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怨者》 第1章 [现代情感] 《制怨者》作者:射手作【完结】 简介 有时候,一个人的真正死因,未必是我们知道的那样。 非是阴谋论作祟,只是我们心中少了太多敬畏。 当无形的怨气具备了致命属性,有的人选择制造咒怨,不遗余力;有的人则选择制止咒怨,拼尽全力。 ════════════════════ 第1章 车祸 午夜一向是大型运输车辆出没的高峰时段,这条位于q市近郊的无名小路更是货车司机们躲检查、抄近路的一贯去处。然而今夜,小路却比往常安静了许多,破损的路面暂时逃过巨轮摧残,两旁的树木也很难得地不必在烟尘中咳喘。 红蓝色的警示灯光在半空中交替闪烁。灯光之外,两个男人默默伫立着,似乎格外关注这场刚发生不久的车祸。 一只蝉的幼虫打破了男人之间的静默。 穿着宽松t恤和大短裤、眼睛几乎被一头干燥蓬发遮住的瘦男人问同伴: “你们管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知了猴。”同伴答道。 他看上去比蓬发男年长许多、也健硕许多,一身黑色衣装棱角分明,唇上留着一抹精致的小胡子。 “对,是这名字。”蓬发男将蝉的幼虫从小胡子的裤脚上摘下,仔细看了看,“真搞不懂,它哪里像猴?” “大概是因为它会爬树吧。” “会爬树的动物应该不止猴一种吧?”蓬发男把蝉的幼虫放到一棵树下,看着它向上攀爬。 “当然啦,你们让我搞不懂的地方,也不止这一件事。”蓬发男说。 “我想纠正一下,不是‘你们’,是‘他们’。很久之前,我就已经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的确,”蓬发男看了一眼小胡子,“虽说你现在恢复了之前的记忆,但感知能力却好像并没有变化。” “怎么说?” “你脸上有只很大的蚊子。两分钟前它就在那儿了。” 小胡子下意识地抬手拍死蚊子,然后告诉蓬发男:“你腿上有更多。” “嗯,我刚才还以为自己终于长出腿毛了呢。” “你不打算赶它们走吗?” “何必呢?反正我又不会觉得痒。” “这倒是。”小胡子将目光移向车祸现场。 车祸中的唯一死者刚刚被装入尸袋。此前,他被夹在一辆重型半挂车尾部和一辆廉价mpv的车头之间,脸上镶着机顶盖的碎片,一条胳膊从中间撕开、仅有皮肉相连,部分内脏从腹部的裂口中露出,路面殷红了一大片。 “那个人,真的没有感觉到疼痛吗?”蓬发男问小胡子。 “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应该没有,即便疼也只是一瞬间。你后悔了?” “并没有。”蓬发男从一旁的背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模样的设备,打开。 “下一个没准儿是他。” 蓬发男抬起头,顺着小胡子的视线望去。造成追尾的mpv司机瘫坐在地上,他伤得一点儿不重,站不起来的唯一原因是体内的过量酒精。 “极有可能。”蓬发男按下设备上的一个按钮。 提示音立刻响起:“执行完毕。” 一年后的k市,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铭久坐在出租车后排,漠然注视着窗外,形形色色的车辆连成一条色彩斑斓的巨虫,半天才蠕动一下。 出租车猛地朝前一蹿,旋即停住。 “你抢什么?你过得去么?”出租车司机将头探出车窗,朝一辆试图变道挤入自己前方的小轿车吼道。 下一秒,他注意到前一辆车前已经空出一段不小的距离,前车司机却似乎在看手机。 “你傻了吗?快走啊!”司机将手掌压在方向盘上,让喇叭一直响着。 铭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猜自己大概不必对司机的举动做出任何反应,因为通过右侧的外后视镜,他能看到副驾驶位上的晴夏一脸平静。 “这帮二货,开车上路纯粹是给人添堵!”司机抱怨道。 晴夏没接茬儿,铭久也没搭话。 车流终于畅通之后,司机的心情似乎轻快了许多。 他瞟了晴夏一眼:“你们是去参加葬礼吗?” “不是。”晴夏淡淡地回道。 “那去公墓干什么?” “上班。” “上班?你们在公墓上班?” “出外勤。” “哦。” 司机似懂非懂。他又瞟了晴夏一眼,然后从中后视镜里看了看铭久。 晴夏长得又瘦又小,脸上稚气未脱,即便穿着窄袖西装,也不像职场中人;铭久则头发花白、满脸沧桑,不仅穿着西装,还扎了一条领带。 司机问晴夏:“那是你领导?” “我是他领导。”晴夏面无表情道。 司机狐疑地打量着两人:“你们什么单位啊?” 话音未落,刚才加塞儿未果的那辆小轿车追了上来,猛地切入出租车前方车道,车尾差一点儿就蹭到出租车的车头。 “我操!” 司机立刻加大油门冲上前去,与小轿车展开激烈的追逐战。 