语气温磁,眼眸却幽暗的如同冰面之下冷邃的深渊:“姣姣,我是不是,与谢珉等人一样,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面色发白,一时只僵硬地坐着,不知作何反应,连呼吸的节奏都慢了。 她总算知道,谢玹为何会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近乎疯狂的将她锁起来了。 原本,她以为他是对她与谢珉商议婚事而不满。 现今如何能不明白,她是败露了! 她以往费尽心思对他的哄骗与利用,还有她背着他物色旁的郎君之事,尽数败露了! 他知道她不纯的心思了! 容娡的额角突突直跳,大气不敢出一下,眨眼间思索好对策,泪水决堤涌出,啜泣道:“云玠、云玠哥哥,你听我说,我……我是有苦衷的……但我从前对你的情意千真万确……” 她简直不敢想,若是她从前为了接近他的所作所为皆被揭穿……譬如她假意为他挡剑,譬如她蓄意饮下催|情|茶,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谢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裙摆,面色很是空净明淡,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将她神情的波动尽收眼底。 ——不愧是容娡。 听到事情败露,短短一瞬间,便想好了新的应对他的法子,借着虚假的眼泪狡辩。 她真的很聪明。 也是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玹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应是衡量之后,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他与谢氏抗衡,所以毫不犹豫的物色新人,果断的舍弃他。 他在她眼中不过只是个有利可图、可有可无的物品,一旦发现接近他须得承担一定的风险,她便可以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去。 事到如今,她当真以为,自己还会再信她,像那些酒囊饭袋般由着她戏弄? 谢玹沉默的望着她,漠然的听着她甜蜜的假话,青筋暴起。某一瞬间,心里横生出一种要做些什么让她闭嘴的摧毁欲。 于是他的手指,再次朝她探过去,像一条游弋的玉蛇,缓缓滑过她的肌肤。 “所以,你的答案是,我同你相中的那些人,并无区别,对么,姣姣?” “今日若是旁人在此,一样能让你有方才那样的反应,是么?” “可你从前不是说,只想同我欢愉么?是你亲口所说,若换作旁人,宁愿一刀了结自己。” 容娡为了引诱和哄骗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没想到这人会将她的话记得这样清楚,此情此景之下,当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撕烂自己从前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浑身一紧,又不敢不知死活的挣扎,只得欲哭无泪的攥紧衣袖。 手指却在混乱中不经意触碰到袖中一物。 她眼眸一闪,电光火石之际,福至心灵,一把将袖中的菩提手持掏出,用力甩向谢玹。 “啪嗒”一声脆响,那串原本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撞在他的衣襟上。 容娡佯作愠怒,呼吸因紧张而不畅,嗓音里含着颤抖的哭腔:“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谢玹动作一停,看向那串手持,低垂着清峻的眉眼,若有所思。 容娡趁机用力蹬开他,见他神情不愉,连忙软声道:“不一样的,云玠哥哥!你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谢玹眼眸微动,平静的看向她。 “这串菩提……你还记得吗?”她抚平裙摆,不着痕迹地同他拉开距离,端正的跪坐好,试探着道,“在丹阳城门外,你掉落的。” 谢玹的神情很平静,没什么波动,看不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容娡便接着哄道:“那时我正在被流民纠缠,而哥哥的车辇恰好经过,不经意间救了我一命。若非如此,我早就成了乱坟中的一具无名野尸,哪里还有后来接近你的机会。” “哥哥神姿高砌,实在令人见之难忘。那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 她咬了下唇,蝶翼般的长睫扑闪两下,“但我就是没由来的心生妄念,捡走了你掉落的手持,想要再见你一面。没想到竟当真在云榕寺里与你重逢,我便生出了些心思,再后来……哥哥也都知道了。我绝非故意瞒骗哥哥,为了同哥哥亲近而作出的一切也是出自真心。” “总之哥哥与他们一点也不一样!他们不过是我被逼无奈之下的选择,同你完全没有可比性!”容娡吸了吸鼻子,嗓音甜润轻软,想了想,膝行着靠近他,忍着恐惧,抱住他的手臂,讨好的去勾他的手指,“……云玠哥哥,我是你的。” 她是他的。 这句话似有着什么神力,容娡能明显感觉到,此话一出,游荡在谢玹身周的那股沉冷凛冽的、强势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慢慢沉淡下去。 谢玹一言不发,不知信没信她的话,但总之好在没有再抚弄她的意图。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那串手持拢在手中,而后慢慢地将她环在臂弯中。 容娡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到了实处。 她知道,如今的谢玹算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所以方才那一番话,她并没有完全撒谎。 所幸,她赌对了。 谢玹虽然行事极端了不少,但他依旧是谢玹。 窝在他怀里坐了一阵,容娡拽了拽锁链,眉尖轻蹙,娇声试探着道:“哥哥,锁链现在可以取下来了嘛?我保证我不会再另寻他人,只是想回去见一见我的哥哥和阿娘。若我没记错,昨夜佛堂应是起了火罢?我若在此时失去踪迹,他们应该担心坏了……” 闻言,谢玹垂眸看向她,澄净的眼眸里,竟隐隐带着淡漠的怜悯。 容娡略带恳求地同他对视。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神,心尖却猛地跳了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想走?”谢玹的语气清傲又冷漠,环住她的力道像是要将她摁在血肉里,紧紧桎梏着她,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休想。” “四房的表姑娘容小娘子,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你如今只能是我的,姣姣。” “只能属于我一人。” 第54章 委蛇 谢玹的嗓音没什么情绪起伏, 甚至乍听上去还算温和。但落入容娡耳中,霎时便令她如坠冰窟。 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住,几乎忘了要呼吸。 直至谢玹攥住她的手腕, 将她往怀里拥的更紧。 锁链被他拨出哗啦的撞击声,小锥子似的敲打着人的耳膜。容娡感受着腕上传来的束缚感, 眼睫轻颤, 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 她忆起自己从前留宿在明彰院的那一晚。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0节 那时她陷在睡梦中, 总觉得谢玹攥住了她的手腕。半梦半醒间, 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量她手腕的尺寸, 给她打造什么器物防身, 并未记挂在心上。 现在看来, 他当时要打造的,极有可能是她手腕上的这条锁链。 哪里是要给她防身,分明是要防她逃走! 还有将她罚去佛堂,分明也是这人早就算计好的! 容娡仿佛被人丢到了冰水里,冷的牙关直颤,最初的怔愣过后,惊怒“腾”的在她脑中烧起一把火, 令她气的浑身发抖。 她又惊又怒地看向谢玹:“你早就有所预谋!” “是。”谢玹面色平静, 并未否认, 眼眸无波,犹如一潭深水, 配上他的神情, 甚至显得很是从容淡然。 他睨着她气得通红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 睫羽一眨,指尖勾挑起她的下巴, 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姣姣,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该如此。” “事已至此,你须得全权负责。” 容娡当然知道是自己招惹的他。 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求来的是神明的注视,哪曾想竟会是妖邪的垂涎。 她以为他是她的神、她的佛。 怎料这人竟会是将她囚困的邪魔! ……她早该意识到的。 谢玹看似淡然温和,但他冷漠强势的掌控欲,在以往二人之间的相处中,或多或少的流露出过端倪。 她早该察觉出的! 容娡悔恨交加,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岂是任人摆布的温和脾性,当即用力挣脱出双手,犹如愤怒的小兽般对着他又捶又踢。 锁链被她搅出一阵阵混乱的撞击声,夹杂着惊怒的啐骂:“谢玹!你……你个伪君子!放我出去!” 链条捶打着谢玹的衣摆,她在他怀里挣动,将他的衣料蹭的满是褶皱。 谢玹垂着眉眼,漠然又纵容的看着她,任由她宣泄怒火,眉宇间竟隐约有轻淡的悲悯之色。 单方面的扭打过后,容娡挣扎着坐在他的膝上,面对面死死压着他,红着眼怒视他一阵,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双臂紧紧抓着他的肩颈,动作间因愤怒而起伏的胸口毫无空隙地挤压着他,架势似是要将他勒的窒息。 她那点儿猫抓似的力道,自然无法撼动谢玹分毫,只是看上去来势汹汹罢了。 但谢玹的神情还是变了。 他眉尖微蹙,面若覆霜,扒开容娡死死缠在他身上的胳膊,单手攥住她两只手腕,要将她拎开。 “……别动了。” 容娡偏不。 她怒气冲冲的瞪着他,挑衅似的用足尖勾住他的腰侧,用力坐回他膝上。 谢玹倏地抿住唇,眉尖蹙的更紧,眼眸中泛出湿墨般的幽色,鼻息似乎在某刻紊乱的发沉,深深盯着她,像是盯着囚笼中走投无路的猎物。 对上他那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容娡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方才的张牙舞爪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哥、哥哥……”她自知将他惹怒,脑后发寒,心里发慌,连忙柔声讨好他,双手撑着他的平阔的胸膛,试探着将自己挪开,“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谢玹极轻的嘶了口气,轻的像是错觉。 偏她还不知死活的挪动。 谢玹垂着眼帘,一把扣住她的腰侧,审视着她,眸如寒潭,被她气笑:“容娡,你真是……” 真是什么? 容娡懵懵地抬眼,同他对望,眼仁澄澈的像一汪清泉。 谢玹阖了阖眼。 她年岁尚小呢。 ……他不能。 不能同她计较。 居室内有一瞬间的死寂,唯有不稳的鼻息此起彼伏。 谢玹的一只手提着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横在她腰间。 手掌修长,掐着她的腰,像是要将她拎开,又像是要将她往下摁。 容娡无地自容地坐在他膝上,感受着异样,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只得欲哭无泪的拧巴着一张小脸,悄悄抬眼觑向他的神情。 目光相触,她张开红润的唇,尚不及说些什么—— 下一瞬容娡便被这人提起、丢到榻上,锁链哗啦一声,他拉起被褥,将她当头蒙住。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门扇打开又被用力阖上。 良久之后,容娡红着脸自被褥间爬出,面颊发烫,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呜呜。 好险。 还好谢玹没有泯灭他作为君子的良知。 — 白蔻与白芷再次被调来服侍容娡。 容娡时常趁谢玹不在时,假惺惺的当着她们的面哭啼,试图打动她们,放她出去。 但她们二人只听从谢玹的命令,对她的哀求置之不理。 白蔻面冷,不怎么同容娡交谈。 白芷话多,虽会与容娡搭话,说些有趣的事,但她十分警惕,每次交谈皆避开外界之事,以至于容娡对明彰院外的事一无所知。 容娡很清楚谢玹命她们如此行事的缘由,无外乎是要打消她逃出去的心思。 谢玹并没有成天锁着她,他常常会打开锁链,放任她在院落中自由行动。 就算如此,明彰院守卫森严,即便是她长了翅膀,也很难逃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玹虽将她拘着,但也并未对她做些什么。 容娡看不懂他的意图,索性不去细究,只当他是掌控欲作祟,才将她关在身边。 她换上一张温驯乖顺的面孔,揣摩他的心思,想方设法讨好他。 只不过从前的讨好,是为了得到他,如今的讨好,只是为了伺机逃离。 她知道自己的盘算必然瞒不过如今的谢玹,但若是真真假假混着演,想必时日一久,还是能令他有所松懈,说不定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谢玹的居室很宽敞,宽敞的甚至有些冷清,容下一个她绰绰有余。但他并未同她同床共枕,只将她锁在里间,自己宿在外间。 被囚拘的时日,实在是过于枯燥陈乏。有时容娡一合上眼,便会梦见佛堂失火那天,谢玹恍若神祇般立在火光中,他的影子却如恶鬼一般死死将她撕扯、纠缠。 即使那场火并未伤到她分毫,但她偶尔还是会惊啼着吓醒。这时谢玹便会来到她身边,温柔地安抚她入眠。 虽然令她梦魇的始作俑者是这人,但无可否认的是,谢玹在身侧时,她就是没由来的无梦好眠。 谢玹很喜欢摆弄她,处理完政务的闲暇时刻,常常抱着她坐在临近窗牗的软榻上,一同欣赏房外的落雪,或者温声给她念一些有关情爱的话本。 念着念着,话本不知何时被合上。她被他扳得与他面对面,而后他会倾身凑上前,缠绵地同她口唇相贴、舌尖相缠。 如玉的手指,也不似往先那般安分守己。 他似乎,很喜欢看她被他吻的气息凌乱的模样,喜欢看她毫无反抗之力的软在他的怀中,喜欢让她被他调动感官、心绪,被他调动她的所有,如同琴弦一般任由他抚拨,发出娇颤的轻吟,身不由己的失神、情动。 但他却不允自己在她面前有半点失控。 一旦发现自己有半点情动的苗头,他会毫不犹豫的抽身而出,不会留给她任何趁机撩动他心弦的机会。 如是几次后,容娡算是明白了,他是在报复她呢。 她气得磨牙。 可恶的男人。 他最好别让她逮到戏弄他的机会。 — 关在明彰院里的时日,日复一日倏忽而过。 容娡掰着手指默算一阵,忆起没几日便是除夕。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阵,心里渐渐浮出一个逃离的计策。 只是她没料想到,午时她小憩片刻,醒来后一睁眼,便看见谢玹端坐榻前,面容雪净明淡,指尖却正拿着一根细长如箭头的针对准她。 她才睡醒,脑子不甚清醒,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被谢玹听到她想要逃跑的计划,将他激怒,要杀她灭口,当即吓得僵住,泪水夺眶而出,口齿不清的呜咽: “你……你要杀了我吗……?” 谢玹愣了一下,眉宇间浮出薄薄的疑惑。 他审视她一阵,见她哭的可怜,似是当真被吓到了,便拢着袖子放下镵针,将她捞到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 “我并无此意。” 容娡将满是泪痕的面庞埋在他的肩窝,柔软的双臂环住他的颈项,轻轻而依赖的贴蹭着他,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小声道:“针……” 谢玹能感觉到,她因为惊吓而正在簌簌颤抖,温热的泪珠一串串滚落在他的脖颈处,湿润的触感滑过肌肤时,似乎在他冷硬如冰的心房里敲出一圈圈复杂涩然的涟漪,令他丝毫无法不为之触动。 容娡吸吸鼻子,哭腔着道:“云玠哥哥,我是你的……别杀我。” 谢玹沉默一瞬。 “我不会杀你。”他垂着眼帘,默然轻叹一声,手掌轻缓的安抚着她的肩背,嗓音温和,“针是用来祛除你体内余毒的。” 容娡慢慢止住哭声,神识清明许多,闻言不解的问:“毒?” 谢玹眸光微动,扫了一眼她的腰腹,淡声道:“嗯。在丹阳时令你……神志不清的那壶茶,茶水里放着一味叫‘快红尘’的情毒,毒性尚未完全清除。” 容娡呆了一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1节 她反应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茶。 那不就是她当时蓄意饮下用来勾引这人的暖情茶么! 毒性为何还未清除? 那她岂不是以后还会……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嗓音温磁:“姣姣,你不该饮下那茶的。” 容娡此时亦是后悔不已。 旋即她回想起他的话,意识到什么,心虚地抬起眼,对上他淡漠却含笑的眼眸,心里模糊的猜测一下子便清晰起来。 得,她的小伎俩尽数被这人看穿了。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欲哭无泪,哪里还敢不知死活的试探自己刚才想出的那个计策的可行性。 略一思忖,她带着点讨好之意,凑上前亲吻他的薄唇。 “我知错了,那时我是因、因谋求哥哥心切,怕你抛下我……”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勾了勾唇角,扣住她的后颈,反客为主,张口含住她的唇舌。 “既如此,那便不要想着逃离。” 容娡的心“咯噔”一声,紧张的攥住他的衣襟,面上仍佯作乖顺,轻轻颔首:“好。” 第55章 消磨 接连几日, 谢玹皆在为她探寻清毒的法子。 镵针须得刺破肌肤放血,容娡有些害怕,他便收了镵针, 另觅他法。 容娡记得谢玹从前并不通医术,但近日为她清毒时, 瞧着似是略懂一些, 或许是回洛阳之后寻访过名医。 谢氏家大业大, 门客多如过江之鲫, 无数名士趋之若鹜地希冀被谢氏招揽, 他们愿意将经验传授给未来的谢氏家主谢玹并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谢玹为何会去修习医理。 总归不会是专门为了她。 他颖悟绝伦, 学什么皆易如反掌, 想来学医是另有用处,帮她除毒不过是顺道之举,说不定是拿她试药呢。 容娡也不担心谢玹会害她。 如今她屈辱的被他关着,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他若想杀她,在佛堂纵火时便可动手,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她掳来再杀,岂不是自找麻烦。 更何况, 谢玹给她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佳, 如若忽视锁链的桎梏, 几乎算的上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她又不是牲畜,须得养肥再宰杀。 容娡暗自猜想, 或许谢玹将她关在身边, 是因为的确被她撩拨出几分情分。 但因为她从开始接近他, 用的便是哄骗的谎言。 真相败露之后, 他那样骄傲的、习惯掌控一切的人,无法忍受她的欺骗, 不甘于此,便将她锁在身边,令她如同一个珍稀的物件一般,消磨了心性与对外界的感知,只能容他掌控、把玩,身心皆独属于他,如同她从前信口胡诌的哄骗那般爱上他。 但她容娡绝不会是任人摆布的物件。 她平生最厌恶身不由己地被人禁锢、为人掌控。 — 残留在体内的快红尘,似乎暂时对容娡并无什么影响。 但毕竟是埋在身体里的隐患,容娡衡量过后,还是决定配合谢玹,硬着头皮饮下特制的汤药。 汤药尝起来苦涩不已、难以下咽,但嗅起来,却有一种同谢玹身上冷檀香如出一辙的别致香味。 喝惯了汤药后,那种气味仿佛在容娡的体内扎了根,令她一经嗅到那种冷檀香,哪怕是再浅的气息,都会不由自主的察觉感知,仿佛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渴望更多香气浇灌的种子。 而拥有冷檀香的谢玹,与她亲近时,催生着那馋香的种子盘根交错,与她的血脉并蒂连枝,牵动着她的心绪。 乏味重复的时日,似乎很容易令人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汤药每日服用一次,喝药时,偶尔容娡会好奇地问谢玹,这是第几碗药。 谢玹总是对答如流。 容娡借此来记录她被关在谢玹身边的天数。 如是过了一段时日。 某日傍晚,谢玹出门处理朝政,迟迟未归。容娡百无聊赖,窝在暖炉旁翻看谢玹给她买的话本。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沉暗,白蔻悄无声息的点燃烛台。 房门外有沉稳的脚步声接近,容娡阖上话本,眸光闪了闪,欢喜的抬起面庞,一双琉璃般澄净的眼眸亮晶晶的,瞧见那抹雪中松柏般的身影,立即雀跃的呼唤:“哥哥!” 她提着裙摆,欢喜的朝谢玹奔过去,双臂如同柔软的藤蔓一般环住他的劲瘦的腰,抬着头,晶亮的眼眸专注的望着他:“哥哥,你回来啦!” 谢玹垂眸,目光望入她眼底:“嗯。” 容娡在他怀里拱了拱,嗅着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小声抱怨:“怎么去了这样久,我好想你。” 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心里却在不住唾弃。 谢玹将她关在身边的目的尚不明确,但无外乎是想让她温驯的顺从。既然他想看她的乖顺模样,那她演给他看便是了。 至于禁锢着她,让她完全顺从,绝无可能。 谢玹默了一瞬,似乎在分辨她话语的真实性。 “朝中近日有颇多事务,需我亲自前去处理。”他搂着她,拢了拢她鹤氅的领口,淡声解释。 容娡被他牵回暖炉旁的软榻,坐下时顺势窝在他怀里。 桌案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几册话本,谢玹扫视一眼,抬手将它们摆放整齐,随手翻开一本,念给她听。 容娡听着他清磁的、如同玉石碰撞的嗓音,一时有些恍惚。 她忽然忆起来,似乎很久不曾见过谢玹诵念经书了。 不多时,白芷端着食盒,叩门而入。 容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偎着谢玹的肩膀,不曾分给她眼神。 直到谢玹止了声,自食盒中端出一物,缥缈的热雾飘到容娡眼前,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回过神来,看向谢玹的手。 白芷悄无声息地退出居室。 许是怕汤汁溅出来,烫到容娡,谢玹轻手轻脚的端着那碗饺饵,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一个距她颇远的位置处。 “今日是除夕。”热雾飘漾,谢玹温磁的嗓音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姣姣,过年了。” 容娡怔怔地望着饺饵,晶亮的眼仁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明灭忽闪。 她被关糊涂了,不知晦朔,竟连除夕这样的重要的日子都忘了,险些误了大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假死,还是因为谢玹的刻意安排,明彰院的除夕很是冷清,仆从亦是死气沉沉的,毫无过节的喜气洋洋,她一点也没察觉到今日便是除夕。 还有谢玹,他这人也太奇怪了,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不去与长君宴饮团聚,反而同她窝在小小的居室里做什么。 她摸不透谢玹的想法,又满脑子记挂着自己的逃离计策,一时也无心过问他。 沉默片刻,容娡垂下眼帘,轻声喃喃道:“原来已经是除夕了啊……” 谢玹瞥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应了一声。 容娡抬手扇开弥漫在碗上的水雾,用汤匙舀起一只饺饵,心不在焉的吹凉,想了想,转身喂给谢玹。 “哥哥先吃。” 谢玹瞥了一眼,慢慢张口咬住,浓密的睫羽如同羽扇般遮在眼前,显得他的神情很乖顺温和。 这人进食的模样也很斯文,斯文的几近死板,想来以往便是连用膳也是循规蹈矩的。 容娡望着他明净温雅的面庞,心里一时百味杂陈,不禁暗叹一声,要是谢玹一直高居在神坛之上就好了。 哪里还会惹出这些乱子。 喂完他,她又舀起一个饺饵,送到自己口中。 鲜美的口感入腹,容娡眸光一闪,眼底浮出泪光。 谢玹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眉尖微微蹙起:“烫?” 容娡摇摇头,小声道:“不是。” “我只是想到,这是我与哥哥认识以来,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谢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容娡沾湿的睫羽如同蝴蝶美丽的翅膀般颤动两下,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而我父亲常年劳碌政务,极少还家,兄长去岁便被接来谢府,我好像许久未曾同家人一起度过除夕了。” 她哽咽出声,抓住谢玹冰凉的袖口,哀求道:“哥哥,能不能让我去见一见我的母亲与兄长,只远远看一眼便好。” 谢玹的神情倏而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他审视着她,目光灼灼,眼眸如同一潭幽冷的冰镜,似是能将她的想法看的透彻,令她的盘算无所遁形。 容娡硬着头皮,爬到他的膝上,讨好的凑上前,不甚熟稔地吻他,将他的薄唇含吮的泛出湿润的水光。 “哥哥若是信不过我。”她气息不匀,声线里带着点潮湿的喘,“大可封住我的哑穴,我远远瞧上一眼便好,绝不会出声。” 谢玹抚摸着她娇美的面庞,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淡无情绪道:“没必要。” “吃完这碗饺饵,允你去看。” 容娡的心猛然欣喜地跳动起来。她压制住喜悦,扯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试探:“哥哥,你同意啦?” “嗯。”谢玹面容平静,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心中犹如一汪被冰封的死潭般毫无波澜。 让她出去看一眼也好。 如此方能断绝她逃离的心思,只得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边,至死不渝的爱上他。 如同她曾经许诺的那样。 — 谢府极大,明彰院距晴菡院颇远。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2节 婢女为容娡更换藏匿身形的衣装时,谢玹命人备好车马。 二人乘上马车,驶出明彰院。 每远离囚笼般的院落一丈,容娡心里的激动与雀跃便多上一分。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安分的垂头坐着,偶尔会忍不住透过帷帘的缝隙向外看。 明彰院外的诸多院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张贴着崭新的桃符,节日氛围要浓郁得多,仿佛容娡葬身火海的死讯并未给他们带来任何影响。 然而容娡喜不自胜,沉浸在自牢笼逃离的喜悦之中,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马车一路行驶至晴菡院,谢玹命人前去通报。 守门侍从的应声远远传入车厢里:“容夫人领着容小郎君去四夫人院里吃酒去了。” 闻言,容娡不禁一怔。 她原以为母亲得知自己的死讯后,会终日悲痛不已、以泪洗面,眼下的情形与她的料想似乎有所不同。 不过她们如今寄人篱下,母亲前去酬酢来往也无可厚非。 容娡紧抿着唇,定了定心神,静候母亲归还。 手炉渐渐不再暖热,容娡觉得有些冷,心底亦颇为焦灼,不禁往谢玹身上贴近一些,几乎贪婪的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与檀香。 谢玹不声不响,侧目看着车壁,面容空净明淡,不知在想什么。 快三更时,谢兰岫与容励才姗姗归来。 隔着一段路,母子二人的谈笑声便极为清晰地传入容娡的耳中。 “四舅母的弹棋技艺颇好,不过阿娘是不是谦让舅母了?” “你倒是聪明。”谢兰岫笑了两声,“我们现在是客,如何能夺主人家的风头?” 容娡坐在马车里,将帐帘拨开一道小缝,借着走道旁灯笼的光,隐约能望见他们的身影。 可无人想起她。 便是连与她血肉相连的母亲与兄长,也不曾提及她。 她被关了多久? 二十天,还是一个月? ……他们是不是坚信,她已经离世了? 容娡望着他们,没由来地感觉到一种恐慌,心里的希冀一寸寸破碎、崩塌。 谢玹如同毫无生气的雕像般端坐在她身旁,不悲不喜,了然又漠然地睨着她。 容娡死死攥着自己的裙摆,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竭尽心思想出的逃离明彰院的法子,未必能够如愿奏效。 就算她让母亲意识到她并未身死,而是被谢玹掳走,可母亲会为了她忤逆谢玹么? 容娡太了解自己的母亲的心性了。 她们母女是如出一辙的趋利避害、攀附权势。 她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为何谢玹会允她走出明彰院了。 他应是,想让她看到,她已经被世人遗忘,借此让她心甘情愿的被他禁锢。 ——但她不甘就此作罢。 谢兰岫的脚步渐渐接近马车。 对自由的渴望让容娡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拔腿朝车厢外跑去,张口欲唤:“母——” 才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便被人拦腰截了回去,唇也被那人用力捂住。 容娡说不出话,悲从中来,怒不可遏的挣动起来。 而谢玹一只手紧紧捂住容娡的唇,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死死扣在怀里,竟还能保持从容淡定,声线平稳温磁,自若地同车厢外的谢兰岫交谈,命人将礼盒呈给她。 谢兰岫道过谢后,便被容励搀扶着离开了,分毫不曾注意到车厢里的异样。 容娡奈何不得谢玹,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心凉了半截,挣动两下,一口咬住谢玹的手,如同饿犬般死死衔住谢玹虎口处的皮肉。 腥咸的血腥气在她唇齿间蔓延开,冷檀香倾泻而出,在她的口鼻间横冲直撞。 容娡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仿佛被人用力拉扯,突突直跳。 而谢玹审视着气急败坏的她,神情终于微微变了。 车厢中黯淡的烛光下,他的眉眼一扫先前霜雪似的漠然,覆上沉冷的阴鸷。 他俯身贴在她耳边,压低嗓音,声线薄冷的似锋锐的冰刃:“就这么想逃?” 容娡怒视着他,虽无法应答,但挣扎的举动,显然是想逃离的。 谢玹沉沉睨了她一阵,横在她腰间的手沿着她绷紧的脊背攀爬而上,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颈侧细嫩的肌肤,五指慢慢收拢在她纤细的颈项之上。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轻缓,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却令容娡无端脑后生寒,几乎难以遏制浑身颤抖起来。 “姣姣,你未免有些太不听话。” 第56章 情蛊(修) 谢玹并没有要杀了容娡的意思。 人死即涅槃, 不可再复生。 虽佛经有云,朽聚必毁灭,有生终归死。 但若是身死, 便如烟消云散,永恒寂灭, 什么都没了。 如今的谢玹, 只是想将脱离他掌控的容娡关在身边, 让她将以往对他的哄骗尽数实现, 兑现她许下的诺言。 他所谋求的, 是让容娡爱上他, 完全归属于他, 如同她说过的那样。 这般发展下去,事态倒也不算完全溃不成兵,他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谢玹,能够从容的置身事外,漠然地看着她被他绝对掌控。 他当然不会杀她。 甚至,他早就为容娡的身死匿迹想好了理由,想好日后如何让她合理的复生, 再现于世人眼前。 只是容娡过于乖张, 不肯依循他铺的路走, 依旧总是能频频脱离他的掌控。 谢玹略有些无奈地阖了阖眼。 他无比清楚,收拢在容娡细嫩颈项上的手, 会让她觉得受到威胁, 会让她觉得害怕。 她害怕时, 就会安分下来, 心里盘算着小计俩,佯装出一副虚伪的乖顺假象, 小心翼翼地亲近他、讨好他。 这便足够了。 谢玹端坐如松,平静而漠然地睨视着膝上的容娡,感受着指间纤细的脖颈,如同狂风暴雨中的花枝般簌簌颤抖,看着她睁大一双泛着水波的杏眼,僵硬地停止挣动。 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 容娡缓慢地眨动双眼,眼尾滚落泪珠,顺着脖颈滑到谢玹手上。 温热湿润的触感传入脑海,谢玹的睫羽没由来的颤了颤,仿佛被烫到一般,倏地松开手。 容娡极轻的呜哼一声,扯住他的衣袖,红唇微微张开,目光放空。 须臾,却声若蚊讷般轻喃道:“……你杀了我吧。” 这与谢玹的预料并不同。 以她的行事作风,此时应当为了保命而逢迎他才对。 为何会求死? 他失神一瞬,瞳仁微颤,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容娡。 心房里的某处蓦地空了一块,某一刹那,谢玹岑静的面庞闪过一丝错愕,近乎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容娡似是挣扎的累了,疲乏的阖上眼,纤长的睫羽垂在眼下,娇美精致的像一卷没有人气的画。 “我不会听话的,谢玹。你若不杀我,我总会想着逃离。”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极度平静,但其实紧张地暗中掐着手心,喉间一阵阵发紧。 话音才落,谢玹便将她一把捞起,双臂紧紧环着她,用力把她抱在怀里。 容娡能感觉到,有轻柔微凉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偎在他平阔的胸膛前,可以清楚的听到他凌乱的心跳。 谢玹吻着她的额心,低声说:“……若不杀你,你或许亦会如曾经许诺那般爱慕上我。” 容娡愣了一下,忽地明白了。 不枉她以死相挟,总算试探出了谢玹的心意。 原来如此。 她终于有些摸清这人的心思了。 谢玹惯来不表于形,不露于色,又不善言辞,以至于她不曾料想到,他的情意远比她以为的要深,应是喜欢上她了。 只不过,他那样的人,对她的喜爱,好像与喜爱一个珍稀的死物并无什么区别,想要将她私藏起来,只容他独自观赏。 又好像超然物外的神明,高高在上,向她这特殊的信徒投去独一无二的注视,期许她能回馈给他虔诚而专一的信奉。 一旦有悖期许,便会降下威严的神罚。 禁锢着她。 却又不舍得给她过重的惩罚。 ……原来竟会是这样。 容娡终于理清思绪,沉默地任他拥着。 须臾,不禁叹息一声。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棋出险招,招惹这么一个古怪的人。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3节 可若是不曾利用谢玹,说不定她早就被这凶险的乱世给蹂|躏死了。 命运环环相扣,当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容娡唏嘘不已,心里泛出点惆怅的感慨。 不过,好在,谢玹对她有情。 既如此…… 容娡眨眨眼,看向谢玹被她咬伤的那只手,有些心虚,忙清了清嗓子,软下态度,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下巴尖,柔声提醒道:“哥哥,你的手没事吧?” 谢玹的视线顺着她的话滑到自己的手上,停滞一瞬,想到什么似的,倏地看向她沾着血渍的唇瓣,眼眸里有奇异的光晕翻涌,像是压制着什么思绪。 容娡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渐渐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怎么啦?” 谢玹端详着她的面庞,用指腹抚开她的唇瓣,一点一点细致地拭去她唇上的血迹,眉心微微蹙起。 半晌,收回手,轻叹一声:“你喝下了我的血。” 她方才咬他的那一口着实不轻,唇齿间的确仍然弥漫着属于他的血腥气。 闻言,容娡不禁微微抿紧唇,看着他的岑静的面庞,隐约觉得他的神情哪里有些古怪。 她是一时气急才咬他,并非有意为之,怎么听着他这欲言又止的语气,倒像是在说她是个什么嗜血的精魅似的。 谢玹神情复杂地端视完她的唇瓣,迅速别开视线。 车夫在谢玹的授命下,调转车头,飞快向着明彰院折返。 容娡心里浮出的古怪立即被满满的失落取代。 她不甘心,悄悄往车窗处挪了挪,将帘帐拨开一道小缝,偷偷向外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帘帐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 察觉到谢玹投来幽凉的审视目光,容娡浑身一僵,讪讪收回目光,低落地垂下脑袋。 — 马车回程路上的行驶速度极快,比来时要缩减掉一半的速度。 车厢里有些颠簸,容娡不得不抓住谢玹的胳膊稳住身形。 知晓谢玹的心意后,她难免有些恃宠而骄,晃得坐不住时,不禁没好气地瞪他。 谢玹侧目瞥她,目光淡然,抬手将她揽入怀里。 容娡原以为谢玹命车夫加速赶回明彰院,是急着医治被她咬伤的手。 谁知回到居室后,谢玹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势,反倒是命听诏而来的女医官直奔容娡,为她把脉。 容娡满头雾水。 谢玹翻出一些伤药,草草裹在伤处,而后便坐在容娡身旁,凝神望着她正在被把脉的那条手腕。 医官把完脉,沉吟片刻,斟酌着问容娡:“娘子可有何处不适?” 容娡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医官看向谢玹,恭声道:“君上可记得,容娘子饮了多少血?” 谢玹垂眸看向自己虎口处的咬痕,回忆一阵:“大约两小口。” 容娡的口中皆是混着冷檀香的血腥气,他们交谈时,她正端着茶水漱口。 听了这话,她呛了一口,如同看什么妖邪一般偏头看向谢玹,目露骇然,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这人却连这种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医官松了口气:“至多会令药效轻微发作,并无大碍。” 闻言,容娡缓缓拧起眉头,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谢玹的血同她的不适,为何要联系在一起? 什么药效发作? 她记得这位医官,以往是听从谢玹命令,为她清除快红尘余毒的。 ……怎么回事? 容娡欲要细问,可那医官听命于谢玹,三缄其口,根本不会同她多言,为她诊治完,便匆匆离开了。 房内陷入静默。 容娡狐疑地看向谢玹。 烛光在室内映出粼粼如水的光晕,在这人身上晕开柔和的光,从容娡的角度看过去,端坐着的他,眉眼温雅,犹如一尊悲悯众生的佛像。 他同她对视一眼,似是在端量她,而后侧目看向漆黑的窗牗外,侧脸清隽挺拔,浓密的睫羽偶尔眨动两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娡嗅到他身上萦绕着的那股勾人的冷檀香。 埋在心里的种子仿佛在这时抽根发芽,细密牵动她的血脉,勾缠着她的心房,令她不由自主的朝他贴近。 烛火在她的视线里变得迷离起来。 容娡动了动唇,本想质问谢玹什么。话到嘴边,却忽然失声,只下意识地伸出细白的手指,去拽住谢玹的衣袖,抓住他后,用力晃了晃脑袋。 谢玹转头看向她。 烛光摇漾着笼在她娇美的面庞上,她澄澈的眼眸里好似盈着一汪水,红润的唇瓣茫然的张开一道小缝,白皙的脸颊与颈项,不知何时浸上一层雾似的薄红。 容娡用力攥住他的手,混沌的脑海中泛出一丝清明。 “你……你的血,”她吸吸鼻子,花瓣似的红唇微微翕动,嗓音甜腻的像是熟透的蜜桃,摇晃着滴出蜜浆般的汁水,“……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谢玹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细白的手正在微微发着颤。 这并不是因为害怕。 居室内的空气,似乎在两人对视后,变得潮湿而粘稠起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轻闪,含蓄的、斟酌着、言简意赅地,缓声道:“快红尘无药可解,除非交|媾,便只得另行纾解之法。我寻访名医,翻遍医书,找到了一个压制药性的法子,即……用情蛊,以毒攻毒,将我与你相连,唯我才可触发快红尘的药效。你前些日子,一直在服用含蛊的汤药,故而,体内的快红尘,会因接触到我的血而发作。” 容娡怔怔地听着,明白他的意思后,打了个激灵,简直要被这人气晕。 亏她那般信任他,以为他灌她汤药,当真是在为她寻觅解毒之法!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是要让她和他被蛊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么? 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卑鄙! 谢玹瞥她一眼,眼眸里晕着粲然微光,似是将她心中此时翻涌出的惊涛骇浪刺破。 然而他说这番话时,嗓音温缓,神情从容坦然,毫无愧疚之意,仿佛并不觉得他擅自用情蛊,将她与他捆在一起有哪里不对。 容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哑然失声半晌,仍旧无法平息心里翻涌的怒火,气得抬手捶打他,将他的衣摆揪的满是凌乱的褶皱。 谢玹屹然不动,雪松似的端坐着,纵容的偏着头,任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的她,揪着他的衣襟,坐到他的膝上,单方面的同他扭打。 待容娡渐渐无力后,谢玹掀起眼帘,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淡声道:“此回并无大碍,药浴过后,便可压下药效。” 言罢,便召来婢女备水。 容娡压在他的胸口,双手揪着他肩头的衣料,平复着鼻息。 过了一会,气哼哼的挪动,欲从他身上爬下来。 动作间,将他的衣摆蹭的微微上卷。 谢玹垂着眼帘,睫羽忽然一颤,鼻息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得不稳,神情亦不似先前那般淡然从容。 他抿着薄唇,眼睫扑簌几下,忽然抬手摁住容娡的细腰,俯身含住她润泽的唇。 “别动了。” 第57章 勾引 因着容娡畏寒, 居室里的炭火烧的很足,满室温暖如春,二人的衣着并不厚重, 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察觉到腰身被扣住,容娡疑惑的“啊”了一声, 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谢玹, 对上一双润沉如湿墨的眼眸。 尚不及她看清他的神情, 便被这人摁着往怀里带了带。 旋即, 谢玹清峻的面庞在她的视线里放大, 高挺的鼻尖轻轻滑过她的鼻翼。 在容娡摸不清头脑的目光里, 单手捧住她的脸, 出乎意料的吻住了她。 起先,谢玹还算耐心,游刃有余的汲取着她的呼吸,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冷静的用舌尖勾着她,引着她一点一点往他的吻里沉溺。 炭火好似烧的更旺了些, 室内的温度渐渐攀升。 容娡被吻的唇瓣湿润, 白皙的面颊敷上薄红, 身躯不受控制的发软,鼻息凌乱而破碎, 不禁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袖, 呼出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潮湿的稠热。 谢玹记性很好, 几乎是过目不忘。以往他在暖阁里翻阅的房中典籍, 似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尽数践行在了她身上。 他轻而易举地撩拨掌控着容娡, 令她无法抗拒地,由着他调动她所有的感官和心绪,喉间时不时的漏出些令她面红耳赤的甜腻哼声。 深埋在血肉里的快红尘,仿佛都要被他勾引的发作,涨潮般慢慢浮漫出来,漾在苍色的礁石上,汹涌的拍打出一圈圈湿痕。 容娡鼻腔里呼入的气息,尽然被这人身上的冷檀香占满。她的指尖发着颤,神思恍惚,不受控制地想朝他贴近。 这般想着,她便也这般践行了。 揪着他肩头的衣领,唾弃着自己心志不坚,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他胸膛挪动。 谢玹呼吸一停,鼻息陡然变得低欲起来。 他的唇舌不复先前的耐心,急切的纠缠着她的唇,却又好似始终在压制着什么,鼻息沉而不稳。 容娡被他吻的唇瓣发麻,喘不上气,羞恼的拍打他。 谢玹用力含吮两下她娇嫩的唇,手背上青筋一鼓,慢慢松开她,阖着双眼,头颅向后仰,颈项上的凸起轻轻滑动,似是在平复着什么情绪。 他的薄唇上同样泛着水润的红,然而清峻的面容依旧雪净明淡。 若不是唇上这点水色,哪里看得出这人才轻浮的撩拨了她。 容娡平复着起伏不匀的鼻息,望见谢玹无情无欲的神情,不由得暗自磨了磨牙。 她的脑海乱糟糟的,伏在他心口,神思浮动,忽然很怀念,许久之前,那个被她偷亲一口便会惊愕的僵住的谢玹来。 谢玹沉默的放空一阵,气息犹有些不稳。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4节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因容娡而起的异样的变化。 无法忽视的是,在他掌控着她时,同样也会被她牵动心绪。 横在容娡腰间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柔软的腰侧。 谢玹轻叹一声,眼睫颤了颤,抖落一圈圣洁的金光。 他睁开湿润的眼眸,凝视着沐浴在烛光里的容娡。 暖黄的光晕里,她毛绒绒的发丝似乎都在熠熠生辉。 容娡今日并未用簪钗绾发,如瀑的青丝被一根檀粉色的发带松松束着,显得她整个人很是柔软。 谢玹凝视她片刻,倾身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沉烫的呼吸洒在她的面上,抬手拨开她垂散的发。 容娡察觉到什么,心尖一跳:“你……” 话音才落,她的眼前忽地一黑,似乎是谢玹将她的发带解开,覆在她的眼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谢玹将她柔软的手拢在掌心,深深凝望着她,指腹在她的手背处摩挲两下,牵着她的手缓缓贴近自己。 衣料被摩挲出窸窣的声响。 容娡的眼眸被遮住,其余的感官便分外敏锐,可以清晰的感知到这些细微的动静。 察觉到谢玹的意图,她猛地一绷,被他牵住的手以及她的面庞皆恍若被火舌灼烧,烧的她的脑袋发懵。 她看不清这人的神情,但能听到他的鼻息愈发不稳。 僵了一瞬,容娡羞愤欲死,气急败坏的要抽回手。 谢玹牢牢攥住她的手,她那点力道撼动不了他分毫。 容娡挣不动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咬牙切齿道:“哥哥惊人之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谢玹没吭声,眼眸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红润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发带轻吻她的眼,眼尾勾挑,像是走在暗夜里的俊美妖邪。 不像是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神仙了。 唯有鼻间紊乱的呼吸,使得他有着几分人气儿。 他垂着浓密的睫羽,眸色晦暗不明,薄唇微抿,似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如若容娡此时能看见他的脸,必然会感慨,话本里所写的狐狸变作的书生,想来应是他这副模样。 容娡忍了一会儿,没好气道:“谢玹,你要不要脸?” 谢玹口耑息着哼笑:“……我只要你。” 容娡磨了磨牙,嗤笑道: “没想到如你这般的正人君子,竟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谢玹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睫羽眨了眨,眼里泛起温润的涟漪。 “食色性也,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 这人竟然用她的话呛她! 容娡无法反驳,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攥紧手。 谢玹却喟叹般的轻哼一声,顿了顿,倾身去吻她的唇。 “这不正是你以往想要看到的么?” 容娡听着耳边难耐不稳的鼻息,面上腾的烧起一团火,哑口无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禁又一次怒火中烧,想缝上自己从前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 谢玹利用完容娡,便将她抱到了湢室里。 他命人备好的浴水早已凉透,只得召婢女来换上新烧好的热水。 与容娡的面红耳赤不同,谢玹面容雪净,眉眼间甚至有几分神清气爽。 容娡既是要沐浴,他掬着舆盆里的温水,低垂着眼帘,为她仔细地濯洗净手,便自觉离去。 轻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容娡坐在浴桶里,望着他挺隽如雪松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时候倒是知道害羞了! 刚才……刚才怎么能那样不知廉耻! 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她又不是大傻子! 她可是从话本里学到了许多东西呢! 手虽然已经被洗净,可那种古怪又奇异的触感,仍在她的掌心挥之不去,仿佛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下流! 卑鄙! 无耻! 混蛋! 登徒子! 他迫着她,自己倒是舒坦快活了,转头便将她泡到满是草药的浴桶里,放任药效隐约要发作的她不管不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容娡又气又恼,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抬手用力捶打两下水面。 她讨厌死谢玹了! 第58章 蔻丹 除夕之后, 冬去春来,积雪渐消。 晴光映雪时,屋檐下垂着的冰锥逐渐消融, 午后的窗牗外,时常有叮叮当当的潺潺滴水声。 日复一日, 容娡有些数不清自己被关了多少天。 谢玹再也没有准允过她走出明彰院, 时日久了, 容娡不禁生出一种恐慌的心寒。 有葬身火海的假象在先, 她又数月不曾出现, 哪怕从前有人怀疑她没有死, 现今也该认为她早已死透了。 谢玹处事的缜密, 她以往曾见过不知多少回的。只要他想隐瞒,容娡相信,旁人不会察觉到分毫端倪,当真以为她死了,压根不会想到她竟是被渊清玉絜的谢玹藏起来了。 明彰院的侍从忠心耿耿,比谢府其他的仆从还要谨言慎行,他们对谢玹将她关起来的行为丝毫不曾质疑, 容娡用来哄骗人的甜言蜜语和伶牙俐齿, 面对他们时毫无作用。便是连曾经与她相熟的静昙, 如今面对她时亦是形同陌路。 容娡使出浑身解数,仍寻不到任何逃出去的突破口。 谢玹深知她哄骗人的本领, 因此, 当他发觉容娡试图打动侍从逃离的盘算后, 默不作声的下了令, 自此服侍容娡的婢女,任凭她好言好语还是崩溃哭闹, 皆三缄其口,极少同她搭话。 容娡并不是喜热闹的性子,她还算喜欢安静,但着并不能代表她能受得了死气沉沉的寂静。 成日被关在院中,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浸泡在江东的梅雨里的木头,生出一种身上随时会发霉长出菌子的错觉。 如今她身边唯一有几分活人气儿的人,竟是神像似的谢玹。 谢玹心性冷淡沉闷,对诸事皆漠不关心,着实不算是有趣之人。 但他会同她搭话,闲暇时会给她念话本,令她不至于被寂寞磨疯。 恍惚间,竟成了她唯一能够倚靠的人。 容娡很清楚始作俑者是他,她也清楚谢玹的目的在于让她无法离开他。 可她没办法。 只得同他曲意逢迎。 谢玹不在时,容娡唯一的消遣便是翻看话本,自娱自乐。 许是怕她翻来覆去看得无聊,谢玹时常会购置一些新的话本。他对这些荒唐无稽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容娡喜欢才容忍它们的存在。 但谢玹当了二十余年的端方君子,除却设计容娡这桩事,品性毫无可挑剔之处。就算不喜,他也不曾置喙过容娡的喜好,甚至还会顺着她,为她念话本。 许久之前,谢玹最开始为她念话本时,念到一些放|浪|形|骸的语句,尚且会难以启齿。现今念得多了,无论话本多荒诞露骨,谢玹虽目露不解,但还是会面不改色的读完。 至多,会在念到一些有趣的段落时,止住声,拉着容娡试一试书中的亲吻之法。 话本里的内容,无外乎是男欢女爱。 谢玹原本以为,他能够不沾染情爱,置身事外,漠然俯瞰书中人在沸腾的孽海情天里苦苦沉浮,煎熬烹煮,为情所困。 而他只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如今竟轮到他因为容娡而沉溺情海,体味到何为情爱,偶尔也会不禁觉得意外。 可容娡的确能牵动他的心弦,为他二十余年苍凉冷清的生命涂抹出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情爱滋味,倒也不算难捱。 — 容娡生的美,又一向爱美,极其注重外貌,谢玹对这一点颇为清楚。 他从不吝惜她用于梳妆打扮的钗环衣裙,由着她随手乱放一些价值连城的珠宝。甚至从妆扮她这种事情里渐渐寻出乐趣,时常会亲自为她更衣梳妆。 容娡畏寒,冬日里衣着只顾保暖,无心打扮,几乎要将自己裹成粽子。 如今天气渐暖,她渐渐对时兴的春装起了兴致。 春光明媚时,谢玹将她抱到临窗的软榻上,用蔻丹给她染指甲。 谢玹学什么都很快,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垂着眼帘,神情专注,捏着容娡的一只细白的手,细致而耐心地往她的指甲上涂抹蔻丹,再仔细地用棉纱裹严。 容娡则窝在他怀里,出神地望着桌案上沐浴着璀璨日光的金盏银台花。 谢玹察觉到她的出神,瞥她一眼:“在想什么?” 容娡收回视线,往他怀里偎了偎,软声道:“在想,哥哥做的滚灯真是好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5节 不久前是上元节,婢女呈给容娡一些彩绘的花灯,容娡却兴致缺缺,觉得洛阳的花灯不如江东的滚灯有趣。 谢玹听闻后,不知去哪学了技艺,总之没几日便做出一盏精致的滚灯给她。 此时那盏灯正放在容娡的手旁。 她的主动贴近对谢玹来说显然很是受用,他便没有多问,捧起她涂着蔻丹的手,对着日光端详,涂得均匀与否。 蔻丹在日光里呈现出一种鲜艳莹润的水红色,灿若朝霞,显得容娡的手越发细嫩白皙。 容娡很是满意,面露欢喜,偏头看向谢玹。 谢玹正垂眼凝神看着她的手,清峻的侧脸被日光勾勒出浓重的金色,宛若九天外圣坛之上的神祇。 容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眼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忽然玩心大发,在他怀里拱了拱,软声撒娇:“哥哥,你瞧这蔻丹多好看,你也涂一涂嘛。” 谢玹的眉尖轻轻蹙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一般,目露不解的看向她:“……我?” 容娡认真的点头:“对呀!” 她看向他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涂上去一定很好看!涂一下嘛哥哥,涂一下嘛!” “……”谢玹沉默片刻,手背上淡青色的经脉微微鼓起,“姣姣,别闹。” 他若是涂了蔻丹,该如何面见门客与朝官? 容娡才不管那些。 她摸完谢玹的手背,又睁大双眼,去摸他泛着薄红的骨节,柔软的指腹在那泛红处好奇的摩挲个不停。 谢玹的睫羽颤了颤,薄唇微抿:“……别摸了,听话。” 容娡慢吞吞收回手,轻轻“喔”了一声。 话音才落,她倏地俯身,凑过去吻了吻谢玹的指尖。 “云玠哥哥,涂一个,就涂一个,好不好嘛。” 柔软的触感酥酥软软的传入脑海。 谢玹鼻息一停,审视她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一把将她扳的面对他,不及她反应过来,便扣着她的后颈令她仰起头,张口含住她的唇,深深吻住她。 一吻毕,容娡已是双瞳剪水,呼吸乱的不成样子,唇瓣也如染了蔻丹般红润娇艳。 她羞恼的挠了他一把:“……谢玹,你干嘛呀!” 谢玹不说话,清沉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眼仁湿漉漉的。 容娡指甲上才染好的蔻丹,在刚才蹭的微微有些花。谢玹给她涂抹时费了些功夫,见状,他也不恼,神情平静,耐心的捧起她的手,重新涂了一遍。 架不住容娡用甜润的嗓子软磨硬泡,他蹙着眉,在自己左手的食指指甲上,也涂了薄薄的一层蔻丹。 容娡眨眨眼,抓着他的手观察一阵,确认这层颜色一时半会儿不会褪去,满意的笑了笑。 胸腔之中的心房,却因此高高提起,跳的快若击鼓。 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后,据她所知,谢玹在朝中应有诸多政敌。 如今世风虽有男子喜着女装,可谢玹为人克己守礼,并不是那种荒诞不经的人。若是他指甲上的蔻丹被人发现,想来政敌少不得会参他一本,挑他的错处,指责他行为不端。 没准儿,会有聪明人发觉古怪与端倪,心生怀疑,偷偷调查谢玹。 届时,说不定,她能够伺机求救,趁机逃离这座囚笼。 哪怕此举险之又险,如履薄冰,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别无他法,还是得试一试。 她不能一辈子都被困住,不能如同禁|脔一般,沉沦在情爱的假象中,甘愿困在谢玹为她精心构造的牢笼里。 她绝不甘心。 — 翌日,暗卫提前通报,魏学益来访。 谢玹神情淡然自若的听着,依旧拥着容娡,手指点着地图,语气温缓地教她辨认各个州郡,丝毫没有让她躲藏的意思。 容娡记得这个叫魏学益的人,她沉思一瞬,拨开谢玹的手,自觉要回避。 谢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腕骨,嗓音温和:“躲什么?姣姣难道不想见一见外人么?” 容娡听着他这温缓的语气,心尖却没由来的跳了跳。 她心知肚明,这人是在试探她呢。 便乖顺的摇摇头,小声道:“我能见到哥哥一人,便足够了。” 谢玹审视着她,显然被她哄骗的说辞所取悦,冷淡的眸底泛起一丝欢愉的波澜,松开了攥住她手腕的手。 不多时,魏学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甫一进门,他便没好气道:“你近日愈发怠政了!” 谢玹拿起菩提手持,拢在掌心,不紧不慢的拨弄菩提珠,侧目瞥他一眼,没吭声。 “也不知你成日窝在院子里做什么。”魏学益吸吸鼻子,打量一圈,嘟囔道,“咦,你这居室里怎么有股奇怪的甜香。” 谢玹收回视线,不声不响,垂眼看向面前铺展开的军防图。 魏学益果然被这张图吸引,也不纠结什么香不香的了,站到他身后,凝神端视。 谢玹的手边放着处理过的成叠的案牍,魏学益看了一阵,暗自琢磨,谢玹未必如表面那般怠政,或许只是在藏锋罢了。 只不过谢玹手段高明,竟连他都被迷惑了。 想了想,魏学益看向地图上的某处:“你近日终于打算去幽州了?” 谢玹不咸不淡的开口:“不急,再过一阵。” 幽州地势偏北,如今当仍在寒冬。容娡势必要与他同去,但她畏寒,不若等到天气温暖后,再带她一同前去也不迟。 魏学益叹息一声,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惆怅:“幽州有血……当年那场战役参战将领的家眷,战后他们无故被新君贬谪,有些蹊跷,我这些年暗自调查过,没查出什么来。你到了之后,或许可以查探一二。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谢玹淡声应下。 魏学益又同他聊了几句无足轻重的政事,忽然话音一转,“前几日谢玉安同贺兰铭当街打起来之事,你知不知晓?” 谢玹满面事不关己的冷漠,没什么情绪的摇摇头。 “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魏学益见他没有反应,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是因为葬身火海的容小娘子才大打出手的。谢玉安始终怀疑容娘子并未身死,而是被贺兰铭掳了去,悄悄跟踪他,却被贺兰铭发现,争论几句便打起来了。” 他紧紧盯着谢玹无欲无求的面庞,眸光微闪,狐疑道:“云玠,容小娘子之死,当真与你没干系?我可分明记得,你待她颇为情意深重,为了她连我们都算计了进去,为何如今听到有关她的事,反应这样平静?” 谢玹宛若一尊神像似的端坐着,眉宇间攒着霜雪般的岑冷,嗓音又磁又冷:“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魏学益叹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先师的预言,你可莫要忘了。女子可是会破了你的道啊!” “我的道……”谢玹低声重复,咬字很轻,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学益始终紧紧凝视着他的脸,没有试探什么明显的异样。 片刻后,他才要辞别,转身时,冷不丁望见正在整理桌案的谢玹,左手上有一抹鲜艳的红,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紧接着便皱起眉头。 “蔻丹?”魏学益停下脚步,打量着他的指甲,面露古怪,不解道,“你怎么也学着那些纨绔,往指甲上涂女子的蔻丹?” “不对……”旋即,他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惊疑不定的扫视谢玹两眼:“容小娘子出事不会当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你你你你……你不会是借着假死之名,将她藏起来了吧?” 谢玹并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只停下手中动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面容雪净明淡,笔挺的端坐着,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 魏学益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越想越不对劲,沉思片刻,疾步朝甜香最浓郁的内室走去。 暗卫镜明冷着脸站在内室门前,抬剑拦了一下。 魏学益一把推开他,怒容走进去。 内室一览无余,空空如也,并不想他想的那样藏着人。 魏学益扫视两圈,没见到可疑之处,满腹疑惑的走出来。 谢玹面若覆雪,若有所思的看向他身后,沉默一瞬。 薄如冷刃的嗓音,凉嗖嗖的飘入他的耳:“魏学益,你僭越了。” 第59章 胭脂 虽然魏学益检查了内室, 甚至连垂着帷帐的床榻都飞快的拉开看了一眼,皆没发现藏着人,可他就是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然而谢玹的话语满是冰冷的警告之意, 魏学益觑着他的神色,自知不能再放肆, 赔着笑脸道歉, 悻悻离去。 待他离开后, 谢玹摩挲着掌中的菩提手持, 半阖着眼帘沉思, 眉宇间隐有淡淡的困惑之色。 容娡分明回避到了内室, 为何魏学益不曾撞见她? 是因她太聪颖, 还是因那厮太蠢笨? 或者是…… 沉吟一阵,谢玹低声唤:“容娡。” 他耐着性子等候片刻,容娡却不吭不响,始终不曾露面。 谢玹不禁微微蹙起眉头,起身到内室查看。 内室的窗牗大开,日光宛若金色涟漪,大片大片漂浮在窗前。 青玉色的帷帐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拨开, 光线渗入, 帐中的被褥整齐的叠放着, 并没有容娡的身影。 谢玹的面容一点点变得冷肃。 他背对着窗牗,扫视着室内, 思索容娡会藏身在何处。 搜寻了几个地方, 皆未寻到容娡。 谢玹的脸色彻底冷沉下去。 他紧紧抿着唇, 才要唤人追寻容娡,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旋即娇滴滴的嗓音飘过来:“哥哥。”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6节 谢玹眉宇一松,转过身, 便望见容娡正跨坐在窗棂上,檀粉色的裙摆铺开,像一朵盛放的木芙蓉。 她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的按在身前的窗棂上,无措的看着他,咬着唇,难为情道:“哥哥……我下不来了。” 窗棂有些高,她跨坐在上面,裙摆下的小腿晃荡两下,足尖够不到地面。 谢玹走到她面前,眉尖微挑,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方才便是这般翻窗出去,躲过魏学益的?” 容娡吸吸鼻子,委屈的点点头:“嗯。” “此般未免有些不甚体面。”谢玹的眼眸里泛出一点笑意,“既能翻出去,为何翻不进来了?” 容娡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听见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羞恼的瞪他:“……裙子被勾住了。” “谢玹!你到底帮不帮我?” 谢玹含笑扫视她两眼,提起她被窗扇勾住的裙摆,将人抱下来。 容娡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双手提着满是褶皱的裙摆,左看看右看看,拨浪鼓似的原地转圈。 谢玹将窗前的空地让给她,负手站在一旁,面色雪净温润。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 他这一声笑得突兀,容娡停下动作,狐疑的看向他。 谢玹笑得眉眼都舒展开,薄唇微弯,眼眸里晕着粼粼的金光,如同浸染着春意的暖融春风:“为何不走门?” 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一贯波澜不惊的他,竟显出几分意气风发,清峻的面容越发俊美无俦,仿佛在熠熠生辉。 容娡从未见过这个人这般笑呢。 她望着他宛若覆着春色的岑矜眉眼,不禁怔了一下。 “什么?” “魏学益既已离开,为何你不走门回房,仍要翻窗?” 他笑时如九天之外慈眉善目的菩萨,嗓音含着浓郁的笑意,却反倒使他添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儿。 容娡被他俊美不似真人的面庞吸引了全部思绪,有些移不开眼,几乎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谢玹是什么意思,面上有些挂不住,磨了磨牙,恼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底气十足,仿佛方才困在窗上,进退两难的那个人不是她。 谢玹不再出声,只微微抿唇,用清湛的眼眸凝视着她,虽有所收敛,雪净的面庞上仍隐约有一丝笑意。 回想到自己做出的蠢事,容娡不禁叹息一声,颇为头疼的扶住额角。 须臾,扑过去耀武扬威的挠了谢玹两下,自己也没忍住,叹息着笑出声。 — 没几日,魏学益命人送来一个匣子,说是为几日前的无礼道歉,匣子里是给谢玹的赔罪礼。 他以往也经常没轻没重的做事,而后由门客提醒着去赔礼。 因而,谢玹不甚在意,让人将匣子收下了。 匣子里装着些金器、珍贵的珠玉,还有几个玲珑的小瓷罐。谢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本欲让侍从收到库房里,但记着容娡喜欢这些亮闪闪的物件,便将匣子带给她。 容娡见到后,果然很欢喜,听到来自魏学益也没有介意,两眼放光看着那些金器,紧紧抱着匣子不撒手。 “真的都给我了?” “都是你的。” 容娡喜滋滋的清点完金器,瞧向零散的珠玉,暗示道:“这些珠玉若是嵌在簪钗上,一定极好看。” 谢玹何其了解她,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垂眼翻阅着书册,面色如玉,温声回应:“我命人去打造。” 容娡乐开了花,拧开一个瓷罐,神情倏地一滞。 谢玹抬眼:“怎么了?” 容娡将瓷罐里装着的鲜红胭脂给他看:“哥哥,魏学益为何给你胭脂呀?” 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向谢玹涂着蔻丹的指甲,顿了顿,忍笑道:“莫非他当真以为你成了喜好女装的浪|荡子?” “还是,哥哥一直以来皆颇爱女风,只是不为人知?” 谢玹放下手里的书,略带无奈地看着她,轻叹一声:“……姣姣。” 容娡娇笑出声,连忙抬手捂住唇:“我、我……我不笑哥哥啦。” 她拿着瓷罐,笑吟吟的起身,回到内室试胭脂。 最近几日,因着她许久未曾表露过要逃离的意思,谢玹便没怎么拘着她。 容娡顺畅的脱离他的视线。 才坐到妆镜前,她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了。 她抿着唇,拭去手心冒出的冷汗,看向瓷罐。 胭脂上盖着一层油纸,瓷罐里的胭脂很平整,但油纸上却沾着许多道胭脂,细看之下,这些痕迹的排布的似乎颇为规律。 她方才伪装的滴水不漏,给谢玹看胭脂时,特意揭开了油纸,为的就是不让他发觉到这细微的异样。 容娡若有所思的盯着这些痕迹,总感觉像是散开的笔画。 想了想,她将几个瓷罐里的油纸全部揭出来,叠到一起,小心翼翼的调整着位置。 残缺朦胧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随着容娡的调整,越发清晰。 容娡捏起油纸对着光,辨认着这些字体,屏住了呼吸—— 魏学益果然还是觉得不对劲,认为她被谢玹关起来了。 他说,有办法调开谢玹,救她出去。 容娡放下油纸,陷入沉思。 ——魏学益。 容娡颇为记仇,自然不会忘了这个人。 这人之前窥出谢玹待她的情意,在暖寒会上算计她,让贺兰铭将她掳了去。 这样的一个人,当真会真心救她出去么? 还是,会借机要她的命,彻底断了谢玹的情念? 他们之前的交谈,容娡多少听到了一二,知道谢玹身上似乎藏着什么事。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沉思半晌,眼眸闪了闪,将神情调整的无措,刻意惊呼一声,打翻了一个瓷罐,吸引谢玹前来。 谢玹很快便走到她身畔,蹙眉绕过瓷罐的碎片,扶着她的肩,略带担忧的打量她:“发生何事了?” 容娡咬着牙,心一横,将油纸拿给他看,供出魏学益的所为:“……刚才试胭脂时,不小心发现的。” 魏学益未必是想救她。 就算他是想救她,也未必能与生杀予夺的谢玹抗衡。 与其期盼着一个动机不明的男人来救她,不若将此人供出来,彰显她对谢玹的忠心,借此放松谢玹对她的看管和警惕,自己再伺机另觅他法。 供出魏学益,她并没有多少愧疚之意。此人曾经害她害的不清,她没必要心怀负担。 总归眼下谢玹只是限制着她的行动,待她有几分情意,并没有杀她的意图。 她在他身边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以徐徐图之。 谢玹清湛的目光,自容娡娇美的面庞,慢慢滑到她指尖捏着的油纸上。 他端视着油纸上的字,睫羽一眨,浅色的眼仁泛起点幽冷的光。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空淡明净,细看之下,才堪堪窥见他眉宇间的一丝冷漠的轻蔑。 容娡咬着唇,试探着小声道:“那日他来,想必察觉到了什么,因着未曾发现我,所以再次设法试探。他……这,当如何?” 谢玹面沉如水,没什么情绪道:“我会处理。” 容娡乖顺的点点头,没多过问。 谢玹说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冷湛的眼眸如同月光下的冰面,闪着幽邃的光晕,不知在想什么。 容娡被他看得心尖一跳:“怎么啦?” 谢玹抬手抚摸她的面颊,须臾,缓声道:“姣姣,这样好的机会,你不想逃了么?” 容娡垂下眼帘,偏头在他的手背上印下清浅一吻,软声道:“我与哥哥两情相悦,如今朝夕相伴,得以厮守,为何要逃?” 她柔柔的微笑,纤长的睫羽扑簌着颤抖,嗓音甜软的似一场缥缈的美梦:“我是你的呀,谢玹,为何这样问?” 谢玹轻轻一笑,也不知信了她的哄骗没有,冰冷的神情似乎有所缓和,清浅的笑容如同暖阳下的一抹春风。 唯有一双眼眸,仍幽深不见底。 “你竟能这般想,倒也真是……” 真是什么,他止了声,并未说出口。 容娡维持着面上的假笑,目露疑惑的看向他。 谢玹笑了笑,捧着她的脸,俯身吻她。 他站得高,容娡揪着他的衣襟,不得不仰面承受他的吻,呼吸渐渐急促,鼻息也渐渐发烫发潮。 谢玹适可而止地松开了她,轻轻啄吻着她的唇角,嗓音温沉如水: “不日我将前往幽州,届时,你与我同去。” 第60章 羽觞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处置的魏学益, 总之自那以后,魏学益再没派人往明彰院送过东西,她也没有再寻到合适的脱身时机。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早晚时虽仍有料峭的轻寒,但明彰院里墙角的杏花已经含苞待放。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7节 明彰院是独属于谢玹的院落, 占据谢府地势极好的一块空间, 僻静而宽敞, 假山流水一应俱全。 谢玹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禁制, 得空时, 会陪着容娡在院中闲逛。 春光正好, 偶尔谢奕与族老不在府中时, 谢府的上空会飘起几只五彩斑斓的风筝,在明彰院里都能望得见。 困在院子里的容娡,时常盯着那些自由翱翔的风筝看,仿佛只有在看着它们时,才能在提心吊胆的禁锢中,得到一丝短暂的口耑息空间。 谢玹却会错了她的意。 他见她时常抬头凝视风筝,便以为她是喜欢这种玩意儿。 虽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因着容娡喜欢, 便在处理好政务后, 燃灯续昼,亲手做了几只, 然后拿给容娡。 容娡见到他手里的风筝时,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我已不是年幼的孩童, 哥哥怎么拿这些给我, 把我当小孩哄了不成?” 虽这样说着,她却笑吟吟的伸手接过风筝, 澄澈的眼眸里满是浓郁的兴致,来回抚摸打量。 不得不说,谢玹拿来的风筝,做工的确十分精致,栩栩如生。 “你年岁尚小,不必拘着心性。”谢玹望着她,嗓音温和,随手拢了拢广袖,“我之前见你盯着它们看,以为你喜欢。难道并不喜欢吗?” 容娡敏锐的看见,他冷白的手背上,步着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划出来的。因为谢玹的肤色白,划痕便分外显眼。 她意识到什么,看向手里的风筝骨,忽地有些说不出话。 原来这风筝是他亲手做的。 容娡垂眸看着那红痕,心情复杂。 除却算计她这件事,谢玹毋庸置疑是个极好的人。 不枉她费尽心思的讨好他,引来他独一无二的注视。 容娡仗着一副好容貌,其实有些自傲,不屑于讨好男子,同倾心她的男人说几句话,于她而言已是屈尊俯就。但从前面对谢玹时,她几乎绞尽脑汁,将她能想到的所有甜蜜情话与计俩皆用在他身上。 她对于谢玹来说,是特殊而例外的;谢玹对她而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想来,落到眼下这般境地,着实有几分是她自作自受。 可谢玹,他既然一向克己复礼,为何不能一直当他的正人君子? 他被她引着屡屡破例,到最后,却反倒破例拘住她。 实乃玩火自焚。 容娡的心里泛出几道惆怅。 她收回心绪,将风筝搁在桌案上,捧起谢玹的手,叹息一声。 “既是你亲手所做,我自是极为喜欢的。” “只是……哥哥几时动手做的风筝,我为何不曾见到过?” 谢玹垂着清峻的眉眼,雪净的面容沐浴在璀璨的日光里,白的几乎是在发光。 他默了一瞬:“在你入眠后。” 容娡更是说不出话,心绪愈发涩然复杂。 — 见她还算喜欢风筝,谢玹偏头观察过室外的天气,陪她去院中空地放风筝。 春晖满院,冰雪早已消融,草色朦胧,一泓溪水潺潺。 容娡提着风筝,跟在他身后,贪婪的吸取着清新的空气,小心翼翼的问:“不会太过引人注目吗?” 谢玹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 “族老与长君那边……” “你既喜欢,便不必管他们。” 容娡便不再说话,挑了一只绚丽的彩色蝴蝶风筝,安静的看向谢玹。 谢玹琢磨片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握住绞盘,语气温缓的教她如何放飞。 风筝在她的手里翩跹起飞,容娡仰头注视,眨眨眼,面上多了几分喜色。 ——只不过,这份欢喜并非因为风筝,而是因为,她想到,或许可以借着风筝向外递消息。 没过多久,这个想法便被她自己遗憾的打消了。 明彰院坐落谢府的西北侧,但如今吹得是东南风,就算她能成功的在风筝上写上求助的字句,继而弄断风筝线让风筝飘出,但这风筝极大可能会被吹出谢府。 谢府外的人并不认得她,便是看见了字,又怎会冒着得罪谢玹的风险来管她的死活。 再者便是,风筝太过显眼,没准儿会被暗卫拦截下来。 她处心积虑谋划了许久,才让谢玹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若是风筝被拦截,让谢玹发现她的心思,那可真就要惨了。 唉。 容娡盯着风筝出神,谢玹则凝目望着她。 “如今渐渐暖和,姣姣,待上巳节过后,我们便北上去幽州。” 经他这样一提醒,容娡才想起来,他曾对她提到过要去幽州之事。 若是随他去了幽州,那她可当真就举目无亲,再无脱身的可能了! 这人当真是要困她一辈子! 她心里“咯噔”一声,遍体生寒,无助的恐慌顷刻间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翻滚起来,令她几乎无法保持从容的站立。 风势仿佛蓦地大了起来,牵制风筝的绞盘自容娡手里脱出,在地面上滚了两圈,很快便被谢玹俯身捡起,稳稳拿在手中。 谢玹平静的看她一眼,神情温润,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江东多水,我记得你不会骑马。幽州路途遥远,乘车前去,难免会有不备之时,若你想学马术,我可以教你。” 容娡忍着惊惧,看向他,衡量一番,唇角扯出一抹微笑:“好。” 上巳节,三月初三。 距今尚有一段时间。 她尚有些时间思索应对之策。 只是时日无多。 — 明彰院中,有一处不知源头的溪水。天暖之后,积雪消融,溪中水流也多了起来,清澈见底,潺潺流漾。 随谢玹放风筝那日,容娡便留意到了这条小溪,只是不知溪水流向何处。 墙角的杏花开了又落,容娡沿着溪流散步时,常常能望见水面上漂着一些粉白的花瓣,它们打着旋儿朝外漂流去。 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几日,她终于能确定,溪水是流向明彰院外的,且流往谢府。 这个发现令容娡雀跃起来。 她心里霎时便有了主意,只待上巳节到来。 如今洛阳的上巳节,时兴曲水流觞,世人在这日,会聚在水边,或祓禊修禊,或将羽觞置于水中,任其漂流。 容娡所想到的主意,便是借着羽觞,让其漂流出明彰院,进而往外传递消息。 她隐约记得,谢府的学堂附近似乎也有一处溪水,说不定与这条溪水是连通的。学堂里有许多同她相熟的郎君,只要能有一人捡到她的羽觞,发觉她如今的处境,说不定她便能得救了。 此举颇为冒险,但谢玹不日便要带她北上,届时她将永无天日。 她别无他法,只得铤而走险。 — 上巳节当日,容娡抱着谢玹撒娇,磨了他好一阵,终于换得他点头准允,让婢女备下几盏羽觞给她。 谢玹作为洛阳人氏,当也知道流觞这个风俗才对。 但当容娡为了打消他的警惕,假惺惺的邀请他与她同去时,谢玹却兴致缺缺,只端坐在水榭上,远远望着她。 明彰院的仆从也无过节的喜色,丝毫不愿靠近溪水。白蔻白芷她们甚至换上了素净的白衣,整个院落显得死气沉沉的。 容娡不明所以。 但他们古怪的举动,反而方便了她计策的顺利展开。 容娡挑选了一处方便羽觞流出明彰院的地势,站在溪水畔,借着宽大衣袖的遮盖,小心翼翼的将事先写好的求救纸条粘在羽觞上,提心吊胆的将羽觞放在溪水里。 一盏盏羽觞顺着水流渐渐远去。 容娡悄悄打量着四周的人,见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提着的心渐渐落到实处,松了口气。 她平复着激动的心绪,提着裙摆,哒哒朝谢玹走去,脚步轻快,裙裾翩跹,像一只自由流连在花丛间的蝴蝶。 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她不由得亲昵的挽住谢玹的胳膊,面上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哥哥,我放好了,我们回房去吧。” 谢玹温和的望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好。” 他打量她两眼,俯身摘去她裙摆上沾着的草屑,牵着她往居室走。 谢玹的手泛着不正常的凉意,容娡的手腕被冰的有些不适,蹙眉看向他。 “你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呀,哥哥?手怎么这样冰。” 谢玹似有心事,闻言,眼波一晃,极轻的摇摇头,“没事。” 他明知道她怕冷,却始终没有松开她。 容娡满腹疑惑的被他牵回居室。 进门后,他便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容娡百无聊赖的看了一阵话本,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些漂流出去的羽觞。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8节 又想到,或许马上便要逃离他的掌控,她决定大发慈悲一回,主动同谢玹多说说话,倒也算不负与他朝夕相处的情意。 她叹息一声。 谢玹的手心冰凉的温度,似乎仍残存在她的手腕上,容娡忆起他进门后并未添衣。 琢磨一阵,她走进内室,准备翻找出一件鹤氅带给他。 她正翻箱倒柜的寻找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娡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如孤鹤般的谢玹站在门口,便没多在意。 “哥哥,你可否能帮我找一找……” 话还没说完,脚步声陡然接近身旁,遽然在容娡身旁掀起一阵冷风。 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几乎是提着她,紧紧扣着她的腰将她抱到榻边。 那力道几乎要把她的腰掐断。 骤然的悬空感,令容娡不由得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的挣动两下。 一抬眼,便见谢玹眉宇若攒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清湛的眼眸好似被冰封的幽谭。 容娡心里猛地一紧:“怎、怎么了?” 谢玹不应声,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将她放到榻上。 容娡的双手撑在身侧,稳住身形,因他的反常而惊疑不定,眸光闪了闪,拔腿想跑。 谢玹一把将她捞回,摁在榻上,一只手攥住她双手手腕,另一只手翻出锁链,一阵当啷声过后,冰冷的锁链缠在她的腕骨上。 这人平阔的肩,严严实实的遮住全部光线。 他垂眸审视着她,面色极冷,唇角却偏偏反常的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想逃?” 见他如此发问,容娡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是……被发现了啊。 她认命的叹息一声,放弃挣扎。 为今之计,只有哄着他,讨他欢心,保全自己。 她阖了阖眼,忍着惊惧软声道:“我……我并非是想逃,只是因为与世隔绝太久,想得知外面情况,还想……想知道,我的阿娘兄长如何了,还有没有人记得我。哥哥,你知道的,我心悦你呀。” 谢玹冷笑一声。 还在狡辩。 还想骗他。 旁人记不记得她有什么干系。 她是他的,只有他一人不好么? 她以为他没看见那些羽觞上所写的字条么? 谢玹居高临下,望着面色发白的她,胸腔好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火烧般的刺痛漫开,涨潮般冲撞着他脑中的弦,撕扯着他的心绪,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眼仁也宛若被火舌灼烧般锐痛。 为何……偏偏是今日。 说爱慕他的人是她,想逃离他的人亦是她。 她用甜言蜜语的哄骗着他,转头便向旁人求救。 真是好一个容娡。 字条上提到的名字,有几个他并不陌生,是从前她为自己物色的郎君。 她与他朝夕相处,却仍在想着旁人。 谢玹愠怒而困惑的看着她。 因他站在床榻前,背对着光线,清峻的面庞晦暗不清,神情乍看上去,好像尚且还算平静,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宛若一尊冰冷的神像般无声无息。 但,却不再像是普渡众生的神祇,而像一只蛊惑人心的妖异。 谢玹静默的矗立一阵,忽然划破自己的手。 青玉色的帷帐猛地晃了晃。 谢玹单膝压在榻上,捏着容娡的面颊,迫着她张开唇瓣,将涌出的血喂入她口中。 第61章 破禅(修) 鲜红的血液从谢玹指腹的伤口处, 不断的汩汩而出,混着冷檀香的血腥气,霎时满溢在容娡的唇齿间。 血色流漾, 将她的唇瓣染红,仿佛是在她的唇上涂了一层鲜艳莹润的胭脂。 容娡睁大眼, 瞳仁骤然一缩。 谢玹捧着她的脸, 她被迫仰起头, 纤细的颈项向后弯折, 犹如雨瀑里的花枝般不堪重负。 而他淡然的睨着她, 昳丽清湛的眼眸里, 倒映着一泓她的身影, 神情却丝毫不为所动,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尝到铁锈味时,容娡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住,脑中“嗡”的一声。 旋即她从谢玹岑冷的神情间,找回一分清明的神志,察觉到他的意图。 血! 他是要用他的血让快红尘药效发作! 她立即如同被钓上岸的鱼一样拼命挣扎起来,链条因此而碰撞的哗哗作响, 像是试图撼动礁石的浪潮。 却无法撼动石像般的谢玹分毫。 反而把自己累的精疲力尽。 容娡渐渐意识到, 以往她能挣开谢玹, 甚至气恼时能挠他两下,皆是因这人在纵容她。 一旦谢玹施压, 她根本动弹不得, 毫无还手之力, 像一条在案板上命不久矣的鱼。 挣动时, 为了不喝他的血,她便试图将双唇闭紧。 察觉到她的意图, 谢玹捏在她脸颊两侧的手添了几分力道,将她白皙的面颊摁出下陷的小窝,制着她张嘴,迫使她不由自主的仰头吞咽,喝下他的血。 血液一点一点流入她的喉管。 容娡明白喝下他的血意味着什么,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泪水偏偏在此时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喉间也多了几分哽咽。 泪珠滑到谢玹手上,他的神情似乎滞了滞。 见状,容娡的眼睫飞快的眨动两下,倏地抬脚蹬他。 朝夕相处数月,谢玹何其了解她的心性。他甚至没有闪躲,眼眸只是极轻的动了一下,便轻而易举地用膝盖压住她。 偷袭失败,容娡气得要疯,当即也顾不得装模作样讨好他了,唇瓣动了动,用力阖紧牙关,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咬了他的指尖一口。 在谢玹因吃痛而蹙眉时,她扭动着挣开他的手,咳呛两声,偏头呸出一口血,破口大骂: “谢玹你个疯子!” 她的脸颊上还留有谢玹捏出的鲜红指痕,发髻也早就在挣扎时散开,此时披头散发,满脸是泪,胸线起伏,形容狼狈。 谢玹与她相比,则是要从容许多。如若忽略衣襟上被她挠出的褶皱、还在仍在往外渗血的左手,他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依旧是渊清玉絜、清雅绝尘的君子模样。 他不甚在意的瞥了眼自己受伤的手指,嗓音温淡,坦然认下她的啐骂:“你倒说对了。我是疯子,因你而疯的疯子。” “你不该招惹我的,姣姣。” “既挑起我的情念,就不要想着离开。” 容娡怒视着他波澜不惊的脸,满腹怒火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毫无用武之处,只会让他不痛不痒。 谢玹的性子淡漠,话也不多,诋毁也好,谩骂也罢,他一向不怎么理会。 但他噎人的本领,她很久之前便领会到了,甚至还学着他的模样去噎别人。 真真是气煞她也! 她怒不可遏的瞪视着他。 谢玹不再强迫她饮他的血,睫羽垂落,安静的垂眼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居室里,一时唯余容娡剧烈的口耑息,大起大落的起伏回荡。 血腥气随着呼吸,翻涌着耸到她的喉头,令她的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容娡不由得拧起眉头,捂着胸口,伏在榻边干呕起来。 谢玹好整以暇的看她一阵,见她的眉眼拧成一团,便坐到她身旁,拢起广袖,伸手拍着她纤瘦的脊背,为她顺气。 容娡并不领他的情。 她落得这般狼狈,还不都是拜这个疯子所赐! 饮下去的血一滴也不曾吐出来,她的狼狈不堪与他的气定神闲,对比很是鲜明。 容娡气得额角突突直跳,胃里好像烧起了一团毒辣的火,恨不得狠狠挠花他的脸! 她慢慢坐直身,胸口忽起忽伏,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反胃感。 谢玹凝视她一阵,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尾,细致的为她拭泪。 容娡缓慢的眨了下眼,看向他明净温雅的脸,心里慢慢浮出四个字。 衣冠禽兽。 神祇般的谢玹,本不该是这样的。 事态发展成如此境地,着实有几分是她自讨苦吃。 可她实在是气不过,涂着漂亮蔻丹的指甲蓦地伸向谢玹的脸,触及他神姿高砌的清峻面庞时,犹豫了一下,转而在他的颈项上挠了一把,抓出三道血痕。 谢玹面容无波,分明能躲开,却丝毫不闪避,捱下她这一下,只轻轻抿了抿薄唇。 片刻后,若有所思的评价道:“你倒是爪利牙尖。”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79节 容娡懒得在他面前继续装乖顺,收回手,理也不理他。 谢玹静默一瞬,睫羽缓慢的眨动几下,不知想到什么,嗓音染上几分愉悦:“你是喜欢我的脸么,姣姣?” 容娡的手指蜷缩了下,瞪他一眼,恼道:“是又如何?难道你还能将脸皮扒下来给我不成?” 谢玹的眼眸晕开一点细碎的光,似是盈着一泓清湛的笑意。 他毫不犹豫的拿起方才划破手指的那把匕首,偏着头,作势要往脸上划去,竟当真是要划破脸皮! 容娡简直要被他吓死,赶在他伤到自己的前一瞬,连忙伸手用腕上的锁链挡开匕首,气急败坏的将匕首从他手里夺出。 见她如此,谢玹极轻的挑了挑眉:“怎么?不是喜欢吗?” 容娡没好气的丢开匕首,“你傻了不成,哪有人会喜欢血淋淋的脸皮?!” 她看向折射的冷光的匕首,一阵后怕,拾起它丢的远远的,语气生硬道:“我可不是你,觉得什么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不会因化相而心生罅隙。你若容貌有损,我便不会喜欢,更不会对你的心生爱意。” 谢玹的眉尖微微蹙起,似是陷入沉思。 紧接着,容娡的眼眸转了转,软着嗓子道:“我还喜欢自由,你既愿意将我喜欢的东西予我,那可以放我出去么?” 谢玹回过神,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但他的神情表达出的,显然是不可以。 容娡泄了气,只好退而求其次:“我不逃了哥哥,至少将锁链给我解开吧。” 谢玹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尚未开口,门扇忽然被人叩响。 他侧目看过去:“说。” “君上,容小娘子放出的羽觞,已经尽数拦截了。”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应了一声。 听见这话,容娡目露失落。 一晃神,对上谢玹冷湛的眼眸,心虚的垂下脑袋。 “还有一事。”暗卫道,“三房的几位小娘子来访,说前几日瞧见院中的风筝,很是喜欢。属下等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劳烦君上前去。” “我知道了。”谢玹略一思索,起身朝外走。 记挂着锁链还不曾解开,容娡急忙去扯他的衣袖,却因动作太大,被绷紧的锁链猛地一拽,骤然摔回榻上,摔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回过神后,当即呜咽着哭出声。 谢玹闻声回头,疾走几步,冷着脸将她捞起来,动作倒还算轻柔温和,细致的检查她是否伤到了自己:“摔着哪了?” 容娡伏在他肩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哭哭啼啼地往他衣襟上抹眼泪,假模假样道:“哥哥,锁链……锁链给我解开呀。” 谢玹动作一顿。 他用指尖挑起锁链,牵出一阵清凌的碰撞声,却并无给她解开的意思,反而漠然的望向她泪盈盈的杏眼,审视她片刻,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 “解开锁链,岂非是要放任你逃离我?” 他与她耳鬓厮磨,嗓音温磁轻淡,如同在说情话,“与其关心如何逃脱,姣姣,你不应该,更关心快红尘该如何解么?沾上了我的血……” 他慢慢止住话声,垂敛眉眼,睫羽下的眼眸复杂晦暗,眉宇间隐现出一种漠然的悯色。 似是在怜悯她的天真愚钝,又似是陷入某种令他顾虑的思绪。 容娡哭声一停,僵硬的看向他的脸,心猛地高高提起。 — 谢玹走出了内室,前去应付那些来访的娘子。 离开时,他淡声提醒过她,如若闹出什么动静,她日后便再无出声的机会。 好在,虽然谢玹口中说着冷漠的话,但到底还是为她解开了一只手的枷锁,只缚着她的一只手腕。 容娡的背后满是冷汗,浑身脱力,犹如一条缺水的鱼一般,仰面躺在榻上。 谢玹虽已离开,可她依旧能嗅到属于他的冷檀香,犹如无数根丝线一般缠绕着她的心尖。 仿佛那些被她吞下的血,顺着喉管,一路往下,丝丝缕缕,侵蚀着她的感官,在她的小腹中攒积,几乎要满溢而出。 心里的那颗种子,经由冷檀香的血液浇灌,在此刻疯长,顷刻间便枝丫便蓦地繁茂蓬盛。 药效再次发作了。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却在某一瞬间,脑海灵光一闪,明白了为何谢玹要喂给她血。 这人应是蓄意的。 蓄意让她陷入这种,被谷欠念左右的境地。 他被她引着频频失控,她自然也要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 她亲手种下的因,如今结下苦果,却也理所当然的,当由她吞下。 容娡的呼吸渐渐有些不稳,她忍着药效作用下的异样,用力咬住唇,扼制住喉间破碎难堪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的视线里,多出一抹霜雪似的白。 谢玹回来了。 这人不在时还好。 他一回来,容娡嗅到馥郁的冷檀香,清晰的感觉到,药效作用下的炙热浪潮越发剧烈,如同沸腾的香膏一般,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要被烧成粘稠的水。 她要融化掉了! 容娡如同从胭脂里捞出一般,原本白皙的肌肤,如今在热意的灼烧下遍布净透的薄粉。 她有些渴,不由自主的耸动着喉头,掀起沾湿的睫羽,抬起潋滟的眼眸,希冀的看向他。 她的视线有些朦胧,不太能看得清谢玹的面容。 只能模糊的看到,他如同雪松一般伫立在她面前。 但她想象的到他此时的神情。 他应是漠然的睨着她。 面容空净明淡,神情淡漠、冰冷,不染纤尘,超然物外。 仿佛回到了她饮下茶水的那日。 他也是这般,置身事外的,看着她苦苦沉浮。 提醒着她,她是如何作茧自缚。 容娡忍不住哭出声,泪水大滴大滴砸落,浸湿一大片,白皙的面颊上晕开雾似的薄红,纤细的颈项簌簌发颤。 鸦羽般的鬓发沾湿,分不清是被泪水打湿,还是被煎熬的汗水浸湿。 谢玹似乎极轻的叹了口气,而后俯身摸了摸她滚烫的脸。 他的手好凉。 容娡立即便感觉到,空乏的药效破土而出,几乎要刺穿她的血肉,思绪也在同一时间被搅成粘稠的浆糊。 她难受的哭吟出声,鼻音浓重,嫣红的唇瓣翕动着微张,偏头将他一段修长的骨节含入口中。 指腹上,横亘着谢玹为放血而划出的那道伤痕。 容娡试探着用舌尖舌忝舌氏,没有吸出血,反而激起密密麻麻的酥痒。 她抓着他的腕骨,迷蒙间感觉到,谢玹的脉搏似乎在某一瞬间变得极快,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也骤然鼓起。 容娡被热意磨得迷糊,如同从热水里捞出一般,不住呜咽着,咬着他手指的牙齿不受控的加了几分力道,几近要将那才愈合的伤口再次咬出血来。 谢玹轻轻吸了口气,捏起她细嫩的下颌尖,收回自己的手指。 沾了点温湿的指腹搭在她的腕侧,谢玹似乎是在给她把脉。 片刻后,他松开手,略显无奈的低声道:“……先前是吓你的。很快便没事了。” 容娡却显然无心在意他说了什么。 她一把扯住他的广袖,细嫩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竭力让自己混沌的思绪现出一丝清明。 她实在是不甘。 “帮我解药……”容娡的眼睫脆弱的眨了眨,眸光微闪,忍住眼泪,颤声道,“你若不愿委身于我,那便放我走,或者……或者你去找旁人来。” 旁人来解,意味着什么,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 谢玹终于无法再保持淡然了。 他的脸色骤然冷沉下去,单膝压在榻沿,手臂撑在她肩侧,神色晦暗的俯视着她,喉结轻轻滑动。 “你说什么?” 他咬字清冷,嗓音轻的好似一块缥缈的素纱,却暗含薄愠。 冰凉的发丝拂过她的耳畔,清冽的冷檀香飘入她的鼻腔,容娡又想哭了。 “……我错了。” 她从善如流,哼唧两声,侧身试探着抱住谢玹的手臂,诃子上刺绣的雪白荷花,软馥丰润的花瓣,盈盈晃颤着挤压,微微战栗。 “哥哥,你来……解药。” 双膝并着他冰凉的衣料,轻轻触磨,磨出层叠的褶皱。 “不行。”谢玹鸦黑的睫羽颤了颤,幽邃的眼眸半阖,鼻息渐渐攒出一点不易察觉的低谷欠,“……别乱摸。”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容娡磨了磨牙,气恼的哭出声。 她的神志似乎早就被药效磋磨成一团浆糊,几近崩溃的临界,像是浑然不觉自己会激怒他一般,口无遮拦的哭骂道:“谢玹你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疯子!关着我做什么!放我出去!你到底给不给我解药?你若不愿,自有大把的人排着队等着为我解!