铭久见晴夏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握住了侧上方的把手,便依样学样,抓住自己旁边的把手,然后偏过头,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第2章 进入墓园之后,铭久问晴夏:“人类总是有那么多怨气吗?” “嗯,而且呈逐年上升趋势。” “那么,刚才那个司机的怨念,算是‘咒怨’吗?” “不一定。这要看他是否有过让对方‘死掉’或者‘永远消失’之类的想法。岗前培训的时候,应该都讲过吧?” “呃……是讲过。” “不过,他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怨念,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他的怨念到底算不算‘咒怨’,也不归我们判断。那不是‘咒怨执事’的工作职责。” 两人沿着墓园的小径快步疾走,乍一看就像是年轻女孩领着叔叔。如果有人留心观察,或许会觉得这位叔叔对女孩的姿态过于恭敬谦卑,但这里是墓园,往来之人都各怀心事,即便与他俩擦肩而过,也不会对他俩留意过多。 “那么,今天的工作,就从这里开始吧。” 墓地深处,晴夏从挎包里拿出一台平板电脑模样的设备,熟练地调出“施怨者信息对比程序”。 在成为见习咒怨执事之前,铭久已经有所了解,所谓“施怨者”,即是向其他人类施加“咒怨”之人。“施怨”并不需要特殊的仪式,很多时候只是人类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怨念。 只不过,人类并不知道,无论是多短暂、多不靠谱的怨念,一旦产生,便会立刻被掌管咒怨的死神捕捉,并可能成为死神挥动镰刀的依据。 相对的,被人施加咒怨的一方,称为“受怨者”。 “咒怨执事”的工作职责,便是根据死神捕捉到的咒怨信息,调查施受双方,按照死神界相关规则,判定受怨者是否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并监督执行死亡。 “执行死亡的规则,你应该很清楚了吧?”晴夏问。 “针对某一受怨者的咒怨延续七年或七年以上,或者……或者施怨者人数达到七个或七个以上,受怨者即可被执行死亡。” “嗯,这次属于后一种情况,总共有七位施怨者需要确认。抓紧时间。” 晴夏递给铭久一台极为精巧的拍照设备,并为他指出了拍摄目标。 不远处,一座崭新的墓碑刚刚立好,一群人正忙着在墓碑前摆放鲜花和供品。 铭久注意到,墓碑上镶着一张遗照,照片里的老太太神态慈祥。 岗前培训时,铭久已经掌握了拍摄要领,虽然今天用的设备比与培训时用的小很多,但按键位置基本一致。 他对准那群人中的一对年轻男女,按下拍摄按钮。 按钮却纹丝不动。 他稍稍加了些力气,这次按钮只浅浅地沉了一下,依然没有触发摄影功能。 铭久连忙察看。原来是为了防止误触,按钮被设计在圆形的凹槽里,但由于按钮太过小巧——或者说,由于铭久的手指太过粗大,被凹槽口挡住,按钮因此无法被完全按下。 他只好用小指尖按按钮。他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焦距,迅速地为那对年轻男女拍了几张照片。严格地讲,是偷拍。 “不错,拍得很精准。”晴夏评价道。 作为咒怨执事,偷拍是一项必不可少的职业技能。岗前培训时,外表笨拙的铭久是整个培训班里该项技能掌握得最快的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似乎对此很有些天赋。他本人也对拍照这件事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 晴夏将照片导入平板设备,两位施怨者“林栋”和“张洁”的信息很快对比成功。 铭久看着晴夏那双又小又柔的手,再看看自己这双布满裂纹和硬茧的大手,不免疑惑。 事实上,从岗前培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手。据他观察,与他同期的见习咒怨执事们,虽然形貌各异,但谁的手也没像他的那样粗糙。 随后,他们离开墓园,马不停蹄地辗转多处,直到午后时分,才终于完成其余五位施怨者的确认工作。 不过他们并不会感到疲惫,他们毕竟不是人类。他们的外形虽然与人类完全一致,却并不具备人类的全部感知能力,也不具备人类的任何欲望和情感。 铭久问晴夏:“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联系死神来处理了。” 碧桐佳苑小区斜对面的露天咖啡座里,晴夏和铭久并排坐着,偶尔吸一口各自手中的冰美式。铭久紧盯着晴夏的动作,晴夏举杯,他也举杯;晴夏用吸管搅动冰块,他也用吸管搅动冰块。两人的动作、频率完全一致。 “喂,你干嘛一直学她?”坐在两人对面的霍来问。 从外形上看,霍来比晴夏大不了几岁,是个皮肤白净、身材瘦弱、气质阴郁的大男孩。他的头发烫染过,脸上化了淡妆,右耳上镶着耳钉,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九分裤。