我去找旁人来解——”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谢玹提起锁链,将她的双手牢牢压在头顶。 “旁人,你想找谁?我在此,你还想要谁?”他的眼白一点点渗出血丝,修长的手攥住她的足腕,折起她纤细的腿,“只属于我,不好么?” 谢玹微凉的指尖掠过她的肌肤,掀起的凉风,似乎缓解了一点汹涌的药性。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0节 反而想要的更多。 “不好!”半晌,容娡呜咽着哭骂出声,却忍不住揪紧他的衣襟,悄悄朝他凑近,花瓣似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他的薄唇、下颌。 泪珠滑落,水声潺潺。 谢玹抽回沾满水渍的手,听到她的回答,眼白中的血丝越发密集,宛若裂开的冰面般一寸寸扩大。 “你想让谁来,嗯?”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染着湿意的清俊眉眼,扫了一眼泛着水光的指尖,眉梢挑起一个锋锐的弧度,“你是因我才如此,姣姣。” 药效似乎有所消减。 容娡咬着唇,恼的抬脚蹬他:“你管我想着谁!你既不愿,那……那随便谁人都可以!” 不知碰到何处,脚尖似乎受阻。 轻微的嘶气声传入耳中。 容娡滞了下,察觉到什么,心尖倏地一颤。 旋即小腿便被拽到一旁。 谢玹摁着她,额头抵着她的眉心,气息沉而不稳。 他的眼眸似一泓湿润的幽泉,眉骨锋锐清峻,整个人恍若暗夜之中的俊美妖邪:“随便谁人都能解药?姣姣,你当真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肆意的轻笑一声。 蓦地倾身顶压—— 锁链哗啦一声,发出碰撞的声响。 容娡正在胡乱踢蹭的足,倏地僵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空白。 像是一条上了钩、在岸边暴晒而干涸的鱼一般,被人攫取呼吸,脑中嗡嗡作响,一动不能动。 她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 最初的窒息过去后,药效却更为难捱,令她的脊背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 弓弦之上,那只执笔抚琴的手,此刻却并未在做什么高雅之事。 恍惚间,她这条鱼好像横在了砧板上,被锐器死死钉住,毫无挣脱的可能。 鱼腹被人用钝刀剖开,将她劈成两半,刀锋滑过时,攒出极致的涨痛—— 哭吟终于脱口而出。 — 容娡还未亲眼见过玉璋。 身体便先她一步感受到了。 第62章 春雨 容娡的瞳仁在微微轻缩, 纤长的睫羽簌簌扑颤,绯色的眼尾残存着晶莹的泪珠。 她仿佛仍未从方才——那个未曾谋面的玉璋带给她的,那种陌生的、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神情恍惚而失神,白皙的面庞却也因此显得柔软乖顺, 像祭坛上温驯的绵羊, 被强悍有力的长矛高高挑起, 牢牢钉着, 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无助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而谢玹微微抿着薄唇, 克制着某种情绪, 同样是一动不能动。 他不再是如指诸掌、无所不能的神明了。 事态再次因为容娡, 脱离了他原本的掌控。 但是这一次,谢玹的心里反而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不知该怎么来具象地表述这种感觉。 似乎是,想要将她融进血肉里,拂去她眼尾的泪珠,怜悯的吻她的额头。 但又似乎,更想攥住她的双手,不顾一切地, 让自己深深烙入她的神识深处, 完全将她掌控, 让她的每一滴泪都为他而流。 彻底的,令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清醒着沉沦, 狠戾又放肆。 像是渴到极点时、不管不顾要饮下鸩酒的疯子。 陌生而奇异, 攒积着极致的渴求与谷欠望。 令他抛却清规戒律, 忘却君子端方, 如同世间无数俗人一样,甘愿投身于曾经漠然置之的孽海情天, 沉溺于她所带来的、从所未有的欢愉。 谢玹阖了阖眼,雪净明淡的面容,覆上一层薄薄的蛊色,好似浸了一层如醉如梦的美酒,沁出清魅绝艳的情动。 俊美又危险。 额角与颈侧的经络也在紧紧绷涨。 仿佛此时此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推搡、鼓涨着往一处涌流,紧绷的拥挤感,挤压着他脑中的弦。 ——但谢玹,当了二十余年的正人君子,终究还是能保持自持克制,尚且足以压制妄念,保持几分清醒的神智。 容娡在药效的发作下,蜷缩着颤抖,唇齿间溢出一点似哭非哭的轻吟。 她如同才从温水里捞出一般,鸦羽色的鬓发湿透,如同几笔湿墨勾在细嫩的脸侧。 谢玹抬起手,挑开勾在她唇角的那缕发,修长的手指尖泛着清透的粉色。 容娡的眼睫在不自然的颤动着。 在他的指腹触及她的一霎,她便本能的、抗拒的,想要闪躲,躲开那种庞大的危险。 但她只是轻微而艰难的动了动,便引来两道同时的吸气声,如同在忍耐着某种挤压的痛。 容娡的眼尾有新的泪珠滑落。 她意识不清的嘶着气,哆嗦着胡言乱语:“你……你别动。” 事实上,谢玹根本没有动。 他撑身凝望着她,眸色幽邃,鼻息沉乱潮热,开口时低磁的嗓音带着点口耑息,说出的话语内容却是: “姣姣,你还记得曾问过我的‘血河之役’么?” 吐字很慢,却无端蛊的人心尖发颤。 闻言,容娡找回了一点因玉璋而四散的魂魄。她咬着唇,睁着湿漉漉的杏眼,略带不解的看向他。 此情此景之下,容娡如何能有心思同他讨论这些。 不适的饱月长感令她额角突突直跳,她抽泣着随口敷衍了一下。 下意识想要合拢自己——像一只柔软的蚌合拢蚌壳那样。 却因强悍的阻碍而并不能如愿。 她滞了下,恼怒的瞪视始作俑者。 谢玹坦然的迎视她的怒气。 他气息不稳,面色倒还算温雅平静。因他垂着眼帘,于是容娡能清晰的望见,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甚至因此而显出几分淡漠的悯色。 痣的周围,似乎泛着点朦胧的红意。 光线有些晦暗,她看不太清。 谢玹了然的轻轻颔首,薄唇微抿,继续方才那个严肃正经的话题。 “十七年前,三月初三,上巳——容娡!别……夹,”他突然极轻的嘶了口气,额角青筋暴涨,攥住她的腕骨,片刻后,慢慢松开手,喉结滑了滑,缓声道,“上巳节,屠杀起。” 容娡难捱药效,哭哭啼啼,抓着他的手背抹眼泪,努力将思绪凝聚在他的言语中——而不是他这个人上。 她吸吸鼻子,鼻音浓重道:“上巳节……然后呢?” 谢玹垂着眼帘,有一阵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容娡望见他清峻眉梢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她抿抿唇,抬起发颤的手,细致地将那些汗珠拂去。 片刻后,谢玹缓慢的眨了下眼,沉声道:“边防尽破,匈奴的一支军队南下,夜袭洛阳,铁骑踏破宫墙,宫中总计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尸骨遍地,腥臭漫天,血肉堵塞河道,数日不曾清澈,故称之为‘血河’。”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竟还分出一丝心神,抚琴作画一般挑拨着她,如同他从前每一次,清心静气的做这种高雅之事一般,轻柔缓慢地动作。 他太熟悉如何能触动容娡了。 稠润的潺潺声越发明晰。 容娡咬着唇,屏息凝神—— 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想,十七年前,谢玹尚且年幼,应当不该记得如此清楚。 然而为何会对此如此熟知? 仅仅只是因为学识渊博么? 他口中所述的惨状,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展开画面,神思恍惚间,似乎置身于尸山血海间,亲眼看见了血色的河水。 尚不及她深思出结论。 下一瞬—— 微张的唇瓣倏而被含堵,肩头亦在同一刻被攥住。 容娡混沌的思绪里,隐约窥觉到一丝毁灭般的危险。 然而她被死死的钉着,根本避无可避。 紧接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庞大力量袭来,势如破竹的深入,她脑中兵刃交加的惨状画面顷刻间被顶撞的破碎。 却仍要肆无忌惮的刺入最深处,要将一切摧毁。 躯壳似乎都要被这力量撞飞出去——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1节 又被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摁着扯回。 史书中的文字,在他徐缓温和的讲述中,逐渐有了具象化的实质。 却又在眨眼间天翻地覆,楼阁倒塌,骤然毁灭。 少女绷紧如弓的脊背,终于重重垂落下来。 史书染血,如泣如诉。 她似乎听到了几近崩溃的哭吟,酸涩的眼泪夺眶而出。 “姣姣。”谢玹的嗓音低而柔,指腹拭去她的眼泪,缓慢而深刻的动作, “看我,看着我。” “——我是谁?” 这种与他极其不符的、温柔款款的,如同在诉说的情话一般的语气,反而如同冰面下隐藏的深渊一般,流淌着极致的疯狂。 容娡睁大双眼,大口大口的吐息着,胸线剧烈起伏,思绪恍惚还停滞在前一刻的凄惨历史中。 链条哗哗作响,眼前与脑海里的画面,皆被烙撞出深刻的痕迹,紧接着如同破裂的冰面般倏地向四面扩散开,水流汹涌而出,水下的浪潮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思绪。 “云玠……哥哥。” 思绪混沌,现实与幻想交织,她失神的望向他。 颤抖着、像是害怕失去他一般,哭腔着唤, “谢玹——” 最后一个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唇瓣仍张合着,尾音尚未落地,却没由来的骤然止了声,好似药效忽然发作,指尖痉|挛着。 如同一尾缺水的鱼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 以为这样唤他之后,会引来神明慈悯的垂怜。 却不曾想,引来的是更为暴戾疯狂的妖异。 浪潮的力量变本加厉,冲击着她脑海中最脆弱的深处。 容娡鼻息剧烈而破碎。 谢玹的气息同样不稳。 他清峻的眉眼勾挑出锋锐而潮润的弧度,昳丽的眼眸,如同两团沾湿的浓墨,直勾勾的凝视着她。 胸腔中横冲直撞的怒火与冷妒,渐渐平复,趋于消散了。 缠连的冰凉发丝,逐渐沾染上潮热的温度。 容娡如同置身于汹涌的汪洋,在浪潮的冲撞与吞没里,只得死死抱住他这根浮木,染着漂亮蔻丹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挠出几道血痕。 意识沉浮间,春雨忽至。 淅淅沥沥,潺潺溶溶。 雨势渐急,狂风卷起细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半掩的窗牗。 雨水冲刷瓦片,雨滴在屋檐下凝聚成一缕缕绵延的水线,被风一吹,浇在檐下娇嫩的海棠花蕊之上,花瓣间,渐渐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风雨飘摇,容娡诃子上的粉白菡萏,亦在盈盈晃颤。 粉端的荷花,被潮热的雨丝一润,晕开云雾似的薄红,似是承受不住。 却也逐渐体会到新生的、萌发的欢愉。 那些残存在容娡想象之中的,血流如海、尸积如山的历史残卷,似乎在雨水的冲刷下,血色渐渐减淡,变得空白。 脑中白茫茫的空白之际。 容娡感觉到似乎有温热的手,挑开她被按在头顶的、蜷缩的手指,用力同她十指相扣。 她的发梢如同淋过雨一般湿哒哒的垂散,指尖还在不自然的颤抖,像是才经过兵刃交接的争斗。 又好似,奏过乐的琴弦的余颤。 ——只不过要比那明晰的多。 微蹙的眉心,似乎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 容娡的呼吸尚未平复。 她也听到,谢玹的呼吸,并不似以往那般沉稳。 与此同时,她还感受到,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颈侧,搭在她的心脏之上。 他像是在聆听她的心跳。 容娡平复着呼吸,逐渐在空白的脑海中找回一丝清明的思绪,若有所感的看向他。 谢玹亦在凝视着她,薄唇嫣红,眉眼低垂,眸色翻涌,眼尾的那颗小痣汗湿。 单看他的神情,恍惚间,似乎仍是那个悲悯众生、无欲无求的,圣坛上的神祇。 然而,容娡听到,他用气息不稳的、近乎呢喃的气声道。 “听。” “你的心,因我而这般跳动。” “你是我的,姣姣。” 第63章 禽兽 日禺归墟, 天幕沉暗。 谢玹回居室时,天色还算明亮,将要暮色四合。 但如今早已是寂寂人定。 黄昏时的那场春雨, 悠悠停歇,檐下尚残留几分淅淅沥沥的潮意。 窗牗半开, 烛火摇漾的居室内, 飘摇着暖融浓郁的冷檀香, 空气里满是潮热而黏连的气息。 垂落的青玉色帷帐, 在不久之前, 被整齐地束好, 以便帐中能有更多明亮的光线, 更方便帐中人视物。 谢玹衣襟松散,露出的一截峻峋锁骨,泛着温润的玉色,长发泼墨似的披在平阔的肩头。 他像是出去淋过雨一样,发尾沾湿,霜白的衣料上横斜着褶皱,直裾的下摆湿漉漉的晕开潮湿的深色。 此时他正松直地跪坐在帐内, 汗湿的眼睫低垂, 面容在暖黄烛火的映照下, 如同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这人一贯清冷自持,极少有这种衣着不端的时候。 一旦与平日的清正稍有不同, 便显得有些俊美如妖魅。 原本冷湛淡漠的一双眼眸, 如今眼尾微微上挑出一点薄薄的绯红, 冰雪消融, 湿润含情,好似春风化雨, 尽数凝入他的瞳仁中。 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捧起一条纤细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臂弯间。白玉色的指骨微微蜷缩,轻缓的按压着小腿肚。 借此来缓解—— 先前他难以自抑时,容娡的腿,因为无法承受骤然施加的力道,紧紧绷直而造成了抽筋。 属于男子的手臂,覆着薄薄的肌肉,秀致有力。 衬的那条小腿分外纤细,像褪了皮的梧桐枝似的,细腻又白嫩。 仿佛微微用力一折,便能够轻而易举的折断。 抽筋的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每按揉一下,指腹下的肌肤便战栗着抽|搐。 容娡感觉抽筋的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哭的一抽一抽的。 “你好了没?” 大多数时候,谢玹只抿着朱红的薄唇,专心致志地动作,并不应声。 有时候,他会半阖着眼,低声道:“应该快好了。” 嗓音温磁,落入容娡的耳中,像隔着烟波浩渺的雨幕。 如同他那时,说,她是他的,是如出一辙的语调。 容娡忍无可忍,抬足踩他。 “……出去。” 谢玹面色温雅的说,好。 但却丝毫不付诸行动,依旧雪松似的端直跪坐着,屹然不动。 — 良久之后。 抽筋的腿终于恢复正常,能够自由行动。 容娡飞出的七魂六魄回窍,脑海中茫茫的空白逐渐消散。 她回过神来,能感觉到,深埋在体内的快红尘,历经一波接一波的冲洗后,终于得以解除,不再汹涌的兴风作浪。 “还难受么?” 谢玹端详她片刻,捏起她的手腕,为她把脉,若有所思道,“是好些了。” 容娡不太想搭理这个人。 她也没有力气搭理他。 或许是药效有所残留,她依旧有些热。 整个人像是被胭脂膏子濯洗过,面颊上笼着不正常的、浓雾似的绯红,乌湛的眼如两颗蒙着露的葡萄,鼻息不稳,胸线剧烈起伏。 谢玹垂眸凝视她娇艳的面庞,想了想,抬手解开锁链,将她绵软无力的手臂塞入被衾之中。 明彰院的侍从严格听从谢玹的命令,非诏不会靠近居室。 因而谢玹细致地擦拭过她的泪痕与其余痕迹后,披衣下榻,亲自去湢室备水,然后回到居室,将容娡抱过去。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2节 这些日子来,容娡的衣装多是出自他的手笔,他不必费力便可解开繁复的裙带,让她舒适地没入温热的浴水里。 容娡昏昏欲睡,没什么力气,当真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弹,便配合的抬起胳膊,任由他摆弄,两眼不受控制的阖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谢玹托住她的下颌,略带无奈的将她摇醒:“洗完再睡。” 容娡不情不愿的睁开眼,恼怒地拍了两下水面,不悦地瞪视他,两眼如同淬了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厮打他。 此事是谢玹理亏,他自知做的有些过火,垂头抿着薄唇,纵容容娡往他身上泼水泄愤。 安置好她后,谢玹拉起湢室中的隔帘,到另一侧沐浴。 容娡望着那方素净的隔帘,翻了个白眼,不由得腹诽。 不要脸的下流胚子!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害臊了! 她忿忿不平的暗啐他一阵,也不止过了多久,隔帘晃动两下,谢玹拉开隔帘,披衣而出。 他墨色的长发顺着发梢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从容娡的角度,能清晰地望见他腹部肌理的纹路,像是排列的玉块,煞为好看。 本应无暇的玉块之上,如今却有数道交错的抓痕。 容娡眨眨眼,面上一热,飞快地挪开视线,低头看向水面。 她几乎不用看,便知道除却抓痕之外,谢玹肩头的衣料下,还因印着几圈齿痕。 是她的杰作。 三圈还是四圈来着…… 彼时容娡意识昏沉,支着脑袋回想一阵,有些记不清她到底咬了几口。 罢了。 不重要。 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眸光轻微的闪了闪。 快红尘的药效,终于解除了啊。 不枉她察觉到他的意图后,顺水推舟,蓄意将他激怒,利用他来解药,断绝了自己的后患之忧。 日后若是能伺机逃出,就不必继续再受他的牵制。 只是…… 容娡有些委屈的吸吸鼻子,眼眸蓄出细碎的水光。 她倒是没想到,他这味药,瞧着文弱,药性却颇为凶猛,简直要将她拆成骨头、撕扯着吞入腹中。 虽然她缓了好一阵,但仍旧隐隐作痛。 可恶的谢玹! 她现在是有气无力,奈何不得他。 可总有一天,她会伺机报复回来! — 谢玹安静地伫立一旁,用干燥的帕子擦拭着头发,目光始终留意着容娡那边的情况,将她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 如今情谷欠得到餍足而消退,理智回笼,他沉吟一阵,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窥觉到不对之处。 先前有一些时候,容娡的态度十分古怪,像是被烧傻了一样,说出的话尽数刺挠着他的逆鳞。 现今想来,反而像是刻意激着他,往她想要的那个结果去。 原来如此。 不愧是容娡。 他竟是被她用来当作解药的法子了。 思索出这个结论,谢玹却并不恼,目光幽邃地凝视她片刻,神情反而变得忍俊不禁,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但其实无需交|合,快红尘的药效亦能解开。 饮下他的血,便是解药的最后一步。 从前谢玹清楚他的血会令她受到些难捱的折磨,所以迟迟犹豫,没能狠下心来。 但容娡接二连三的想要逃离他的念头,着实在他的心里点燃一把火。火势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冷漠的狠下心来,想要让她尝一尝她亲手种下的苦果。 他并没有要对她做什么的念头。 哪怕他曾经在梦境中梦到过某种与她相关的妄念,但如若没出今日这个岔子,他依旧能克己守礼的克制住。 只是不曾料到,率先在情谷欠溃不成兵的,并非容娡,而是他自己。 思及不久前那种对她绝对的占有,谢玹的心间不禁浮出些异样的感受,清湛的眼眸亦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湿润。 浴桶里的容娡,却在这时,不知是呛到了还是如何,忽然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玹回神,随手将手里的帕子搭在置衣架上,疾步走上前,拍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他听着她的喑哑的咳嗽声,忽然想起来,有好一阵不曾听到容娡开口说话了。 容娡本就有些娇气,并不是耐苦之人, 近几个月,在他无微不至的的饲养中愈添了几分娇气。 方才在居室时,他使出的每一下力道,无论轻重缓急,她都得从嗓间折腾出破碎的声响,美妙而甜腻,并不会顾着羞赧,忍气吞声挨下冲撞。 只有在某些瞬间,才会因过于汹涌的欢愉,如同缺水的鱼一般徒劳的张开口,而发不出声响。 谢玹空净的面容浮出几分犹豫,有些不确定那些过于密集的哭吟,是否让她累伤了嗓子。 容娡眉头紧蹙,捂着心口,咳呛声渐渐止住。 略一思索,谢玹濯洗了她的长发,将人从水里捞起,用绒毯裹着,抱回居室。 临近三更,夜深人静,窗牗外一片静谧,偶尔飘过清浅的风声。 谢玹将她放在榻上,用帕子将她的发擦拭的半干,便起身离开,不知去忙什么了。 容娡窝在被褥里,余光瞥见泛着冷光的链条,立即便回想到一些链条当啷碰撞的不太美妙的画面,心有余悸,偷偷提着链条,塞到床缝里藏起来。 她仰躺着望着头顶青玉色的帐顶,感觉双腿有些合不拢。 似乎是月中了。 容娡又羞又恼的扯起被衾。 她的心绪有些乱,下意识的要像从前自己喜欢做的那般,在榻上翻滚,却因为古怪的不适与不自在,无法顺利的进行。 只得愤怒的揪住被衾,盖住自己的半张脸,磨着牙在心里暗骂谢玹。 骂了一阵,困意渐渐袭来,她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 迷迷糊糊间,听到谢玹似乎折返回来,便艰难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她满脑子皆是先前发生在居室里的画面,瞧见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容,目光涣散着聚集,倏而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脱口惊叫: “不能再来了!” 谢玹目露疑惑:“嗯?” 容娡戒备的看着他:“哥哥若执意与我交|合,实在有悖君子之德。” 谢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没好气地将手里端着的温水塞到她手里,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禽兽么?” “容娡,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第64章 受用 谢玹的语气乍听上去凉嗖嗖的, 然而细听之下,实则是无可奈何的气恼,便是连看向容娡的那双一贯清沉冷湛的眼眸, 都泛出了湿漉漉的波澜。 手里被塞了一只茶盏,容娡懵懵地看过去, 这才反应过来, 这人是给她倒茶水去了, 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要做什么。 她有些心虚, 不敢同他再对视, 倚着墙, 双手捧着茶盏, 低头小口小口啜饮温热的茶水。 然而她认真回想了一阵,忆起那种几乎要被撑裂的胀痛,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略带埋怨的小声嘟囔道:“……是挺禽兽的。”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抿着唇,垂眸沉默下去,倒没再同她争辩口舌。 居室里一时安静的鼻息可闻, 让人心生不安。 容娡咽下最后一口水, 踯躅一阵, 偷偷看向他。 恰好撞见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隐约带着点戏谑的审视。 她抓紧杯盏, 颇为不自在道:“你看我干嘛?” 谢玹轻笑一声, 打量着她, 眉眼微微上挑, 熠熠鲜活。分明自己也红了耳尖,却意有所指道:“我所举虽非君子, 但你颇为受用,瞧着倒像是也很欢愉快活。” “……!” 容娡品出他言语里的调侃,面上一热,心中直骂这人不要脸。 然而她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只得恼怒的瞪他,气急败坏道:“谁受用了!” 谢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俯身朝她贴近,尚未完全干透的墨发垂落,凉丝丝的搭在容娡的手背上。 他伸手拿出她手里的空杯,眸光晕着粼粼的波光,低轻而笃定道:“——你。” “姣姣,你难道忘记你所说过的话了?无论从前还是如今,不都是你想要我来解药的么?” 这话容娡着实无法反驳,她的面颊好似被人点了一把火,腾的烧的涨红。 瞧见他俯身靠近自己,她又气又恼,磨了磨牙,用力“哼”了一声,回呛他:“你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不也很是喜欢我的主动引诱!” 谢玹略带无奈的看着她,薄唇轻抿,并未提出异议。 容娡困了,见这人仍石头似的杵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地要将碍眼的他蹬开,却在抬足的瞬间,倏地一僵,痛的嘶了口凉气,眼里霎时冒出泪花。 谢玹的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了?” 先前在床帏间时,任凭她如何哭闹,谢玹皆能做到置之不理,专心发力做自己应做的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3节 但除却那种情况之外,容娡的泪总是能牵动他所有的心绪。真心实意的也好,虚情假意的也罢,皆会让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容娡双眼含泪,咬着唇,低下头,一声不吭。 谢玹半蹲在她面前,面容缓和了许多,温声哄道:“哪里不适,说话。” 容娡不太习惯同人亲密,支支吾吾不肯说,被他耐心哄着,半晌撇了撇嘴,依旧难以启齿,只哭腔道:“都怪你!” 谢玹从善如流:“好,都怪我。” 他见她尚能伶牙俐齿的啐骂他,便以为她并无什么恙处。 然而,思及他更换床褥时,瞥见凌乱的水痕间隐约渗着几点花瓣似的血迹,霎时便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恼。 谢玹对房事并无经验,虽因她阅览了许多书籍,但她与他差距过大,又难免有情难自抑之刻,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伤到了她。 二人一坐一蹲,面面相觑,皆有些不自在。 片刻后,谢玹的手隔着被褥拍了拍她的腿:“看看。” 容娡脸上又是一热,推开他的手,语气生硬道:“看什么看,你害不害臊?” 谢玹雪净的面庞上晕开薄薄的红,却极为认真的回她:“你哪儿我没看过。” 容娡一噎。 谢玹坚持:“让我看看。” 容娡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不给看!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她腕上有一圈红痕,不知是锁链磨得,还是谢玹折腾出来的。 谢玹瞥向那红痕,伸手抓住被角,无奈地轻叹一声:“我怕伤到你。” 容娡欲言又止,拍开他的手,背对着他躺下,用被子兜头将自己蒙住,不耐道:“不过是被你……被你那玉璋顶的有些胀痛,并不要紧。好了我要就寝了,你快走开。” 声音捂得发闷。 谢玹沉默片刻,了然颔首道:“下次我会注意。” 容娡“刷”地掀开被子,睁着湿漉漉的眼瞪视他,咬着牙怒气冲冲道:“……你还想有下次?!”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为何不想?”谢玹面色平静坦然,一张清俊的脸无情无欲,仿佛正在与她谈论的是经书典籍,而并非是抵|死|缠|绵的情|事。 容娡却清楚地记得这话是她曾用来噎他的,如今从他的口中说出,当真好似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困得无力再同他争辩,气哼哼的扯了把被子,背对着他要入睡。 谢玹低低闷笑,连同被子将她抱起,放在床榻内侧,自己则躺在她身旁:“怎么,姣姣是打算解了药,便翻脸不认人?” 容娡确实有这种想法。 她怕他看穿自己的小心思,便转过身来环住他的颈项,阖着眼胡乱吻了他两下,求饶般的软声道:“我并非此意。哥哥,好哥哥,我最喜欢你了,我好困了,且让我睡下吧……” 谢玹被她吻的眼睫轻颤,眸色翻涌,深深凝视她一阵,慢慢松开手:“睡吧。” — 容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翌日傍晚,醒来后,第一反应是腹中饥饿。 身上酸涩的胀痛减轻不少,隐约有股清苦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容娡便知道,应是谢玹那厮趁她睡着,悄悄为她上了药,不由得低骂几句。 旋即微凉的嗓音自一旁传来,“你说什么?” 容娡倏地闭上嘴。 循着声音望去,谢玹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桌案置放在床尾,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手里还拿着一卷案牍。 她连忙乖巧的笑了笑:“没什么呀哥哥。”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冷哼一声,起身走出去说了些什么,须臾侍女传膳入内。 容娡探头瞧了瞧,软声撒娇:“我没有力气,哥哥喂我。” 谢玹端坐如山,没理她。 见状,容娡气哼哼的踢开被子,眼眸滴溜溜的转了转,装模作样的假哭:“好一个谢玹!昨日死去活来的折腾我,今日便对我不管不顾,呜呜呜呜……我的小腹至今还胀痛着……” 侍女尚还在此处呢! 谢玹额角一跳,疾步上前,一把捂住她口无遮拦的嘴,耳尖红透:“……我喂。” 容娡得逞,笑眯眯的止住声。 她拽着他的袖子坐起身,在谢玹递来羹匙时乖乖张嘴。 吃着吃着,她忽然想到一件极要紧的事,手忙脚乱一阵,摸向自己的小腹,神情瞧着像是要哭了:“你……我……” 她险些将碗打翻,好在谢玹伸手端稳:“饱了?” “不是。我……我不想生孩子。”容娡冷静下来,摇摇头,略一思索,拽着他的衣袖,小声恳求,“哥哥,你命人熬一碗避子汤来。” 谢玹淡然回绝:“你月事才过,不必担忧。” 容娡还是摇头,泪珠沾湿眼睫:“书里说未必。” “我事先有所准备,饮了避子茶。” “当真?”容娡狐疑的看着他,琢磨一阵,忽然大惊失色,“你不会是打算骗我,想用孩子将我一辈子困在你身边吧?!” 谢玹目露不悦:“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不择手段的肖小之辈?若我想一生皆将你困住,有的是法子,何须如此复杂。” “姣姣,我的所求,是你的真心,是要你心甘情愿的兑现曾经的誓言。” 容娡半信半疑。 谢玹轻叹一声,头一次对她的喜好表露出不赞许:“日后,你还是少看些荒诞不经的话本为好。” 容娡捂住耳朵:“听不见。” 她眼眸闪了闪,试探道:“你若肯放我离开,我便听信你。” 谢玹冷笑,用洞悉一切的冷灼目光审视着她:“休想。” “你若再想着离开,或许我会试一试你说的利用孩子……” 容娡听出他的威胁之意,又气又不甘地捶了下床,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两口。 — 春暖花开,本来早就应该启程的幽州之行,因为容娡,一拖再拖,直至三月中旬才终于要启程。 谢玹性子淡漠疏离,行事低调,即使要离开也并未声张。但出发前,来相送的人,倒是络绎不绝。除了在他手底下做事的朝官、蒙受他恩惠的寒士,便是食禄于谢府的门客。 反而是谢府里的人,即使明知晓他此行非一年半载不会折返,但仍没几个人前来为他践行,只有各房的几位主君派人前来问候,便是连身为谢玹父亲的谢奕,也只是在谢玹乘上马车后,匆匆露了一面。 容娡堂而皇之的坐在马车里,听着身边谢玹与谢奕短短的几句交谈,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谢玹与他的父亲谢奕之间,似乎并无多少亲近之意,反倒是有点像官场逢迎的客气,就连为数不多的几句交谈,也不禁让她觉得,似乎是为了刻意掩盖疏离。 容娡虽然终于离开了明彰院,但身边牢牢跟着一个阴魂不散的谢玹,根本寻不到脱身的机会,又不能大喊大叫的激怒他,只得枯坐着,百无聊赖的琢磨这件令她觉得无比奇怪的事。 她琢磨一阵,倒也没多想,只当是因他们皆心性淡漠,如她一般不怎么亲近血亲。 会见过谢奕之后,便再无人前来送别谢玹。 马车平稳的行驶了一段路,忽然开始慢慢减速。 容娡有所察觉,压低声音,理所当然道:“又有人来辞别了?” 谢玹将帘帐挑开一道小缝,瞥了一眼,忽然没由来的侧目看她,“嗯。” 容娡轻轻颔首,随口问道:“谁啊?” 谢玹看着窗外,抬手揽住她纤软的腰肢,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触她的腰侧——像是在耐心等候什么似的。 在脚步声渐渐接近时,他温声道:“是谢玉安。曾与你议亲的谢玉安。” 听到这个名字,容娡一怔,唇瓣张了张,想起谢玹是个醋坛子精,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玹分神打量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清峻的眉眼挑个一个锋锐的弧度,原本空净明淡的神情,倏然变了。 说不上来此时他的什么神情,像是似笑非笑,又像是轻蔑的嘲讽。 他侧对着容娡,眼眸被浓长的睫羽遮住,面若玉琢,分明是带有神性的一张脸,却无端让人心中不安。 容娡对他何其了解,几乎是本能的察觉到潜伏的危险,才要设法安抚他—— 下一瞬,横在腰间的手臂便蓦地将她捞起,令她跨坐在他的膝上。 容娡檀粉色的裙裾如同绽放的芙蓉一般,层叠垂落,遮住谢玹霜白的衣裾。 一帘之隔外,谢玉安的嗓音在同一时刻响起:“长兄。” 第65章 恳求 车厢轻不可察的晃了晃, 竹篁绿的锦纹帘帐悠悠晃颤,帐下的流苏穗子荡开几道极浅的涟漪,玉铃相撞, 发出一些清脆的响动。 本是清泠的声响,落入此时容娡的耳中, 却没由来的突兀, 仿佛一把冰锤敲在了她的心口。 适才谢玹的动作太过突然, 容娡只觉得眼前景象飞速旋转, 直至坐稳后, 仍有些没回过神来。 细白的手指, 下意识不安的攥住谢玹肩头的衣料, 在霜白锦缎上印下几痕褶皱。 容娡缓了缓神,双手撑着他的肩坐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谢玹的神情。 这样的坐姿,二人堪堪能够平视。 谢玹端坐如松,面无表情的同她对视,一双昳丽的凤目,如同封砌在冰里的两块墨玉。 他抬手按了下帘帐。 帘帐严实的垂落, 一丝光线也漏不入。 另一条手臂横在容娡的侧腰处, 手心贴着她的后腰, 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回应帘外的谢珉:“嗯。” 他性情淡漠,素来寡言少语, 眼下连面都不肯露一下, 这般冷漠地回应谢珉的问好, 虽有些不近人情, 但倒也无可厚非,并不算太过异乎寻常。 任谁也想不到, 此时他的怀里正亲密地搂着容娡,毫无君子应有的端方庄严之态。 容娡被他揽着,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4节 车厢里光线昏暗,容娡的目光落到谢玹抿的平直的唇角上,辨认一阵,虽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大致明白他应是醋了。 这人真是古怪又别扭。 她分明谨言慎行,什么都没做,怎么就醋了。 怕他因醋意大发而做出荒唐事,容娡忙换上一副乖巧的神情,柔婉的笑了笑,凑在他耳边,用细若蚊讷的气声道:“他人前来送行,而哥哥久不露面,恐会为人指诟,说哥哥端着架子。哥哥还是同来人多说些话为好,与我亲近,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她这一番话说的小心翼翼,竭力避免提及谢珉的名讳,恐因此惹出谢玹的醋意。 但落入谢玹眼里,倒像是担惊受怕的讨饶。 谢玹偏头吻了吻容娡的唇角,低声道:“你在害怕什么,姣姣?” 声音模糊地传到帐帘外,距马车五步之远、恭立着的谢珉,闻言愣了一下。 “长兄,您说什么?” 无人答复。 谢珉心下奇怪,侧耳细细听去,四周一片静谧,仿佛方才他听到的那句话只是错觉。 车厢里。 容娡心跳如擂鼓,唇瓣上晕开一层润泽的光。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没有在害怕呀。有哥哥在,我怎会害怕。” 谢玹对她何其了解,毫不留情的拆穿她:“你在害怕我。” 容娡用力摇头。 谢玹不为所动。 “害怕我会做些什么,令外面的谢玉安发觉到异样?”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嗓音越发的轻,也越发的冷,因而显出些凉薄的讥诮,“容姣姣,他比我好在何处,竟令你当初毫不犹豫地弃我而去,选中了他?” 积攒在心里、经久不曾得到解答的困惑,一经问出口,便如往火上浇了一层油,腾的烧起冲天大火。 偏偏容娡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没有出声辩解。 见她沉默,谢玹心里的火势烧的越发旺,理智都要被吞噬。 他的眸光黯了黯,幽深不见底,抬手按了下容娡的后颈,托着她的后脑让她伏在自己肩头,拍了拍她的背,话音一转道:“我记得你肩后有一处伤痕,从前忘了留意看,如今如何了?” 他说的伤痕,是容娡为他挡剑后留下的伤疤。 好端端的,他提那个做什么? 容娡摸不清头脑,经他一提,才想起这桩事来。伤在背后,她看不见,虽然曾经抹了许多舒痕膏,但也不知现在什么样了。 便如实道来:“不知道。” 谢玹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的看向她的肩头,淡声道:“我看看。” 容娡心里立即警铃大作,忙避开他的手:“不必了。” 谢玹充耳不闻,扣紧她的腰,修长的手指勾挑起她的曲裾严实的领口,往一旁拨了拨。 帐帘外,谢珉疑惑的声音传来:“长兄,你在听我说话吗?” 谢玹动作不停:“你说。” 谢珉满腹疑惑,犹疑的瞧了车厢两眼,没瞧出什么来,便收敛心神,先是说了些恭维的话,而后沉声说明来意:“我此番前来,一是为长兄送行,二是意在向长兄借些人手来用。” 谢玹面无表情的听着,垂眸凝视容娡肩上羊脂玉般的肌肤。 玉肌上,如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将手指搭上去,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而后便感觉到容娡细细的战栗,像是受冷而瑟瑟发抖那般。 谢玹轻柔的抚摸着这道因他而留下的痕迹,心里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涨情绪,胸腔中横冲直撞的妒火似乎都稍稍平息了。 “借人?”谢玹思忖一瞬,问道,“你借人作什么用途?” 谢珉的语气低落下去:“长兄可还记得葬身火海的容小娘子?虽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许是我同她心意相通,前几日在梦里见到了她,越发觉得她并未身死,而是被那贺兰铭掳了去。” 闻言,谢玹动作一顿。 而容娡,亦是鼻息一停,头脑发懵。她没想到过去了这样久,连她的母亲与兄长都自失去她的悲痛里走去,谢珉竟还会念着她。 她哪里是叫贺兰铭掳了去! 此时分明就困在他恭敬的兄长怀里! 容娡死死咬着唇,几乎要气得发抖,但因着此时受制于谢玹,又丝毫不敢表露出。 “我想调用府中侍卫去查,但父亲与伯父觉得我是为情所困昏了头,非但不允,还将我好一番叱责,母亲更是觉得我是被鬼迷心窍,偷偷寻来方士为布坛作法。我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来求长兄。” “玉安知长兄渊清玉絜,高山仰止,待容小娘子应有几分情分,若是知她尚存活于世,定不会袖手旁观,便想着赶在长兄离开前,前来相求。恳请长兄能助我一臂之力,借我几个人手来用。” “心意相通……”谢玹用气声重复这几个字,垂落的睫羽颤了颤,忽然极轻的冷笑一下,像是被他的话激到一般,俯身吻住容娡身上的那道伤痕。 温凉的唇瓣触及疤痕,立即激起令人脊背战栗的麻。 容娡蓦地浑身一绷。 车厢外,谢珉长长作揖,忐忑不安道:“望长兄成全。” 谢玹却一时没有出声。 谢珉悄悄看向车厢,只当谢玹是在思考,便没再出言。 而谢玹—— 他垂着眉眼,神情冷的像覆着霜雪,分明是无情无欲一张脸,却在缠绵而专注地,舔吻着伤疤。 横在容娡腰后的手,绕至她身前,掌心裹住衣襟上锦绣的丰润荷花瓣。 窸窣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容娡的面颊上渐渐起了热,几乎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她抓住谢玹的手腕,张开红润的唇瓣,欲说些什么。谢玹的手掌却在此时发力,捏住她。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好似被他牢牢地攥住,疤痕亦好像要在他的吻下重新撕裂开,嗓间不由得溢出一声难受的轻吟。 只一声,便被她连忙咬唇止住。 谢玹泛着水光的唇吻了吻她的耳侧,用低欲的气声道:“想同我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容娡颤了颤,脸颊涨红,双手失了力气,绵软的滑落。 默了一瞬,她死死揪紧谢玹的衣襟,额头压着他的平阔的肩,忿忿半晌,吸吸鼻子,有气无力道:“……我讨厌死你了。” 嗓音甜软发腻,一点儿也没显露出她有多么讨厌他,反而像是娇嗔着说反话撒娇。 谢玹从她的言行间,品出一点儿她的心口不一来。 他的眼里泛出点温润的光晕,略显愉悦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簌簌颤抖的后背:“容姣姣,你分明是喜欢。” 容娡咬着牙不作声,感受着衣衫的起伏,忍无可忍,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谢玹端坐如松,面容岑静,并未因她咬的这一口受到干扰。 略一思忖,声线平稳,对帘外的谢珉道:“与其借你人手,不若让你有可以自由调遣的人来用。你已及冠,若愿入朝当职,稍晚些我可以致信一封引荐,为你寻个差事。” 谢玹拥紧容娡,平心静气的想—— 容娡如今既然在他怀中,所有的心绪与感受、连同她这个人,都被他牢牢掌控,他又何必同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谢玉安计较。 谢珉似是衡量了一番,须臾大喜过望的嗓音传入:“我自是极愿意的,多谢长兄!” 听完他们的对话,容娡越发怒不可遏,简直要破口大骂。 谢玹这个伪君子,面对外人时倒是换上一副温厚端方的模样了,装什么装! 谢玉安这个蠢货! 她此时就在谢玹怀里,他还想去哪里找她! 容娡几乎想要大喊大叫,冲出去揪着谢珉的领子告诉他,他被谢玹骗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受制于人,束手无策。 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恼意更甚,满脑子只想着报复回去,叫谢玹如她这般身不由己,当着旁人的面失态,最好能颜面扫地! 谢玹没有一点儿松开她的意思,泰然自若的补充道:“我只是出面引荐,至于其他,还需你自己争……” 他倏而噤声,浑身一绷,蹙眉看向容娡。 容娡摸索到他的玉璋,按上去,得意的哼笑一声,歪着脑袋,不怀好意的看向他。 谢玹眸色浓深,薄唇紧抿,似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二人目光对峙。 谢玹欲将她的手拿开。 容娡灵活的躲过他的手,恶意的捞起玉璋,用力握了一把。 第66章 隐忍 此番谢玹离开谢府, 只是要先行去往国师府部署,尚未同他统领的那些兵卫汇合。侍从早先便赶往国师府,暗卫又匿身于暗处, 马车旁并无几个人跟随。 马车驶离谢府有一段路后,谢珉才乘车追上来。出了谢府的这一段路, 是只容谢氏勋贵通行的阔路, 两侧既无房屋也无商铺, 唯有郁郁葱葱的绿树, 布景精致, 幽静而赏心悦目。 谢玹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为方便谢珉上前交谈, 此时就停在一株参天耸立的梧桐树下。 时值仲春,绿树成荫。 许是外头起了风,帘帐没由来的轻晃两下,玉铃丁啷。 ——遮住了,在容娡有所动作后,谢玹极沉、极缓慢的吸的那口气。 气息带着点儿鼻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似是隐忍, 又似难耐。 仿佛是被她牵动了什么极痛的伤处, 碍于君子的自持和端方,只好不动声色的忍下。 但容娡听得到。 她抓住玉璋的那一瞬, 发现一只手不能完全握住, 心头还浮出了一点后悔。 但又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胆怯, 因而不甘松手。 一时只觉得自己好似抓起了个烫手的山芋, 分明棘手,却拿也不是, 放也不是。 然而,如今观谢玹隐忍不发的模样,她心尖萦绕着的那点悔意倏地消散,再次洋洋得意起来,柳眉挑起,乌湛的杏眼里晕着两汪亮晶晶的笑意,神情鲜活又狡黠,耀武扬威的抬眼同他对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5节 谢玹蹙眉,凝视着她。 许是因为光线晦暗,他原本是琥珀色的一双眼瞳,如今浓深若两团湿墨,看向容娡的目光,翻涌着她看不太明白的沉黯光晕。 须臾,谢玹阖了阖眼,微启紧抿着的薄唇:“……松手。” 容娡有恃无恐,用气声回道:“就不。” 僵持一瞬,谢玹别开眼,垂眸去抓她的手腕,欲将她作妖的手提开。 容娡才不会遂了他的意。 她今日非得将以往所经受报复回来,揭穿他假清高的表象! 暴露这人光风霁月之下潜伏的阴暗孽欲! 让他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故而手腕被攥住的一刹那,她不假思索的攥了回去。 谢玹果然奈何她不得,浑身绷紧,只得无奈的停手,仰起颈项,后脑枕着车厢,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紧紧抿住唇。 玉铃再次泠泠的发出声响。 容娡若有所悟,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这人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扯住帘帐下的一条流苏穗子,悄无声息的将穗子拢在手心,冷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却暴起一片。 她眨眨眼,若有所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歪着脑袋想了想,她倾身凑到他面前,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在他颈侧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红润的唇瓣微微开合:“哥哥要同我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谢玹抿着唇,不声不响。 容娡打量着他,见他不吭声,才要出声再次撩拨—— 与此同时,帘外的谢珉,却好似因谢玹许久不曾有下文,疑惑的出声问:“长兄,还需我自己争什么?” 容娡闭上嘴,眼眸滴溜溜的转了转。 谢玹按住她的手,睫羽颤了颤,满含警示的睨了她一眼,侧目看向帘帐。 “还需你自己争取。勿骄奢放纵,应见贤思齐,自强不息……” 他温和地缓声叮嘱,只是不知为何,“息”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便倏地止住话语。 帘外的谢珉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满心欢喜,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玉安谨遵长兄教诲。”他恭敬的应下谢玹的话,听谢玹的嗓音中微微带着的喑哑,想了想,关切道,“近日气候多变,长兄虽劳于政务,但亦应注意调养,莫要染了病疾。” 谢玹却一时没有再应声。 清风徐来,枝叶摩挲,在车厢上投落光怪陆离的阴影。树影随风摇曳时,恍惚间,布满粼粼光斑的车厢,也仿佛像有了生命那般悠悠轻晃起来。 谢珉恭敬的站立着,又候了片刻,见谢玹并无多言的意思,一时也没想到还有什么话要说,便出声告辞道:“此去幽州,舟车劳顿,长兄多加小心。玉安不便再耽误长兄行程,先行告退了。” 隔了几息,帘帐内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字。 见他疏离冷淡,谢珉愈发没了继续攀谈的心思,转身离去。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软的娇吟,甜腻的不成样子,仿佛幼小狸猫的爪垫轻轻按在了人的心尖。 属于女子的声音,声线里带着点口耑息,似是在忍耐什么。 谢珉脚步一停。 他是男子,许多事无师自通,总觉得那一声轻吟里,暗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然而,踯躅一阵,当他回眸看去,打量片刻后,却未曾见到什么女子。四周静谧而空阔,入目所见,只有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 车夫端正的坐在车前,红鬃俊马温顺站立。 这车夫为谢玹驾了许久的车,谢珉有些眼熟,打量一阵,忆起此人似乎在某次针对谢玹的刺杀中受了伤,伤到了耳朵,自此听力不大灵光。 谢珉便没了询问他是否听见什么的心思,目光犹疑,看向不远处的车厢。 莫非…… 才起了点怀疑的念头,他便连忙惊慌失措的按捺下,心里直谴责自己的龌龊,谴责自己怎敢妄自臆测,玷污长兄渊清玉絜的声誉。 谢珉不敢再多看,飞快地收回视线,摒弃心里浮出的猜测,瞥了眼树梢上跳跃的黄鹂,只当方才听到的是黄鹂鸣叫,自己不过是听岔,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 脚步声远去后,严实垂落的竹篁绿帐帘被人拨动两下,终于露出了一道缝隙。 光线摇漾着凝映入容娡的眼眸,泛开茶色的光晕。 剔透若琉璃的瞳仁上,如今流转着盈盈的泪光,眼尾晕开一抹绯色。 她眨眨眼,抬手将手背搭在眼上遮光,白皙的小脸皱成一团,再无撩拨谢玹的念头。 适才,她存着要让谢玹出丑的心思,趁他与谢珉谈话,指尖蓄意用力。 怎知计谋虽然得逞,但谢玹止住声时,神情猛然变得十分凶戾可怖,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掌陡然用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攥断。 沾湿的清峻眉峰,锋锐凌厉的神情,令容娡不禁回忆起一些解药那晚的片段。 她吓得呼吸一紧,不敢再造次,僵坐片刻,仿佛被热水烫到一般,手忙脚乱的朝后躲去。 后背却在闪躲时,不小心撞到了檀木案,案上堆积的书册哗啦啦地滑落一地,她自己撞的痛呼一声,疼的直抽气不说,尚未完全放开的手,因为疼痛下意识地用力握紧玉璋,惹得谢玹也嘶了口气。 她能够察觉到,玉璋产生了某种庞大的变化,霎时浑身一僵,心口突突急跳。 谢玹的鬓角沁出细密的汗。 他半阖着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落阴翳,将她稳稳捞在怀里,缓了几息,阖了阖眼,喑声问:“撞到背了?” 容娡委屈巴巴的点头,觑着他的脸色,讪讪收回握住玉璋的手,讨好地柔声唤他:“哥哥……” “可曾伤到哪里?”谢玹睁眼瞥她,见她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的模样,轻叹一声,颇为头疼道,“罢了。” 他提抱着容娡,让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方便他查看她撞伤的地方。 手指一寸寸按过脊背,不知按到何处,容娡倒吸一口气,蜷缩着抖了抖,一下子用力跌坐在他膝上。 谢玹手背上青筋鼓起,一把掐住她的腰。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僵了一瞬,连忙要撑起身站好,抽泣着道:“就是这里……正是撞到了哥哥方才按的那个地方。” 谢玹呼吸不稳,眼眸中蕴着沉黯阴云,晦色积攒的越发浓深,恍若风雨欲来前的阴翳,眼底有什么骇人的风暴要呼之欲出。 容娡拍拍他的手臂,试探着挪动。 才撑坐起一点点的空隙,谢玹蓦地发力,将她向前一推,摁到了桌案上。 裙摆一寸寸卷起,容娡吓得呼吸一停,慌里慌张的扶住桌沿,将桌面上剩余的案牍纸笔尽数打翻在地。 旋即谢玹倏地俯身贴过来,压住她战栗的脊背。 玉质的修长手指,强势的挤入她撑在桌案上的指缝间,将她严实的搂在怀里。 “我倒是忆起一个,止痛的好办法。” 在容娡热的面色涨红,睁大双眼,隐约疑心药效并未完全解除,将要再次发作时—— 她听到谢玹温声如是说。 第67章 颠簸 日光穿透梧桐枝叶的罅隙, 洒落金灿灿的光斑,枝上黄鹂此起彼伏的脆鸣。 容娡娇丽的脸庞在和煦的日光下,显出一种柔软的乖顺, 面颊上透着一层清澈的薄粉。 谢玹温缓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像隔着雨幕, 濛濛勾缠, 蕴着薄冷的潮意。 属于他的冷檀香, 强势的侵蚀着她的感官, 她嗅着这香气, 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懵懵地回头看谢玹。 “什么止痛的法子?” 谢玹不说话, 抬手压了下帘帐。 直至光线湮没,车厢里恢复昏暗。 他俯身吻了吻容娡的唇角,用气息不匀的、低欲的嗓音道:“与解快红尘一样的法子。” 这人倾身贴过来时,冰凉的发丝滑过她的颈侧,容娡却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炙热的温度,蓄势待发。 一听这话,她的脑海中闪过破碎的画面, 忆起那种被撑涨的滋味, 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讪讪一笑,去掰他横在她腰侧的手。 “……不、不必了。哥哥。” 她磕磕绊绊的开口, 惊慌失措地转头, 端详谢玹的面色, 试探着挣脱。 可她此时背对着他, 牢牢被这人扣在臂弯里,根本丝毫撼动不得他。 谢玹掌心拢住她的衣襟, 指尖轻挑,藕粉色的诃子微散,诃子上锦绣的莲花晃颤,丰润嫩白的芙蓉花瓣,自他的指缝间,鼓翘着溢出。 “真的不必了。”容娡面色涨红,眼睫簌簌发颤,咬着牙道,“只是撞了一下桌角,不怎么痛,不碍事的。” 若是真的按他说的法子来止痛,那还得了! 她决不能遂他的意! 谢玹却充耳不闻,低头吻住她娇艳的唇瓣。 在他的唇舌攻势之下,容娡的呼吸渐渐也乱了。 她掐住他的胳膊,涂着漂亮蔻丹的指甲深陷在他绣着银纹的霜白衣料里,气息不匀地开口: “你……你疯了!你可知如今是在何处?” 声音毫无方才的耀武扬威,甜软发腻,虽是在谴责他,但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讨饶。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的笑了一声,缱绻的吻了下她的唇角。 而后,他竟不知从何处翻出一个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饮下。 容娡看着他随手搁在案上的茶盏,支着晕乎乎的脑袋,倏地想起一桩事来,面上越发滚烫,又羞又恼道:“马车里还备着避子茶,谢玹,你好生不知羞耻。” 谢玹略显无奈的叹息一声。 “谁让你总是撩拨我呢,姣姣。”他的面容雪净明淡,“我须得缜密行事,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她去捞玉璋的举动……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6节 好像确实挺像是在勾引。 容娡哑口无言,说不出反驳的话,半晌,磨了磨牙,压着喉间破碎的口耑息,软声道:“哥哥,白日宣、宣——” 她顿了下,“实在是不妥,若是叫人发现,难免有损你的清誉。” 谢玹勾着她的裙绦,似笑非笑的瞥着指尖上稠润的水光,淡声道:“你不出声便好。” …… 疯了。 这人真是疯了。 虽然他这副模样,同她的肆意妄为脱不了干系,但容娡又岂是会忍气吞声的。 见与他周旋无果,她偷偷回头觑了眼他的神情,当即蹬了他一脚,瞅准时机要跑。 却被一双手牢牢掐着腰按住。 容娡对着他又抓又踹,破口大骂:“谢玹你还要不要点脸!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不成?!哪有温儒的君子如你这般的?” 下一瞬,霜白的隽影倏而倾身—— 蕴着汹汹的愠怒,蓦地发了狠劲撞向她。 帘帐起皱,玉铃颤响。 车厢里有一瞬间的静寂,似是落了一场阒然岑冷的雪势。 雪花却又在转瞬之间融化,凝汇成潺潺的水流。 容娡猛然向前一耸,险些重重撞上桌沿,又被那双手捞回。 气恼的骂声戛然而止。 转变成掺着哭意的、惊惧的变了调的惊叫。 她浑身发烫,恍惚间,分不清是因快红尘的药效再次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某种,庞大的、轻而易举能击溃她的力量。 案上的杯盏被容娡撞翻在地,清脆的触地声响起时,谢玹面露薄冷的愠色,俯首凑近她耳畔:“温儒的君子?你还念着谁,谢玉安吗?” 先前磕碰在桌角的伤处,再次泛出隐隐的痛。 容娡睁大双眼,恍惚间又成了钉在砧板上的鱼,冰冷肃杀的刀锋横在她身侧,她不由得哆嗦着战栗。 她的眼尾渗出点清泪,咬着唇,沾湿的眼尾簌簌眨动。 好半晌,才找回点四散的神志,轻轻摇摇头。 绸缎般垂散的顺滑发尾,无风自动,涟漪般的摇曳起来,像是雪花飘落时,经受着来源于冷风的冲击。 谢玹自身后拥紧她,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 须臾,他叹息着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姣姣,同我说说你幼时的事吧。” 谢玹虽派人查过她的过往,但查出的那些事,毕竟是出自于旁人之口,并不尽然属实。 而此时此刻,他分明全然掌控着她,牵动着她的所有,却没由来的想听一听,她的说辞。 她年幼时的那些时光,他并未参与。 或许是因此,才会略带点希冀地,想听她亲口讲出,以此来更深入的了解她。 但此时的容娡—— 她仿佛是溺水后才被打捞上岸的人,因着呛了水,鼻息乱的不成样子,尚未从被溺水感填满的难捱中缓过神,面色涨红,喘不上气。 谢玹极有耐心的候着她说话,指腹抚过她肩上的伤疤,缓慢而深刻的动作。 容娡乌湛的眼眸上浮出一层泪光。 她轻启薄唇,被他引着,回忆片刻,喃喃着出声。 “……我年幼时,江东有一年天降大旱,颗粒无收,粮价飞涨……”她忽然咬了下唇,撑在案边的手指用力到绷直,指节泛白,哭腔着道,“哥哥,胀……” 伤疤处印上一个轻若羽毛的吻。 谢玹嗓音低醇,动作不停:“我知道。” “继续说。” “……有一个云游四方的方士,占卜出谶语,说我是神女,要将我献给水神。” 容娡难以忍受的哭出声,浑身战栗,抽泣着道:“我父母,当年因政务在外,族中其余长辈迫于民情,将我、将我献出。” “那场众人盼望的雨……始终不曾落下。我险些被烧死。” 被迫回忆起不好的往事,容娡难以遏制的发抖,双瞳失神,浑身脱力,几乎要站不住。 谢玹居高临下的睨着她,眼眸低垂,眼皮上的那颗小痣隐现,眉宇间似有悯色。 原本淡漠的一双眼眸,如今湿润含波,好似春分骀荡,冰雪消融。 良久后,他略微放松了一点儿对容娡的禁锢,扳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他坐下。 谢玹用指节叩响车壁,马车缓慢的行驶起来。 他扶着她,倚着车壁,半阖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截湿透的裙绦,面容空净明淡,不知在沉思什么。 行至一段不平的路面时,原本用力咬住唇的容娡,因着起伏的颠簸,颠的伤处泛痛,再次难捱的哭吟出声。 谢玹一把捂住她的唇。 他冷白的手背上,暴起淡青色的青筋。 “别出声。”他嗓音微哑,“姣姣,你说过,你是我的……你的所有都是我的。” “声音亦是独属于我的,不许被旁人听到。” 容娡堪称是惊惧的瞪大眼眸,被他捂得有些喘不上气,面颊涨的通红,用力拍打他的手臂。 片刻后,在颠簸中失了力道。 却又因为某种牵制,不得已的偎向他,只得无助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渐渐的,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顺从地由着他的心意。 无法出声破口大骂,便暗自咬牙切齿在心里将这人骂了无数遍。 到最后,边哭着咬他,边不由自主的想。 她着实不该招惹这个人的。 是她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自作自受。 …… 马车在颠簸之中行至国师府,一路直抵谢玹的居住的院落。 车夫停稳马车,便悄无声息的退下。 良久之后,细微的声响消弭,帘帐下的流苏停止晃动,打着旋儿荡开涟漪。 容娡裹着谢玹的外衫,扫视一眼车厢内,忍无可忍的指使他抱她下车。 解除快红尘药效的那次,因着药效的发作,她神志略有不清,对玉璋的印象其实有些模糊,只记得一些零碎的感受,所以才敢胆大妄为握起它撩拨谢玹。 哪知竟会是这般凶狠而令人印象深刻! 容娡看着气定神闲的谢玹,双膝犹有些发颤,心有余悸,没好气的挠了他两下。 恨不能将玉璋揪下来,狠狠踩在脚下,用力跺上几脚。 她再也不要乘坐这辆马车了! — 在国师府休整一日,谢玹部署好相关事宜,一行人便启程北上。 出了洛阳后,容娡举目无亲,谢玹便放松了对容娡的禁锢,不似从前那般拘着她,给了她诸多自由的空间。 此行浩浩汤汤,共有上千人,分外显眼。 途径一处峡谷时,再遇不知哪派势力遣刺客跟来,企图刺杀谢玹。 对方派来上百人,虽来势汹汹,但谢玹早有预料,轻而易举的将刺客歼灭。 刺客来袭时,容娡并未跟在谢玹身边,本想趁乱溜走。 但见四周尽数是荒山野岭,密林丛生,人烟稀少。 她虽想逃离,但还没傻到连命都不想要了,到底没敢偷跑。 经此一战后,谢玹有所顾虑,将从前为容娡打造的暗器,尽数翻出来给她,语气沉重的叮嘱容娡,时刻带在身上用以防身。 观他神情,容娡隐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征兆。 她认真的记下每一件暗器的作用。 记完后,容娡有些百无聊赖,挑挑拣拣,将一枚藏着毒针的手镯拿着手中把玩时,心血来潮的对准谢玹。 谢玹对她毫不设防。 他淡然而纵容的看着她,打量她片刻,甚至还温声指正她手法的错误之处。 “姣姣,你的手应再稳一些。” 容娡佯作乖巧的点头应下。 心里却不动声色的,浮现出一个极为大胆的脱身之法。 第68章 取舍 容娡依谢玹所言, 认真调整好手上的动作。 “哥哥你看,这样用对了吗?” 谢玹垂眸看向她的手,严谨的扫视过后, 轻轻颔首:“手法对了,差些准头。做的不错。” 容娡的唇角上扬起一个弧度。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7节 她用指腹摩挲着手镯侧面的隐蔽机括, 面上带着笑, 却忍不住出神地想—— 既然谢玹对她并不设防。 那, 她日后是不是能寻到机会, 趁谢玹不备, 用暗器里的毒针刺中他, 而后伺机逃离…… 这个大胆的想法才冒出一点儿苗头, 便立即被容娡摒弃。 她不无遗憾的想,虽说这毒针的药性只会令人麻|痹昏迷,不至于伤及性命。 可即使她顺利得手,谢玹陷入昏迷,但周围尚有那样多的暗卫,必不会让她轻易脱身。 除非她与谢玹二人落单,否则这个计划没有任何得以施展的可行性。 谢玹为她打造的其余暗器中, 不乏有淬着见血封喉的毒药的。 但眼下, 容娡只是想摆脱谢玹的桎梏, 并不想伤人性命。 诚然,若她毒害谢玹, 禁|脔般的生活必定随之而解。 但若谢玹有恙, 他这般位高权重, 听命于他的那些门客兵卫, 也定然不会放过她。 容娡并不是拎不清之人,孰轻孰重, 她尚有能力辨别清楚。 她没必要仅仅为了脱身,而惹出一些原本不会出现的麻烦祸事来,这丝毫不划算。 再者…… 她也有些舍不得。 容娡不知该如何确切的形容那种复杂的心情。 按理说,以谢玹对她做过的某些行径,她就算往他的心窝子里捅上一刀,要了他半条命来解气,也无可厚非。 明明应该狠心。 可她就是莫名其妙的舍不得。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该如何来看待谢玹这个人。 思及此,思绪不禁飘远—— 容娡忽然忆起,他们北上时,途径过一些村落。 凛冽的冬季,对于洛阳城里的贵族来说,举办几场暖寒会、烧着炭火,轻而易举地便可度过。 但对于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言,严寒随时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村落里冻伤冻死了不少人,尸骨横在路旁。 谢玹只消挑起马车的帘帐,淡淡瞥视一眼,无需他多言,立即便有侍从会意,上前安抚那些捱过寒潮的村民。 得到银两的村民,自然感激涕零,伏地跪拜。 可与谢玹同乘一车的容娡,能清楚的望见,他的眼中依旧淡然而无情绪。 她恍然顿悟,这人虽做着慈悲的善事,但他不懂底层百姓的苦难。 他生来便极为显贵,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只是如超然物外的神祇一般,带着施舍的怜悯,漠然的俯瞰人间。 给予苦难之人一点儿稀薄的希冀,而后轻飘飘的转身离开。 …… 但即便如此,谢玹也要比那些只知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要好上太多。 她存着些私心,舍不得谢玹有事。 只是,这般一个处尊居显的人,偏偏固执地咬着她不放。 容娡犹豫不决,在心里思来想去,反而将自己折腾的惆怅不已,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失落的打消念头。 她回过神,而后便感觉谢玹似乎在一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虚,软声道:“哥哥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谢玹的眼神洞若观火,淡声道:“适才在想什么?” 他凝视着她时,容娡总莫名有种小心思被窥破的感觉,忙硬着头皮道:“只是在琢磨该如何得心应手的使暗器罢了。”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姣姣,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想,该如何将暗器用在我身上呢?” 容娡倏地止了声。 小心思被揭穿,她反倒不怎么怕。总归两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任她再怎么着,谢玹也拿她没办法,只能纵着她。 顿了顿,她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你锁着我关着我,之前还……还不知轻重的折腾我,如今竟是连我想一想来出口气都不准了么?” 谢玹冷笑一声。 “你想如何,取我性命?”他语气淡淡,嗓音微寒,“如今唯有我能有力护住你,若我身死,你即使如愿以偿,又该如何安然无恙的自处?” 这人毫不留情的戳穿容娡心里的担忧。 偏偏他的话很有道理,绝非是在自负,她不禁有些烦躁。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取你性命了?” 谢玹没说话,微凉的目光,扫过她正拿着暗器对准他的那只手。 容娡指尖一蜷,气哼哼的撂下手镯,默了一瞬,脸上挂上假笑,存着蓄意膈应他的心思,阴阳怪气地嘲道: “我最喜欢云玠哥哥了,恨不能同哥哥生同衾死同穴,怎舍得取你性命,若你死了,我自然不会独活。” 听了她惺惺作态的话,谢玹却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攒着的冷意消融了些。 “我不会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他牵起她的手,深深凝视着她,极浅的笑了笑:“你能这样想,我很欢喜,我们会共枕同穴。” 容娡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 ……呸! 谁要同他共枕同穴! 这厮听不出她在说反话不成?! 她非得摆脱他的掌控,另觅良人,活成人上人! — 因着北上途中遇刺,谢玹便下令在临近的魏郡临时休整。 魏郡有些偏僻,不算繁华,驿馆长久失修,床榻上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 谢玹显然无法忍受宿在脏乱的环境中,赶在入夜前,领着容娡乘车前往附近的客舍。 魏郡何曾有过谢玹这般矜贵气度的人物,掌柜滴溜溜的扫视他们的衣着,明白他们出身显贵,殷勤地迎上前:“贵人要几间房?” 谢玹尚未开口,跟在他身后的容娡便忙道:“两间上房。” 谢玹侧目,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一间。” 掌柜面上带笑,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们片刻,断定这是小夫妻之间使性子呢。 他见怪不怪,沉吟一阵,听从谢玹的意思,给了他们一间上房,赔笑道:“贵人来得巧,刚好只有一间上房了。” 谢玹淡淡颔首。 容娡心下生疑,见这掌柜一脸谄媚相,哪里还不明白,这厮是在见风使舵的说鬼话! 她有些憋屈,心里窝着一团火,却无可奈何,只得由谢玹牵着她上楼。 不禁有些怀念,许久之前留宿客栈那次,彼时谢玹尚且端方守礼,无论她如何哄骗,都要同她保持距离,不肯与她同住,执意要两间客房。 — 天色尚未黑透,时辰尚早。 容娡没有半点儿睡意,走进客房后,刻意远离谢玹,占了一处光线明亮的软榻,窝在榻上翻看话本。 谢玹没说话,只默不作声地将烛光拨亮了些,不再管她。 容娡看似在翻看话本,实则始终分出一丝心神,留意着他那边的动静。 片刻后,房门被叩响,谢玹起身走到门前,同门外的静昙低语几句,提着几样东西朝她走来。 容娡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谢玹将油纸包着的奶糕放在她面前,而后褪下外衫,坐在灯盏下,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拨开中衣的领口,往自己的右肩肩头涂药。 见他这副模样,容娡无法继续坐视不理。 她柳眉微蹙,走到他身旁:“你受伤了? “几时受的伤?” 谢玹垂下眼,浓长的睫羽如小扇般忽闪。他微微低着头,从容娡所站的位置看去,他的面容显得越发雪净清峻。 “……刺客围杀我时,我寻不见你,分了些心神,不慎被他们得手,中了一剑。” 容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寻她时,她应正在思索要不要趁机逃跑。 沉默一瞬,她叹息一声:“我去唤人来给你上药。” 谢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必。” 容娡停下脚步,满面不解地看向他:“那你想如何?” 而谢玹紧抿薄唇,神情古怪,同她对望一阵,别开眼,轻声道:“我肩背上,有你几日前抓出来的……” 他点到为止,容娡却忽然意会了,面上一热,沉默下去。 她原先以为谢玹惯来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不过是个文弱的雅士。 不知死活的撩拨这人两回后,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 谢玹瞧着清心寡欲,冷淡至极,但他在某些时刻的举止,和文弱这词半点也不沾边! 那日在马车里,他分明不知疲倦。自己寡言少语,面不改色的专心动作,却非要行有余力的迫着她,让她用不成语调的声音对他说话。 她几乎要被他磨得崩溃,抽泣着说胀时,这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含欲低口耑着,将玉璋送的更深。 容娡挣不动他,又不能大喊大叫,只得泪眼婆娑地攀着他的肩背又挠又咬,应该留下了不少痕迹。 忆起那时靡乱的情境,容娡的脸越发滚烫,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8节 余光瞥见谢玹如今沉默不语,耳尖却悄悄变红。 她不禁没好气的哼道:“你如今倒是知羞了。” 谢玹扯了下她的衣袖,环住她的腰,额头抵着她的锁骨,嗓音发闷:“姣姣……” 容娡没好气的哼了几声,低头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不深,只微微刺破了血肉。很巧合的是,他身上的这道伤口,同她肩头的伤口几乎是刺在同一处。 容娡拿起伤药,不禁略带埋怨道:“你到底有多少仇家?怎么每回与你同行,皆能遇见有人想要你性命?” 谢玹抵着她的肩,似是在忍痛,又似在沉思:“抱歉。” 容娡放轻动作,闻言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是,你道什么歉啊。” 谢玹环在她腰间的双臂默默收紧,有一阵没作声。 过了一阵,忽然吻了下她的颈侧,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那日你咬我咬的很紧,我以为你也很欢愉。” 容娡手一抖,羞愤欲死。 “谢玹!” 第69章 止疼 容娡本来正要往谢玹的伤处洒药粉。 但这人实在是语出惊人, 带偏了她的思绪。一不留神,药粉抖落太多。 抵着她肩头的谢玹,沉闷的嘶了口气。 容娡被这一声惊得回神, 赶忙查看他的伤口,面上的热意倏地减淡, 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对不住。” 敷着药粉的伤口隐隐渗出些血色, 在谢玹冷白肤色的映衬下, 格外触目惊心。容娡只是看着, 便觉得定然疼极了。 但谢玹是个极能忍耐的人。 他鲜少向外展露自己的情绪, 很多时候都是不动声色的。 哪怕再亲密、再情|动之时, 容娡都未见过他失态。 至多半阖着湿润的眼眸, 俯在她耳边低低的喘。 他似乎,不愿让她见到他被情|欲所控的模样,以至于容娡至今都尚未亲眼见过玉璋。 譬如此刻,他依旧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他微微抿着唇,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着,没有任何怪罪她不当心的意思。 反倒默不作声地抱紧她,额角贴着她的肩头磨蹭两下, 赶在容娡欲推开他、叫侍从来前, 温声道:“姣姣, 你做的很好。……我只要你在,不必唤旁人来。” 许是他此刻表现的太温软无害, 而容娡又是素来吃软不吃硬, 一听这话, 她没由来的没了脾气, 妥协般的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去清理伤口。 谢玹倚着她的肩, 为方便她上药,墨色长发尽数拢在胸前。此刻他的衣襟不甚端庄的松散着,锁骨上明晃晃地挂着前几日容娡留下的齿痕。 容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刻意忽视这些暧|昧的痕迹。 安静片刻,谢玹用指尖挑起染血的绢帛,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姣姣,莫非我做的不好,你并不欢愉?” 不待容娡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可我研读了许多书籍,你那处很是湿|腻,书上说……” 语气一本正经,若不仔细听,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严肃的正事。 容娡动作一顿,面上又烧起了一团火。 ……他这是,要同她继续先前那个话题的意思了。 这人如今有伤在身,容娡不欲同他计较,忍了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低声反驳他:“我都哭了,你觉得呢?” 这回谢玹沉默的稍久一些。 然后他坦然而真挚道:“我以为那是欢愉的意思。” 容娡磨了磨牙,不想再同他说话了。 她心里窝着火,上药的力道不免加重几分,再次深深的怀念从前那个纯情的小古板谢玹。 旋即便听谢玹闷哼一声:“姣姣,疼。” 容娡没想到他竟会呼痛,微怔了下,调笑道:“原以为哥哥是玉雕的神仙,没想到也会疼?”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药上好了,谢玹却仍紧紧拥着她,鼻息带着低喘,闷声呼痛。 饶是容娡觉得他言行反常,想要将他推开,见状也不禁有些迟疑:“……很疼吗?” “很疼。” 谢玹仰起脸,面容雪净,眼眸湿润,悄无声息地攥住她的手腕,“须得姣姣帮我止痛。” 容娡失笑:“我又不是伤药,如何帮你止痛?” “我教过你的。”谢玹意有所指,“和解快红尘一样的法子。” 容娡反应了一瞬,面颊涨红,伸手推他:“不行……我月事来了。” 谢玹低低的“嗯”了一声:“我知道,无妨。” 他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瞳仁泛着粼粼的光晕,暗示意味十足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帮我。” 容娡无言以对,只用力摇头。 谢玹摩挲着她的腕骨:“疼。” 容娡深吸一口气:“我去传医师来。” “不必,我只要你。”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容娡便被力道带的坐到他怀里。 谢玹抬手扶住她的后颈,偏头含住她的唇。 顾念着他身上有伤,容娡不好挣扎,僵硬地由着他将舌尖探入她的唇齿间。 谢玹吻了她好一阵,松开她的唇瓣,沉吟一阵,拿起染着他的血的绢帛,蒙在她的眼上,遮住她的视线,满意的审视片刻,鼻息越发不稳,清磁的嗓音发潮,带着点暗示的催促之意。 “帮我。” “姣姣。” “帮我止痛。” 容娡咬着唇,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十指蜷缩,紧紧揪住自己的裙摆。 谢玹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她的唇角,不时贴在她耳边发出些低欲的口耑息,简直像个妖精般磨着她。 容娡心知若不遂了他的意,今夜休想安生。 须臾,她认命地叹息一声。 被他迫着握住玉璋时,她吸了吸鼻子,忿忿埋怨道:“我原以为哥哥是清心寡欲之人。” “从前的确是。”谢玹压着鼻息,在她鼻梁落下一吻,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的引诱我?” 容娡简直要悔青了肠子,又气又恼,不想回答他,心中直啐骂这人实在是不要脸,凶巴巴地握紧手。 谢玹低喘一声,不说话了。 — 止过痛后,谢玹整理好满是褶皱的衣衫,起身端来温水,体贴而细致地为她濯洗手指。 容娡扯掉蒙眼的绢帛,见此人满面春风,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越发面色不虞。 谢玹提起她的裙摆,若有所思。 容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檀粉的裙裾上白棠沾露,忍无可忍地别开眼。 时辰已不早,收拾过后,容娡有些倦乏,没了再继续看话本的心思,解开裙绦,躺到床榻上睡觉。 谢玹将烛光拨暗些,处理完剩余的政务,阖上书册,走到榻前。 听到脚步声,容娡不情不愿地往里侧挪了挪。 从前谢玹避她若洪水猛兽,任她如何引诱都不肯同她同榻。后来即便将她囚在明彰院,或许是习惯使然,仍是与她分榻而眠。 容娡猜想,他应该是不喜与人同榻。 但,自从上巳节解快红尘那回后,谢玹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即使不做什么,也要与她同床共枕。 不习惯的人反而变成了容娡。 谢玹睡姿端正,其实碍不着什么。 但容娡睡觉时颇不老实,还总爱抱着东西入睡。于是近日每每晨起时,她总是四仰八叉挂在他身上,显得她很依赖他。 哪怕是亲生母亲谢兰岫,似乎都不曾这样与她亲近过。 容娡很不习惯这种亲近,偏偏谢玹在时,莫名让人心安,她睡得极安稳,便是明知两人同床异梦,一时也不好发作。 谢玹熄了灯,板板正正的躺好。 夜色如潮水般涌来。 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容娡没了睡意,出神地看着眼前浓郁的黑暗。 半晌,她叹息一声,罕见的流露出一分真情,小声道:“你若始终这般拘着我,我恐怕很难对你生出情爱。” 谢玹没有应声,不知是否是睡着了。 第70章 簪花(修) 容娡没有听到谢玹的回应。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89节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等候片刻,翻身看向他。 夜色浓郁,容娡的眼睛已经适应好一阵, 但在宛若黏稠墨汁的黑暗里,仍然看不清谢玹的神情, 只能朦胧地看见他被黑夜勾勒出的轮廓。 这人的睡姿极其端正, 规规矩矩地平躺着, 如若不是有起伏的呼吸, 简直如同一尊放平的石像。 容娡凝视他片刻, 心里忽然很乱, 鬼使神差的, 抬手摸索着触上他清峻的眉。 手指描摹着眉骨,一寸寸向下。 ——轻阖的眼。 这双昳丽的眼眸睁开时,总给人一种清傲而漠然的压迫感。如今轻阖着,浓密的睫羽垂落,压迫感随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平和。 容娡大约记得他眼尾处那颗小痣的位置。她用指尖轻柔地摸了摸。 谢玹没有动。 不由自主地,容娡撑起身, 凑上前, 试探着在那枚小痣处印上一吻。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般做。 但她就是顺从自己心意, 莫名其妙地这样做了。 轻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躺回去后,容娡阖上眼, 感觉头发似乎同他的发缠在了一起。 她扯了扯头发, 没扯动, 手腕反而一把被人攥住。 窸窸窣窣的轻响后, 谢玹侧过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扯入他怀里。 “……别走。” 他用力摁着她, 与她耳鬓厮磨,梦呓般的呢喃,咬字很轻,带着些气声。 乍听像是冰冷的命令。 然而容娡屏息凝神,细细分辨一阵,却无端觉得他的话音里染了几分……恳求。 她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做梦。 容娡缓慢地眨了眨眼,乖顺地任由谢玹抱着,喉间莫名发紧。 “我不走。” 犹豫一瞬,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听见自己这般违心地哄骗道。 — 黑夜似乎总会让人滋生出一些复杂的情愫。 寂寂人定夜已深,容娡窝在谢玹温暖的怀里,心里却好似绞着一团乱糟糟的乱麻,没有半点睡意,忍不住神游天外。 事实上,被关的久了,有时候她也有些恍惚,会略带困惑的想。 明明,如今处在谢玹的庇护之下,明明再无性命之忧、明明似乎已经实现她从前所求—— 她倒反而想着逃离呢? 为何要想着逃离他呢? ——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容娡听见自己坚定的心声。 眼下的生活绝非她所求。 谢玹设计她假死,她完全失去了自己,只能被迫成为囚|禁在暗室内见不得人的禁|脔,卑微地讨好他,逢迎献媚,苟全性命,全然依附于他。 她的所有,尽数掌控在谢玹手中。 眼下谢玹虽然待她情意款款,可若某日他不喜爱她了,岂不是稍有不慎,她便小命不保? 容娡很清楚,不会有永恒的喜爱。 她是想安身立命。 但谢玹实在是捉摸不定。 倘若她日后讨不得谢玹的欢心,不慎惹得他厌弃,像她这般在旁人眼里早已身死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没准儿,谢玹如今对她的情意,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她脱离他掌控的不甘,若她臣服于他,旖旎的绮念说不定便消弭了。 她总是无法度量他心中所想。 容娡越是想,心里便越是乱,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睁眼时,天色蒙蒙亮。 许是睡前想了太多事,容娡睡得不大安稳,谢玹轻轻一动,她便惊醒。 果不其然,她的四肢又缠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暗骂一声,忍着想将这人踹开的冲动,推了推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自己的手臂和双腿。 谢玹坐起身,披上外衫,“今日还需继续赶路。” “辛苦姣姣。” 容娡没睡饱,脑子不大灵光,闻言,语气不怎么好:“哥哥若就此将我放了,我又岂会这般辛苦。” 谢玹将她捞起来,拢着她的长发,为她系裙绦,只字不语。 半晌,只摸了摸她的发顶,眸泛雪波,轻笑道:“嘘。说什么傻话呢。” — 又赶了几日路,他们抵达临近幽州的冀州。 谢玹的马车入城时,城门口有聚集的难民出于好奇而围上前,冲撞了车驾,立即被兵卫持剑驱逐。 容娡掀开帘帐时,恰好望见这肃杀的一幕。 难民躲避着剑刃,推搡着慌乱奔走。 见状,容娡的眸光闪了闪,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谢云妙说起的一桩往事来,心弦好似蓦地被轻扯了下。 “哥哥,之前……”犹豫一会儿,她靠近他,小声问,“我听旁的娘子说,有位爱慕你的女子靠近马车,未近你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此事可当真?” 说完,她又连忙补了一句:“我只是想了解哥哥的从前,才发问求证,并无旁的心思。” 谢玹并未立即应声,似乎是在回想。 须臾后,雪湖般的眼看向她,淡声道:“嗯,确有此事。” “我不知被斩杀者是谁,只知在前去祭祀洛水的路上,国君在我身旁安插兵卫,他们自行斩杀行迹可疑之人,并非出自我的命令。” 容娡掐着手心,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那我当初在寺院……是不是侥幸才……” 她语不成句,谢玹却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一样。”他温和地看着她,眸泛轻波,“祭水后,我依律罚了滥杀者,你遇我在后,况那日兵卫被我调离,你绝不会有事。” 容娡的脸色仍不大好:“我的意思是……我,若……”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自己也说不清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没由来的发堵。 顿了顿,略显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别开视线:“罢了。”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心事重重,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帘外,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掠过蓬头垢面的难民。 “万物皆有定数。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 容娡明白他是在安抚她。只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堵得慌。 她抬头看向谢玹。 这人面容雪净,眉宇间虽似有悯色,但眸中淡无情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烟火气,似乎只是一尊与红尘隔绝的神祇。 ……更郁闷了。 不待容娡继续看下去,谢玹便已放下帘帐,将满目疮痍的凄状同他们隔开。 容娡将视线自他平静的脸上挪开,没有再说话,沉默而惆怅地看着轻曳的帘帐。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谢玹总能保持冷静。 他的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漠然。 这种心境,漠视一切,反而能俯瞰众生,包容万物。 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她的蓄意引诱,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陷入她织造的旖旎情网里,如同尘世间的每一个凡人一般,沉溺于虚假的情爱,不惜强求,乃至违背一向恪守的清规戒律,非得固执地抓着她不放。 万物或如他说,有既定之数。 她这个织网人,着实有几分是作茧自缚。 可谢玹,他分明能够清醒的置身事外,执着于她,又是何苦。 — 冀州是北地较为繁华的州郡之一,谢玹到此之后,似是有政务要处理,传令在城中驻留。 洛阳与冀州相隔近千里,便是容娡想逃离,在此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谢玹深谙这一点,白日前往官员的府邸处理政务时,不怎么拘着她。 容娡并不关心他在忙什么,比起那些,她更在意自己。在冀州的日子总算不似从前在明彰院那般压抑,容娡不必成日拘在暗无天日的室内,时常由侍女陪着在院中荡秋千。 得闲时,谢玹总会陪着她。她似乎认清了现状,不曾再表露想逃离的念头,偶尔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对谢玹的亲昵和依赖。 容娡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饶是谢玹,也有些无法分辨。但他显然对容娡近乎讨好的亲近很受用。某日闲暇时,被她的甜言蜜语哄的高兴了,便提议陪她在城中逛一逛。 谢玹并不是风流倜傥的浪荡子,没有做过打马过长街的荒唐事。他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采办,况且他打小性子沉闷又古板,喜静不喜闹,几乎从未亲自游过街。 但容娡颇为喜欢热闹繁华的街市。 冀州与从前她见过的地方有许多不同,穿梭在人群中时,她总是好奇看来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不便乘马车。暗卫隐在暗处,谢玹护着容娡,宛若一对寻常的情侣一般在街巷间行走。 许是被关的太久,容娡看见什么皆很新奇。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0节 发现她的目光在一些款式新颖的钗饰上停留稍久时,哪怕她并未开口索要,谢玹亦会默不作声地买下,思索回去后该如何打扮她。 大巍民风质朴,北地的百姓又格外豪放。谢玹虽与吵嚷的闹市格格不入,但他的样貌生的太过出众,通身的气度又矜贵非凡,很难不引人注目。 走到脂粉铺子时,两侧的楼阁里有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她们发现谢玹后,叽叽喳喳的聚在围栏前,大着胆子朝他掷花示爱。 春意正浓,满楼对着他招手的红袖,宛若攒飞的蝴蝶。 谢玹处尊居显惯了,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但好在他一向波澜不惊,眼下依旧能保持明淡的神情,冷静地躲避。 只是掷的花太多,难免会有所避之不及。 一段路走下来,谢玹的墨发上沾了些飞散的花瓣,霜白的直裾似乎都被馥郁的花香浸出一层过于浓厚的香气。 容娡站在他身旁,虽被他护着,也被波及到。 随着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花越来越多,她忍无可忍,拉着谢玹疾走几步,提着裙摆抖落自己身上沾着的花瓣,又转头看向谢玹,踮脚摘掉他发间的花瓣。 “你招惹的风流债!”她捏着花瓣在他的眼前绕了一圈,没好气的丢开。 谢玹垂着眉眼,薄唇微抿:“我不知会如此……” 容娡瞥了眼他神姿高砌的脸,心知肚明此事因何而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拎起他的广袖,拍掉他身上剩余的花瓣。 做完这一切后,谢玹身上的冷檀香里,似乎仍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馥郁花香。 容娡嗅到后,心里无端烧起团不可名状的火。 她扫视四周,眼眸忽然亮了亮,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谢玹跟着她来到一个卖花的小童前。 容娡掏出一些银钱,递给那小童,一口气买下所有的花,吃力地抱起花束,尽数塞到谢玹怀里。 谢玹下意识的抱住花束,略带不解地看向她。 容娡没说话,只对着花束挑挑拣拣,选出一支粉红的兰花,比划两下,踮起脚,将花簪在他耳边。 她的衣袖擦过他的面庞,谢玹缓慢地眨眨眼。 鲜妍的红衬着谢玹雪白的脸,在他的面庞映上一层绮色,使得他多了几分艳丽的人气儿,眉宇间的冰雪都好似消融了。 仿佛被她拉入万丈红尘中。 容娡打量着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眼眸亮晶晶的,宛若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她哼笑两声,目光滑过他清峻的眉眼,得意道:“我的眼光可真是好。” 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谢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睫羽簌簌颤动两下,盯着她娇美的脸,眸色一点点变得幽邃,泛出点儿灼灼的光晕。 楼阁间翘首以盼的小娘子们,见此情状,不由得长吁短叹,无不遗憾的哄散。 容娡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谢玹专注地望着她,瞳仁像是日光下浸了水的墨玉:“姣姣曾给旁的郎君簪过花么?” 容娡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认真回想一阵:“不曾。”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便是,只有我一人了。” 容娡忽地有些不自在,红着耳尖别开视线,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啦。” 第71章 意外 本朝男子追求潇洒飘逸, 惯有簪花的习俗。在洛阳时,容娡听闻常有玉树临风的郎君,在朝冠上簪满艳丽的鲜花, 行走间花枝摇颤,配上一身缓带轻裘, 衣袂翩翩, 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谢玹为人持重老成, 虽然也算注重仪容, 但只求淡雅, 穿着端庄得体即可, 衣装向来是一成不变的褒衣博带, 自然也不曾簪过什么花。 曾有一段时日,容娡暗自腹诽过他那身雷打不动的白,简直是白瞎了这样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后来转念一想,这人虽时常面无表情,可他顶着那样一番容色,无论怎样穿着皆是风姿俊秀,不满便迎刃而解了。 眼下谢玹鬓边簪着花, 陪她走在街上, 容娡余光常常瞥见他不时抬手轻触那朵花, 唇角微抿,神情有些古怪, 似乎是不太习惯。 她莫名有些想笑, 又从他怀里的花束中挑拣出几条鲜艳的花枝, 拉了下他的衣领令他低头, 将鲜花尽数簪到他的发髻上。 谢玹有一瞬间的怔忪,旋即眼睫轻颤, 略显无奈的轻叹道:“……姣姣。” 容娡的指尖抚过他的眉梢,仰面专注地望着他,唇角带笑:“你真好看。” 谢玹喉结轻滑,眼眸眨了眨,到底还是纵容了她。 — 一路慢悠悠地行至一家成衣铺。 铺子里有些新式样的衣裙,容娡不由得停下脚步,将手里提着的甜糕一股脑塞给谢玹,走进去挑选。 谢玹跟进去,粗略的扫视一眼,本想同她说衣料不够上佳,远比他为她备下的华服的要差。但见容娡满面带笑,他虽微有不解,但一字不发,由着容娡兴高采烈地挑选了几件,被掌柜引着去试衣。 谢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但如今是在外面,倘若容娡试衣时他也跟着,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便只得候在门外。 待容娡撩起帘子走入更衣室,立即有暗卫现身走到谢玹身旁,压低声音道:“君上,韩州牧派人到府上问,前几日他所提议之事,君上考虑的如何了。” 谢玹垂眸望向怀里的鲜花,反应冷淡:“他提议的事太多,指的是哪一件?” 暗卫道:“韩氏女与您结亲,他携冀州臣服于您麾下。” 谢玹有一阵没说话。 暗卫不解其意,悄悄抬眼望去,却望见他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布满暗含嘲讽的寒霜,心里不禁一悚。 “想借我拉拢谢氏一族,韩煦倒是好算计。”谢玹轻笑一声,眉眼间睥睨的锋锐隐现。 “回绝他。”他慢慢掀起眼帘,稍微走远几步,沉吟片刻,“便说我,幼年即遁入空门,脱离红尘,婚姻嫁娶,不在修行之列,从不曾考虑。” 暗卫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容娡所在的房门,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试探:“可容小娘子……”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只淡声点他的名。余下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迦夜。” 暗卫悚然一惊,哑了一瞬,仍要硬着头皮劝说:“得冀州则如虎添翼,君上算无遗策,当以大局为重……” 谢玹一动不动,淡淡打断他:“迦夜。” “容娘子——” “迦夜。” 暗卫猛然止声,低低的弯下腰,双手高举作揖,噤若寒蝉。 谢玹没什么情绪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思:“有人教唆你。” 声若冰刃出鞘。 暗卫一字不发,抖若筛糠。 恰好成衣铺的掌柜娘子拿着件榴红的裙裾走过来,见此一幕,吓得僵住,饱含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谢玹意识到此处并非谈话之地,招手命白蔻上前守着容娡,而后走出几步,对那暗卫道:“你随我来。” — 交谈声渐渐远去,更衣室内的容娡倚着房门,却如鲠在喉。 方才谢玹与暗卫的谈话,一字不漏的传入她的耳。 饶是听见谢玹丝毫没有要娶亲的意思,她也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满面火辣辣的难堪。 容娡明白那暗卫的隐意。 他虽没有说明,但言语间分明流露出对她的不满,觉得以她的身份远不能与谢玹相配。 这暗卫既能当面表露对她的不满,想来心中早就生了念头,说不定私底下对她不满的人不在少数。 她确实曾让谢玹屡屡打破自己的准则,可眼下身不由己的亦是她。 强行被谢玹困在身边,绝非她自己所愿。 如今这种情状,若是能寻得机会,她定会头也不回地逃离,免得被迫伏低做小,还要让人指责成魅主的祸水。 容娡没了试衣裙的心思,心里酸涩不已,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思路却也如当头淋了盆冷水般清醒了不少。 谢玹正值年华,虽说不会娶韩氏女,但日后难免要娶妻。届时,她这个在世人眼里早就身死的人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要困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的金丝雀,成为她原先最看不上的外室之流? 容娡虽想要攀附权势,安身立命,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心高气傲在。 ——她绝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 哪怕,谢玹排除万难想要娶无权无势的她,她也不该任他摆布。 思绪纷乱间,门扇被叩响,容娡回过神:“何事?” 掌柜娘子道:“我们东家带来几件新裙,有一件妾身觉得很适合娘子,拿来给您瞧瞧。” 容娡压下纷乱的心思,接过那件榴红的衣裙,穿在身上,揽镜自照。 然而直勾勾地盯着镜中自己娇美的脸看了片刻,容娡却忽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地换上自己的衣裙,走出更衣室。 掌柜娘子见她原模原样的走出来,微讶:“娘子怎么没换上,不合适吗?” 容娡许久不曾与外人说过话,便和善地对她笑了笑,随口搪塞道:“不是,只是穿上后觉得有些冷。” 她扫视两眼,问不知何时跟过来的白蔻:“谢玹呢?” “君上有事要议。”听见她直呼谢玹名讳,白蔻仍然面色平静,“娘子稍等。” 容娡点点头,瞥她一眼,知晓自己甩不开她,便没有轻举妄动,转而继续同掌柜娘子搭话:“那件榴红的褶裥裙,我挺喜欢,麻烦娘子帮我包起来。” 掌柜娘子立即吩咐人去办。 容娡又道:“可有现成的料子?我想挑些料子制衣。” 掌柜娘子便领着她到另一间房,白蔻寸步不离紧随其后。 堆叠的绸缎前立着个峨冠青衫的郎君,许是听见声响,抬眼朝她们望过来。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1节 掌柜娘子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崔郎君。” 听见这人姓崔,容娡心中一动。 四夫人同她外祖母的母族……正是崔氏。 而这位面如冠玉的崔郎君,瞧见容娡,怔了一下,笑道:“娘子生的很像某的一位旧识。”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容娡心跳怦然,也笑:“我瞧着郎君也很是面善,敢问郎君是哪里人士?” “清河崔氏。” 容娡睫羽一颤,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袖下的手。 半晌,略带遗憾的摇摇头:“我不曾去过清河,与郎君并不相识。郎君的旧识如今在何处?” “斯人……已逝。” 容娡眼眸一亮,若有所感,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本能地欲向这位算是她表兄的郎君求救。 紧接着她意识到白蔻在侧,神情一僵,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只得咽下话语,专心挑选布料。 而崔郎君观她神色,亦极有分寸地没再出声。 容娡挑选裁衣的布料时,没一会儿,谢玹便寻过来。 彼时容娡正在与掌柜娘子商议前来取衣的日子,瞧见他来,眨了眨眼,亲昵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哥哥,我们还要在冀州待多久?” 谢玹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崔郎君,停在被她抱住的手臂上,面色稍微和缓:“七日左右。” 容娡便转头对掌柜娘子道:“五日之后,我来取衣,娘子意下如何?” 掌柜娘子点头应下,没有异议。 此行竟有意外之喜,容娡倒没有想到。回程路上,她心绪浮动,望着谢玹清峻的侧脸,百感交集,忍不住问:“哥哥会娶别人吗?” 闻言,谢玹蹙起眉头,像是听见什么荒谬的事一般,侧目看她。 “为何会这样想?我不会娶别人。” 容娡的心里浮出点酸涩,宛若惊蛰之后,春雨细密敲打出涟漪的水面。 “如果——”她的眼眸闪了闪,小声道,“我是说如果。倘若哥哥|日后娶妻,会放我离开吗?” 谢玹垂着眼帘,沉默下去。 半晌,他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声音温沉,听不出喜怒。 “不会有那种可能。我亦不会放你离开。” 容娡心里泛着涟漪的那块水面,霎时结了层坚实的冰。 她依偎着他的肩,紧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余光瞥见谢玹袖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银色,不禁细微地打了个哆嗦。 — 五日之期很快便至,容娡应约前去。 谢玹本欲陪她同去,但临出门前,有官员带来加急的政事寻他商议。他便只得留下,派白蔻 等人护送她前去。 临行前,容娡揪着他的衣襟,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我很快便回来。” 吻完后,歪着脑袋看他,调笑着补了一句:“哥哥莫要太想我。” 谢玹扣住她的后颈,低头又凶又深的含住她的唇瓣。直至容娡喘不上气而拍打他,才将她松开,抵着她的肩头,略带不悦的闷声道:“……想你。” 容娡哭笑不得:“我还未走呢。” 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马车平稳地驶离他们的住所,然而却久久未归。 住所与衣铺的路程来回不过半个时辰,便是容娡在店铺中耽误了些时辰,也绝不会过了两个时辰还未折返。 谢玹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立即带人前去寻她,这才从一脸茫然的掌柜娘子口中得知,容娡今日压根便没有来取衣。 第72章 脱身 因着出门时, 时辰尚早,容娡乘车路过街边的商铺时,望见店家在卖酥酪, 起了兴致,便下车买了两碗。 买完后忽然想起谢玹并未跟来, 好在身旁跟着白蔻, 便将多出的那一碗给了她。 江东没有这种吃食, 来到洛阳后容娡尝过几回, 觉得还算可口。 然而如今谢玹不在, 她盘算着事, 心不在焉的吃着, 几口入腹,竟一时也没品出什么滋味。 那日离开成衣铺后,容娡避开谢玹,自榴红的层叠裙裾里摸出一块雕着“让尘”二字的玉佩。 她想起那位崔郎君当是崔氏的二公子崔让尘。当年血河之役后,崔让尘随父到过江南,应是同年幼的她见过面。 想来应是察觉到端倪,他才会留给她信物。如若她开口求救, 崔让尘不会坐视不管。而今日谢玹又恰好不曾跟来, 她的掣肘大大减轻, 有的是见机行事的机会。 只是事到临头,容娡莫名有些犹豫, 不知要不要开这个口了。 “娘子。” 正心神不宁着, 容娡听见白蔻唤她, 便放下调羹:“嗯?” 白蔻只说:“时辰不早了。” 容娡抬头看了眼天色, 想着回来时再买一碗带给谢玹,便起身往马车走, 白蔻则留在原地同店家结账。 只是没走几步,容娡忽然感觉耳边刮过一阵劲风,旋即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横在她的脖颈前。 容娡几乎要吓丢了魂,不敢回头看,只哆哆嗦嗦唤:“白、白蔻——!” 剑刃压着她的皮肉下陷几分,随时能划破她的喉咙。 容娡大气不敢出一下,余光瞥见陆陆续续有蒙面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从房顶跳下来。瓦片稀里哗啦的砸落,他们踩着碎裂的瓦片,同谢玹拨给她的兵卫交手。 摊贩收了摊子拔腿便跑,街上的行人尖叫着四散,桌凳在打斗间被踹翻。 白蔻提着剑,试图上前救出容娡。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众多,白蔻尚未碰到她,便被人自背后砍了一刀,鲜血霎时染红了她半边身子。 容娡吓得惊叫一声,一颗心跳的如同擂鼓,默不作声攥紧了袖中的暗器:“白蔻!” 话还没说完脖颈便一痛,持剑挟持她的人终于自她身后冰冷地开口:“娘子莫怕,我等并非是来杀娘子的。” 容娡能感觉到利刃划破了她的皮肤,火辣辣的疼,一种莫大的恐慌紧紧裹住了她。 她僵硬地瞥了眼剑刃,没有出声。 对方放松了些压在剑上的力道:“娘子挡了我们主公的路,主公不想伤人,只是想请娘子远离国师。待出了冀州城后,我们自会放了娘子。” 疼痛令容娡浑身绷紧,思绪转的飞快,但一时也没想明白她是挡了谁的路。 眼看着谢玹的手下伤势惨重,就算她反抗也无济于事,只得提心吊胆的被人推上马车。 车厢外,负伤的白蔻带着兵卫拖住大多数蒙面人的脚步。 刀剑铮鸣间,劫持容娡的那个蒙面人调转了马车的方向,马匹长咴一声,迈开四蹄,朝出城的方位奔去。 车轮碾过路面上的杂物,咯吱作响。马车驶的很快,车厢里的容娡被颠的晕头转向。 好在这贼人行动匆忙,约莫以为容娡是柔弱而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娘子,并未搜她的身。谢玹留给她的暗器,如今都完好无损的放在她身上。 容娡掐着手心,望着剧烈摇曳的帘帐,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并不怎么信这贼人的说辞,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权衡之下,悄然攥紧暗器,姑且静观其变。 — 谢玹带人赶往成衣铺,走的是近路,故而没有撞见主道上激烈的打斗。 掌柜娘子回答完谢玹的疑问,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他的神情。 谢玹似是正在垂眸沉思,半张面庞沐浴在日光里,然而清峻的眉宇间却好似覆着一层浓重的霜雪,神情冷的吓人,令人不寒而栗。 掌柜娘子从未见过如他这般俊美的男子。 她曾以为东家已是世间少有之姿,见过谢玹之后,方知何为谪仙之貌,往人面前一站,简直如同神祇下凡,俊美矜贵到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但他神情太冷,掌柜娘子不敢多看,只匆匆瞥了两眼,便赶忙错开视线,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惹得贵人不悦。 谢玹命人去查容娡的去向后,便没再出声,成衣铺里霎时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静中,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掌柜娘子正惴惴不安地揣摩时,门外忽然传来夹杂着惊呼的骚动。 浑身是血的白蔻翻身下马,疾步走近,跪到谢玹面前:“君上,属下无能,容娘子让人掳走了。” 她飞快而简要地叙述了当时的情形。 而谢玹听完后,睫羽轻颤,神情却稍有缓和。 他早就知道容娡买下的衣裙里藏着块玉佩,明白她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事,但他没有插手。本以为今日她忽然不见,是逃离了,听完白蔻的说辞后,方知并非他所猜想的那样。 眼下这种状况,去寻容娡显然要棘手的多,但知晓她并非蓄意逃离后,紧绷的心弦反而安定了些。 容娡身上有许多暗器,她又聪明的很,带走她的那个贼人绝不会伤到她分毫。 虽想到她不会有恙,但心中还是难免浮出焦灼。 她那样娇气,不知会不会吓哭。 沉吟一瞬,对于此事出于谁的手笔,谢玹有了大致判断。 白蔻被扶下去疗伤,其余众暗卫纷纷看着谢玹,等候他的指令。 谢玹面沉如水,先行出声向掌柜娘子取走容娡的衣裙,留下银两后,抱着那些五彩斑斓的裙裾,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外走,身影像一株落雪的青松。 静昙抬手对其余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很快密如雨点的马蹄声响起,一行人策马飞奔,急速朝城门外追去。 待他们匆匆赶到城门口,门前却乌泱泱地堵着许多流民,竟是城中大族在此施粥。 施粥的大族里混着些韩氏族人。 此举刻意至极,但也十分有用。 兵卫上前开道,好不容易清出一条出城的路,循迹追到半路,偏偏再遇刺客伏击。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2节 谢玹微微抬眼,看向隐在草丛间密密麻麻的身影,手指微动,拔剑出鞘,眉间划过一丝极致的冷寒。 数不清的人影持利刃扑上来,刀剑纷纷出鞘,连片的铮鸣声甚至惊起了不远处树林间的飞鸟。 打斗波及马匹,马蹄扬起满天尘土,刀光剑影间,几名兵卫杀出一条血路,护着谢玹离开。 不多时便有刺客发现端倪,大喊一声,朝谢玹追去。 护在谢玹身旁的兵卫立即调转马头,同刺客缠斗起来。 — 马车颠簸着驶出冀州城,容娡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颠的搅成一团。 她不知这贼人要带她去何处,因而虽被颠簸的头晕脑胀,但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懈,始终保持警醒。 帘帐外的景象飞速掠过,人烟越发稀少。 容娡恐这贼人将她拉去荒山里杀人灭口,略一思索,假哭了几声,惊恐万状地问:“公子……公子不是说,出城后便放了我么?为何仍不停下……” “若现在便放了娘子,娘子随时可以返回城中,如此我等岂不是前功尽弃?”对方冷声道,“待将娘子带到临近的州郡,自会放了你。” 容娡抽泣两声,试探着问:“公子要将我带去何处?” “最好不要多问。” 容娡擦了把手心的冷汗,一时没有再出声。 风声呼啸而过,透过飞扬的帘帐,她望见日渐西移,也不知谢玹发现她不见没有。 最初的惊恐逐渐褪去,容娡倚着车壁,细细想了一番,大致猜到她是挡了谁的路。 “你们主公,是位女子吧。” 对方没有应声。 容娡却已经得知答案。 起先,她怀疑过派人来掳她的是韩州牧。毕竟此人想要与谢氏结亲,却被谢玹回绝。 但她仔细想想,又觉得应当不是他。 若真是韩州牧派人前来,大可直接派人杀了她,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她送走。容娡看得很清楚,这些人与白蔻她们交手时,虽然来势汹汹,但并无杀招,甚至有几分优柔寡断,没有杀人的意思。 思来想去,或许派人前来送走她的,是韩州牧之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容娡忽然有些烦躁。 眼下韩氏女虽无意取她性命,可谁也不知,日后会不会有其他人为了与谢玹结亲而要她的命。 光是谢氏的族老便足以令她提心吊胆,容娡压根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谢玹与她的事暴露在外,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男女之间的情爱,似乎无论如何,过错总会归咎于女子。 若真有那么一日…… 那她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容娡跟在谢玹身边这样久,并非没有察觉过端倪。她知晓他似乎另有身份。 拜谢玹所赐,一路上不是刺杀便是劫持,若她早知他身边这样危机四伏,即便是由着母亲随意为她定下终身大事,也不会选择引诱谢玹。 对于自己这样的想法,容娡并没有多少愧意。 哪怕谢玹变成如今这样,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拜她所赐。 可他也设计了她,囚禁了她许久。 人啊,总得为自己而活,还是得先顾着自己。 “你们主公到底是心肠软,”马车的颠簸令容娡回过神,她不咸不淡道,“杀人灭口,才能以绝后患。” 对方大笑:“娘子倒是同我想到一块去了!” 容娡敷衍地笑笑,将车帘拨开一道缝隙,褪下藏有毒针的发簪,指尖抚上机括,悄然对准正在驾车的人。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马车正在疾驰,若她此时动手,马车必然会失控,她不会驾马车,难免要吃点苦头。 她便收了手,略一思索,寻了个三急的借口,骗此人停下马车。 这贼人不疑有他,听信了她的话。 容娡跳下马车,跟在他身后,趁他不备,瞄准他,按动机括。 细微的咔哒声过后,毒针悄无声息地射出。 “噗通”一声,人高马大的贼人重重倒在草丛里。 容娡歪着脑袋,柳眉微蹙,满面柔弱无辜。 她屏气凝神,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试探着用脚尖踢了踢他,确认这贼人不会再对她造成威胁后,提着裙摆小跑到马车旁。 谢玹教过她骑马,但不曾教过她驾马车。容娡扯着缰绳琢磨一阵,没琢磨出该如何驾驶。 天色渐晚,田野间的风很清凉,夹杂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将她层叠的榴红裙裾吹拂的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 风中隐约送来哒哒的马蹄声,容娡恐怕是贼人的同伙追来,心里一紧,攥着暗器的手心渐渐出了层汗。 她借着车厢的遮掩,悄悄向后看去,却出乎意料地望见一身霜白的谢玹。 尘土飘扬,衣袂翻飞,他的身影如一道圣光劈开昏沉的天色。 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而已,但容娡无比笃定地认出来,来人就是谢玹。 单枪匹马、只身前来的谢玹。 她怔怔地看着他。 心里翻涌出潮水般的酸涩。 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庞,在她的视线里逐渐清晰,他也看见了她。 他飞身下马,疾步走近,将蹲在车厢后的容娡捞起来,蹙眉打量她,确认她无恙后,极轻的呼出一口气。 离得近了,容娡才看见他的衣摆上沾了许多尘土,洁白的衣袖也染了些血迹,不复以往从容不迫的风度。 “你受伤了?” 谢玹摇头:“并非我的血。” 容娡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并没有暗卫跟随。 他真的是只身前来的。 容娡的心房溢满酸胀复杂的情愫。 她几乎是无措地攥住他背上的衣料,小声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听:“是……韩氏女对我出手的。” 谢玹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的下颌压着她的发顶,用一种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道拥着她,略显无奈的轻叹一声,沉声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允你出门,应将你永远藏起来,藏一辈子。” 听了这句话—— 原本还沉溺在温情里的容娡,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 谁想被他藏一辈子! 她喉头发紧,脊背生寒,心里的酸胀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极为大胆的脱身之法。 确认谢玹的兵卫没有跟来后。 容娡望着谢玹清峻的面庞,眸光闪了闪,踮脚吻住他的唇,悄无声息地,将藏有麻药的暗器对准他的颈侧。 在谢玹的呼吸渐渐不稳、抬手捏住她的下颌,试图低头深吻回来时—— 指尖快而稳地摁动机括。 “……哥哥,” 容娡红润的唇瓣上还残留着被他含吻出的潋滟水光,她的呼吸也有些不稳,嗓音甜软发腻,带着点喘息,眼眸却亮的惊人。 “你看我,这回的手法稳不稳?” 第73章 逃离 日落西山, 天际瑰丽的火烧云逐渐燃烧成灰烬,大片的浮灰般的晚霞在天际晕开,吞噬了夕阳的残影, 光线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昏沉而晦暗。 容娡仰面凝视着谢玹,澄亮的眼眸里燃起一簇温柔的瑰色, 紧接着那抹瑰色在谢玹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晚风拂过草丛, 沙沙作响。容娡冰凉的发丝被风扬起, 穿过他的指缝。 谢玹正在为容娡披衣的动作顿住了。 颈后迟钝地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谢玹的睫羽颤了颤, 映着她面容的瞳仁微缩, 空净明淡的脸上, 闪过一丝不解的愕然。 与他相反,容娡神色如常,唇角甚至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一如从前,谢玹教她怎样使用暗器时,她潜心求解的模样。 只是现在,她却是将同他所学的暗器,用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抓住他为她披上的外袍, 看着他, 目光染上些怜惜, 抿着唇在心里倒数。 三。 二。 一。 最后一声落下时,中了暗器的谢玹, 身躯极轻的晃了晃, 眼瞧着便要狼狈的栽到地上—— 然而容娡犹豫一瞬, 发现自己无法狠下心来看着他跌入尘泥, 便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倒在自己身上。 生杀予夺的谢玹,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她放倒,容娡反而有些不真实感。 但肩头传来的重量,令她确信了这一事实。 谢玹的确对她毫无防备。 她不禁叹息一声,心里充斥着说不上来的滋味。 谢玹只是无法动弹,但尚有神识。他倚着她的肩头,瞳仁涣散,气若游丝,语气里满是无奈。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3节 “……很稳。你做的很好。” 他阖了阖眼,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一想到容娡会离开,心脏便仿佛被锋利的丝线缠住,狠狠撕扯着他的心弦。除却灼烧般的疼痛与惊怒外,涌入心头更多的是束手无策的不解与慌乱。 风声此起彼伏的穿过,呼啸声如同某种呜咽,如泣如诉。 容娡很清楚,此刻自己应该抛下他一走了之。 然而她不经意瞥向谢玹的脸,竟从他眉眼低垂的神情里,窥出一丝无措的脆弱,顿时有些不忍。 夜深露重,谢玹无法动弹,若是将他扔在地上,说不准会有野兽将他吃了。 那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容娡寻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 她杵在晚风里思索一阵,使出全身的力,将谢玹拖到马车里。 睡在车厢里,显然比躺在野地里要安全的多。 将谢玹安置好后,容娡已是气喘吁吁。 她坐在他身旁,缓了一会儿,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小声道:“哥哥,你别怨我。” 谢玹一言不发。 容娡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摆正,打量他两眼,又将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端端正正的摆成他从前的睡姿。 “今日有韩氏女为了同你成婚而掳走我,日后说不定会有其他人因此而谋害我。”她好声好气道,“你当清楚旁人对于我的态度,我留在你身边只会是累赘,你我不如好聚好散。” “……我……会护住你。”谢玹的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药效的发作使得他说出每一个字都极为费力,以往总是温缓清傲的语气,如今似有无措的恳求,“不会娶旁人,只……娶你。” 他的声音有些小,容娡不得不低头分辨,听清内容后,有一瞬间的怔忪,心里发酸。 若是从前的她,听了这话,必然会心花怒放,毫不犹豫地留下。可如今的她,见识过谢玹的疯魔,经历过心惊胆战的囚|禁时光,又怎会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话停下脚步,甘愿陷在囚笼般的情爱中。 “我并不是独属于你的物件。若你说的护住,便是将我藏起来……”她沉默一阵,淡然一笑,“那我宁愿离开你的庇护,也好过提心吊胆的被你关一辈子。” “谢玹,你可知娶我意味着什么?”容娡的语气染上几分怅然,索性不装了,把话说开了讲。 “我实在是……担不起族老之怒与他人之妒。想来我贪图权势富贵的本性你也早已看穿,从前的温存,不过是迫于无奈的虚情假意,今日一别,好聚好散,你就当我是……不愿同你共苦。” 谢玹如同溺了水的人一般,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别……别走……” 容娡没有理会他的恳求,冷下心来,起身欲走。 怎料,衣角却被一只颤抖的手挣扎着攥住。 她身形一顿,有些惊讶,没想到谢玹竟能挣开药效。 浓墨般的黑暗里,看不清谢玹的面容,但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仿佛扯住她的衣角已经用光了他的所有余力。 容娡拽了拽衣角,居然没拽动,不禁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必。” “哥哥,你说过的,万物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忌惮谢玹的权势,不欲同他撕破脸,便好声好气的劝,“若一味纠结某些人与事的得失,实在是不值当。” 谢玹身不能动,鼻息凌乱,只固执地用几根手指扯住她的衣角。 容娡同他较着劲,渐渐不耐,狠心又用暗器刺了他一下,这才成功脱身。 跳下马车后,她用力呼吸着清凉的晚风,感受着久违的自由,吐出积压在心头的浊气,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却很快便被更多的舒畅填满,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念着从前的温情,容娡略一衡量,费力牵着马将马车挪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月色如水,车厢里的谢玹没有再动弹,周遭一片安谧。 容娡撩开帘子,借着月光深深看了他两眼,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又爬上马车,翻找一阵,从车中的软垫下翻出冰凉的锁链,锁在谢玹的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后,这才匆忙爬上谢玹骑来的马匹,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愧对谢玹,只是觉得自己用在他身上的算计,自此付诸一炬,有些可惜。 两人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总归她哄骗他时也被他那玉璋刺过几回,如今她用暗器刺他,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有什么好愧对的。 马蹄哒哒,密如鼓点,很快便将承载谢玹的那辆马车远远抛开。 容娡从前并不会骑马,说起来,还得多亏谢玹,是他费尽心思教会了她骑马。若不是有此层缘故在,她还不至于决绝的下定决心逃离。毕竟,只是如何逃走,便足以令她头疼不已。 但她也只是才学会骑马,并不熟练,只会僵硬地趴在马背上,用力夹着马腹,生怕自己摔下马。 不过,容娡倒也没想着要靠骑马逃走,她选择骑马,更重要的一层原因,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段路后,她扯着缰绳,小心翼翼地翻下马。 下马时因为太紧张,不慎崴了脚,摔倒在地,疼的她呜咽一声,霎时眼冒泪花。 然而时间刻不容缓,她连忙抹掉眼尾的泪珠,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拍了一把马背,让马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疾驰离去。 马蹄扬起滚滚尘土,容娡目送它离去,扶着树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她不知谢玹身上的药效何时会失去作用,为今之计,只能混淆视听,尽力为自己争取逃离的时间。 所幸如今她所处的郊外,离冀州城不算太远,今夜的月光又还算明亮,不至于让人辨不清方向。 容娡借着草木掩藏身形,忍着脚踝的酸疼,快步往城中赶,一刻也不敢停息。 途中,她不慎踩到了一滩干涸的血,吓得双眸圆睁,险些尖叫出声,借着月光分辨出此处似有打斗的痕迹。 她想到谢玹衣袍上沾着的血,意识到什么,怔了一下,心扑通扑通狂跳。 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步履不停,绕过那滩血迹,终于赶在天亮前抵达冀州城,趁着夜色,从偏门溜入城内。 街上行人寥寥,没多少人影。容娡心惊胆战,警惕地张望一阵,确认无人注意她后,小心翼翼地敲响成衣铺的门。 下马摔倒时,容娡滚了一身尘土与草叶,发髻也散开了,如今发丝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天色渐亮,她心里焦灼不已,敲了好一阵的门,掌柜娘子才将门打开,瞧见形容狼狈的她,惊得睁圆了眼。 “娘子……” 容娡松了一口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气无力地从袖中掏出崔让尘的玉佩,递到她眼前。 “别声张,我要见你们崔郎君。” 掌柜娘子面色一凛,将容娡扶到门内,左右观望两眼,重重落上门锁。 — 车厢内密不透风,堆积着让人喘不上气的浓重黑暗,四周一片死寂。 谢玹意识昏沉,怔然的看着风拂过时,帘帐扬起而透入的一线皎洁月光,双眸如同砌在冰里的墨玉般寒冷幽邃,然而面容上却似覆着几分近似于空白的茫然无措。 他想挣扎着起身,然而在麻药的作用下,几经尝试,却束手无策,根本动弹不得。 谢玹几乎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身不由己的时刻。 他曾算无遗策。 眼下却因为容娡,只能惊愕、憋屈、无可奈何。 额角的青筋突突急跳,胸腔里有什么在用力撕扯。 起初,谢玹有些想不通,他分明不顾自身安危,孤身前来寻容娡,为何事态最后竟会演变成这种失控的局面。 然而容娡临走前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某一瞬,他忽然顿悟。 因为容娡不爱他,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自己,才是那个无法割舍她的人。 他被她引得动了情,不惜违背一向恪守的准则,坚定的选择她,想要娶她。 然,对于容娡而言,他并非是她唯一的选择。她虽贪慕他的权势,但几经取舍,觉得为了他面对风险并不值得,所以哪怕是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仍然毫不犹豫地将他舍弃,头也不回地逃离。 真是他的好容娡。 谢玹的心里不由得烧起一团名为愤怒的火,除此之外,更多复杂混乱的情绪推搡着挤进他的胸腔,在他心里横冲直撞,让他喘不过气,几乎无法保持从容镇定,心底甚至在某一瞬浮出无能为力的凄怆。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动了心。 他尝到了情爱带来的苦。 他作茧自缚。 至于容娡…… 谢玹一时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从未待一个人这般毫无防备,竟教她暗算得手。 容娡既然敢招惹他,却又想逃离,那她最好有万全之策,不会很快便被他抓回。 她休想独善其身。 第74章 疲怠 掌柜娘子心细如发, 将容娡迎入房内后,没有多问,立即命办事稳妥的心腹去请崔让尘。 她去吩咐人时, 容娡站在半开的窗边,被晨风一吹, 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面色发白。 掌柜娘子注意到她的状况, 上前阖紧支摘窗。 昨日白蔻来禀报时, 她刚好在场, 是为数不多知晓容娡被当街掳走的人。如今虽不知为何容娡来此, 满腹疑惑, 但观她神情恍惚,似乎不大想与人交谈,一时不好主动开口。 不多时,仆从送来新衣与热茶。掌柜娘子抖开外衫,披在容娡身上,又端起热茶递给她:“娘子喝茶压压惊。” 谢玹披在容娡身上的外衫,在奔逃中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容娡小声道谢。 然而她伸手接茶时, 余光瞥见自己袖口上沾染的一块血迹, 动作一顿, 仿佛被烫到一般,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下。 掌柜娘子也望见了那血迹, 吃了一惊:“娘子受伤了?” 容娡怔忪一会儿, 将茶盏端在手里, 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氤氲的茶雾, 有些出神。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4节 摔倒时,她只是将手掌蹭破一层油皮, 并未受伤,血不是她的。 应该是谢玹身上的。 容娡想到路上撞见的大片血迹,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同谢玹有关。 谢玹说他没有受伤,她那时脑中乱的很,并未细看。 可究竟如何,她现在也没法得知了。 容娡感觉自己的心里好似打了个结,有种说不出的拧巴难受。 ……也不知谢玹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朝夕相处这样久,她很清楚似乎有许多势力想要除掉谢玹。一想到自己的暗算,说不定会让谢玹身陷险境,她便忍不住心烦意乱。 她绝无要加害他的意思。 可谁让他总想要关着她呢。 容娡并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以谢玹从前待她的所作所为,她没趁机捅他两刀已算是仁至义尽。此回她算是将谢玹得罪了个彻底,必须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过了一会儿,掌柜娘子见她的面色稍有和缓,便主动同她说起昨日情况。 “娘子,您有所不知,那位郎君听说您被掳走时,哎呦,那脸色差的,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被他冻成冰块!不过那郎君也是真心念着您,一听说您出了事,立即马不停蹄地去寻您……” 听了这话,本就心神不宁的容娡,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怅然地叹了口气。 她低垂着头,纤长的睫羽不住眨动,瞧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了。 见状,掌柜娘子意识到什么,识趣地不再多言。 派去寻崔让尘的小厮动作麻利,没多久便将人请了回来。 崔让尘并不意外容娡会前来寻他,听闻容娡被贼人掳走时,还派人去悄悄调查她的去向。 只是他有些没料到,他的人尚未寻到容娡,她自己便先行找上门来了。听小厮来禀报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睡糊涂了,吹了阵晨风后才反应过来,仓促地披了件外衫便赶忙出了门。 成衣铺距崔让尘的宅邸不算太远,他到地方时,天光方明,容娡仍保持着先前那个低着头的坐姿,手里端着的茶还尚有余温。 听见脚步声,容娡吸了吸鼻子,眼眶泛起薄红,楚楚可怜地看向来人。 崔让尘快步走进房门:“娘子应是姓容罢。” 容娡颔首。 “你这是……”崔让尘打量她两眼,皱起眉头,“我听姑母说,你已经……为何会出现在冀州?” “此事说来话长。” 容娡站起身,双手捧着那枚玉佩,屈膝一礼:“郎君既然给我玉佩,想来那日见面便已认出我。我此番前来,实乃有事相求,想恳请郎君带我回洛阳。” 崔让尘的视线滑过玉佩,若有所思:“那日随你前来的那位郎君还在寻你,为何……不去寻他?” 他并不认识谢玹,但只是打了个照面,便知那人必然出身尊贵显赫,在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有所顾忌,不好定夺。 听他提到谢玹,容娡深深吸了口气:“年前我的死讯,正是出于那位郎君的算计。” 崔让尘面色微变:“什么?” 容娡阖了阖眼,眼中蓄出泪光,哭腔道:“郎君应当听说过他,他是谢氏的长公子谢玹。我与母亲北上寻亲时,蒙受他照拂,暗生情愫,怎知谢氏的族老认为我身份低微,不堪同他相配……我寄人篱下,又怎敢让长公子因我美玉蒙尘,便从母命与旁人议亲,谁知……谁知他不甘放手,设了场让我假死的局,将我关起来……” 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勉强能断断续续地将话说清。 “眼下我被迫随他来到冀州,举目无亲,本以为逃离无望,幸而得遇崔郎君,方有一线机遇。” 容娡很清楚,以谢玹那样的权势地位,崔让尘未必会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带她走。可如今她别无他法,只得尽己所能地将自己的遭遇说的再凄惨些,放手一搏。 其中历经的许多细节,容娡并未说清,但崔让尘听完,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谢玹之名,他的确常常从父辈口中听闻。此人美誉在外,素来高风亮节,崔让尘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因为一己私欲而作出这种龌|龊事来。 然而容娡实在哭的可怜,他虽知不能听信她的一己之词,但仅凭容娡一个弱女子,定然不会蹊跷的出现在冀州…… 衡量片刻,崔让尘望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容娡,心中已有定夺。 他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姣姣,幼年时我还抱过你呢,你当唤我一声表兄。” 一听这话,容娡低下头,眸光闪了闪,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她拭去眼尾的泪,小声唤:“……表兄。” 崔让尘笑着应了一声,又问过她昨日的经历,明白事不宜迟,立即着手安排出城之策。 — 田野的风空旷而寂寥,连带着草叶的摩挲声都显得很萧索,听得久了,难免会使人心生悲戚。 时间在风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仍是浓墨般的漆黑。 虽然知道暗卫用不了多久便会寻来,但谢玹仍试着冲破药效带给他的影响。 容娡的气息仍残留在车厢内,可她早就不在此处了。 马车被容娡牵到不那么显眼的树丛中,许是被什么小兽惊动,马匹忽然嘶鸣起来,焦躁地围着树打转。随着马蹄声鼓点般响起,车厢亦开始颠簸晃动,车辕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车厢骤然倾翻的那一刻,谢玹重重摔落在地,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掠过容娡的脸。 天旋地转间,他好像回到年幼时,也是这样颠簸的车厢,数不清的尸骨压在他的身上,将他严密的挡好,他浑身上下尽数被血水浸透。 与那时不同的是,恍惚间,似乎有一双柔软的手扯住他,担忧地唤:“谢玹。” 风声呼啸着掀开帘帐,皎洁的月色映入谢玹的眼瞳。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渐渐凝聚,一向空净明淡的面容,透出些疲怠与无奈。 痛感冲破了麻药的药效,渐渐的,谢玹的手脚不再那么僵硬,能够轻微动作。 但容娡临走前摸出链条,锁住了他的手,哪怕他能够动了,一时也无法自倾倒的车厢中脱身。 即便如此,谢玹依旧镇定自若,耐心十足地等候着。 没过多久,静昙便带着人寻来,瞧见他的情况,眼里满是愕然之色,连忙抽剑砍断链条,将他自车厢中扶出。 “我等没有寻见容小娘子,君上可曾受伤?” “……她逃了。” 谢玹慢条斯理地拂平衣衫上的褶皱,周身矜贵气度不减,抬眼看向远处,眯了眯眼。 “抓她回来。” 第75章 轻舟 静昙一开始还以为谢玹落得这番窘迫模样, 是遭了贼人暗算,便没有多问,只吩咐暗卫前去追捕。 因而, 当他听谢玹说容娡逃了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了一下。 旋即他意识到什么, 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震惊地看向谢玹,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皎洁的月光下, 谢玹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霜, 泛着冷彻的寒光。 他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 瞥了一眼静昙,而后低垂着眼帘,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声地叹息一声,话语里仿佛也浸上一层寒霜。 “……她出手暗算了我,只为能够逃离。” 静昙自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丝无奈。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 喉咙却好像被石子堵住。 旁边的暗卫听了这话, 大惊失色, 愤愤不平道:“君上为护容娘子周全,孤身涉险前来, 她怎敢以怨报德, 莫非是那不识好歹的白眼狼不成?!以君上的身份……” 静昙瞪了那暗卫一眼, 惊天动地的咳嗽两声。 谢玹淡声打断他:“迦夜。” 暗卫听出他话语中的警示意味, 闭上嘴,不吭声了。 静昙吹了声短哨, 先前分散开的暗卫纷纷被召回,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围在谢玹等人周围。 火把渐次亮起,火光星星点点,仿佛将浓黑的夜幕烧出一个个明亮的小窟窿。 有暗卫举着火把上前,火光跃动,映亮谢玹俊美无俦的雪净面容。 谢玹霜白的衣摆上沾着不知是他还是旁人的血,猩红的血迹在暗夜里显得分外阴森,他的神情似乎都因此而更冷了几分,垂眸思索时,鸦羽下的一双琥珀眼瞳都似乎折射着冷锐的光泽。 容娡骑走了他的马,但以她的马术……若是骑马逃走,恐有些困难。 谢玹了解她,更倾向于她骑走马是在使障眼法。 沉吟片刻,想到容娡那堪比狐狸的狡猾禀性,他命暗卫兵分两路前去追捕她,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静昙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冀州城。 — 稳妥起见,容娡并未在成衣铺待多久,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便随崔让尘走僻静小道去了他的宅邸。 为防谢玹循迹追上他们,成衣铺里见过容娡的小厮全部换下,只留下办事稳重的掌柜娘子。 崔让尘拟了几条路径,二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走水路去清河,抵达崔氏的地界后,再另作谋算。 敲定这一计划后,崔让尘命人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地带容娡赶往停船的渡口。 此时天色尚早,渡口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多半是用于捕鱼的渔船。 好在清河崔氏在冀州有自己的势力,崔让尘提前调来可用的游船。 踩着木质船舷登船时,容娡压了下头顶戴着的幕离,偏头小声问:“表兄要与我一起走吗?” 崔让尘隔着垂落的白纱看她一眼,温和地扬起唇角:“是啊。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让你只身一人赶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白纱下,容娡的眼眸闪了闪。 她垂下眼帘,屈膝再拜一礼:“给表兄添麻烦了。” 崔让尘扶起她,笑着摇头:“我恰好要回清河一趟,顺道罢了,谈何麻烦。” 崔氏虽亦为名门望族,然而谢氏一家独大,权势滔天,他们崔氏无法抗衡。 但父亲赴任江东时蒙受过容娡父母的帮扶,如今还时不时提及当年的恩情。眼下容娡有难在身,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不管。选择与她同路,是想着途中当能够照拂一二。 容娡试探过后,见他的确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又小声道了句谢,便不再出声。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5节 他们走的这条河道宽阔平稳。 清明过后,雨水充沛。 河道里的水很澄澈,船驶过时,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金灿灿的,看久了有些晃眼。 船舶顺流而下,桨橹之下,水声哗哗,没多久便驶离了冀州地界,到达了城郊。 远处青山如画,河道两岸栽种着桃树。 桃红映着柳绿,莺飞燕舞,水秀山青,渔歌嘹亮,轻舟逐浪,处处是盎然的生机。 冀州城在视线里渐渐远去,过往仿佛也随之远远抛离,化作涟漪消散在水声中。 容娡抬手摘下幕离,仰面望着广阔的天地,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极轻的叹了口气。 崔让尘本来正在凭栏远眺,听到叹息声后,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容娡摇摇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轻声道,“方才瞥见岸边有一个摊贩,似乎是卖甜酪的,说起甜酪……到冀州后,我还未曾好好尝过。” 她只是,在看见那摊贩时,忽然忆起,昨日她买甜酪时,还想着回去后,带一份给谢玹尝一尝,怎料阴差阳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崔让尘自然无法得知她心中所想:“不打紧,清河亦有卖甜酪的地方,届时带你去尝一尝。” 容娡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清湛的眸底晃了晃,浮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嗯。”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那份甜酪了。 直到现在,谢玹仍未带人追来,想来并未查到她的行踪。 他那样的人,竟也会有疏漏的时候么? 是因为她吗? 容娡心里仿佛涨起了一场潮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包裹了她的心房,令她久久无法从惆怅中抽身而出。 河道上的船只渐渐减少,风平浪静,他们所乘的游船愈发畅通无阻。 提心吊胆的奔波一宿,强撑到现在,容娡难免有些困倦,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眼里泛出泪花。 见状,崔让尘催她去歇息。 容娡并未推辞,转身钻进船舱,头一沾枕便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许多错乱的梦。 眼前时而是谢玹带她去看雪的场景,画面一转,倏而变成谢玹用冰冷的链条将她锁在昏暗的室内;时而又是谢玹同她一起尝了她想买给他的那家甜酪,这一次她品出了甜酪的滋味,是醇香清甜的,只是不知为何,咽下的最后一口,味道忽然变得又苦又涩,苦的她几乎想要流泪。 船身颠簸,睡梦中的容娡忍不住蹙起眉头,似乎没多久便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 容娡还以为是船到岸了,连忙坐起身,眼皮没由来地突突直跳,仿佛仍未从梦魇中脱身。 她揉了揉眼,缓了一阵,走出船舱查看外面的情况。 外面的风势越发大了,水面荡起层层褶皱,船身摇晃的很剧烈。 容娡踉跄了一步,扶着木质舱门站稳。 她才露面,尚未看清状况,身后忽有一只羽箭蓦地破空而来,钉入她身旁不远处的桅杆上,箭尾嗡鸣一声,竟是将那根桅杆给生生折断了! 断裂的桅杆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吱呀悲鸣,咣当一声,砸到水中。 容娡的发丝被掀起的风吹得乱舞。 她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蓦地清醒过来。 放眼看去,不知何时,她所乘的游船附近,围拢了许多艘战船。它们星罗棋布的排列着,将游船的航线堵截。 那些战船上的兵卫,披坚执锐,井然有序地站在甲板上,纷纷搭箭拉弓。 无数支羽箭对准船上的人,随时能将她们射成刺猬。 渺远风声吹着船帆,猎猎作响。 容娡抿了抿唇,看着水面上那些船只的倒影,意识到什么,当即僵在原地,喉间发紧,不敢回头看。 摇漾的水声里,属于谢玹的、温沉的嗓音,顺着风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竟似乎隐约带着点冷漠的笑意。 “容姣姣,你想逃去哪儿?” 第76章 跳船 北地的春风与江东的很是不同, 实在是称不上和煦,似乎总是夹杂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凉意。 凉风呜呜吹着,吹得水声哗哗, 四周密密麻麻的船帆也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无数道帆声汇在一起, 震得人脑中嗡鸣。 嘈杂声中, 谢玹徐缓温沉的嗓音, 却偏偏极为清晰。以至于容娡一听到这熟悉的清磁声线, 心底便漫开一股彻骨的凉意。 不知是因为寒风的吹拂, 还是因为谢玹的话语, 她打了个哆嗦, 宛若被雷劈了般浑身僵直。 日光笼在他们头顶,天边却翻涌着几抹墨似的乌云。风势越发大了,掀起一波波潮湿的气流,水面上的船只皆晃动不稳。 兵卫们合力扯着帆索降下船帆。 纷乱的哗啦声响起时,载着谢玹的船缓缓驶到容娡面前。 容娡不敢看他,在察觉到那艘船靠近时,便飞快地垂下眼, 只盯着船头前的铜制兽首看。 风将她身上的纱裙吹拂的宛若云烟般摇曳, 游船上护送容娡出行的仆役纷纷看向她, 目光惊疑不定。 不远处的崔让尘欲靠近容娡,被仆役们七手八脚地拦住。 静昙抱着剑, 扬声道:“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跟君上回去吧。” 容娡咬着唇, 抬头看他。 “你以为我想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麻烦么?照你这样说, 他谢玹不依不饶, 又是何苦?” 她抬眼时,恰好最后一张帆落下, 日光没了阻碍,霎时摇漾着倾洒,熠熠生辉。 澈然光线下,谢玹一身霜色,仪态矜贵地立在船头,通身鎏金,似晴光映雪,若神祇临世,仿佛所有的光尽数洒落在他身上,周围的所有人与物,皆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容娡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被他吸引过去。 谢玹也在凝视着她,眼眸空净明淡,淡若雪湖。 哪怕是遭了她的暗算,此时谢玹面对她时,眼底依旧岑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近乎纵容地看着她,须臾,淡声道:“姣姣,别想着逃,随我回去。” 容娡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而听了这话,立即回过神,用力摇头:“不要。” 谢玹的语气冷下去:“不要?” “那你想同谁一起,那个人么?”他冷淡而轻蔑地瞥了崔让尘一眼,立即有兵卫抬箭瞄准后者。 容娡气得发抖,疾走两步上前,低声道:“我已说过好聚好散,你又何必死缠烂打?” 谢玹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 “可我不欲同你离散,此事绝无可能。” 容娡从他温沉的嗓音里,听出一种不容抗拒的逼迫。 见他如此,她心里稀薄的愧意荡然无存,只恨自己昨夜不够狠心,合该狠狠捅他两刀,再将他踹下马车! 谁要跟他回去继续池鱼笼鸟般被关着! 脑袋进水了不成?! 容娡吸吸鼻子,目光扫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兵卫,心中浮出些无可奈何,杏眼愤怒的睁圆,怒目瞪向谢玹。 “既如此,那我也绝无可能跟你走!” 谢玹淡然而纵容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是隐带压迫的:“此事由不得你。” 容娡怒视着谢玹,余光环顾四周,视线一顿,缓缓后退几步,直至背倚上横栏。 她瞥了眼粼粼的河水,紧抿着唇,原本澄澈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水面辽阔,与之相比,哪怕是大型的船只也被衬的犹如一片叶子,更不用提小船上的她,简直渺小若蝼蚁。 然而她这只蝼蚁,此时却被数不清的精兵围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 以往她所憧憬的、给予她庇护的滔天权势,如今强势的横在她面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临其境,方知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浓密的睫羽颤了颤,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命令道:“姣姣,听话,过来。” 容娡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向谢玹无情无欲的脸,眼神很快变得坚定,摇着头对他笑了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到耳后。 “云玠……哥哥。” 她轻声喃喃着,袅娜的立在那里,裙纱缥缈如雾,眸泛轻波,嗓音轻柔甜软,整个人宛若像一场绮丽甜蜜的梦,“只差一点儿啊……造化弄人,事情好像总是与人愿相违。” 只差一点儿,指的是什么? 是那碗不曾与他共饮的甜酪,还是在更早之前,旁的什么事物? 阴差阳错,事到如今,容娡一时也说不清楚。 也更无法说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复杂地看了谢玹一眼。 “……再会。” 谢玹瞳仁微缩,淡然的神色裂开一道缝隙,嗓音急促:“姣姣,过来!” 容娡不再看他,蓦地转身跨过横栏,咬着牙,心一横,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花迸溅,容娡的身影转瞬便被涟漪包围。 她打小长在襟江带湖的江东,自然是会凫水的。 可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河流湍急的很,水底又生着杂七杂八的水草,此时跳下去,稍有不慎,说不定便会丢了命。 众人始料不及,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谢玹踏着船板跨到这艘游船上,疾步行至容娡落水之处,褪下外衫,沉声命令:“拦住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6节 旋即紧随着容娡跳下去。 又是哗啦一道水声,谢玹的霜色广袖被风鼓起,如同展翅的鹤羽,倏而没入水里。 静昙来晚一步,没能拦住谢玹。 他丢下剑,却因不通水性,并不能帮上忙,只能焦灼地看着水里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头吼道:“还不敢快救君上和容娘子上来!” 众兵卫如梦初醒,会水的兵卫赶忙跳入水中,不会水的也连忙驱动船只去堵容娡。 崔让尘船上会水的仆役,也连忙跳下去帮忙。 北地会水的兵卫不多,拢共不过五六个,但容娡毕竟是柔弱的女子,体力不支,光是这些人也足够拦截企图凫水逃跑的她,迫使她无路可退。 谢玹身高腿长,凫水破浪,很快便追上容娡。 他的眼睫上沾着水珠,清峻的眉眼上浸了层水光,显得面容温润柔和。 “姣姣。”他屏着呼吸,放软语气,温声哄道,“水凉,泡久了你来月信时会疼,听话,跟我上船去。”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极轻的笑了笑:“你既要离弃我,到时若是疼的哭了,谁来抱你?” 他说的是,从前有一回,容娡来月信时小腹胀痛,哭的梨花带雨的,呜呜咽咽往他怀里钻,撒娇让他抱她,缠他缠的紧,不让他去处理政务。 容娡面上一热,咬着牙,理也不理他,见前路被船堵住,立即换了个方向,奋力向岸边游去。 涟漪一圈接着一圈碰撞,水流一声接着一声的哗啦作响。 谢玹气息不稳,略显无奈的轻叹:“姣姣,听话。你若乖一些,便不会吃苦。” 春水微寒,寒意透骨。容娡的发髻狼狈的散开,本就游的疲累不堪,呼吸又急又重,委屈的想哭。一听他这从容不迫的语气,不必回头看,也能想象到他此时气定神闲的神情。 以及,冷漠又高高在上的眼神。 无论处于何种境况,谢玹似乎总是能保持从容不迫。 容娡同样不许自己失态,但她自认做不到谢玹这般地步。 同样的境地里,他这种出尘超脱的气度,反而显出她穷途末路的窘迫。 容娡又气又恼,心里烧起了一团火,忍不住反唇相讥: “要你管!” “眼下我落得这番境地,还不是拜你所赐!” 她一说话,便不禁分神,游水的速度慢了一些。 只短短一瞬,谢玹便趁机追上,伸手捞住如滑溜溜的一尾鱼般的她,扳着她的纤瘦的肩膀,将她用力摁在怀里。 容娡呛了口水,咳嗽两声,不管不顾地挣动起来。 谢玹圈住她的一截细腰,手臂上有力的肱肌鼓起,铜墙铁壁般桎梏着她。 他被挣扎的她泼了一脸水,水珠滴滴答答的滑过眼尾,低眉看向她时,似神明垂泪。 一双琥珀瞳里映着水光,折射出眼底的细微不解与迷茫。 容娡的眼尾挂着呛出来的泪,被他摁着,憋屈不已,脸涨得通红,肺都好似要气炸了,简直恨不得揪着谢玹的脑袋狠狠掼到船板上。 可她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也舍不得伤到谢玹神姿高砌的那张脸。 水花被她搅动的四溅,一股潮湿的血腥气蔓延开,从面前的谢玹身上传来。 容娡嗅到后,下意识地看向这人,发现两人周围的水浮着一层血色,挣扎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目露迟疑,张张口:“你……” 谢玹气息不稳,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搂得更紧,眼底流露着晦暗的、浓郁到化不开的偏执占有欲:“你是我的。” 容娡抬头触及他的眼神,倏而哑了声。 四下有船舶渐渐朝他们围拢过来,许是怕他们溺水,船上的人放出许多皮筏。 用不了多久,她便逃无可逃。 一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因为谢玹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即将再次化作齑粉,她便不由自主地怒火中烧。 但容娡只是想逃,没想着搭上自己的命。察觉到自己四肢无力,隐隐有要沉入水里的苗头后,她识趣的不再挣动。 谢玹携她游向临近的一条皮筏,捞起浑身湿漉漉的她,乘到皮筏上。 两人浑身是水,水流滴滴答答的顺着发梢、衣摆往下滴。 容娡咳嗽两声,胸线起伏,微张着水粼粼的红唇大口大口喘气。 才端坐下的谢玹,见状,微微蹙起眉,拎起她湿透的长发,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容娡浑身脱力,气息不稳,温顺的坐在皮筏上,盯着谢玹,心跳如擂。 她嗅着谢玹身上的冷檀香,瞅准时机,狠下心来,反手掏出装着麻药的手镯刺向他。 谢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所举动,轻而易举地偏头躲过,而后一把攥住她持暗器的手腕。 水声哗哗,皮筏不安的晃了晃,周围此起彼伏的响起惊叫声。 容娡吸了口凉气,倔强的仰着脸,抬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同他目光对峙。 谢玹紧紧抿着薄唇,目光扫过那暗器,垂眸看向她,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容毫无温度,带着些轻蔑的讽意。 “教你得手一次,还能教你得手第二次不成?” 容娡咬着牙,有些心虚,不说话了。 谢玹审视她片刻,如玉的长指强硬的插|入她的指缝间,迫使她松开暗器。 “容姣姣,我能护住你,给你想要的,留在我身边,不好么?” 闻言,容娡目光微动,轻叹一声,无奈的笑了笑。 她凝视着他漂亮的、雪湖般的眼眸,须臾,状似亲密地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情意。” “我也并不是非逃不可。” “我只是……不想被你那样关着。” 谢玹睫羽轻颤,眸光微澜,紧抿的薄唇动了动。 容娡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怅然。 下一瞬,她目光一凝,迅速自衣袖的暗袋掏出打磨过的、如利刃般的发簪,反手抵在自己的咽喉前。 谢玹反应敏捷,一把捏住她细白的手腕。 容娡蹙了下眉,手上力道不减,锋利的簪头,将脖颈处细腻的雪肤压出一个小小的陷坑。 “但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所有谋划,又可曾问过我的意愿、问过我的想法?” “我不是你的雀鸟,谢玹……放我离开吧。” 谢玹神色不变,怜悯而漠然的看着她。 “何必以命相挟,你不敢寻死。” 容娡歪了歪头,笑容灿若朝霞:“可……你舍不得我死。” 第77章 妥协 天边翻涌着的阴云, 渐渐拢聚,笼在山峦之上,遮住日光。 谢玹原本还算淡然自若的神色, 骤然冷了下去,清峻的眉眼间, 覆上一层幽冷霜雪。 他瞥向容娡抵在颈间的那枚簪子, 唇线绷直。 容娡说的不错。 正如他了解容娡那样, 容娡同样也了解他。 他很清楚, 容娡惜命贪生, 绝不会轻易寻死; 容娡也清楚, 他惜她爱她, 绝不会任她伤到自己。 所谓自戕,不过是她的逃离之计,而他明知是她的算计,却奈何她不得。 谢玹阖了阖眼,浓密的睫羽轻颤。 “倘若……我执意不放手呢?” 容娡有恃无恐,浅浅一笑,笑弯一双杏眼, 丹唇逐笑开。 她扫了一眼谢玹捏在她腕上的手, 一言不发, 只将簪子下压。 谢玹果然拿她没辙,睫羽眨动数下, 无奈松开手, 却仍扯着她一角衣袖。 船舶上的人遥遥望见这一幕, 不敢轻易靠近。 片刻后, 谢玹喉结微动,怕她当真伤到自己, 便和缓地解释:“我并非要一直关着你。” 往日总是清傲漠然的目光,望向她时,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无奈,连带着一向总是强势的、带着压迫感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既不喜被关着,此番随我离开后,再不关着你便是了。” “姣姣,你最是清楚,你想要的,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荣华富贵,我皆能给你最好的。” 他抛出的条件极其诱人。 容娡望着他幽邃的眼眸,抿了抿唇,目露迟疑。 然而她衡量片刻,想到谢玹的城府与手段,绝非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根本斗不过他,若听信了他的话,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只会是她自己。 便硬下心来,坚定的摇头。“幽州苦寒之地,我不愿去。再者……我也不能随你走。阿娘还在洛阳等我。” 见谢玹面色发冷,神情不虞,顿了顿,她好声好气地哄道:“你且放我离开,待你从幽州折返,到时……到时你我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 谢玹垂着眼帘,低声喃喃:“再续前缘……” 被扯住的衣袖一松,见状,容娡以为他被自己说动,松了口气,压在脖颈间的发簪也随之放松力道。 谢玹却倏地冷笑一声,手掌一翻,竟上前夺她手里的发簪! 容娡悚然一惊,恐让他得了手,那她便再无逃离的可能,永无天日了! 可她的力道又怎与谢玹抗衡,拉扯两下,险些教他得手后,恼怒不已,偏了偏头,发了狠劲,竟当真要用力将簪子捅向自己的喉咙——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7节 利刃入肉,鲜血汩汩流出。 容娡睨向那支簪子,鼻息一窒。 颈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但她只是作势用力,自己的肌肤不过是刺破了点皮。 血是谢玹的。他怕她受伤,攥住了这枚开了刃的发簪。 ——这枚,他命人打造给她,用以防身的发簪。 容娡只是嗅着血腥气,不用看,也知谢玹的掌心必然血肉模糊。 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砸在浑身湿透的二人身上,血花四溅,洇红大片衣料。 容娡的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僵硬地抬头,望见谢玹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衣衫染血,紧紧盯着她,满目阴鸷,不复往日的矜贵从容。 “……好。”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状似亲密地贴在她耳边,含笑道,“用你的命来胁迫我,容姣姣,好得很。” “你说过的,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你大可以试试,即便是死了,你也是属于我的。” 他放着冰冷的狠话,手却与之相反的紧紧攥着簪子,生怕她伤到自己分毫。 凌乱而发烫的气息洒在肌肤上,容娡哆嗦了下,想松开这枚割伤他的簪子,却又怕他趁机制住自己,不敢松开。 谢玹自然能看出她的犹豫。 他心疼她,舍不得她,可她竟半点也不曾心软。 他听着她的心跳,满心困惑与不解。 明明最开始,是她向他走来,哄骗他沉溺情爱,坚定不移的说她不会离开。 既是要骗他、引诱他,为何不能一直假装下去?为何不能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谢玹的心里烧起一团恼怒的烈火,烧的他额角鼓起青筋,被割伤的左掌也仿佛被火舌灼燎,泛出更为细密的痛感,胸口窒息般的涨痛。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昳丽冷湛的眼半阖着,不知想到什么,嗓音堵着水似的发闷。 “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容娡看不清他的神情,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 她不松手,谢玹也不肯松手,鲜血汩汩流淌着,两人四周弥漫着血腥潮湿的气流。 容娡良心不安,悄悄瞥向他,见他面色惨白,恐他伤得厉害,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软声道:“哥哥,我看看你的伤。” 谢玹眼睫一颤,松开手,摊开掌心放在她的膝上。 容娡只是扫了一眼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便吓得呼吸一停,呜呜咽咽地掉眼泪:“你……执意留我,这又是何必呢。” 眼泪滑到谢玹侧脸,他仿佛被烫到一般,阖了阖眼。 他明明能将一切尽数掌握,唯独掌控不了与她相关的所有。只是她的泪,便足以牵动他全部的心念。 再睁开眼时,晦暗沉至幽邃眼底,谢玹的面容重又变得空净明淡,仿佛仍是那尊神坛之上,渊清玉絜的神像。 “别哭。” 他用另一只完好无伤的手,拭去容娡眼尾的泪,似是终于妥协。 “我……放你离开。” 容娡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当真?” 水波荡漾中,谢玹的嗓音显得有些不真实。 “当真。” 容娡两眼放光,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玹枕在她肩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缥缈的水雾,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叹息一声,自言自语般呢喃。 “……没心没肺。” — 天边滚过惊雷,飘起细如牛毛的雨丝,原本平静的河面陡然变得汹涌起来。 容娡与谢玹相继被捞上船。 崔让尘派来的游船,断了桅杆,自然无法再继续行驶了。 容娡只得上了谢玹的船,崔让尘以及船上的仆役也随之跟来。 进入舱室后,谢玹将干净的帕子搭在容娡身上后,被侍者扶下去疗伤。白芷随侍在容娡身旁,端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 容娡不敢掉以轻心,想了想,只将那碗汤端在手里取暖,一口也没有尝。 守在船上的暗卫不时看向容娡,满脸的敢怒不敢言。 见状,崔让尘走到容娡面前,挡住那些视线。 “约莫还有五十里,便到清河地界了。” 容娡略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小声道:“好。” 她坐在圈椅上,脊背紧绷,始终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谢玹会突然反悔,再将她锁起来。 但谢玹一直没有动静。 直至临近清河地界,快要下船时,他才露面。 先前的那身衣裳泡在水里湿透了,他换了一身云纹白底的直裰,未束发髻,半湿的长发随意拢在肩头。即便如此,仍不减通身矜贵的气度。 几乎他一出现,那张神姿高砌的脸,便将在场所有男子比的黯然失色,如何看,都比他要稍逊一筹。 容娡抬头看他,无不遗憾地在心里唏嘘。 谢玹的左掌裹着一层白布,离得近了,她能嗅到他身上混着清苦草药味的冷檀香,似乎还隐隐浮动着血腥气。 她当然知道他的伤因何而来,心虚地垂下眼。 乱雨如丝,天色将晚。舱室外传来船夫的几声吆喝。将要靠岸了。 谢玹停在她面前,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她时,雪湖般的眼眸,泛起雾似的波澜,嗓音也融着一层微哑的潮湿。 “姣姣……” 容娡从他褪去压迫与命令的声线里,听出恳求之意。 他在试探,试探着挽留她。 她心里发酸,小声道:“我又不是再也不见你了。” 谢玹似乎被她的这句话安抚住,没有再出声。 直到下船时,他立在甲板上,举着伞撑在她头顶,将淅淅沥沥的雨幕隔绝在外,低声问:“……别爱旁人,好不好?” 容娡心上一软,想着今日一别,待她回了洛阳,日后或许再也无法见面,便顺着他的心意哄道: “好。” 谢玹凝视着她,轻轻颔首,将白芷指给她。 “我不在你身旁,难免护不住你,白芷会些武功,让她随你离开吧。” 哪怕她处心积虑,即将要弃他而去,他仍是想着护她周全。 容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慎重地想了想,觉得他所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她提起裙摆,接过白芷递来的伞,撑开伞,走到崔让尘身旁。 分别在即,明明一直渴望的自由近在咫尺,她却反而有些心情低落。 回头看去,谢玹一动不动,如雪松般立在雨幕中。 霜白的身影被雨丝搅的模糊不清,仿佛遗世独立,有种说不出的萧条孤独。 崔让尘低声道:“走罢。” 容娡颔首应下,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念着谢玹身上的伤,目露担忧,终是不忍。 她遥遥问谢玹:“你要连夜回冀州?” 谢玹微微抬伞,露出雪净的面容,以及清峻的眉眼。 他清沉的目光,穿过缥缈雨雾落在她身上:“是。” 顿了顿,他无奈一笑,低低询问:“姣姣是在担心我么?” 容娡没有否认,只说出自己的提议。 “虽有政务在身,可眼下夜黑风高,又下着雨,连夜赶回去,恐不安全,不若在清河留宿一晚,耽搁不了什么。” 她想,总归如今她已经到了崔氏的地界,谢玹也已答应放她离开,以他的为人,既然作出承诺,应当不会再拦她。 两人之间,毕竟是有过温情在的。 这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容娡念着他的好,若非不得已,自然也盼着他好。 第78章 心意 下船后夜色已深, 不便去崔府打扰。容娡本欲去临近的客舍将就一晚,但崔让尘说有几处闲置的宅邸,可容她歇一晚。 在丹阳时, 容娡险些教贼人自客舍里掳走,她想了想, 觉得宅邸要比客舍安全的多, 便同意了。 连着两日的提心吊胆, 容娡疲惫不堪, 谢玹的动向也没再注意, 到了宅邸后, 本想倒头就睡。然而身上黏糊糊的不适, 便强打着精神,唤婢女备水沐浴。 她困得睁不开眼,泡在温热的水中,嗅着香料的清浅香气,迷迷糊糊间,竟倚着浴桶睡着了。 浴水没多久便没过容娡的下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往桶里沉, 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想撑坐起身, 四肢却很沉重, 梦魇般怎么都无法动弹。 她急的浑身冒汗,即将要窒息时, 身上却忽然一轻, 水花哗啦四溅, 似乎是有人将她自浴桶里捞了出来, 用干燥的帕子将她裹住。 容娡咳嗽两声,想睁眼看看是谁, 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掀不起来。 她头昏脑涨,像是在做梦似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一时分不清如今身在何地,下意识依赖地偎着来人撒娇:“谢玹哥哥……” 抱着她的那个人,脚步似乎一停。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8节 容娡艰难的将眼睁开一道小缝,只匆匆望见烛光下,泛着朦胧光泽的银丝云纹衣料,紧接着眼皮又无力地阖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瞬。 混沌中,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容娡被抱着放到床榻上。 温暖的被褥盖在身上,容娡小声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很快便被浓重的困意淹没,沉入睡梦之中。 — 容娡再次醒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烛台上的蜡烛燃的还剩两指宽的小半截,光线水似的朦胧,室内像蒙着一层轻纱。 睡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呆呆的反应片刻,看向更漏,距离天亮还得一两个时辰。 容娡昨夜睡得早,此时醒来,一时也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端起烛台。 地上洒着些水迹,浴桶仍放置在屏风后,里面盛着的水早已凉透,水面浮动着粼粼的金光。 容娡盯着浴桶瞧了一阵,听见耳房里有窸窣的动静,以为守夜的白芷被自己吵醒,便趿着鞋,绕过浴桶朝耳房走去,抬手抚开珠帘:“白……” 珠石微凉,丁啷着自她的肌肤滑过。 烛光跃动着映亮珠帘,珠石晃动,光影摇漾,洒在耳房中,正端坐着的那人的一身白衣上。 他闻声掀起眼帘,清峻的眉眼被飘漾的烛光映亮,琥珀色的眼瞳泛出冷湛的光晕。 容娡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揉了揉眼,有些警惕、又有些不确定地问:“谢玹,你怎么在这?” 谢玹阖上手中书卷,仰面凝视着她,面容一如既往的温雅,睫羽下的眸光复杂而古怪。 他轻而缓声道:“我……想你。” “想,再多看你两眼。” 闻言,容娡心口发堵,喉间好像塞了石头,堵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她叹息一声,“你一夜没睡吗?” 谢玹摇头,起身走到她身旁,自然而然地从她手里接过烛台,动作没有半点违和与犹豫,仿佛照顾她,早已成了刻入他骨子里的习惯。 “才醒。”他极轻的笑了笑,眼眸里晕开细碎而璀璨的光,“正想着你,你便来了。” 容娡心里越发堵得慌,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低下头,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谢玹身量极高,站在人面前时极具压迫感。然而此时他的面容温雅而平和,似乎只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想来看看她,并无别样的心思。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时辰还早,回去再小憩一阵?” 容娡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扯住他的衣袖:“你随我来。” 居室内的灯盏一一被点亮,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容娡将谢玹牵到灯光下,捧起他的手,低头查看他裹着白布的掌心,小声道:“……伤还疼不疼了?” 谢玹竭力维持的从容镇定,因为她的这句话,霎时冰消瓦解。 他俯身枕在容娡肩头,微凉的发丝搔着她的颈侧,鼻骨压着她的衣料,嗓音又闷又低,带着点儿鼻音:“疼……姣姣,伤口好疼。” 容娡心中涩然,说不出话,抬手轻轻搂住他的背。 想了想,偏头在他鬓边落下轻若羽毛的一吻。 谢玹的气息变得不稳,坚实的双臂箍着她的腰,将她摁在怀里,迫着她仰起颈项。 披在身上的外衫滑落,他清冷的目光落在她颈侧破了皮的伤口处,顿了顿,温热的唇舌随之覆盖其上。 容娡颤了颤,手指微蜷,瞳里酝酿出水光。 谢玹的吻辗转着来到她的唇边,低哑着唤她:“姣姣……” 不及她回应,他便扣住她纤细的后颈,唇舌极具侵|略|性的撬开她的齿关,索取她的气息。 容娡仿佛浸到热水里,头脑发晕。她眼里攒着的水光几乎要满溢出来,听着谢玹潮湿的鼻息,隐约意会到他的意思,眨了眨眼,没有抗拒,踮起脚迎合他的吻。 谢玹的喉结上下滑动,吻的更深。等到他口耑息着松开她时,容娡腿一软,简直要如一滩水那般软倒在地,又被谢玹捞起。 她抓着他的衣袖,水润的红唇微张开一道缝隙,吐息两下,半阖着眼,试图制止:“你……你还有伤。” “不碍事。” 谢玹深深凝视着她,鸦色的长眉下,眸若湿墨,眼尾微微挑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勾着她与他一起浮沉。 容娡听着他的嗓音,酥的心尖发麻,心跳剧烈,想强硬的推开他。然而对上他一双隐含恳求的湿润眼瞳,竟像被蛊惑一般,无法狠下心来。 ……罢了。 其实她并不抗拒与他做这种亲密的事,大不了……大不了就当再解一次药。 左右天亮后,她南下,而他北上,这辈子的缘分,说不定就此尽了。 说什么再续前缘,不过是她为了安抚他的哄骗。 放纵这一回……也未尝不可。 虽这样想着,忆起从前那两回,容娡心尖一酥,心里不禁还是有些异样的慌乱。 谢玹将她抵在案边,她踉跄着站稳,双手顺势撑在身后。 他继续亲吻她。 裙裾犹如盛放的芙蓉花朵那般,花瓣一片片剥离。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唇,她的下颌,她的颈侧,她的锁骨。 继续往下。 容娡咬着唇,仰起脸,澄澈的眼中倒映着摇漾的烛光,瞳仁倏地一缩。 谢玹单膝跪在她身前。 他鸦色的长发,水瀑般搭在肩头,有几缕缠在她的膝弯上。 容娡眼里蕴着的水光晃了晃,搭在桌边的细白手指猛地收紧,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双目圆溜溜的睁大。 她凉的哆嗦了下,想要蜷缩着合拢自己,却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驳回。 容娡的眼睫簌簌颤抖起来,鼻音浓重的像是要哭了:“……松开。谢玹,松开!” 她不是他的肴馔! 谢玹短暂的抬了下头,薄唇上浸着一层水光。 这人面容雪净,仍是那副不染纤尘的谪仙样,幽邃的眸底深处,却翻涌着浓重的掌控谷欠望,清峻的眼角眉梢,映着暖融烛光,仿佛染了层水色,宛若春风骀荡。 他清沉的目光落在她惊慌的脸上,端量一瞬,薄唇抿了抿,眼帘再次垂落。 容娡咬住唇,呼吸紊乱,很快说不出话。 顾及谢玹身上的伤——那伤还是因她而起,她不能肆无忌惮地蹬开他。 于是一低头,便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以及挺峻的鼻骨。 他眉眼低垂,神情专注,仿佛在啜饮着贵重的茗茶,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温雅。 容娡的眼瞳微缩,异样的浪潮窜入她的脑海。她的足失控地蹬了几下,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那般扭动着腰徒劳的挣扎,呜呜咽咽的哭吟出声。 谢玹的头发被她扯住,他被迫仰起脸,无奈地看着她,嗓音微哑:“姣姣……松手。” 容娡不松,气恼的发抖,哆嗦着抽泣。“我讨厌死你了!” 窗外仍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居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流。 谢玹没说话,垂着眉眼,不知瞧见什么,唇角极轻的勾了勾,直起身将她捞入怀里。 容娡恼极怒极,面颊涨红,抬脚蹬他,顿了顿,又好像不解气似的,一口咬在他肩头。 谢玹纵容地看着她,冷白的手背上鼓出淡青色的青筋,玉璋试探着往里。 容娡浑身一僵,眼睫飞快的眨动两下,啐骂的话闷在喉咙里,搂住他的脖颈,不敢再乱蹬了。 谢玹半阖着眼,眸色幽深。 他气息不稳,贴在容娡耳边,声线仿佛浸了一层微哑的潮意:“姣姣,我放你走……别爱旁人,好不好?” 容娡的顾虑不无道理,北上幽州之路,凶险重重,她的确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他城府深沉,最初答应放容娡离开不过是缓兵之计,本想待她放松警惕后,再次故技重施,将她关起来。 但若如此做了,她恐怕会心生憎意,难免会再次以命相挟,惹出乱子来。 不如,短暂的放她自由,既能护她周全,又让她认清楚,只有他最爱她。 他……爱她。 无论是真实的算计还是虚假的情意,每一面的她,皆牵动着他的心弦。 只有他能给她,她想要的。 权势也好,富贵也罢。 她既不爱他,爱他的身外之物,那他就牢牢将那些掌控在手中,尽数奉给她便是了。 只要,她别爱上旁人,别另觅他人。 容娡咬着唇,浑身发颤,眼神涣散,没有出声。 谢玹没听到她的回应,眼白一寸寸覆上血丝,眼角眉梢挑起一个锋锐的弧度,像只行走在暗夜里的俊美妖邪似的,修长的颈侧鼓起淡青青筋,蓦地发了狠劲,迫着她看向他。 “姣姣,你答应要与我再续前缘,等我半年,不准爱别人,别爱上别人,好不好?” “我会给你想要的,你……爱我,好不好?” 容娡被填的涨满,无法回避,攀着他的肩哭吟出声,怔忪地看向他神姿高砌的面庞,凝视他沾湿的眉眼,断断续续的啜泣着,像是被他蛊惑似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好。” 她真的无法抵抗这样的谢玹。 话音一落,她自己先愣了一下,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蓦地清醒了些。 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 她难得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再次骗了他,心虚的垂下眼。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99节 ……爱谢玹么? 她好像,谁也不爱。 她最爱自己,只爱自己。 容娡一向觉得,轻飘飘的许诺,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力气,只需动动嘴皮,便能轻而易举地引着人沉沦,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她自恃美貌,有着自己的傲气,曾经只有在对付谢玹时,才会费尽心思哄骗。 面对谢玹时,无论是从前的别有用心的引诱,还是后来为保全自己的讨好,她从不吝惜甜言蜜语。 谢玹对她来说,是特殊而不同的。 她气谢玹算计她,关着她,却也从未否认过谢玹待她的好,更何况他如今还承诺放她自由。 谢玹显然再次沉沦在她甜蜜的假话里,眉目含情,修长的手指强势地挤入她指缝间,同她紧紧十指相扣,力道愈发深重,要她与他一同欢愉。 容娡心里酸涩,意识混沌,一时无法辨别,自己待谢玹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意。 她支着浆糊似的思绪,暗暗心想,既然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谢玹—— 那么…… 或许,她可以试着等待与他的再次见面,试着与他再续前缘。 第79章 天命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 枝梢上雀鸟叽喳。 谢玹仍紧紧拥着容娡不放,甚至还心血来潮,要为她颈侧的伤口涂药。 她那点伤微不足道, 明明更需要涂药的是他自己。 容娡迷迷糊糊的想,这人这般执着的要她随他沉浮, 多半还是有些不甘愿放她走的意思。 她怕他反悔, 想用力挣脱他, 但顾及谢玹掌心的伤, 以及身上其他地方不知伤在何处的伤口, 又犹豫着停手。 便只好无措地睁大眼, 看着光影在她迷蒙的视线里颠簸摇晃。 有时候, 谢玹会贴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看我。”他眼帘低垂,指尖抚过她的伤处,嗓音沉哑,“姣姣……看着我。” 容娡真的无法抗拒这样的他。 无论是暗含蛊惑的语气,还是愈发强势的力道。 她只能抬起婆娑的泪眼,看向谢玹。 谢玹雪净的面色罕见的覆着一层薄红,冷湛的眼眸里摇漾着水光, 像是盛着一泓玉液般的美酒, 眼底隐有晦暗情绪蔓延。 他凝视着她时, 容娡生出一种,会被他的视线吞噬、攫取, 抛入云巅的错觉, 她无所凭依, 只能紧紧攀着他, 否则随时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颈侧处破了皮的伤口,泛出古怪而细密的痒痛。 谢玹温和的、低低地问, 与语气相反的,是不容置喙的强势举止。 “可以再多一些吗?” 容娡难以忍受,似痛非痛地蹙眉,鼻息像一口气爬了整座山头那般急促,呜呜咽咽着要蹬开他。 她当然无法撼动谢玹分毫。 这时,谢玹会半阖着眼。他薄薄的眼皮也泛着潮湿的绯红,眼皮上的那枚小痣因而显得更加明显。 他紧紧拥着她,意有所指:“你明明……也是欢愉的。姣姣,你因我而欢愉。” “你我紧密相连,合该共枕同穴……为何总想着离开我呢?” 容娡阖着眼,说不出完整的话,也不大想理他,恼怒地在他鼓着青筋的手臂上抓了几下。 谢玹的眼里攒出些笑意,唇角微翘,又拥了她一阵,才不依不舍的抽离,总算放过她。 春日负暄,暖融而灿然的日光自窗棂倾入室内,满地洒金,居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上升了些,透着汗湿春衫时特有的潮热。 婢女来唤容娡起身时,这人早已给容娡换上了一身新裙装,居室里的狼藉也已清理完毕,只剩移位的桌案尚未收拾好。 容娡与婢女交谈完,折返回室内时,他正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案前,身形挺直,宛若一株雪松。 容娡打量他两眼,视线一顿,唇角勾了勾:“奇怪,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谢玹将桌案复位,睫羽眨了眨,欲言又止地看向她,目光滑过她的腰腹,神情有些古怪。 容娡注意到他的目光,愣了愣,脸上一热,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暗啐他不要脸,脚步未停,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谢玹,你头好烫。”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眉尖微蹙,慢吞吞吐字:“或许是因为热。” 这人一向面白如雪,鲜少有脸红的时候,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满面皆是古怪的潮红了。容娡越瞧他,越觉得不太对劲,连带着他的鼻息也让她觉得气若游丝。 想了想,转身向外走去,准备唤人传医师来。 谢玹的目光迟钝地追随着她,见她转身,追上来扯她的袖子,脚步声慌张而凌乱:“别走——” 容娡脚步一顿,诧异地转身,刚好被直直栽倒的他扑了个满怀。 她踉跄了下,吓得鼻息都停了。 — 容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昏迷的谢玹扶到床上。 他晕的太突然,容娡不敢掉以轻心,急忙去寻医师。 医师很快赶来,把脉诊断后,说谢玹是因为伤势处理的不得当,起了热症,再加上连夜未眠,心力交瘁,伤了精气,才会晕过去。 他为何病成这样,容娡心知肚明,一听这话,不禁有些心虚。 她缩在医师与侍者后,遥遥看了榻上的谢玹一眼,见他鬓发汗湿,满面不正常的潮红,薄唇却惨白一片,心里愧疚更甚,欲上前细看。 然而,谢玹的暗卫闻讯陆续前来,作为害他生病的罪魁祸首,容娡心虚不已,哪还敢不知死活地往上凑,便静悄悄地离开居室。 原本容娡还盘算着,既然谢玹跟来了,那她不如借机向谢玹示好,哄骗着他,从他口中套出蛊的解法。 快红尘这味情毒虽然已经解了,但她被囚|禁在明彰院时,谢玹在她身上种下的蛊是另一个大隐患,若不解开,她始终心中不安。 可谢玹如今昏迷不醒,这味蛊目前来看,又似乎对她没什么影响,便打消了心思。 昨夜下了半宿的细雨,夜半时,雨势淅淅沥沥的停了,此时天色初晴,日光格外明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气息。 容娡走出居室时,罗裙轻轻扫过石阶旁的兰花,沾了些雨露,裙纱上以金线绣出的牡丹花纹,越发清晰,纹路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她眯着眼看向日头,穿过连廊匆匆走来的崔让尘迎面朝她走来。 崔让尘在廊庑前停步,往她身后的居室里看了一眼,目光微顿,但没有多问。 他面色和沐地看着容娡:“去洛阳的车马已经备好,姣姣打算何时出发?” 容娡垂头不语,像是陷入深思,半晌后,犹豫着小声道:“……明日早晨吧。” 崔让尘观她神情,了然颔首,领着她去崔府走了一趟。 — 午后,谢玹仍昏迷不醒。 容娡去崔府登门拜访,同远近亲疏的各个表亲逢迎了一个上午,回来后,有些疲乏,便小憩了小半时辰。 她小睡醒来,却听白芷说,谢玹的热症还没降下温,不禁有些心焦,连忙去探查他的情况。 门前守着静昙与其余几个暗卫,瞧见她来,面面相觑,看向静昙。 静昙微微颔首,暗卫们犹犹豫豫地放她进了居室。 居室内有些闷热。 床前烟红帷帐半垂着,容娡走过去,抬手将帘帐拨开一道缝隙,便望见谢玹一张略显憔悴的病容。 他轻阖着眼,浓密的睫羽温顺垂落,以往总是雪净的面颊,眼下如同涂了厚厚的胭脂般红艳,有种说不出的怪诞。 容娡的神情微微一僵。 她记得分明,自她同谢玹相识以来,似乎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病弱的模样。 谢玹一向是高不可攀、贵不可言,无所不能的。 然而此刻,他毫无生气的躺在榻上,若非细微起伏的呼吸,简直脆弱的如同一抔在日头下暴晒的白雪,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容娡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静昙尾随容娡进了居室,影子般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容娡察觉到他的警惕,有些无奈。 “你不必如此提防我。”她叹息一声,“我不会害你们君上。” 静昙不吭不响,依旧杵在她身后。 容娡见说不动他,顿了顿,毫不客气的使唤他。 “备些冰水与干净的帕子来。” “几时喂得汤药?” “将煎好的汤药端过来。” 喂药时,谢玹眉头紧蹙,不大配合,碗里的汤汁有一些洒在了雪白的衣襟上。 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时日,容娡当然知晓他好洁的脾性,连忙张罗着要给他更衣。 静昙神情古怪,目光闪烁地问:“容娘子要亲自为君上更衣吗?” 闻言,容娡正在解谢玹带扣的手顿住,有些哭笑不得,一脸“废话不然呢”的表情看向静昙:“你觉得呢?你不会以为,你们君上将我囚|禁在明彰院里,就只是将我关着吧?” 谢玹浑身上下哪块地方她没瞧过! 她的思绪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瞄向谢玹腰下。 好像是有一处地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0节 那里的玉璋,她只摸过、感受过,但并未亲眼瞧过…… 容娡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忙别开眼,在心里道了两声罪过。 偏偏静昙欲言又止,直愣愣的杵着不肯走。 容娡更不自在了,下不去手,一把丢开谢玹的银丝衣带。 反正这人如今昏迷不醒,只好委屈他忍一忍脏污了。 — 饮了两回药后,谢玹的热症仍不见消退。 医师束手无策,容娡更没法子,便让静昙找来平日谢玹手不释卷的经书,坐在榻沿念给他听。 往日总让她觉得枯燥无味的经文,如今细细读来,反而有静心凝神之效,渐渐也不觉得乏味了。 谢玹的热症,在翌日入夜后才稍微消减。 容娡放心不下他,斟酌许久,将回洛阳的行程向后延期一日。 直至谢玹的体温恢复如常,她怕他一旦醒来,或许不甘放她离开,得知他病症痊愈后,想着得尽快离开,于是大清早便乘上备好的车马。 白芷对此并未置喙什么,安静地跟随着她乘上马车。 崔让尘事务缠身,无法亲自送容娡去洛阳,便派了一个数十人的车队护送她。 拂晓时,飘起了潮湿的雾。日头出来后,缥缈的雾气散了些,马车旁的翠绿草叶上缀满细密的露珠。 临行前,崔让尘吩咐完仆役,走到马车前叮嘱容娡。 “眼下我走不开身,无法护你回洛阳,或许立秋后会前往。” 容娡抬手挑开细竹篾的竹帘,轻轻颔首,再次道谢:“多谢表兄。” “不必言谢,一路顺遂。” “好。” 容娡放下竹帘。 马车碾过草地,缓慢行驶起来,草叶晃动几下,露珠簌簌滚落。 容娡倚着车壁,略有些茫然地望向车顶,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只是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怅然,与白芷相对无言。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事。 白芷抱着剑,静悄悄地看向帘外,不知瞧见什么,忽然道:“娘子没有与君上辞别。” 于是容娡便记起自己遗漏的是什么了。 她呼了口气,失笑道:“可你们君上尚未苏醒。” 白芷不置可否,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往外看。 见状,容娡的心尖颤了一下,仿佛被人拿着鼓槌击在心口,敲出细密的涟漪。 她意识到什么,掀开竹帘,向后看去—— 薄雾缭绕。 不远处漂浮着几缕袅袅的雾气,谢玹披着霜色直缀,端直地站立在朱红的漆门前。 弥漫的白雾,飘漾在他身上。他的面容有些瞧不清,依稀能望见清峻的眉眼。 但只是如此,便足以彰显出他骨髓里所带有的清冷矜贵的气度,恍若传说中,存在于九天仙境里的仙尊,衬的他周身的人与事,皆浑然不似凡尘中物。 只一眼,便知是谢玹。 容娡能感觉到,他清沉的视线,跃过缥缈的雾气,落在她身上,若即若离。 马车持续向前行驶,那道清霁雪光般的身影,很快便瞧不清了。 容娡凝视着那一簇雪影,眨了眨眼,慢慢收回视线。 她冷静的想,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他们有命定之缘,自会再此相见。 旋即,又不无苦涩的想。 她一贯不信命,怎么如今,也相信听天由命那一套了。 第80章 复生 一直到出了清河, 谢玹都没有追上来。 这对于容娡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省了她许多麻烦。她不必再大费周章, 可以径直回洛阳寻母兄。 车队跋山涉水,经过数个驿站, 初夏时, 行至洛阳。 洛阳一如既往的繁华, 与容娡记忆里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时移物换, 有些地方稍显陌生。 任谁也看不出, 十多年前, 这座繁华的都城, 遭遇过一场流血千里的浩劫。 连日奔波,舟车劳顿,众人皆是疲累不堪。 容娡偏头看着竹帘外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也有些恍惚,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白芷前去谢府的门房通报,容娡打起精神走下马车,听见一个仆役大惊失色道:“你说谁回来了?” 容娡不徐不疾地走过去, 闻言, 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守门的仆役们, 有些曾见过容娡。眼下瞧清她的脸,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瞪大眼, 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没见过容娡的, 也无不惊艳地盯着她过于美丽的面庞。 白芷用剑鞘敲了敲桌角, 柳眉倒竖:“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放行?” 门卫如梦初醒, “嗳”了一声,连忙张罗着仆役们打开府门。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如今死而复生,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实在是稀奇事。容娡走进谢府时,不少人盯着她脚下,想瞧瞧她有没有影子,借此来判断她是否是活人。 容娡活得好好的,自然有影子。 众人惊疑不定,待她走远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快便将这一奇事传开。 — 今日恰逢学堂休暇,婢女急急慌慌来报容小娘子归来时,正在书写课业的容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婢女一路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容……容小娘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外!” 容励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惊又喜,一把丢了笔,撩着衣摆疾步跑向门外。 此时,容娡正在白芷的陪同下,步履翩翩,穿过月亮门,迎面向他走来。 容励远远瞧见她,猛地停步,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只愣愣地看着自己死而复生的妹妹,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容娡正在心里琢磨着事,垂着眼帘,没注意到他。 白芷率先瞧见了容励,偏头提醒容娡:“娘子。” 容娡若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容励呆呆地立在假山旁,用力揉了揉眼,不确定的问:“姣姣……?” 容娡恍了下神,眼里慢慢蓄出泪水,忍泪道:“是我。” 容励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转身朝院里跑,口不择言的大喊:“娘!阿娘!阿娘——” “姣姣!姣姣回来了!” 他太过慌乱,以至于两脚绊在一起,险些栽倒,模样滑稽。 容娡破涕为笑,跟在他身后往庭院里走。 容励跑的很快,容娡与白芷追上他时,他正拉着谢兰岫的衣袖,激动万分地解释些什么。 谢兰岫满脸不耐烦,抬手要拧他的耳朵:“胡说八道!你做梦做迷糊了不成?” 容娡遥遥望着他们,哭笑不得,小声唤:“阿娘……” 谢兰岫听到了。 她动作一顿,诧异的转身,满脸难以置信。 容娡走近一些,又小声唤了一句:“阿娘。” 谢兰岫打量她两眼,眉头蹙起,惊疑不定,眼神往她脚底下的影子上瞟:“姣姣?你怎么……” 容娡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事因谢玹而起,虽然被囚|禁那些日子里,容娡很想大肆宣扬他的下作手段,让世人看看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谢玹姑且也算是她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容娡存着点利己的私心,没想和他撕破脸皮,暂时不想揭穿他。 况且,若是一五一十的道来,以谢玹在洛阳的名望,没准儿不光没人会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反过来指责她…… 容娡犹豫不决,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连重逢的喜悦都冲散了。 白芷远远跟在容娡身后,听了谢兰岫的询问,像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谢兰岫的目光扫过她,神情微微一变,眼底浮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衡量,压低嗓音道: “白芷是长房那边的人,缘何同你一起?” 闻言,容励不满嚷嚷:“阿娘!您这话问的,听着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姣姣啊!” 谢兰岫啐他:“姣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如何不关心?” 她再看向容娡时,目光复杂而酸楚,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容娡的手。 容娡垂着眼,听着母兄的声音,忆及这一路波折的辛酸,不由得潸然落泪。 她以袖掩面,啜泣着道:“此事说来话长……” 容励最看不得妹妹受委屈,连忙低声哄她。 见状,谢兰岫也没了继续盘问容娡的心思,长叹一声。 “罢了,你能回来便好。且先回房好好歇息,待得了闲,去庙里上柱香去去晦气。”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1节 — 雨后的河道上涨,水面初平。 河面上驶过一列井然有序的船,乘风破浪,旌旗蔽空,其余船只纷纷避让。 其中一艘船的甲板上,谢玹独自在船头,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云。 他视线低垂,望向清澈的水面,睫羽的阴影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透着冰雪般的岑寂。 驶过容娡跳船的那段河道时,船夫们心照不宣地加快船速,旌旗猎猎作响,转眼间便将那段河道远远抛开。 容娡走后,谢玹便下令折返冀州。 静昙担忧他的伤情,有心劝阻,但谢玹的命令不容置喙,只得遵守。 船队逆流而上,很快抵达冀州。 早有侍从守在港口,见谢玹下了船,牵着马匹迎上前,恭声道:“君上,前几日您去寻容娘子时丢的那匹马,自己寻回来了。属下恰好碰见,便将它牵来。” 这匹马,是容娡暗算谢玹后,骑走的那匹。 谢玹脚步一顿。 静昙心里一咯噔,瞪了那侍从一眼。 侍从不解其意,满头雾水,委屈巴巴的退下。 凉风吹拂着河水,呜呜呼啸,如泣如诉。 谢玹慢慢抬起眼,望向那匹马,原本平和的神情,在这一刻猛地被打破。 眉眼间的冷淡一扫而空,他的睫羽颤了颤,眼底一寸寸沉暗。 半晌,谢玹轻笑一声,唇角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目光似讥诮,又似哀伤。 不通人性的马,尚且知道回来找他。 而容娡却不知道。 她薄情至此,当真是铁石心肠。 第81章 威胁 回到谢府的第一晚, 容娡早早回房歇下,却没由来的有些睡不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心里堵着一口闷气。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谢兰岫虽没再盘问她,但她总觉得, 母亲是极为在意这件事的。以至于她能够回来这件事, 在母亲心里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她心里乱的厉害, 越发毫无睡意。 夏夜闷热, 支摘窗大开, 虫鸣清晰可闻。 因而, 当外面响起细弱的哭声时, 也清晰地传入容娡耳中。 容娡吓了一跳,听得背后发毛,没忍住披衣起身,循着哭声,一路来到母亲的居室。 居室里点着灯,容娡从窗口往里看,谢兰岫还未入眠, 正坐在桌前, 掩面而泣。 她犹豫了一下, 推门而入:“阿娘。” 谢兰岫连忙擦了把眼泪:“姣姣?怎么还没睡?” 桌案上铺陈着一幅画,容娡一眼瞧见, 画卷上画着的人是她。 她呆了呆。 白日重逢时, 心里生出的那点母亲不在乎她的怨气, 忽然烟消云散了。 谢兰岫见她好好的站在面前, 眼泪落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阿娘没用……没护住你……苦了我的女儿……” 容娡心里发酸, 走过去抱住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暗自骂了谢玹许多声,后悔心软照顾病中的他了。 旋即又想到,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不禁叹息一声。 谢兰岫眼眶通红,拍了拍容娡的背:“好孩子……平安回来便好。” 容娡能听出来母亲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许多话想问自己。 但她尚未想好该如何作答,便只当没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相对哭了一阵,夜色已经很深了。 谢兰岫本想让容娡歇在她房中,奈何容娡打小不养在她身边,没体会这种亲近,实在不习惯与人同榻,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睡下。 — 起死回生着实是件奇事,容娡回府后,关于她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几日便越传越离奇。 从前贺兰铭先是掳走容娡,后又寻到谢府纠缠她,谢府众人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有关容娡是天命圣女的传言。眼下容娡死而复生,越发坐实了这一传言,一时众说纷纭,风风雨雨,闹得半个洛阳城人尽皆知。 流言甚嚣尘上,传入谢兰岫的耳,她心中不安,经常夜半时分来容娡的居室,检查她是否还在榻上,更是三番五次催着容娡去烧香拜佛。 容娡不信神佛,但拗不过母亲,再者她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便挑了个好日子,在白芷的陪同下去了临近的明宣寺。 明宣寺依山傍水,环境幽静,避世绝俗。 寺里没什么人,很清净。容娡入寺拜了佛,又烧了香,感觉自己的衣袖上浸了一层厚厚的佛香。 做这些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容娡出来后,听白芷不经意提起,谢玹在这座寺庙受过罚。 她不大相信,失笑道:“你们君上那样的人,竟也会有做错事的时候么?” 白芷神情古怪,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娘子不知晓么?君上来寺中受罚,是因为娘子……” 容娡愣了一下。 这事她的确不知晓,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白芷说的受罚,应当是许久之前,谢奕说将谢玹送入寺中修养那回。 容娡心道不对,连忙追问:“我确实不知晓,你且细细说来。” 白芷也没料到谢玹没同她说起这些,略一沉吟,将从前谢玹因容娡触犯家规,受了鞭刑,以及带着一身伤被罚来明宣寺禁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君上伤贺兰铭,是在为娶您铺路。成婚所需的庚帖与婚服,入寺前君上便已命人去准备,怕族老为难娘子您,便没让您知晓。” 白芷不知想起什么,瞟向容娡的脸,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不曾料到,待君上禁足之期结束时,娘子已在同旁人议亲了,再后来……” 容娡默不作声的听着,双唇渐渐抿紧。 她着实不曾想到,在她选择放弃谢玹时,他却做了这样多的事。 想来那时她用在谢玹身上的算计,是成功奏效了的。 只是,中间出了差池。 若非如此……现今的许多事,应该大为不同。 她也不会被谢玹囚禁在暗室。 到底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错一步,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容娡不禁叹息一声,唏嘘不已。 但毕竟是已经成为事实的往事,容娡感慨了一阵,很快便抛之脑后。 — 回谢府的半路上,似是遇见有人在路中央打斗,马车无法通行,被迫停下。 此地离谢府不算多远,容娡撩开竹帘扫视两眼,正欲让车夫调头换一条路走。前面正在扭打着的人,却突然冲过来,挡在马车旁。 其中穿着褐黄直缀的男子,揪着另一个青衫男子的衣领将他推到车厢前,阴恻恻道:“谢玉安,我说了多少次,容娡的事同我没干系,睁大你的眼仔细看看!眼下容娡就在此,你大可以问问她是不是我将她掳走的!” 话音才落,谢玉安便揪着他的衣领,反过来将他重重推到车壁上。 车厢猛地一晃,容娡唬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扭打的两人竟是贺兰铭和谢玉安。两人皆是鼻青脸肿,脸上挂彩。 白芷跳下车,提着剑赶他们走。 四周渐渐围上许多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两人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见状,不情不愿的松开手。 谢玉安扶了把头顶歪斜的发冠,看向竹帘后的容娡,试探着道:“容小娘子?” 容娡抚开竹帘,柔声道:“是我。” 夏日明媚的日光洒在她面庞上,越发显得她肤如凝脂,眉眼秾丽。 谢玉安看清她,当即眼眶一红。 容娡待他没有丝毫情意,从前与他议亲,也不过是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因而如今见他目中含泪,并无多少感触,更多的是对时过境迁的感慨。 贺兰铭举着刀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见谢玉安如此,他讽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容娘子啊容娘子,你有所不知,这位谢玉安呢,前些时日遵从父母之命与王氏嫡女订下婚事,你可莫要着了他的道啊……” 容娡不想搭理他,“啪”的一下放下竹帘。 她没想到谢玉安竟然定亲了。 既如此,她显然要另做打算,得再物色几个郎君,留作自己的后路…… 闻言,谢玉安一下慌了神,口不择言的解释道:“定亲绝非我本意,如今你既回来,我自然……自然是想与你……” 贺兰铭“嘁”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又奚落了谢玉安两句。 谢玉安气得浑身发抖,照他嘴角重重锤了一拳,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滚了一身尘土。 眼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顾及脸面,跟来的小厮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贺兰铭偏头“呸”的吐出一口血,嚷嚷道:“好你个谢玉安,既已定下亲事,如今缠着本皇子的心上人算什么回事!” 谢玉安气得又要冲上去打他,被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摁住,强行架进马车。 听了贺兰铭的那番话,容娡直皱眉,低声道:“大皇子说笑了。” “我并不是在说笑。” 贺兰铭转过身,含情脉脉看着她,笑道,“我倾慕容娘子已久,早就想上门求娶。” 容娡能清楚的看出,他的笑不达眼底,只觉得像滑溜溜的蛇爬到身上一样恶心。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2节 她没有应声。 贺兰铭的笑一寸寸沉下去,上前一步,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地威胁: “如今你的圣女身份人尽皆知,若你不同意嫁我,我便请旨将你献给我父皇。……死在他手上的年轻女子不计其数,死法惨不忍睹,容娘子正年轻貌美,前程大好,也不想最后落得和她们一样的下场吧?” 容娡气得发抖,死死攥紧拳头:“你好生卑鄙!” 第82章 仁义 贺兰铭与谢玉安当街打斗之事, 闹得沸沸扬扬,成了洛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并非二人第一回 动手,从前也因为容娡的事, 一言不合打过几回。这回他们打起来时,容娡恰好在场, 贺兰铭又故意说些暧昧的话推波助澜, 很快, 容娡便被闲言碎语推到了风口浪尖。 贺兰铭恶名远扬, 行事离经叛道惯了, 与人打起来不足为奇。 谢玉安则不然。 三房主君谢奖听闻此事后, 险些被谢玉安气死, 将人带到戒律堂,依家规重罚。 细鞭一道道落下,渐渐染血,谢奖心疼自己的长子,目露不忍:“玉安,你可知错?” 谢玉安跪在族老前,被打皮开肉绽, 却坚持自己没错。 “伯父与父亲常常教导我, ‘君子养心, 莫善于诚,唯仁之为守, 唯义之为行’。孩儿谨遵教诲, 守仁守义, 加护倾心的女子, 何错有之?” 谢奖气得说不出话,使劲抽了他两鞭, 恨铁不成钢道:“你倾心她?那同你定下亲事的王氏女该如何自处?” 谢玉安咬牙忍下,目光坚定:“亲事是你们强行为我定下,并非我本心所愿。” 谢奖一脚将他踹倒,怒声道:“孽子——!” 闻讯赶来的三夫人刚好瞧见这一幕,一把推开侍从,跌跌撞撞扑过去,护住浑身是血的谢玉安,哭道:“痛煞我儿!痛煞我儿!夫君怎能下此狠手!” 谢奖丢开鞭子,吹须瞪眼:“你养的好儿子!你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谢氏名誉尽数毁于他手也!” 三夫人只是哭闹:“珉儿心地良善,何其无辜!若不是那狐媚子阴魂不散,我儿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事!” 谢玉安不满道:“阿娘!” “还敢顶撞你阿娘!”谢奖怒不可遏,又要上前打他,“夫人!不可纵容这孽子!” 三夫人紧紧护住谢玉安:“夫君连我一起打好了!” 谢奖头疼不已,长吁短叹:“让开!” 僵持不下时,谢云妙带着胞弟赶来,瞧清堂中情况,唬的不轻,几个年幼稚子更是嚎啕大哭:“爹爹!娘亲!” 三夫人搂住稚子,痛哭不已:“我苦命的孩儿们啊——” 戒律堂顿时乱作一团。 直到族老出声,才制止了这一场闹剧。 待哭哭啼啼的三夫人被请走后,谢奖看向谢玉安,脸色阴沉。 “此女先是与云玠纠缠不清,如今又魅惑你,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婚事绝无转圜之地,立秋你便与王氏女成亲。若你要与那祸水藕断丝连,谢氏绝不会容她!” 谢玉安意识到什么,面露惊疑:“父亲……” “上一个引诱谢氏儿郎的女子,被你祖父下令制成人彘,不得善终。珉儿,你也不想让那容娘子落到那般地步罢?” 谢玉安惊恐的睁大眼,颓然坐倒在地。 谢奖观他反应,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 贺兰铭行事的确卑鄙,当街威逼恐吓容娡后,虽没有明确采取什么行动,但总是隔三差五登门拜访,凑到容娡面前晃,无形施压。 白芷提剑赶走过他几回,容励更是险些同他动手。但安生不了多久,贺兰铭还是会嬉皮笑脸的凑上来。 哪怕贺兰铭是不受宠的皇子,谢氏也不会为了容娡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表姑娘而对他出手。大多数人自诩清高,独善其身,作壁上观,却在暗地里编排容娡,将她当作解闷的谈资笑料。 谢兰岫自然见不得女儿难堪,去求四夫人,四夫人见她们母女可怜,命侍从支开贺兰铭。可贺兰铭逼得太紧,次数一多,她也没了法子。 容娡寄人篱下,别无他法,只得强忍着刁难,同他周旋。 倒是谢云妙,因为看不惯贺兰铭,常常来晴菡院坐镇,帮容娡解过几次围。 这一日,贺兰铭来时,谢云妙早就等在院门口。 贺兰铭与她不对付,拌上两句嘴,面子挂不住,便悻悻离去。 谢云妙转而走进居室,看向哭的梨花带雨的容娡,神色复杂,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没事了。” 容娡以帕拭泪,抽噎着点头:“……多谢姐姐。” 谢云妙遣散侍从,左右环顾后,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容娡:“我兄长托我给你的。” 容娡哭声一停,视线滑过那封信,眼眸微闪:“这是……何意?” “他放不下你。”谢云妙叹息一声,“他现在被罚在戒律堂面壁思过,无法前来,只能写信寄相思。” 一听这话,容娡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绝不是拎不清的人。 谢玉安既然与人定下亲事,她又怎会不知好歹作出下贱事来,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更何况,如今谢氏明摆着容不下她,她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同他私相授受! 谢云妙催促道:“怎么不接信?” 见状,容娡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 谢玉安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此时送信来,显然是在害她。除非—— 她心里一跳,脑中掠过许多猜想,忽然起身,对谢云妙行了个大礼。 谢云妙没动:“娡儿这是何意。” 容娡垂着眼帘:“这封信我不能收。” “哦?为何?” “玉安兄为我担下太多非议,我实在不能再连累他。” “再者兄长已定下婚事,若收下信,于礼不合,于身份也极为不妥。”容娡止了哭声,缓慢而坚定道,“请姐姐转达我的意思,前尘已逝,我与他有缘无分,此后各自婚姻嫁娶,当不相往来。” 言罢,她俯身一礼。 谢云妙凝视她许久,半晌,长叹一声。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极好的。” 她扶起容娡,没什么情绪道:“实不相瞒,此信并非我兄长所书。” 容娡心里一咯噔,泪眼朦胧道:“姐姐这是何意?” 谢云妙只淡声道:“兄长并无要与你旧情复燃的意思,此番我来,只是受长辈之命来试探你。若你收下这封信,谢府……恐怕容不下你了。” 容娡佯作惊惧地睁大眼,不由得退后两步。 谢云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我知你心性纯善,做不出腌臜事,才来护着你。但若贺兰铭一直胡搅蛮缠,即便错不在你,伯父与族老也未必会容你留在府中。” 容娡楚楚可怜的看着她,眸中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惧与慌张,泪珠大滴大滴砸落。 谢云妙神情愈发复杂,话语软了些:“依我所见,你不如先去寺中避避风头,等长兄自幽州回来,再做打算。” 容娡简直要恨死贺兰铭了,只顺着她的话六神无主地点头,动作忽然一顿:“长公子?” 谢云妙欲言又止:“长兄清心寡欲,不会喜爱风筝这种物件,他院里的风筝,是为你而制的罢。” 容娡装傻,目露迷茫:“什么风筝?” 谢云妙没再多言,将信笺收回袖中,起身离去了。 — 暑热炎炎,本应是躲在室内,偎着冰鉴乘凉的时候,容娡为了躲开贺兰铭,却不得不顶着暑热乘车外出,去寺中躲个清静。 去明宣寺的路上,有一个占地辽阔的荷塘,塘中荷花开的正好,芳姿清纯,灼而不妖。 容娡心里乱的很,哪怕美景如斯,她也无暇去看。 她实在想是不明白,贺兰铭步步紧逼,到底是为何。 若是她先蓄意引诱他,引火烧身,惹得他死缠烂打,那她也认了这自己作下的孽。 可天地良心,她根本没见过贺兰铭几面,更别提引诱他了! 分明是这个癫人从第一次见她后,便开始穷追不舍。 思来想去,容娡只想到一种可能。 贺兰铭应是看上了天命圣女的身份,想利用这身份做些什么。 可这身份分明是强加在她身上的。 她心烦意乱,没想到费尽心思从谢玹身边逃离,好不容易回到洛阳,反而害的自己陷入虎狼环伺的地步。 早知如此,她宁可被谢玹关在身边! 虽然这人动辄要锁着她,但毕竟也是真心待她。 谢玹…… 一想到他,她的心情便很是复杂。 离开谢玹已有段时日,不知为何,容娡开始频频想念他。 最难捱时,一想到眼下的举步维艰的境地,再想到谢玹这个名字,她便忍不住偷偷的落泪。 见识过别人的丑恶嘴脸,方念及谢玹的好来。 若是谢玹在她身边,定会护住她,哪会有一个人敢为难她! 没由来的,容娡想他想的厉害,几乎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偶尔又清醒的觉得,自己不该念着他。 情爱这种东西,向来是她借以利用旁人的趁手利器,她只爱自己,怎会为情所困。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3节 便只当是谢玹给她喂的蛊在作祟。 容娡摒除杂念,冰冷的想。 洛阳权贵如云,她就不信了,这样多的人,竟找不出来一个能护住她的正常郎君来! 正出着神,车厢忽然一晃,旋即白芷跳下马车,“铮”的一声抽剑出鞘,斥道:“什么人!” 容娡收回思绪,挑起竹帘,向外看去,望见一个浑身血污、蓬头垢面的男子,挡在马车前。 她的视线在那男子身上打量一番,隐约辨认出,被血浸透的是一身华贵的锦衣华服,明白这男子当非富即贵。 男子气若游丝,满是血污的手,举起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救我……救救我……日后必有重谢……” 白芷不为所动,要赶他离开。 那玉佩…… 容娡看向男人手里,那枚似曾相识的玉佩,心念微动。 略一沉吟,她眼眸一转,出声制止白芷。 “白芷,等一等!”容娡柔声道,“这位郎君显然伤重,怎可见死不救?我们得救他。” 白芷拧起眉头,满脸不赞许:“娘子!若是他图谋不轨……” 容娡走下车,温柔而坚定道:“他伤的这样重,不会有什么威胁的,让他上马车罢。” 白芷仍是不大情愿。 容娡又温声相劝一阵,终于说动她,将这个血人抬上马车,一同带去明宣寺。 第83章 幽州(修) 明宣寺坐落在城外的景山山麓, 通往寺中的道路鲜有人迹,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树木,阴凉而僻静。 男子伤的很重, 被随侍的侍者扶进马车后,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这人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刺杀, 白芷怕伤他的贼人追来, 命车夫加快行车速度。 她去低声吩咐时, 容娡则趁机打量男子。 面前的男子虽闭着眼, 但浑身紧绷, 显然是在警惕地留意四周的情况。 容娡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 悄悄看向男子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 若有所思。 从前在丹阳时,她发善心想救人,却将自己害的不轻,自此吃了教训。 若今日求救的是寻常人,她才不会滥发好心去救,定会避之如洪水猛兽。 之所以救下他,是因为这人拿出的玉佩, 她从前在贺兰铭和贺兰铖身上见过类似的式样。 如今细看之后, 发现他的这枚玉佩, 与她记忆里那些皇子们的龙凤纹韘形玉佩,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心里便立刻做好了打算, 想着今日救下他, 他日便成了王公贵族的恩人, 好处定然少不了, 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个人的威势,好好治一治贺兰铭。 容娡不是傻子, 她才不会做于己不利的事。 利与弊,她在心里衡量的明明白白,算计好了日后要走的路,才出手施救。 眼下离得近了,容娡隐约觉得此人的样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得多看两眼。 细细打量一阵,她忽然惊觉此人血污下的眉眼,竟与谢玹与几分相似,心里纳罕不已,不禁用力眨了眨眼,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想念谢玹想的过了头,想出幻觉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睁开眼,警惕道:“何事?” 容娡顿时有些失望。 睁眼后,一点儿也不像谢玹了。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临近明宣寺时,有要杀男子的人追来。好在数量不多,白芷带着侍卫三两下便解决掉。 一行人匆匆赶到寺院。 明宣寺的门房,见容娡带了个浑身是血的人来,唬的大惊失色,险些打翻桌案。 容娡柔声细语的解释了好一番,又搬出谢玹的名头,门房这才将信将疑的放行。 既是有人受伤,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多时,便有懂医理的比丘前来,为重伤的男子疗伤。 容娡见男子渐渐放下戒心,便凑上前关切的问了两句伤势,而后状似不经意的打探,他姓甚名谁,为何会遭此毒手。 她心道,若此人不如她想的那般身份尊贵,日后派不上用场,待伤口处理好后,她会毫不犹豫的让白芷将人丢到荒郊野岭去,免得惹祸上身。 男子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半晌,才含糊不清道,自己姓贺名铮,此番是遭了仇家暗算。 容娡并未听说过洛阳有哪个大族姓贺,心中很是失望,无不遗憾的要离去。 转身时却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到,当今国君的第二子,似乎也名铮。 贺铮……贺兰铮。 名姓的巧合,再联想到那枚玉佩,几乎能确认,他就是贺兰铮。 容娡隐约听说过,贺兰铮是皇后所出,母族显赫,是诸皇子里最有望继承大统之人…… 她拧眉深思,慢慢停下脚步,不禁咬紧下唇。 诚然,她不想与皇族的人扯上什么牵连。 但如今她也算是贺兰铮的救命恩人,大可以先行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待谢玹自幽州回了洛阳,再另做打算。 这般想着,容娡便打消了离开的念头,顺手斟了一杯茶水,递给贺兰铮,朝他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 — 贺兰铮失血过多,身上的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很严重,只得暂时在寺里住下。 容娡有意利用他,便隔三差五去他养伤的院落探看。偶尔还会故意装装样子,佯作不经意地,让贺兰铮瞧见她亲力亲为的给他煎汤药的场景。 她伪装的温婉良善,精心布好了局,笃信不会有哪个男子,能不被她的手段打动。 贺兰铮的部下,没过多久便寻来,悄悄潜入寺院护主。 容娡只当浑然不觉,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情,却依旧尽心尽力的照料他。 在寺中修养小半月后,贺兰铮伤势大好,不准备在寺中久留,便来寻容娡辞行。 他来到容娡的住处时,容娡的臂弯间挎着个小竹篮,正踮着脚去够枝头熟透的杏子。 她今日穿了一件榴红的纱裙,抬手时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玉似的细白藕臂,被树梢间露出的日光一照,白的几乎发光。 盈盈一握的纤腰,更是因为踮脚的动作而显得越发纤细,仿佛轻而易举便能掌控。 贺兰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抹白吸引,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容娡早知他会来。 听见脚步声后,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适时侧过身,佯作才发现他,面露惊喜道:“贺郎君!你怎地来了?伤势可大好了?我摘了些新杏,正要给你送过去。” 贺兰铮凝视着少女明媚而欢喜的笑容,一时没有出声。 半晌,他走上前,抬手摘下容娡先前怎么也够不到的那颗杏子,放到半满的竹篮里。 “我今日便要离开寺院了,容娘子。” 贺兰铮微微俯身行礼,道,“实不相瞒,我并非贺氏的郎君,而是贺兰氏排行第二的皇子,贺兰铮。此前为全己身,对娘子有所隐瞒,还望娘子见谅。” 容娡的神情,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愕与慌张,手一松,装着杏子的竹篮掉落,黄澄澄的杏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见状,跟在贺兰铮身后的内侍,连忙极有眼色的低着头去捡杏子。 容娡犹如受惊的小鹿般睁圆眼,手足无措的行礼,讷讷道:“殿、殿下。” 贺兰铮扶起她:“容娘子待我有救命之恩,不必行此大礼。”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韘形玉佩,递到她眼前:“此物乃是我身份的象征,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难处,可持它来宫中寻我。” 容娡眼睫扑簌,咬着唇瓣,假模假样的推辞两回,矜持地收下。 贺兰铮没再多说什么,深深凝视她娇美的面庞一阵,来去如风地离开了。 他眼神里暗含的情愫,容娡自然能读出。 分明算计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甚至莫名其妙的想念谢玹。 若是谢玹在就好了。 他若在,她又怎会如此费力,怎需这般苦心算计。 容娡轻叹一声,攥紧玉佩,心情复杂。 — 贺兰铮走后没两日,容娡也启程返回谢府。 几乎她前脚刚到,后脚贺兰铭便阴魂不散的出现在她面前,谁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芷方才被容娡遣去歇息,她身边此刻无人跟着,贺兰铭轻而易举便拦住她的去路,摇着刀扇,吊儿郎当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娘子离开半月有余,我思你如狂,竟如同几十年不曾相见一样!” 容娡不想理会他,欲绕开他,从旁边的空地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有贺兰铮这一层缘故,不怕得罪贺兰铭,不必再似从前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铭将刀扇一横,挡住她的路,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所说的事,娘子考虑的如何了?娘子当知如今国君并没立储,而我为长,依周礼,当由我来继承大统,天命也理应站在我这一边。” 容娡听了他这一番如谋反无异的狂妄自傲的话语,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好像,不经意得知了贺兰铭的不臣之心。 储君大事,岂可儿戏,他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容娡脑中飞转,隐约有些明白,贺兰铭为何执着于她了。 时风崇尚神佛,贺兰铭若是想篡位,定要利用神佛天命唬人,调动民心为自己造势。而她天命圣女的身份,便是他要利用的捷径…… 略一沉吟,她眼眸微动,柔声道:“殿下虽为长,却并非嫡,不该如此妄断。” 贺兰铭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怨毒的看着她:“你竟不愿?我看你是想去伺候那头老|种|马!” 容娡面色微变,厉声道:“殿下慎言!殿下出言未免太过大逆不道!”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4节 贺兰铭这癫人! 怎么什么疯话都敢说! 她可不想被他牵连掉了脑袋! 容娡心跳剧烈,不欲同他继续攀谈,头也不回地转身要走。 贺兰铭却忽然大笑出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笑的古怪,容娡生生止住脚步,满面不解的看向他。 贺兰铭捂着肚子,狂笑不已,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肯从我,是因为谢玹吧?你倒是有本事……也是,谢玹那么喜爱你,你定然想等他回来护你……” “可……哈哈哈哈!他谢玹自身难保,回不来咯!” 容娡的心猛地一抽,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快死了呗!嘻嘻嘻,他谢玹该死!” 容娡气得发抖,袖中暗器悄无声息地滑入手心,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寒声道:“你胆敢再咒他一个字试试?!” 贺兰铭又哭又笑,哼唱着怪调,神色癫狂,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他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两圈,打翻了自己的发冠,霎时便披头散发。 容娡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疯成这样,后退两步,眉头紧皱。便见贺兰铭抖着手自怀里翻出一个纸包,撕开一个小口,哆哆嗦嗦将里面的白|粉倒入嘴里,快慰的叹息一声。 他砸吧砸吧嘴,待疯劲过去,笑嘻嘻的扬起纸包:“五石散,要不要尝一尝?” 容娡一阵恶寒,别开视线,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 可贺兰铭方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惊肉跳。容娡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些什么有关谢玹的事,便忍着恶寒同他交谈。 “为何那样说谢玹?你知道些什么?” 贺兰铭眯着眼哼笑:“我就是知道。反正他谢玹活不长了。等他一死,任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我都会将你带进宫中。” 闻言,容娡怒不可遏,彻底没了耐性,扬声唤人。 “白芷——” 她狠狠剜了贺兰铭一眼,气得胸线起伏,眼底宛若淬了层冷冰。 白芷踏着屋脊,应声而来。 “此人满口胡言乱语,咒你们君上。给我打出去!” —— 洛阳正是一派梅黄杏肥的繁华盛景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则是尽显苍凉肃穆之态,狼烟四起。 时值孟夏,属于夏季的葱郁生机,却好似从未眷顾这座孤城。 湛蓝穹顶上镶嵌着一枚烈日,毒辣的日光,炙烤着稀疏草木遮不住的黄土地,距地面三尺处的气流,仿佛都因暴晒而扭曲出水流般的波纹。 草木蔫败,却顽强顺着宽阔的古道生长,一直绵延到幽州台下。 日影渐渐偏移。 傍晚时分,一抹欺霜赛雪的人影登上了幽州台。 高处的风很大,砖缝里稀疏生长着的细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玹站立在苍穆的城墙上,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动的云烟。 他极目远眺,俯瞰城池。 一双岑湛如雪湖的眼眸,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瞳仁上瑰色四溢,璀璨昳丽。 不多时,静昙领着一个身穿玄甲的中年男子,登上幽州台。 “君上,人带来了。” 谢玹闻声转过身,轻轻颔首,面色空净而和沐,朝那位将军投去目光:“韦将军。前线战况如何?” 韦叔侃拱手行礼,生硬道:“国师抬举了,鄙人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战况一切如旧,不知国师召鄙人来,所为何事?” 语气里的疏离与敷衍,毫不掩饰。 闻言,一旁静昙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玹面色不变,依旧空净明淡。 “十七年前,韦将军曾是将军。平定血河之役,将军功不可没,绝非是孤在抬举。” 韦叔侃神情一变,惊疑不定的看向谢玹:“国师此言何意?” 谢玹却没有立即应声,而是微微垂眼,向远处看去,将城池河山尽收眼底。 漫天绚烂的霞光,映在他苍白而不失俊美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瑰丽的金光,更显得他神清骨峻,面容深邃,俊美不似凡人,像九天之外的神祇。 他的浓密睫羽垂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一层阴翳。 谢玹薄唇微抿,垂着眼帘,温声道:“此地曾名黄金台,为千年前燕昭王所建,用以招揽贤士。” “今日请将军来,孤是想仿燕昭王揽贤士之举,向将军讨一个真相。十七年前,血河之役的真相。” 韦叔侃打量他两眼,不知瞧出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莫非你是先太——” 谢玹面色淡然,极轻的颔首。 远方,落日像天神遗落的一柄巨大的眼,一点一点下坠,由鲜亮的橘黄转为暗沉的血红,渐渐沉没在遥远的地平线下。 幽州的落日,与从前所见很是不同。 谢玹望向那枚赤红的落日,忽然觉得很可惜。 这样好的美景,容娡却无法与他共赏。 她一意孤行的想离开。 如此也好。 有所失,亦有所得。 容娡那样的性子,若不顺着她,由着她逃离他,让她去看一看,她想要的自由,是怎样危险而不堪的存在—— 她又怎会认清自己的心意,怎会惦念他的好,甘愿投入他庇佑的怀抱。 日后,他绝不会再这般纵容她了。 非得将她拴在身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他会将她想要的权势牢牢掌握在手。 她敢逃一次,他便会抓她一次。 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 第84章 阋墙 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 周围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唯有西天一隅仍残存一道血痕。 风声愈烈, 呼啸着掀起尘土,反而显得幽州台上有种深邃的宁静。 韦叔侃听罢谢玹方才的那一番话后, 将信将疑, 沉默许久, 谨慎地试探道:“您既是那位太子, 现今又缘何成了谢氏中人?末将并非是对您有所猜忌, 而是……实在不敢冒险。” 谢玹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 “此事说来话长。” 他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静昙上前接过那物件, 递到韦叔侃面前。 韦叔侃双手接过,借着头顶皎洁的月光,辨认出谢玹给他的是一枚螭龙玉玺。 看清此物后,他大惊失色,连忙高举着玉玺俯身跪拜:“末将愿誓死效忠君上!” 谢玹收回玉玺,命静昙扶起他,淡声道:“将军现在可愿把真相告知?” 不知为何, 谢玹分明语气温缓, 韦叔侃却感受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当即浑身一凛:“自然!” 回想片刻,他压低声音道:“血河之役, 并非全然出自匈奴人之手。而是如今的这位国君……您的叔父贺兰寅, 勾结外邦, 一手促就。” 静昙当即惊怒道:“你说什么?!” 反观谢玹, 则是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也不知信了没有。 韦叔侃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悄悄觑了一眼谢玹的面色,见他面容平静,才继续道来。 “当年贺兰寅还是一地封王,拥兵自重,起了谋逆之心,放任匈奴人偷袭洛阳城,许诺将幽州以北的十余座城池割给他们,只等匈奴人荡平洛阳,便伺机篡位。待贺兰寅带兵赶来,匈奴节节败退,宫中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末将带兵前去追捕,活捉了对方一名将领,严刑拷打出此事。” “可彼时贺兰寅已经即位,此人生性多疑,不待揭穿真相,吾等便被他抢先一步削了职,贬谪到远疆戍边。” “末将深知空口无凭,当年贺兰寅通敌的往来书信,至今仍完好保留。君上随时可以查检,效验末将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一番话说下来,静昙听罢,已是怒发冲冠。 他用剑重重锤了下地面:“贺兰寅这老贼,先帝待他不薄,他竟敢卖国求荣?!” 重剑发出嗡嗡鸣响,谢玹的衣袖“哗”的一声鼓起,像白色的羽翼。 他像一只白鹤那般优雅从容的站立着,面色无虞,似乎依旧气定神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他表面的平静下,却透出一股堪称是诡谲的汹涌气息。 韦叔侃心中发憷,自谢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压迫感,使得他战战兢兢,不由得打心眼里相信眼前的这位,是前朝皇储。 他定了定心神,略显担忧的看向谢玹。 国师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美名,哪怕是他远在幽州,都曾有所耳闻。 虽不知谢玹是如何从一朝太子摇身一变,成了世家的长公子…… 但,韦叔侃想,若是他猝然得知自己殚精竭虑、却是为在灭族仇人治理朝政,必然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无法接受。 海晏河清,却因一己恶欲,残杀手足,险些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国将不国。 韦叔侃不禁叹了口气。 夜风飒飒,吹得人遍体生寒。 谢玹沉默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5节 短促的一声笑,却丝毫笑意也无,透着冰冷的嘲讽,仿佛薄刃般刮着人的耳膜,杀气四溢。 “韦将军。” 韦叔侃浑身一绷,拱手道:“末将在。” 谢玹抬起眼帘,遥遥凝视着洛阳的方向,良久,目光看向北方,漆黑的眼眸在一瞬间淬满冷冰,犹如一场落满雪花的深渊。 “随孤领兵,灭杀匈奴。” —— 匈奴兵犯边境,北方战事告急。 得知这一消息时,容娡正在院中练习谢玹教给她的弩|弓,一听这话,不由得分了心神,手一歪,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白芷的身刺入树干。 树身一震,树叶纷纷扬扬飘落。 见状,白芷面不改色,拍掉肩头的绿叶,扫量那枚钉在树干上的箭矢两眼,笑着夸赞道:“娘子的箭术近日越发好了!” 容娡淡淡一笑,放下弩|弓:“匈奴来犯,北地……幽州那边,战况如何?” 白芷的神情变得凝重,摇了摇头:“暂未可知。” 容娡不由得皱紧眉头,眉尖似蹙非蹙。 她今日穿了一身榴红的裙裾,为了方便射箭,宽袖被襻膊束起,纤腰紧收,微风拂过时,腰线下的榴红裙摆扬起,好似枝头上一朵盛放的榴花,袅娜而柔美。 白芷见她鬓角渗了些细汗,便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在容娡拭汗时,宽慰道:“君上用兵如神,手中从未败绩,娘子不必担忧。” 容娡娇哼一声:“谁担心他了,我只是在担心大巍的国土。” 她虽嘴上这样说,紧皱的眉头却悄然松了一些。 白芷但笑不语。 时近晌午,温度变得热了起来。容娡拭完汗,没了继续练弩弓的念头,便解开衣袖,随口道:“很久之前,我初见你们君上时,见他宽衣博带,以为他是文臣,并不通武艺。” 白芷收起弩|弓,失笑道:“君上只是瞧着文弱,实则精通君子六艺,骑射出众,书画一绝。幽州有君上坐镇,定然万无一失,周围的州郡也会平安无事。” 容娡不懂军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白芷看向北方幽州的方向,总觉得那边飘着狼烟,不禁低声轻喃:“我大抵明白,为何君上肯放娘子回洛阳了。” 容娡听见她的话,抿了抿唇,没应声。 她在心里想,若是谢玹将她强行留在烽火连天的幽州,那她兴许正记恨他恨得不得了,哪还会如现在这样,假装不经意的挂念,笑盈盈的与白芷谈起他。 白芷收完弩|弓后,便回了她的寝房。不多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 容娡正站在树荫下乘凉,闻声看向那枚信鸽,眨了眨眼。 她知道每隔一段时间,白芷会写信送往幽州,信的内容她没见过,不过不用深想也知道,应当是与她有关的事。 容娡有些怅然,待热意褪去后,擦了擦手,回到室内翻出谢玹的菩提手串,坐在榻边,一下一下拨着佛珠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容娡听到贺兰铭的声音,立即将手串拢在手腕处,又迅速翻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放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贺兰铭正好趾高气昂的走到她的房门前,叩响门扇,不待容娡有所反应,便兀自将门推开。 容娡满脸戒备地看向他。 “容娘子,此番我前来,是来传国君口谕。” 贺兰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屋中的她,慢悠悠、阴恻恻道,“我父皇要见你,娘子——随我入宫走一趟吧。” 容娡心中一惊,望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宫中的内侍,下意识的抓住腕上的菩提。 贺兰铭注意到她的动作,嗤笑一声,挥了挥手:“来人,带走。” —— 仲夏末。 幽州北境。 连绵的草原之上,旗帜迎风猎猎作响。大巍的营帐驻扎在此,日光下,这些营帐星罗棋布,像点缀在绿绸缎上的白色圆纹。 昨日才与匈奴进行过一场血战,今日,双方皆是按兵不动。 属于谢玹的那顶军帐内,挤满了身穿铠甲的将领。 众人聚集在此,利用沙盘,排演用兵布阵的策略,进行了激烈的商讨。 谢玹寡言少语,不怎么发表意见,往往一出声,便是一言而定,择定战策。 直至入夜,帐中人才慢慢减少,只余下韦叔侃、与几名信得过的心腹将领留在帐中。 夏夜闷热,帘帐被侍者挂起,夜风为军帐内送来阵阵清凉。 与披着战甲的将士们不同,即使在军营中,谢玹依旧穿着霜雪般的白衣,与杂乱的军帐相比,略显格格不入。 起先,军营里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国师提出过质疑。但谢玹神机妙算,亲自领兵,大败十数次兵临城下的匈奴,见识过他的用兵如神后,再无一人敢有所质疑。 此时,谢玹坐在桌案前,玉质的长指支着额角,眼帘低垂。 烛光映着他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他望着桌案上铺陈的地图,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众将领轻声商讨,态度恭敬,不敢有丝毫打扰。 忽然,谢玹若有所感,微微抬起眼帘,清沉的视线望向帐外。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雨点般噼里啪啦,骤然止在帐前。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 一个兵卫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将信呈给谢玹:“君上,洛阳那边传来的信。” 他呈来的,是白芷所书的信。 谢玹眼眸微动,轻轻颔首,低低“嗯”了一声,如玉的长指翻转几下,飞速拆开信封,将信纸拿在手中,一目十行的浏览。 看第一封信时,他的面色还算和沐,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愉悦。 然而,看到第二封信时,他的神情却倏地冷了下去,眉宇间霎时覆上一层霜雪。 军帐内的气压随之一沉。 这些时日里,谢玹始终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哪怕是对付匈奴的偷袭时,面色都没有过太大的变化。 见状,众人悚然一惊,不禁面面相觑,明白洛阳出事了。 一旁随侍的静昙,瞧清他的面色,却无比清楚—— 君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只会是因为身在洛阳的容娘子出了什么事。 第85章 秋夜(修) 夜色渐深, 风声渺远,丛草窸窣。 营帐前,间歇有穿盔带甲的兵卫举着火把来回巡逻, 踏出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深邃的夜色中。 夜风入帐, 然而帐中气压却一片沉翳, 好似凝了一层冰。 众将领眼观鼻鼻观心, 皆是大气不敢出, 依次悄然离去。 待人走光后, 韦叔侃放下帘帐, 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谢玹, 试探道:“君上面色如此凝重,莫非是因贺兰寅那佞臣贼子察觉了什么?” 谢玹极轻的摇了下头,低垂着眼帘,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案,似是在沉思。 韦叔侃观他面色,小心提议道:“皇族荒|淫无道,已是日暮途穷, 覆灭只在朝夕。只要君上一声令下, 我等必然杀上洛阳, 拥您复位!” 谢玹依旧摇头。 “外患未除,何以逐鹿?” 韦叔侃面露愧色, 一时哑然无声。 谢玹站起身, 走到陈列兵器的兰锜前, 拿起一把雕刻着螭虎云纹的宝剑, 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身锋利而明亮, 折射着烛火,映出谢玹一双雪湖般的岑澈眼眸,寒光逼人。 谢玹垂眸凝视着剑,淡声问:“韦将军先前预估,与匈奴的战事,至少还需三月?” 韦叔侃忙道:“战场上的事,风云莫测,难以预料……保守预计是三个月,兴许还要更久才能结束。” “铮”的一声,寒光自谢玹的脸上闪过,映亮他眉宇间的锋锐。 谢玹转动着剑身,目露睥睨之色:“至多一月。” 韦叔侃大惊:“一月过于仓促,无异于天方夜谭。洛阳究竟出了何事,竟使得君上如此迫切地要赶回?” 谢玹沉默了一瞬,收剑回鞘,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低声道:“兹事体大,与我密不可分。” 韦叔侃似懂非懂,识趣地没再多问。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谢玹将他送到帐外。 然而,待韦叔侃走后,谢玹抬起眼,望向夜幕上皎洁的明月,眼眸微动,忽然再次开口。 声音极轻。 “吾有心上人,思慕求不得。” 提到容娡,谢玹略显无奈的笑了笑,眉眼变得温和。 周围的兵卫皆回帐憩息,月色下,唯余谢玹一人茕茕独立,广袖被风抚起,身影优雅如鹤。 他凝视着那泓明月,半晌,薄唇微张,轻声喃喃。 “我的姣姣……如今在洛阳。” “我与她相隔千里,朝暮长相忆,却无法尽然护她周全。又恐虎狼环伺,她不得安稳,会另爱他人。” “我须得尽快回到她身边……将她牢牢藏好。” 月色如霜,映入他岑澈的眼眸里。 他的眼底,分明有深渊般的病色翻涌流溢。 ——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6节 贺兰铭找上门后,容娡权衡了利弊,不敢忤逆国君之令,便决定顺从地随贺他入宫,等到了宫中,再见机行事。 她只知宫规森严,但从未去过宫城,其中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容娡有些发憷,好在贺兰铮的玉佩被她藏在身上,一旦察觉情况对她不利,她会立刻亮出玉佩自保。 容励与谢兰岫此时不在院里,她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同母兄说,便被人带出谢府。 离开前,容娡提了一桩请求。 她看向远远跟着她的白芷:“敢问殿下,我可否能带我的侍女一起走?” 贺兰铭挡在她面前,嗤笑:“她是谢玹的部下,你觉得呢?” 容娡本想带着白芷护防身,见状,只好打消了小心思,无奈地乘上入宫的马车。 入宫后,贺兰铭却并未带她去见国君,而是将她带进一间空着的宫殿里,一路径直入了内殿。 正午的日光,洒满菱花窗,炽热的光斑晃得人眼生疼。 贺兰铭倚着窗,眯眼看容娡,威胁道:“我父皇性命垂危,此时恐怕见不了你。容娡,你待在此处好好想一想。若你始终不愿从我,我很乐意将你送去给他殉葬。” 一听这话,容娡瞬间明白了什么,心中警铃大作:“国君并未召见我,你在假传旨意!” 贺兰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窗前的金猊兽:“是又如何?” 此人实在是厚颜无耻,容娡气得满脸涨红,差点破口大骂。 而贺兰铭满脸若无其事,丢下一句“你好好想想”,便哼着小曲离开了。 殿门重重落上锁,宫人牢牢守在外面。 待他一走,容娡立即收了脸上的气恼,仔仔细细地将宫殿扫视一圈。 见门窗皆被锁死,她自知逃离无望,也没办法出去联系贺兰铮,便静下心来,思索脱身之法,准备伺机而动。 被关起来的前几日,宫人看她看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她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只好安安分分的度日。 直到某一日,容娡灵光一闪,寻了个空子,用烛台烧了帷帐。 火势很快蔓延开,炙热的温度烤的人浑身冒汗。 容娡趁无人注意,往火里丢易燃的物件,待火势滔天后,假模假样地呼唤:“走水了——来人啊——” 殿门轰然大开,惊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奔走相告,急着灭火,无暇顾及她。 烈火烧的漆柱噼啪作响,冒出刺鼻的浓烟。 容娡用事先备好的湿帕捂住口鼻,但还是呛了两口烟,咳得惊天动地。 好在她缩在安全的角落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麻利地翻出一件宫女的衣裙,飞速换在身上,随手提起一个被人丢下的空水桶,逆着人流,悄悄离开宫殿。 宫里的甬道四通八达,一眼望不到尽头。 容娡逃出来后,左顾右盼一阵,不知该走哪条道能找到贺兰铮,便决定等走远一些后,寻个宫人问一问。 暑热渐消,夜风清凉,将容娡脸上的热汗吹散了些。 她心慌意乱,挑了条偏僻的甬道,走的飞快,很快便将浓烟滚滚的宫殿抛在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容娡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始终提着空桶,手心里满是热汗。她啼笑皆非地将空桶丢开,再抬起眼时,远远瞧见前方的甬道上,有两个宫人提着宫灯并肩而行,迎面向她走来。 容娡心中一喜,赶忙快步上前,准备向她们打听贺兰铮宫殿的位置。 怎知,她才亮出贺兰铮的玉佩,那两个宫人却忽然大惊失色,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赶忙跪地行礼。 “大殿下。” 一听到这个称呼,容娡宛若被雷劈了般僵在原地,背后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过后,贺兰铭自暗处踱步而出。 他死死地盯着她,阴恻恻道:“你倒是有能耐。” 容娡迅速将玉佩收好,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贺兰铭自然发觉了她的小动作,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哟,贺兰铮的玉佩?” 贺兰铭走到她面前,眯了眯眼,不耐的挥手,将宫人斥退。 “容娡啊容娡,你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与谢玹纠缠不说,竟不知怎地又搭上了我的好皇弟。不过也难怪他们对你青眼有加,连我那时初见你,亦不免一见倾心……” 容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生怕触及他的逆鳞,便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水眸看他,佯作懵懂不知。 “贺兰铮今日不在宫中。”贺兰铭捏住容娡的下巴尖,“别想着找他求救了。” 容娡吃痛,咬紧下唇,眼里霎时蓄出泪花,可怜兮兮道:“……疼。” 见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贺兰铭一愣,手上的力气松了些。 “父皇想要圣女来延年益寿,屡屡想召见你,但我忤逆了他。若非如此,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贺兰铭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皮笑肉不笑道,“战事四起,时局动荡,父皇年迈无力,朝政尽然为我掌控。为今之计,你只能顺从我。” 听了他这番话,容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别开脸,下意识地想反驳:“你——” “嘘。”贺兰铭打断了她的话,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忽然变得诡异,“你也别想着等谢玹回来救你。” “谢玹死了。” 容娡呼吸一停,用力挣开他的手:“谁死了?殿下莫不是口误?” 贺兰铭笑嘻嘻的:“谢玹啊。我怎会说错,谢玹死了。——哦对,你这些日子被关在宫里,并不知情。” “国师谢玹,护国不力,意图谋反,被巍军与匈奴联合围剿,万箭穿心,死于十日前。” 容娡耳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的睁大眼。 贺兰铭似乎很满意她的神情,抬手捏住她的脸,迫使她继续听谢玹的死状。 “你知道吗容娡,据探子说,谢玹的死状极为凄美,死时白衣染血,有上千只蝴蝶前来,围着他的尸身飞了一整日,怎么都赶不走。” 他像是很向往那场景一般,啧啧感慨,“奇哉,怪哉。如斯美景,可惜不曾亲眼瞧见。” 容娡目露惊惶,只摇头喃喃道:“他……他可是谢玹,怎么会死……他绝不会有事……” 她失神片刻,竟顾不得委曲求全,一把掐住贺兰铭的手臂:“是不是你害的他?” 贺兰铭挑了挑眉,理所当然的点头认下:“是啊。” “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贺兰瑄!” 他的脸变得扭曲,恶狠狠甩开她的手,“他早就该死在十几年前!他就是该死!我不过略施小计,便能送他去死,让他到黄泉下与故人相聚,何不美哉?” 容娡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浑身难以遏制地发抖:“卑鄙小人!” 贺兰铭的脸被她打的一偏。 可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走上前把容娡抱进怀里。 “谢玹死了,容娡。你嫁给我吧。你嫁我为正妃,我会给你万人之上的后位。” 万人之上的后位。 以往梦寐以求的权势近在眼前,只要她应下,便可以拥有滔天的权势,不必再为安身立命苦恼。 可容娡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不知怎地,心如刀割,钝痛弥漫。 她面色发白,心中悲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尾一滴一滴砸落,怔愣半晌,忽然用力挣扎。 见状,贺兰铭脸色一沉,拽着她的双手,蛮横地将她关进一间宫殿,疯疯癫癫地低喃:“你不愿意嫁我?为何不愿?” “父皇时日无多,我很快便能继位。你是天命圣女,你的身份能助我……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天命从来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容娡拼命挣开他,躲他躲得远远的,环膝缩在角落里,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疼。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得她不由自主的抽泣。 容娡有些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是在为谢玹而哭吗? 她听着贺兰铭的疯话,最初的恐慌过去后,渐渐不再流泪,反而清醒了许多。 谢玹怎么可能会死。 贺兰铭一定是在骗她。 容娡拭去眼尾的泪,沾湿的睫羽脆弱的眨了眨。 可…… 若是谢玹真的死了呢? 到那时,没了后路,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还是得设法保全自己。 ——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夜,繁星明灭,嵌在浓黑的夜幕之上,像是为光滑的绸布缀满珠石。 时近拂晓,虫鸣啛喳。 本应是万籁俱寂的时刻,蜿蜒的道路上,却忽然出现连亘的军队,在月光下严阵以待。 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夜。 静昙驾马驶上一处高坡,翘首远眺一阵,扬声向身后的马车禀报道:“君上,还有两日的路程,便到洛阳了。” 车厢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立即有侍从露出关切而担忧的目光,上前等候吩咐。 片刻后,车厢里的人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苍白病弱的面庞。 皎洁如银的月光,幽幽洒落,仿佛在他清峻的眉宇间镀上一层银霜,更显得他俊美不似真人。 谢玹遥遥望着夜幕,拢紧披在身上的外衫领口,低声吩咐:“再快一些。” 白芷从洛阳传信给他,容娡一月前被贺兰铭强行带入宫中,福祸不知,朝不保夕。 他须得再快一些。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7节 战事初定,匈奴不敌大巍,节节败退。谢玹领兵守住边境的城池,更是将计就计,除去军中细作,解决了对方的主帅,收复十余座城池,逼得匈奴退至关外。 可战事本应为期三月,强行压在一月内结束,更有奸人暗自作伥,罗织罪名,意欲加害谢玹的性命。 谢玹虽神机妙算,算准了他们的阴谋,将计就计地设了场计策,躲过万箭穿心的死劫,但为迷惑敌军,他以身涉险,亦受了重伤。 静昙面露犹豫:“可您身上的伤……” 随行的韦叔侃也立即劝慰道:“君上,眼下万无一失,便是要讨伐贺兰寅,也不该如此心急。” 谢玹偏头低咳两声,轻轻一笑。 “无妨。” 第86章 重逢(二合一)(修) 漆黑的宫殿里, 并未点灯,唯一的光线是漏窗漏入的月光,勉强能容人视物。 殿中回荡着贺兰铭自言自语的疯话, 容娡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不知他将自己带到了何处, 便没有轻举妄动, 始终沉默地缩在墙角, 心里酸涩而沉甸甸的, 好像压了块棱角不平的巨石。 直至三鼓后, 有黄门前来禀报, 说棠棣殿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棠棣殿常年空置, 不是什么重要的宫殿。哪怕容娡纵火烧了内殿,也无关紧要。 贺兰铭并未处罚她,只下令将她关在现处的灼华殿,而后便带着黄门离开了。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宫婢入殿,依次点亮烛台,燃起的烛光将宫室映的亮如白昼。 宫婢逐渐朝角落里的容娡围拢过来, 容娡听见脚步声, 抹了把面颊上的泪, 下一刻便被宫婢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强行扶她去沐浴。 容娡神情麻木, 任由她们动作。 匆匆洗浴过后, 容娡拨开牢牢围在她面前的宫婢, 径直走到榻前, 倒头睡下。 这一夜,她似是被梦魇所扰, 睡得并不安稳。 守夜的宫婢,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许多声容娡惊惧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 隔日午后,贺兰铭大摇大摆地迈入殿内。 容娡昨夜哭肿了眼,醒来后不愿搭理人,只坐在窗前发呆。 先前贺兰铭命人端给她的酥山,她一口没动,搁置在手边的桌案上,如今融化成一滩粘稠的乳液。 贺兰铭见状不禁皱眉,偏头低斥两句,宫婢连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收走那碗酥山。 容娡听见了他那边的动静。 但她置若罔闻,没有起身行礼,依旧看着窗外。 贺兰铭落座在她的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一株开的茂盛的夹竹桃。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片刻,小声道:“对不住,昨晚吓到你了。” 他一出声,容娡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只得起身行礼:“大殿下。” 贺兰铭摆手免了她的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容娡恭顺地垂着头,中规中矩的露出假笑:“大殿下言重了,您何错之有?是民女有错在先。” 贺兰铭沉默片刻,神色庄重道:“你不必怕我,容娡……我是真心想娶你。” 不知为何,容娡有些想笑。 她没有说话。 “大约三年前,我在江东见过你。那时我遇见了一些麻烦,是你出面帮我解决的。” 容娡愣住,略显惊奇而不解地看向他。 贺兰铭示意她坐下,好半晌,才别别扭扭的开口:“那年我尚年少,去江东调查一桩旧案,却遭人暗算,险些被人牙子卖到鬼市。是你看穿了那人牙子的乔装,带来衙役将我救出。” 那时他狼狈不堪,而带人赶来的容娡,穿着一身五彩间色裙,袖间披帛随风飘荡,粉面杏眼,容貌秾丽,简直如同下凡的九天仙女。 贺兰铭这么一说,容娡总算有了点印象,也终于明白为何贺兰铭掳错人见到她时,会是那番神情了。 原来暖寒会那回,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容娡年少时爱发善心,确实从人牙子手里救过人。 年深日久,容娡对此的记忆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救贺兰铭,而是因为看出他的身份不一般,顺手救下了他,想给自己谋个人情。 没想到…… 容娡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知救下的是贺兰铭,她就该袖手旁观,放任他自生自灭! 这个奸恶小人! 他害死了谢玹! 谁知道他今日同她说起这些话,是打的是什么坏主意! 容娡悔青了肠子,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好咬着牙不语。 贺兰铭说出陈年旧事,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觑着容娡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深情脉脉地表明心迹。 “容娘子,我爱慕你数年,真心实意想娶你,也只想娶你一人。若你肯嫁我,待我继位后,愿将后宫废置,独尊你一人为后,让你拥有无上权势。” 这种空头许诺的骗人话术,容娡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不是傻子,向来只有她将男人们当做垫脚石耍的团团转的份儿,哪里轮得上男人骗她。 若她听信这种空话,那可当真是昏了头了。 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变就变,是最不要紧的事。 容娡看见贺兰铭这张脸,便心里发堵,随口说了两句好听的话敷衍,将他打发走。 贺兰铭临走前,命人端上新的酥山。 这东西绵滑甜腻,解暑又可口,容娡很喜欢吃。 但一想到是贺兰铭命人做的,她霎时便没了胃口,待贺兰铭走远后,赏给了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宫婢,顺水推舟套个近乎。 那两个宫婢梳着双丫髻,年岁不大,受宠若惊地分食酥山。 其中一个,见容娡双目微肿,神情恹恹,似乎有些难过,便主动同她搭话解闷。 “娘子可是在宫中待久了觉得无趣?恰好奴婢才听闻了一桩美事,不知娘子可愿听来解闷?” 容娡兴致缺缺:“说来听听。” 宫婢道:“骊华公主苦恋许久,终于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 容娡有些索然无味,但她心里憋屈又难受,实在是无事可做,便示意宫婢继续说下去。 “公主的心上人,是新任的光禄大夫李大人。只可惜李大人入朝前便早早娶妻生子,与妻子鹣鲽情深,哪怕公主自贬身份,提出可为平妻的话,李大人也不愿娶。” 容娡越听越熟悉,某一瞬间回忆涌上心头,连忙追问:“你说的这位李大人,可是去岁被举荐为大中正的李复举?他的妻姓许?” 宫婢歪着头回想,点点头:“正是。” 容娡心中一沉:“李大人既然深爱其妻,不愿尚主,又为何愿意了?” 宫婢叹息一声,唏嘘不已:“或许是情深不寿吧,李大人的妻室,三个月前外出游玩,惨死在荒郊野岭。据说李大人找到她时,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啃食的不成样子了……奴婢听人说,缺的那部分肉,是被饥民煮着吃了……”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干呕一声。 而容娡亦是不禁皱紧眉头,有些恍惚。 她与李复举之妻许蕙,在暖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还算聊得来。她记得,那时骊华公主便对李复举威逼利诱,闹得很是难堪。 哪知再闻故人名,竟是以这种方式。 许蕙之死未免太过蹊跷。 旧事一幕幕浮出脑海,容娡忆起暖寒会上的那场大火,以及贺兰铭发现被掳来的人是她后,暴跳如雷地说掳错人了。 他本来要掳的是谁? 她记得,她与许蕙走的是同一方向…… 容娡想到一种可能,登时悚然一惊。 莫非那时他们便对许蕙起了杀心?! 容娡心惊肉跳,遍体生寒,忍不住将许蕙之死与贺兰铭联系在一起。 她无心再听下去,心烦意乱地打发走宫婢,独自坐着,缓了好半晌,仍是不寒而栗。 皇族的人,为了一己私欲,竟如此惨无人道吗? 容娡简直无法想象,贺兰铭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接连听闻了两桩死讯,她实在是惶恐交加,接连灌了两盏凉茶入腹,才勉强驱散了心头的惊惧与不安。 —— 宫中近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贺兰铭成日忙的不见人影,顾不上逼迫容娡。 这反而正合容娡心意,她趁机同灼华殿里的宫婢亲近,巧言令色数日,终于取得大部分宫婢的信任,不再如从前那般寸步不离的被监视着。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的某日,容娡说了些甜言蜜语哄人,蓄意引着宫婢带她出殿赏花。 一回生二回熟,容娡并非第一次被拘禁起来,自然有许多应对的法子。 原本她只是打算碰碰运气,想着没准能找个人救她出去。 怎料一出门,竟遇见了个意料之外的熟人,不禁一愣。 贺兰铖瞧见她,亦是无比惊诧:“容……娘子,你怎么在宫中?” 容娡一见到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谢玹。 她无法控制地鼻尖发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含泪行礼:“三殿下,民女的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民女想先行同殿下求证一件事,谢玹他如今在何处?”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8节 贺兰铖默然。 半晌,他看向别处,神情悲戚,艰难道:“云玠……去了,娘子节哀。” 一听这话,容娡不由得心跳一滞,身形微晃。 一旁的宫婢连忙扶住她,担忧的问:“娘子没事吧?” 容娡面色发白,竭力维持镇定,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贺兰铖是谢玹的挚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 容娡从前总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贺兰铭不过是在骗她,欲将她作为牵制谢玹的把柄。 可谢玹真的死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谢玹分明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 他说过的,会护她周全,要与她共枕同穴。 没了他,她被困在宫中,日后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历经波折后,容娡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哪怕她曾恼恨过谢玹对她的掌控,恼恨过谢玹偏执的性情,无数次想过要摆脱他的掌控,想要另觅良人—— 可这一切皆因她的贪念而起。 落到如今的境地,难免是她自作自受。 世人多各谋其利,人情冷暖,拘泥于利害得失。 如谢玹那般渊清玉絜、如似神祇的人……极难得见。 容娡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谢玹待她用情至深,是她曾经精挑细选的最好的选择。 他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 可他却死了。 天地之大,再无她的庇身之所。 也不知怎地,容娡听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忽然满心茫然。 无措而悲戚地想—— 她再也不会遇到,比谢玹更好的人了。 不会再遇见了。 不会再有了。 —— 元嘉十七年,八月庚午,帝薨。 尊庙曰神宗,谥哀武帝。 举国服丧,满宫缟素,恸哭不绝。 哭声遥遥飘入灼华殿,空气仿佛也被泪水浸透,满殿弥漫着咸腥的潮湿气息。 天幕雾蒙蒙的,风声潇潇,仿佛随时能落下一场雨。 容娡穿着一身白衣,独立在殿后的水心亭上,面颊上垂着未干的泪水,宽大的白袖被风鼓的猎猎作响。 然而她的眼底却冰冷一片,毫无哀伤之色。 容娡很清楚的知道,国君一死,贺兰铭即位,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祸端。 贺兰铭执着于娶她。 成为一国皇后,似乎是安身立命极好的归所。 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去处了。 可容娡却莫名如鲠在喉。 她从,还是不从? 前夜—— 贺兰铭为了逼迫容娡答应嫁给他,强行将她带入国君的寝殿,桎梏着她,亲眼目睹了国君的死亡全程。 这位年轻时野心勃勃、手腕狠厉的君王,到了风烛残年,却沉迷于神佛之道。哪怕是苟延残喘地躺在龙榻上时,仍不忘修仙问道。 容娡站在屏风后,隐约能望见榻上形如骷髅的身躯。 殿外,电闪雷鸣,雨下如瀑。 方士与僧弥挤满寝殿,诵经声低沉悠扬。 国君垂死挣扎,嗓音如同含着无数砂砾,却不住嘶吼着:“圣女……寻天命圣女来……朕奉天命加冕……朕……朕的皇位……名正言顺——” “朕要天命圣女……朕不甘啊,朕不甘!朕……要续命……!” 倏而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夜幕,容娡被贺兰铭掰着脸,面向龙榻,清楚地望见老国君不成人样的脸庞。 她吓得险些尖叫出声,死死咬着唇,拼命挣扎起来。 而贺兰铭站在她身后,死死将她摁在原地,逼迫她睁眼看着。 容娡看的心惊肉跳,不由得瑟瑟发抖,用力别开视线。 贺兰铭举止疯癫,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道:“很快便要结束了,容娡。” “很快我便要继位登基,而你必须成为一国之后,成为我唯一的妻……” 纷乱的、嘈杂的声音不断钻入容娡的耳,使得她耳中嗡嗡作响。 她却从这荒诞而可怖的场景之中,品出国君这父子俩的相似之处来。 ——如出一辙的疯癫。 贺兰铭这副疯样,显然是又吃了五石散。 一种莫名的愤恨与无力,袭上容娡的心头。 战乱不止,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 而统领他们的皇室,安逸的享受着荣华富贵,却是这副颓靡昏庸的模样。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问:“你做了什么?” 贺兰铭没回答,只是掐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推出屏风的遮挡范围。 烛光猛地晃动起来。 贺兰铭死死钳制住她,推着她向前走,哈哈一笑:“父皇,您要的天命圣女,儿臣为你找来了!” 容娡悚然一惊,心跳的简直要挣出胸膛,下意识地想躲避。 方士与僧弥见状,却好像习以为常一般,主动分开一条道路,容他们通过。 容娡浑身汗毛竖起,拼命反抗,却还是被推到了龙榻前。 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在哪……” 贺兰铭笑眯眯的,拍了拍容娡的肩:“她就在儿臣手里。” “只要父皇下旨传位给我……” 老国君“嗬嗬”两声,迫不及待地召来黄门,颁下传位的旨意。 贺兰铭松开容娡,附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而后自一个方士手中接过丸药,喂入国君口中。 烛光忽明忽暗,容娡惊恐万状地发现,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在吃完丸药后冒出诡异的光亮。 她吓得两腿一软,贺兰铭拉着她后退几步,扶她站稳后,拍了拍手。 不多时,成排的女子被黄门带入寝殿,一个接一个地靠近龙榻。 老国君又问:“圣女……在哪……” 贺兰铭将容娡挡在身后,温声道:“她们在这里。” “每一个都是父皇您要的圣女。” 殿内很快响起古怪的声响,交叠的人影,被烛光打在垂落的帷帐上。 容娡看见有黑血自龙榻上蜿蜒流下。 她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浑身难以遏制的发抖。 贺兰铭却神色癫狂,亲密的贴在容娡耳边,低喃的话语里充满警告之意。 “容娡,你瞧见了吗,这便是惹恼我的下场。” “嫁、还是不嫁,你好好想想。” …… 电光诡谲,雷声轰鸣—— 远处,忽然响起噌吰激越的钟声,敲碎了宫城里的死寂,猛地击破脑海中诡异的场景,将容娡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出。 容娡心有余悸,额角突突直跳,面色惨白,扶着柱子缓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守在不远处的宫婢:“何处传来的钟声?” 宫婢踮脚张望:“回娘子,似乎是迦宁塔上传来的,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容娡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没再多问。 宫婢见她心事重重,主动搭话:“娘子并非洛阳人士,可知这迦宁塔的来历?” 容娡摇头:“不知。” “这是先皇……前朝的那位先皇,为太子瑄所建。” 宫婢小声道:“据说太子瑄降生时,天降异象,漫天祥云不说,分明是孟冬,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彩蝶飞来,环绕着皇后的寝殿,千蝶朝拜,三日方散。” “后来匈奴兵临城下,年幼的太子瑄不愿降,抱着玉玺自迦宁塔上一跃而下,百名宮侍堆成人山,接住了太子殿下……” 容娡循着钟声,看向宫婢说的那座塔。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09节 她想象着那场景,缓慢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怎地,胸腔里忽然溢满酸涩的钝痛。 痛感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痛得她心如刀割,几乎要喘不上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婢悄悄觑向她的脸,吓了一跳:“哎呀,娘子,您怎地哭了?” …… —— 八月甲戌,帝葬,入皇陵。 长子贺兰铭即国君位。 是日天晴,大吉,百无禁忌。 然而登基大典过后,天幕上却渐渐堆满阴沉的云翳。 阖宫缟素未除,一派死气沉沉,容娡却在此时,被新即位的贺兰铭宣到金銮殿。 容娡跟随黄门,沿着甬道往金銮殿走。 不知为何,她所见的宫人皆是行色匆匆,远处更是隐隐有喧嚣的吵嚷声,似是发生了什么斗争。 容娡粗略打量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她对打打杀杀并无兴趣,比起那些,她更关心贺兰铭见她的目的。 容娡到金銮殿时,贺兰铭身穿国君吉服,头顶十二旒冕,正没骨头似的歪在龙椅上。 她恭顺地站在大殿中央。 听见脚步声,贺兰铭抬起头,拨开眼前的垂着旒珠,眯着眼打量她。 “阿娡。”他凝视着她,半晌,低低的唤,“你一身缟素,究竟是因为国丧,还是为了早已死去的旁人而哀伤?” 他的话里明显意有所指。 ——旁人。 除了不久前惨死的谢玹,还能有什么旁人。 容娡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心中一颤,掐着手心,努力克制住情绪,强作镇定,缓声道:“自然是因为国丧。” 贺兰铭没有继续逼问,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随手拿起几封信件,甩到容娡脚下。 “清河崔氏向朕施压,让朕将你放出宫。” “还有谢氏三房的几个黄毛小儿,联合赵侯之子,闹到登基大典上,逼朕就范。” “容娡啊容娡,朕原以为你柔弱无害,眼下看来,你却当真是手段厉害。” “你究竟是何时令贺兰铮对你如此情深义重?朕分明事先将我的好二弟调出洛阳,眼下倒好,他也来凑热闹,要从朕手里将你夺走。你来时,应见到了外面的乱况吧?这正是贺兰铮为见你,惹出来的乱子。” 容娡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没理会他的话,而是轻声道:“陛下又吃五石散了?” 贺兰铭轻哼一声,面色却稍作缓和。 “朕命人备好了成婚用的吉服,你且去试一试。” 容娡后退一步,眉头皱的更紧:“现在?” 贺兰铭理所当然的点头:“不然呢?” 容娡继续后退:“陛下说好不逼迫我的,此时成婚,不合礼数。” 贺兰铭冷笑:“朕又没说现在便成婚,只是让你去试试婚服,何况朕如今是皇帝,什么时候嫁,由得了你?你不想嫁也得嫁。” “还是说,仲秋将至,你想让朕将你的母兄接到宫中小聚?” 容娡面色微变,猛地抬头看他。 旒珠摇曳,四目相对。 贺兰铭坐在玉阶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阴鸷而复杂。 须臾,他拍了拍手:“来人——为容娘子换上婚服。” 十几名嬷嬷应声自殿后走出,团团围住容娡,不待她反抗,便将她簇拥至另一间宫殿。 嬷嬷们将容娡推到榻前,容娡身上素白的裙裾被她们粗|暴的扯开。 容娡几时受过这种屈辱,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两下,抬脚踹开几个嬷嬷,惊怒道:“我自己来!” 嬷嬷们挨了她几脚,面面相觑一阵,犹犹豫豫地退后。 几名宫婢捧着纁色镶边的吉服,缓步上前。 她们扯住容娡的手臂,为她换上繁复的玄纁深衣。 容娡不会穿这种深衣,也拗不过她们,只得顺从,憋屈的满脸涨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在宫婢的摆弄下,吉服的绅带,紧束在容娡的腰身处,将她的腰勒的极细,盈盈一握,犹如柔软的细柳。 深色的衣料,将容娡的颈项衬的更为修长,身姿也更为袅娜。 深衣形制庄重,穿在容娡身上,虽然刚好合身,却并不显得端正。 她肌肤雪腻,唇如渥丹,眸如秋水,乌云叠鬓,分明不施粉黛,却美的犹如话本中美艳绝伦的祸水精魅,容色秾丽,娇媚动人。 哪怕是她此时正在气头上,柳眉微蹙,仍是美的惊心动魄。 众人观她容色,不由得屏息凝神,啧啧感叹。 容娡没好气的拽了拽紧束的衣领。 有宫婢立即要上前制止她。 掌侍嬷嬷挥了挥手,命宫婢退下,由着她折腾。 待容娡消气后,掌侍嬷嬷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将一尺见方的盖头遮在容娡头顶,语重心长的劝慰。 “娘子,那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您何必同他较劲呢?不如放软态度,同他说几句好话,他定然不会为难您。没有男人不吃女人柔声细语的那一套。” 容娡自然懂得这道理。 她对于应付男子熟心应手,仗着一张明丽的容颜,曾利用此道,将无数男子耍的团团转。 哪怕是无情无欲的谢玹,对上她的手段,亦不能避免。 容娡也明白这位掌侍嬷嬷的意思。 保命要紧,说两句好话哄人罢了,又不会损失她什么。 她从前分明很擅长这样做的。 容娡心里莫名酸涩,沉默片刻,极轻地点了下头。 换好庄重的吉服后,嬷嬷便要扶着容娡往金銮殿走。 然而,殿外却不知怎地,蓦地传出一阵混乱的动静,隐约有贺兰铭的怒斥声传来。 纷沓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凌乱地交错在一起,嘈杂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箭矢“咻咻”的破空声。 容娡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情况,听觉却格外灵敏。 她听着那些声响,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下意识地扯住嬷嬷的衣袖。 嬷嬷停步,奇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什么了?” 她不知道,容娡更无法得知。 盖头被容娡掀开,她躲在内殿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晌,混乱的声响才停歇。 嬷嬷走到殿门前扫了两眼:“没事了,我们去见陛下罢。” 她将容娡头上的盖头重新盖好,殿中剩余的宫婢适时走上前,簇拥着容娡,向金銮殿走去。 混乱过后,周遭有种异样的寂静,不知为何,反而让人惴惴不安。 容娡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临进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容娡的胳膊,扶着她迈过门槛,小声提醒:“容娡娘子莫要忘了老奴交代您的话……” 话音未落,不知怎地,嬷嬷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容娡心里奇怪。 可此时她的视线被盖头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便只依着嬷嬷的意思,软着嗓子,说出近乎献媚的说辞: “成婚的深衣我已换上,陛下瞧瞧,可还合身?陛下稍安勿躁,我自然是愿意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此前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欲拒还迎,使小性子,想试探陛下待我的心意。如今我穿着这身吉服深衣,方明白,我与陛下朝夕相处,又有年少邂逅在先,是有难以割舍的情分在的。 “待孝期过后,我便嫁您。” 她强忍着不适的情绪,说出违心的话,没心没肺地想。 总归谢玹已经死了,她合该为自己谋个其他的好去处。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他谢玹一个男子,寻不到如他那般好的,稍逊色些的也无妨,活下去最要紧。 殿内一片死寂。 容娡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她此言一出,立即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贺兰铭却始终没有出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没有多犹豫,扯开绸布盖头。 光线骤然出现在眼前,容娡不禁眯了眯眼。 天幕中的雨云堆叠的越发浓密,风声飒飒,金銮殿中的帐幔被风吹得纷飞,空气中像是缠绕着无数道潮湿的丝线。弥漫着浑浊而甜腥的气息。 红绸如血,滑落在地,容娡下意识地垂眼,望见几支箭簇凌乱的横陈在她脚边。 嬷嬷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松开容娡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远。 簇拥在容娡身后的宫婢,亦是尖叫着四散。 哄乱人声中,容娡将视线放远了一些,望见地面上蜿蜒流淌的血。 一股极其熟悉的、略带苦涩的冷檀香,犹如清浅的霜雪,穿透浑浊的空气,飘入她的鼻间。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0节 容娡心尖一颤,睫羽扑簌眨动两下,缓慢地抬起眼帘。 一道清霁雪光般的人影,随着视线的抬起,缓缓映入她的眸底。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容娡望见,谢玹穿着一身欺霜赛雪的道袍,执剑立在龙椅旁,身姿端正,清尘脱俗,犹如一座淡漠的佛尊玉像。 他的面色雪净,眉眼清峻,容貌一如既往,神姿高彻。 容娡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如鼓。 他攥着螭龙云纹的剑柄,手指修长如玉,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剑上的纹路,手背上青筋微鼓。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强势而极具侵略性地向四周蔓延。 他周身的气场,比从前容娡所见的每一次,都要沉冷凛冽许多。 有血滴顺着他手中剑身的血槽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敲在玉阶之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在容娡剧烈的心跳声中。 谢玹气定神闲地转了转剑柄。 剑尖泛出寒光,映亮他雪湖般的一双淡漠凤目。 可他的神情,分明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寒上几分。 谢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薄唇微勾,唇角泛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的眼眸,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能攫取灵魂,幽邃摄人,嗓音薄如冷刃。 “容姣姣,你要嫁谁?” 第87章 弑君 ——“容姣姣, 你要嫁谁?” 空旷的宫殿,回荡着谢玹徐缓的话音。 问出这句话时,谢玹岿然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幽邃的眼眸底,有某种浓重的独占欲呼之欲出, 翻涌、挣扎。 可他的面容尚且还算平静, 情绪内敛, 只是居高临下, 遥遥凝视着她,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 然而, 当那几个字淡淡落下后, 整座金銮殿却好似掠过了一场弥天大雪,风雪肆虐而过,殿内陷入死寂的沉肃。 清磁而熟悉的声线,极为清晰地传入容娡的耳。 分明是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的,却无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好似那声音是一把锐利的、寒冷的冰剑,重重敲在人心尖, 力道遒劲, 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容娡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谢玹不是死了吗? 殿内人影幢幢,似乎还有其他人在, 但此刻容娡无暇分给旁人眼神, 眼中只能看得见谢玹。 她神情恍惚, 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而复生的他,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一滞,仿佛被人拿刀牢牢钉死。 一时竟无法确认, 自己是不是置身于梦里。 好半晌,容娡阖了阖眼,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能感觉到痛。 她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谢玹。 谢玹回来了。 确认这一事实后,容娡的心里漫上一层潮水般的欣喜。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霎时头皮一麻,宛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说错话了。 容娡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然而余光瞥见龙椅上奄奄一息的贺兰铭,喉间却好似被密集的砂砾堵住,浑身僵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本挂满缟素的宫殿,如今处处溅上殷红的血。 金灿灿的金銮殿内,御案与龙椅底座溅满凌乱的血滴,粘稠的血液,蜿蜒着流淌在白玉阶上,腥甜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容娡僵硬地看向那些血,瞳仁猛地一缩,脸上血色飞快褪去。 她喉间发紧,胸腔里喜与惧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轻声唤他: “……谢玹?” 谢玹气定神闲地站在玉阶上,闻声,慢条斯理地换了只手拿剑,面色平静,并没有回应。 容娡遥遥望着他,澄澈如琉璃的眼底晃出水波,似是要哭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嗓音发颤道:“他们……都说你魂归冥府了……” 谢玹极轻地笑了下,语气淡淡:“你很希望我死,好另嫁他人?” 容娡眼里水光更甚,立即用力摇头:“不是的,我绝没有那样想过。” 谢玹沉冷的目光滑过她身上的吉服,眸中渐渐泛出轻嘲之色,冰冷的讽笑一声,未置一词。 顶着他那极具压迫感的、宛若能窥破一切的眼神,容娡不由得心里一沉,睫羽簌簌颤抖两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吉服的裙摆,一时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十指蜷缩着将精美的袖口揉出褶皱。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小声为自己开脱:“我……” 才发出一点气声,倒在龙椅上的贺兰铭忽然阴森地笑出声,打断容娡想说的话。 他捂着胸口,费力挣扎起身,有气无力的喘息。 “谢玹啊谢玹,你听不见吗?容娡她想嫁的是我,还是说,你在自欺欺人?” 他笑得狰狞可怖,说话时唇齿间往外喷溅着血沫,笑声里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令人头皮发麻。 摇晃的旒珠哗哗作响,噼里啪啦砸在容娡心头。 容娡心慌意乱,额角突突急跳,不禁提着裙摆上前两步,狠狠瞪了贺兰铭一眼。 而后她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惶惶看向谢玹,对上他深渊般的眼,哀婉凄艳地摇头,衣襟上露出的一截纤细的颈项,宛若暴雨中不堪一折的花枝。 她心惊肉跳,浑身紧绷。 她要被贺兰铭这疯子害死了! 迈入金銮殿后,能清楚的看见,殿内站了许多听命于谢玹的兵卫。此刻,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地清扫打斗的血迹,将死尸从侧门搬出。 此情此景,容娡如何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贺兰铭大势已去,谢玹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人! 她将碾压式的战况尽收眼底,感到恐惧,哭腔道:“哥哥,你信我,我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自保……” 谢玹视线自她身上挪开,提起寒光粼粼的剑,横在眼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剑刃,眉宇间渐渐覆上一层霜雪,瞧不出在想什么。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他昳丽的眼,在他脸上折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剑光。 他凝视着剑上的那双眼,若有所思。 见状,一旁的静昙与李复举对视一眼。 李复举会意上前,拱了拱手,哀痛欲绝道:“君上,贺兰铭设计谋杀臣妻,可否交由臣处置?” 谢玹端量着剑,没说好还是不好。 龙椅上苟延残喘的贺兰铭,反而目眦尽裂,神色癫狂,死死抓住龙椅的把手,气喘如牛地怒吼道:“谁敢动朕?!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该去死!来人!护驾!护驾!” “朕是皇帝!朕今日继承大统,连你谢玹心心念念的人也要与我成婚!谁也别想成为我们的阻碍!” 李复举怒喝一声,拦下贺兰铭伸向谢玹的手。 谢玹眯了眯眼,眼底愈发晦暗。 容娡听着贺兰铭的疯话,宛若被人给了当头一棒,一个激灵道:“哥哥,且别杀他!” 贺兰铭这种恶人,死不足惜。 可他如今是国君,不该死在谢玹手里。 谢玹那般的人,不该被扣上弑君篡位的污名! 然而这句话落入旁人耳中,却是别有意味。 