虽然他的妆扮比很多女孩还要精致,却并不惹眼,因为大街上有很多比他更精致的男孩。 “呃……我是第一次喝这个,所以……” 霍来打断铭久的解释:“那也不用每一步都照她学啊。做做样子就好,反正你们又尝不出温度和味道。” 的确,无论是铭久和晴夏手中的冰美式,还是霍来眼前的香草奶昔,都不是为了解渴和品尝而点的。他们点这些只是为了伪装。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辆校车。 “您决定好用哪种执行方式了吗?”晴夏问。 第3章 “快了。”霍来在设备上不紧不慢地操作着。 乍一看,霍来的设备和普通的笔记本电脑没什么区别;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设备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不太寻常。 不过,即便看到“必死无疑死神操作系统2.0版”“用户类别:灾祸死神”这些诡异字眼,即便进一步看到“执行方式”中“误食”“窒息”“高空坠物”等奇怪选项,一般人大概也只会当做电脑游戏,一笑置之吧。 校车亮起右转向灯,开始减速。 “‘失足落水’上次用过了,‘雷击’的话,现在的天气似乎又不太合适……” 晴夏和铭久淡定地看着陷入选择困难的霍来。他们只负责监督,不负责提议。 校车紧靠路边停稳,展开停车指示牌。 霍来仍在纠结:“‘火灾’……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消防车的警报声……” “汐汐的家长来了没有?”校车门打开,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朝外喊道,“汐汐家长?林海汐的家长?” “算了,还是‘车祸’吧,这个最简单。”霍来终于做出了选择。 一个小女孩跳出校车,女教师阻拦未果。 与此同时,霍来按下了确认键。 设备提示音响起:“立即执行。” 马路上立刻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尖叫声。 第2章 咒怨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林海汐便不太被身边人喜欢。 首先是她的爷爷奶奶。这对思想观念仍然停留在上世纪的老人,两年前已从他们唯一的儿媳妇、也就是林海汐的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位孙女,因此,他们无比盼望这次能抱上一个“带把儿的”。林海汐尚在妈妈腹中时,爷爷奶奶便常找人掐算,也曾多次向负责产检的医生套话,总想提前确认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假如不是医生们坚守住了职业道德,林海汐大概连来到人间的机会都不会有。 “于是他们就向林海汐施加了‘咒怨’?”铭久问。 晴夏面无表情地搅动着美式咖啡:“他们未必盼望过林海汐‘死掉’,但即便是‘出生的不是她该多好’,或是‘早知道是女孩就该直接流掉’之类的想法,也会被认定为实质性的‘咒怨’,因为这也相当于对林海汐这条生命的否定。” 霍来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老大是周瑗吧?怪不得那家伙最近总能超额完成收集亡灵的指标,原来她把规则放宽了,简直就是作弊。” 铭久曾听同事们说起过,人类的死亡分为“自然”和“非自然”两种。按照死神界的定义,“自然死亡”即是人类符合其寿命设定和客观规律的自然衰亡,没有死神的干预;而“非自然死亡”则包括了“咒怨”“灾祸”“疾疫”“恶欲”等多种情形,每种情形皆有其对应的死神。 每种情形的死神也都不止一位。无论是作为铭久和晴夏“老大”的“咒怨死神”周瑗,还是眼前这位“灾祸死神”霍来,都只是他们所属情形的万千死神中最普通的一员。 此前铭久只知道咒怨执事们有关于调查指标和执行指标的业绩考核,却不知道贵为领导阶层的死神们也有指标要完成。 “我们没有作弊,”晴夏说,“我们完成的指标多,只能说明人类内部的矛盾越来越多,彼此之间的怨念越来越强烈。” “我没有说‘你们’作弊,我是说你们老大作弊。” “一回事儿。” “还挺忠的。” “再说,您不也是受益者吗?通常我们都是联系您为符合条件的受怨者执行死亡,每执行一个人,我们经理和您就各完成0.5个指标,要是我们找其他死神执行的话……” 霍来又发出一声冷笑。 “就算不找我,我依然能通过其他渠道完成指标,其他情形的死神也是一样。可如果不找我们,不光你们老大,所有咒怨死神的业绩都只能是零。” 晴夏无言以对。 见铭久不明就里,霍来屈尊解释道,所有情形的死神中,只有咒怨死神没有直接为人类执行死亡的力量。虽说相当一部分人类死亡的根因都是所谓的“咒怨”,但最终挥动镰刀收割生命的,却从来不是咒怨死神。 “老实说,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有‘咒怨死神’这个群体。有点儿多余。”霍来说。 凄厉的哭声骤然爆响。三人转头看去,马路中央,一个年轻女人正抱着林海汐的尸体,悲恸欲绝。 “呃……那个女人,不也是这次的七位施怨者之一吗?”铭久问。 “嗯,她是受怨者的妈妈。”晴夏说。 “人类的身心总是自相矛盾,搞不懂它们。”霍来喝了一口奶昔。 晴夏问铭久:“你还记得咒怨规则中,那条关于‘爱’的唯一否决条件吗?” “‘爱’?” “看来,不是你没学好,就是你们的培训老师没教好。我再给你讲一遍,你要记好:只要人间还有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从来不曾对受怨者有过任何怨意的人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即便受怨者同时满足之前提到过的被执行死亡的所有条件,也绝不能对其执行死亡。” “我记下了,”铭久连连点头,“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对于张洁来说,无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是从她身上分离出的骨肉。虽然她也期望过这一胎能是男孩,但早在备孕之初,她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并与丈夫林栋约定,无论如何,都会将这个孩子与大女儿林海泓同等珍爱。 第4章 “不是男孩也没关系,妈妈一样爱你。妈妈会一直爱你。” 她曾轻抚孕肚,这样说道。 然而,就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真心和决意一样,林海汐一降生,命运便接连向她摆出难题。 与姐姐林海泓完全不同,襁褓中的林海汐异常难哄,动辄哭闹,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安全或满足。对此毫无经验的张洁辗转了多家医院的儿科和儿保科,求助过多位相熟或素未谋面的宝妈,非但没让林海汐的状况明显改善,自己反而因此生活失衡、生理失调,一只乳头还险些被贪嘴的林海汐咬掉。 但即便如此,即便大多数时间里受累吃痛的只有她自己,张洁依然包容着幼小的林海汐。 “你还听不懂话呢……等你能听懂了,妈妈要把你现在做的‘坏事’好好讲给你听……” 某天,林海汐终于睡下后,张洁一边清理着乳头上被撕裂的骇人的伤口,一边对着那张小小的脸蛋儿这样低语。 林栋本该是张洁最忠实可靠的战友。大女儿出生前后,他的表现趋近完美,那曾是张洁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形象,也是他自己最希望成为的模样。然而这次,他的表现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因林家独生子身份而在娇宠中长大成人的他,在与小女儿日复一日且愈演愈烈的缠斗中,终于放弃了成为贤夫慈父的努力。还没等张洁出月子,他就已经习惯性地避难就易、避重就轻,无论对小女儿还是妻子,都缺乏耐心和宽容。 “死崽子,掐死你得了……” 某天深夜,林栋加班回来,身心俱疲,却因林海汐的哭闹无法休息。他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然后独自去了次卧。从此,他再没回主卧睡过。 林栋可以置身事外,张洁却不能。再累再难,她也得咬牙坚持。产假结束后,她又陷入家庭和工作双线作战的艰难局面。她勉强维持着,升职加薪已成奢望,女儿一晚不闹即是对她不辞辛劳的最大褒奖。 可是很快又有了新的难题,更大的难题。 林海汐五岁那年,被确诊为多动症。 婴儿期种种熬人的表现,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拿到医生诊断的那一刻,张洁的心是崩溃的。 幸好有母亲宽慰她、鼓励她。母亲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哲理格言,却让她心安,更感到温暖。 “又不是治不好,怕啥?治不好也不怕,有妈。”母亲这样告诉张洁。 张洁记得,从小到大,每次她遇到挫折和困难,母亲都会说,“不怕,有妈”。不是因为母亲足够强大,只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妈。 “汐汐是我的女儿,我是汐汐的妈。” 张洁用这句话提醒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公婆如何冷眼相待,无论丈夫如何袖手旁观,她都毫不在意。她比以前更加用心地呵护着林海汐,也因此披上了敏感而强硬的外衣。 