贺兰铭话音一顿,欣喜若狂的看向容娡,眼里燃起一簇明亮的光:“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合,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无不得意道:“谢玹——不,贺兰瑄,你听听!容娡她分明是对我有意!她舍不得我,她想嫁我!你强求不得!你就该去死!死在十七年前!” “容娡就算不嫁我,也有的选!她嫁贺兰铮,嫁谢玉安,嫁随便什么人,都不愿嫁你!” 李复举大怒,铮然拔剑指向他:“鼠辈尔敢!” 容娡气得发抖,啐骂一声,怒道:“谁管你死活?我只是担心谢玹他的名誉会因你有损!若不是你强行逼迫,我才不会换上这身吉服!” 说这话时,她悄悄觑着谢玹的脸色,生怕谢玹会因贺兰铭的话而迁怒于她。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怜悯地看向她,似乎被她的话触动,竟然和沐一笑:“好啊。” 容娡松了口气,眼眸转了转,想借机为自己开脱:“哥哥,你信我,我……” 话未说出口,她忽然发现,谢玹虽然含着笑,眼尾却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一种堪称暴虐的占有欲盛满他的眼瞳,原本空净明淡的面容,骤然闪过狠戾之色。 容娡哑然失声,心尖一颤。 下一瞬—— 谢玹抬手挥剑,霜白的广袖宛若展开的鹤羽般鼓起。 他挥剑的姿势极为好看,像是在抚琴弄弦。 然而这赏心悦目的一剑,却斩出遒劲如弯刀的力度,眨眼间削去了贺兰铭的头颅。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鲜血如瀑,喷涌而出,溅红了谢玹的一角衣袖,也映红了容娡的眼。 象征国君身份的旒冕咣当落地。 贺兰铭的头颅,重重落在御案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噗通砸在谢玹脚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恰好直勾勾的对着不远处的容娡,其状惨不忍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1节 李复举倒吸一口冷气:“君上!” 容娡如坠冰窟,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胃里猛地一抽。 她根本无法直视那令人作呕的惨状,僵硬地转动颈项,看向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神情,竟觉得他像一只嗜血的妖邪,随时随地会扑上前,将她撕碎。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他从前一向衣不染尘,也将她护的很好,从来不会让她直面这种血腥的场景。 身为国君的贺兰铭,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那曾经允诺要等他归来再续前缘、却另觅他人的她呢? 恐慌如潮水蔓延,淹没容娡的心房,拍打着她脑中紧绷的弦,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吉服下的身躯更是难以抑制的战栗。 容娡并不觉得自己为了自保,寻觅旁人的庇护有什么过错。 总不能得知谢玹死了后,她便跟着不活了,总得利用长处,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只是容娡不曾料到,谢玹并没有死,甚至扭转局势,杀入宫城。 更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个自初见时,便满身神性、渊清玉絜的男子,有朝一日竟会站在皇位之上。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俊美不似凡人的谢玹,抬起皂靴,随意踢开贺兰铭的头颅。 染血的头颅,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发出“咚咚”闷响。 容娡眼瞳骤缩,当即吓得眼泪汪汪,宛若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 众目睽睽下,谢玹一步一步走下玉阶,漏窗的暗淡光线笼罩住他,映亮他眉宇间锋锐的倨傲,以及眼底翻涌着的暴虐的占有欲。 李复举退至静昙身侧,后者担忧地唤:“……君上,宫中尚有几处余孽未曾清剿。” 谢玹置若罔闻,步履不停,“当啷”一声,若无旁人的丢开染血的剑,走到面无血色的容娡面前。 清冽馥郁的冷檀香,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抬头,咬着唇,眼泪汪汪看向谢玹神姿高彻的脸,忍着头皮发麻的惧意,讨好般的攥住他一角干净的衣袖,唇瓣微微翕动。 “哥哥……你信我,这身吉服是贺兰铭逼迫我换上,绝非我本愿……我更不是自愿入宫……与谢玉安,也早早划清了界限……”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修长如玉的手捏住她的指尖,眯了眯眼,低声问:“那贺兰铮呢?他也曾逼迫过你么?” 容娡指尖一蜷,仿佛被人灌入一盅哑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浑身战栗。 谢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自嘲般的笑出声,漠然道:“骗子。” 他阖了阖眼眸,浓长的睫羽随之垂落,在眼底投落一层阴翳。 “容姣姣,孤想要信你。” “可你惯来巧言令色,孤实在是信不过。” 再睁开眼时,他一贯清沉的眉眼,眼尾晕开薄红,目光一寸寸割向她。 薄红在他眼尾挑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他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敛去,露出谪仙般皮相下,堆叠的阴暗掌控欲。 容娡心虚不已,根本无法承受他这种灼灼的、洞若观火的目光,慌乱的别开视线。 谢玹却挑着她的下巴尖,迫着她抬起头,与他对望,直至将她逼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在殿内待命的兵卫,极有眼色的移开视线,抬着尸首分离的贺兰铭,悄无声息退出金銮殿。 谢玹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在容娡的肩头,与她的长发缠绕在一处。 他的语气很温缓,然而这种反常的平和,却像是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某种能将她吞噬的狠戾。 “你分明说过,要与我再续前缘。” “你也说过,要与我同枕共穴,若我身死,你不会独活。” “可你转头便要另嫁他人。” 他呼出的温热的鼻息,洒在容娡脸上,有些发痒。 容娡双腿发软,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嗓音里染上了浓重的哭腔,竭力为自己开脱。 “我……我找他们只是为了自保,我知错了……唔——” 谢玹平阔的肩,遮住了大半光线。 他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在墙角,看着她满是潮气的眼眸,听着她求饶般半真半假的话语,心里忽然挤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喉结上下滑动,一把掐住她的后颈,摁着她强势地索吻。 阴孽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遗,谢玹禁锢着她,唇舌极具侵略性地探入她的齿关,汲取着她口中所有的空气,牢牢地将她掌控。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激烈的吻,没多久便浑身绵软,倚着墙一点点向下滑。 谢玹仿佛被这个吻安抚住,眼眸翻涌着幽冷情绪缓和了些,鸦色的眉睫,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岑静。 “……你总是骗我。” 他似叹非叹的低喃,半阖着眼,气息不匀,顿了顿,垂眸看向眼瞳上笼着水雾的容娡,将她捞入怀里。 如玉的长指暧昧地箍住她的腰侧,嗓音噙着阴沉的低哑: “孤在此,你再说一遍,想嫁谁?” 以往容娡习惯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说出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只有在这种处于弱势的时候,被逼的无路可退了,才能迫着她说出一两句真话。 谢玹何等熟悉她,自然深谙这一点,语气里含着逼迫与命令的意味。 容娡的腰被他箍的生疼,眼眸泛出一层盈盈的泪光,濡湿眼睫。 他更换了自称,容娡不知该如何称呼现在的他,想了想,只得顺着他的心意,“我想嫁你……哥哥。” 顿了顿,她想到贺兰铭瓜熟落地般掉下的头颅,不禁打了个哆嗦,哭腔道:“我真的知错了,另觅旁人不过是为了保命,我爱慕你是真,心悦你是真,想与你再续前缘亦是真,云玠哥哥……别杀我。”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睨她,“我自然不会杀你。” “可若你仍旧见异思迁,是否杀你,便未必。” 第88章 玉玺(修) 容娡倏地噤声, 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双目睁的溜圆。 见状,谢玹眼尾晕着的薄红更甚, 鼻息发沉,目光若有实质, 刀刃似的割着她, 径直望进她眼底, 神情似笑非笑, 说出的每个字, 都透着寒彻脊髓的冷意。 “这般畏怕, 莫非你当真意志不坚, 还存有另觅他人的心思?” 容娡被那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神压得头皮发麻,躯体不由自主的发僵,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至谢玹微凉的长指,如游弋的玉蛇般绕上她的颈侧,她才猛地一个激灵,泪眼汪汪地看向他:“没有,真的没有……” 谢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眸色翻涌, 仿佛要将她吸进深不见底的眼里, 让她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容娡怕他真的会醋意大发而杀了她, 绞尽脑汁思索一阵, 没了辙, 只得踮起脚, 硬着头皮凑上去主动吻他的唇,以此来示好。 “我只同哥哥这般亲密过……”她攥着他的衣襟, 生疏地舔舐他的唇瓣,含糊不清道,“有哥哥这般谪仙般的人在身边,旁的凡夫俗子怎会入我眼……你消消气……” 谢玹任由她毫无章法地乱亲,低垂着眉眼,神情没什么变化,须臾,松开她的颈项,用鼻腔哼出一声低低的“嗯”,不知是在回应她的示好,还是在嘲讽她的惺惺作态。 他语气不明,容娡拿不准他的意思,莫名有些委屈,亲不下去了。 她大概明白谢玹是在吃醋,可他这醋意未免也太大了些。 哪有像他这般爱慕人的! 成天想将心爱的女子关起来不说,如今可倒好,吃了些醋,竟变本加厉想将她杀了! 她越想越委屈,松开他的衣襟,别开脸不愿再看他,眼里渐渐蓄出泪。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看向她。 容娡感觉到自己的眼尾有温热的泪水滑落。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咬紧牙关,暗骂自己太过没出息。 然而一脸冷漠的谢玹,却在她的眼尾渗出泪时,下意识地伸手拭去那颗泪珠,手上的动作,是与他漠然的神情,截然相反的温和。 他的指腹很凉,触碰到容娡的肌肤时,两人同时一愣。 容娡吸吸鼻子,窥觉到他言行之间的反差,缓缓抬眼看向他。 她忽然有种直觉,谢玹刚才说要杀她的话,不过是在吓唬她。 这人是怕她爱上旁人,才会那样说的。 她琢磨了一阵,蓦地福至心灵—— 谢玹拿她没办法。 他无法掌控她的心意,所以只得说出那番话,以她的性命要挟,想发设法将她困在身边。 原来……竟是如此吗? 容娡倚着墙,思绪万千,心跳都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谢玹单手撑墙,圈着她,两人挨得很近,鼻息清晰可闻。 容娡一抬眼,便清晰地看见他眼白上覆着的、浓密如蛛网的血丝。 她想了很多,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眨了眨眼,小声嘀咕:“……你才舍不得杀我呢。” 谢玹被她的不以为意气笑,面色沉郁:“不信孤?” 尾音上扬,很好听,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薄愠。 容娡确实是不信的。 她之前暗器暗算他,做到那种地步,谢玹都没同她计较,又怎舍得杀她。 至多将她再关起来,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假思索,张口欲说:“难道不是吗?” 可转念想到贺兰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她轻轻打了个哆嗦,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揣测是否正确,便谨慎地闭上嘴,决定不说话,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到他。 谢玹同样没出声,只用一双幽邃的眼眸盯着她,鼻息微沉,像是在隐忍着某种阴暗的情绪。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2节 他发现自己无法狠下心来,即便他此刻醋意滔天,妒怒又不安,却拿她毫无办法。 良久,谢玹阖了阖眼,叹息一声,手臂绕过她的肩背,略一用力,将她摁入怀里,贴在她耳侧,低低地发问。 “若我始终不曾来,你当如何?” 容娡听着他的心跳,眼眸闪动,想了想,如实道:“我不知道。” 谢玹搂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鼻息沉了几分,像是被她的这句话点燃了怒火,周身气息霎时凝固,清泠如霜雪。 他嗓音低哑,再次染上命令的意味,几乎咬牙切齿道:“不知道?容姣姣,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容娡被他勒的喘不上气,推了推他,反而被不容置喙地拥的更紧。 “你……” 她皱起眉,想让他松手,然而瞥见他泛红的眼尾、不复从容的神情,想到这一切是因何而起,不禁哑然失声,惧意亦无声无息地消减。 僵持片刻,容娡在他怀里挣动两下,费力抽出自己的左手,举在他面前,将腕上伪装成手镯的暗器给他看。 谢玹的目光短暂地在手镯上停留一瞬,继续看向她,眸色沉的浓黑的夜,仿佛要将她吞噬。 容娡放下手。 “是真的不知道。”她垂着眼帘,小声道,“可能会想办法逃出宫。” 顿了顿,她仰面看向他,声音更小:“……我在身上藏了几件暗器,若贺兰铭逼人太甚,我做好了杀他的准备。” 看着谢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娡的喉咙忽然仿佛被什么攫住,说不出任何瞒骗的话。 好一阵,才揪住他的衣边,哽咽着道:“我问过许多人,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当真以为贺兰铭杀了你……若不是知道你身死……我又怎会……又怎会……” 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砸落。也不知怎地,容娡泣不成声,仿佛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与所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开了闸似的往外涌,怎么都流不尽。 泪珠滚落到谢玹的衣袖上,很快没入衣料,洇开点点湿痕。 谢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面上蓦地一片空白。 容娡泪眼婆娑地瞥见他的神情,心里大致有了底,越发委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呛了一口,便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玹被咳声惊得回神,眨了眨眼眸,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容娡抽泣不已,满脸是泪,揪起谢玹的衣袖擦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气得呜咽两声,没好气地挠了把袖子,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松开。 “都怨你!” 分明哭的语不成调,却偏偏要虚张声势的抱怨。 “若论背信弃义,也是你假死在先……我已经解释过,今日种种并非我本愿,你为何不信我?我……我讨厌你!” 若她先前说的那番心悦谢玹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哄骗的假话。 而眼下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却着实是真情实感。 谢玹待她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知道谢玹待她情深,无论怎样,都不愿意看着这样一个人身死。 谢玹望着她婆娑的泪眼,瞳仁微微一缩,隐约明白她的意思,胸腔内翻涌着的怒火,忽然间没由来地偃息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 妒怒、醋意、戾气,最终化成一声极轻的、略显无奈的叹息。 “对不住,是怨我。” 谢玹认下她没道理的责怨,面上的冷意一点点消融,捧着她的脸,细致地为她擦拭眼泪。 他眼帘低垂,眨眼时,浓密的睫毛像鸦羽那般轻颤,眼眸像浸了水的琥珀,泛出粼粼的光晕。 美的摄人心魂。 容娡渐渐止住哭声,眼巴巴的盯着他的脸,想了想,犹豫着问:“你是在哄我吗?” 谢玹颔首:“嗯。” 他在她哭红的眼尾印上一吻:“别哭,姣姣,我并未死。” 容娡舔了舔唇角,并不领情,轻哼一声:“刚才不是还威胁要杀我?才不稀罕你哄。” 谢玹没再说话,深深凝视她,眼尾始终噙着一抹红。 过了一会儿,他阖上眼,揽住她的腰,道:“姣姣,我不是什么圣人,真的动过杀念。” “我曾想过很多次,你既然不愿独属于我一人,那好,你爱上谁,我便杀了谁。若你始终不愿真心喜爱我,那也无妨,我会杀了你,死人总不能见异思迁,待你死后,只能乖乖留在我身边,与我同枕共穴。” 他的语气平静又淡漠,像是在与她谈论稀松平常的小事,嗓音里甚至带着点薄冷的笑意。 “至于贺兰铭,由你看着我亲手斩杀他,已算手下留情。我其实本想利用他来教你如何杀人,让你来杀他。” 容娡听得瞪圆了眼,小脸皱成一团,又要哭了。 可旋即,谢玹话音一转,像是妥协一般,略显无奈的笑了笑:“可我没料想到,情爱竟能如此蛊惑心智,令我无法对你狠下心来,终究还是……罢了。” 容娡眨了眨沾湿的眼睫,听懂了他的意思,怔怔地望入他昳丽冷湛的、带着纵容的眼,心尖一颤。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谢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祇了。 他那样的人,因她沾上了这万千红尘。 仿佛有温热的泉水溢满容娡的心房,她心里发软,抬手摸了摸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谢玹眨了下眼,睫羽扫过她的指尖,有种微妙的痒感。 容娡发现自己不抗拒谢玹的心迹,但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情意。 她心乱如麻,只顾左右而言他,轻声道:“秋日又至,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秋日。” 那时的他,高不可攀,清冷矜贵,超然物外。 直到她不择手段,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端方自持,被她的引诱打破。 他们之间的一切,因她贪妄的心念而起。 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谢玹沉默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笑,没接她的话茬,只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 容娡疑惑:“啊?” 谢玹的声线里含着清冽的笑意:“爱慕我是真,心悦我是真,想与我再续前缘亦是真?” 容娡的心跳莫名有些快。 她觑着他的脸,认真地想了想,纠结的掐着手心,犹豫不决道:“……应该是吧。” 谢玹低头,同她额头相触,鸦色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到胸口,泼墨般的流泻,与她的发丝缭绕在一处。 两人鼻息相闻,他垂敛眉眼,指尖点在她的心口,久久停留。 怦怦。 怦怦怦。 两种不同的心跳声,渐渐交融。 须臾,谢玹像是确认了什么,蓦地掀起眼帘,眸底蕴着星海一般的光亮,直勾勾地望着她,嗓音慵懒蛊人,又隐约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压迫,点破她的反应。 “姣姣,你心乱了。” “你喜爱我。” 容娡脸上倏地一热。 不知为何,她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有些头晕目眩,脚底也轻飘飘的。 她听见自己鼓点般的心跳,面上滚烫,说不出反驳的话。 喜爱谢玹么? ……怎么会。 她不该被谢玹的话扰乱心绪的。 一定是那枚蛊在作祟。 一定是。 …… 好在,谢玹并未继续追问她。 两人厮磨之际,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打破殿内的宁静。 谢玹反应很快,将面红耳赤的容娡护在身后,抬眼看向殿门口,神情骤然冷下去。 不多时,兵卫护着口中喋喋不休的魏学益,走进金銮殿。 瞧清楚殿内情形,魏学益气急败坏:“谢云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卿卿我我!贺兰铮那厮快要攻过来了!指名道姓要你交出容娡!” 谢玹冷笑,眼中显出轻蔑之色:“他尽管来。” 魏学益看向他身后的容娡,视线来回扫视着二人,欲言又止,须臾,拂袖而去。 待她走后,谢玹含笑看向容娡,声音刻意放的极缓:“贺兰铮,你惹出的风流债。” 这是又打翻醋坛子了。 容娡心虚地别开眼。 顿了顿,她小声道:“他算不上。若要论起来,你才是我惹出的风流债。” 谢玹微愣,喉结上下滚动,叹息着笑。 没过多久,殿外便响起刀剑交错的铮鸣声。 容娡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谢玹的衣袖。 谢玹察觉到她的不安,拍拍她的手腕,侧目看向暗卫,眉眼变得锋锐而尽显睥睨之色,低声吩咐两句。 随后他牵起容娡的手,领着她从暗道离开金銮殿。 暗卫上前护送两人,穿行在复杂的宫道之中。 宫中兵荒马乱,他们却走的不急不缓,一路东行,闲庭漫步般,走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幽静宫院。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3节 白芷与白蔻领精兵守卫守在宫殿外,见谢玹带人走来,他们纷纷恭敬行礼。 时辰渐晚,天色昏暗。天幕上堆积着浓密的雨云,雨却迟迟不曾落下,风势反而越发大。 甬道间,不时有飒飒风声掠过,谢玹霜白的广袖被吹得鼓起,像鹤影展翼。 容娡与他比肩同行,身上的吉服层叠繁复,裙摆很长,迤逦拖地,像一朵盛放在她身后的巨大的鸢尾花,有些不便行走。 她没管裙摆,追着谢玹的脚步,走的很快,腰间玉石配饰,玲琅作响。 入殿后,容娡提着的心才稍稍有所松懈。 谢玹命侍者点燃灯烛,借着亮起的烛光,打量容娡两眼,俯身为她整理裙摆,细致地抚平每一道褶皱。 从前谢玹经常亲手为她更衣,容娡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此时他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乖顺地站好。 反而是旁边候着的侍者,见此一幕,神情一个比一个惊愕。 谢玹将她裙摆的拖尾摆正,直起身,站在她面前,凝视她片刻,低声道:“这身皇后吉服,是多年前为我母后而制。你穿着很好看。” 容娡没料到贺兰铭竟会拿旁人的吉服来充数,忆起惨绝的血河之役,霎时手足无措,磕磕绊绊道:“我、我不知道这是……” 谢玹摇头:“无妨。” 容娡词穷了一会,越发浑身不自在,想说些什么缓解沉重的气氛:“哥哥,你别难过,我这便换下吉服。” 谢玹拦她“不必。” 他不知被容娡的哪句话戳中,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在怀里索吻,堵住她的唇。 殿内的光线有些暗,暖黄的烛火烧灼着空气,温度一点点上升。 属于谢玹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凶狠地侵入容娡的五感,唇舌交缠,容娡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气,浑身发软,气息变得紊乱。 她面红耳赤,唇齿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些甜腻的轻吟,被他吻的有些站不住,只得无助地攀住他的肩。 不知过了多久,当容娡唇瓣发麻,差点喘不上气时,忽然感觉手心一沉。 谢玹松开她,将一个沉甸甸的物件塞进她手里。 她无力地偎着他,听到他清磁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贺兰铭许你皇后之位,那我许你帝王之权,你意下如何?” 容娡头脑发晕,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看向手里的东西,吓得杏眼睁圆,险些将它摔了:“这是……玉玺?” “是玉玺。” 谢玹揽她入怀,吻了吻她的耳垂,嗓音很低。 “你想要的,无外乎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若你想要皇权,我便予你皇权,扶持你登基。” “作为交换,你从此只能爱我一人,好不好?” 第89章 红尘(修) 谢玹清湛幽邃的眼底, 流溢着深渊般的病色,语气平静又淡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多么惊世骇俗。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 被雷劈了一般惊在原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登基? 他疯了不成! 她喉间发紧, 胆战心惊, 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所未有的荒谬感, 震惊到无以复加, 恍惚间, 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门夹过, 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疯了, 还是谢玹疯了。 好一阵,容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头,将耳珰甩的乱颤:“登基大事岂能儿戏,我不想要。” 她虽想要安身立命的权势,但绝没动过这种荒诞的心思。 皇权之争, 骨肉相残, 兄弟阋墙…… 见识过贺兰铭父子的疯狂后, 她对此更是恨不得避之不及。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说‘想要’这两个字! 若是她敢插手朝政,谢玹的那些部下岂不是得想方设法杀了她! 谢玹的手指按在她的腰侧, 低垂着眼, 邃亮的眼眸深深盯着她, 似是想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些什么。 容娡被他圈在怀里, 他的身形遮住大半烛光,落在她脸上的光线很昏暗, 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清晰地听到她略显不安的呼吸声。 半晌,谢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蹙眉道:“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容娡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块玉玺犹如烫手山芋,连忙战战兢兢地递到他手边。 谢玹松开她的腰,拿起玉玺放回袖中。 殿内陷入沉默。 容娡本想坐下歇息,然而吉服加身,她行动不便,浑身不自在,便召来婢女,命她随她去内殿换一套常服。 等容娡换上曲裾出来时,谢玹也换下了染血的霜袍,身上随意披着一件苍色外衫,鸦色长发松松拢在肩后,身形愈发像一株清冽的雪松。 眼下,他正端方地坐在平头案前,提着茶盏为自己斟茶,眼帘低垂,被烛光一照,眉宇间隐现从前那种带着神性的悯色。 容娡脚步一顿,定定地望着他,鼻尖有点儿发涩。 分开了这样久,又误以为他身死,如今出人意表的重逢,她心里其实有些想他。 可她说不出口。 只得将这些情绪,归结于黑夜的降临。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小声唤:“谢玹?” 闻言,谢玹侧目看向容娡,俊美的面庞因为烛光晕染而显得很柔和,面容雪净明淡,眉眼若画,睫羽洒金,瞳仁很亮:“怎么了?” 容娡注视着他,慢慢地摇头:“没怎么。” 许是谢玹神情太过温和与熟悉,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还算美好的回忆。 她犹豫了一下,抱着试探的态度,柔声细语道:“……我在宫中待了太久,想离开皇宫。” 谢玹和沐地注视着她,神情没有因她的话产生多余的变化,只轻轻颔了颔首。 迎着容娡希冀的视线,他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温和地问:“姣姣,皇权尚不能用来交换你的心意,你说,我当如何,才能让你只爱我一人?” 容娡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答,思索着他的话,莫名觉得此时的他很古怪。 谢玹好像误会了些什么,她不要玉玺,不是拒绝与他交换的意思。 她蹙起眉,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解释,便听谢玹轻叹一声。 “罢了。”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水,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既然不愿说,我便不迫着你了,放你出宫便是。” 容娡当即将解释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笑颜逐开,喜不自胜道:“此话当真?” 谢玹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抬眼看她:“当真。” 他的神情淡然温和,然而容娡欣喜过后,触及他的眼神,却笑容一僵,没由来地脊髓发寒,心房突突跳动起来,莫名觉得他每个轻飘飘的动作,都好像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口,令她浑身紧绷。 谢玹放下手中的玉杯,单手支着半边脸,看向她时,眼眸像盛了一汪醇浓的酒液,晶莹清湛,泛着瑰丽的光泽,璀璨夺目。 “忘了同你说。”他睫羽颤了颤,抖落金粉般细碎的光晕,在容娡不解的目光中,用另一只手摩挲着用过的那只玉杯,轻喘着道。 “我方才,饮下了快红尘。” “药性如何,你应该了解。只是不知,用在男子身上,能否用药解除。” “嗯……”谢玹蹙了下眉,玉质的手指骤然捏住桌沿,鼻息潮重而微喘,原本泛着粉红的关节与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 他眼眸半阖,宛如玉像,眼尾却蓄着一抹浓重的胭脂红,像是难以忍受药效,微微仰头,露出脖颈上突起的喉结。 此时此刻,这枚喉结正在难耐地上下滑动。 “药性尚未完全发作,你若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姣姣,你要离开吗?” 第90章 孟浪 侍者事先被屏退,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容娡与谢玹二人,烛影轻曳,静的落针可闻。 因而, 谢玹每一声鼻音浓重的喘息,都能清楚地传入容娡的耳朵里。像一根沾着水的羽毛, 湿润的纤长羽尖, 一下接着一下, 轻轻搔着她的心口, 撩拨着她脑中的弦, 勾挠出涟漪般的潮痒。 本来想走出殿门的容娡, 当即愣住。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枚滑动着的、泛粉的喉结, 只觉得视线仿佛缠上了无数道黏胶,将她的脑袋黏成一坨混沌的浆糊,使她无法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开,心跳都要停滞了。 谢玹的侧前方置着一盏烛台。他半阖着眼,用手背撑着侧脸,手指间缠着几缕发丝,被烛光一照, 在冷白的面颊与颈侧映落几道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的喉结滑动几下, 略微低了低头, 手指支在额角,侧脸迎着烛台, 目光放低, 直勾勾地看向容娡, 漆黑的眼珠, 揉碎了粼粼烛光,墨色里融着金。 墨愈黑, 金愈亮,像是在黑夜里点燃了一小簇明亮炽热的火苗。 被他这么一看,容娡勉强找回了一点儿神志,艰难地别开视线,咽了咽口水,磕磕绊绊道:“谁人胆敢给你、给你下这种药?现在怎么办?” 若是能教谢玹毫无防备地饮下掺了快红尘的茶水,那给他下毒岂不是也轻而易举? 思及此,容娡不免有些心焦,人也清醒了不少,快步朝门口走:“我去传医官。” 谢玹气定神闲,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开口:“不必。” “是我自己饮下的。” 容娡傻在原地。 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背对着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紧阖的门扇:“你说什么?” 谢玹发出一声带着气声的笑,尾音上扬:“我说,快红尘是我给自己下的,这样能听懂了吗——姣姣?” 容娡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这些字合成一句话后,却让她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被人按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4节 不然为何,她的脑中乱糟糟的,怎么都无法弄明白他的意思。 容娡神思飘忽,傻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离她一步之遥的门,似乎……落了锁。 她正要细看,与此同时,却听到了一声轻缓的铮然声,像是剑身被人慢慢抽出鞘。 容娡目光一凝,霎时浑身寒毛直竖。 她僵硬地转身面向他,手心紧紧攥着袖角,欲哭无泪:“你怎么能这样。” “嗯?” 谢玹轻轻喘息着,将出了一截的鞘的剑推回去,嗓音带着点儿笑意:“怎样?” 容娡听不得他这种低醇如酒的嗓音,噎了一下:“……轻浮孟浪。” 谢玹单手托着腮,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眉骨,指下拢着黯淡的阴影,覆在眉眼上,神情显得有些深不可测。整个人不复从前的端雅方正,慵懒而松弛,眼尾蓄着的那抹胭脂红却偏偏越发浓郁。 闻言,他低笑地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词,漫不经心道:“你当初因何饮下快红尘?我是在学你,容姣姣。” 容娡的脸上炸开了一团热浪,烫的的她面红耳赤。 学她什么? 学她怎么勾引人吗? 容娡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早知谢玹会来这么一出,她当初就不该自己饮下那快红尘! 应该哄着他,喂进他嘴里,待药效发作,撩拨他两下,立刻溜之大吉! 容娡悔青了肠子,蹙起眉,揪着裙边,悄悄往门口挪步:“这不一样。” 谢玹抬手扯松衣领,浓密的眼睫迎着烛光,像金色的蝶翼那般颤了颤,哑声道:“哪里不一样?” 容娡咬着唇,说不出话,也不敢看向他。 殿内弥漫着清冽的冷檀香,然而这香气的背后,萦绕着谢玹沉重潮喘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时,宛若干燥的银碳沾上了火星,霎时便燃起了成片炽烈的火,烧的殿内的温度急剧上升,清冷的檀香也变得滚烫。 谢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极能忍耐的人。 容娡几乎没见过这个人失态。 他雪净的脸上鲜少有强烈的表情,一直以来,都是从容不迫的。 但眼下的境况,谢玹显然无法再保持从容。 快红尘的药效开始慢慢发作,热浪顺着血液击打着他的四肢百骸,宛若火舌舔舐着他的五脏六腑,烧的他手背上青筋暴起,腹中有什么随之绞紧了。 细密的薄汗一点点渗出,濡湿他鸦色的鬓角,将那抹墨色浸的越发深、越发浓郁。 谢玹极轻地甩了下头,像是要借此驱散药效带来的影响。 他坐直身体,支在脸侧的手缓缓下滑,用拇指的指腹按了按喉结,将那处碾出更浓郁的绯红色。 容娡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无端嗅出一点危险的气息。 谢玹缓缓掀开眼帘,露出一双幽邃湛丽的眼眸,瞳仁上晕着朦胧的水雾,眼尾勾挑着一抹胭脂红。 然而细看之下,那眼眸却是沉在冰里的黑曜石,冷而漠然,毫无温度,要将她扯进眼里,要将她溺在水底。 他像捕猎的某种凶兽盯上柔软的猎物般盯着她,神情显现出一种平静的沉冷。他舔了舔红润的唇角,鼻息闷的要滴出水,好心提醒:“嗯……姣姣,要来不及了。” 容娡的脊背靠着门扇,脑中警铃大作。 她想拔腿就跑,却又不敢贸然离开,目光不住往他放在手边的剑上瞟,心跳的要挣脱胸膛。 他这架势,哪里是要放她走,分明是强迫她自愿留下! 只怕她还没走出这间宫殿,那柄削头如削瓜的剑便会架在她的脖子上,逼着她退回来。 容娡简直不敢想,若是她迈出这扇门,还能不能有命见到明日的太阳。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阖上眼。谢玹压抑的喘息,却偏偏一个劲的往她耳中钻。 谢玹抿了抿唇,又斟了一杯茶饮下。 他的手背上鼓满青筋,仰着脸往口中送茶水时,眯眼看向瑟缩的容娡,指尖忽然痉|挛般的颤了一下,有透明的茶水洒出来,落在他紧绷的颈侧。 喉结难耐而快速地滑动。 谢玹的眼底暗的犹如万丈深渊,指尖用力按在桌沿,哑声道:“还不走?” 容娡打了个哆嗦,睁眼看向他,看清他眼里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占有欲时,眸中蓄出水雾。 她倒是想走! 可他谢玹又是给自己下药,又是给殿门上锁,除了嘴上说说,哪里有半点要放她走的意思? 分明是在变着法子试探她! 迫着她主动留在他身边。 棋差一着,她便有可能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不敢走。 她不想丢了性命! 容娡也不是非得出宫,她只是察觉到谢玹和从前大为不同。 伴君如伴虎,时时如履薄冰,这种道理,她是省得的。 谢玹一向强势,是她没把握驾驭的人,现今又掌生杀予夺的大权。 他现在是喜爱她,可他未必会一直喜爱她。 哪有什么亘古不变的爱。 她只想用虚情假意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没想过靠虚无缥缈的情爱将他与自己拴死。 情爱自古以来都是朝令夕改的、不可靠的。 她怕谢玹一旦对她的那点儿情意消耗殆尽,会不念及旧情,翻脸杀了她。 所以她找了个出宫的借口,想先离他远一些,再好好想一想应对之策。 可眼下,显然不是离开的时候。 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容娡脑中天人交战,挣扎了一会儿,终究选择留下。 她小跑着奔向谢玹,跑的有些急,接近他时,脚底踩着裙边绊了一下,重重摔进他怀里。 膝盖磕在簟席上,有点轻微的痛感。 容娡委屈的不行,伏在他膝上,眼泪“哗”的涌出来。 谢玹被她撞得身躯微晃,垂眸看向她,神情似淡漠又似怜悯。 他握住她不堪一折的腰侧,眼尾蓄着的胭脂色,浓郁的像是要滴出来,冲淡了他眼底的冷:“哭什么。” 容娡在他怀里拱了拱,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窝着。 余光瞥见横在案上的剑,她打了个寒颤,死死抱住他的腰,往他身上蹭眼泪。 “我不走……我是你的……别杀我,哥哥……” 谢玹面上平静的表象被她的这句话打破。 他闷喘着,泛着绯色的喉结,小弧度的快速滑动几下,看向容娡泪盈盈的眼,忽然伸手将她推到铺着绒毯的簟席上。 粉白的裙裾散成一朵巨大的木芙蓉,谢玹苍色的宽大衣袖压在花瓣一角。 容娡吓了一跳,双眼睁得溜圆,仓皇支起上半身,双手撑在身后,将身躯撑出上弦月般的弯弧,想要往后退。 然而这一幕落入谢玹眼里,更像是她在主动逢迎,将自己往他怀里送。 容娡警惕地看着他,脚上的绣花鞋不知踢到了何处。 谢玹跪坐在她身前,用修长的手捏住她的足腕,手背上鼓着的青筋,与她纤细的腕骨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阖了阖眼,温和的神情一扫而空,眼尾的胭脂红蔓延至眼白,在眼底融成极致的情谷欠。 谢玹攥着她纤细的足腕将她扯过来,膝盖抵开木芙蓉层叠的花瓣。 尚不及容娡蹬开他,他的吻、连同他这个人已经一同覆过来,平阔的肩膀遮住她眼前的大半烛光。 药效的作用下,谢玹的唇瓣很烫。他的唇齿极具侵|略|性的探入她的齿关,吻的又深又凶,简直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 容娡被他压的有点喘不上气,脑袋也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要被他烫的融化成一滩水,喉中不由自主溢出甜腻的轻吟,心跳如击鼓,胸口剧烈起伏。 她用力推了推谢玹,没推动,反而被他攥住两只手腕,牢牢摁在头顶,以便更好的迎合他。 谢玹的吻辗转来到她耳畔,炽热的气息洒在她颈侧,烫的她一抖,瑟缩着别开脸。 他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尖,将她的脸掰回来,居高临下地望进她潋滟的眼底。 “怎么办。” 谢玹冰凉的发丝流墨般垂到她的脖颈上,如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檀香一般,牢牢将她缠绕。 “你我之间,种着情蛊,快红尘的药效,唯有你能解,姣姣……” 谢玹的喉结不停的滑动,嗓音低哑,鼻息发喘,语气看似是在同她商议,实则话里蕴着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帮帮我。” 持续发作的药效,横冲直撞,急切地要顶出一个突破口。 他强忍着药效激出的本能,耐心而认真地询问她,刻意压制过的鼻息,却依旧很沉很重,暗含着激烈的风雨,要将她整个人裹挟着吞进雨幕里。 “……你是我的。” 第91章 狐狸 谢玹侧对着烛台, 高挺的鼻梁被烛光一照,在侧脸投落深浅不一的阴影,连睫毛的阴影都是根根分明的, 随着他眼眸的眨动,阴影雄像一把精致的羽扇一般忽闪。 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后, 谢玹解开她的发带, 缠住她的双腕, 而后将垂遮在他眼前的发丝捋到脑后。 那些发丝原本绕在容娡的颈间, 有几缕甚至滑进她松散的衣领, 缠在她绣着莲花的诃子下, 染了几分她的体温。 经他这么一捋, 发丝一点点抽离,简直如同冒着火星的炭滚进干草地,掀起火舌舔|舐般连片的麻意。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5节 浓密的发丝从谢玹的指缝间溢出,像流淌的墨色瀑布,折射着粼粼的烛光。 容娡的脸涨的通红,雪白颈子也仿佛浸了一层胭脂。 她能感觉到药效在谢玹身上起了作用,久未相逢的玉璋抵的她浑身不自在, 不禁有点儿后悔留下来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赶紧把自己缩起来。 谢玹按住她的腿弯, 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压低嗓音,如玉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她的膝盖:“姣姣, 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容娡从这声线里听出警告之意。 她有点生气。 她倒是想走, 可他谢玹那是真心放她走吗? 容娡吸吸鼻子, 不想理会他, 偏头看向一旁映着错落影子的墙面,心房咚咚直跳, 快的要冲出胸腔。 见她不回应,谢玹眯了眯眼,手指顺着她的小腿滑到她的脚踝,略微施力捏住,指腹轻轻摩挲。 “帮我解药。” 黯黄的光线里,他鬓发濡湿,眼尾噙着浓郁的胭脂红,瞳仁极深极黑,整个人显得昳丽妖冶,话语里也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容娡不由得瑟缩了下,咬了咬唇,不说话。 她选择留下,就该料到如今这种局面的。 烛光轻轻跃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也晃动起来,只是依旧亲密无间的偎着,一道横躺,一道竖坐。 容娡看着那影子,忽然想通了一点东西。 兴许谢玹早就着手谋划好了一切,堵住她所有的退路,只等她这条鱼儿自愿咬上钩。 她磨了磨牙。 而后脚踝又被谢玹捏了一下。 “姣姣,看我。”他嗓音微哑,鼻息沉重,“看着我。” 容娡脑中的弦仿佛被扯了一下,被他迫着,不情不愿地看向他,看清他肩上的箭伤时,瞳仁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一缩,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呼吸。 谢玹肩头的肌肉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莹润的、白玉般的质感,秀美而不失力量感。然而如今白玉生了瑕,数道泛红的疤痕交错在他的肌肤上,破坏了原先的那种美感。 容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问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喉间却莫名发紧,问不出口。 “看见了吗?” 谢玹偏头吻了吻她纤细的脚踝上突出的那块骨头,吐息很烫,沾着金粉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这是,为了赶回来见你,姣姣。” 谢玹一向言简意赅,并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哪怕亲历刀光剑影,也不会过多的同她描述。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 容娡却从他说出的寥寥几字中,听出了生死一线的凶险。 她想象着那场景,鼻尖发酸。 谢玹半阖着眼,指尖勾住她的诃子,掌心覆在绣着雪白莲花的布料上。 几个呼吸的来回,那团鼓翘的莲花从他的指缝溢出,摇曳生姿,栩栩如生的绽放。 他的唇舌随即覆于其上,像优雅的品尝佳肴那般汲取着花香,水痕一点点洇开。 被他捋到身后的发丝又落下来了,瀑布般流淌着遮住光线,却让彼此的呼吸声更加清晰。 容娡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他吸出胸腔。 她细细的战栗着,脑袋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他指下的琴弦,流水般的琴音汹涌着要从她身体里溢出,浪潮拍打着她脑中的弦,唇齿间发出的声音都变得不像自己的了。 谢玹从前将“端雅方正”这四个字烙入骨髓里,鲜少同她展露自己的情绪。 然而如今在药效的作用下,他不再吝惜,将他的感受完完全全展示在她的眼前。 容娡一抬眼便能望见他眼皮上的那枚小痣,沾了情|潮后,他眼皮沁着胭脂般的绯红,眼皮上的小痣无端添了几分魅惑之意,使得他这张神姿高彻的脸多了些邪气,犹如行走在暗夜里的妖邪。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口耑着问:“后悔么,姣姣?” 容娡眨了眨蓄着水雾的眼,疑惑地看向他,语不成调:“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从我身边离开。” 容娡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支着浆糊般的脑袋,认真的想了想,觉得自己并不想跟他一同去战场,便如实摇头。 谢玹的神情骤然沉下去,用鼻腔发出一声冷笑。 体内的药效剧烈的发作着,迫切地要抵开突破口,他强忍着药效,忍得青筋绷涨,鬓角不住冒汗,换来的却是她并不后悔当初从他身边离开。 他不明白。 谢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鼓涨着往一处涌流,紧绷的拥挤感,撕扯着他脑中的弦。 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浓郁的阴鸷,蓦地沉了腰。 容娡摇头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谢玹用指尖拨开沾在她唇角的一缕碎发,气定神闲地将玉璋送的更深。 他半阖着眼,纵容而略显无奈道:“姣姣,你该知道,我情系你,爱慕你……远比你想的要深。” 听了这句话,容娡头脑发晕,只觉得脑海深处的弦被撞了一下,身躯和心房好像都他的话填满了。 她的指尖微颤,眼睫不住眨动,漆亮的瞳仁上弥漫出更多的雾气。 谢玹眼皮上那枚沾了点胭脂色的小痣,在她的视线里摇曳起来。 她能看见他的鼻尖上渗着细汗,像是粼粼如水的烛光晃荡在鼻梁上。 她有点恍惚,仿佛真的听见烛光晃出了潺潺的水声,尚不及她想明白,下一瞬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被顶的险些撞上桌案,又被谢玹的手护着扯回去。 他低口耑着,阖了阖眼,话语里包含歉意,力道却丝毫不减:“对不住,药效在发作……我有些难以自抑。” 容娡没法回应他的话。她心里酸涩,被难以言喻的饱月长感堵的喉间发紧。 她吸了吸鼻子,没由来的觉得药效是发作在她身上,不由得发出一点似泣非泣的哭吟,哽咽着控诉他:“……狐狸精。” 谢玹失笑,清峻的眉眼沾了点湿汗,笑时宛若春风怡荡。 “你喜欢狐狸精?” “不准,只准你喜欢我。” 第92章 共浴 酝酿了一整日的雨意终于哗啦啦落了下来。雨丝淅淅沥沥淋着鳞瓦, 汇成潺潺的水流,顺着檐角流淌,滴滴答答, 敲在玉阶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潮润水声, 宛如女子绵软婉转的歌吟。 雨汽一路渗至月昙殿, 为殿内送来了些许令人舒适的清凉气息, 却也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潮腻。 初秋天, 又紧阖着门窗, 并不算多冷。 但容娡咬着唇, 细白的双腕攀着谢玹平阔的肩, 打了个哆嗦。 她的眼瞳里满是潋滟的水波,眼角眉梢泛着绯红,浓密的发丝如流墨般堆在簟席上,树藤似的缠在她肩头,愈发衬的她的肌肤如脂玉般雪腻。 分明整个人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容娡缓了会儿神后,却轻声喊冷。 缠着她手腕的发带不知何时松开, 皱成湿哒哒的一团, 丢在簟席一角。 谢玹瞥了眼她鼻尖冒出的细汗, 没说什么,短暂地松开她, 蕴着力量感的长臂一捞, 将旁边的外衫扯过来, 披在她身上。 容娡立即将外衫紧紧圈在怀里, 而后皱起眉,警惕地打量他两眼, 见这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禁抬起还有点发颤的脚踢了踢他,不耐地提醒道:“药解开了。” 声音有点哑。 谢玹慢悠悠地掀起眼帘看她,眼尾的胭脂色更甚,几乎像是用蘸着朱砂的细笔在他眼尾勾画了一道似的,鸦色的眉峰沾着未褪去的谷欠,幽邃眼瞳湿漉漉的,有种与他不大适配的、靡艳的风流之态。 他轻口耑着“嗯”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脚腕,哑声道:“我知道。” 话虽这样说,可他眼中含笑,看向她的目光噙着缱绻的贪恋与不舍,哪有半点儿要抽身离开的意思! 容娡面露愠色,恨不得扑过去狠狠挠他两爪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怒火,不适地动了动身子,蹙着眉不悦道:“……知道还不出去。” 谢玹却忽然一把摁住她,湿润的眼眸半阖着,似叹非叹的口耑了一声,鼻息很沉很重,像是在隐忍着什么,难耐地仰了仰头,露出线条流畅锋利的下颌线。 察觉到他的变化,容娡面色涨的通红,只觉得舌头不大利索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才发出一个音节,谢玹的喉结滑了滑,将她捞起来翻了个身,从背后紧紧将她紧紧抱住。 “还不够。” 他在她身后低声道。 容娡吓了一跳,呼吸都停了一下,回过神后立刻想破口大骂。 她看不见谢玹的脸,只能慌乱地抓住他的胳膊,旋即便感觉那枚久别重逢的玉璋,带着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力道,徐缓而深刻地抵|近她。 容娡霎时哑了火。 她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谢玹说的“还不够”是什么意思。 ——不够解药。 她气得浑身哆嗦,跪在簟席上的双膝有些稳不住,恼怒地哭骂道:“滚出去!” 不知是因为许久不曾敦伦,还是因为药效的发作,容娡总觉得这回比以往要涨的多。 她生出一种,自己是一条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着的鱼的错觉,周围的空气在火焰的灼烧下渐渐变得稀薄,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炉中火焰如浪潮般燃烧着,一波波拍打着、灼烧着她这条鱼,烤的她浑身通红、滚烫,忍不住哆嗦着挣动,视线眩晕不清,全身的骨骼都仿佛要融化成黏|腻的汁水。 恍惚间,火焰仿佛凝成了一双大手,狠狠将她拖入滔天的火海里,毫不留情地吞噬她、撑开她,直贯灵魂深处,攫取了所有的神志,令她理智全无。 ……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容娡无法忍受地哭出声,想挣开始作俑者的束缚,却怎么都无法挣脱。 她只听见谢玹的声音,低沉而磁,像是隔着濛濛的水雾。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6节 “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 “别再想着离开我了……姣姣。” —— 谢玹披着外衫推开月昙殿的门时,雨已经停了。 雨下了几个时辰,地面上的水洼折射着灯光,空气里满含着潮湿的雨汽。 谢玹拢了拢身上的月白外衫,沉声问守在不远处的侍者:“玉檀池可放好沐浴的水了?” 他立在门前,侍者发觉他身上换了一身衣袍,不敢再细看下去,忙不迭垂下头,道:“回君上,都备好了。” 谢玹颔了颔首,折返回殿内,将容娡严严实实地裹好,抱到偏殿中。 偏殿很空旷,偌大的宫殿内没有过多的装潢,绕过屏风后便是宽长的玉阶,一路通往深处的玉檀池。 池内盛满温水,暖雾袅袅浮动,玉色的纱幔飘在水雾中,显得有些朦胧。 谢玹踏过玉阶,将容娡放在池水里。 才没入水里,容娡立即如一尾滑溜溜的鱼似的挪进水池里侧,离谢玹远远的。 热气将容娡的眼尾蒸的通红,像是才哭过,眼皮连着面颊都洇着浓郁的绯红。 她警惕地盯着谢玹,见他一动不动地杵在池边,脸上的警惕逐渐变成不耐烦,没好气道:“我要沐浴了,你出去。” 谢玹气定神闲:“我亦要沐浴,共浴未尝不可。” 言罢,他便慢条斯理地除去多余的衣物,神态自若地迈入池内。 水面抬升了几分,泛起道道涟漪。 容娡只瞥了他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不禁磨了磨牙,脸色涨得通红,恼怒地啐道:“谁说要和你共浴了,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厚颜无耻! 好生不要脸! 谢玹笑了一下,倚着玉砌的池壁,阖上双眼,没理会她的叱责。 容娡忿忿地盯着他,隔了一小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好在这池子够大,她搅出来的动静没有惊动谢玹,两人之间保持着数尺远的距离,隔着缥缈的雾气,看不太清彼此。 见谢玹没有要靠过来的意图,容娡稍微松了口气,只是依旧有些不自在,往水里缩了缩。 过了一阵,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偏头看向她,鸦色的长发宛若浓密的水藻般在水里浮动,整个人笼罩在淡雾里,像一尊隐于云间的玉像。 他的眼眸染了几分水雾的潮湿,像一块温润的墨玉,嗓音里带着点儿戏谑的笑意:“怎么一直在看我,嗯?” 容娡噎了一下,扭过脸,小声嘀咕:“才没有,自作多情。” 谢玹将手背搭在眼上,叹息着笑:“容姣姣,你总是这般……” 闻言,容娡不由得扭头看过去,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他玉质指尖上缀着的水珠,停顿一下,想听听他说什么。 他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直起身,朝她走了两步,将水拨的哗哗响了两声。 谢玹的身量高,池水的深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一站直,小半身躯便露出水面,一道道水流顺着他有力的肌肉线条蜿蜒流下,在容娡惊愕的视线里汇入水中。 容娡惊的睁圆眼,警觉地后退一步:“你作什么!” 谢玹正若有所思地拨着自己沾着水珠的发丝,闻言掀起眼帘看向她:“让你看我。” 他极轻地笑了笑,眼尾上挑,噙着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绯红,视线紧紧盯着她:“从前不是想看么?” 谢玹生来便处尊居显,一直以来都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他不能容忍有人或事脱离他的掌控,而容娡偏偏从来不在他的掌控之内,是第一次扰乱他淡漠的心绪,令他无法保持清醒自持的人。 她引得他动了情,是他唯一的例外。 谢玹曾无数次想过要修正她这个错误。他处心积虑想将她牢牢掌控在手中,却反而令自己频频失控,无法自拔地坠入她编造的情网。 他能够掌控她的躯体,看着她因情|谷欠而失神的样子,却依旧无法控制她的心思。 他对容娡根本无计可施。 谢玹从前不愿承认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允许她亲眼看见,她心心念念的玉璋。 ——他不愿让她看清他待她的情意,不愿让她看见他为情失控的模样。 他只想迫使她明白,她只能属于他。 谢玹想以这种——堪称是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否决他在掌控容娡的同时,也在被她掌控、被她的喜笑嗔骂牵制。 可眼下他算是看明白了,从来都是他不能没有容娡,而不是容娡非他不可。 她甚至不知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谢玹大概弄清她与他之间的问题是什么了。 因而,他不再吝于表露情绪,想让她明白他的想法。 …… 思及此,谢玹定了定心神,又朝她迈了一步,坦然自若道:“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对,玉璋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你若想看,便允你看。” 容娡隐约记得这是她说过的话。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她面色涨红,恼怒地别开脸。 默了一瞬,她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怎地,话没经脑子便脱口而出:“我不光想看,我还想摸上一摸,你情愿吗?” 此话一出,她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谢玹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瞬,眉梢缓缓蹙起,似乎是在认真思索她的话,而后一板一眼地同她分析:“我并非不情愿,只是我算不上坐怀不乱的君子,若你如此,今夜恐不得安眠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减了不少,容娡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跃跃欲试,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难得吃瘪,怒火中烧,无比怀念从前那个无论她怎么撩拨都无动于衷的谢玹,说不出半个字。 好半晌,才怒气冲冲地掬起一捧水泼他:“滚出去!” 怕惹怒他,她又连忙放软了语气,好声好气的找补了句:“我有些口渴,哥哥,想喝茶。” 谢玹不躲不避,被她泼了一脸水。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连带着看向容娡的眼神都变的沉了几分。 容娡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怎、怎么了?” 谢玹的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道:“今日我未饮避子茶。” 第93章 避子 反应过来谢玹的话意味着什么后, 容娡懵了。 腿一软,险些栽到水里。 水声乱响,她手忙脚乱地坐到水里的玉阶上, 这才稳住身形。 见她如此,谢玹止了声。 他自知理亏, 平日里总是不动声色的人, 此刻眉尖紧蹙, 目光复杂, 默然凝视着容娡, 罕见的有些词穷。 二人面面相觑, 相对无言。 暗渠里的竹筒掐着时辰往水池里送了些新的热水, 水面缓缓上升。 容娡脑中乱成一团,哪还有心思注意旁的,连水渐渐没过她的肩头也不曾察觉,一动不动的坐着。 眼瞧着水要淹没她半个脖颈,谢玹无法再继续沉默旁观。 他快步淌过水,攥着容娡的手臂将人从水里捞起来,池水被搅动的哗啦四溅。 容娡的手臂嫩的像细藕似的, 被他的手一攥, 立即起了大片红痕, 晕在雪白的肌肤上。 她懵懵地瞥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谢玹。 谢玹抿了抿唇, 沾着水汽的睫羽低垂, 沉声道:“对不住。” 这句话不知怎么招到了容娡, 她撇了撇嘴, 眼眶泛红,瞧着像是要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吸了吸鼻子,嗫嚅着道:“若是未婚先孕,母亲恐怕要打死我了……” 谢玹没有半分迟疑,将她柔软的手拢入掌中,正色道:“我们成婚。” 闻言,容娡愣了一下,陷入沉思。 成婚,倒也不失为一个计策。 只是…… 且不论这一回会不会有身孕。 单就是否要嫁给谢玹这一桩事,她都尚未想好定论。 目前来看,谢玹继位国君是毋庸置疑的事。 待他称帝后,是否还能从一而终的喜爱她? 她并非信不过谢玹。 只是自古以来权势熏变人心的事例数不胜数。 她从前没想过将皇室的人列为夫君人选,正是出于对此的考量。 她担心自己无权无势,仅凭一点小伎俩,若是万一日后谢玹不再喜爱她,她看不清他的心意——实在是没法同皇权抗衡。 谢玹身上有太多谜团了,她看不透他,更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没准儿有朝一日,他会像杀了贺兰铭那样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她不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 ——他没喝避子汤。 若是不慎有了身孕呢? 即便是嫁与他,也终究是留了个把柄在,难免落人口舌。 容娡犹豫不决,有些心慌。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7节 思索片刻,她定了定心神,抽出自己的手,对谢玹坚定摇头。 “我尚未做好为人母的准备,眼下要紧的不是成婚,而是不能有身孕。” 谢玹握她握的很紧,容娡费了些力气才缓缓将手抽回。 她瞥了眼手背上被攥出的红痕,深吸一口气:“我去命人备避子的汤药。” 谢玹眉头紧蹙,不赞许道:“避子汤于你有害无益。” “那也比有了身孕再打掉要好!” 谢玹的脸色冷了下去,扯着她的手腕拦住她,语气里不由得染上些怒火:“容娡!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 容娡在谢玹面前娇纵惯了,被他这样严厉的一喝,当即委屈的红了眼,没多久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她拗不过他,恼怒地甩开谢玹的手,呜呜咽咽道:“你既没饮避子茶,又不准我喝,莫非是存心让我怀有身孕,好借此来留住我?我知你谢云玠智谋出众,可你这心思未免太深重了些,始终想着算计我……若我嫁给你,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岂非要像个玩意儿似的被你耍的团团转……” 她越想越气,怒不可遏道:“你混蛋!” 谢玹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如何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简直要被她气到失语,恨不能钻进她的脑中瞧瞧她成日都在想些什么,偏偏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 一瞧见她的泪,便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重,不由得软下态度哄她。 “别哭,我绝无此意。” 容娡依旧又恼又委屈,凶巴巴道:“谁让你未饮避子汤,却偏要迫着我行房!” 谢玹默了一瞬,抬手给她抹眼泪:“对不住,是我情难自禁,一时思虑不周,没有备好稳妥之策。” 等他将眼泪擦的差不多干净了,容娡别开脸:“哼!” 她推了推他,“你且让开,我吩咐人去备避子汤。” 谢玹按住她的肩,不知想到什么,紧蹙的眉心舒展几分。 “不必饮避子汤。” 他的目光瞥向晃动的水面下,嗓音放轻,委婉而意有所指道:“弄出来、弄干净便好。” 经他这样一提醒,容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腹里隐隐涨痛。 她抬手摸了摸,惊愕不已,气得不行,又羞耻于大声发作,敢怒不敢言,只得压低嗓音道:“你无耻……你当时怎么不直接……在外面?” 谢玹义正辞严,雪净的面上瞧不出半点儿羞愧。 “一则情难自抑……二则,彼时你咬我咬的太紧,便是我能竭力找回几分理智,一时恐也无法抽身……” 容娡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回想,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连忙面红耳赤的打断他:“谢玹!你不知寡廉鲜耻的吗?别说了!” 谢玹观她面色,目光微动,轻笑了一声。 手指缓缓朝她探过去,没在水里。 容娡咬住唇瓣。 …… 水波悠悠摇晃,水声窸窣咕叽,荡出道道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谢玹收回手,指缝间沾了些莹白的光泽。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痕迹看。 容娡只瞥了一眼,便烫到了一般别开视线。 可两人如今挨得很近,她一时不察,从前好奇不已的玉璋,便猝不及防的撞进她眼里。 容娡吓得呼吸一紧:“……” 这么……这么……! 庞大! 她都不敢想,自己从前到底是怎么将这东西吞进去的! 谢玹慢条斯理地掬水濯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么了?” 容娡察觉到一种隐约要苏醒的势头,立即戒备起来。 她简直不知该看哪儿好,咬牙切齿道:“不是才解了药?那么多回!你怎么又……!” 谢玹镇定自若地扫了一眼,略显无奈的笑了笑。 “久别重逢……它很想你。” 容娡柳眉倒竖,脸涨得通红,才要破口大骂,谢玹忽然低下头凑近,在她眉心印上一个极轻的吻。 “姣姣,我很想你。” ———— 天亮后不久,便传来了贺兰铮兵败的消息。 谢玹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处理政务,但容娡还是被他的动静吵醒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嘀咕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谢玹停下手中的事务,哄孩童般拍了拍她。 容娡没管他,翻了个身接着睡。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寝殿内已空无一人,外面日头高照。 容娡心不在焉地用了膳,忆及昨晚,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避开白芷与白蔻二人,偷偷给了一个宫婢一些银钱,让她悄悄去抓一副避子药。 饮下熬好的汤药后,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容娡在睡梦中听到了贺兰铮兵败之事,忆及自己从前还想着利用他,不禁有些唏嘘。 大半日没见到谢玹的人影,容娡闲来无事,怕谢玹回来后发现端倪,便想着借出门透透风的由头,将药渣毁尸灭迹。 谁知还没迈出殿门,便被抱着剑的静昙拦下了。 “宫里纷乱不休。”静昙一板一眼道,“君上吩咐过,为确保娘子安全,还是留在月昙宫为好。” 容娡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贺兰铮兵败如山倒,宫里哪还有什么乱子,分明就是拦她的说辞。 她本来也没有很想出门,被静昙一拦,反而非得要同他唱反调。 容娡记得去岁时,静昙为人很好相与,不明白他几时成这样了。 “让开。”她抬了抬下巴,“你也知道这是月昙宫,当知我是什么身份。眼下便是你们君上在此,都未必会拦我。” 用膳时,容娡同侍者交谈了几句,知道月昙宫是前朝太子的寝宫。 虽然谢玹从未主动提及,可她就算再笨,也知晓谢玹就是那位前朝太子瑄。 至于为何他成了谢氏中人,容娡不得而知,不过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 容娡着重强调“月昙宫”,是想提醒静昙,谢玹允她留宿在此,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静昙没被她的话唬住,态度坚决,抱着剑杵在殿门前,一动不动。 容娡没了辙,只好返回殿内。 好在月昙宫足够大,殿后单独设院,有一大片栽着花草的泥土地。 容娡便不再纠结出宫之事,命人去拿铁锨,准备将避子汤的药渣埋了。 月昙宫的宫人大多数守在殿外,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人。 因而当拿铁锨的内侍折返回来时,容娡一眼便瞧出了不对。 这不是刚才的那个人。 她心下一凛,飞快地确认袖中的暗器还在后,面不改色地接过铁锨。 “你是何人?” 那内侍立即低声道:“鄙人是二皇子豢养的死士。殿下即日将南下,预备在江东养精蓄锐,筹兵讨伐谢贼,特命鄙人前来解救娘子。” 贺兰铮的人。 容娡谨慎地往旁边走了几步,攥住袖中的暗器,想了想,微笑道:“殿下的好意,民女心领了。只是我位卑言微,恐拖累殿下,又暂无性命之忧,还是不必麻烦了。” 死士并不好糊弄,打量她两眼,一针见血道:“娘子想留下。” 容娡面上挂着假笑,并未答话。 那死士冷笑一声:“天命圣女也不过如此,一心攀附权势。女子为祸,果不其然。” 听了这话,容娡忽然明白他为何冒险来救她了。 她顿觉好笑:“你倒说错了。” “我选择留下,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有让我舍不得离开的人在此。我是为情,不是为权。” “反观阁下,满口仁义道德,却也不过是想,借我这区区女子在外的空名,来为你们殿下的大业造势。” “再者——谢玹究竟是不是反贼、他究竟是什么身份,阁下当真不清楚么?” 她神情镇定,说出一连串的话,说完后,自己不禁都感到有些意外。 那死士听罢,已是面色铁青,见无法说动她,竟伸手成爪,破开身上的长衫,要强行将她掳走! 容娡早有预料,袖箭咻咻射出。 死士中了几箭,吃痛后退,捂着伤处跃上房顶,遥遥看向容娡,咬牙切齿道:“娘子的意思,鄙人会一一传达给二殿下的!” “娘子的那位情郎,来日二殿下定会多多‘关照’!” …… 目送那道人影远去后,容娡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她丢开铁锨,倚着一株桂花树,回想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 她有点没想到—— 自己竟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生人,说出她对谢玹有情的这种话……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8节 实在是太古怪了。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晕乎乎的,面上发热,浑身都十分不自在。 她傻站着吹了会凉风,脸上的热度依旧丝毫不减,便决定回殿内饮些茶水。 才至殿内,没走几步,便瞧见谢玹雪松般笔直立在殿门口的身形。 他同身后的侍者吩咐了两句什么,而后换上一身干净的霜色外袍,朝她走来。 容娡愈发不自在了,心虚地垂下眼。 谢玹扫视她两眼:“脸怎么这样红?” 容娡心里一颤,小声道:“没什么,屋里有些闷……” 谢玹颔了颔首,并未多想,才要收回视线,忽然一顿:“手里拿的什么?” ——避子汤的药渣。 ……完了。 容娡心道。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第94章 顾虑 容娡心思飞转, 赶在谢玹起疑心前,提起手里的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回答:“没什么呀, 就是一些药渣。” 怕谢玹瞧出她真正的意图,紧接着她又解释道:“我先前无事, 听人说药渣可用作沤肥, 正好殿后的园子里有几株新栽的石榴树, 便找来这些药渣, 想试试能不能有用。” 谢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不知信了没有。 容娡总觉得他这声“嗯”, 颇为意味深长。 她悄悄觑向他的脸, 没瞧出什么,心中忐忑,索性将方才遇见死士之事一五一十同谢玹道来,好借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谢玹听罢,脸色在容娡的目光中一点点冷了下去,果然如她所料,没再多问药渣的事, 而是召来暗卫, 去旁处追查死士潜入宫中之事。 容娡这才舒了一口气。 待谢玹的脚步声远去, 她定了定心神,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一层冷汗。 许是见她脸色不好, 守在一旁的宫婢走过来, 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话。 容娡心乱如麻, 没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只和善地对她笑了笑, 找了个借口将守在殿内的侍从皆屏退了。 殿内静悄悄的,容娡倒了杯茶灌入腹中,想着做戏要做全套,便又去了殿后的园子,随便找了棵树,将药渣埋在树下。 做完这一切,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 直到快三更时,谢玹才回到月昙宫。 谢玹事先命人给容娡带过话,说他会晚归。容娡便没等他,早早睡下。 只是她近日睡眠很浅,即便谢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她还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睡眼朦胧地看向谢玹。 偌大的月昙殿,寝殿有许多间,这人却偏要同她挤在一张榻上,生生打搅了她的好眠。 容娡有点恼火。 她不习惯这种同床共枕的亲密,但见谢玹褪下外衫,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只得不情不愿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让出大半容身的空间。 时辰不早,谢玹进门后,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再无旁的动作。 容娡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注意到,这人似是沐浴过,身上的衣裳又换了一件。 她腹诽了他两句,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等谢玹将烛光拨暗后,转身背对着他睡下。 谢玹走近床榻时,他身上的冷檀香先一步钻入容娡的鼻腔。 “吵醒你了?” 容娡不悦道:“嗯。” 谢玹没再说话。 帷帐极轻的晃了晃,他躺在她身旁。 被褥间很快便染上几分不属于容娡的体温,她有点别扭,又往里侧挪了挪,阖上眼酝酿睡意。 谢玹的鼻息萦绕在她耳边,均匀而平稳。不过与往日相较,似乎有些发沉,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容娡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心里直犯嘀咕。 正胡思乱想着,被褥忽然一轻,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用力掐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扯到怀里,翻身将她摁在身|下。 容娡吓了一跳,一声尖叫脱口而出,紧接着唇瓣被谢玹封住。 叫声被他吞入腹,轻薄的里衣也被他剥开。 他吻的又凶又激烈,容娡根本来不及换气,很快便气喘吁吁,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呜呜”声,浓密的发丝散乱地铺满帛枕。 谢玹将她作乱的手摁在头顶,幽黑的眼瞳沉沉盯着惊慌失措的她,鼻息很重很乱:“避子汤非喝不可?” 容娡霎时便明白他的反常因何而起。 果然还是瞒不住他。 她动了动唇,没敢看谢玹,小声道:“只是为了稳妥起见……” 谢玹轻笑一声,审视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悉一切。 “只是如此?” 容娡不喜欢他这种审犯人似的语气,抿了抿唇,不想理会他了。 而谢玹沉默了一会儿,捏住她的下巴尖,迫使她与他对视。 “你始终不信我。” “容姣姣,你如此惧怕怀有身孕,究竟是因为不想为人母,还是因为不想怀上你与我的孩子?” 容娡垂眸看向别处,没说话。 谢玹的目光一寸寸割过她的脸,不知看出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在自嘲。 “你分明是……不想与我有太多羁绊啊。” 他叹息一声,神情无奈而不解,眼底却冷的仿佛结了冰,喃喃自语道:“你生怕我们之间纠缠不清,始终没放弃过要离开的念头。可你分明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分明知道我只爱慕你一人……为什么?” 他隐约能猜出一些容娡的顾虑。 可他不明白。 情爱是她为他编织的甜蜜陷阱,是她用来牵制他的无形枷锁。 她引着他坠入情网,撬开他冷硬如石的心房,在他心上破土生根,长成他无法割舍的一块血肉。 为什么,她却反而不信他的情意? 被他说中了部分心事,容娡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她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回避,而是看向他,直截了当地反问道:“倘若有朝一日,你不再喜爱我了呢?” 谢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解之色,像是不明白她为何会问出这种堪称是荒谬的问题。 他认真地看向她的眼,郑重解释道:“不会有那么一日,便是死了我也不会放手。你我天生一对,注定要共枕同穴。” “你以为我待你的情意如何?嗯?微乎其微,不过尔尔?” “若当真如此,容姣姣,早在第一次知晓你是在骗我时,我便不会留下你的性命。”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话里话外,分明是爱极了她,要与她纠缠到死,根本没给她留下任何值得担忧的余地。 这场因妄念而生、以哄骗开局的情爱,占上风的始终都是她容娡。 容娡有一瞬间的动容。 但同时,也想到被情困住大半辈子、成了深闺怨妇的姑母,瞬间清醒了几分。 与男子相比,女子囿于宅院,在这世道活的如意实在是太过艰难。 她决不能被情爱蛊惑心智,成为下一个姑母。 她衡量着谢玹的话,含糊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诺言可以更改,人心更是易变,没准儿你会遇见一个更喜爱的女子,届时自然会觉得对我的喜爱算不得什么。” 这句话不知怎地惹到了谢玹,他刚和缓的脸色霎时又凝成冷冰。 他被她气得冷笑出声,额角青筋暴起,狠狠低头封缄住她的唇,将那些他不乐意听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容娡瑟缩着“呜呜”抗议,身躯却在他唇舌的攻势下,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抗拒的气焰一下子便显得不足了,只好默默承受他的吻。 察觉到她的情|动,谢玹松开她的唇,转而掐住她柔软的腰,沉腰挤进她的双膝间,有理有据道:“避子汤不能白喝。” “……” 容娡攀着他的肩颈,鼻息乱的不成样子,竟被他说的半点反驳之力也无。 “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满脸茫然,低哼一声,毫不犹豫地抵进最深处,嗓音潮哑,含着些冰冷的警告之意,“我说过不会利用孩子困住你,可你若再说这种话,再想着离开我,我未必不会不择手段。” 容娡哆嗦了下,狐疑地看向他,目光里隐有忌惮之色,哭腔道:“你……你才不是那种人。” 谢玹愉悦地喟叹一声,像是被她的话取悦,笑着退开一些,紧接着抵的更深。 “我从来都不是心胸开阔的好人。” 容娡急促地吸了口气,无暇同他口舌相争了。 —— 秋雨过后,天气渐凉。 距谢玹攻进皇城,已过去十余日。 贺兰寅父子荒|淫无道,作恶已久,他们这一脉昏庸的皇权倒台,对于在宫中谋生的奴仆而言,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谢玹手下有能说会道的李复举坐镇,没费多少力气,便收拢了大半人心,平定了宫中的乱子。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19节 新任国君贺兰铭伏诛,皇子贺兰铮兵败南下,巍国的皇权尽数掌握在谢玹手中。 只是谢玹未曾登基,社稷失守,国无君主,百姓免不了要民心惶惶。 盘踞在洛阳的几大世家豪族,却因底蕴深厚,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谢氏一族更是因为谢玹的缘故,丝毫没有被波及,宅邸中一派祥和安宁,风平浪静。 谢玹处理完紧要的政务后,将手中琐事交由魏学益与李复举处理,抽空回了趟谢府。 此行注定不会顺利,他几经衡量,没有带容娡同去,只带了几名暗卫随行。 谢玹进入长房地界时,几个稚子正围在学堂附近的一棵桂树下玩弹棋,谈笑声传出很远。 跟着他身后的静昙目力极佳,一眼便瞧见稚子中眼熟的那个,奇道:“大夫人怎舍得放小郎君出来了。” 静昙口中的“小郎君”,是长君谢奕与夫人前些年添的次子、谢玹名义上的胞弟,谢璟,今年不过十二岁。 闻言,谢玹的脚步微顿,往桂花树下瞥了一眼,看到那个身影后,若有所思,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他一向威严在外,那几个稚子瞧见他,难免惊慌失措,神态各异,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些畏惧。 谢璟手忙脚乱的站好,讷讷行礼:“长兄。” 谢玹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一路走到谢奕处理事务的三省堂。 三省堂门扇紧闭,守在门外的侍者们,远远瞧见谢玹如雪松般的身影走近,交头接耳一阵,连忙低声向房中的谢奕禀报。 室内沉寂,久无回应。 侍者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下。 半晌,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传出: “跪下!” 第95章 碎玉(修) 与谢奕威严的嗓音一同从三省堂扔出的, 还有用红绸包着的一截碎裂的青玉。 碎玉是半弧形的一块,像是环状玉璧的碎片。与红绸一起砸在地上时,发出丁啷闷响。 谢玹循声望向那块碎玉, 目光微微一顿。 他没有跪下,端直地站着, 腰杆笔挺, 宛若挺立的松竹。 谢奕板着脸自三省堂内走出, 目光冷峻, 脸上并不见怒火, 只有冷肃与威严。 这位统领谢氏一族、常年身居高位的长君家主, 一出现在人前, 便有一股无形的威严气息沉沉压下来,使人不由得挺直身板,不敢有半分放松之态。 谢奕的目光带着审视,犹如一把锐利的冷剑扫向谢玹:“云玠,你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允诺的?” 谢玹恪守这个诺言恪守了十几年,自然铭记的一清二楚,对答如流:“不问前尘, 不念旧魂, 舍却余恨, 修养已身,此后入谢氏门, 遵谢氏规, 为谢氏人。” 谢奕听罢, 脸色变得复杂, 看着面前自己教养出的芝兰玉树,心中起了无名火, 叱道:“既然牢记于心,又如何能做出那种有辱门风的事来!” 谢玹默了一瞬,垂下眼帘:“对不住……父亲。”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因而谢玹甚少这般称呼谢奕。 谢奕听到他这一声“父亲”不禁一愣,心情越发复杂,看向谢玹时,目光竟带上了点怀念之意,像是透过他来追忆什么人。 若非父命难违,他与阿珩为了家族利益,各自婚嫁,阿珩又怎会成为别人之妻。 云玠……本应是他的血脉。 定了定心神,谢奕沉声问:“为何毁诺?” 谢玹慢慢掀起眼帘,神情平静,眼底却微冷,不答反问:“父亲从前同我说,十七年前的祸事是因匈奴而起,可我在幽州查到了些证据,父亲并未言明实情。” 视线相触,谢奕眸光微闪,心道果然。 他叹息一声:“云玠,仇恨会蒙蔽人的心智,我不希望你被仇恨所困。你当时年岁尚小,瞒骗你是无奈之举,哪怕告诉你实情也无济于事,更会有被贺兰寅识破你的身份的风险。” 谢玹不动声色:“父亲殚精竭虑,委实为孩儿、为谢氏一族用心良苦。” 谢奕听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眉尖微蹙,鹰隼似的双眸眯起。 “篡位势必要背负千古骂名,事已至此,并非毫无转圜之地。你当知晓,区区皇室,不过是各大世家推举出的傀儡,朝堂的实权并不在皇室手中。眼下谢氏为世族之尊,只要你想,云玠,你依旧是谢氏的嫡长公子。” “你一向行事沉稳,此回实在是太过莽撞、太过心急。” “孩儿受教。” 谢玹当然清楚自己有多心急。 他原本并没打算血刃贺兰铭父子。 可,只有手握至上权力,才能给容娡想要的,才能将她留在身边,才能护得住她。 之所以逐权,是为自己,也是为容娡。 谢奕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然一凛,拧眉道:“不对。” 到底做了十余年的父子,谢奕很快便理清了谢玹行事的蹊跷:“到幽州后你并无起兵的意思,反而是容娡一入宫,你便匆匆带兵赶回。云玠,你如实道来,究竟是因何而起兵?” 这次谢玹没有回答,默然而立。 谢奕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默认的意味。 他怫然而怒,嗓音因为怒火而拔高:“你……当真是昏了头!” 冷肃的怒气当头压下,三省堂前的气氛当即变得压抑。 旁边随侍的侍者战战兢兢,跪倒一片。 谢玹微微垂首,神情看似恭敬:“父亲息怒。” 谢奕愈发怒不可遏:“以那女子的出身、地位,如何能与你相配?从前你百般相护,后来又将她囚于明彰院,我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她的性命。你怎该为色所迷、被她迷惑至此,惹出颠覆皇权的大乱子来!” 为色所迷么? 谢玹琢磨着这几个字,迎着谢奕愠怒的目光,却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不赞成道: “她无权无势,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一切是因我的妄念而起,不该推成她的错。” 谢奕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拂袖道:“好,好得很。既是你的错处,且不论其他,你顶着谢氏长公子的身份,身为谢氏族人,便要守谢氏的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想来正在前来的路上,你犯下大错,无可饶恕,当去受罚。” 静昙闻言大怒,咬牙切齿地要拔剑:“君上岂是——” “静昙。” 谢玹早先料到了眼下的局面,面色不变,悄无声息地拦住静昙。 他低垂着眼,浓长的睫羽遮住眼帘,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然而长睫之下,他的一双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暗如深渊,仿佛不小心触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丢在地上的碎玉,被谢奕命侍者拾起来,递到谢玹面前。 谢奕冷声道:“莫要忘了,玉璧之主,是替你而死!你收着它,留作提醒。” 谢玹看向那枚碎玉,不知想到什么,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伸手接过,温声道:“是。” —— 谢玹处理政务时并不避着容娡,很多时候都纵容她留在议政殿。 近几日夜里,谢玹总要缠着她不放,容娡被折腾的狠了,睡得不大好。有时犯了困,会歇在议政殿的软榻上小睡。 因而,早在谢玹与李复举商议回谢府之事时,窝在屏风后小睡的容娡,便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待其余人一走,容娡眼眸微动,心里打起了算盘,慢吞吞地挪下榻,伸手环住谢玹的脖颈,偎在他怀里,央着他带自己同去。 她才睡醒,说话时鼻音很重,嗓音软浓。 像是在撒娇。 谢玹揽住她的腰,垂眸看向面前铺陈的纸张,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没同意。 容娡原本心怀希冀,见状,有点儿不高兴。 她又娇声软语地央求他好一阵,谢玹依旧态度坚决,只摇头道:“此回不行。” 容娡心中当即就来了火,气冲冲的推开他,一个字也不想同他多说了。 因而连谢玹何时出的宫都不清楚。 这些时日两人一直同床共枕,入寝时谢玹不在,容娡反倒有些不大习惯,好半晌才入睡。 然而次日一早,容娡晨起后,发现身旁的被褥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谢玹彻夜未归。 月昙宫外面多了许多兵卫,静昙不在,另一名叫镜明的暗卫守在宫殿外。 容娡观察了一阵,知晓谢玹应是昨日离了宫。 算盘落了空,她不免心中忿忿,腹诽谢玹两句。 宫里没什么有趣的地方,谢玹又不在,容娡无处可去,只好回殿对镜描妆。 涂口脂时,她余光不经意一瞥,竟意外发现妆台上竟放着玉玺,顿时一愣。 玉玺通身净澈如雪,形状方正,雕刻着复杂的纹路,顶上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 龙身|下的四个棱角,因为历年久远而磨损的稍显圆润,其中有一角缺了一块像指甲盖那么大的缺口。 上回容娡并未细看这东西,此刻不禁有些好奇,见寝殿中没旁的人,便新奇地伸手摸了摸。 手感很奇异。 不知谢玹为何将此物放在这里。 容娡摩挲着那道缺口,忽地忆起,先前有宫人同她说过,先太子瑄不愿降敌,抱着玉玺从迦宁塔上一跃而下。 这缺口,不会是那时摔出的罢? 眼下没人能解答她的疑问,兴许只有谢玹才知道答案。 血河之役时,谢玹年纪多大? 五岁?六岁?无论几岁,总归是个年幼的孩童。 容娡的心里忽然浮出些没由来的异样感。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0节 她发现谢玹身上有许多谜团,她其实对他了解甚少。 这个认知不禁让她有些心烦。 她胡思乱想一会儿,越发心乱,便放下玉玺,分心去做旁的事了。 — 过了大半日,天色将晚未晚时,谢玹还是没回来。 只是回趟谢府,哪至于花这样久的时间,这不大像谢玹的行事作风。 用晚膳时,思及谢玹,容娡的眼皮莫名的跳了起来,胸口也隐隐不适。 她心中不安,有些按捺不住,便去问守在殿外的镜明:“你们君上缘何迟迟不归?” 镜明遥遥看向宫外谢府的方向,一脸冷漠:“卑职不知。” 容娡拧起眉头,想了想,又去找了白芷。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很想见到谢玹。 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身上独特的冷檀香,想念他的手、他的眼眸。 分明他不在时,她会自在许多,可他总是时不时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坐立难安。 “……我有些想谢玹。”她立在白芷面前,嗫嚅半晌,别别扭扭道,“你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白芷正欲调笑她,瞧了眼天色,也有些不安,便亲自前去查探。 容娡便回了月昙殿。 等待的期间,心里越发焦灼,不由得在殿前来回踱步。 约莫大半时辰后,白芷折返回来,三步做两步飞跨至容娡面前,脸色差的吓人:“奴不曾见到君上,只知君上现今正在戒律堂受罚。” 容娡听罢,脸色已不大好:“他们拦着不让你见谢玹?” 白芷颔首:“戒律堂周围守着许多护卫,族老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见状,容娡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那些族老好生猖獗,以谢玹如今的身份,他们怎敢施以惩戒!” 又问镜明:“谢玹离宫前可同你说过去谢府是因何事?” 镜明摇头。 白芷却似想到什么,眸光闪了闪,斟酌着道:“奴不大确定,但兴许是因十几年前的旧事。” 容娡没多问是什么事,咬了咬唇,小声道:“谢玹会不会有事?我想去见一见他……” 她目露担忧,话音里隐约带着恳求。 白芷与镜明对视一眼。 后者道:“谢府那边可能要生变故,奴带人陪娘子去一趟。” 容娡点点头,跟着白芷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提着裙摆哒哒回了趟寝殿,将玉玺和菩提手持揣在袖中,一同带去谢府。 第96章 却妇(修) 容娡到谢府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漆黑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星子,弯月散发着朦胧的浅蓝色光晕, 与谢府门前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一比,便显得微乎其微, 衬的偌大的府邸愈发冷清。 容娡走下马车, 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后知后觉有些冷, 拢了拢衣领, 从侧门进入谢府。 侧门离四房地界近, 容娡心里惦念着母兄, 便寻了个借口,先行回了晴菡院一趟。 然而,以往在这个时辰一向灯火通明的晴菡院,眼下却漆黑一片,只有偏房里亮着一盏如豆的烛火,院门前无人看守。 容娡心中疑惑,左右张望一阵, 出声唤人。 过了许久, 偏房的灯亮起, 佩兰遥遥应了一句,提着灯笼快步走到她面前, 惊喜道:“娘子!” 容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看向两侧漆黑的居室:“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我母亲与兄长呢?” 佩兰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 容娡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便见佩兰的眼睛被摇曳的灯笼光映得忽闪, 好半晌,欲言又止:“夫人与郎君……前些时日被郎主接走了。” 容娡一愣:“父亲?” 佩兰点头, 支支吾吾道:“正是,奴婢……奴婢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郎主遇难后,似乎另投了明主。北地的叛军攻入皇城后不久,郎主便来了谢府,连夜将夫人与郎君接走,现今应是回江东了。” 还有些话,佩兰犹豫了一会儿,没说出口。 郎主与夫人只顾着自己逃亡,没管在宫中无法脱身的容娡,连封信都没留给她。 故而这一番话,佩兰说的小心翼翼,觑着容娡的脸色,生怕会惹得她心里不舒坦。 容娡听罢,抿紧了唇。 她心里反而没有太意外。 佩兰的话里,没提到家人为她着想的半个字。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血亲,谁都不愿意为她冒险。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总是被抛下。 仔细想来,他们的做法也算无可厚非。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首要之事自然是保全自己。 换做容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以己为先,抛下别人。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失落。 她忽然意识到,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人非她不可。 她从来都是被抛下的那个。 容娡如鲠在喉,心头酸胀,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垂眸默然半晌,她收敛心神,极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从四房通往戒律堂,要经过三房的地界。 其中有一条鲜有人迹的偏僻小路,比旁处守卫要少些,是从前谢玉安受罚时,谢云妙悄悄言于容娡的。 走大道势必会被族老阻拦,眼下容娡若想去戒律堂,只能绕行这条小路。 天色完全黑透,四周的光源只有白芷手里提着的灯笼,朦朦胧胧的,勉强能照亮路两旁黑黢黢的树丛。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回荡在阒寂的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容娡许久不曾外出,衣裳穿的有些少了。没走多久,便被风吹的打了个哆嗦,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话本里的鬼怪故事,霎时觉得周围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很是可怖,连忙往白芷身侧靠了靠。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幽暗的路上,忽地冒出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黑影嗤笑一声:“就知道你会来。” 容娡定了定心神,凝眸望去,辨认出这团黑影是谢云妙,便走近她,笑着问安。 谢云妙瞥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树丛,语气生硬:“你随我来。” 容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树丛后有个凉亭。 这是要有话同她说的意思了。 凉亭前的石灯亮着,柔和的光芒映亮半枯的草丛。 容娡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跟着谢云妙绕过树丛,这才看见亭中还有一人,像是在此处等候她许久了。 她心念微动,遥遥行了一礼:“三郎君。” 谢玉安起身回礼:“容娘子。” 谢云妙瞅着他们二人,翻了个白眼,扯着一脸警惕的白芷走远几步。 谢玉安走出凉亭,朝容娡走近两步。 石灯发出浅淡的橘黄光晕,映亮他的半边衣衫。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容娡悄悄打量着他,一时没想出他找自己所为何事,便没有贸然出声。 互相问过安后,谁也没再开口。 容娡等的有些不耐烦,正要寻个借口辞别,谢玉安许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开口道:“容娘子且慢。” 容娡只好止步。 谢玉安走到容娡面前,整张脸红的像是要滴血,磕磕巴巴道:“你、你随我离开吧!” 容娡疑惑:“什么?” 谢玉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掏出一把地契塞进容娡手里。 “我知道了去岁长兄……国师把你关起来的事。如今他手握大权,必然会再次强迫你。我还算有些积蓄,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远走高飞躲起来,找个小城住下,从此远离是非之地,安稳度日。” 容娡总算明白了谢玉安的来意。 他这是要带她私奔! 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说出这种看似为她考虑、实则只会将她害惨的话! 她才不要跟他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容娡心下不悦,脸色冷了几分,将地契还给他:“我不情愿,郎君慎言。” 谢玉安的神情显而易见变得慌乱,旋即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介意我有婚约?与王氏女的婚约我这几日正在设法解除,容娘子不必为此忧心。” 容娡拧起眉头:“不是。” “那……那是为何?是因为长兄?他的确令人忌惮……不过,他如今弑君篡位,是谢氏一族的罪人。若娘子肯出面指认他曾经做过的不光彩之事,没准儿各大世族能借此来打压他,届时他必然会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娘子的去处。” 容娡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些古怪的不适,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谢玉安陷入自己的设想中,没注意到她古怪的神情,滔滔不绝:“……自此他从神坛跌落,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也不必隐居于世……”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1节 容娡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拧紧眉头,打断他的话,没好气道:“郎君请回罢。谢玹并无不光彩之处,我没什么可指认的,也绝不会跟你走。今日我便当郎君没来过。” 谢玉安愣住,满脸难以置信:“你不恨他?他对你做了那般过分的事,夺去了你的清白,难道你不想看着他斯文扫地、声名狼藉?” “所以郎君今夜前来寻我,是觉得我没得选,只能没名没分的同你私奔,合该躲藏度日?” 容娡忽然明白谢玉安的话语里,那种断定她会同他离开、令她不适的底气来自何处。 不过是因为劳什子的名节,揪着她与谢玹已有了夫妻之实不放,进而以此束缚住她。 虚伪。 他谢玉安未免有些太过理所当然了。 不知怎地,容娡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心里的那点耐性荡然无存,“郎君慎言,我并不想。” 她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勉强忍下讽刺的话,一字一顿道: “我想看着他始终高坐神坛之上,始终一尘不染、渊清玉絜。 “我要他功德圆满。 “我要他在神坛上便爱我。” 她绝不会看着谢玹落魄,落到任谁都能踩上两脚的地步。 谢玉安本欲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面色不虞,也明白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满脸懊恼之色:“我不是那种意思……娡儿,你当明白,我一直以来都倾慕你,哪怕你身死也不曾消减半分,对你的心意未必会比谢云玠少。你不如再稍作考虑……” 容娡几乎要冷笑出声,半点儿不想同他多费口舌。 深夜私会,多说下去只会惹是生非。 她不想节外生枝,便垂下眼帘,假模假样地黯然道:“对不住……我不能连累郎君,不能随你一走了之。” “三郎君请回罢,你我异轨殊途,不必再相见,日后珍重。” 说完后,容娡对不远处的谢云妙颔首示意,没有半分犹豫,转身离去。 脸色在转身的那一刹彻底沉了下去。 今日谢云妙虽帮着谢玉安与她私会,但见她除了不耐烦没有别的情绪,只怕还不知道,她的好兄长对她说了什么。 容娡算是看明白了,谢玉安未必是真心实意的倾慕她,只不过是听多了假话,陷在她曾经捏造的假象里,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附属于他罢了。 …… 而谢玉安目送她的窈窕的背影离去,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原以为今夜之行,容娡定会对她感激不尽,反倒是他自己犹豫不决,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为了一个女子割舍家族的荣华富贵。 万万没想到,眼下处境艰难的容娡,竟会拒绝与他私逃。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乱成一团浆糊。 一时忘了提醒容娡,今夜莫要往戒律堂附近去,大夫人或许会在今夜对谢玹动手。 想起这件事后,谢玉安一个激灵,立即便想追上前告诉容娡。 紧接着,他忆起容娡方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哪怕他加以提醒,容娡大约也不会不去寻谢玹。 他面色一僵,猛地刹住脚步。 —— 即便是谢氏的族老,面对如今有弑君之权的谢玹,也颇为忌惮,因而并未罚他重刑,只罚他抄写经书。 府中唯一的佛堂,去岁被谢玹烧毁,因着众人误以为容娡被烧死在佛堂里,便一直不曾重建,荒废在那处。 族老们只好将谢玹关在戒律堂。 戒律堂门前守卫森严,便是连偶尔的一只鸟雀飞过,都会引起侍卫的警觉。 整座堂内,皆是一派死沉沉的静寂,只有谢玹所在的那间禁室点着灯,偶尔有窸窣的翻书声。 谢玹背对着窗,跪坐在蒲团上,身形如松,烛光下的清峻面容泛着白玉般的光泽。 他垂眸看着案上铺陈的经卷,抬手欲翻开下一页纸。 然而就在同一刻,他的身后的窗牗传出窸窣的声响,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接近禁室。 谢玹翻书的动作一顿,手腕一转,藏在案下的霁雪剑倏地出鞘,雪白的剑身在空中划出半圆弧,锋利的剑尖直指身后人。 然而那剑势却蓦地一滞。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容娡娇若桃花的一张脸。 剑尖离容娡的鼻尖不过半尺远。 “……哥哥?” 凌厉的剑气将容娡鬓边的碎发掀的乱飞,她吓得瞳仁微缩,整个人保持着跨|坐的动作,僵在窗棂上,小声埋怨:“你吓死我啦!” 谢玹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她。 他匆匆收了剑,将容娡抱下来:“我不知是你。” 容娡“哼”了一声,不满地嘀咕:“连我都认不出来,白同床共枕了那么多时日。” 谢玹轻笑,搂着她的腰,将她散开的碎发挽到耳后:“你总爱翻窗。” “门外守着那么多人,不翻窗如何能见到你?你……” 说着说着,容娡忽然意识到这人是在拿从前的事取笑她呢。 她恼怒地瞪他一眼:“不许笑我!” 谢玹笑着将她抵到墙角,低头吻她:“好,不笑你。” “……唔!” 容娡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齿关被他的唇舌撩拨开,余下的话尽数破碎在交|缠的舌尖。 不知过了多久,待唇瓣分开时,容娡眼里已盛满潋滟的水光,娇躯软的没骨头似的偎在谢玹怀里。 他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她嗅着冷檀香,顿觉安心不少。 谢玹没问她为何来寻他,只搂着她坐到灯下。 容娡也没多解释。 见到他就好,有些话不必说太清。 案上放着许多抄好的经书,容娡自然识得谢玹的字迹,翻看了两眼,不禁咬牙切齿道:“他们怎么敢罚你!” 谢玹不甚在意。 容娡话语里有着不加遮掩的袒护之意,他听得眉宇间的冷峻一点点消融,神情多了几分愉悦之意。 心情显而易见的好。 谢玹把玩着容娡的发梢,如玉的长指,将她松散的发髻拆开,专心拨弄她柔顺的长发,说话时喉结微微的滑了滑:“头发上怎么沾了这么多水珠。” 容娡想了想,许是走在树丛间沾到的:“应该是树上的露水。” 谢玹抚开那些露珠,持剑抚琴的手,穿过浓密的发丝,为她绾了一个新的发髻。 时辰不早了,绾好发后,容娡接连打了数个哈欠,在谢玹怀里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歪歪斜斜地枕在他腿上。 才梳好的发髻,转眼间便被她枕乱。 谢玹眸中含笑,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睡罢。” 烛火氤氲,满室缱绻。 谢玹定定地注视着容娡乌黑的发顶,过了许久才挪开视线,继续去翻案上的经书。 容娡闭着眼安静了会儿,忽然扯住谢玹的衣袖,娇声软语地撒娇:“哥哥,我睡不着。你念话本给我听嘛。” 戒律堂哪里来的话本? 谢玹略一思忖:“没有话本。不是说要睡了?听经书或许会快一些入睡。” 容娡撇嘴:“那好吧。” 谢玹看向面前的经书,翻开有典故的那一卷。 “长老目连,得罗汉道。本妇欲从之,盛服庄严,欲坏目连。目连即说偈言:“‘汝身骨干立,皮肉相缠裹,不净内充满,无一是好物。凡愚所贪爱,智者所不惑。我心如虚空,一切无所著,正使天欲来,不能染我心。’” 容娡听得入神,愈发没了睡意,似懂非懂地问:“说的是这个叫目连的人,修成罗汉后,他出家前的妻子盛装打扮和他见面,想引诱他嘛?” 闻言,谢玹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视线滑过她潋滟的眼,神情有些不自在:“……嗯。” 容娡“嗯”了一声,支起身,瞥了眼成堆的经书,狐疑地看向谢玹。 “哥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 “修佛道的目连。”容娡指了指谢玹,又指了指自己,“盛装前来的女子。” “你是不是,故意念这个典故给我听。”她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放慢语速,“暗示想与我同房。” 谢玹的薄唇微微抿起:“……不是。” 真的是巧合。 容娡不大信,依旧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 这人的面庞迎着烛光,神情一如既往地空净明淡。然而他的眼底映着她小小的身影,清峻的眉眼间因而多了几分和沐的温柔。 愈发显得神姿高彻。 “其实也不是不行。” 容娡发现自己没办法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她直勾勾地盯着谢玹的脸,往他面前挪了挪,仰面亲了亲他正在微微滑动的喉结。 “就是此处……外面守了太多人,他们可能会听到。” 谢玹忍无可忍,捂住她的唇,沉声道:“容娡,你知不知羞的?” 第97章 明月(修)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2节 侍卫大多守在戒律堂外, 堂内没什么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安静的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偶尔有几声微弱的秋虫鸣叫,穿透茫茫月色下的寂静。 禁室里只有他们二人, 谈话绝不会被第三人听到。 容娡瞧着谢玹, 莫名觉得有趣。 不过是说两句撩拨的话罢了, 更亲密的事, 他们都曾做过不知多少回, 又何来什么羞不羞之说。 谢玹的话里带着些恼意, 隐约有从前那个坚贞的正人君子的影子, 与床笫之间的他判若两人。 容娡琢磨了一下,发现即便谢玹再怎么不乱处惊不变、游刃有余,只要她没羞没臊的大胆撩拨,这人还是会乱了阵脚,不再从容不迫。 就好似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没办法抗拒谢玹的蛊惑那样。 她眨了眨眼,将谢玹从头到脚打量一圈, 忽然狡黠的笑了笑。 谢玹微微蹙眉:“笑什么?” 说完他便立即意识到, 容娡被他捂着嘴, 自然没法回答。 容娡的脸很小,他的手轻而易举便能遮住她大半张脸, 只露出清丽的眉眼。 她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失言, 一双没被遮住的眼, 滴溜溜的转了转, 睨了眼他的手,又看向他的脸, 眼底笑意更甚,隐约闪着戏谑之意。 谢玹又怎会看不出她那明晃晃的意思,薄唇的唇角,在容娡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他阖了阖眼,正思索着是否要将她的眼一同捂住时,却忽然感觉掌心一热。 覆在容娡唇上那只手的掌心,被她温热的舌尖碰了碰。 准确来说,是舔。 带着一种亲昵与讨好的意味的舔舐。 只极轻的一下。 有点儿细微的痒。 谢玹的睫羽却忽然颤了颤,仿佛被烫到一般,手背上青筋猛地一绷,飞快收回手。 容娡的小伎俩得逞,几乎要得意笑出声。 她挪了挪腿,状似乖顺地跪坐好,歪了歪脑袋,却是在明知故问地挑衅,轻快道:“怎么了哥哥?” 谢玹深深地看她一眼,神情不辨喜怒,只是气息变得有些不稳。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上面沾着极其细微的一点水痕,在烛光下泛着粼粼光晕。 好似仍残留着舌尖舔过时的触感。 谢玹的眼底黯了黯。 沉默一瞬,他若有所思地睨向容娡的腰腹,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这般不知分寸……前夜是如何哭着讨饶,可见是忘干净了。”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然而容娡听完后,面色却猛然大变,手忙脚乱地往后躲,离他远远的。 动作之慌乱,险些撞翻了桌案。 ——就好像只要慢一下,她的脚腕便会如前夜那般,被一双铜浇铁铸的手牢牢扣住,不顾她的哭求,将她攥着扯回去。 谢玹在床笫间对她的掌控欲,总是分外的重。 容娡是仗着他们如今在戒律堂,料想谢玹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才敢有恃无恐的撩拨他。 她可没想当真将自己赔进去。 她还是要脸面的。 匆忙之间,几卷经书哗啦啦滑落在地。书案的一角硌到了容娡的背,她痛的闷哼一声,小脸皱成一团。 谢玹蹙眉:“撞到了?过来,让我看看。” 容娡反手揉了揉背,警惕地看着他:“不用。” 见她如临大敌,谢玹的眉尾挑了挑,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容娡退到簟席的另一侧,离他有段距离。但谢玹肩宽腿长,只微微倾身,手指便够到了她的脚。 绣鞋被容娡随意踢到了旁处,她脚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绢袜。因为方才慌乱的后退动作,被裙摆遮住的纤细小腿露出一截,嫩藕似的白。 谢玹五指收拢,圈住她的脚腕。 烛光下,他的发丝流漾着珠玉般的光泽,熠熠生辉,整个人宛若一尊玉像。 然而如玉的长指,却攥住她的一只脚腕,双眼略显危险的眯起,语气低沉:“姣姣,你应最是知道,我从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经不起你的撩拨。为何还来招惹我?” 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心想,他终究做不了目连,修不成无情无欲的罗汉。 她不必刻意做些什么,便能毫不费力地拨动他的心弦。 我观汝之净,如见五色旌。 饰汝以珠璎,姣好如画屏。 姣姣入我心,始觉欲与情。 正如明月来,意乱为卿卿。* 她是他的妄念,是他的六欲七情。 他乱了一向清净的心性,乱了一贯尊崇的道。 坠入她的万丈红尘中,甘愿成为从前他认为是愚蠢的俗人,对她存有贪婪的爱|欲。 岿然不动的定力,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禁室里安静下来,气氛却变得黏腻,空气里仿佛攒着夏日午后将落未落的一场雨,潮热而闷。 手中拢着的脚腕不安的动了动,谢玹回神,见容娡咬着下唇,面颊微红,不复先前的嚣张气焰,哼笑一声:“方才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不说话了?” 容娡连忙可怜巴巴的讨饶,边说边觑着谢玹的脸色,试探着想将脚收回。 “我错了哥哥,方才我那是猪油蒙了心,一时昏了头,并不是有意的。我不该撩拨你的哥哥,我知错了,我们不能在这里……” 室内黏糊糊的气氛,被她一连串往外蹦的话打破。 谢玹捏了捏她脚踝处突出的骨头,试图让她安分些,又是一声哼笑:“伶牙俐齿。” 容娡从善如流:“哥哥教训的是。” 脚腕上的触感有些痒。 被人攥住这处的滋味并不好受,犹如被掐住命脉一般令人担惊受怕,容娡总疑心谢玹下一刻会把她扯过去。 谢玹却没了旁的动作,只若有所思的摩挲着她的脚腕,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缓缓抬起眼,清沉的视线直直望进容娡眼底:“你今日,为何来寻我?” 容娡没想到他会转而问她的来意,张了张口,脑袋却好似生了锈,说不出话。 谢玹含笑将她往身前扯了扯:“嗯?” 容娡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对白芷说的那番想念谢玹的说辞,莫名有些难为情。 半晌,只好先用揣在袖中的玉玺当托词:“你久久不归,我怕你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便想着将玉玺给你送来。” 她献宝似的用双手托着玉玺,不知怎地,谢玹扫了一眼后,神情忽然冷了几分。 他淡声道:“玉玺于谢氏而言,不甚有震慑之威。” 容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说不准能派上些用场嘛。” 谢玹“嗯”了一声,又问:“只是因为这件事?” “什么?” “只是因为要送玉玺,所以深夜前来寻我?” “……是啊。” 谢玹眯了眯眼:“若只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亲自前来,随意遣个暗卫送来即可。” 果然还是被他看破了。 再说下去,只会显得她欲盖弥彰,然后被他揭开她的真实意图。 容娡面颊发热,愈发难为情,便打了个哈欠,糊弄道:“这样要紧的东西,只经我手总要放心一些。——我有些困倦了,哥哥……” 她努力夺回自己脚腕的掌控权。 谢玹抿了抿唇,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上前近了她的身,单腿抵开她的膝盖,琥珀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虽未明说,但俨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 二人的视线在烛光里碰撞、进而对峙。 容娡轻轻叹了口气,率先别开眼,败下阵来:“我担忧你,实在放心不下,便来寻你了。” 话音将落,谢玹的神情便缓和许多,显然是被她的话取悦到了。 他颔了颔首,含笑道:“我知道了。” 而后展臂将她搂进怀里:“睡罢。禁室简陋,并无枕榻,只好委屈你将就一晚了。” 容娡偎在他肩头,摇摇头:“不碍事的。” 她幼时独自待在花园里席地睡了一整晚都无人来寻,眼下这点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再者,她这不是正枕着谢玹么? 窗外月影西移,夜风微凉。 时过三更,人定声疏,禁室内一片安谧。 谢玹将烛光拨暗了些,容娡阖上眼,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睡意朦胧时,她感觉谢玹将外衫披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当真只是因为担忧,而不是因为想见我么……” 语气又轻又低,莫名有些失落。 清磁嗓音入耳,容娡的心尖好似被轻轻抓了一下。 也不知怎地,她仿佛被蛊惑了,鬼使神差地抓住谢玹的衣襟让他低头,而后仰起脸,对准他的唇瓣重重吻了一口。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3节 “啵”的一声。 容娡的脸颊烧起了一团火。 她的眼睫颤了颤,声若蚊讷:“……想的。” 想见你的。 想方设法、深夜前来,只是因为想你。 只是因为想见你。 她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实在是难为情,索性连眼都没睁,吻过谢玹后,便屏着呼吸装睡。 谢玹一动不动,怔了许久。 长睫下的眼底,翻涌着浓郁而汹涌的情绪,原本浅色的瞳仁,沉聚成极致的幽黑。 良久过后,谢玹偏头,无声的笑了下,轻轻在容娡的颊侧落下一吻。 ——凡愚所贪爱,智者所不惑。 他愿为愚者。 他对容娡的贪欲,从来都不仅仅是满足于将她留在身边而已。 —— 拂晓时,窗外飘起了雨。雨丝渐密,滴滴答答敲着屋瓦。 天幕上堆积着的乌云沉沉下压,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不知为何,戒律堂内的灯火尽数熄灭,透不出一丝光亮。雕梁画栋的屋檐下,熄灭的灯笼吱呀摇晃,阖堂内外,有种反常而古怪的死寂,房室皆是一片漆黑,仿佛被浸在墨团里,伸手不见五指。 飘摇风雨中,唯有禁室的角落里,点着一盏如豆灯火,眼下那烛火正随着飘零的雨声摇晃,听得人心里愈发不安。 不知雨下了多久,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响起时,谢玹倏地睁开眼,侧目看向门外。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分明没有半分睡意。 与此同时,房顶的瓦片亦有异响传出。 ——并不是雨水冲刷檐瓦的声响,而是因为人为踩踏而发出的咔嚓声。 容娡伏在谢玹膝上,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仍在熟睡,呼吸清浅而均匀,身上盖着的外衫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谢玹将手搭在她的腰上,神情略有些无奈,默默叹息一声,在心里说了句对不住。 也不知为何,遇到刺杀时,容娡总会在他身旁。 总是跟着他吃苦头,也怨不得她从前埋怨。 想取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敢在谢府之内动手的人…… 那位长君夫人,他如今名义上的母亲,知他身份有异,自然要除去他这个……妨碍幼子前程的“嫡长子”。 谢璟有一位好母亲。 短短几个呼吸间,窗棂便在谢玹的注视下被人破开了。 刺啦的破窗声打破戒律堂内的死寂,谢玹凤眸微眯,一把捞起容娡,用一臂将她牢牢搂在怀里,飞快后退几步。 另一手持着未出鞘的霁雪剑,挽了个凌厉的剑花,而后挑起面前的经卷,蓦地袭向那名率先破窗而入的刺客—— 冰凉的风雨争先恐后涌入房中,近窗处挂着的经幡猎猎作响。 经卷带着凛冽的剑势,刺向大开的窗扇。黑衣刺客身形一滞,抬剑格挡,却反被飞起的经卷惊得后退,稍顿一瞬,才“刷刷”将它们劈开。 纸屑纷飞。 霁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剑尖泛出幽蓝的冷光。 谢玹怀里的容娡,被突如其来的惊变惊醒,吓得一个激灵,发着抖呜咽一声,抓紧谢玹的衣袖。 谢玹戾气稍敛,安抚地拍了拍她,余光扫向聚在门窗外影影绰绰的黑影,神情变得极冷,宛若覆上了霜雪。 “宵小鼠辈。” 他寒声道。 “你们,吵到她睡觉了。” 第98章 引颈(修) 容娡睁开眼时,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室内唯一亮着的那盏烛火,早就在窗棂大开的那一瞬遽然熄灭。周遭陷入令人恐慌的漆黑中,再不见一丝光亮。 潮湿的寒风不断从破损的窗牗灌入, 冷的容娡直打哆嗦,忍不住瑟瑟发抖。 却也因此将她浑浑噩噩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些。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 发现能感觉到疼痛, 并不是在做梦, 顿时心下一沉, 人也彻底清醒了。 谢玹几乎在同一时刻便察觉到她的情绪, 温声安抚:“别怕。” 容娡攥紧披在身上的外衫衣领, 揉了揉眼,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她瞥了眼窗外的人影,哪里还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忍不住没好气的埋怨:“怎么每回和你在一处,总能遇见这种事。为何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你的性命,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谢玹听了她这番饱含怨气的话后,嗓音里却带了点笑意:“没睡醒?” 容娡闷闷不乐,鼻音浓重:“……嗯。” “眼下是不能再睡了。” 谢玹拢了拢她身上的外衫, 忽然含笑道, “睡得那样香, 我本以为你要再迟一些才会醒。” 说的好似她多娇气似的。 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她又不是聋子, 如何会沉睡不醒! 她有那么贪睡吗! 容娡磨了磨牙, 不作声了。 谢玹观她反应, 无声的笑了笑。 这些被指派来的刺客, 原本是要趁夜深人静时偷袭,他们显然没想到, 谢玹在这个时辰竟然是清醒着的,一时很是忌惮,踟蹰着不敢上前。 僵持片刻,有人低喝一声:“还愣着作什么,杀!” 这一声落下,黑暗中响起了齐刷刷的拔刀声,刮得人耳膜生疼。 饶是容娡并非第一次经历这场景,也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连忙攥紧藏在袖中的暗器,担忧道:“哥哥,你当心些……” 尾音发颤,显然是害怕了。 谢玹将她护在身后,手中霁雪剑铮然出鞘,沉声应道:“跟紧我。” 剑鞘当啷落地,霁雪剑的剑尖划出一道雪白的剑光,劈开浓黑的夜色,与刺客的兵刃相接在一起。 “锵”的一声—— 锋利的刀刃碰撞在一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容娡躲在谢玹身后,模模糊糊能瞧见些战况。 她屏气凝神,生怕自己拖累谢玹,不敢有半点儿分心,看的揪心不已。 刺客既然能潜入谢府,在戒律堂对谢玹出手,如此有恃无恐,想来定是得了谢府中某位位高权重之人的授意。 ……会是谁呢? 容娡忽然想到,昨夜她翻窗来见谢玹时,谢玹剑不离手,险些将她误以为是刺客而误伤她,应是对有人欲谋害他之事有所预料。 想到此处,她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安定一些。 不待容娡细想,短短眨眼间,谢玹已与冲上前的刺客交手了数个来回。 锋利的兵刃重重碰撞在一处,铮然锐鸣后,又在转瞬间再次相击,几乎要迸出火花。 容娡粗略数了数人影,约有二十多个。对方人数众多,天色又暗的难以视物,她不确定谢玹能不能应付得来,只得小心翼翼躲在谢玹身后,生怕自己拖了他的后腿。 谢玹倒是气定神闲,手腕翻转,不紧不慢地将刺客刺向他心口的剑击飞,霁雪剑剑尖一转,紧接着便将那个刺客击退。 其余刺客见单打独斗不敌谢玹,立即三五成群,一窝蜂地齐齐上前围攻他。 容娡眼睁睁地瞧着一柄刀锋以一种刁钻的角度砍向谢玹的颈侧,吓得呼吸一紧,险些尖叫出声。 谢玹反手拽住容娡的手腕,护着她往一旁退了几步,而后淡然地偏了下头,从容地避开刺向他的那柄刀锋。 刺客偷袭不成,恼羞成怒,怒喝一声,提刀再次砍向谢玹。 只是不待谢玹出手,容娡忽然听到“咻咻”两道破空声,倏地刺破雨幕。 下一瞬,那扑过来的刺客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门外传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数不清的兵卫踩着积有雨水的青石板而来,将地面踏的嗡嗡发颤。 转瞬之间,密密麻麻的火把,点燃漆黑的夜幕,将禁室前的空地映亮。 静昙立在兵卫前面,挥了挥手,弓箭手立刻会意,张弓射箭。 箭如雨落,痛呼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静昙迎上前:“君上!” 谢玹挥剑击退刺客,淡声道:“孤无事。” 熄灭的灯笼与烛台接二连三亮起,禁室前一时亮如白昼。 静昙提剑杀出一条血路,待走到谢玹跟前时,忽然发现藏在他身后的容娡,狠狠吃了一惊,错愕道:“容娘子怎么在此?属下护送你们离开!” 跟在静昙身后的几名兵卫手起刀落,迅速抹了几个刺客的脖子,霎时便血肉模糊一片,场面血腥不已。 谢玹眉心微蹙,一把掀起披在容娡肩头的外衫,将她兜头蒙住,遮住她的视线。 他侧身避开迸溅的血花,没过多解释,只言简意赅道:“记得留几个活口。” “属下明白。” 静昙抬剑挡开一个扑过来的刺客,飞身捡起霁雪剑的剑鞘,递给谢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4节 谢玹收好剑鞘,护着容娡从另一侧的门离开。 虽然谢玹的动作很快,但容娡方才还是不小心瞥见了一眼血腥的尸体。 她被唬的不轻,一颗心扑通扑通急跳,忍不住抓住谢玹的手,不安的唤:“云玠哥哥……” 这个称呼仿佛覆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谢玹听后,身上翻涌的戾气渐渐平息,将她搂紧:“我在。”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出了房门后,血气变得淡了些,可被雨水一浇,便混了潮湿的土腥气,愈发难闻。 容娡不能视物,但敏锐的听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正快速地朝他们追来。 谢玹在她察觉的同一时间回过头。 他提剑反手刺中刺客的膝盖,那人吃痛,膝盖弯下去,却仍不死心,喘着粗气发了狠扑上前与他缠斗。 谢玹面露不耐,抬剑击飞他的刀,刺客却忽然阴恻恻的笑了一声,目露狠色,蓦地从靴中抽出一枚匕首,飞身刺向谢玹身侧的容娡—— 此人一路跟踪谢玹二人,必然看出谢玹极其在乎身旁的容娡,偷袭她虽为棋出险招,却着实有效。 他分明是在赌,赌谢玹绝不会让容娡伤到分毫。 就在匕首堪堪触及容娡的一瞬,谢玹长眸微眯,侧身替她挡了这一下,任由匕首的利刃刺破他的手臂。 他平静地站在容娡身前,不待此人再有动作,几乎在同一刻,便用霁雪剑刺穿这刺客的胸膛。 刺客倒在泥水里,粗喘声骤止,四下里忽然显然寂静。 容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听见没了缠斗声,她便往谢玹怀里偎了偎,小声问:“结束了?” 谢玹收回剑,淡然的“嗯”了一声。 容娡松了口气,想了想,由衷赞道:“云玠哥哥,你好厉害!” 谢玹垂眸看向身前泛着涟漪的水洼,含笑道:“这句话,若是你肯在榻上说,兴许我会更愉悦些。” 这人在榻上和榻下的反差太大,容娡最听不得他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话,羞恼不已:“……谢玹!” 谢玹回神,极轻的笑了下:“先离开。” 容娡欲将蒙在头顶的外衫扯开,谢玹却不赞成的按住她的手:“雨还在下。” 容娡不想狼狈地淋一身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好。” 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距容娡醒来已过去了许久,天色渐渐明亮。 下过雨的地面格外湿滑,容娡走的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脚下。 途径一处积着水的水洼时,许是怕她滑倒,谢玹揽紧她,扶了一把她的手腕。 有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到容娡的手上。 那水珠却不是冰冰凉凉的,而是温热的,带着人体温的温度。 容娡一愣:“你是不是受伤了?” 回答她的是谢玹极淡定的嗓音:“没有。” 揽在她身后的手松开了。 容娡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她才不信他的话,一把揭开头上的外衫,凝眸看向他。 谢玹抿紧唇,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 但这并不能够阻挡容娡的视线。 她看见,谢玹左臂雪白的衣袖湿了半边,手肘上方破了一道口子,被雨水冲淡的血色,大片大片晕湿衣料,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往下落。 偏偏这人还一脸平静,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先行安抚她:“不碍事。” 容娡气得磨了磨牙。 她只稍微一想,便想通谢玹是如何受的伤。 先前她一直盯着谢玹,没瞧见他受伤,这伤只会是方才她看不见的时候伤到的。 她那会儿隐约能感觉到有一道阴狠的剑气袭向她,只是还没躲,便被谢玹挡下了。 谁让他帮她挡剑了,万一剑上有毒怎么办? 她并不值得他用性命来保护。 蠢死了。 再开口时,不知是气得还是心疼的,容娡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儿哭腔:“这就是你说的没受伤?” 谢玹轻叹一声,略显无奈地看着她:“别哭。” 容娡用力抹了把眼尾渗出的泪,没好气道:“我才没哭!”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酸胀的厉害。 戒律堂离谢玹的明彰院最近,容娡虽然有点儿生气,但到底惦念着谢玹身上的伤,顾不得计较那处是曾经囚禁她的地方,与他一同回了明彰院一趟。 好在伤口并不深,那刺客也并未在短剑上染毒,只需简单上药包扎。 容娡检查完伤口,松了口气。然而为谢玹上药时,看着血肉淋漓的伤口,还是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你分明是知晓有人要对你动手,缘何引颈受戮,甘愿留在戒律堂受罚?你可知是谁要取你性命?” 谢玹沉默良久,垂下眼帘,低声道:“是母亲。” 容娡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一下子愣住,舌头好似打了结,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此时天色大亮,雨势也小了许多。 两人如今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谢玹侧目看向窗外的雨幕,清沉的眼中浮动着容娡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收回视线,极轻的说了一句:“我对谢氏有愧。” 室内的气氛莫名沉重起来。 容娡垂着眼帘,轻手轻脚地包扎好他的伤口,没有再说话。 谢玹却在她处理完伤口后,伸手扣住她的后颈,用力吻住她的唇,青筋凸起的手摩挲着她纤细的颈侧。 “姣姣心疼我……我很欢喜。” 不枉他分明能躲开那刺客的剑,却有意没有躲开,留了点轻伤。 他想让她心疼他。 第99章 惊喜 窗外濛濛的雨汽, 在唇瓣的辗转厮磨间,仿佛穿透木质的窗棂,在谢玹的脸上晕开薄薄的一层, 氤氲了他清峻的眉眼。 容娡不自觉地屏息。 她的耳边,回荡着落雨声与谢玹的呼吸声。 分明是很轻微的声响, 可在她听来却莫名震耳欲聋, 震得她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在两人的唇瓣分开时, 她眨了眨眼, 小声又认真的说:“你是才知晓我会心疼吗?我一直都心疼你。” 谢玹单手撑着额头, 很愉悦的笑了。 容娡瞥了眼他的伤处, 心有余悸的重复:“日后莫要让自己受伤了, 你会疼,我也会很心疼、很心疼。” 她的语气很认真。 谢玹抬眼望向她,忽然不笑了。 沉默一瞬,他垂下眼帘,极低的、许诺般应下:“好。” 居室内安静下来,唯余檐下雨声淅沥。 容娡看着谢玹,总觉得此时的他有些奇怪。 方要细问长君夫人为何要对他出手, 她忽然发现, 许是因为受伤失血, 谢玹的面庞显得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气, 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谢玹从来不是个善于诉苦的人。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很多事情——譬如这次长君夫人谋划的刺杀, 他会选择压在心底, 独自一人思索解决之策。 其中苦楚, 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分。 从前朝太子,到谢氏未来的掌权人, 再到如今…… 他一路走来,必然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艰辛。 所以有时候,容娡虽然好奇他身上的谜团,但也很清楚,若她问起,谢玹多半会轻飘飘的带过。 个中滋味,旁人很难切身体会。 昨夜谢玹怕是一夜未眠,容娡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出声,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她本欲劝谢玹小憩片刻,谁知自己反而伏在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已经停了。 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容娡便从榻上坐起身,四下寻谢玹。 片刻后,门扇被人叩的发出一声闷响,她偏头看去,见谢玹抱着胳膊斜斜倚在门旁,盯着她笑:“在这。” 容娡趿着鞋走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你的伤如何了?” 她本来伏在案上睡着,眼下却从榻上醒来,不用想也知道谢玹将她抱过去的。 谢玹很配合地将受伤的那条胳膊递到她眼前:“无碍。” 容娡瞪了他一眼,道:“我可以趴在案上睡。” 谢玹极轻地挑了下眉。 她板着脸:“你将我抱过去,伤口要是裂开怎么办?” 谢玹用完好的那只手在容娡的腰间比划了一下,眼底晕开笑意:“一只手。” 一只手便能将她抱到榻上。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5节 容娡噎住,不说话了。 谢玹像给小动物顺毛那般摸了摸容娡的头顶,又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上压出来的、还没完全消退的红痕,温声道:“我去处理些事。” 他没说是什么事,但容娡立即意会到,他是要去处理长君夫人和刺客的事了。 她不由得蹙眉,有些放心不下谢玹,转念一想,似乎自己跟着他只会拖后腿,便点点头:“小心行事。” 谢玹勾唇,将她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好。” —— 容娡睡了许久的回笼觉,如今睡意散的一干二净。 谢玹离开后,她重新躺到榻上,倒没有再继续睡,只是仰躺着想事。 过了半刻钟,容娡想到什么,看向窗外,果然瞧见院内守着许多暗卫,将门口堵得密不透风。 绝不会有半分令她陷入危险的可能性。 谢玹总是将她保护的很好。 她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帐,极轻的叹了口气。 时辰不早,左右不会再睡着,容娡索性决定起来走走。 此处曾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这里身不由己、提心吊胆的度过数月时光,眼下故地重游,到底还是有些发憷,心里也不由得冒出些火气。 那时谢玹占有欲作祟,犯起疯劲,真的很吓人。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容娡几乎要怀疑,他们贺兰氏一族是不是有什么疯子的血脉,族中人除却皮相生的不错,瞧着内里没几个正常人。 谢玹…… 实话实话,也不大正常。 想到这里,容娡又好气好笑,反而莫名其妙的把自己逗乐了。 谢玹囚禁她的时日,是她与他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的引子,看似如冰面般平静,实则内里波涛汹涌,随时会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而让脆弱的冰面裂崩。 扪心自问,容娡并非毫无芥蒂,也做不到不存芥蒂。 那些往事与他们之间的矛盾,犹如一根满是尖刺的毒藤,横亘在两人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被扎上一下。 哪怕谢玹爱慕她,被毒刺扎的次数多了,也未必不会腻烦她。 正常人的天性皆是这样的。 谢玹是否能一直爱慕自己,在容娡心里是另一根藤。 谁也不知道这根藤蔓,究竟是解毒的藤,还是同样剧毒的藤。知道答案只是时间问题,缺的是该用什么方法来验证答案。 容娡不敢伸手触碰。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远离藤。 不过容娡现在算是想明白了。 谢玹可不是什么正常人。 而她,也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 两个异端又怎会被毒藤束缚住手脚。 大不了,忍着被刺的鲜血淋漓的痛楚,将毒藤薅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若是对囚|禁耿耿于怀,那大不了她用锁链锁着谢玹,报复回去。 实在不成,大不了一拍两散分道扬镳,哪有那么多可顾忌的。 这般想着,容娡心里舒坦了许多,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些。 她折返回寝房,褪去脚上的绣鞋,跪在榻上翻找一阵,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到了谢玹曾经用来锁她的银链。 她伸手将银链捞起来。 链条触及肌肤,像一条冰冷的小蛇爬过。 容娡盘腿坐在榻上,将链条团在手心掂了掂,眼珠一转,心里的主意简直如烧开了的沸水似的,咕噜咕噜直往外冒泡。 她决定等谢玹回来后,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 容娡与谢玹名义上的母亲、那位长君夫人并不相识,只在某次宴会上远远打过一回照面,她并不关心谢玹会如何处置这位夫人,至多问一句这件事的结果。 谢玹很了解她的脾性,傍晚回来时,并未同她说太多,只说了一句:“处理好了。” 顿了顿,他看向容娡,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母亲怕我日后与谢璟抢夺家主之位,才对我出手,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只是想借母亲之手引出幕后操纵者。如今我目的达到,谢氏不会与我为敌,我亦无意为难她。家事不可外扬,故而对外只宣称母亲旧疾发作,被父亲送去庄子修养。” 容娡心有忿忿,瘪了瘪嘴。 谢玹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这是怎么了。” 容娡摇头,仰面看他,迟疑的问:“那个人,是谁?” “你被贺兰铭困在宫中时,北地传出我被万箭穿心的死讯,还记得么?” 谢玹话音一转,没直接说明是谁,而是反问了一句。见容娡点头,他才接着道,“那件事是有人蓄意算计,母亲也参与其中。那人在幕后为贺兰铭出谋划策,伙同母亲与匈奴设计围困我,前来支援的巍军被他们调走,死讯只是我将计就计之策。” 容娡听出谢玹是在向她解释他死而复生的事,唇角不由得上扬几分,同时她的脑海中立刻浮出一个名字:“是贺兰铭?” “不。”谢玹微微眯了眯眼,“是贺兰铮。” 容娡一愣,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眼,喃喃道:“竟会是他。” 谢玹颔首:“匈奴兵败后,贺兰铮便以自己为贺兰氏正统血脉的旗号,在江左一带自立为王。兵乱不平则国无定日,不日我将领兵南下,清剿叛军。” 听了这一番话,容娡蹙眉,陷入深思。 谢玹等了须臾,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地道:“待南下归来,我会登基。到时,你可愿……” ——可愿同他成婚。 他欲言又止,点到为止地停住话音。 然而,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洒在容娡耳畔,宛若柔软的羽尖拂过,温柔而缱绻。 容娡听得有些心猿意马,神游九天之外,根本没细想谢玹的话中深意。 她抬眸扫量谢玹:“你可曾沐浴过了?” 谢玹不明所以的颔首。他一向喜洁,外出后必会沐浴更衣。 话题转变的太突然,谢玹盯着她,看不出她是没听出他的意思,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眼底逐渐变黯,幽黑冷邃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容娡浑然不觉他的变化,歪着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满意而狡黠的笑。 她踮起脚,神神秘秘的凑到谢玹耳边,软声道:“我也沐浴过了。哥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你随我去寝房一趟,好不好呀?” 尾音上扬,简直如同一把甜蜜的小勾子,若即若离地勾着人心口。 谢玹的瞳仁缩了一下,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容娡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催促。 谢玹用力阖了阖目,随她步入寝房。 天色将晚未晚,寝房内未点灯,光线昏暗,有些难以视物,好在他们二人皆对房中布局了然于胸,不至于撞到东西磕碰到。 容娡拉着谢玹停在榻前。 她柔声道:“哥哥,你闭一下眼。” 谢玹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配合的闭上眼。 旋即房中便响起了细微而清脆的金器碰撞声。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过后,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被容娡点亮。 伴随着“咔哒”两声,容娡将锁链锁在谢玹的手腕上,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床头的床柱。 谢玹缓慢地睁开眼。 容娡站在床尾,笑得人畜无害:“惊不惊喜?” 第100章 新岁 燃起的烛光不甚明亮, 朦朦胧胧的,像罩着一层雾。容娡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泛着狡黠的光晕, 在昏暗中分外夺目。 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谢玹定定的望着她,一时没出声。 过了一阵, 他垂下沉黑的眼, 瞥向手腕上的锁链, 点评道:“这样, 锁不住我。” 嗓音温淡, 说出的话却是一针见血的。 烛光下,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显然没将锁链放在眼里。 不过他倒是没有贸然出手挣脱。 毕竟,这是容娡精心为他准备的“惊喜”。 容娡噎了噎,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 她扯住锁链,掂了掂挣断它的难度,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用一种很不解的语气道:“这么结实的链条!怎么会锁不住你!你是……你是钳子精吗?” 谢玹轻笑,语气理所当然:“锁不住。需要我演示给你看么?” 容娡说不出话, 觑着谢玹, 不自觉地撅起嘴, 满脸不甘。 这下像气呼呼的小狐狸了。 谢玹仿佛被她的这副模样逗笑,笑着摇头, 长指随意地拨了下链条, 拨出“哗啦”的声响。 容娡以为他要挣开锁链, 忙按住他的手, 大声道:“等一下!” 谢玹动作一顿,用眼神询问她。 容娡将他的手从链条上拿开:“你不许动。” 她打量他两眼:“我再锁一次。”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6节 他很高、很大, 捆起来有些费劲。 谢玹依言不动了,安静地凝视着她。 在容娡提着链条、围着他打转,思索该如何捆他,才能使他不易挣脱时——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古怪。 “姣姣。”他欲言又止,眼中隐有挣扎之色,斟酌着轻声道,“你是觉得,你我之间的房事,太过死板守旧,所以今日,才用锁链……来寻求……某种新意么?” 容娡没听清,一头雾水看向他:“什么?——你抬下手臂。” 她一心想着要锁住他,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事,手上动作未停。 长长的链条,在她的摆弄之下,绕过谢玹劲瘦的腰侧,用一种五花大绑的捆法,避开他臂上的伤处,将他的双手锁在他身后。 她扫了谢玹一眼,目露得意之色:“这下总该锁住了吧!” 谢玹阖了阖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容娡愈发得意,满意的拍了拍手,“你方才说什么?” 谢玹抿唇,低声重复了方才的那句话,顿了顿,又道,“其实……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暖阁里有许多我寻来的这类书籍,那边的柜子里,也放着缅|铃之类的小物。只是我原以为你不喜,便一直不曾拿出过。若你觉得腻烦无趣,我们可以一一试过。” 从他说出第一句话后,容娡便傻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她未曾想谢玹会错了意。 还错的这么荒谬。 说出如此,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而被五花大绑着的谢玹,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 他凝视着她睁圆的双眼,略一停顿,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用从前给她授课的语气,轻声道,“不过,若你是喜欢用锁链……我自是全力配合……” 他似是有些难为情,耳尖悄悄红了。 容娡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匆匆去捂他的嘴:“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在想什么啊!” 谢玹被她扑的身形不稳,朝后退了几步,坐到榻上。 因为腾不出手扶容娡,她顺势跨|坐在他腿上。 他说不了话,只轻轻眨了眨眼。 容娡气急败坏:“锁链是在报复你!报复!你懂吗?” 谢玹想了想,点点头。 容娡用鼻子哼出声,睨他一眼,“你才不懂呢!” 懂的话,就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了。 谢玹轻笑:“好,我不懂。” 他太过顺从,容娡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烛火潮水般摇漾,泛起满室涟漪。 容娡坐的有些朝后,怕自己从他腿上摔下去,便往前挪了挪。 ——随即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两人目前的姿势有些微妙。 她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良久没说话。 久到谢玹忍不住动了动,低声唤她:“姣姣……” 容娡这才抬眼看向他。 她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而是若有所思的挪动了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而后才喃喃道:“它……” 谢玹将脸抵在她的肩窝处,闷声道:“起来了。” “……” 容娡闭上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憋着笑,忍不住在口舌上称快,揶揄道:“看得出来,它很想要新意了。” 谢玹偏头吻了下她的颈侧,用气声道:“……想要。” 他呼出的温热气流弄的容娡有些痒,她往旁边躲了躲:“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谢玹没说话,转而试探着,去吻她的耳垂。 他吻的很轻,像羽毛的绒尖拂过。 边吻着她,边分神留意她的神情。 见容娡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这才得寸进尺的含住她的耳垂,含混不清的呢喃:“不碍事的。姣姣……” 四周的温度渐渐攀升,某种暧昧,在两人之间,蓬生、发酵。 容娡有些坐不住了。 她抓住他的腰带,气息不稳:“……我来。” 谢玹没懂她的意思:“嗯?” 容娡扫他一眼,命令道:“你别动。我自己来。” 说话间,她抬手解开谢玹的腰带。 动作是与话语截然相反的妥协。 谢玹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鼻息重了几分,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容娡的手接着向上,停在他的胸膛,去扒他的领口。 谢玹身上捆着锁链,她有些无从下手,不满的小声嘀咕:“早知道就先解开衣裳再捆了。” 谢玹立即去动反剪着锁在背后的双手。 链条哗啦啦的响动起来,在昏暗的室内分外暧昧,容娡连忙按住他:“不用。” 她扫视他两眼,眼中闪过遗憾,无声的叹了口气:“算了。” 她胡乱扒了几下,将谢玹的衣领扒的松松垮垮,露出一片坚实的胸膛。 肤色如玉,锁骨很漂亮,她伸手摸了摸。 谢玹忍不住倾身去吻她。 冷檀香幽幽入鼻,容娡躲开,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视线在漂亮的锁骨上停留片刻,一口咬上去。 锁链猛地响了一声,盖住谢玹低低的口耑息。 容娡眨了眨眼,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她没看他,而是往下摸了一把,掂了掂,听着他逐渐变重的口耑息,玩心大发,毫无征兆的松开手,控诉道:“你总是这样。” 谢玹哑声,气息不稳:“怎样?” 容娡没好气地看他,拈起他垂落在胸口的一缕墨发:“强势,独断,专横,什么都不同我讲。” 谢玹蹙眉,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会儿,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面颊:“对不住,是我的问题……我会改正。” 容娡心里欢喜,却仍负气道:“哼。” 谢玹观她神色,默了默,问:“想知道什么?我皆同你讲。” 容娡被他说的心念微动。 她本意只是想捉弄他一番,不过……若是能趁机审一审他,她自然是万分乐意。 他身上有那么多谜团,她都一无所知。 眼下刚好有了时机。 沉吟片刻,她清了清嗓子:“那我问了。” 她瞄他一眼,半开玩笑般道:“你姓甚名谁,出身何处,年方几岁,可曾婚配?” 谢玹一时没有出声。 容娡只是随口一问,没想让他回答。 她以为他不会理会这种无聊的问话,正要换些别的问,谢玹却忽然开口了。 “某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为贺兰氏嫡出一脉。”他垂着眼帘,缓声道,“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容娡听得微怔,胸腔里忽然掀起了一阵涩然的轻风。 吹得她心上泛起了无边涟漪,心里发胀、发酸。 十余年的风霜雨雪、白云苍狗,皆在他的这句话中,旃檀逝去。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她不禁有些唏嘘。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着看向她,神情里多了几分认真:“某尚不曾婚配,但已有心悦之人。我爱慕她,如潮汐倾慕明月,如佛陀渴慕菩提。” 说这话时,他始终认真地凝望着她,声音温磁。 容娡听着,心房仿佛被他轻轻叩响,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一道小缝。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明知故问:“你的心上人,是何方人士?” 谢玹在她唇角落下一吻,醇声道:“江东容氏。” 容娡被他的话取悦到,心底甜滋滋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个人真是的。 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忽然…… 害得她都没办法专心做事了。 “好巧。”须臾,她压住笑意,故意说,“我也姓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7节 谢玹含笑不语,纵容地看着她。 容娡抱着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声说:“我也……不曾婚配。” 她声音很轻,谢玹似乎没听清,侧耳:“什么?” “没什么。”容娡有点脸热,飞快转移话题,“既然你是太子瑄,那刚好,我有些事想问你。” 谢玹“嗯”了一声:“知无不言。” 容娡抬手抚摸他清峻的眉眼:“在宫中时,宫婢同我说,匈奴破城时,太子瑄不肯降,携国玺跳迦宁塔自戕……” “我想问你,”她停顿了下,轻声道,“那时……疼不疼,怕不怕?” 谢玹微怔。 他原以为,她是想问,他是如何逃脱的。 不曾想,她竟问的是这种不被挂念的小事。 他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是一国储君,父皇一向待他严厉,谢奕管教后辈亦颇为严苛,他们从来都仅关心他做的好不好。 只有她另辟蹊径,关心他怕不怕。 怔愣良久,谢玹笑了笑,没什么情绪道:“为君者,当守江山、稳社稷。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朝纲将倾,君主代表一国气节,当万死不辞。我的感受究竟如何,并不要紧。” 容娡面露不悦,不满地盯着他:“你看,你又那样。” 谢玹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想了想,真心实意道:“不大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是有些害怕,兴许也是有些疼的。” 那时匈奴杀进宫城,杀人无数,遍地尸骨,他站在数十丈高的迦宁塔上,放眼望去,俯瞰地面,人如蝼蚁。 太子的声名再如何孚尹明达,但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孩童,自然是会害怕的。 他事先,也并不知臣民会围成人墙接住他,跳下去,抱了必死的决心。 容娡听完,默不作声的抱紧他。 谢玹便知道,她又在心疼他了。 外面的天色完全黑透,房中看不见星月,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身旁的那盏蜡烛在亮着。 仿佛没有战乱,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别的什么人,一切无关紧要的人和事都被远远抛开。 只有依偎在一起的他们。 似有若无的烛光,落在谢玹的脸上,映亮了他琥珀色的一双眼,显得他的神情分外温柔。 本来淡漠无一物,此刻却满眼皆是她,也只有她一人。 容娡忍不住上前,轻轻吻了下他的唇。 想了想,剥掉碍事的衣裙,又吻得深了些。 ——说好她自己来的。 她可不能露怯。 谢玹没给她退缩的机会,在她第二次吻过来时,便结结实实的吻住她。 他的吻一如既往的强势,吻的很深入。 哪怕不用手,他也能够掌控她,调动她的感受与心潮。 两个人的呼吸发烫,气息交织在一处,难舍难分。 容娡逐渐被他吻的头脑发昏,浑身发烫。 她竭力分出一丝清醒的神志,撑着他的胸膛喊停:“我……我还没问完!” 强行从亲密状态中分离,显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谢玹不悦地咬了口容娡的下唇,埋在她肩头低低喘息,“说。” 但容娡其实也没什么想问的。 她只是发觉在两人吻的沉迷时,谢玹有要占上风的势头,便胡乱寻个借口,以此来重新夺得主动权罢了。 容娡定了定心神,思索片刻,谨慎的问:“你先前说,对谢氏有愧,是何意?” 她隐约有种直觉,谢玹似乎不太想过多谈及这个话题。 若他不愿说,她反倒可以趁机发作。 ——不过她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打断那个吻后,谢玹一时没有别的动作,主动权果然回到了她的手上。 她低头看他,琢磨了一会儿,心一横,将自己抬高,试探着往下坐。 坐不下去。 她坐的突然,谢玹猝不及防,来不及说些什么,喉咙深处传出闷闷的一声低哼。 锁链蓦地响了两下,谢玹被锁住的手臂上,青筋陡然暴涨。 他忍不住重新吻住她,亲吻的间隙,从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话语,嗓音低沉浓重:“这样……不行……谢氏的事,晚些再同你说……先做要紧事……姣姣……” 容娡停住动作,平复着呼吸,存心磨他、逗他:“哼,你不说,我就不坐。” 谢玹顿住,看向她。 他墨发尽散,眼尾洇红,眼眸半开半阖,薄唇上还沾着被她亲出的水光,整个人俊美近妖,宛若一只勾人心魄的妖孽。 他似是思索了下,语速放的飞快:“真正的谢氏长公子,与我年岁相仿,在匈奴破城时得了无法医治的重病。彼时满城追兵,谢奕为了保住我,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将他的尸身伪作我,献给了匈奴,换来我与谢氏一族的周全。我那时势孤力薄……实在是,对不住他。” 容娡这才恍然大悟。 先前许多她想不通的地方,譬如谢玹为何隐姓埋名,甘愿留在谢氏、为谢氏所用,终于在此时拨云见日。 认真地理了一遍思路,她点评道:“我倒觉得,谢奕那样的人,做出那样的事,未必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谢氏全族,你不必太过耿耿于怀。” 这件事,可谓是一根深深扎在谢玹心里的刺,然而眼下他听完容娡的话,却只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随后偏头含住她的耳垂:“可以继续了么?” 可以。 当然可以。 他有问必答,容娡很是满意,任由他亲吻,愉悦的眯起眼。 谢玹吻过她的耳垂,唇瓣辗转来到她的唇角。 他束手束脚,比从前有所克制,但依旧吻的深入而彻底。 情|潮泛滥成灾,呼吸紊乱的不成样子。 容娡估摸着差不多好了,便扶着他的肩,哼哼唧唧往下坐。 谢玹半阖着眼,低低的喘了一声。 链条窸窣轻响,他忍不住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胸腔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喃:“真的是在报复我么,姣姣……在冀州时,你不是,已经锁过我一次了?” 他这句话尾音微扬,含着点揶揄的笑意。 容娡正吃力的不行,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怕自己坐不稳,又惦念着他臂上的伤,始终紧紧攀着他的肩,腾不出手。 闻言,她羞恼地瞪他一眼,面色涨的通红:“闭嘴。” 谢玹眼尾的胭脂色洇开,氤氲迤逦,眉眼间的雪色消霁,显得旖旎而缱绻。 他埋在她的肩头,眼尾勾挑,叹息着低笑。 月色溶溶,烛影深深。 窗外长河渐落,情意缠绵无边。 —— 洛阳的秋日,总是来去匆匆,仿佛在一夜之间来临,又在一夕之间离去。 月昙殿外,树梢上的枯叶落尽时,军情传入宫中。 贺兰铮一方的叛军,拉拢各方势力,在江东渐成气候,不日必会北上讨伐,亟待平乱,刻不容缓。 解决完谢府的事后,谢玹便着手准备南下征战的事宜。 国尚无君主,但朝政有彼此牵制的各大世家把持,亦有谢玹手下能臣在朝中辅佐,不会出什么差错。 至于容娡—— 即便宫中护卫无数,谢玹也还是放心不下留她一人。 时局诡谲,风云莫测,倘若他看不到她,难免有思量不全之处。最稳妥的法子将她带在身边。 大军出征,逐鹿天下,威势磅礴,浩浩荡荡,犹如一柄势不可挡的铁剑玄矛,向南直指江东。 谢玹带兵攻下叛军地界的一座城池时,正值年关。 暂无战事,军队原地休整,谢玹安排好军中事宜后,带了几个侍从,陪容娡去城中透风。 两军交战不断,沿途遍是尸骨。村庄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影。 坐在马车上,一路看过来,容娡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不禁往谢玹身侧贴近。 入城后,行人多了起来。二人下了马车,牵着手四处走。 城中不少人家门前贴着桃符,两人不紧不慢的走着,容娡四下张望,忽然瞧见一家卖糖水的摊贩,立即有些挪不开眼,脑中天人交战一阵,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 她怕自己耽搁谢玹的时间。 谢玹却好似能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道:“不要紧,我们过去尝尝。” 闻言,容娡的脸上现出久违的明媚笑容:“嗯!” 店中食客不多,正在卖新岁时常吃的乳糖圆子,容娡给自己和谢玹要了两碗,又给随行的佩兰等人也要了几碗。 摊主笑眯眯的端来他们的圆子,见两人衣着不凡,又额外送来两盏屠苏酒,口中说着吉祥话:“二位客人,新岁安康!” 容娡笑着回他:“新岁安康。” 她吃完圆子,抬头见谢玹面无表情,一脸冷肃,忍不住凑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往上推他的唇角:“新岁要到啦,哥哥,笑一笑嘛。” 谢玹的脸被她推的微微变形,像是终于有了旁的表情。容娡瞧着,忍不住笑出声。 谢玹咽下口中的最后一个圆子,牵住她的手,略显无奈地看着她,唇角配合地勾起一点儿笑意。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8节 他与她十指相扣,缓声道,“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姣姣,新岁安康。” 第101章 地动(修) 军中粮草至关重要, 大部分是便于携带和储存的干粮,平日里吃不到圆子这种甜食。 谢玹并不贪口舌之欲,但食讫后, 见容娡碗中见底,思及她一贯喜食甜食, 这一路随军行来, 却没怎么吃过, 许是没吃够, 便又给她要了一碗。 容娡的确爱吃。 圆滚滚的白圆子, 端上来时冒着热气, 一颗颗浮在甜汤里, 上面浇着一层亮晶晶的蜜渍桂花,咬一口,软糯糯,甜滋滋,怎么都吃不腻。 她毫不客气地吃了小半碗,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便拍了拍肚皮, 笑眯眯将碗往谢玹面前推了推。 意思很明显。 谢玹扫了眼容娡吃剩一半的圆子, 没说什么, 神情习以为常,无比自然的吃了几个。 容娡托着腮, 笑吟吟的看着他吃。 看了片刻, 她望着谢玹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的面颊, 像是发现什么有趣事一般, 眼眸弯了弯,轻笑道:“好乖呀, 云玠哥哥。” 谢玹的眼皮极轻地动了下。 他搁下调羹,掏出帕子拭净唇角,“吃不下了。” 容娡极有眼色的将脸凑过去,他垂眉敛目,认真地为她拭净唇角沾上的糖渍。 两人起身离开商铺,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容娡雀跃的欢呼一声,松开谢玹的手,小跑进雪地里。 “下雪了!” 这座城在江东地界,虽然靠近北地,但落雪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算是少见的景象。 细雪如柳絮,路边的屋檐下,有不少行人停足注目,成群的孩童从自家院门跑出来,发出新奇的惊呼,走街串巷,吆喝着玩伴一同玩雪。 江东的取暖方式,不像洛阳那般多样,只能多穿衣物来保暖。 容娡穿着厚厚的桃红袄裙,裹着厚实的狐毛斗篷,像个贪玩的孩童般踩在雪地上,身后缀着一长串脚印,没一会儿,头顶乌黑的发髻上便沾了一层碎雪。 谢玹走近她,抬手细致的拂去她发上的雪粒,给她带上斗篷上的兜帽。 他没有制止她玩雪的意思,只温声叮嘱:“小心着凉。” 容娡怕冷,没敢上手玩,只用鞋底踩着雪,没一会儿便觉得腻了。 雪势渐渐变大,四周的屋檐墙沿、碧瓦朱甍皆蒙上一层浓郁的白。 谢玹见容娡冷的不停搓手,便适时去牵她,感受到冰凉的温度后,自然而然地将她的双手拢在自己的掌心,为她暖手。 男人的双掌宽大而温暖,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 他空净明淡的面容上,染着一层淡淡的雪意,越发显得眉眼清峻,神姿高彻。 而那双琥珀色的眼,此时正在专注的看着她。 容娡仰视着他,忽然忆起,去岁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她想方设法,费尽心思,想让谢玹记住自己。 谢玹微微抬眼,两人目光对视,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似的,不待她开口,便先行道:“我记住了。” 又何止是记住了。 他摩挲着她的指尖,顿了顿,又低声道:“更,爱你深切,思你成疾,无药可医。” 容娡听得心尖发颤,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哦。”她故作平静,悄然抓紧谢玹的手,“那我可能,也会一直记得你吧。” —— 巍军的营帐扎在南北要塞处,背靠绵延的山坡,东面与城池搭界,远远便能望见燃起的炊火。 从城中回来后,谢玹便被请去与将领们一起商谈军务。而容娡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的钻进帐子里。 谢玹处尊居显,有属于自己的一顶单独的帐篷,容娡进来时,帐中正烧着旺盛的炭火,温暖如春。 谢玹人不在帐中,但他身上的冷檀香残留在这里,清清浅浅的漂浮在空气中,被炭火一暖热,便弥漫的很浓郁。 容娡颇为喜欢这香气,嗅到以后只觉浑身舒畅,褪了外衣,心满意足地躺进被褥里。 天色已经很晚了,没多久容娡便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外面仍是一片昏黑。 炭火不知何时灭了,火盆底残存着些猩红的碳灰。 容娡冷的直发抖,不得不起身裹上衣裳。 帐中的冷檀香消散近无,谢玹似乎没回来过。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见到他。 思忖一瞬,容娡披上斗篷,搓着双手,摸黑走出军帐——刚好与端着炭盆走来的佩兰撞了满怀。 佩兰吓了一大跳,但她眼疾手快,端稳炭盆,敏捷地往旁边侧身让开,一块木炭也没撒。 瞧清是容娡,她“咦”了一声:“娘子,你怎地这时候起来了?” 容娡笑道:“火灭了,有些冷。” 佩兰点点头。 她避开容娡,俯身捡起了一物,不待容娡看清是什么,便进帐重新点着炭火,转头问她:“娘子要去何处?奴陪您前去。” 帐外仍在下雪,容娡立在军帐前,被风雪一吹,刚才醒来时,那种强烈想见到谢玹的念头消弭了不少,心里反而多出了些违和的怪异感。 “不去哪,出来透透气。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佩兰想了想:“卯时,快天亮了。” 容娡陷入沉思。 她很清楚,自己一向没心没肺,从来都不是个会被情爱迷惑头脑的人,近来却频频想黏着谢玹,甚至恨不得时时同他黏在一处——这实在是太过反常了。 她站在冷风里,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捂住心口,心里一咯噔。 ——情蛊。 这半年来,各种事层出不穷,她竟一时忘了,谢玹去岁给她喂下情蛊之事! 情蛊将他们牢牢相系。 一切反常的迹象,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容娡喉间发涩,心里也愈发沉重,脊背处一寸寸爬上寒意。 这情蛊最初是用来压制快红尘的毒性,谢玹帮她把快红尘解了后,这蛊一直同她相安无事,她便以为它无害,因而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不过,她不曾提出解蛊之事,为何谢玹也不曾提到过? 是如她一样忘在脑后了,还是…… 容娡不敢再深想下去。 谢玹应该,不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横了一根刺。 容娡忧心忡忡的回到帐中,枯坐半晌,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决定日后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他。 眼下战事频繁,民不聊生,谢玹的每个决策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虽然遇事总先想着自己,但还是能拎得清的,不想在这种时候影响他。 天还尚早,容娡正要再睡下,军帐外忽然响起低沉的号角鸣声,一群士兵举着火把从军帐前快速走过,在篷布上留下一道道人影。 容娡心知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把攥紧暗器,警觉地留意着外面。 没过多久,帐帘被一道裹挟着风雪的身影掀开。几个兵卫举着火把站在门前,火光摇曳,映亮了来人一张神姿高彻的面容。 见是谢玹,容娡顿时松了一口气。 谢玹走到她身边,掏出火折子点燃帐中的火把,沉声对她道:“前线战事告急,我得去一趟。” 他昳丽的眼眸里倒映着粲然的火光,璀璨如星,宛若千金难买的珠玉。 容娡看得微微走神,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好。” 也是在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留意到,谢玹身上穿着玄色轻铠,玄甲的边沿反射着火光,像是鎏了一层金漆。 她不禁微微出神。 许是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谢玹在容娡心里,始终有种悲悯众生、清心寡欲的刻板形象。 杀戮血腥的战场,似乎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他合该衣不染尘,高坐神坛上,做他那渊清玉絜的神祇。 她知道他处尊居显,知道他手握大权、生杀予夺,能够号令千军万马,可对此一向没什么实感。 直到见到他这身装束。 见到他换下缓带轻裘,穿上鎏金玄甲,再看向他的面容时,顿时觉得,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张扬与锐气,多了几分,属于弱冠年岁之人的意气风发。 她默默的想—— 倘若贺兰寅老贼没有卖国求荣,倘若没有血河之役,天姿灵秀的太子殿下,合该应当是这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或许,还要再恣意张扬一些。 头戴十二旒冕,身穿玄服纁裳,居于那最尊贵的位置之上,受万人朝拜、万人敬仰,尊贵无双。 可若那样,兴许她就不会遇见他了。 她出神的间隙,谢玹屏退侍从,站到她面前。 他的玄甲上似乎残留着外面的寒气,泛着幽幽的冷光,使得他一近身,容娡便被寒气激的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床榻深处缩了缩。 谢玹的眼皮微微向下压了压。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29节 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低头审视她,眼底发黯:“怕孤?” 容娡手指微蜷,摇头否认:“没有。” 穿上这身玄甲,谢玹整个人都变得锋利起来,连带着一向空净明淡的面容,都显得昳丽而极具攻击性,周身的冷檀香也无端染上几分侵略性,强势地干扰着她的心绪。 她有点儿没法同他对视。 谢玹审视她两眼,却好似窥出她的怯意,长指勾起她的下巴尖,强调道,“姣姣,我要上战场了。你不应该……有所表示,为我送行么?” 容娡无端从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委屈。 她抬眼看向他。 不待她张口说些什么,谢玹便倾身吻她,气息铺天盖地的将她席卷。 谢玹鼻息急促,那双漂亮的眼眸半开半阖,吻的投入和彻底,唇舌一寸寸舔舐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辗转出令人脸热的“啧啧”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两人分开时,均有些呼吸不稳。 谢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平复着呼吸。 少顷,他偏头看了眼帐外的天色,用鼻尖蹭了蹭容娡的颈侧,带着点鼻音道:“此战颇为紧要,天一亮,便要出兵了。” 容娡没说话,将下唇咬的发白。 顿了顿,默不作声的抱住他,倚在他身上。 “战事大约要持续小半月。”谢玹抚摸着她的后背,接着沉声道,“军帐内不安全,稍后我派人送你去城里。” 容娡闷闷的“嗯”了一声。 玄甲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她动了动身体,换了另一个姿势,将脸贴在谢玹的耳畔。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谢玹的神情蓦地一软。 他紧紧抱住她,漆黑的眼底不住晃动,似是在酝酿什么。 片刻后,他开口,从胸腔深处发出近似呢喃的话语。 “待到战事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说的很缓很慢,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姣姣,我们……成婚,可好?” 容娡有一瞬间的动容,她无声的动了动唇。 她觉得自己在这些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于是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她果然……还是在害怕。 害怕有朝一日,谢玹会弃她如敝履。 爱上他的代价,她实在是负担不起。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兰因絮果的事例。 真实的史料如是,虚拟的话本亦如是。 她宁愿找一个不会爱上的、能任由她玩弄于鼓掌的人来虚度余生、安身立命,也不愿去经历一次,被牵肠挂肚的心爱之人抛弃。 她想,她应该是有些喜欢谢玹的。 不然,也不至于患得患失,杞人忧天,一想到有关他的未来,便忍不住做出最坏的打算。 谢玹一直没再说话,微沉的呼吸抚在她耳畔,带着点压抑的克制,像是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静默良久。 容娡抱住他的脖颈,蹙起眉尖,认真地想了想,支支吾吾的开口:“唔……” 谢玹的肩背立即绷紧了。 容娡用面颊磨蹭着他的鬓发,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虚空,含糊其辞道:“成婚兹事体大,得等你安然无恙地从战场上回来见我,再细细商议。我可不想为你守节。” 谢玹不知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忽然稍显愉悦的笑出声:“好。”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颈,很用力的含吮她的唇,力道狠的像是在啃咬。 容娡几乎怀疑自己的唇瓣要被他咬破了。 她满头雾水。 只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谢玹啃完她的唇,又去吻她的眼皮。 天色渐渐亮了,帐外的脚步声变得密集起来。 他将容娡的碎发挽到耳后,垂眸凝视她清丽的小脸,良久,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 容娡的心忽然狠狠的颤了一下。 她忍不住扯住他的袖口,鼻尖发酸,半晌,才强忍着情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云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毫发无损的回来。” 谢玹叹息着笑,清沉的眼眸里浮出细碎的光晕:“……没规没矩。” 待松开她时,却收敛神情,认真地、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我会的。容姣姣,我绝不会……放任你另嫁他人。” —— 谢玹前脚刚离开临时驻扎的营帐,后脚便派心腹将容娡护送入城。 他昨日进城时,命人去购置了一处宅邸,本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未曾想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容娡随身带着暗器,平日里常用的其他物件,被佩兰收拾成一个沉重的包袱,捆在马背上。 一行人趁着天色昏暗,悄然搬进城中的宅邸里。 谢玹此回留给容娡的人,她不大熟悉,身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自少时便跟在她身边的佩兰。 佩兰心地良善,哪怕被父母发卖为奴,仍时不时救济家中,常常寄些书信回家。 她跟随容娡,从江东辗转到洛阳,又辗转回到江东,从无有过半分怨言,甚至在容娡的血亲弃她而去、连夜逃离洛阳时,仍留在谢府等她回来,容娡自是能信得过她。 主仆二人共居一室,风平浪静的度过一段时日。 某一日拂晓,容娡睡得正昏沉时,忽然被一股大力摇醒。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去,发现整座房屋,好似海上的船遇到风浪似的,不停地摇晃。 帷帐在晃,窗棂在晃,门扇也在晃。 妆奁与案上的各种摆件,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容娡头脑发懵,猛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书中记载的地动,赶忙一个激灵从榻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上几件厚衣,边往屋外跑,边大声喊人:“佩兰,佩兰——” 佩兰被她摇醒时,神情也是懵的。 此时地面已经晃动到有些站不稳,容娡顾不得那么多,动作飞快地往佩兰身上套衣裳,拉起她往外跑。 两个年轻的小娘子,携手跑出房屋,踉踉跄跄的往宅邸外跑去。 天色昏黑,容娡顾不得去喊醒住在宅子里的其他暗卫。他们有武艺傍身,若是想脱险,定然要比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快上许多。 不知跑了多远,容娡喘气的间隙,感觉到天色渐渐明亮,周围的境况也能看得清了。 两人在一片空旷的荒地停下。 容娡撑着腰,大口大口喘息,额角薄汗涔涔。 佩兰亦在大口大口喘气,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似是还未从方才的惊变中缓过神。 容娡瞥她一眼,气喘吁吁的解释:“……地动了。” 佩兰怔怔地看向她。 容娡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虚脱地坐在地上。 佩兰杵在她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一贯柔和的眼眸里,此时却像是有什么在死死的挣扎。 容娡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缓了会劲,忍不住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吓坏了?” 佩兰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痛苦。 她毫无征兆地跪在容娡面前,声音濒临坍塌与崩溃的边缘,哽咽着道:“娘子,我……我对不住您!您不该救我!” 第102章 祭神(修) 容娡被佩兰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她想扶起她, 奈何方才跑的太急,地面又还在摇晃,实在是没有力气。 努力无果后, 只好无奈道:“佩兰,你先起来说话。” 佩兰泪流不止, 固执的跪在容娡面前, 不肯起来。 容娡一头雾水。 她看着举止反常的佩兰, 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怪异的不安, 面色也不由得惊疑不定。 好半晌, 佩兰的情绪才平定了些。 她不敢看容娡, 只觑着天色, 神情焦灼:“娘子快走!” 容娡没有动。 她掐了把手心,略一思忖,镇定地问:“佩兰,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为什么说我不该救你?” 佩兰像是难以承受她的这句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哭鸣。 “奴婢有罪。”她崩溃道,“二皇子离开洛阳前,给奴婢下了毒蛊, 命奴婢时时盯着娘子您的动向。前些日子他知道您来了江东后, 用蛊毒和奴婢全家人的性命, 逼奴婢同他里应外合,想办法将您掳去他那里……” 容娡的心狠狠一沉。 佩兰留意到她难看的脸色, 当即哭的更凄惨了, 伏在地上, 口中不住道歉。 容娡听得眉头直皱, 不耐地打断她:“你是怎么同他里应外合的?”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0节 佩兰这才停止了抽泣,手忙脚乱的去翻自己的衣兜, 掏出来一个空瘪的香囊。 “他给了奴婢一些丸药,说吃了这个,他的蛊便有办法知道我们的位置。他……他前两日寄信给奴婢说,君上兵多将广、势不可挡,他不得不暂退建安郡,今日便会寻来。” 容娡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她不该救她了。 她救出佩兰,将她带在身边,贺兰铮的人便能有办法追来。 她大意了。 佩兰同江东的家里一直有书信往来,因此哪怕她在容娡眼皮子底下通信,容娡也没怎么警惕。 在军帐时,她似乎藏着什么不让她看见,应该就是这香囊。 这些日子,佩兰一直跟着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简直无比反常。 稍微一想,便能察觉到异样,只是她没留意。 容娡撑着地站起身,默默地看着痛苦的佩兰,心情很复杂。 但心里却没有很难过,甚至也没有过多的愤怒,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失落。 她以为,佩兰是为了她留下的。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么脆弱,像胰子的泡沫,轻轻一戳就破。 若换作她是佩兰,她也会这样做。 容娡拍掉手上的尘土,伸手捏了捏那个香囊,似笑非笑道:“贺兰铮给你,你就敢吃?” 佩兰将头垂的很低,没敢说话,连抽泣都压制的很小声。 容娡的眼底冷了下来,扬手将那香囊远远抛开。 “他的蛊能找到你,你莫跟着我了。”她瞥她一眼,指了一个方向,思忖道,“待会儿我往那边走,你往相反的方向走。” 至于分开后佩兰会怎样,那就不关她容娡的事了。 容娡从来都自认不是什么好脾性。 佩兰做了背叛她的事,她不同她计较,已算仁至义尽,更别提去操心她的死活。 而佩兰自知做了错事,始终垂着头轻声哽咽,丝毫不敢置喙她的指挥。 时候不早,天快大亮了,容娡怕贺兰铮的人追来,不敢再耽误下去。 贺兰铮不敌巍军,应是想利用她来掣肘谢玹,她决不能让他得手。 临走前,佩兰仍失魂落魄,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哭。 容娡不明白她在哭什么。 被算计的人是她容月姣,她都还没哭呢。 想了想,容娡怕她误事,无奈道:“别哭了,我没后悔救你。你虽做了错事,可我现下并未被贺兰铮捉去,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快些走罢。” 救都救了,还能反悔不成? 更何况,就算她事先得知,也根本没法看着活生生的一条生命死在她面前。 言罢,容娡不禁轻叹一声,无暇再看佩兰的反应,匆匆离开了。 — 地动来势汹汹,天明以后,容娡才发现,城中的房屋坍塌了许多,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四处逃窜的人群。 容娡记得,书中记载,地动过后会有余震。她不敢贸然躲进房屋,只好沿着郊外的空地,警惕地留意四周,边跑边躲躲藏藏。 好在逃跑这种事,对容娡来说是轻车熟路。 贺兰铮既然能通过书信给佩兰下命令,必定知道他们的居所,宅邸是回不去了。 时值冬日,草木凋零,没什么藏身之处。 城池附近有临时驻扎的军营,容娡出门走的匆忙,没带足防身的暗器,眼下最妥当的法子,是她尽快去军营一趟,让谢玹的人解决掉贺兰铮。 近日频频下雪,出了城后,积雪消融,到处是泥泞的雪地,踩在上面走的每一步都很费力,严重妨碍容娡的前行速度。 容娡的裙摆上沾满污泥,双腿走的几乎没了知觉。 这种时候,便不由得念起谢玹的好来。 她走的胸口闷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迫切的见到谢玹。 若是谢玹在…… 可他不在。 她只能咬紧牙关,自己往前走。 等好不容易能依稀瞧见一点军帐的轮廓,已是日上三竿。 容娡疲累不堪,扶着一颗枯树大口喘气,瞧着不远处的军营,还没来得及高兴,颈后忽然刮过一阵凉风。 她反应很快,霎时明白是贺兰铮的人追来,迅速就地一滚,躲开了偷袭,袖中毒针随之射出。 污泥糊了容娡满身,呼吸间尽是难闻的泥腥气。容娡抓了满手泥,竭力支起身,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只是她本就体力殆尽,来人又似乎并未被她的毒针伤到,很快追上来,紧接着一掌重重劈在她的颈侧。 容娡当即痛的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容娡再次醒来时,窗外日光刺眼,周围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她头痛欲裂,喉咙痛的像是吞了针,唇齿间弥漫着一股腥甜的血气,神思恍惚的坐起身。 房中摆设陌生,容娡扫了一眼,清楚自己应该是被贺兰铮掳来了,心中当即警铃大作。 候在一旁的陌生婢子,见她醒了,忙出去通报。 谈话声骤止。 不多时,一身锦袍的贺兰铮,被簇拥着走进来。 容娡闻声看去。 意外发现,随行的人中,竟有她那消失许久的父亲。 贺兰铮停在榻前,打量着她。 “容娘子。”他温和的笑道,“总算将你请来了。” 容娡才醒,心里烦闷不堪,憋着一口气,没理他,而是望向神情飘忽的父亲,须臾才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讽道:“二殿下请人的方式,倒是特别。” 长时间没开口,她的嗓音嘶哑,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贺兰铮微笑,没理会她带刺的话,同身后的人介绍她:“这位便是,有死而复生之能的天命圣女。” 听了这话,容娡忽然明白,贺兰铮捉她来做什么了。 时风重鬼神之说,他不敌谢玹,多半是要和贺兰铭用一套手段,假借圣女之名笼络人心。 这些人围着圣女的话题交谈起来,容娡心不在焉的听着,拿不准贺兰铮具体要做什么,又不知自己被掳来了几日,心里焦灼不已。 倒是她的父亲,趁别人交谈时,悄然走到榻前,安抚道:“姣姣,你莫怕,二殿下寻你来是有要事,你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伤到你。” 容娡嗤笑一声,别过脸,没理他。 贺兰铮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目光微顿,抬手屏退众人,和沐道:“容娘子好生歇息,孤不多打扰了。” 这人是个不露声色的人,容娡一时没摸出他的心思,不得不谨慎行事,假笑道:“殿下慢走。” 等人都走后,容娡向婢子要了一壶水,咕嘟咕嘟灌入腹。 贺兰铮将她掳来此处,却似乎没有要限制她行动的意思。容娡将水壶还给婢子时,借机同她攀谈,不动声色的套话。 婢子对她颇为敬重,一一同她道来。 原来在容娡经历地动前,建安郡也遭遇了一场规模更大的地动。 地动之后,百姓流离失所,惊惶不安。 彼时贺兰铮正在与巍军交战,战事激烈,正是需要民心的时候,便有人献计,搬出江东容氏有一天命圣女的名号,大肆宣扬容娡在洛阳时的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借此来安抚当地百姓。 然而容娡的人却不在他手里,他只得想方设法将她掳来,摆在军中,稳定人心。 弄清贺兰铮的意图后,容娡稍稍安心了些。 她窝在房中养了两日伤,贺兰铮偶尔会在公务之余前来看她。 等她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了,贺兰铮便经常请她到军中、以及流民的收留所走一走。 建安城里,矗立着一座前朝用来祭祀天神的明月台,有时贺兰铭也会让容娡到此处露面,站在高高的梯台上,承受百姓们敬仰的目光。 偶尔会有前线的战事,传到容娡耳中,多半是巍军大获全胜,而叛军节节败退。每当这时,贺兰铮请她出门的次数便会变得多起来。 战事如火如荼,容娡不知谢玹是否得知了她的下落。 贺兰铮虽没关着她,但看她看的很紧,容娡一时没找到逃脱的机遇,只得不情不愿的留下,假意配合他。 — 虚伪的平静,戛然而止于不久后的某个深夜。 容娡正在房中熟睡着,房门却被人急匆匆的推开。 她骤然清醒,警惕的看向门口,心尖突突急跳。 贺兰铮搜走了她的暗器,她如今没有防身之物,毫无自保之力,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仆妇大步走近,七手八脚的将她从榻上扶起。 容娡看清来人,定了定心神,厉声喝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仆妇忙道:“圣女言重了,并非是我等不敬,而是前线战事告急,城中又起了瘟疫,殿下命我等来接您前去明月台,请您祭祀上天,平息神怒。” 容娡心下隐约觉得古怪,用力挣开身上的手,怒道:“正值深夜,祭天给谁看?” 仆妇们不再搭话,冲上来摁住容娡,强行往她身上套着祭神的装束。 “您是天命圣女。”她们道,“臣民深陷水火之中,您理当为我们排忧解难。” 容娡一人反抗不过她们,只好安静下来,佯作乖顺,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速思考对策。 这些仆妇,便以为她被她们的话说动,摸黑给她换好衣装,押着她走向停在外面的马车。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1节 容娡不动声色,走到外面后,寻了个空子,猛地推倒身旁的一个仆妇,又踹了旁边人几脚,提着裙摆拔腿就跑。 这些人当她是傻子啊。 美其名曰请她去祭天,实则多半是要将她当人牲祭天! 她幼年便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又怎会再被诓骗。 仆妇们始料不及,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哎呦叫唤。 容娡铆足劲往外跑,藏到一座隐蔽的假山后。 府中的侍卫很快被惊动,火光照夜,吵嚷声喧天,阖府如煮沸的粥般沸腾起来。 天蒙蒙亮时,有一行人搜到假山前。 容娡小心翼翼俯低身子,屏着鼻息,大气不敢出,胸口因紧张而闷痛。 然而事与愿违,有脚步声朝假山靠近。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心高高提起—— 那脚步声停在假山前。 旋即容娡听到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处无人,去旁处搜。” 