某天,她发现大女儿林海泓毁掉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照,林海泓把有自己的那一部分剪下,用笔尖戳烂了照片上的妹妹的脸。她不由分说,一个巴掌过去,林海泓的脸肿了半边。 某天,她被老师叫到幼儿园。此前她也曾多次被叫到幼儿园,都是因为林海汐捣乱。这一次尤其严重,一个小男孩差点儿被林海汐戳瞎眼。她表示会尽全力赔偿,却不卑不亢,对方家长怎么贬损她都没关系,但决不能冒犯她的女儿。为此,她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家长撕打起来,变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泼妇模样。 后来,她发现林海汐居然挨过老师的打,虽然可能只挨过一次,但无论老师如何解释、如何道歉、如何哀求,她还是闹到了幼儿园和教育局,直至那位老师被开除才罢休。 假如张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毫无疑问,她便是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 只可惜,她最终还是对林海汐产生了怨意。 某天,她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眼没照看到,林海汐便打翻了熬制中的汤药。张洁的母亲及时护住林海汐,却被沸滚的汤药烫伤了脚。母亲强忍疼痛,林海汐却看着受伤的姥姥,一脸傻笑。 那一瞬间,张洁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把林海汐推到一边。 “我真不该把你生出来。” 如果把这个怨念换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或是“你真是太气人了”“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之类的,便不会成为实质性的“咒怨”,不过张洁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她更不可能知道,尽管这个咒怨只是一闪而过,却立刻被死神记录在册。无论她以后再怎么后悔、再怎么爱护林海汐,直至她们中的一方死去,这个咒怨都不会被更改,更不会被撤销。 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怨念,张洁非但没有成为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反而继公婆、丈夫、大女儿、差点儿被戳瞎眼的小男孩的家长、被开除的幼儿园老师之后,成了针对林海汐的第七位施怨者。 “像这种有毛病的小孩,大概也很难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吧?”铭久自言自语道。 “本来还有一个人的。” 一个穿着长风衣、面戴大口罩的秃顶男人来到咖啡座前。他又高又瘦,像一具骷髅。 “离我远点儿!”霍来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别那么紧张。刻意和我保持距离,会引起人类注意的。”秃顶男说。 第5章 “不和你保持距离才会引人注意。”霍来从包里掏出一瓶酒精消毒液,对着秃顶男喷个不停。 晴夏低声告诉铭久,来者名叫温义,是一位“疾疫死神”。 “你只有这件风衣可穿吗?现在可是夏天哎。”霍来说。 “死神又不知道冷热。” 晴夏问温义:“您刚才说,还有一个人?” “嗯。”温义从风衣里掏出一个平板设备,调出一张照片。 “啊……原来是她……”铭久记起,今天上午,他曾在那座新立的墓碑上看见过这张照片。 “她是那个女人的母亲,也就是刚刚被撞死的那个小女孩的姥姥。”温义说。 “她就是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铭久问。 “嗯。如果她没去世,那小女孩就不会被你们执行死亡,至少现在不会。” “那……她是自然死亡的吗?” “如果是自然死亡,他就不会特意跑来告诉我们了。”霍来插嘴道。 “还是你了解我。”温义拍拍霍来的肩膀。 “你毁了我一件衣服。”霍来说。 “我赔你两件。” “我穿的可都是名牌货。” “没问题。今年我的考核奖高,多贵的名牌都买得起。” “因为疫情吗?”晴夏问。 “你真聪明。这个月我完成的指标都快赶上过去二十年的总和了,那老太太就是其中一个。” “作弊。”霍来嘟囔道。 “这哪叫作弊?我们已经不引发大规模疫病好多年,人类都快意识不到它们所谓‘瘟神’的存在了。” “引发了人类也不一定能意识到。人类缺少敬畏。” 晴夏望着车祸现场,张洁正对着粗心的肇事司机和冷漠的丈夫不依不饶,极端之语不绝于耳。 “就像它们意识不到,自己随时可能向身边人施加咒怨一样。” 第3章 职业 男人坐在对面,低垂着头。