容娡一怔。 是父亲。 她下意识抬眼,透过假山的缝隙,望见青袍纶巾的父亲。 容愈应付着搜查的侍卫,广袖下的手微动,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容娡瞧见了,当即鼻头一酸,心里因他们弃她离去而生出的怨气消了大半。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容愈一人去而复返。 他绕过假山,拉起容娡,张望片刻,压低声音道:“爹爹带你出城。” 容娡吸吸鼻子,用力颔首,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 父女二人躲过搜查的侍卫,顺利地从侧门出府,乘上离开的马车。 折腾了小半夜,容娡困乏不堪,眼见父亲跟着自己上了车,便放心的闭着眼假寐。 马车轧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连绵的吱呀闷响。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大亮时,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外人声喧哗,似是停在闹市。 容娡猝然睁开双眼,狐疑地看向容愈:“不是说要出城么?” 容愈面露愧色,不忍看她,将脸别到一旁。 “阿娡,爹爹对不住你。” 车一停稳,车帘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掀开。 看见她们,容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如坠冰窟:“你骗我?爹爹,你怎么能骗我?” 容愈用力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任由仆妇们上前拖走容娡。 “为父……为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唉声叹气,神情疲倦,“瘟疫横行,民怨沸腾,不知是哪里来的方士献计,说将天命圣女祭祀给上天,即可平息神怒。你兄长被暴起的流民捉去,扬言若圣女不祭天,便要砍杀他。为父是真的没办法啊——” 容娡拼命挣扎,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极反笑:“兄长是你的骨血,难道我便不是吗?父亲,你好狠的心!幼年那次袖手旁观还不够,你如今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祭坛上送死!” 容愈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可……为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出事……” 容娡一怔,忽地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狠心,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她容娡远没有兄长重要。 佩兰选择背叛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容娡心口绞痛,双目通红,神情似笑非笑。 痛着痛着,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挣扎,跟从仆妇们走下马车。 容愈稳稳地坐在马车里,抬袖拭泪,注视着容娡,神情悲恸,像是不忍看着自己的骨肉送死。只不过容娡前脚刚下马车,他后脚便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的离开了。 容娡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无半点悲痛,眼底浮出嘲意,只瞧一眼便收回视线。 明月台距离出城的城门并不远,不远处便是高耸的城墙,这也是为何她并没有发现异样。 然而咫尺之距,却是天壤之别。 她出不去了。 前线战事激烈,连贺兰铮这般锦衣玉食的人都去了战场,想必不用多久,谢玹便能攻进城。 容娡勉励定下心神,清醒的想。 在谢玹来之前,没人能救她,她得设法保护好自己。 不知为何,她心中很坚信,谢玹一定会来。 思及此,容娡垂下眼帘,神情愈发乖顺。 仆妇们自是十分满意,七手八脚的围着她,整理繁琐的祭神服,在原本的衣裙外又罩上一层琳琅而奢靡的珠饰。 容娡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转,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站满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卫之外,挤着数不清的人头。 ——那是被天灾人祸荼毒的流民。 战火不休,天灾不断,他们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唯能将希望寄予虚妄的神明。 此时,他们正一脸愤怒的看着容娡,看着不愿献身于神的她,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天色阴沉,天幕上堆着浓密的的云翳。寒风飒飒,刀子似的割着人脸。方士与祭司立在高耸的明月台上,等候容娡这个作为祭品的人牲到来。 容娡身上广袖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仆妇给她披上一件斗篷,钳住她的双臂,迈向明月台的阶梯。 容娡听到风中传来无数漫骂的话语。 铺天盖地的骂声中,有一个声音格格不入。 软糯的、奶声奶气的,属于孩童的嗓音:“娘亲,这个姐姐做错了什么?” 她的娘亲没有回答。 容娡不禁默默的想,她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指责与漫骂,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天命圣女,从来都是旁人硬加给她的名号,天灾尚可推究于神罚,可人祸并不是她导致的。 仅凭一个生辰八字上的巧合,为何要将生死与罪过尽数算在她头上? 哪怕今日将她献祭给上天,也是无济于事,不会有半分用处。 至多不过求个心安。 她何错之有?她何罪之有? 蜿蜒的梯台很快走到尽头,两排献官代替仆妇,将容娡带到巨大的方鼎前。 方鼎后是高高在上的神位,方鼎两侧,陈列各式玉帛、礼器与乐器。 大祭官将点燃的香插|在方鼎上,低诵几句高深莫测的梵语,而后递给容娡一支雀翎制成的翟羽,命她献跳一支用于祭祀的舞。 这人身上穿着纹路繁复的长袍,与多年前,要将容娡献给雨神的那名祭官,衣着打扮如出一辙,容娡看着,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祭官敲了敲编钟,催促道:“圣女,请罢。” 容娡回神。 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配合,便褪去斗篷,伸手接过翟羽,款款迈步。 乌云攒动,天幕愈发阴沉。 容娡迎着风声起舞。 高台上,华服纁裳的女子,拈着翟羽,舞步翩翩。繁复的纁裳,并未限制她的舞姿,反而显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身姿愈发曼妙,舞步轻盈灵动,宛若遗世独立的仙鹤。 潮冷的寒风,吹得她的肌肤泛起一层战栗。 容娡足尖轻点,翩跹旋转,裙摆层叠绽放,腰间珠石玲琅作响。 周遭的景象变得模糊,恍惚间,她的记忆回溯到六岁那年。 那一年,江东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容娡之父容愈初任官职,处处被当地富绅为难. 时兴玄学之风,富绅得知,曾有方士言说容娡有天女命格后,蓄意煽动流民,逼容娡去庙中祝祷。 彼时容娡尚年幼,容愈为了不让富绅抓住自己官职的把柄,任由暴|乱的流民将容娡带去神庙。 整整三日。 雨一直没下。 饿急眼的流民,要杀了容娡祭神。 容愈总算无法再坐视不管,命官兵将容娡解救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的雨,终究是没有落下。 疯狂的饥民,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年幼的容娡身上,怨恨她,咒骂她。 ——同现在如出一辙。 鼓瑟齐奏,新靡绝丽,洪心骇耳。 容娡的舞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厉起来,广袖被风高高扬起,宛若凤鸟展翼。 她木然的跳着舞,有些遗憾的想,谢玹似乎,还不曾见过她的舞姿。 谢玹那个醋坛子精,若是得知,她给这么多人跳了舞,却没给他跳舞,定然会醋意大发的吧。 他应该会喜欢的她的舞。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2节 有关她的一切,他皆会喜欢。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 容娡的眼睛有点酸。 她忽然很想见到谢玹。 不是想让他来解救自己,只是想见到他。 一曲很快结束。 音乐停止的一瞬,容娡翩然站稳,听到身后的大祭官道:“吉时已至——” 三牲被人呈到神位面前,献官齐声低诵。 容娡望见一旁铮亮的铡刀,当即手脚冰凉,脑中的弦死死绷紧了。 她喉头发紧,本能地想跑。 ——哪怕从这明月台上跳下去,摔断一条腿,她也不愿落得这样难堪丑陋的死法! 她一定得坚持到谢玹攻入城中! 容娡佯作温顺,跟随着礼官的步骤向神明行礼,心跳如鼓。 不待她琢磨出该怎么脱身,远处的城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震天撼地的鸣金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人群骚乱起来,明月台上的众人停住动作,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巍军来了!” 城门大开,箭如雨落。 旌旗在空中飞扬,潮水般的巍军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破入城门,齐声铿锵高喊:“杀——” “杀——杀——!” 巍军势如破竹,贺兰铮大势已去,祭台下的叛军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被打的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 一片混乱中,高台上的容娡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边沿。 一眼便望见,人潮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神姿高彻的男人。 周遭的血雨腥风,虚化成模糊的背景,飞速向后退去。他像是神佛的化身,像是骤然劈开混沌的一束光芒,牢牢攫住容娡的目光。 锋芒毕露,生杀予夺。 他在刀光剑影中,策马飞奔,霁雪剑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朝着她疾驰而来。 尘土漫天,神祇降临世间,仿若听到了她的心心念念,出现在她身边。 容娡遥遥望着他,心里攒积许久的无助与委屈,霎时汹涌而出,化作泪流满面。 她从不信天命与鬼神,很清楚事在人为。 不会有什么神明,会在意她的生死,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谢玹会在意。 这是她第一眼便喜欢上的男人。 这是独独向她投来注视的神明。 她的神明,她的谢玹—— 如同从前的许多次那般,来拯救她了。 第103章 入骨(修) 灰色的天幕下, 谢玹一人一剑一骑,破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玄色的身影,于刀枪铮鸣中, 用一种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明月台下。 不知何时, 飘起了漫天飞羽的雪。 容娡却好似对凉意浑然不觉, 伏在栏杆上, 一动不动,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谢玹翻身下马, 大步迈上台阶, 几乎是跑着登上明月台。 披风猎猎翻飞, 沾着血污的玄甲,在行走间被他解开、脱下。 转眼间,他便登到高台上,在容娡面前不远处站定,身姿清隽颀长,隔着如絮的雪幕,深深地望着她。 ——细雪淅沥, 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有一片冰凉的雪花坠入容娡眼里, 融作温热的水滴, 顺着眼尾滑落。 沾着碎雪的眼睫猛地颤了颤,容娡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决堤的情绪, 飞奔着扑入他怀里。 “谢玹。”她死死地抱住他劲瘦的腰, 将面颊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哽咽着唤, “……谢玹。” 谢玹像是对她的动作早有预料,在她扑过来的前一刻, 便早早张开双臂,上前将她拥入怀里。 他抱的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面颊紧紧贴着她的发顶。 厮杀的人声,在相拥的一霎,遥遥与他们隔绝。 天地寂静,唯有心跳声鼓震不止。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头顶、肩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天地之间,他们仅能感知到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仅是短短的一瞬。 谢玹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到什么,他将容娡稍稍松开一些,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去。 容娡抬头看他。 这人琥珀色的眼眸里,折射着清浅的雪光,面容一如既往的神姿高彻。 只是,从前总是漠然的眼里,如今多了她的身影,被她牵动着心绪,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细细端量着容娡,容娡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道:“我没有事。” “没事便好。”他用指腹细致地拭净容娡眼尾的泪珠,眸光微漾,似是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却莫名说不出口。 最后只重复道:“……没事便好。” 容娡听得又想哭了。 她撑着他的胸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他没受伤后,重新抱住他。 隔着几层布料,能清楚的感受到谢玹的心跳,鲜活有力,稍微有些快,应是因为方才赶得太急。 容娡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温暖的胸口,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默默地想。 这个人,好像很笃定,她见到他后会抱住他,所以才提前将冰冷硌人的玄甲脱下。 ——事实上,她也确实来抱住他了。 真是的。 他怎么能这么了解她。 容娡窝在谢玹怀里,心里小声嘀咕,唇角却不受控地上扬起来。 — 明月台上的其余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巍军惊得懵住,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良久回不过神来。 谢玹将容娡搂在怀里,看向那些祭官与献官,目光变得极冷,仿佛浸透了雪意,凝成一柄无比锋利的冰刃,一一从他们脸上刮过。 众人战战兢兢,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分毫不敢动弹。 高台之下,兵刃相接,祭坛变作战场。 叛军明显不敌巍军精兵,被打得落花流水,弃甲曳兵。 容娡面对着梯台外,刚好能将台下的战况尽收眼底。 血流成河,残肢遍地。洁白的雪地被血染的猩红,血流像裂开的冰面那般蜿蜒着伸向四面八方,惨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容娡的眼睫猛地颤了颤,不忍再看。 她转而看向祭台上的其余祭官、礼官、献官,目光灼灼,逐一从他们僵硬的脸上扫过。 声音很冷,裹挟着风雪似的,隐有肃杀感。 “你们这些人,求神拜佛,祭祀上天,究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不知餍足的欲望?” 她的眼瞳漆黑又明亮,瞳仁深处宛若蕴着熠熠火光,哪怕是风雪茫茫交加,也难掩其中那股明艳的灼热。 众人目光闪躲,唯唯诺诺,无人应声。 容娡死死盯着他们,双目泛红:“为何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敢?” 先前险些要被祭神的那种恐惧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她一回想便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用力紧了紧手心,才勉强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依旧无人作答。 谢玹似乎看出了容娡的惊惧,眼眸微动,默不作声地拥紧她。 容娡盯着这些人,满含嘲讽的冷哼一声,这才别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城墙。 叛军乱作一团,丢盔弃甲地奔向城外,人潮攒动,不见主帅身影。 略一思忖,她问:“贺兰铮呢?” 谢玹不吭声。 过了一阵,才闷闷不乐道:“逃了。” 叛军落败,已成定局,贺兰铮许是自知日暮途穷,不知连夜逃去了何处,天未亮时便不见踪影。 容娡了然点点头,“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天色昏沉,雪势渐渐大了,风饕雪虐,几乎瞧不清人影。 建安郡位置偏南,鲜少下这样大的雪,如今正是冬春交接之际,苍白的雪羽却笼罩了整座城池。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3节 明月台露天而建,寒风裹挟着雪粒,冰冷刺骨,不宜再待下去。 谢玹将一旁斗篷上的积雪抖落,披在容娡身上,二人携手同行,从另一侧避风的阶梯走下明月台。 才走到台下,谢玹忽然脚步一顿,侧身将容娡挡在身后。 容娡疑惑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风雪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贺兰铮?” 几名亲卫伫立在不远处,拦去了他们的退路,而贺兰铮一袭白色锦袍,被亲卫簇拥着,几乎要与漫天的雪融在一起。 听见容娡唤他,他颔首回礼,视线在她秾丽的脸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谢玹。 他带着笑打量谢玹:“我是该叫你国师,还是该称呼你为……皇兄?” 谢玹没有出声,一手护着容娡,另一手按在霁雪剑上,沉静地望向他,眸光淡漠,眼底隐有审视的锐色。 贺兰铮面上笑意加深:“皇兄不必如此防备臣弟。败局已定,纵我有通天之能,也是无力回天。” 容娡看着他那笑容,心下莫名有些不适,眼皮也蓦地跳了起来。 她没由来的不安,想拉着谢玹转头就走,但见谢玹没动,犹豫了下,压下心头不适,凝神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稍微一想,便能想通谢玹为何沉住气不动。 建安郡是贺兰铮的据地,他兵败如山,却气定神闲,身边又跟着亲卫,保不齐会设埋伏。谢玹若是孤身一人自然可轻易脱身,可他身后有容娡,难免要顾及她,不若同贺兰铮相峙,静待座下兵卫赶来。 便听贺兰铮继续道:“臣弟年幼时,曾有幸得见皇兄仪容。皇兄渊清玉絜,高山仰止,是我等的标榜。那时我便暗中想,日后我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受万人敬仰。” 容娡听得满腹疑惑,不明白此人为何要跑来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愈发提高警惕。 贺兰铮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安静片刻,才又缓声道:“臣弟此番前来,是同皇兄辞行。” 谢玹终于开口了,嗓音温淡,“你不会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放大,语气很平静。 可这几字落下后,却似被冷气骤然浸透,凝成一把薄薄、冷戾的冰剑,杀气四溢,悬在贺兰铮头顶,宣判了他的死刑。 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对峙,各怀心思。 “是么?”贺兰铮低喃,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蓦地笑弯了眼,“——你也是。” 话音落下,他的神情骤然变得晦暗。 下一瞬,亲卫齐动,拔剑朝谢玹攻来。谢玹神情一凛,霁雪剑出鞘,与他们交手,剑光纷乱交织。 与此同时,容娡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警敏地察觉到身后的长阶上,似乎有人在靠近,速度极快。 她余光瞥见一道阴狠的寒光刺向谢玹毫无防备的后心,来不及多想,身体快过大脑,本能地扑过去替他挡下。 利刃划开衣裳,刺入容娡的肩。 好巧不巧,位置与当年容娡弄巧成拙、替谢玹挡下的那一剑几乎是同一处。 只不过,当年是装模作样,如今是真心实意。 在短剑刺过来的那一瞬,她终于,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是有点喜欢谢玹。 而是很喜欢,很喜欢谢玹。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情意便在心房深处埋下了一棵种子。只是她不愿承认,也不愿去发觉。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与他会有一段缘。 到如今,蓦然回首,方觉情意已长成参天大树,深深植根于她的内心深处。 谢玹坚定的选择了她这么多次,她理应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来弥补。 偷袭者见刺中的是她,极快地收了力道。 伤口并不深,也没伤到要害,只浅浅划破皮肉, 但容娡还是不由得“嘶”地吸了口凉气。 不远处,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贺兰铮,蓦地失声大喊:“住手!” 声音惊慌,几近颤抖。 电光火石间,谢玹杀退亲卫,旋身划开那偷袭者的喉咙,一把扶住容娡,用手去捂她的伤处,声线微微不稳:“没事罢?” 刺伤容娡的短剑,当啷砸在雪地上。 容娡摇摇头,想说没事。 ——然而此时,贺兰铮却踉踉跄跄的走过来,面色苍白如纸,声音濒临崩溃:“剑上有毒!” 霁雪剑的剑尖迅速抵在他的咽喉上,谢玹压着怒气,眼底狠戾,寒声道:“交出解药,饶你一命。” 贺兰铮神情仓皇,目露悲色,不住摇头:“……无药可解。” 容娡的心狠狠一沉,当即手脚发软,几欲站不住。 她很清楚贺兰铮对她存有情意,若是有解药,当不会藏着不拿给她,应该不是在说谎。 伤处隐隐作痛,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痛的更厉害了。 若是以往,哪怕是磕破了点皮,容娡也早已大呼小叫,泪眼涟涟地抱住谢玹撒娇,让他哄她了。 但眼下,她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却苦中作乐的想,贺兰铮如此狡诈,竟胆敢用无药可解的毒暗算谢玹,还好她给挡下了。 伤口明明很浅,却不知怎地,怎么都止不住血。温热粘稠的血,浸透谢玹冷白的指缝,周遭的空气渐渐染上甜腥的血气。 谢玹死死的攥住剑柄,用力到指节泛白,一贯空净明淡的脸上,此时出现了一道裂痕,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怒火与无措,烧的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 不该将容娡带来的。 他眼尾泛着猩红,轻柔的将她揽入怀中,手背上青筋暴起,颤声道:“姣姣,别怕。” 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 这一声落下。 泪水当即涌上了容娡的眼,模糊了容娡的视线。 惊惶与疼痛如浪涛般涌来,迅速将容娡淹没,压着她如溺水的人般喘不上气。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忍着泪意,勉强勾起一抹笑,想安慰谢玹不用担心,告诉他自己不害怕。 可尚未出声,喉间忽然涌出一大股腥甜的血气,毒性开始发作,来不及说些什么,她便不省人事的昏了过去。 —— 陷入昏睡后,容娡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大雾,她孤身一人,立在雾中,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雾太大,她迷了路,也不记得自己要去哪里了。 梦境中的容娡,竭尽全力的走啊走,绞尽脑汁的想啊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忆起,她要去找一个人,她要带他去吃甜香的酥酪。 可是,不知为何,一想到他,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 好奇怪。 那个人是谁呢? 浓雾里的容娡,怎么都想不起来,耐心殆尽,变得焦灼,胸口闷痛不已,忍不住在大雾里横冲直撞的跑了起来。 可她怎么都跑不出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浓雾中忽然走来了一群装束奇怪的人。 他们捆住容娡,说要杀了她祭神。 容娡很害怕,害怕哭出声,拼命挣动。 混乱之中,她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清磁温冷,像是从前听过无数遍一样。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是在唤她。 听见这声音的一霎,容娡忽然记起,她要找的人是谁了。 他叫谢玹。 她要去找谢玹。 境随心转,漫天弥漫的大雾里,忽然迸出一道极其耀目的金光,劈开无边无际的混沌。 雾气骤然朝四面八方退去,容娡脚下一空,迅速下坠,失重的恐惧令她的心高高提起,不由得像个溺水的人般伸臂胡乱抓着。 ——她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 半梦半醒间,有人掰开她的齿关,往她口中灌入难以下咽的药汁。 耳边乱嗡嗡的,混着许多她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它们似乎在说,要醒了。 容娡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她最想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呢喃, “说好要同枕共穴,你若胆敢死,我定不会放过你……” “……容姣姣,孤不准你有事……” — 容娡醒来时,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 窗外新雪初霁,晴光正好,鸟雀啾啼。 喉咙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混杂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她蹙眉,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只感觉胸口稍微有些闷痛,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不适之处。 她这一动,伏在榻边的谢玹立刻被惊动,脊背僵直地绷紧,缓缓抬头看向她。 动作幅度极轻,连鼻息都屏住了,似是怕惊扰什么。 两人视线交汇。 他眼眸湿润,定定地望着她,雪净的脸上,错落着压出的红痕,鬓边发丝微乱,整个人不复从前的端方雅正,甚至有几分憔悴。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4节 容娡瞧了他一阵,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唏嘘不已,后怕道,“我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玹面色微变,倾身抱住她,嗓音低沉:“没事了,毒已经解了。” 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鼻腔。 容娡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窝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后知后觉害怕,缓了好一会神,才想起问:“不是说没有解药,怎地解开的?” 谢玹沉默一瞬。 容娡心下疑惑,纳闷地看向他。 谢玹错开视线,眼帘低垂,喉结上下滚了滚,扣住她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 “找到解法了。” 不待容娡再说什么,他的眼皮向下压了压,倾身去吻她的眉眼,力度温柔而缱绻。 她心中一软,心房满溢着酸胀的情绪,当即将原本想追问的话抛在脑后,吸了吸鼻子,搂着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钻,啄吻他的下颌、唇边。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温存过后,她惴惴不安的开口,“骗过了你。” 谢玹正凝神给她梳理头发,闻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上扬的音调,“嗯?” 容娡从他怀里爬出来,面对面跪坐在他面前,严肃地板住那张明丽的小脸:“你还记不记得,在云榕寺时,我为你挡过一次剑的事?” 提到这个,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黯了黯。 他自然记得,便点点头。 容娡咬了下唇瓣:“那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想帮你挡,但当时不知怎地,脚底绊了一下……我就顺水推舟的挡下了。” 她说话时,谢玹面容岑静,始终盯着她看,几乎一眨不眨,像是怕看一眼会少一眼似的。 待她说完后,他眯了眯眼,眸光粲然清沉,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沉吟道:“虽为身不由己,可你还是替我挡下了,不是么姣姣?不必太过在意。” 容娡心里一寻思,也对,顿时展颜一笑。 “唔……好像还有别的事也骗过你哦!” 谢玹眉梢微挑,抬手箍住她的腰,神情无奈:“……小骗子。” 容娡:“哼。” 谢玹将她揽入怀里,轻吻她的眉心,眼神惆怅,叹息着笑:“可我……爱慕你,又能如何呢。” 容娡微怔,心房好似被什么轻轻的敲了一下,泛起酸涩又甜蜜的涟漪。 他知道她骗她,却依然选择爱她。 她也愿意学着爱他。 “以后不会了。” “好。” 窗外,不知名的树抽出新芽,日光摇漾。 冬去春来,春晖渐暖。 万象更新。 —— 贺兰铮一党的叛军于建安伏诛,战事初定,百废待兴。 军中有诸多事须得谢玹亲自前去处理,书信与案牍堆成小山。但先前因着容娡出事,谢玹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余事一概不问,只好一直拖着。 容娡醒来后,谢玹便变得忙碌起来。 律回春至,草长莺飞,等这边的事务解决后,不日便要启程回洛阳。 谢玹旰衣宵食,忙的成日不见人影,只留下静昙护在容娡身边。 容娡怕他过于劳累,去军帐寻了他数回,只有第一回 见到了他的人。 春日负暄,不知怎地,这人的手却冷的像冰块,比容娡的手还要冷。 她牵住时,忍不住皱眉,告诉他添些衣裳。 谢玹心不在焉地应下。 往后再没见到他的面。 没几日,远在北地的白芷与白蔻,兴师动众的奉命前来,而一向在容娡身边严防死守的静昙不知去了何处,没了踪影。 白芷一见容娡,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娘子受苦了。” 白蔻在旁边端详她良久,也道:“娘子瘦了许多。” 容娡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她们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白芷摇头,仍不停流泪,容娡安慰她两句,她反而更加泪如决堤。 容娡心下奇怪,目光狐疑。 白蔻急匆匆地将白芷拽走了。 容娡细细回想一番近日发生的一切,联想到不见人影的谢玹,愈发觉得古怪。 过了一日,她寻了个借口支开白蔻,不动声色的盘问白芷:“你昨日哭什么?” 白芷忍不住又红了眼,支吾道:“……没什么。” 容娡双眸微眯,拨着菩提手串,淡声道:“你们瞒不过我。说罢,你们君上为了解我身上的毒,做了什么。” 白芷慌了神:“不能说!” 言罢,她自知失言,神情僵住。 见状,容娡心中一沉,指尖身不由己的颤抖起来。 她定了定心神,似笑非笑地盯着白芷,语气不容置喙:“说!” 在她叠声压迫下,白芷终于红着眼,将实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容娡中毒昏迷后,谢玹遍访名医与毒师,仍寻不得解药。 只有一名南疆的蛊师,看出两人身上种着同脉连心的情蛊,而容娡身上的蛊又恰好是母蛊,便提出一计。 即,利用情蛊,将毒引到谢玹身上,之后再设法压制、清除。 此计不亚于一命换一命。 但谢玹毫不犹豫地应了,召来随军的近臣,交代后事。 臣子们听后大惊失色,坚决反对谢玹的做法。魏学益的反应尤为激烈,冒雪立在军帐外,唇枪舌剑,唾骂了他一夜,骂他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骂他是个疯子。 但任凭他如何说,谢玹心意已决。 皇位也好,性命也罢。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只要他的容姣姣。 当晚,蛊师剖开谢玹的心脉,取蛊引毒。 子蛊亲近母蛊,将容娡体内的毒尽数吸收,再钻回谢玹体内。 引毒用了三日三夜。 大雪漫天,风声如泣,遍地苍白,万籁俱寂。 整整三日。 剖心取蛊,煎熬无比,须得清醒着进行,非寻常人能忍受之痛。 谢玹生生熬过剖心引毒,强撑着等到容娡醒来。 但毒性逐渐在他体内发作,虽有暂时压制毒性的法子,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微乎其微。 至多不过……能延续一年性命。 白芷回忆说,当蛊师引完毒,将谢玹余下的时日告诉谢玹和他们这些近卫时。 谢玹神情依旧淡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期,只是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沉吟道, “一年,足够孤安排好她的后路了。” 听到此处,容娡心中大恸,有如刀割,不禁潸然泪下,竟拿不住手中的菩提手持,任由它掉在地上。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失声般的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才哽咽着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谢玹这个人,不是动辄想将她关在身边,让她独属于他一人吗。 他不是最爱掌控她了吗。 他怎么敢抛下她去赴死。 他怎么敢死。 情蛊一事,是横在容娡心里的一根刺,她曾心烦意乱,唯恐谢玹利用蛊控制她,想发设法想让他解蛊。 却不曾想,谢玹竟能为了她,甚至不顾性命,爱她爱到如此地步, 心甘情愿,虽死不悔。 闻言,白芷犹豫了一瞬,心一横,道:“君上如今还算安好,只是怕被娘子瞧出端倪,才去了临近的丹阳郡疗毒。天下之大,能人众多,兴许能寻到旁的解毒的法子。” “若能寻到解药,等再下雪的时候,君上便会回来见您。” 春回大地,春暖花开,等再下雪,不知是何时了。 容娡立即下定决心,哀求道:“我要去见他。” “白芷……我要去陪他。” 她一刻也等不了,迫切的想见谢玹。 他们说好要同枕共穴。 无论如何,哪怕时日无多,她也不能不陪在他身边。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5节 容娡亲历过追捧与遗弃,自此看破人性,头脑一直都很清醒。 连血脉相连的至亲,都能置她于不顾之地,可见人心不过如此。 世人多利己,各司其职,各谋其利。 究其一生,到死也在追逐权势名利。 她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免不了落俗,一直以来,都只想谋个安稳的去处,求得安身立命。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哪会有人,因为虚无缥缈的情爱,便既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也甘愿为她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可谢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谢玹,就是做到了。 第104章 皈依(修) 贺兰铮伏诛后, 江东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复。 邻近巍军营地的丹阳郡,临山傍水,郡中有恬静清幽的槃桓山, 适宜人修养,隐士众多。 将毒引到体内后, 随着毒性侵入, 谢玹身体每况愈下。为防容娡窥觉端倪, 他便搬进山中的云榕寺养伤。 槃桓山与世隔绝, 昨夜下了一场濛濛的细雨, 晨起时, 山岚叠嶂, 杳霭空蒙。 屋舍里外,透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潮湿气息。 静昙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青檀院时,听到从前容娡住过的那间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谢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禅舍里,思及此,静昙心神一凛, 当即加快脚步, 推门而入。 咳声在门响的那一瞬停了。 谢玹一身霜色缓带轻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侧脸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着案上的经书。 有春光自支摘窗洒进来, 映亮他过于苍白、但仍不失雅净秀丽的一张面庞。 静昙见状,脚步一顿, 心神稍定,恭声道:“君上。” 这一声落下后,谢玹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朝静昙看来。眼若点漆,面容清和,画中人似的端坐着,仿佛方才咳得那样剧烈的人不是他。 静昙明白他面上这般风轻云淡,是为了不让旁人担忧自己,当即心中酸涩不已。 谢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静昙心下一凛,收敛心神,将药碗搁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来了信,说容娘子知晓您在此处,执意要前来。” 谢玹正在翻书页的长指一僵,神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她……知道了?” 静昙摇头,“娘子还不知道,只是闹着要见您,兴许是想您想的紧了。” 谢玹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神情略显无奈,摇头叹息。 “你们拦不住她,她若想来,便由她来罢。” 静昙抓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讪笑:“我等确实拦不住娘子,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敛目,长指拢着广袖的袖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 白芷哑然失声,觑着容娡的神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受。 她用力点点头,抛下马车,陪着容娡,一同踩着石阶往山上走。 长阶三千,漫漫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到寺里时,天气晴朗,青山远黛,春风和畅。 容娡问过静昙,在寺中的祈愿树下寻到谢玹。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肃杀的玄甲,换上霜色的宽衣博带,隽长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与佛寺清雅幽静的环境融作一体,却又格外凸显。 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华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视线。 容娡来到时,谢玹正背对着她,往树上系着许愿牌。 系完后,他转身看见她,面容明净,未见病容。 这人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神情没有半分意外。 “你来了。” 容娡眼睫轻轻一颤,心下一阵阵泛酸,难受的厉害。 她忍住情绪看,慢慢迈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她吸吸鼻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形状,“很想很想。” 谢玹的瞳仁剧烈地晃动起来。 容娡走到他身畔,几乎不用看,便知他许了什么心愿。 但她还是抬头看了过去。 新挂上的那个祈愿牌上写着:“容姣姣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耳边同时响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凶化吉,岁岁安康。” 容娡眼中蓄着的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转头去看谢玹,泪眼婆娑,视线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他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若是做了皇后,还如这般孩子气的爱哭,”谢玹略显无奈的叹道,“那可真是让礼官贻笑大方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冰的她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阵战栗。 容娡知道他这是在为她铺好日后的路,心中钝痛,眼泪无法遏止地落得更凶。 一见到谢玹,她便控制不住,连带着佯作不知他中毒的伪装,都维持不下去了。 见状,谢玹神情微顿,只好用袖口给她拭泪,垂眉敛目,语气似叹非叹:“这么多眼泪。” 容娡不知他从她的反应中瞧出什么没有,总归她从前也爱哭,索性也不忍了,恶狠狠地扯着他的袖子擦眼泪,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来眼高于顶,只会爱慕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 谢玹的动作顿住了。 他整个人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泪珠不断从容娡的眼中掉下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凉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无温度。 谢玹迟钝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温软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气,将手劲控制在不会伤到容娡的范围内。 容娡察觉到,越发泪如泉涌。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6节 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怕的。”谢玹深深看了她一眼,睫羽颤了颤,垂覆着遮住眼眸,低低地道,“可我仔细想了想,人死如灯灭,这盏灯还亮着时,烛焰明亮炽热,吸引飞蛾扑火。若你为灯烛,我愿为飞蛾,贪着爱乐,赶在你熄灭前,入中赴死,短暂地在你心中燃烧,化作尘烬,不分你我。*” “但若入欲灯,则堕地狱。姣姣,我不愿你成为那样愚痴的飞蛾,我宁愿你为明色可爱的长明灯,独自明亮,独自快活……哪怕你余生蹉跎,会在日后的某天忘了我。” 容娡听罢,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愿我独活?” “……是。” 容娡心中的火气烧的更甚,忍怒不发,追问道:“你从前不是说,要与我共枕同穴,若你死了,不会让我独活,怎地改口了?” “你怎地变了心性,愿意放过我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放任我另嫁他人吗?你不是说过,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吗?你不是……最爱迫着我留在你身边吗?” 她浑身颤抖,简直恨不得扑进他怀里,恨恨捶打他一气,但谢玹心口处有伤,她万不能那样做,便只能颤声道,“你说话啊谢玹,怎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可恶的人。 他怎么能。 怎么能替她去死。 如若没有她,他坐明堂、握皇权,明明可以活的很好。 谢玹岑寂的眼底,隐有痛色浮动。 容娡仰面看着他,心中猜想,他应该知道她得知情蛊的事了,但她已无暇去顾及那些。 ——在她神思纷乱之际,谢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鼻息沉而紊乱,似是在压制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情绪。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愿意为你转变心性,愿意放手,愿意为你赴死。 容娡的强作镇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霎时溃不成兵,不由得潸然泪下。 “骗子!谢云玠,你个骗子!” 她死死揪住谢玹的衣袖,哭骂道,“我不要一人独活,我不要你死……我喜欢你……你说过的,战事结束便成婚。我心悦你,我要做你的皇后,你休想抛下我!” 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谢玹说,但眼下没有机会了。 谢玹扳过她的肩膀,死死将她扣在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 他吻的那样用力,容娡几乎喘不上气。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浑身上下都被这个人的气息给严密包裹住,冷檀香铺天盖地的灌入她的口鼻,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亲吻的间隙,谢玹在她耳边低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梦呓的呢喃:“……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缱绻而不舍,像是怎么都说不够。 “姣姣……我爱你。” 容娡浑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 她捧住谢玹的面颊,吻他的下颌,流着泪道:“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谢云玠会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我们会在一起。” —— 容娡此次来到云榕寺,做好了长住的架势。一住下后,便命人四处打探擅长解毒的医者,连民间谣传的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医也不曾放过。 谢玹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由着她上山下山折腾,自己不慌不忙,按时参禅清修,坐镇寺中,处理江东的政务,时不时派兵去清剿叛军的余孽。 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医,大多是打着幌子招摇撞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名副其实的,却是对谢玹体内的毒束手无策——然后被谢玹请去医治民间盛行的瘟疫。 忙活了小半月,一无所获,容娡心里无比沉重,每日早出晚归,变得沉默寡言。 她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情绪,唯恐心思缜密的谢玹窥觉到她的异样。 因着战乱,寺中的僧侣离开许多,偌大的寺院少了这些晨钟暮鼓的僧人,变得空旷冷清。 不过,当年与容娡交好的寂清法师并未离开。有时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不想被谢玹察觉,便会找寂清法师谈心。 这日她谈心出来,走往青檀院时,迎面遇见两个熟人。 是前来寻谢玹一同商讨政事的李复举与魏学益。 李复举瞧见她,拉着身侧的魏学益行礼。魏学益瞟了她一眼,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以礼相待,躬身行了一礼。 容娡停下脚步,还他们一礼。 几人并不是很相熟,互相行过礼后,便继续各走各路。 但容娡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的菩提手持落在了寂清法师处,便匆匆折返回去。 岂止那李复举与魏学益并未走远,容娡原路返回时,刚好听到魏学益烦闷的话语。 她心中莫名浮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驱使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我和云玠的师父,就是上任国师,你晓得罢?他还活着的时候,曾预言云玠日后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如今看来,着实灵验,我师父果真是神人也,当真是奇哉。” “你说云玠那样的人,分明自小冷清冷性,怎会被情爱迷惑至此?寻到解毒的法子也不肯用……”他叹息一声,“依我看,此女是否背负天命尚未可知,但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李复举倒是神态自若:“君上如何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必庸人自扰。” 魏学益又是一声长叹,抬头看天,满脸怅然。 而容娡屏息凝神,听到此处,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霎时沸腾着翻涌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满脑子皆是“解毒之法”这几个字。 她小跑着追上去,顾不得体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一声:“二位郎君且慢!” 两人齐齐停步,转身看向她,神情各异。 一个惊疑不定,一个若有所思。 惊疑不定的魏学益,率先开口问:“娘子何事?” 容娡沉浸在寻到解毒之法的狂喜之中,心跳飞快,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郎君方才说,寻到了解毒的法子,是什么法子?还请快些言于我!” 李复举与魏学益对视一眼。 后者讪讪的闭上嘴,伸手抓了抓脑勺,不说话了。 容娡观他们神情,心下了然,明白应当是不便同她说。 她脑中飞转,立即言辞恳切的哀求道:“你们只管言于我,若谢玹怪罪下来,概由我一人揽下罪名。” 二人皆是一脸为难。 容娡放低姿态,一声接一声,软声百般恳求,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双目泛红,眼瞧着急的要哭出来。 见状,魏学益神色动容,看不下去,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唉!你和他真真是……罢了!我言于你。” “你知道你与谢玹身上种着情蛊,他是用情蛊将毒引入自己体内的罢?” 容娡连忙眼泪汪汪地点头。 魏学益扫了她一眼,又道:“这味毒名为“断魂”,听名字便知毒性十分厉害,解药是没有的,不过呢,善蛊的仡濮先生手里养出了一种新的情蛊,叫同心蛊。这蛊能有法子将毒素从谢玹体内逼出,但是……这同心蛊十分凶险,还需要两个有情人同时种下蛊,利用体内原本存在的情蛊,来化解同心蛊本身的毒性,方可再用来引毒。” “以毒攻毒,只有三成胜算,若是不成功,没准儿当场便归西了,你的那位好情郎,不愿让你陪他冒险,也想多陪你些时日,便不愿用此法解毒,选择用旁的药姑且吊着半条性命。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你可别说出去是我说的哈。” 容娡听罢,垂首陷入深思,喃喃道:“……三成。” “对,三成。” 容娡沉思许久,再抬眼时,一双眼眸里流光溢彩,灼灼发亮,神情无比坚定。 “三成,足够了。” 余下的时日无多,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她也愿放手一搏。 史料记载,太子瑄降生,天兆祥瑞,是为神祇临世;而她容娡又被方士断言身负天命。 她二人合力,定会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种个区区的同心蛊罢了,决不会出问题。 况且,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向神明请过愿,愿她的恩人谢玹,逢凶化吉。 容娡向两人道过谢,去寂清大师处取回自己的手持,而后匆匆赶回青檀院,将自己心中所想言于谢玹。 谢玹听得皱眉,冷下脸来,不悦道:“谁同你说的?魏学益?” 容娡不答,只抱着他的胳膊,催促道:“哥哥,不妨一试!” 谢玹的体温很凉,她摸到后,百般滋味浮上心头,鼻尖一酸,顺势落下眼泪,哭哭啼啼道:“哥哥,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你便忍心抛下我吗?你真是好狠的心……” 谢玹面容沉肃,难得没有伸手为她拭泪。 他睫羽垂覆,神色凝重,浓重的睫影遮住眼眸,眼中情绪难以分辨。 二人离得很近,容娡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她撑起身子,轻轻在那小痣上印下一吻。 谢玹的睫羽极轻地颤了颤。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7节 许久后,谢玹缓缓掀起眼帘,深深地望进她眼底,幽幽地问:“你,愿意为我种下同心情蛊?” 他的眸光极其幽邃,较平日黯上许多,与他对视的久了,极容易被他琥珀色的瞳仁吸引,不由得神魂震颤。 容娡怔怔地望进他眼底,有点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问,但还是乖乖的点头,回道:“愿意的。” 谢玹微微一笑,眸光轻闪,泛着轻涟。 “好。” —— 当晚,静昙便奉命去将仡濮先生请来。 而谢玹趁着夜色,避开众人,先行同仡濮会面,面容沉静,说明寻他来的意图。 仡濮先生并非中原人士,性情直爽,不拘小节。 听谢玹说完来龙去脉,他不禁纳闷道:“同心蛊在容娘子中毒时,臣便养好,君上当时不是不愿用吗?怎么又要用了?” 谢玹面容空净明淡,眉眼间依稀能瞧出愉悦之色,不疾不徐地对答:“今非昔比。” 为何今非昔比? “怎么个不一样法?” 仡濮先生来中原不久,不大懂得文绉绉的中原官话,心直口快的问出声,又想到什么似的,道, “同心蛊尚未种下,不必容娘子亲自来,换作旁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同心蛊能驱出她体内的母蛊、进而取代,但臣也有别的方法。” 谢玹眯了眯眼,眼瞳泛出幽光,眼底幽邃如深渊,似是能将人的魂魄攫取入内,摔得粉身碎骨。 仡濮先生不经意瞧见了,心中大骇,竟忍不住后退半步! 只一刹那的异样,转瞬间,谢玹的神色便恢复如常,眸若雪湖,面容明净而清和。 他眼睫垂覆,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上的菩提珠,气定神闲,一字一顿道: “你错了,非她不可。” 只能是容娡,只会是容娡。 仡濮先生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愈发纳闷了。 —— 隔日一早,仡濮先生奉命为两人种下同心蛊。 种蛊的过程十分顺利,只待谢玹体内余毒排除。 虽然种下同心蛊后,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仡濮先生也宽慰容娡大可放宽心,他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成功。 但容娡种蛊后,见谢玹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双眸紧闭,清峻的面容失了血色,唇色发白,她便不由得心神不宁,紧张万分。 候了片刻,容娡忍不住焦灼的走动。 她怕自己影响到仡濮先生,识趣地离开了他进行医治的居室。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踟蹰片刻,抓着当年初见时,谢玹给她的那串手持,先行去佛殿祷告一番,又忍不住去祈愿树下祈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寂清法师参禅归来时,执伞经过祈愿树,目光不受控制地,被撑着一扇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的白芷吸引。 伞面被雨丝雾湿,伞下的容娡长身玉立,神情认真而紧张。 寂清法师看过来时,她正踮着脚,不住地往枝梢上挂祈愿牌。 寂清法师遥遥望了一阵,偏头笑着同白芷打趣:“娘子当真是上心那位郎君,连贫尼这种佛门中人见了,都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白芷闻言也笑。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个时辰,又兴许是许多个时辰。 容娡写下的祈愿牌,在树枝间挂的满满当当,木牌上的红绸被风雨吹的缠绕在一处,宛若在树冠上盖了一块巨大的红布。 祈愿树的枝条,被这些木牌坠的沉甸甸的弯垂,没了半点空隙,风雨都不能再撼动分毫。 树下众人,仰面望着树,正思索容娡新写的这块许愿牌该系在何处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静昙飞身掠过屋檐,眉开眼笑的落在容娡面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气洋洋:“娘子!容娘子!君上醒了!体内的毒也解了!您……” “啪嗒”一声。 油纸伞摔落在地。 容娡心中狂跳,将多出的那块祈愿牌塞进白芷手里,眼睫剧烈的抖动。 不待静昙言明谢玹在何处,她便提着裙裾,不顾一切地迈步跑了起来。 他们心有灵犀。 她知道谢玹在哪里。 寂清法师目送属于容娡的那道倩影远去,率先回过神,看向白芷手里的那块写满字迹的祈愿牌。 “娘子写的什么?” 静昙好奇地凑过来,众人齐齐凝眸看去—— “一愿云玠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日后无病无疾。” “二愿信女求得安身立命之所,此后再不必颠沛流离。” “三愿,容月姣与谢云玠生同衾、死同穴,岁岁常相见,朝暮长相依,白首不相离。” …… 春风骀荡,沾湿云鬟,春雨渐歇。 容娡眸底含笑,坚定地向前迈步,裙裾在行步间被风抚起,广袖翻飞,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跑入大雄宝殿。 钟响噌吰,响彻云巅。 巨大的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惊扰,幽幽轻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高阶之上,满身清冷的男人。 他一袭霜色长袍立在佛像前,春日雨霁后的第一缕日光,恰如其时的洒落他满身,一瞬间,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尽数落在他身上,宛若神祇临世,簪星曳月,衬的万物黯然失色。 一切皆如当年。 谢玹转过身,面向她,微掀眼帘。 烟雾摇漾着散去,露出他琥珀色的一双眼眸。 他面容雪净,眉宇间攒着霜雪,身形挺隽,整个人宛若他身后佛尊玉相,身在凡尘中,但不似凡尘中人。 然而,当他定睛望见容娡,微微一笑,恰如晴光霁雪,春色漫生。 通身上下超然物外的漠然感,宛若潮水般倏而退散。 一刹那间,贪痴嗔爱怨,往事如大梦三千。 他凝望着她,深深望入她眼底,低笑道:“过来么?” 这是她遗世拔俗的神祇,因着她的心心念念,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为她甘愿坠入不曾入眼的红尘。 容娡心中剧烈震颤。 如当年那般,她朝着他奔过去了。 谢玹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埋进他怀里,轻轻吸着气。 顿了顿,闷声道:“你站在这里,像九天之上的谪仙,不像凡间的活人,太不真实了。” 谢玹低笑,胸腔深处笑得发颤,震着她的耳。 他微微俯面,吻她的发顶,眉心,眼皮,薄唇辗转向下,在她的唇角印下一吻。 琥珀色的眼底,粲光轻曳,温柔的不成样子。 如春潮带雨,草木葳蕤。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而后轻笑道:“这般呢,可真实了?” 这可是在佛像前,饶是容娡再怎么没脸没皮,也还是不禁微微脸热。 她一抬眼,便被谢玹无比温柔的眸光旋吸进去,半晌才回神,嘀咕道:“哥哥,你不皈依你的佛了么?竟敢与我在佛前破戒。” 谢玹垂眸,深深凝视她,话音含笑。 “不皈依佛了,只皈依你。” 她是他的明月。 我观汝之净,如见五色旌。 饰汝以珠璎,姣好如画屏。 姣姣入我心,始觉欲与情。 正如明月来,意乱为卿卿。* 他是谢玹,是贺兰瑄,更是……她一人的,云玠哥哥。 他只皈依他的明月,他的姣姣。 —正文完结— 第105章 与吾妻书(修) 番外(一)与吾妻书 民间有俗语道, 一场春雨一场暖。 甲辰年阳春三月,一场春雨过后,新绿如茵, 绿意盎然。 春风化作润物的雨丝,眷顾了槃桓山中遗世独立的山寺。春意顺着潺潺雨水, 渗入云榕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8节 江东战事初定, 北上之期将近。 谢玹如今虽处尊居显, 高坐明堂、贵为君主, 却素来贤明果决, 深谙帝王之道, 始亲万机, 厉精为治,诸般政事皆亲力亲为。 先前毒性发作,谢玹不得不放下政务,隐居山中,修身养性。然而如今,仡濮先生将他体内余毒清除,解决了掣肘他的一桩要事, 除却容娡, 再无其他什么事能将他牵制。谢玹便成日勤于政事, 宵衣旰食,着手准备北上洛阳的事宜。 这日, 风和日暖。 这样好的天气, 本应着手清点北上要带的行囊, 然而政务突发而来, 绊住了谢玹的脚步。 当地的官员们上山前来汇报政事,乌泱泱的围在用作议政的佛殿外。谢玹抽不开身, 思忖过后,只得命静昙先行去他的居室一趟,整理书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信件与案牍。 青山远黛,云淡风轻。一身黑色劲装的静昙,领了谢玹的授意,迈入谢玹在云榕寺中,那间日常用于处理政务的居室。 谢玹一向是个有条有理的人,他的书案,就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整齐洁净。 虽是命静昙前来收拾,但静昙进门后,打眼一瞧,案上的书籍信件,皆摆放的井然有序,并不算多乱。 居室窗明几净,明灿的春光透过菱花窗,斜斜洒进房内,春意盎然。 静昙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书案上横陈的信笺,按日期整理好。 他转而去尚未收好的经书,因着太过专心,没留神身旁的情形,抬手间,腰间佩剑的剑柄随身形一动,不慎将案上的一卷经书碰掉,“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书页哗啦啦翻开,有一封信笺自书中滑落出来。 静昙被这动静惊得回神,连忙去捡地上的经书。 俯下|身后,他的视线却被从经书中摔得滑出的那封信笺吸引。 静昙动作微顿,凝目看去。 信笺崭新,一看便知保存的很好。信的外封上,写着银画铁钩、隽秀有力的四个字—— 与吾妻书。 这四个字的字迹,静昙很是熟悉,是属于他的君上谢玹的。 迟疑一瞬,静昙俯身拾起信与经书。 他小心翼翼地拍掉经书封皮上站着的微尘,将经书安放进架几案,而后不知所措的捏着那封摔出的信笺,几经思量,心道坏事,不禁没好气地拍了把自己的佩剑。 信笺夹在书中,想来君上应是不愿让别人看到。 他绝非存心拿到这封信,然而既然掉在他跟前了,他又不能视而不见,一时很是无措,拿不准主意,不知是该将这封信原位放回,还是该另做处理。 静昙很清楚,自家君上至圣至明,绝不是会随意处罚下属的昏庸之辈。 然而信封写着“与吾妻书”四个大字,显而易见是写给谁的。事关容娘子,静昙忽然有些又不确定,谢玹是否会因此不悦了。 正心乱如麻的思忖着,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竟瞧见信封的一角上,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褶皱。 静昙心下猛地一惊,以为是自己手劲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留意到给捏出来的。 他慌乱不已,连忙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细细看过之后,却发现这褶皱不是捏痕,倒像是某种水液溅上去后干涸的水渍,当即重重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静昙看清这水渍后,第一反应竟是泪痕。 信笺没拆封,想来应是并未送至容娘子手中,一直存放在经书里。而谢玹的经书,惯来不会有侍者敢去碰,若是泪痕,也只会是谢玹的泪浸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念头荒谬到了,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笑过之后,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在他的脑中愈发强烈,挥之不去。 静昙略感诧异,不禁蹙起眉头。 他去岁及冠,跟在谢玹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落泪。 谢玹仿佛天生便合该是端方雅正、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少时,亦不例外。 只唯有一回,便是不久前,容娡替谢玹挡剑,中毒昏迷不醒之际,静昙见到了谢玹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风雪交加,静昙带兵赶到明月台下。 飞雪漫天,周遭的城墙与地面被雪花淹没,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死气沉沉的白。苍凉的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 谢玹颓然跪坐于雪地中,身形清隽,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被裹成了一个雪人,遍身清冷,宛若冰雪铸就。 待走近了,方见他的手上与袖口沾满鲜血。 静昙瞧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担忧的唤:“君上……” 谢玹一动不动,睫羽上落满碎雪,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石像。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而庞大的东西击垮一般,惯来淡然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无措的仓皇,整个人失去了端庄沉静的气度。 他死死地拥着昏迷的容娡,鼻息沉乱的不成样子,双目赤红,眸中情绪决堤,眼尾隐有泪光。 静昙仔细想了想,能令谢玹悲恸到几近落泪的,确实只有那一回。 他又仔细回想一番,而后愕然发现,自家君上为数不多的失态,皆是与容娘子息息相关。 譬如谢玹为她破了杀戒,因她动了心念,染上俗世的红尘,做出诸多违背他清风朗月的行事准则之事。 曾有一段时间,静昙也如魏学益、迦夜等人一般,不怎么赞同谢玹将容娡留在身边。他也认为,自家君上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做出如此不清醒的举动。 只是他将想法藏在心中,并未表露出半分。 然而一路走来,静昙看着他们历经波折,至今虽仍不大赞成谢玹某些不顾性命的举动,却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他们二人,实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这万丈红尘,这情路坎坷,携手踏遍之后,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容娘子愿意为君上挡剑,君上愿意为她以身涉险。 不会再有比他们更适合彼此的人了。 往事浮现在眼前,静昙不免有些唏嘘,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诸多滋味,最终化作无边无际的怅然。 稍稍平复了情绪,他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正欲将手里拿着的信放好,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静昙侧目扫过去,未见其人,先听到一道甜润的声线:“静昙,你怎么在这儿?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话音才落,与此同时,容娡那张秾丽明艳的小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春晖和煦温暖,容娡褪去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的春裙,眼下身上正穿着一件修身的妃色曲裾。 她身姿窈窕,体态轻盈,裙裾随着步履,翩翩摇漾,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方一进门,容娡的目光,便被静昙手里的信笺吸引。 “你们君上正忙,我闲来无事,不想打搅他处理政务,便过来随意逛逛。”她的视线仿佛沾在了信笺上,眼眸亮晶晶的,折射着明灿的春光,走进门后,笑着又问了一遍,“静昙,你手里拿的信哪里来的?是写给谁的信呀?” 静昙心知躲不过,暗暗叹息一声,无暇去想谢玹是否愿意让容娡看到这封信,权衡一瞬,一咬牙,心一横,索性将这信笺递给容娡。 他心道,给了容娘子总不会出错,哪怕日后君上追究起来,也不好挑他的错处。 “这信笺是属下整理书案时,无意间翻出,应当是君上写给娘子的。” 容娡伸手接过信,瞧见信封上书写着的“与吾妻书”这几个清峻的字,目光微顿,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展露出笑意,神情很是愉悦。 然而,待她轻手轻脚的拆开信,展开信纸,目光落在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看清楚信中所写,眼睫忽地颤了颤。 一旁的静昙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谢玹在信中写了什么,大气不敢出一下。 容娡盯着谢玹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乃至消失,神情也变得渐渐凝重,眼眶悄无声息的变红了。 …… 谢玹在这封《与吾妻书》中写道: 姣姣,见字如晤。 快雪时晴,春寒料峭,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自吾与卿别,已三日又三日。 山寺阒寂,长夜霜冷,明月照彻孤影,风抚檐铃,奏音泠泠,如见卿卿。吾甚是思念,辗转不能眠,遂成此书。 今毒性入骨,解药无觅处,吾虽不舍卿卿,但身染沉疴,终不能长伴身侧。 窗下新雪初霁,月影浮流银,吾见之,则忆卿卿甚爱雪,欲与卿于明岁雪时,共赏新雪,然时日无多,寿数将尽,恐不得见。 思及此,忽难以继书移,数次搁笔。 待明月雪时,姣姣展信之际,吾盖已赴黄泉、入阴司,往生归寂,不复再见姣姣笑靥。思卿不得相见,此乃吾生之一大憾事也。 吾常念冀州某日,是夜微雨,卿卿枕我膝,笑语不知憩。及寐,东风卷挟桃花,渐暴雨如注,檐上若有飞泉,窗外疏枝乱舞。卿为之惊扰,于梦中呓,声声唤我名姓。吾观你睡容,心遽生欢喜,竟忘时之流转。 少顷,倏闻莺啼,昏昏晨起。棂外雾正浓,金乌渲红映,清露滚落英。 卿卿未足觉,呼吾阖窗牗,而后卧于吾怀。吾拥卿卿眠,卧仍不寝,于心中暗思,若能恒与卿同,则甚为美哉。 吾生于霜华十月,为洛阳人士,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一脉。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夫贺兰者,宗室之族也。 吾幼年则钦为太子,得以为皇嗣,食馔奢靡,衣冕饶溢,处尊居显,听从傅训,学为政,学守礼,学百家,学典籍,学经文,学六艺,学焚香,学品茗,学兵书,学抚琴,学对弈,兼以学太上之忘情,修身养性,超脱六欲。 其后社稷倾覆,我固当为一孤魂野鬼矣,然阴差阳误,冒为谢氏者,受谢氏规训,冠谢氏名姓,为谢氏行事。言行举止,视为一表。 然趋行学之半生,虽超然物外,处尊居显,达官显赫,昼锦之荣,却是随波逐流,未尝有一事从于己心,皆庸庸而度。 唯思慕卿卿一事,是为吾之心意,方得入红尘,尝情爱滋味,乃知我谓何求,何谓生而为人。 吾知汝好权势,好钱财,好繁华,好美衣,爱之遥胜于爱吾。然吾孰审之,吾甚爱汝,爱之胜于吾之性命。 吾常记汝言,恨不能同吾生同衾、死同穴,若吾身死,汝当不得独活。 然历经情爱,生死攸关之际,吾却惟愿卿卿善生于世。 情蛊一事,乃吾慨然赴死。玹不敢为鳏寡,不能视卿卿玉殒离世,故宁为己死。日后若卿卿知之,当宜不以挂心。 提笔至此,概以言讫。然,又思及卿卿或忘我、及别嫁他人,心存不甘。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唯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多于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故而,待吾身死后,吾愿吾妻姣姣,若待吾有半分情谊,当为我守节足年,方可再另嫁于他人。 然,若吾妻展信过后,心有不悦,不能遂吾遗愿,吾亦当早已身死,为地府阴司一孤魂野鬼,无可奈何,莫能知晓也。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39节 言至此,吾但有一愿。如其可得,愿吾妻容娡,恒念谢玹于心。 诸般身后事,吾皆以妥当安排。吾欲搁笔,却仍觉言之未尽,思及吾妻笑靥,无玹之余生,何以安身立命,总以为并未交托妥善。 余下千言万语,不过希求吾妻善存于人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吾妻生于孟春肇岁,犹春于绿之际,长于江东,生性甚爱观雪。 吾犹有一恨事,尚未与吾妻共度生辰。 待百年之后,六道轮回,周而复始,逢明月雪时,吾当再与卿卿共赏之。 愿卿安好,如是而已。 甲辰年二月初七,夜阑秉烛,谢玹诀书。 临别神驰,书不成字。 若复重逢,相晤梦中,莫念云玠,伏惟珍重。 …… 容娡屏息凝神,所有的思绪皆被信上的字迹牵引。 她逐字逐句地,默读着谢玹留给她的这封诀别书,心中的弦被用力拨动,眼尾不由得滚落一滴滴清泪。 不知不觉间,待她将全信看完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二月初七。 那大概是一月前,谢玹将断魂之毒引入体内之后不久。 那时这人假借政务之由,消失在容娡身边,搬进云榕寺里养伤。 容娡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的笔迹,柔荑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带动着信纸窸窣发颤。 她设身处地的思索一番,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谢玹提笔时神姿高砌的模样。 却有些无法想象,长夜霜冷的山寺之夜,谢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字字陈情的诀别信的。 只稍微一想,她便心痛不已,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挤压,压的她喘不上气来。 然而痛心之余,却又有些庆幸的想,还好谢玹如今安然无恙。 一时又哭又笑,泪珠落得更凶,喉间溢出似哭非哭的细小呜咽。 听见哭声,静昙心中一咯噔,无法再若无其事的旁观下去,慌里慌张地看向容娡,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子,最后只局促不安地唤:“……娘子……” 容娡哭声一顿,这才记起身旁有个静昙来。 当着旁人的面失了仪态,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背过身去,掏出帕子飞快拭净脸上的泪水。 随后她收敛心绪,清清喉咙,缓声道:“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静昙瞟向容娡手里的信纸,有些踟蹰,心下暗暗揣摩。 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竟能使容娡哭成这般模样。 他满腹疑惑,但君主夫妻间的密信,岂是能由着他随意看的,便只好压下好奇,打消了这个念头,识趣地离开居室。 离开之际,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容娡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纸,唇角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瞧见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笑着笑着,再次落下眼泪。 —— 春和景明,满堂春风。 粲然的日光,透过漏窗洒进明堂内,为堂中布设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漆。 前几日,巍军收复了叛军分布最多的一座城池,今日前来议事的官员格外的多。 佛殿临时充作议事堂,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唇枪舌剑,各执己见,争执不下。 谢玹一袭霜色宽衣博带,端坐于明堂的尊位之上,身形如鹤,面容雪净,神情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听着臣下的争论。 待时机成熟,他眼眸微动,适时开口,给出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果。 他的嗓音清沉而淡漠,没什么情绪,让人揣测不出他的心思,语气却是丝毫不容置疑的。 日影渐渐西移,堂中的光线变得昏暗。 议政结束。 众官员四散离开,人声淡去,佛殿内重归寂静。 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阒然无声,世间的诸多事,譬如生死大事,皆是如此。 谢玹独自坐在明堂上,垂眉敛目,神情若有所思,一时间在脑中想到许多。 默然片刻,他修长的玉指捧起一卷经书,睫羽垂覆,凤眸半开半阖,漫不经心的翻阅经文。 指腹翻过几页,忽然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他大病初愈,这几日又连续宵衣旰食,有些撑不住了。 谢玹缓慢地眨了眨眼,略一思量,没有强行驱散睡意,而是放下经卷,放任自己沉入睡梦之中。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然而这次短短一瞬的小憩,却做了一个有些奇异的梦。 他梦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 …… 竹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竹叶将雨声隔离的模糊不清,雨丝涟涟,潮气密密地晕染开,闷湿而沉,没由来地令人有些呼吸不畅。 在这个梦境中,谢玹看见了容娡。 她穿着一袭凤信紫的裙裾,执一柄油纸伞,踩着石子路,缓缓地走入竹林深处。 地上攒积的雨珠,浸透了她绣花鞋的鞋边。潮气缭绕,沾在纤缕轻薄的纱裙之上。 她步履轻盈,身姿翩翩,仿佛行在仙山,脚踏云雾。 雨声忽地大了。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敲击着伞面,如奏鼓点。 容娡也在这时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原本正在遥遥凝视着她背影的谢玹,眼前的景象忽地天旋地转—— 待他自眩晕感中缓过神,微微掀起眼帘,却有些诧异的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容娡面前。 谢玹不动声色,沉静地想,佛语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如今身在梦境中,发生何事皆有可能,不必太过讶然。 既然梦到容娡,不若静观其变,且看这梦境会如何展开。 他收敛心神,留意四周。 眼下他倚坐着一株绿竹,容娡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目光轻飘飘的扫过他的胸口。 谢玹若有所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的胸前洇着大片血渍,殷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乘浅淡的红色。 这时,谢玹听到容娡出声,嗓音是他熟悉的软浓甜润。 “哥哥,我生来本性顽劣,没心没肺,乖张不改。你早便知道的。你又……何必这般,做到如此地步。” 闻言,谢玹心念微动,仰头望向她,一眨不眨的。 有细密的雨丝飘落,沾湿他的长睫。 他清峻的侧颜之上,鬓发微散,雪净的面颊沾着几缕凌乱的发,薄唇因失血而微微发白,仪容实在是算不上端方雅正。 然而他望向容娡时,清湛漆亮的眼瞳里,仿若积雪清霁,春水映日,潺潺溶溶,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眉眼间的神情,依旧那般的淡然,从容不迫,即便他在仰头望着旁人,仍让人无端有一种,他在垂眉敛目、悲悯世人的错觉。 谢玹不知梦中的她与他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她,思忖片刻,轻轻咳了一下,顺从自己的心意,温声道:“我知道。可我……心悦你。” 听了这话,容娡明艳的小脸上,霎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雨声渐渐小了。 细密的雨丝飘摇而下,像是在轻轻亲吻人的面颊。 容娡的手紧紧握着伞柄,用力到骨节几乎泛白。 她盯着谢玹,像是在辨认他话中虚实一般,半晌,似笑非笑地别开视线:“可我伤你,害你,利用你,几次三番要杀掉你。” 谢玹想了想,平静地回视她。 他没有回应她用来描述自己的任何一个词,只是淡然道:“可我心悦你。” 容娡的手指猛地一抖。 她丢开伞,任由雨帘迅速将她裹挟。 谢玹看着她蹲在自己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平视,面庞是世间少有的明艳秾丽,澄澈的眼底却在微微晃颤。 她凝视他一阵,示意他看向她的头顶,轻笑道:“我长着狐狸的耳朵,你看见了吗?你可知我是什么?” 谢玹闻言,看向她头顶不知何时多出的那对火红的蓬松狐耳,眼睫忽然不自然地颤了颤。 原来他的姣姣,真的是一只小狐狸。 “我看见了。”略一思量,他温和的、低低的道,“可我爱你。” 梦境中的容娡,神情复杂的看着他,陷入沉默。 谢玹略显无奈地轻叹一声,阖了阖眼,像是在向某种东西妥协一般,伸手摸向她的狐耳。 ——然后,然后。 那张明艳娇嫩的脸,蓦地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谢玹始料未及,鼻息一顿。 他因失血而干裂苍白的唇上,有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 谢玹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如今这是在做梦。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0节 他冷静的想,那他们这般,算是他在做……春|梦吗? 容娡直勾勾地盯着他,头顶毛绒绒的狐耳动了动。 她眨巴眨巴眼,不知从谢玹的脸上瞧出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得意洋洋的笑出声。 “哥哥,你说的很对。” “你本来就该爱我……你命中注定,就是要爱上我的。” …… 梦中的景象,在容娡甜润的嗓音落下后,忽然飞快向着远处褪去。 梦境里的一切皆失去颜色,变得模糊,朦朦胧胧,宛若浸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坐于明堂上的谢玹,对此若有所感,聚精会神,强迫自己清醒,使自己强行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自他恢复意识后,胸膛便控制不住的剧烈起伏,胸腔里的一颗心脏跳动的极为剧烈。 谢玹的眼睫颤了颤,缓了会儿神,缓慢地睁开眼,露出雪湖般的眼眸。 他的额角仍在突突急跳,鼻息也有些紊乱。 谢玹不由得抬手撑住侧脸,指尖用力按揉额角处的穴位,好一阵,心跳才慢慢平稳。 自梦中醒来之后,神识中有关先前那场梦的记忆所剩无几,仿若一缕轻烟似的,风一吹,便缥缥缈缈的散了。 谢玹换了个姿势,支颐沉思。 良久,他也只忆起容娡头顶上长着的,那对蓬松柔软的耳朵。 他若有所思。 梦见了狐妖么? 容娡这只狡黠的小狐狸,倒是与狐妖的身份完美契合。 思及此,谢玹不禁哑然失笑,眼中晕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神情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依旧岑静淡然,细看过后,却能窥出他的眉眼间隐有愉悦之色。 毛绒绒的狐狸耳朵。 长在容娡头顶的狐狸耳朵。 很可爱。 非常可爱。 他的心里漫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像是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撩拨着他的心弦。 谢玹后知后觉,已经大半日不曾见过容娡。 他忽然很想见到她。 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他起身向外走去。 尚未迈出佛殿,门前忽然冒出一个柔软而窈窕的身影。 来人提着裙裾,快步迈过门槛,毫无章法的乱跑一气,一头扎进他怀里,扑了他满怀。 她死死环住他的腰身。 谢玹被容娡撞得身形微晃一下。 他没有半分犹豫,在她扑过来的同时便伸手揽住她。 旋即他便察觉到,怀里的身躯不住的发颤,似是在抽泣。 谢玹垂眸看向她,眼底水波随着垂眸的动作温柔的晃动。 他不知她因何而哭,便语气关切的问:“姣姣,怎么了?” 思及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梦,他便自然而然地问道:“做噩梦了?” “……没有。” 容娡吸吸鼻子,在他怀里拱了拱。 她抓着谢玹的袖子,胡乱擦净泪水,而后仰起脸,没好气的横他一眼,用力哼了一声,鼻音浓重,“我看到你从前写给我的诀别信了! “哥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玹眼眸微动,不知想到什么,薄唇轻抿,耳尖悄然洇开一点绯红,喃喃道:“……竟被你找到了。” 其实信是静昙找到的。 但容娡谨慎地想了想,决定不把他供出来。总归眼下占理的是她,她便理直气壮的撒娇:“对啊,被我找到了,哥哥你想拿我怎么办呢?” 谢玹面露无奈之色,低低的笑出声。 “依姣姣看,我当如何?”他拍了拍她的脊背,淡淡出声, “我并非有意藏起,只是怕你看了之后,心中难过,便一直将它不曾拿给你。当时觉得,毁去这封信有些可惜,那些经书你向来不爱翻看,我便将信笺藏在其中。没想到,竟还是被你寻到了。” 停顿一瞬,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此物惹你伤心,不若毁去。” 容娡抓住他的袖口,气鼓鼓的制止:“不许毁!我……我要留着,留一辈子!” 谢玹略一思忖,点头赞成:“留着也好。我原本想着,即便断魂之毒解除,若我日后万一遭遇其他不测,也算是留给你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容娡心里冒火,气得直跺脚:“你在说什么啊!怎么能这样咒自己!” 一张口,她莫名鼻头一酸,话音带着哭腔,眼眶也红了。 谢玹一时没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半晌,他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轻吻她的眉心和眼皮,柔声安抚:“都过去了……我如今安然无事,不会身死。” 容娡不理他,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埋在他胸口呜呜咽咽的抽泣。 过了好半晌,她才闷闷不乐地抱住他劲瘦的腰,小声道:“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信中所写成真。” 她有些过于在意这封信了。 谢玹很清楚她的情绪是因他而起,心房深处的脉络仿佛被轻轻拨动,莫名浮出一种柔软而奇异的满足感,鼻息不由得急了几分。 他轻轻笑了笑:“只是一封信而已,姣姣,不必怕,我不会有事。” 容娡撇了撇嘴。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顶着哭的通红的鼻尖,红润的唇瓣张合,背诵出信里的一段话。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容娡的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心里忽地冒出个主意来。 她目光灼灼,盯着谢玹的眼,眼底幽光轻闪。 顿了顿,轻哼一声,存心取乐他,蓄意娇声细语道,“云玠哥哥,你留给我这封信里,怎么一口一个‘吾妻’呀,我几时同意嫁你啦?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知礼数呀。” 谢玹神情无奈,纵容地看着她,叹息着笑:“……姣姣啊。” 容娡忍住笑意,努力板着一张小脸:“你我不曾婚嫁,‘吾妻’之类的称谓,于理不合,着实有些不妥,日后还是不要这般唤我了。” 谢玹轻阖双眸,头疼的捏了捏自己的额角。 容娡装腔作势地演了两下,被自己激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战栗。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窝在谢玹怀里,愉悦的笑出声。 她笑得前俯后合,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 谢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她稳稳地捞入怀里。 “待回到洛阳,我们便成婚,如是当合乎礼节。” “可你都还没问过我是否愿意呢。” “那姣姣,可愿意嫁我?” “唔……我想想啊……” 容娡懒洋洋地偎着谢玹,嗅着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惬意地眯了眯双眼。 她凝视着谢玹神姿高砌的面容,蹙起眉头,状似苦恼的思索片刻,佯作不情不愿道,“那好吧,我勉强愿意一下。” 谢玹轻笑。 “好。” 第106章 青山有思 番外(二)青山有思 惊蛰过后, 山中的雨水日渐丰沛,每每隔上几日,便要淅淅沥沥的洒下一场雨。 山居的这些时日里, 江东的局势逐渐安稳,谢玹被毒性侵蚀过的身体也基本养的痊愈。 临行回洛阳的前一日, 是个难得的晴天。 容娡晨起后, 绕着住惯了的青檀院看了一圈, 心里很是不舍。 雨过天晴后, 视野格外辽阔。 容娡只消微微一抬眼, 便能极为清晰地望见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 云雾缭绕间, 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 她忽地忆起,在山中住了这样久,自己却从未登上槃桓山的山顶,俯瞰山的全貌。 想到即将要离开,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容娡心血来潮,想登上山顶看上一看, 便小跑着折返回居室去寻谢玹。 居室中一片静谧。 谢玹端坐在书案前, 明澈的春光, 透过窗牗,洒在他的肩头, 映得他俊容愈发清峻, 宛若画中人。 容娡到时, 他正垂眉敛目, 翻看上奏政事的案牍。 容娡停在门口,欣赏了一阵谢玹神姿高彻的面容, 慢吞吞的迈入房中,十分熟练地钻进他怀里,侧身坐到他的膝上,搂住他的脖颈。 谢玹一动不动,任由她胡乱折腾。只是在她坐入怀中时,微微掀起眼帘,扫视一圈,眼底清凌而隐有锐色。 候在一旁的侍者立即会意,快步走出居室,临走前还不忘轻手轻脚的掩上门扇。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1节 “哥哥。”待侍者离开后,容娡在谢玹怀里拱了拱,红润的唇瓣凑到他的耳畔,吐息温热,“今日无事,我们去山上逛一逛吧?来这边这样久,我还未曾见过这座山的全貌呢。” 谢玹放下案牍,伸臂护着她的腰,闻言,垂眸思忖一瞬,温声道:“嗯,可以。” 容娡眉开眼笑,仰面凑近谢玹,笑吟吟地在谢玹的薄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谢玹的睫羽忽地颤了颤,揽着她的那条手臂蓦地一紧。 种下同心蛊后,仡濮先生三令五申,为防万一,两人不得行房事,须得禁谷欠半月。 这些时日里,容娡严遵医嘱,与他分榻而眠,半点儿不允许彼此越过界限,行亲密之事。 然而谢玹实在算不得清心寡欲之人。 他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容娡的腰侧,漫不经意地垂下眼帘,在心中算了算时日。 今日,恰好是半月之期后的第一天。 很好。 想到此处,谢玹愉悦地挑了下眉梢,喉咙深处溢出低低的笑。 在容娡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扣着她的腰,让她转了个圈,面对面地坐在他膝上。 粉白色的裙裾,随着旋身的动作,宛若一朵巨大的芙蓉一般绽开,搭在谢玹霜色的衣角上。 容娡紧紧贴着他,纤细的小腿分别垂在他腰身两侧。 春衫轻薄,离得过于近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玉璋,不由得一僵。 那存在感极为强烈,灼烧着她面上发热,无法忽视。 容娡心中警铃大作,不禁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道:“哥、哥哥……仡濮先生说过的……” 谢玹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凤眸半开半阖,意味不明的睨她一眼。 不待容娡分辨出他眼中是何等情绪,他便抬手扣住她纤细的后颈,俯面深深地吻住她。 容娡喉间发出“唔”的一声,双手撑在他坚实的胸膛前,抗拒的向后仰去。 然而以她的力气,又如何撼动谢玹,反而显得有些欲拒还迎。 谢玹箍住她的腰身,唇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侵入她的齿关,将她未说出口的话碾成破碎的口耑吟。 容娡被他吻的面上滚烫,浑身发软,渐渐失了力气。 她鼻息紊乱,眸中满溢着潋滟的水色,胸口不住起伏,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自己要被他唇舌的温热烫化,融化成一滩春水。 谢玹炙热的吻,辗转来到她的耳畔。 他的鼻息热而发沉,像是在克制着某种令她无法承受的情绪,嗓音喑哑:“半月之期,已经过去了。” 气息洒在容娡的颈侧,她的脊背上立即激起一层酥酥麻麻的战栗。 过、过去了? 容娡抓住谢玹的一缕发,失神地看向房顶。 她只记得仡濮先生叮嘱的半个月,却并未刻意去计算时日。 旷了许久的玉璋,眼下蓄势待发,显然是躲不掉了。 容娡不自在地挪了挪地方,瞥了眼谢玹松散领口处的漂亮锁骨,衡量一番,哼哼唧唧地去吻他。 霜色衣袍上的堆着粉白芙蓉花,花瓣渐渐一片片散开。 有晶莹的露水滑落,潺潺黏连,洇出一道道湿润的水痕。 没过多久,玉璋便如愿抵入。 谢玹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眸半开半阖,不知想到什么,睫羽垂覆,毫无征兆的站起身。 容娡始料不及,被他吓得惊叫一声,手忙脚乱的攀住他:“……哥哥你做什么!” 她简直要被他吓死了! 谢玹不答,稳稳抱着她,偏头吻了吻她眼尾因受惊而渗出的泪。 容娡整个人几乎算悬在半空中,肌肤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战栗。 她怕的要死,心房扑通扑通急跳,浑身紧绷,宛若一张拉满的弓弦,却顾忌着不敢贸然闪躲。 容娡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体会到,被谢玹完完全全抱在怀里,竟然是这般的高度。 实在是……太高了。 她承受不住那力道,死死地扣住谢玹的肩膀,总疑心自己会摔倒在地,忍不住哭出声:“放我下来……啊!哥哥,放我下来……” 谢玹充耳不闻,拥住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贴在她耳边,贴了贴她的耳垂,鼻息潮湿的出声,嗓音又低又磁,温柔动听,带着点哄诱的蛊惑之意,犹如一只蛊惑人心的妖邪:“……喜欢么?” 容娡张着口大口大口呼吸,心跳如鼓,又月长又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她还是害怕,哭着摇头,扭着身子躲,悬在谢玹臂弯间的双足,毫无章法的乱蹬。 见状,谢玹略显无奈的叹息一声,怕她伤到自己,只得轻柔地将她放在地上,虚虚搂着她。 两人的身高差了一大截,谢玹如同一座高大的铜墙铁壁般杵在娇小的她面前。 一从他的怀抱中下来,容娡便不得不踮起脚尖,脚背死死地绷直。 脚尖发颤,勉强能够到地面。 随着谢玹扶住她的动作,她不禁微微蹙眉,呜咽一声。 谢玹垂下眼帘,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缓慢而温柔的问:“怎么了?” 容娡听着他的语气,磨了磨牙,又想哭了。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然而眼下她受制于他,无可奈何。 便只好努力攀住他的颈项,咬了咬唇瓣,小声道:“我……我站不住……” 谢玹长眉微挑,扫视她一眼,清湛的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眼底神情越发耐人寻味,却讶然道:“缘何会站不住?” 他松开扶住容娡的那只手,撤去所有她可以借力的凭依,只留下同她相连的玉璋,让她只能踮着脚尖站立。 容娡没有多少力气,很快双腿便剧烈打颤。 谢玹分明是蓄意为之,她欲哭无泪,没了法子,哼唧两声,只得顺着力道去往他的方向,重新倒在他的臂弯间。 旋即被他伸手抱住,牢牢钉在他怀里。 她呜呜咽咽的想,这个人简直是无耻至极! 她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在他漂亮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谢玹嘶了一声,拍拍她的背,长臂对着书案一扫,扫空上面的杂物,身形一转,将容娡抱着放到上面。 容娡抬脚蹬他,鼻息不稳道:“……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登山了!” 谢玹抚摸着她的面颊,低而愉悦的笑出声。 “来得及。” —— 二人在居室里厮磨许久,耽误了小半日时辰。 容娡原以为来不及登上山顶了,心里窝火,一脸不悦,窝在窗前的软榻上生闷气。 窗扇大开,明媚的日光斜斜照入窗牗,映得她的一张小脸愈发娇嫩粉白,眼尾犹有哭过的痕迹。 谢玹先前抱着她去沐浴过,眼下他自己简单清洗归来,递给容娡一杯温热的茶水。 容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茶。 “都怪你!” 谢玹淡淡的“嗯”了一声,算作应下她这句饱含埋怨的话。 他侧目看向窗外的天气,观察一阵,忽然道:“现在上山,应该还来得及。” 容娡面上一喜:“真的吗?你莫不是在骗我罢?” 谢玹摇头:“没有。” 容娡“哼”了一声,连忙下榻去更衣。 云榕寺前,建着一道窄窄的石阶,一直蜿蜒着通往山顶。 容娡与谢玹走出寺门,身后远远跟着几个侍从,一行人顺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雨水丰沛,石阶两侧草木丛生,掩映着石阶的走势。 春日里粲然的日光,照彻山岚弥漫的山间,映出一道道金光粲然的缥缈雾气来。 惠风和畅,叶影婆娑,有不知名的清越鸟鸣声忽远忽近。 走着走着,容娡双腿发软,有些累了。 她停住脚步,扯了扯谢玹的衣袖,看向他的脸。 谢玹此刻正眺望着前方的景色,神姿高彻,眉宇间湛湛雪净。 这人一袭霜色的宽衣博带,立在山岚间,显得有些超然脱俗。他的广袖被风鼓起,犹如鹤羽展翅,宛若画中谪仙,又如降世的佛尊玉相。 一瞬间,竟给了容娡一种,他随时要乘云登仙的错觉。 她心中一颤,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谢玹侧目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瞳映着澄净的天地,眼底蕴着温柔之色:“怎么了?” 容娡往他身边偎了偎,张开双臂,娇声道:“走的好累,哥哥抱我。” 谢玹轻笑,没有半点儿犹豫,依言将她打横抱起:“好。” 山光明净,草木葳蕤。 谢玹抱着容娡,穿行在浓密的绿茵之中,凝眸望着眼前的路,鼻息未曾紊乱分毫,还能分出心神同她搭话。 他们身后的山寺,时不时传来噌吰嘹亮的钟声,渺远而空旷。 走在这样深邃幽渺的道路上,心中不由得变得宁静,犹如被清凉的泉水洗过心房,恍然生出忘却俗世间万般烦恼的错觉。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2节 容娡被谢玹抱着,登上栾桓山的山顶。 放眼望去,群山层岩叠嶂,山峰若隐若现,云海翻腾。 容娡心下欢喜,拍了拍谢玹的手臂:“哥哥,我要下来。” 谢玹颔首,目光逡巡一圈,将容娡放在一块平稳的山石上。 容娡站在上面,比谢玹要高出小半个头。 她很满意,迎着山风展开双臂,踮起脚尖,极目远眺,将远方的山河尽收眼底。 日渐西移,日薄西山。 天幕铺开大片瑰丽的云翳,霞光映照,如同火光漫天,映红了他们的衣襟。 玫红色的火烧云在天际翻涌,如同赤腾腾的火海,将山上的石阶护栏都烧的通红,像是浸透了一层蔷薇色的漆。 容娡兴高采烈的看着远处天际山峦的剪影,余光却望见,谢玹并未去看眼前震撼人心的美景,而是望着她,神情专注。 她心尖忽地一颤,偏头看向他。 谢玹长身鹤立,站在她身旁,清沉的目光,始终一眨不眨的追随着她。 漫天绚烂的霞光,照彻山巅,映在谢玹神姿高砌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粲然的金光。 愈发显得他神骨清峻,面容俊美昳丽,俊美不似凡人,宛若遗世独立的的神祇。 山风鼓着衣袖,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容娡无意识地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二人目光交汇,长久的对视。 风鸣山逾静,一时间,天地之间,恍如只有山巅之上的他们。 容娡目不转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忍不住轻声唤他,一声接着一声:“哥哥,谢玹,云玠哥哥。” 谢玹眸底浮出一点笑意,微微仰面,深深凝视着她,一一应下她的呼唤:“嗯。” 他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瞳,清湛如雪湖。此时此刻,他的眼底,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倒映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峦、倒映着面前的她。 眼眸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瑰色缱绻,温情四溢。 容娡看着他这双眼,望进他眼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谢玹高高在上,清冷矜贵。 而她跪伏在地,低在尘埃里。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权势的滋味。 也就是在那时,她看向谢玹的一眼,便在心里根植了要得到他的情根。 忆及过往,容娡吸了吸鼻子,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哪怕她心里很清楚,当时路过的谢玹,救过她一次。 他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谢玹路过的仪仗顺手搭救了她,已经是绝地逢生,她又能希冀谢玹为她做什么呢? 但今非昔比。 容娡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禁娇声娇气的控诉道:“我们在丹阳的城门外第一次见面时,你衣不沾尘的坐在马车里,真的好冷漠无情,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好难过。” 谢玹微微仰面,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以后不会了。” 容娡心中犹有些气:“后来我同你说起我们的初见时,你是不是根本毫无印象啊?” 谢玹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 “那时城门前的众人皆卑躬屈膝,跪拜在地,唯有你虽伏在地上,却敢抬眼注视我。你的眼眸很明亮,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便觉得,你很是与众不同。” 顿了顿,他低声道:“姣姣,对不住。” 容娡被他这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大度的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谢玹的唇角勾了勾。 不知想到什么,他睫羽垂覆,迟疑片刻,斟酌着问:“所以那时,你见我衣不染尘,便想将我拉入红尘中?” “不是哦。” 容娡温柔地笑了笑,蹦蹦跳跳走了两步,从山石上跳下来,钻入谢玹怀里。 她将面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环住他的腰身,偏头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在那时啊,便想让你在神坛之上就爱我。” 第107章 醉玉颓山(修) 番外(三)醉玉颓山 回京之途漫漫, 一路走走停停。 四月初时,因着临时有政务要处理,一行人便在北地的一座小城镇临时休整。 随行的众人三三两两住入驿站和客舍, 谢玹照例住不惯这些地方,派人置办了一处崭新的宅院, 与容娡搬进去。 小城在北地境内, 并未被江东的战火波及。置办的这座宅院坐落在小城中心, 闹中取静。 出了宅门, 走上数十步, 便能走到诸多极具当地特色的街市。 街市里的许多东西, 对容娡而言新奇有趣。她如今正值好玩的年纪, 谢玹忙于政务时,她便会拉上白芷、白蔻她们,一同去附近的街市逛一逛。 她们几人在当地是生面孔,却偏偏容貌一个赛一个的出众。淳朴的当地人哪曾见过这等美若天仙的美人,每逢容娡领人出门,总要引起一番轰动。 白芷与白蔻剑不离手,虽然容貌如花似玉, 却总是板着脸, 打眼一瞧通身清冽的气势, 便知极为不好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于是, 当地绝大多数春心萌动的少年郎, 将目光落在靡颜腻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容娡身上。 这些舞象之年的少年, 只一星半点的得知, 近日城中来了一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却不知容娡同这位大人物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而, 待容娡出门游玩的次数多了后,这些少年郎按捺不住,策马过长街,大着胆子同她搭话。 容娡并不是未经情事的小娘子,她打眼一扫,便能明明白白的看出这些少年躁动的心事。 然而这座城镇实属山清水秀,容娡总按捺不住想出门玩。 暗中跟随她的暗卫,悄悄驱赶过几次这些少年,却是徒劳无功。 容娡寻思着,左右是些半大的少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再说了,她也颇为享受这种被人众星捧月的感受。 便与白芷一合计,留了几个生的俊俏的小郎君,跟在她们身边,充作游玩的向导。 如是玩乐两日,这日傍晚,天色将晚未晚之时,容娡玩的倦了,挽着白芷的胳膊,准备打道回府,却有一个周姓的小郎君迟迟不愿离去,一路跟随她们到了宅邸前。 这周小郎君,应是耳闻过宅邸里住着大人物。瞧见容娡往宅邸中走,先是唬了一跳,看看宅邸漆红的大门,又看看容娡窈窕的倩影,犹豫一瞬,还是趁容娡没进门前,快走两步跟上去了。 “容娘子!且留步!” 容娡闻声回头,瞧见他,微微讶然,打量他两眼,笑道:“小郎君怎么跟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周小郎君先是摇了摇头,随后飞快地瞥了容娡一眼,又用力的点点头。 容娡被他这一前后矛盾的举动逗笑,眉眼弯弯,掩唇道:“周小郎君但说无妨。” 天幕铺着大片大片赤橙瑰丽的云霞,斜斜映入她温柔含笑的眼底,愈发显得她容色秾丽绝艳,恍若神仙妃子。 不知不觉间,周小郎君竟看的痴了,发了好半晌的呆,才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手忙脚乱的走上前。 容娡歪了歪脑袋,略带疑惑的看着他。 周小郎君屏着呼吸,盯着她那双粲如明珠的眼眸,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水润的木槿花玉簪,小心翼翼地递到容娡面前。 一见这玉簪,容娡当即神情一僵,笑容有些挂不住。 若她没记错……木槿在当地用来表示相思之意。 至于男女间相赠玉簪,是何种含义,适婚男女皆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周小郎君浑然不觉她的异样,递出玉佩的同时,浑身紧绷地开口:“容娘子,我我我我我我心悦你。古人有云,明珠赠美人,玉簪赠与心上人。我……我自知无法娘子相配,眼下贸然陈情,只是想让娘子知晓我的心意。娘子若不嫌弃,便收下这玉簪罢。” 说到这里,他才敢悄悄觑向容娡的脸,少年英俊的面庞浮上一层绯红:“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娘子拿着玩,权当全了周某心意。” 听了这番话,一旁的白芷双眼瞪得溜圆,抓着剑柄忍笑,憋得脸通红。 容娡侧目嗔她一眼。 白芷连忙收敛神情,假模假样的咳嗽两声,一本正经的站好。 容娡又看向周小郎君,瞥见他手里的玉簪,颇为头疼,一时啼笑皆非。 这两日,她虽与这些少年郎结伴同游,但心里清楚日后多半不会再有交集,便把握了分寸,并未同他们过多亲近,除却互通名姓外,其余家中情况不曾互相透露半分。 哪曾想,好巧不巧,偏偏因此让这少年生了误会。 容娡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大着胆子来表露心迹。 这小郎君虽然一番话说的磕磕绊绊,但双眸极为坚定,想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容娡有些不忍伤了少年郎的一颗赤诚之心,可她如今有了谢玹,必须同他说清楚,断了旁人的念想。 几经思量,她叹息一声,斟酌着道:“周郎君,我不能收。我已订过亲事,是不日便要成家的人。” 周小郎君霎时傻在原地:“订过、订过亲?” 容娡肯定的点头:“嗯,订过亲。” 周小郎君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打量她娇妍的面庞两眼,满脸不信,委屈道:“可娘子分明同周某年纪相仿,怎么看都不像是订过亲的人……莫不是为了拒绝我而随口哄骗的说辞?” 白芷“噗嗤”一下笑出声,被容娡瞪了一眼,偏头咳得惊天动地。 容娡愈发头疼,抬头看天。 几人如今身处在宅邸的大门口,虽然来往并无多少人,但容娡怕府中的那位君上瞧见后乱吃飞醋,不欲与他多作纠缠。 略一思忖,她狠心下来,只想快刀斩乱麻,信口道:“真的没有骗你。我夫君此时就在家中,你若实在不信,我大可派人唤他来。”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3节 话音才落。 容娡忽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无端凝滞了几分。 与此同时,一道清寒冷漠的声音幽幽自她身后传来。 “她夫君是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容娡心里一咯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也不知这人是几时过来的,她与周小郎君的交谈被他听去了多少。 转头看去,谢玹自门后的阴影暗处徐徐走出,行过夕阳的余晖,站在容娡身畔。 他身量隽长,面容神姿高彻,神情却极冷。 一袭宽衣博带,分明是很素雅的霜白色,穿在他身上,却分毫不显寡淡,反而恰如其分的合适,犹如簪星曳月,愈发显得他通身气势清冷矜贵,出尘绝艳,不似凡尘中人,宛若谪仙临世。 这容貌绝色的二人,单单是站在一处,便不由得令人心叹不已,直道当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芷敛了敛神色,不再忍笑了,瞧着很是般配的自家君上与娘子,一脸满意。 周小郎君愣愣地瞧了容娡一阵,又畏惧地瞧向谢玹。 谢玹肩宽腿长,比他高上许多,整个人的气势矜贵,有种不容冒犯的凛然之气。 两人目光相峙。 谢玹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极具威严地直直刺入周小郎君眼底。 哪怕他自出现伊始,便没与容娡有过亲密的举动,可同样大家同样都是男子,周小郎君一看这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当即面红耳赤,嘴唇哆嗦两下,求助般的看向容娡。 容娡低垂着头,正偷偷觑着谢玹的霜色衣角,根本无暇留意他。 周小郎君眼眶通红,深深看了容娡一眼,死死攥着玉簪跑开了。 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漆红的门前一派死寂。 容娡自知做了亏心事,心虚不已,大气不敢出一下,眼神飘忽,只不时瞟一眼谢玹的一角,不敢看他的脸。 半晌,悄悄抬眼,觑向谢玹俊美无俦的面庞。 两人目光交汇,谢玹低眉敛目,没多说什么,只睨她一眼,淡淡道:“进来罢。” 语气里情绪莫辨,听不出喜怒。 他似乎还有事要做,说完后便转身进门,留给她一个清隽挺拔的背影。 容娡咬住嘴唇,心房没由来的咚咚跳了两下。 她点头“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进门。 谢玹身高腿长,没走几步便同她拉开距离。容娡正要加快脚步追上他,却见几名穿着常服的官员远远迎面走向谢玹。 容娡停下脚步。 那几名官员围着谢玹,不知说了什么,谢玹轻轻颔首,被他们簇拥着,往居室相反方向的前厅去了。 容娡盯着那道霜白清隽的背影远去,心里莫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谢玹明显是不大高兴了。 她不想同他因为这种小事心生罅隙,郁闷地往居室走去,边走边出神的在脑中思索,待会儿该如何哄好谢玹。 思索一路,实在是拿不准谢玹的心思,只得决定先行去湢室梳洗一番。 —— 月色满庭凉如水。 待容娡沐浴梳洗完,已是接近一个时辰后了。 湢室中水汽湿热,飘飘袅袅的摇晃,将她雪白的双颊蒸的泛红。 她趿着鞋自满是水雾的湢室中走出,乌黑如墨绸的长发披在身后,一截盈盈纤腰犹如细柳,身姿袅娜窈窕,步履间摇曳生姿,宛若一只才修得人身的精魅,一颦一笑,却是早已拥有蛊惑人心的本领。 白芷抬眼瞧见她,当即心魂发颤。 容娡歪头打量她,眸中水波轻漾,有些不解的唤:“白芷?” 她的墨发长过腰臀,湿哒哒的垂着,发梢缀着着细密的水珠,行走间,水珠淅淅沥沥的顺着发丝坠落,好似在人心上下了一场潮湿的春雨。 白芷闻声回神,“哎”了一声,捧着帕子上前,为她绞干头发,笑吟吟地打趣道:“娘子明日还要上街游玩么?” 容娡笑啐她,没好气道:“存心取笑我是不是?” 白芷眉飞色舞的眨巴眨巴眼,揶揄道:“娘子属实容色出众,魅力过人呐!” 容娡正因此事而心烦不已呢,闻言又气又好笑,作势要打她。 白芷身手敏捷,笑着躲开。 容娡本就没有要打她的意思,同她打闹两下,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揉了揉眉心,叹息着笑了两声,一本正经道:“不去了不去了!这两天玩腻了,说什么也不去了!我可是拥有你们君上那般谪仙的女子,万万不会让那些寻常的凡夫俗子入眼!” 白芷大笑。 两人笑着闹了好一阵,直到容娡的头发半干了,方止了笑闹。 夜色渐深,容娡更衣后回到居室,瞥见妆奁旁谢玹的发冠,却未在房中寻到谢玹,心中纳罕。 略一琢磨,便明白他是呷了醋,故意表露出来,等着让她去哄他呢。 她披上外衣,走出居室,在不怎么熟悉的宅院里寻了一圈,问过几个侍从,最后在居室前栽着茉莉花的园子里寻到谢玹。 这人一袭霜色长袍,一声不响站在一颗柳树旁,墨色的长发如同绸缎般流淌在肩侧,折射着月色的光泽。 容娡看过去时,他正怏怏不乐地垂着头,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片一片地揪着柳条上的叶子往地上丢。 这一幕颇具喜感,容娡哪曾想到谢玹会做出这种幼稚的事,当即哭笑不得:“好端端的,哥哥你糟蹋它做什么?” 谢玹迟钝地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珠雾蒙蒙、黑漆漆的,没有理会她,依旧埋头揪着柳叶。 揪秃了一枝,便伸手去捞另一枝,接着揪叶子。 柳叶纷纷扬扬的落下,在地面上零零散散堆着。 幽幽一片茉莉香,两三点星子亮。 杨柳枝在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指下,窸窸窣窣的响。 容娡打量着他,走近两步,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定睛一瞧,谢玹的脚边倒着一个酒壶。 她不禁轻轻挑了挑眉尖。 谢玹古怪的行迹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这副模样,应当是饮酒了。 容娡回想了一下,她同谢玹相识至今,还从未见过他饮酒的模样呢,原来竟会是……这样的。 面上一本正经、正气凛然,偏偏在做极度古怪又滑稽的事。 容娡心下觉得好笑,双眸含笑,看着他做出与平日举止十分违和的事。 许是她良久没什么动静,谢玹薅柳叶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犹犹豫豫的、飞快的偷偷瞟了她一眼。 他的眼眸湿漉漉的,眼底像是盛着一碗澄净浓醇的酒液,原本雪净淡漠的脸庞,因此而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顺与平和,像是在无言地希冀着什么。 容娡瞧地心尖一软,不由得软声软语的哄道:“哥哥,别气啦,那郎君过来同我搭话时,我已经同他说清,我是要成婚的人。我是你的姣姣,谁也抢不走。” 话音才落,也不知是哪个字眼惹到了谢玹,这人眉眼一沉,突然将柳枝一丢,大步朝她走过来! 容娡尚未及反应,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便已被他提抱着走了几步,困在门板与臂膀之间。 谢玹的身量极高,肩膀又宽阔,将身形娇小的她圈进臂弯之间时,压迫感很强。 二人呼吸交缠,容娡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玹身上透着一股浓醇的酒气。 她的脊背自上而下滚过一阵战栗,心房怦怦直跳。 屋檐下挂着灯笼,光线昏黄朦胧,斜斜照下来,被谢玹平阔的肩头遮住大半。 容娡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正在深深的盯着自己,莫名心悸,心跳的愈发快。 她不熟悉醉酒后的他,拿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不禁别过脸,不安道:“你……饮了多少酒?” 谢玹没有回答。 他的鼻息急而发沉,像是在强忍着某种阴暗晦涩的情绪。 微凉的夜风吹过,有一缕属于谢玹的发丝,被风吹的滑进容娡领口,冰凉的发丝在她的肌肤上撩起一阵战栗的痒意。 容娡不适地动了动,谢玹却似误会了她的意思,高大的身躯不悦地压向她。 容娡察觉到他身上某种强硬的变化,当即浑身一僵。 下一瞬腰身被人重重地掼住,谢玹捏住她的下巴,俯身重重吻住她。 他吻的又深又重,容娡始料不及,后背险些撞上门板,好在谢玹的手掌及时横在她的腰后,将她往自己怀里摁去。 冷檀香的唇舌强势侵入齿关,谢玹的鼻息沉重又紊乱。 容娡脑中空白一瞬,睁大双眼,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呜呜”推他胸膛。 谢玹力气极大,铜墙铁壁般不容撼动。他牢牢地按着她的腰,提抱着她,几乎要将她托举起来。 冷檀香混着酒香灌入鼻腔,容娡脑袋一阵发蒙,却因着被谢玹的另一只手攥着腿根,只得艰难的环住他的脖颈。 她仰着脸、踮着脚,被他提抱着亲了良久,浑身发软,分毫没有反抗之力。 冰凉的发丝,随着亲吻的深入渐渐被捂热。唇舌交缠间,容娡的身躯也不由自主的发热,喉咙深处溢出一点破碎的娇吟。 周围有侍者来来往往,不时有人怀着探究的目光看来,看清他们二人正在做什么后,又落荒而逃地别开视线。 容娡眼角余光瞥见那些视线,面颊烧的滚烫。 偏偏谢玹死死摁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里,她分毫动弹不得。 唇舌分开的间隙,容娡无力地倚着谢玹,急促地大口吸了两口气,心房剧烈的跳动,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似乎要被他亲断了,心里噌噌往外冒火。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4节 她睁着一双漆亮的眼瞳,气鼓鼓地瞪向他。 谢玹搂着她,气息也有些不稳。她看过来时,他若有所感地看向她。 两人目光交汇,容娡的视线落在他的薄唇,瞧见他唇角沾着的一抹湿痕后,脑中混乱一瞬,勾着他的脖颈往下压了压,不管不顾、不甘示弱地回吻过去。 唇齿再次交缠,谢玹眼底神色骤变,翻涌着幽黑的墨色,如有深渊在其间。 而后便听得门板咣当一声响,这个惯来风轻云淡的男人,抬起长腿,毫无风度的,将门一脚踹开,提抱着容娡旋了个身。 两人难舍难分的拥吻着,踉踉跄跄进了居室。 他霜色的长袖往桌案上一扫,杂物纷纷霹雳咣当的掉落在地。 下一瞬容娡被他强势地按在桌上,宛若溺水的人一般,被他亲的喘不上气,只得抱着他轻轻口耑|息。 披在身上的外袍凌乱的铺在桌面,粉白的裙裾宛若芙蓉花瓣层层堆叠于霜色衣袍之上。 容娡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下风,不禁微微有些恼,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肩背间,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不悦道:“谢云玠!” 谢玹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一声,温热的唇瓣转而来到她的颈侧,似叹非叹的喃喃,说出了今晚见到她后第一句话:“……我在。” 他微微抬眼,漆黑的眉眼勾挑,眸中水光潋滟,看向面泛潮红的容娡。 容娡咬住红唇,双眸雾湿,没好气地蹬了他一脚。 谢玹眼眸微动,抬手攥住她纤细的脚踝,曲起她的一只膝盖。 被他温热掌心触及的肌肤之上,当即泛起一层酥酥麻麻的战栗。 容娡试着挣动两下,这人简直如铜墙铁壁般坚固而无法撼动。 她嗅到危险的气息,见好就收,当即软下声音,抱着他的肩颈,柔声哄道:“哥哥,好哥哥,别醋啦。” 谢玹循声,钝钝地望进她眼底。 哪怕是饮了酒,这人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大变化。除却那些古怪的行径外,他依旧面容雪净,只有眼尾弥漫勾挑一道靡艳的绯色,冲散了神情间的空净明淡。 他眼眸湿润,眼底墨色翻涌,沉沉打量容娡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掐着她的腿木艮,分开她的双膝。 容娡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双臂胡乱撑在身后。 她抬足便要踢他,蹙眉道:“做什么?” 谢玹半跪在她身前,衣襟松松垮垮,长发泼墨似的披在平阔的肩头。 从容娡居高临下的角度,能清晰地望见他领口露出的一截漂亮的锁骨,嶙峋清峻,泛着温润的玉色。 容娡无端从此时的他身上品出一点勾人的蛊惑之意。 她咽了咽口水,试着要将自己的腿收回:“松开。” 谢玹没有松。 他只是在听到她的诘问后,散漫地掀起眼帘,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眼尾微微上挑,眉眼间春风怡荡,瞳仁湿润,好似春风化雨,尽数凝入他的眼底。 谢玹眯了眯眼,玉色的长指剥开芙蓉花瓣,低头含吮住她。 容娡如遭雷击,“啊”了一声,当即浑身紧绷,红润的唇瓣动了动,张开一道小缝,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的指尖死死扣住桌沿,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先前热雾弥漫的湢室里,白皙的面颊上透着被热气蒸出的薄红,澄澈的眼瞳上蒙着潋滟的水汽。 她的脑中乱成浆糊,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喝醉酒的人,忍不住细微的颤抖。 过了好半晌,谢玹才松开她。 居室里满是潮热而黏连的气息,谢玹站直身体,鸦色的发梢轻轻扫过她的膝盖。 这人的薄唇亮晶晶的,仿佛涂了一层晶莹润泽的口脂。他抿了抿唇,眼眸半开半阖,将容娡揽进怀里。 “姣姣,夫人……姣姣。” 他埋在她的肩头,闷闷不乐的蹭着她的肩窝。 不知是醉的、还是醋的,他的语气里暗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气,语无伦次道,“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那点有我好?我们之间种着同心蛊,我……我是你的云玠哥哥,你莫要抛下我,姣姣……” 容娡心里蓦地一软,抱紧他,拍拍他的肩背,失笑道。 “不会抛下你的,哥哥。” 第108章 引火烧身 番外(四)引火烧身 容娡抱着谢玹顺毛时, 谢玹垂着眼帘,盯着容娡身后凌乱的桌面,视线有些放空, 不知在想什么。 他靠在容娡的肩上,身体的大半重量压着她。 容娡看不到他的神情, 本以为哄好了他, 他却迟迟不出声, 不禁艰难地转了转头, 有些纳闷的看向他。 她看过去时, 谢玹正捞着她的一角裙摆, 一点一点地擦拭湿淋淋的长指。 似是察觉到她看过来的视线, 他漫不经心的侧目,湿黑的眼瞳扫了她一眼,十分淡然的转开,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擦净手指上的湿痕。 又不紧不慢的拭净唇角。 裙裾的布料和肌肤摩擦,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门扉半开,居室里很安静, 这点儿细微的动静便分外明显, 伴随着窗牗外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声声拨动着容娡脑中紧绷的弦。 容娡瞧地脸上一阵阵发烫,面红耳赤地别开视线, 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谢玹慢条斯理的收拾好, 浓长的睫羽颤了颤, 想起什么似的, 偏头吻了吻她的耳垂,贴在她耳边, 低低的道:“适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他嗓音浓醇,带着点哄人的意味,好似浸透了酒液。 “……” 容娡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她有点怀疑这人是否是真的吃醉了,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分明清醒的很。 然而她一垂眼,便见谢玹漂亮深邃的锁骨在眼前晃,明晃晃的勾人。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蛊惑到了,她的思绪凝滞了一瞬,不由自主的重复道:“……我说,不会抛下你的,哥哥。” 谢玹这才满意了些,傲娇的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尾音洋洋得意的上扬。 一听他这样,容娡又觉得,他确实是醉了。 清醒着的谢玹,哪怕是争风吃醋,也不会清醒的表露出来,根本不会做出这种堪称是幼稚的、孩子气的行径。 这人难得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容娡觉得好笑,偏偏心里一阵柔软,不禁将他抱紧了些,任由他的长发流淌在指缝间。 谢玹顺从地将脑袋埋在容娡肩窝,慢慢磨蹭,动作亲昵,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他的头发随着动作钻进容娡的领口,弄得她有些痒。她忍不住伸手推了推谢玹,这人却将她抱的更紧,喉咙深处低低地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容娡心中纳闷,疑惑地“嗯”了一声,侧耳细听,辨认出他在含混不清的重复:“你……你是我的……” 他高挺的鼻梁骨,时不时蹭过容娡的颈侧,激的她颈间浮出一阵战栗的痒意。 容娡脑中莫名闪过某种犬类动物的形象。 偏偏谢玹毛绒绒的脑袋,还搁在她肩头不住磨蹭。 她将两者放在脑海里对比了下,觉得奇怪却又莫名不违和,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这样一反常态的谢玹,着实是太有趣了! 容娡心口发痒,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心尖,想逗他玩的念头,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骨碌碌的在她心窝打滚,像是有无数小人在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蠢蠢欲动。 她定了定心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背顺毛,眸底含笑,状似不经意道:“嗯,你是我的。” 谢玹动作一顿。 他忽然陷入沉默。 容娡窥着他的反应,滴溜溜的转了半圈眼珠,心里的念头翻滚的更欢快了。 她忍笑道:“怎么啦?” 谢玹迟钝地抬起头。 容娡一脸坦然的看向他。 谢玹一贯冷峻的眉眼,此刻眼眸湿漉漉的,眉尖微蹙,神情有点迷茫,似是察觉出容娡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却又没想通究竟是何处不对,只定定地盯着容娡瞧。 容娡作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谢玹的对上时,视线却不受控的落在谢玹润泽的薄唇上,霎时脑海中闪过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心跳微滞。 心里的小人却越发雀跃了,滚来滚去,蹦蹦跳跳,蹦跶的她的心房咚咚直跳。 容娡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谢玹的眼睛上。 有清凉的夜风,自半开的窗牗渗进来,吹淡了些房中的闷热。 两人在微风的吹拂中,一动不动的对视着,目光仿佛化作实质的丝线,轻曳着缠连。 容娡面色还算镇定,心房却不受控制地跳的飞快,脊背滚过一阵阵战栗。 谢玹盯着她瞧了好一阵,像是若有所思的思索了好半晌,最后仍然没想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歪歪脑袋,浓长的睫羽极轻的眨了眨,又搂住容娡的细腰,慢吞吞地埋进她的肩窝里。 容娡心跳如擂鼓。 谢玹没有出声,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倚着她,呼吸声平缓而颇有韵律,一起一伏的萦绕在容娡耳边,同她的心跳声共振。 容娡候了片刻,见他行事木木愣愣的,在心中大笑,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沸腾起来,心里的小人也跟着一齐欢呼。 这下她可以确认,谢玹真的是醉了。 喝醉酒的谢玹,实在是太好玩了!!! 容娡忍不住伸手撸了把谢玹散乱的长发,略一思忖,柔声问:“谁给你喝的酒?” 她的脑中闪过傍晚时见过的那几名官员的脸。 多亏有人喂了谢玹吃酒,她今晚才能见到他这样的一面。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语气低落下去:“……没有谁。”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5节 容娡一想也是,以他的身份,哪怕是借了十个胆子,也不会有人敢灌他酒。 没有人灌,那便只会是他自己喝的了。 容娡心念微动,眨了眨眼,继续柔声道:“那哥哥,为什么要喝酒?” 谢玹不吭声。 容娡感觉到他压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沉了几分。 她心中暗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背,谆谆善诱道:“怎么啦哥哥,不想同我说?” 谢玹依旧一言不发。 容娡叹息一声,故作黯然道:“既不愿说,那便罢了……你且放开我,天色不早,我要去歇息了。” 言罢,她便作势要推开谢玹。 谢玹岂会放她走开,当即死死的箍住她的腰,不管不顾地将她按倒在桌案上,语气阴森:“不许走!” 他动作突然,容娡吓了一跳,不禁细细地低呼一声,嗓音宛如熟透蜜桃的汁水,清甜流腻。 她心里浮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急忙推他,“我不走。” 谢玹高大的身躯整个儿朝她倾过去,热息洒在她耳边,语气又沉了几分,狠声道:“我、不、准、你、走。” 容娡只想逗一逗他玩,哪曾想他的反应这样大,令她措手不及。 她不禁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地挣动几下,却被谢玹大力钳住下颌。 他眼尾泛红,死死地盯着她,眼底晦色翻涌,不悦道:“你说我为何要饮酒?姣姣,你觉得我为何要饮酒?” 春衫轻薄,容娡能清晰地感觉到,玉璋抵着自己的腿肉。 她愈发心慌意乱,吸了吸鼻子,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谢玹的指尖拂过她红润的唇瓣,眸光微动,似叹非叹道:“还能因为什么,姣姣?嗯?” 他略显无奈地轻笑一声,语气却阴冷的宛若淬冰。 “你可曾察觉到,那些……男人看向你时,眼底的贪婪与觊觎?我恨不得将他们尽数杀了,恨不得将你寸步不离的锁在身边,只由我一人得见……可那般你必然不会情愿,我不能……不能……” 房内的气压,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彻底沉了下去。 容娡喉间发紧,脑中一片混乱。 她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下一瞬箍在她腰间的手猛然收紧,谢玹低下头,用力吻住她。 摇漾的烛光下,他垂眉敛目,专注地吻着她,雪净的面庞洇开一点绯色,不知是烛光染成的,还是酒气熏出的。 唇瓣辗转,谢玹鼻息渐沉,滚烫的薄唇含吮着她的唇瓣,潮湿的热度从容娡的唇角,一直蔓延至她的耳垂、颈侧、锁骨。 ——再往下。 他对她实在是太熟悉了,不过几个呼吸的来回,便轻而易举地便调动了她的所有心绪与感受。 这下可当真是玩火自焚了。 容娡悔青了肠子,后悔先前逗他玩了。她被他吻的头晕脑胀,瞳仁变得迷离而涣散,只觉得他身上温热的酒气侵入她的五感,令她也如喝醉酒那般神思飘忽起来。 玉璋抵入的前一瞬,谢玹不知想到什么,指尖在她腰侧摩挲两下,忽然俯身贴在她耳畔,睫羽垂覆,长眸半开半阖,低口耑着道。 “姣姣,你今日……在那竖子面前,是如何唤我来着?” 容娡咬着唇瓣,脑袋乱成浆糊,仿佛被泡进了水里,根本来不及细想他问这句话的深意,下意识的顺着他的意思唤出口:“……夫君。” 谢玹低低的笑出声。 下一瞬,桌案猛地刮过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书册和杂物噼里啪啦滚落在地,玉璋坚定而深刻地长驱直入,一抵到底。 容娡神思彻底混乱了,脑中的那根弦仿佛被他顶的啪嗒一下断开了。 潮湿的夜风穿过窗牗,拂过汗湿的身上,微微有些凉。 容娡打了个激灵,稍稍回过神,不由得细细的颤抖了几下,心房怦怦直跳,小腹月长的厉害。 脑中懵了那一瞬,神识反而清明了几分。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 她记得很清楚,话本里分明写过,男子醉酒后应当是不|举的! 可谢玹明明……明明好的很! 她恼怒的抓了一下他的肩头,脊背不受控制的打颤,眼中蓄出雾气,哭腔道:“你……你是不是根本就没醉!” 谢玹没应她这句话,手指牢牢箍住她的小腿,故意使力动作。 直到容娡难以忍受的哭出声,他这才稍显愉悦的弯了弯眉眼,伸手拨了拨她颊侧汗湿的碎发,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微鼓。 他轻笑着道:“再唤一声夫君听听。” 容娡最是受不住他这样,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引火烧身,整个人被潮水般的羞耻与愉悦牢牢裹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玹微微眯了眯眼。 容娡呜哼一声,打了个哆嗦,忙口齿不清的唤:“夫、夫君……” 烛光摇曳起伏,窗外夜色渐深。 满室缱绻,情意无边。 —— 翌日一早,谢玹率先醒来,眼帘微掀,便看见怀里容娡恬静秾丽的睡容。 朦胧的曦光里,她侧躺着蜷缩在他的臂弯间,凝脂般的脖颈上,星星点点错落着些暧|昧的红痕。 谢玹的视线在那些痕迹上停留了许久。 视线上移,容娡那双灵动的眼眸此时轻阖着,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层浓郁的阴影,唇若渥丹,整个人甜美的如同一场香甜的梦境,令人屏息凝神,难以移开眼。 自从被他看破本性后,她在他面前向来不肯安分下来,难得有这种乖巧安静的模样。 谢玹琥珀色的眼底洇开一点笑意,任由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动不动地看了她许久。 不知是否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容娡娇气的呜哼一声,在他怀里拱了拱,亲昵地用脸颊贴了贴他的胸膛,半梦半醒的呓语道:“……哥哥?” 谢玹眉眼间笑意更甚,将嗓音放的又低又轻,几乎是在哄她:“我今日有些公务须得处理,你要随我起身吗?” 容娡睡眼朦胧地看他一眼,摇摇头:“……才不要。” 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昨夜两人闹了许久,记不清换了几个地方,依稀记得最后去了趟湢室,在里面沐浴了很久很久。她被人扶着腰站在汤池里,水花四溅,水波悠悠晃个不停,四更天方回到居室。 睡得太晚,她根本没办法清醒。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就躺在自己身边,容娡不悦的皱起眉,没好气的睁开眼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翻身背对着他,用被子蒙住脸,准备继续睡觉。 她一挪动,谢玹被她枕着的那条,良久保持一个姿势的胳膊慢慢缓过劲来,泛起一阵阵蚀骨的麻意。 谢玹只极轻地蹙了下眉,便压下麻意,从背后将她整个人拦腰拥入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磨蹭,也阖上双目。 容娡闭着眼忍了一阵,忍无可忍,伸手推他:“哥哥你不是说有政务要处理,怎么还不走?” 谢玹心不在焉的“唔”了一声,宽大的手指扣住她的手,长指挤入她的指缝间,低声道:“并非要紧之事,时辰尚早,不若……陪我的姣姣再睡会儿。” 容娡磨了磨牙齿。 若是正儿八经的睡觉还好,可这人哪里有半点要睡觉的意思,手指不安分的握着她的手乱动,一会儿揉捏她的指尖,一会儿又摩挲她的手腕。 容娡困得睁不开眼,偏偏又被他干扰了睡意,心里噌噌直冒火,一把反握住他的手,递到自己嘴边,嗷呜咬了一口。 谢玹极轻的“嘶”了口气,停顿一瞬,指尖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颊,轻笑道:“……牙尖嘴利。” 容娡懒得同他计较,没好气的拍开他的手,不耐烦的扯过被褥蒙住整个头。落在谢玹眼中,便是模样娇憨,十分可爱。 她紧紧揪着被角,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谢玹怕她闷到自己,抬手扯了扯乱成一团的被褥,提醒道:“小心闷坏了。” 容娡嘟囔着应了声什么。 谢玹没听清:“嗯?” 被褥乱糟糟的堆在容娡身畔,她大半个莹润的肩膀露在外面,雪白的肌肤上,同样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吻痕,一览无余。 谢玹撑坐起身,清沉的视线扫过那些痕迹,略显无奈的轻叹一声,扯过被褥,盖住她的肩头。 容娡被褥间滚了小半圈,双眼紧闭,鼻音浓重道:“我不冷。” 谢玹沉声道:“不冷也要盖好。” 容娡无话可说,故意同他对着干,不安分的滚来滚去,将被褥弄得满是褶皱。 谢玹的眉眼沉沉下压:“姣姣。” 容娡捂住耳朵,抬脚踢开被子,哼哼唧唧的控诉:“呜呜呜哥哥你好凶……” 谢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叹道:“……姣姣。” 待她稍稍安分些,不再胡乱动弹,谢玹扯过堆在角落的那团被子,摊平盖在她身上。 ——他给她掖被角时,好巧不巧,容娡刚好翻了个身,胸脯正正好撞上他的手。 谢玹下意识地收拢五指,丰盈的触感霎时溢满他的掌心。 二人皆是一僵。 他掌心的温度熨烫过来,热度仿佛毫无阻碍的包裹住她的心脏,烫的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肌肤上滚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困意散了大半。 眼下是说什么都无法继续睡下去了。 容娡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没好气的看向谢玹。 因着昨夜没睡好,她明显精神不济,眼下晕着淡淡的青黑,眼里蓄着濛濛的水光,眼尾泛着点红意。 谢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时,她吸了吸鼻子,瞳仁上水意更浓,显得有些可怜。 她满腹怒火,气不打一处来,然而看清谢玹那张神姿高彻的脸,心里的气无端消减了大半—— 窗牗外晴光正好,谢玹盘腿坐在她身侧,身上随意披着一件霜白的外衫,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 和煦的春光斜斜透过帷帐,摇漾着落在他的俊美的脸上,洒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他的鼻梁愈发清峻高挺。 从容娡仰视的角度望过去,他满身璀璨,乌发鎏金,琥珀色的瞳仁被日光一映,颜色越发浅淡,整个人身上泛着无比柔和的气势,褪去平日里的那种冷淡漠然。 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6节 容娡只一瞬间的恍惚,便回过神来。 她面无表情的扫了眼胸口上的那只碍事的手,幽幽道:“能松开了么?” 谢玹意识到什么,浓长的睫羽颤了颤,眼神瞟向自己的手,视线在其上停留一瞬,强忍着揉握的谷欠望,勉强从容的收回手。 还不忘回应她:“嗯。” 容娡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打了个哈欠,眼尾渗出些泪花。 明明没睡够,偏偏又清醒的睡不着,容娡被自己气到了,心里一阵烦躁,撇着嘴生闷气。 谢玹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端详着她的神情,略一思忖,大致能猜出她这是怎么了。 他给她掖好被角,重新躺到她身畔,宽大的手掌隔着被褥搂住她的腰,微微一用力,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毛:“不闹你了,睡罢。” 容娡嗅着他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冷檀香,心里的火气稍微消减了一些。 她动了动身体,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窝进他温热的胸膛,满意地阖上眼。 ——可还是睡不着。 容娡叹了口气,睁开眼,在谢玹怀里拱了拱,看向他漂亮的锁骨。 她在他面前向来不会忍着委屈,尤其是行房时,每每受不住了,便哭哭啼啼的抓挠着他发泄出来,必然是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 果不其然,谢玹的锁骨上多了一排新鲜的齿痕。 容娡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相反,她还觉得有些不够。 谢玹装醉骗她,可比她做的要过火多了。 亏她还信以为真,耐着性子哄了他那样久! 眼帘微掀,容娡的视线对上谢玹清沉的眼。 这人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神情专注,眼底神色缱绻而温柔。 容娡哑然失声,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顿了顿,才收敛心神,气势汹汹的质问道:“昨夜,你是不是根本没喝醉?” 谢玹的指尖抚上她的面颊:“为何这样问?” 容娡用鼻子重重哼出一声:“哼,装,还装!话本上写的清清楚楚,喝醉的男子根本举不起来!” 闻言,谢玹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她的腰腹,似笑非笑道:“……不举?姣姣,我举与不举,你不应当是最清楚的人么,嗯?可要试上一试?” 一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容娡的腰后便阵阵发麻,凌乱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 她恼怒的捂住耳朵,气鼓鼓的控诉:“对啊,正因为我很清楚,所以说!” 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用力强调:“所以说——你就是在装醉骗我!!!” 谢玹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神色无辜,看不出什么破绽,不过倒也没有出声否认,算是认下这个罪名。 “一开始的确是醉了的,后面酒意慢慢醒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骨,有些头疼道,“唔……我有些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你似乎哽咽着唤我夫君。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么,姣姣?” 容娡一把捂住他的唇,面无表情道:“哦,不是,没有,没事了。” 谢玹微微挑眉,神情稍显愉悦。 容娡不让他说话,同他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一阵,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她的眼皮有些沉,睡意朦胧的往他怀里拱了拱,又打了个哈欠。 谢玹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困了么?” 容娡睡眼惺忪的点点头:“嗯。” 困意袭来,她吸吸鼻子,没由来的有些委屈,哼唧道:“困,但是睡不着。哥哥,你念经书给我听,好不好?” 谢玹搂紧她,略一思忖,温声默诵道:“……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我今称赞大准提,唯愿慈悲垂加护,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 听着他清沉的嗓音,容娡慢慢阖上眼眸。 谢玹凝视着她,神色柔和,声音渐渐放轻。 容娡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含混不清的嘟囔道:“日后我不在时,你不准饮酒。你喝醉的样子……唔,只能让我一个人看到。” 谢玹微怔,旋即轻轻一笑:“好。” 第109章 前尘往事(慎) 番外(五)前尘往事 容娡前几日出门游玩时, 那些当地的少年郎,不约而同的警告她,不要往西山的地界去。 提醒的人多了, 容娡反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追问缘由。而后得知原来是西山附近有山匪占山为王, 经常干一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提醒她不要去, 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 如今容娡出门时, 周围总是雷打不动的跟着重重暗卫, 白芷又如影随影的护着她, 自然不会怕山匪。 但她也没闲到没事给自己惹麻烦的地步, 十分听劝的没往西山那边去过, 只在城镇里面游玩。 后来回到宅邸,她偶然想到此事,随口和谢玹提过一次西山的山匪。 当时,谢玹淡淡的应了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容娡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然而不知是同她有关,亦或是凑巧,谢玹这日清晨, 所说的有事要处理, 正是要带人去清剿山匪。 ——此事还是在谢玹启程之后, 白芷同容娡讲起的。 谢玹此行,多则三五日, 少则一两日。 容娡听白芷说起此事时, 正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往嘴里送了一颗新剥好的清甜荔枝。 听罢, 她垂眸沉思片刻,慢吞吞的吐出荔枝核, 若有所思道:“你说你们君上为何要去剿匪,不会是因为我同他提过这事罢?” 白芷也不知晓。 容娡心事重重,连着往嘴里塞了好几个荔枝,嚼着荔枝清甜多汁的果肉思索,吐出的荔枝核,在面前一字排开。 满满当当的一盘荔枝被她吃净,她垂眸思索,伸手捞了个空,抬眼示意白芷再去端一盘来。 白芷一动不动,摇了摇头,不赞成道:“娘子,此物吃多了,体内阴阳失衡,阳火旺盛,容易上火。” 她板着眉眼,作古正经的神态和语气,同谢玹管教容娡时如出一辙。 容娡回神,瞥她一眼,不由得眉尖微挑。 她眼巴巴地看向桌案上堆成小山的荔枝壳,不情不愿的应道:“哦,好吧。” 白芷无奈笑了笑,动手收拾被容娡弄得乱糟糟的桌案。 见容娡似是闷闷不乐,她宽慰道:“娘子没必要想太多,山匪烧杀抢掠,便是娘子没有同君上提过,君上途径此地,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容娡叹息一声,起身走到一旁的舆盆前,掬着水洗手:“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让他再为我犯杀戒。” 这句话一出,两人齐齐陷入沉默。 白芷收拾好桌案,有心安慰容娡,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踯躅片刻,她笑了笑,道:“这哪算是破杀戒!君上领兵剿匪,除暴安良,做的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娘子不必忧心!” 容娡犹犹豫豫的看向她:“真的吗?” 白芷十分肯定的用力颔首:“当然是真的!” 容娡这才开心了些,皱成一团的眉眼舒展开。 她用帕子擦干手,扫了眼干净的桌面,不知想到什么,漆亮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版权,上前笑吟吟的挽住白芷的胳膊,亲昵的偎着她,娇声细语的唤:“姐姐,姐姐,好姐姐——” 尾音甜润上挑,像一把甜蜜的小勾子搔着人的心弦。 白芷被她唤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暗道,怪不得君上那样淡漠的人会对容娘子再三纵容。莫说他了,便是她作为一个女子也受不住她的撒娇攻势啊! 白芷定定心神,清了清喉咙,十分谨慎道:“娘子唤我何事?” 容娡笑得狡黠,一双杏眼水波盈盈,笑意潋滟:“还想吃荔枝,姐姐再去拿一些来嘛。” 白芷不为所动,一板一眼道:“吃多了会……” 容娡才不管那么多呢。 管他阴阳失衡还是阳火旺盛,她只想大饱口福,满足当下的口腹之欲。 她抱着白芷的胳膊,不停的摇晃,一声接一声叠声道:“姐姐姐姐,好姐姐,白芷姐姐,再让我吃几个嘛,我保证不贪食……” 白芷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噗嗤”一声破了功。 她又气又无奈的抬头看天,深吸一口笑,妥协道:“……好罢好罢,我这便去取来,娘子且松开我。” 容娡满脸笑意,乖乖的松开手。 白芷端起盘子,抬足时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容娡娇嫩的小脸,沉声叮嘱道:“说好了,只吃几个,不能再多吃了。” 容娡用力点头:“嗯嗯!” 白芷左右环视一圈,压低声音:“君上临行前,特地命属下看着点娘子,莫要让娘子贪吃。属下纵着娘子偷吃之事,万不能被君上知晓。” 容娡点头如捣蒜,冲她挤挤眼,也学她那般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白芷同她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神神秘秘的会心一笑。 ……然而最后,白芷还是被容娡花言巧语的哄着,多给她吃了两盘荔枝。 —— 午后,惠风和畅,柳枝摇曳。 和煦的日光,透过菱花窗的窗格,斜斜映入居室内,在地砖上投落斑驳的光影,天气晴朗静好。 容娡午憩后,闲来无事,看向窗外的柳树时,忽然心血来潮,决定捡起许久不曾碰过的弩|弓,练一练手。 日头很晒,白芷屏退侍从,命人在庭院的树荫下布置好练弓的场地。容娡回房换了一身轻薄的春衫,用襻膊束好袖子,拎着□□,走进树木阴影的笼罩范围内。 她低头调试弓弦时,白芷候在一旁,随口问道:“娘子今日怎地想起练弓了?”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7节 容娡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凝神看向远方的靶心:“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落地,羽箭“咻”的飞出,射中箭靶,只是离靶心颇远,在很靠外的一个位置。 容娡扫了一眼,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神色有些遗憾。 白芷觑着她的脸色,安慰道:“娘子得有大半年不曾碰过这弓了罢?兴许是手生了,没发挥好,若是正常发挥,定然是会正中靶心的!” 容娡笑着睨她一眼,啐道:“你少来了!” 白芷俏皮的眨眨眼,抿唇一笑。 谢玹熟习君子六艺,容娡的十字弓是他手把手教的。然而眼下他不在,容娡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何处出了问题。好在白芷自小习武,也会使十字弓,在旁不时为她指点一二。 容娡又射出几箭,准头比第一箭好了许多,射出的羽箭渐渐能逼近靶心。 她有些高兴,正要搭弓再射,一旁忽然冒出一个凉嗖嗖的声音:“你们倒是悠闲得很。” 这道声音有些阴阳怪气,容娡不禁蹙眉,下意识想看清声音的来源。如此分了心神,手指一松,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箭靶斜斜刺入旁边的柳树。 柳叶纷纷扬扬飘落,容娡收了弓,偏头看向方才那道声音传出的地方。 那处又传出一道不加掩饰的嘲笑。 容娡紧了紧手中的弓。 白芷先她一步认出来人,没好气道:“魏学益?你来做什么?” 魏学益拍掉肩头的柳叶,漫不经心的对着容娡的方向行了一礼,而后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伸手指了指,示意她们往那个方向看。 “你以为我想来?” 容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注意到不远处的影壁后,多了些影影绰绰的人影。细细瞧了,方辨认出是佩刀的兵卫。 停顿片刻,待她们二人皆看见兵卫的存在了,魏学益才继续道:“是君上命我来的,他记挂着这位娘子的安危,派我带兵卫来守好宅院。” 一听这话,容娡微抿唇角,心头霎时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白芷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自说自话的嘀咕道:“怨不得呢。” 她如今一心向着容娡,因着魏学益从前害过容娡的那件事,素来同他不对付,知晓来龙去脉后,便敷衍的送客:“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魏学益“啧”了一声:“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才露个面便要赶我走?” 白芷用余光睨着他,不咸不淡的评价道:“倒也不是洪水猛兽。” 魏学益神色稍缓:“这还差不……” 便听白芷又道:“你这厮,应该是衣冠禽兽。” 魏学益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容娡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魏学益舌尖顶了下腮,气急败坏道:“我就不明白了,白芷你为何总是同我不对付呢?” 白芷叉起腰,刚要同他理论,一旁始终没出声的容娡,却忽然上前一步,挡在白芷面前。 她提着弓,平心气和道:“魏先生此言差矣。” 魏学益对上她,忿忿的神色收敛了些,别别扭扭作了个揖,道:“愿闻其详。” 容娡心里清楚这人一直不喜自己,便没同他废话,有理有据道:“白芷并非存心同先生不对付,然而先生一见到我们,便明嘲暗讽,白芷只是看不过去,悉数还给先生罢了。” 魏学益一脸诧异,忙“哎哎”叫停:“娘子这话就不对了,我几时明嘲暗讽你们了?” 容娡按住欲要还嘴的白芷,依然心平气和:“先生不妨仔细想想,你见到我们后,都说过什么。” 魏学益沉默一瞬,声音渐渐弱下去:“我是有意指责你们太过悠闲,可我并未说错吧,你们无忧无虑的在院子里射箭玩闹,一点儿也不关心外界战况如何了,不是悠闲是什么?” “照先生的意思——”容娡抬了抬下巴尖,和颜悦色的反问,“先生不去同你们君上一同剿匪,反而在此处同我们这两个女子斗嘴,不是悠闲是什么?” 白芷畅快的笑出声:“就是!” 魏学益被她说的词穷,自知理亏,面色尴尬。 他无奈的拱了拱手:“是魏某多有冒犯。” 白芷看向容娡,二人相视一笑。 容娡与魏学益并不相熟,只知道他似乎一直将她评价为祸水,曾一度想将她从谢玹身边抹去。 两人打过寥寥几回照面,令容娡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曾冒着被谢玹处罚的风险,告诉她解除断魂之毒的法子。 因而两人之间虽曾有龃龉,但她对他的印象还没到很差劲的地步。 不过她倒也有些没想到,魏学益竟会这样快的认错。 白芷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这人神神叨叨的,娘子不必理会他。” 容娡有些想笑,极轻地点了点头。 经魏学益一打岔,她没了练弓的心思,便放下十字弓,解开襻膊。 转头一看,魏学益不知为何还杵在原地,正盯着箭靶上容娡射出的那几支羽箭看。 察觉到容娡看过来的视线,他侧了侧身子,打手势比划几下:“你的力气有些小,下次试试这样用弓,能省下些力气,兴许命中率也会高些。” 容娡心念微动,重新拿起弓,走过去同他交谈几句,意外发现他所提的地方,竟与被她遗忘的、谢玹教过她的如出一辙,不禁有些讶然:“云玠也是这般教我的。” 魏学益瞥她一眼,挑挑眉:“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与他师出一门。若不是后来……你当随着他一同称我一句师兄。” 容娡与他交谈完弩|弓,忆起往事,心中疑云重重。 犹豫片刻,她斟酌着开口:“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魏学益爽快道:“是要问云玠的事么?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你想问些什么,我必然知无不言。” 顿了顿,他不知想到什么,神神秘秘一笑,促狭道:“哦——我知道了,容娘子是不是想同我打听打听,云玠可曾有什么旧红颜老相好?放心吧,遇见你之前,他洁身自好的很,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女子能近他的身!” 容娡面上一热,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耐着性子听魏学益絮叨完,才道:“我想问先生的事,确实同云玠哥哥有关。” 魏学益点头:“你问。” 容娡抿唇:“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何你似乎一直都不赞成我与谢玹在一起,甚至曾经不惜千方百计地阻拦。” 闻言,魏学益神色一僵。 容娡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角,心绪纷乱。 她真的想不明白。 “因为我……是个红颜祸水?” 魏学益沉默着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点了点头。 良久。 他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你想听听谢玹年幼时的事么?” 容娡自然想听,点头如捣蒜。 魏学益眸光浮动,又是一声长叹,缓缓道来。同她说起往事。 …… —— 前朝未曾覆灭前,朝中有位神机妙算的清隐国师,料事如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国师年逾知命,样貌却年轻的宛若而立之年,未曾婚娶,座下仅有两名关门弟子。 一个是被他捡来的孤童魏学益,另一个是彼时还是太子的谢玹。 太子瑄出生时,虽然天兆大吉,可他出生当晚,他的生母、大巍最尊贵那位的皇后娘娘便血崩离世。前朝的那位国君,深爱着皇后,因为皇后之死,即使很早便将谢玹谢玹立为太子,对年幼的他也并无多少喜爱,严苛有余而疼爱不足,平日里对他不怎么过问。 没两年,他便寻了个由头,让谢玹拜国师为师,送他到国师身边,由国师教养。 魏学益比谢玹大上几岁,很多事记得比他清楚。他记得谢玹初来国师府时,小小一只,还没有大人的半条腿高。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幼童,却是天姿灵秀,聪颖早慧,小小年纪便作古正经,能口齿清晰的诵读各种艰涩的典籍,他们的师父经常将他抱在怀里,考他魏学益听不明白的题目。 国师是个颇有闲情逸致的人,心灵手巧,会做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除却教他们诗书,闲下来时,也会教他们做各种木雕。 谢玹虽然年纪小,但做出的木雕却比魏学益做的要好。 国师夸奖了谢玹几句,谁知他连夜不知疲倦的做了很多个木雕,满满当当的在国师的房门前摆成几排,弄得人哭笑不得。 国师看着那些木雕,很是无奈,蹲在他面前叮嘱道:“殿下尚且年少,不必事事追求掌握,更不必事事追求做到极致,慢慢来便是。” 年幼的谢玹,板着一张雪团子似的脸,眼睫垂覆,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魏学益曾听到师父私底下颇有感慨,说谢玹沉默寡言,少年老成,性子有些偏执了。 他觉得师父评价的颇为中肯。 谢玹脾性为何如此,同他的父皇脱不了干系。那位国君,对待别的孩子——甚至是对魏学益,都总是和蔼可亲的,唯有面对谢玹时,面色会冷下来,总是神情复杂。 年幼的谢玹,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的缘故,便提高对自己的要求,事事要求自己做到最优、最出色。 他勤学苦练,也只是想让自己的亲生父亲多关注自己一些罢了。 可惜,国君始终因皇后的去世,对他心存芥蒂。 甚至不肯抱他一下。 魏学益自小跟在国师身边,知道自己的师父博学多才,忧国忧民,未曾入朝为官时,在民间声望便已经极高。 他怀着抱负来到皇城。 然而国家的君主,却只看中国师的占卜之术,对他的才华和抱负并不关心。 国师怀才不遇,便将希望都寄托在身为太子的谢玹身上,希望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心怀天下,治理出昌盛之世。 他对谢玹的要求也颇为严格。 魏学益曾一度幸灾乐祸。 他曾有段时间一直以为,国师愿意收谢玹为徒,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 后来稍微长大一两岁,实在是没想通缘由,心中困惑,忍不住去问了国师。 国师捻着胡须,开怀大笑,口中声声道非也。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8节 他说之所以收下谢玹,是因为他卜了一卦,卦象说这孩子与他有师徒缘。 他还说,当年捡走魏学益,也是因为算出他们有缘。 说着说着,国师起了占卜的兴致,让魏学益叫来谢玹,为他们起卦。 国师先给魏学益算了一卦。 他看完卦象,笑眯眯道:“你这孩子,福泽深厚,幼年虽有劫数,但命中有贵人相助,平稳度过劫难,逢凶化吉,日后达官显赫,有昼锦之荣。” 他不住颔首,爽朗的笑出声:“不错,不错,你命中的这个贵人,怕不是为师我罢?” 魏学益喜滋滋的咧开嘴笑。 国师说完后,又给谢玹起卦。 “天姿灵秀……处尊居显……虽幼年坎坷,此后君临天下,必有大作为……” 正解读着卦辞,他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严肃,手指眼花缭乱的掐算起来。 “命宫偏曜、化曜、杂曜尽多凶星,会聚四煞劫空,而无吉星加会……与父母亲缘浅薄,日后有一死生劫数,是为……情劫。” 这一声落下后,周遭一片死寂。 谢玹跪坐在国师面前的蒲团上,腰杆端直,神情淡漠,似是对自己的命数并不关心。 国师定定的看着他,神情复杂,面色沉重。 魏学益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 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他小心翼翼的发问:“师父……怎么了?” 国师看向他,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轻叹一声:“没什么事。” 他寻了个由头支开谢玹,只留魏学益在身侧,心事重重的对他道:“为师算出,你师弟命格虽贵不可言,然而命运多舛,日后或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惹来性命之忧。” “……届时为师未必会在人世,须得你这个做兄长的,多加注意,提醒他莫要囿于情爱……” 一语成谶。 国师的确是魏学益命里,令他逢凶化吉的贵人。 谢玹六岁那年,奸臣与匈奴勾结,整座皇城被屠戮,国师为了保全年幼的魏学益,被贼人逼着自尽。 这位神机妙算的圣贤,唯独没有算准自己的命数,壮志未酬,溘然离世。 叛军压城之际,彼时谢玹正在宫中,生死未卜。 后来,魏学益收到宫人密信,集结国师旧部,铤而走险,自皇城外的尸山血海中,将藏在其中的谢玹挖出。 再后来,他们辗转同谢氏结盟,谢奕选择保太子瑄,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尸身献出。 其后谢玹隐姓埋名,失去太子身份,成了谢氏中人。 谢奕因为献上假太子的尸身,得以保全谢氏全族。谢氏一族迅速起势。 怕有心之人查出端倪,对谢玹的身份起疑心,谢奕寻来方士,给他套了个国师转世的身份,常常送他去道观佛寺修养,长达数年深居简出,及至稍大一些,容貌较幼年有了变化,方允他于朝中露面。 自小受道义佛法的浸润,又有谢氏洁身自好家规的训诫,谢玹向来活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半点儿不沾男女之情。 魏学益一度侥幸的以为,谢玹命中的情劫已经过去了。 他那样冷淡漠然的人,怎么会为情所困,为了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呢? 若不是后面,谢玹去丹阳平乱时遇见容娡,魏学益都险些要忘记师父的叮嘱了。 谢玹虽然无意逐鹿夺权,可当权的国君昏庸残暴,若无意外啊,他本该按照国师旧部的规划,将朝中大权尽数掌握,伺机复位登基。 可偏偏,他就是遇见容娡了。 可偏偏,他就是爱上容娡了。 他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置自己于万分凶险的境地,用性命护着容娡。 命中的劫数,兜兜转转,终究是没有躲过。 …… 这些皆是后话了。 —— 魏学益最后一句落下,容娡脑中纷乱,只觉耳畔嗡鸣不已,良久不能回神。 短短一刻的叙事,她却听的心神俱颤,仿佛亲身经历了谢玹的前半生。 往事历历在目。 “娘子……”白芷有些担心的唤了声容娡。 容娡仿若无知无觉,死死地攥着弩|弓,用力到指尖泛白,掌心被弓弦割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向带着笑意的妍丽面庞,此刻笑意一扫而空,面色彻底冷沉下去,不知是气得还是心疼的,眼眶泛红,神情宛若淬冰。 魏学益觑见她的脸色,背后忽然一阵战栗。 他搓着胳膊上激起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吓我一跳!你这神情,简直同谢云玠生气时一模一样,难怪你们二人是一对呢……” 白芷是国师旧部的后裔,年幼时亲历过血河之役,在一旁也听得双目通红。 然而一听魏学益的这句嘀咕,她有些不乐意了,冲他囔囔道:“什么叫‘难怪你们二人是一对’?你是不是还想着拆散娘子和君上?你……你不会得逞的,他们天生就合该是一对!合该在一起!” 被误解了意思,魏学益不禁拧眉看向她,也不出言解释,只颇为无奈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容娡被他们两人的争吵唤回思绪。 她敛了敛心神,掀起眼帘,幽幽的看向魏学益。 魏学益被她看的心口一跳,犹如被她的目光点了哑穴,瞬间噤声。 他眼神飘忽,不敢同她对视,过了好一阵,才叹息一声,颇为艰难道:“所以……容娘子应该明白,我缘何频频阻挠你们二人了罢……” 容娡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道:“因为我不单是个祸水,还是个乱了谢玹心念的祸水,刚好应验了国师卜算出的命数。” 魏学益叹息着点头,满面愁容:“确是如此。云玠未遇见你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仿佛天生便合该是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幼,我带人从尸山血海中将他挖出时,他满身是血…… 他顿了顿,回忆一瞬,有些不可思议的感慨道,“满身是血,面色惨白,眼中却不见惊惧与慌乱,反而淡漠的安慰我,莫要惊慌。” “直到遇到你。他便渐渐变得……不大像他了。你还记不记得,前岁暖寒会那回……” 说到暖寒会,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心虚的扫了容娡一眼,见她神色无恙,才继续道:“贺兰铭趁着走水,误将你掳走。云玠知道你不见后,怒不可遏,同我翻脸。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从未见过他失态成那个样子。” “那时我便笃定,你就是师父占卜出来的,那个会让他谢云玠困于情爱之中的人。” “……如今看来,果然灵验了。” 容娡沉默的听他说完,心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略一思忖,她斟酌着道:“魏郎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既是情劫本身,也是谢玹度过情劫的人?” 魏学益瞳仁一缩,忽地怔在原地,哑然失声。 容娡心里有些难受,勉强压下浮动的心绪,接着轻缓而坚定道。 “国师的确神机妙算。” “我与他的缘分……本就是命中注定。” 第110章 鱼与荔枝 番外(六)鱼与荔枝 夜色渐深, 风声窸窣。 容娡口中,那位与她命中注定的君上谢玹,此时正在百里外的西山上。 此地的山匪虽然穷凶极恶, 但尚未成气候,一听有官兵前来剿匪, 当即慌了神, 乱成一窝粥。 谢玹带领数百精兵上山, 没费多少功夫, 当晚便端平了山寨。 匪首归顺后, 李复举与韦叔侃各自领命, 一个前去安抚受惊的百姓, 另一个带人去收押作恶的匪徒。 火把燃起的光芒,照彻山寨,一时亮如白昼。 众人听从吩咐,各司其事之际,谢玹独自登上山寨中的瞭望台。 高台上的夜风格外大些,谢玹身上霜色的衣袂被风鼓的猎猎作响,流云般弥漫在夜色里, 宛若展翅的鹤羽。 夜幕之上, 繁星明灭。 谢玹遥遥看向远方的城池, 目光隽长。 不知想到什么,他一双清湛的眼眸, 晕开一点儿轻微的笑意, 眼底倒映着漫天星月, 似融入万千光芒, 粲然明亮。 月辉如霜,幽幽洒落, 仿佛为他清峻的眉眼镀上一层银霜,使得他浑身摇漾着温润、乃至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泽,遍体不沾凡尘。 独自立于此,宛若九天神祇临世。 月影偏移,渐至中天。 不知过了多久,后半夜,喧闹的山寨渐渐归于寂静。 李复举与韦叔侃前来寻谢玹复命:“山中诸事皆已依照君上吩咐处置妥当,君上可还有旁的吩咐?若无安排,我等即刻便可动身启程,折返城中。” 谢玹轻轻颔首应下,听到此处,忽然微掀眼帘,目光逡巡半圈,看向他们身后的静昙。 “静昙。” 静昙正躲在火把的阴影下打哈欠,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唤,当即一个激灵,困意全无:“属下在。” 谢玹不徐不疾道:“孤来时命你带的渔具,你可带上了?” 韦叔侃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渔具,疑惑的看向他,又看向李复举。 李复举眸光微闪,却似想到什么。 静昙答道:“带上了。” 谢玹颔首,转而对李复举与韦叔侃道:“在此休憩半宿,天亮后启程。” 他二人应下,一一吩咐下去。 谢玹自然不会就地住在山寨中,好在他早有所料,来时乘的是马车,便折返回马车里,将就着歇了一夜。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49节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时,一行人便启程下山了。 西山与城镇之间,有一处水域辽阔的湖泊。 连绵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清晨。众人穿过浓郁的山岚,行至烟波浩渺的湖畔。 一路沉默的谢玹,忽然抬手掀开车帘,低声命令道:“停。” 他走下马车。 韦叔侃没明白他的意思,左顾右盼一阵,从马上下来,不解道:“这……君上,在此停下,是为何意?” 谢玹言简意赅:“原地休整。” 他转而看向眼下乌黑的静昙:“你将渔具拿出来,随我去钓鱼。” 哈欠连天的静昙,恹恹道:“……遵命。” 韦叔侃越发满头雾水,疑惑道:“什么?钓鱼?钓什么鱼??” 李复举扯了下他的袖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以袖掩唇,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君上心尖上的那位容娘子,自小长在江东水乡,应当喜爱食鱼。君上去钓鱼,多半是为了那位娘子。” 韦叔侃望向谢玹芝兰玉树的身影,剑眉拧成结,神情复杂,连连摇头,叹了三声。 事实上,李复举猜的八九不离十。 谢玹之所以要来清缴西山的山匪,正是因为某日临窗读书时,听见窗外经过的侍者同庖妇抱怨,如今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西山湖里的鳜鱼鲜美肥嫩的很,偏偏山匪占山为王,他们无法一饱口福。 交谈声渐渐远去,谢玹的注意力,却没有重新回到书卷之间。 他垂着眼帘,指尖漫不经心的敲着书脊,思绪飘出很远,忆起许久之前,容娡曾同他提过,鳜鱼鲜美可口,她幼时顽劣,伸手逗弄庖丁买来的活鳜鱼,还被那东西咬伤了手指。 谢玹不禁莞尔。 他合上书册,当即开始拟定清剿山匪的具体事宜。 然,李复举的猜想是,谢玹带着渔具,是为了顺路给容娡钓鱼。 但实则,剿匪从最开始便是次要之事,不过顺道而为。 而谢玹的目的,从一开始,都只是想让容娡能吃到她喜食的鳜鱼一个而已。 …… 谢玹不在的这两日,无人对容娡的饮食进行看管,她毫无节制的吃了许多荔枝。 每每白芷狠下心来,不欲纵着她多吃,她便会软磨硬泡,有理有据道:“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白芷——与其看着它们坏掉,不若让他们尽数入我的腹中,省得浪费。” 白芷经不住她的攻势,总是妥协。 这日午后,侍者来报,说谢玹已抵达城门口。 而容娡刚刚吃完满满三大盘荔枝。 一听他即将回府,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风风火火的收拾在桌上堆成小山的果皮与果核。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谢玹迈入府门前,将罪状收拾好,交由白芷带出居室,毁尸灭迹。 容娡洗净手,定了定心神,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托腮看着菱花窗。不一会儿,便远远瞧见谢玹那抹欺霜赛雪的身影走来。 她心里欢喜,走下榻去迎他。 只是没走几步,才迈出房门,堪堪能瞧清谢玹那张神姿高彻的脸时,她正欲出声唤他,忽然感觉鼻腔一热。 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抹,糊了一手黏稠鲜血。 容娡动作一顿,心道不妙。 谢玹神情一凝,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低着头仔细端视她正在汩汩流血的鼻腔,嗓音中带着一丝堪称是惶恐的紧张:“好端端的,怎地忽然流鼻血了?” 容娡心虚不已,悄悄扣着手指,大气不敢出一下。 原来白芷没有骗她。 吃多了荔枝,真的会上火啊…… 第111章 药与蜜饯 番外(七)药与蜜饯 谢玹一开始压根儿没将容娡流鼻血与吃多荔枝联想在一起, 见她没说话,还以为她是难受了,便拧着眉头用袖子擦她流出的血。 雪白的袖口洇开斑斑血迹, 可容娡的鼻血还在汩汩的流。 谢玹脸色微变,侧目看向一个侍者, 语速很快:“去传医师。” 容娡低头捂着鼻子, 闻言有些匆忙的扯了下他的衣袖, 瓮声瓮气道:“我无碍的, 不必传医师了。” 侍者在一旁有些无措, 不知该走该留。谢玹眉心蹙的更紧, 擦血的空隙睇了容娡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讳疾忌医的孩童,带着点儿不赞许之意。 他扫了一眼沾血的袖口:“无碍?” 容娡摸了摸鼻尖,目光漂移,轻咳一声:“那什么,应该是荔枝吃多了上火才流鼻血,我好得很,不必劳师动众请医师了。” “……” 谢玹动作一顿。 他沉默的看着她, 动了动嘴唇, 但什么也没说出, 似是在强忍怒火。 良久,他像是想到什么, 冷冷的呵笑一声, 目光睨向正在往人堆里藏匿身影的白芷。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白芷打了个哆嗦, 僵硬的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着谢玹的这一眼,接下来回洛阳的一路, 她都没敢再往容娡跟前凑。 而容娡亦在此刻敏锐的觉察到谢玹周身气场的变化,心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鼻血还在流,她不敢抬头,只抬起一双眼,用一种有些古怪的姿势觑着向谢玹,眼睛睁得很大,可怜巴巴地唤:“谢玹……” 谢玹无声叹息,脸色缓和了些,有些无奈。 他能拿她怎么办? 只消她软着嗓子唤他一声,他才冒出的火气便已消了大半。 谢玹到底没对她说什么重话,无言牵她到舆盆旁,清洗她脸上的血痕。 稳妥起见,仍是传了医师来诊断。 确为食多荔枝而致的上火之症,医师先是施针给她止鼻血,又开了张清热祛火的药方。一番折腾过后,容娡的鼻血总算止住了。 药方里有一味极苦的黄连,味辛而苦。谢玹将熬好的药端到容娡面前,房内霎时溢满一股刺鼻的药味。 容娡只消浅浅尝了一小口,便被苦的小脸扭作一团,抗拒地扭开脸,不肯再喝。 谢玹瞥她一眼,淡声问:“怎么了?” 虽这样问,他心中却十分了然。 黄连味极苦,他看过药方后,本不忍她受苦,欲将其中的五钱黄连减去。 然而减去黄连药效折半不说,以容娡的性子,多半不知教训,转头便忘了他的叮嘱。 思忖过后,谢玹用原本的药方熬了药,良药苦口,算是给她长个记性。 容娡苦着脸伸出舌头,口齿不清道:太苦了,好苦。” “不想喝?” “呜……不想喝。” 谢玹没说话,只将手里端着的药碗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磕出不重不轻的一道闷响。 房中很安静,这一声便显得格外响。 容娡多了解谢玹啊,他那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动声色,连用膳也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哪曾如现在这般弄出声响。 多半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容娡偷偷觑一眼他的脸色,撅了噘嘴,到底没敢再说不想喝,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喝药。 待她一滴不剩的喝完,谢玹长指捏着一颗蜜饯,递到她唇边。 容娡却使了小性子,强忍着唇齿间的苦涩,“哼”的一声扭开脸。 见她这副模样,谢玹不知为何,轻笑出声。 他道:“回程时钓了几条鱼,晚些命人烹了给你吃。” 容娡双眼一亮,明显是动容了。谢玹便又将蜜饯往她唇边送,她看了一眼,仍是没张口。 谢玹挑了挑眉,没再勉强她,只转而将蜜饯送入自己口中。 见状,容娡更气了,才要说什么,谢玹忽然低头含吻住她的唇,舌尖将那枚蜜饯渡入她口中。 苦味被甜渍的蜜味冲淡,容娡没由来地红了脸。 唇舌相依间,她听到谢玹低低地道:“别气了,有你爱吃的鳜鱼。” — 医师开的药是半月的量,此后回洛阳的一路,谢玹皆亲力亲为地看管她服药,哪怕容娡软声细语地撒娇,也不曾有半分松懈。 服用最后一副药时,两人已身处洛阳的宫城内。 晨间下了一场雨,窗外榴花似火,绿叶蓊郁,整座宫城仿佛在一夜间浸入一幅浓墨重彩的花鸟画中。 喝了这么多日的药,容娡觉得自己好的不能再好了,对这最后一碗药无比抗拒,搂着谢玹的手臂软声恳求。 谢玹不为所动,只说:“良药苦口,最后一碗了。” 容娡眨眨眼,放开他,道:“那好吧,放凉一些我再喝。方才李复举他们不是来寻你议事吗?我会喝药的,你去罢,不用担心我。” 谢玹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我若走了,这碗汤药,是给门前栽的树喝,还是给盆中的兰花喝?” 意图被看破,容娡微窘,脸红成了小石榴,气急败坏的跺着脚道:“谢云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她气鼓鼓地端起碗,一鼓作气喝完药,重重将碗磕在桌案上。 磕完扔不解气,忍不住控诉道:“小时候我爹也这么对我,你简直和我爹是一样的做派,一样的讨厌!一样的烦人!” 明月雪时/云鬟湿 第150节 谢玹不理会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将人拦腰搂近,照例用唇舌将蜜饯送入她的檀口中。 而后忍笑发问:“将我比作你父亲?作父亲的,能这般吻你吗?” 容娡含着蜜饯,说不出话。 过了须臾,睁着水滟滟的眸子瞪他,啐道:“不要脸!” 第112章 凤凰来仪 番外(八)凤凰来仪 回到洛阳已是五月。 大巍无国君已久, 立君一事不容再耽搁下去。太常寺紧赶慢赶,定下了端阳节后,五月二十, 新君登基。 容娡与谢玹虽尚未举办婚典,但宫中人人皆知这两位是实打实的真夫妻, 成婚不过是早晚的事, 无人敢怠慢了容娡这位未来的皇后, 消息很快便由宦官递到月昙殿。 容娡听闻后, 翻看黄历。今年的五月二十是“天赦日”, 天德值神, 百无禁忌, 是个宜登基的好日子。 明日便是端阳节,眼瞧着距登基大典没几日了,宫中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谢玹更是忙于前朝政务,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寝殿睡下,次日拂晓又早早起身。 回到洛阳的当日,象征着后宫之主的凤印,被谢玹当着众人的面拿给容娡。 但如今六宫空置, 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皆由宫中年长的女官着手去做了, 没什么需要容娡操心的,她成天清闲无事, 将偌大的宫城逛了个遍。 谢玹那日命人将玉玺呈给容娡时, 神情与平日里送容娡一些珍宝美玉并无二致, 甚至称得上随意。 可他嘴上虽说是让她拿着玩儿, 宫里那些人却个个都是人精,一看便知, 君上这是让容娘子入主中宫的意思,说这话是在敲打他们呢。 几个机灵的宦官立即行礼道贺,其余人反应过来,也纷纷出声,道君上与娘子早俪宸极,恩隆好合。 容娡也不是个傻的,明白谢玹的用意,娇笑着同他耳语几句,风轻云淡地命人收下凤印。 路途遥远,身心俱疲,之后她便早早歇下了。 隔了两日,容娡翻看完黄历,忽然想起这桩事,命人将收好的玉玺拿来,好奇地捧在手心看。 谢玹忙于政务,不在月昙殿内,白芷凑在容娡面前,陪她一起看。 两人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觉得凤印上的凤凰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分明,很是精致好看。 容娡爱不释手,白芷也跟着高兴。 “凤印在手,娘子日后便是后宫的主人了,有管理六宫的实权。宫里的那么多人,皆听从娘子调遣,任是谁来,也动摇不了娘子凤仪六宫的地位,可见君上对娘子的爱重。” 容娡听着,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她蹙眉,喃喃道:“你说的对。你们君上爱我,所以将凤印给我傍身。可我并非名门大族出身,未必有治理后宫之能。若是日后宫里的人多了,而我做的不好,又无母族傍身,朝臣上奏请求另立贤后,凤印给了别人,该怎么办呢?” 白芷吓了一跳,忙道:“君上待娘子一心一意,绝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凤印只会是娘子的!” 谢玹便是在这时走进殿内的。 近来政务繁忙,议政殿当值的朝官皆是早出晚归。明日是端阳节,今日的政事商议的七七八八,他便命朝官提前下了值,自己也早早回了寝殿。 未曾想听到了白芷的这一番话,当即脚步一顿。 他并未听见容娡先前说了什么,不过他何其熟悉她,稍微一想,不难猜出她说了什么话。 殿门口守卫行礼的动静,惊动了殿内的两人。 谢玹迈入殿内,抬手屏退侍从,白芷忧心忡忡地看了容娡一眼,行礼退下。 谢玹走到容娡面前,沉声:“孤不会纳妃,我不会有别人。后宫如今只有你一人,日后也仅会有你一人。” 容娡拿余光瞅他,半真半假道:“哼,漂亮话谁不会说,嘴皮子碰几下的功夫,我从前可说过不少呢,休想哄骗了我去。” 话虽这样说,唇角却忍不住往上勾了勾。 谢玹在她对面坐下,撩起眼皮睨她:“我几时哄骗过你?” 容娡把玩着凤印,睁着水润的杏眼与他对视,理直气壮道:“你是要同我翻旧账么?云玠,你确定你从未哄骗过我?那你引毒之后躲着我作甚?” 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翻起旧账来,怕是要没完没了了。 谢玹神情不变:“姣姣又打算何时将那些哄骗我的漂亮话一一兑现?” 容娡从前可哄骗了他不少事,一听这话,心虚的不行,连忙转移话题。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有些不安。我出身低微,身后无大族依仗,娶我于你并无益处,更无半点助力。万一有人会上奏我德不配位,不让我做你的皇后。该如何是好?” 谢玹嘴角噙着笑,捏起果盘中的一颗杏子,慢条斯理地去掉核,将去了核的一块黄澄澄的杏肉递去她唇边。 容娡怕酸,扫了一眼,蹙眉:“酸不酸?” 谢玹低头抿了一口杏肉。 “不酸。” 见容娡张口咬了杏肉,他的视线从她饱满红润的唇瓣上的划过,又拿起一颗杏子。 “姣姣,你要知道,你的男人,可不是会任人摆布的庸君。”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罕见锋锐肆意,“你当我是花拳绣脚的傀儡皇帝么?我手中有实打实的十万精锐大军,兵力足以毫不费力地踏灭边陲的小国。我要娶你为唯一的妻,朝中谁人敢说半个不字?” “若是有。”他唇边笑意不变,声音冷沉下去,“杀了便是。” 容娡正听得入迷,就着他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杏肉。冷不丁听到这番杀气四溢的话,呛了一口,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你……咳咳咳咳咳……” 谢玹蹙了下眉,将剩下的一小块杏肉送入自己口中,起身快步绕到她身侧,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稳稳地倒了一杯水,喂到她唇边:“先别说话。” 容娡一连咳了数十声,涨红着脸道:“你要当荒淫无度的昏君么,怎么动辄要杀朝臣?你也不怕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你!” 她嗔他一眼,“你若滥杀无辜,莫说百姓要戳断你我的脊梁骨,只怕千百年后,后人提起你我,皆道是祸国殃民的妖后昏君,骂两句都是轻的。” 她行事惯来乖张,其实并不在乎外人怎么想,更不在乎什么劳什子的身后事。 同他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谢玹成为历史的罪人。 她想让他千古流芳,名垂青史。 她抓住谢玹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不愿你背负污名,我想让你千古流芳,万古长青。” “会的。”谢玹收了方才的戾气,眉眼间漾出浅淡笑意,温缓而悠然道,“我们会一起,青史留名。” 容娡喝了几口水压下咳意,唇瓣浸了水,红嫣嫣水润润的。 谢玹多瞧了几眼,忍不住捏住她小巧的下颌,低头吻了上去。 安静的殿室内,气氛逐渐升温。女儿家的口脂在唇舌辗转间蹭的凌乱,容娡被他吻的身子发软,不由得往后倾倒,又被谢玹揽着腰搂回来。 待吻的有些喘不上气了,容娡握拳锤他胸口,“呜……!” 还没说完正经事呢! 谢玹炽热的舌尖狠狠地扫过她的齿列,又咬了一口她的唇瓣,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她。 他用拇指指腹擦拭了下混着口脂与水渍的唇角:“姣姣不必担心。” 他噙着笑,沉声道:“我此生,只会爱你一人。若实在放心不下,莫要忘了,你我之间捆着情蛊,我的性命,任凭你发落。至于旁的阻力,我会一一处理好。” 他方才咬她唇的那一口着实咬的不轻,容娡原本正龇牙咧嘴,心里噌噌窝火,一听这话,火气蓦地消了大半。 她轻哼一声,视线围着他打转两圈,啧啧称奇:“你今日这么这般会说话?不当锯嘴玉葫芦了?” 她越想越觉得新奇,今日谢玹不单话说得多,说的内容也似浸了蜜似的,甜滋滋的裹住人的心房。 谢玹不应声。 容娡盘腿坐在榻上,懒洋洋的没个正型。打量他几眼,半真半假地哀叹:“哎呀,这会儿又成了锯嘴葫芦了。” 谢玹仍不出声,眼神却不知不觉地变深了。 在容娡嘟嘟哝哝时,他忽然倾身下来,炽热的唇重又覆住她。 他如今的吻技炉火纯青,唇舌与她激烈交缠之际,修长的玉指不忘探入她宫裙的袖管,指尖摩挲着她手腕处柔滑的肌肤,一寸寸极具侵占意味的抚摸过去,从她纤细的指尖,到细嫩的指缝,再到微微凸起的腕骨,辗转流连。 容娡被他抚的发痒,而他指尖的温度,还在顺着她的手肘往上。 夏衫轻薄,那炽热的温度很快便浸透了她的诃子小衣,烧着了布料上绣着的、饱满软馥的芙蕖花瓣。 容娡忍不住轻哼出声,琉璃色的瞳仁覆上一层濛濛的水光,整个人软倒在榻上。 而他竟也未收着力道,同她一齐往榻上倒,双臂分撑在她身侧,牢牢将她的娇躯遮住。 冷檀香铺天盖地的漾开,他转而亲吻她的耳。 容娡渐渐有些受不住,吸了吸鼻子,眼尾晕着一抹绯红。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炙热而庞大的变化,罗袜松散的小脚抬起,轻轻踢了下他的膝盖。 像是在无声的埋怨,又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窗外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殿内温度一点点升高,角落里放着的冰鉴,被热度磋磨地一点点融化,荡漾出潺潺溶溶的水声。 谢玹今日提前回寝殿,本就存了要与她好好欢爱几场的心思。 在冰鉴融化,黏|腻的水液满溢出来之际,玉璋顺理成章的堵了上去,严严实实,一抵到底。 …… 也不知为何,兴许是有些话说开了,两人这回的动静格外激烈,闹了足足两个时辰。 容娡觉得自己一会儿漂浮在云端,一会儿却又被狠狠拽到地底,仿佛灵魂都酥麻的出了壳,躯体都不再属于自己。 沉浮翻转间,她隐约自己胡抓乱挠,摔了什么东西。然而今夜谢玹不知餍足,到最后做到半截,她已累的睁不开眼,一沾枕头便沉沉昏睡过去。 第二日睡饱了,她想起这回事,召来收拾的侍从一问,才知自己昨夜摔得竟是凤印,当即心里一沉。 今日是端阳节,谢玹没有上朝,搬了张胡床,穿着日常穿的霜白襕袍,坐在屏风前剥新煮好的甜粽。 得知凤印被容娡摔缺了一个角,他将剥好的甜粽喂给她,漫不经心道:“摔了便摔了,并非要紧的大事,说了拿给你玩,你摔着玩儿便是。” 容娡心不在焉的吃着甜粽,仍是不安。 她想起了一桩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