铭久只能看见他的头顶,看不见他的表情。 “随便选一个吧,差不多就行。” 许久,男人身边的女人开了口。男人没有吭声。 女人又说:“要不就选木头的吧,就算是实木的,也比玉石的要轻得多。出殡的时候,你捧着也轻松些。” 铭久盯着茶几上的宣传册,那上面的骨灰盒图样超过三十种,木质和玉石质的各占一半。从目前的销量来看,的确是选择木质骨灰盒的客户更多。 男人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抬起头来,问道: “木头的,时间长了会不会烂?” “这个嘛……” 铭久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幸好晴夏就坐在旁边。 “我们公司推出的这几款,防腐防潮性都比较好,特别是乌木的那两款。如果您有需要,我们还可以在外面加一个罩子,不仅能防腐防潮,还能防尘防蛀。不过,毕竟您是要将骨灰盒埋进墓地,而不是存放在殡仪馆,这样一来,时间、环境这些不确定因素就不能不考虑,所以我们没办法说得太绝对。” 听晴夏这么一说,男人又有些犹豫。 女人忙说:“就算烂,起码也得等个二三十年。再说,烂不烂的,谁没事儿还掀开墓盖儿看看?” 男人没吭声。 女人凑过去,压低声音:“等你妈老了,应该不会想和他放在一起吧?” 男人还是没吭声。 女人看了看晴夏和铭久,似乎有些过意不去: “我老公就这样,选择恐惧症。要不这样,你们先去忙,等我们定下来再联系你们。” “也好。” 晴夏起身告辞,带铭久出了门。 虽然咒怨执事的本职工作是调查咒怨信息、监督受怨者的死亡执行,但由于他们要在人间游走,常常与人类密切接触,单单裹着人类的躯壳显然不够,拥有一份人间的职业会更安稳灵活。 可如果让他们去人类的企业、单位或部门机构应聘,恐怕会有诸多不便,于是,负责管理他们的咒怨死神们便干脆在人间发展起了产业,以提供就业岗位。有了实实在在的产业,自然多多少少会有些利润,为了不在人类面前失掉自尊,咒怨死神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买卖出现亏损。 有了利润,咒怨死神们的钱包就鼓了起来,让其他死神们看着眼馋。人间的钱虽然只能用在人间,但死神们喜欢在人间花钱。小到街边的小吃、冷饮、盗版光盘,大到珠宝、名车、房产,没有他们不想买的;无论游戏厅、按摩院,还是艺术展、歌剧院,没有他们不想体验的。他们一边买、一边体验,一边享受着戏弄人类的快感。他们当然可以凭借法力,得到想要的却不花一分钱,但不花钱多没意思呀。 于是,其他死神虽然没有咒怨执事这样的下属需要养活,却也纷纷活跃起来。比如疾疫死神,他们与咒怨死神合资开办了药店,而且是连锁药店。灾祸死神则吸引咒怨死神入股,开办的产业五花八门,多与人间高危行业相关。 与其他咒怨死神的产业相比,周瑗开办的“万祥殡葬服务公司”相对低调。虽然低调,利润却实在不少,很少有人会舍不得为死人花钱。何况对于咒怨执事们来说,没有比殡葬服务业从业者更贴切的身份了。 正因如此,晴夏和铭久都从事着双重职业——既是咒怨执事,又是殡葬服务公司职员;既要完成死神界的调查工作,还要处理人间的殡葬业务。刚才会面的那对男女,便是他们最近的一对客户。 第6章 “那男人的父亲和母亲,似乎关系不大好啊。” 等车的间隙,铭久挑起了话头。 “嗯。”晴夏应道。 “据说是那位父亲年轻时风流成性,为了一个有夫之妇,坚持和原配——也就是那男人的母亲离婚……” “哦。” “不过那个有夫之妇并没有和他在一起,于是他又和原配复婚,等再遇到中意的女人,便又离婚,反反复复。他似乎大半生都在外面鬼混,对曾经的家庭不闻不问。直到近两年,他得了绝症,无依无靠,这才可怜巴巴地回到原配和儿子身边……” “我觉得,”晴夏打断铭久的话,“你应该去当记者。” “记者?” “也是人间的一种职业。当记者的人都善于挖掘隐秘的事,爱打听。” 铭久反应了片刻,然后辩解道:“我没打听,是无意中听那女人说的。” 晴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铭久忽然道:“那位父亲,会不会是被原配或是儿子咒怨而死的呢?” 晴夏看了铭久一眼,还是没说话。 已过正午,街上看不到出租车,公交车倒是有几趟。晴夏让铭久看了一下站牌,最后选定坐k6路公交车。 直到上了车,两人才发现随身只有整票,没有零钱。 “手机不能支付吗?”司机问。 “手机……” 铭久迟疑着掏出咒怨执事标配的移动通讯器,翻开机盖,露出不大的显示屏和键盘。 “功能机啊?”司机疑惑地看了看铭久。 最后还是豪爽的司机用自己的零钱替他俩投了币。司机说,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让铭久先把整钱放进投币箱,再用后上的乘客车费抵找零。不过现在,学生有月卡,老人有老年卡,年轻人则多用手机支付,以前的办法肯定行不通了。 铭久将一张整票递给司机。司机一边将车驶离站点,一边笑着推开铭久的手。 “等有零钱的时候再还我。” “可是……不一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碰着什么时候算,”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同坐在身后的铭久搭话,“不过,你们俩也真够怪的,都什么时代了,居然不用智能手机。” “不好意思。干我们这行的,都用这个……” 铭久把通讯器放进西装口袋,与此同时,他听到晴夏轻轻咳了一声。他连忙转头,却发现晴夏并未坐在他身边,而是去了后排,此时正盯着他。 是在提醒我不要说漏嘴吧,铭久想。 “你们是做什么的?”司机问。 铭久当然不会说他们是在死神界打工的咒怨执事。他只会告诉司机他们在人间的职业。 “那也不至于只用功能机吧?” 话一出口,坐在铭久对面的一个体力劳动者模样的黑脸汉子立刻笑出了声。 司机便重问了一遍: “那也不至于只用功能机——吧?” 说完,他朝那黑脸汉子挤了挤眼,两人都在笑。 他为什么要重说一遍,并且还将最后两个字之间拉了长音呢?他们又为什么要笑呢? 铭久想不明白。 不过,司机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开过大车?” “没有。”黑脸汉子答道。 “我问他。” “嗯?我吗?” 铭久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开过什么大车。不只是大车,他任何车都没开过。 “你手上那些老茧,不是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吗?”司机问。 铭久盯着自己的手掌。他一直很好奇自己的手为何比身边其他执事的手要粗糙许多。 原来是被方向盘磨出来的吗?可我什么时候摸过方向盘呢? 晴夏又轻轻咳了一声,然而铭久却完全没注意到。 司机打趣道:“开没开过车都想不起来,难道失忆了?” “失忆……” 铭久倒不觉得自己失忆,与晴夏的初见,以及更早的咒怨执事岗前培训班,一景一物、一言一语,他都记得十分清楚。然而,似乎他所有记忆的起点,就是岗前培训的第一天。从那天起,他便一直套着这副中年男性人类的皮囊,而那天之前,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会被选做咒怨执事,对于这些,他满心迷茫。 “完了完了,这人真失忆了。” 铭久老实木讷的样子惹得黑脸汉子大笑,司机也笑。笑着笑着,公交车忽然朝路边一闪,黑脸汉子的后脑勺撞到了车窗,铭久差点儿扑到他身上。 “快……帮我拉一下……” 只是短短的一瞬,司机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一手揪着胸口,一手勉强控制着方向,将车紧靠路边停下。然而在拉手刹的时候,他似乎已经使不上力气,表情十分痛苦。 铭久只是怔怔地看着。 咒怨执事原本就不具备人类的情感,自然也不会对人类产生共情,更没有向人类伸出援手的义务。 何况,铭久根本不知道司机想让他帮忙做什么。 倒是那黑脸汉子反应快,立刻跳过去拉起手刹,然后根据司机的提示,打开双闪,按下开门键。 车里仅有的几位乘客,有些直接下了车,却并不走远,而是踮着脚,伸长脖子朝车里看。只有一两位来到司机跟前。此时司机已经失去意识,有人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第7章 黑脸汉子似乎懂一些急救措施,他和一位乘客合力将司机抱出驾驶座,放到外面的空地躺下。这期间,他朝一直杵在一旁的铭久狠狠瞪了一眼。 众人将司机从车内移出后,铭久的视线也跟着转向窗外。 “快走。” 要不是晴夏使劲拽他的衣襟,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正迎着围观者的手机镜头。 “明天就是见习期的最后一天了。”晴夏说。 “嗯……”铭久心不在焉地回道。 晴夏看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走在回公司路上的铭久,问他: “你在想什么?” “呃……我在想,刚才那个公交司机突然心脏不舒服,会不会是那位叫温义的疾疫死神做的。” “不一定。这要看那个司机最后是死是活。” “如果是活……” “如果是活,那就一定没有疾疫死神的参与。” “有没有这种可能——疾疫死神参与了,但是因为那些人及时施救……” “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绝对没有?” 晴夏又看了一眼铭久:“只要有死神的参与,无论怎样的施救都是没用的。” “这样啊……”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晴夏又说:“明天就是见习期的最后一天了。” “嗯……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救那个司机呢?” 晴夏没接话。 “人类真的很有意思……可以对至亲之人轻而易举地施加咒怨,却又能在危难之际向陌生之人伸出援手……” 晴夏还是没接话。 “还有上午那个男人,幼年时亲生父亲便弃他而去,他却为父亲的骨灰盒纠结半天……他母亲似乎也对那位薄情丈夫的葬礼格外关心……而且他们还极有可能在死者生前施加过咒怨……” 晴夏依然没接话。 “我想把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 晴夏停下脚步:“你真的应该去当记者。” 铭久也跟着停下,一脸茫然。 倘若此时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大概会以为是迟钝的父亲面对着使性子的女儿,正束手无策吧。 “虽然没有任何规定指出我对你有这样的义务或责任,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你现在所考虑的那些,无论和咒怨执事,还是殡葬公司职员,都没有半点儿关系。” 铭久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明天就是你见习期的最后一天,明天之后,我不会再有机会提醒你这一点,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 “嗯,我记下了。” “不要被为那些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哪个是本职,殡葬公司职员还是咒怨执事?” “咒怨执事。” “那么你唯一应该关心的,就是咒怨死神转办的人间咒怨是否都得到了有效落实。” 话音刚落,西装口袋里就响起了急促的提示音。 铭久掏出移动通讯器,打开。 “翠薇花园6号楼504室的男人……” 这还是铭久第一次遇到咒怨对象没有姓名的情况。 第4章 秘密(上) 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周骞也不例外。 幼年时,他的秘密大抵如此—— 某天在路边捡了50块钱,偷偷买了一把气弹枪,怕父母被发现,玩够了就埋在菜窖里的沙堆下面。 因为玩火不小心烧坏了家里的小物件,就干脆把那些物件丢掉,父母问起时便装作从未留意到。 少年时的秘密则是这样的—— 喜欢班里的某位女生却不敢说,为了能多看对方几眼,每天放学都特意绕路回家。 不止一次朝恶邻家的腌菜坛子里吐痰,有一次还挤了几滴尿。 年少时的秘密,过了一定的“时效性”之后,大多可资怀旧或自嘲,即便与人分享也没什么大不了。成年后的秘密则不然,几乎每一个都不敢让人知晓。 比如他患有股癣,比如他那500g容量的笔记本电脑硬盘里存放了超过200g的黄片儿,那些黄片儿分散于二十个文件夹中,每个文件夹又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以一层又一层儿文件夹作伪装。再比如他的人事档案里,有一条工作履历与实际不符;他偶尔还偷看同事的“飞秋”聊天记录——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偷看些什么。 世间任何事物都是分正反两面的。秘密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刺激和愉悦,同时也能剥夺人享受百分百轻松的权利。 不过,对周骞来说,以上这些秘密,至多只能让他产生暂时的惶恐和担心,无法形成真正的压力。 所谓“真正的压力”,是指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人知道、只能烂在心底直至自己死去的秘密却偏偏被他人窥到,每当想起此事就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样的秘密,他有一个。 事情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那一年周骞十三岁,刚刚随父母搬到翠薇花园。当时的翠薇花园是新楼盘,有在这座城市里刚刚流行起的小高层和花园洋房,还有大量别致的人工景观。在周骞的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时尚的,远非他家之前住的那栋矗立在平房区的老楼可比。新家在4号楼的405,一百二十平米,有露天阳台,卫生间和浴室分开,全新的家具散发着光彩,连没散尽的油漆味都透着可爱。 第8章 周骞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青春期。青春期意味着反叛,意味着躁动不安,也意味着甚于以往的好奇。于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炎热夏日的上午,周骞鬼使神差地盯上了母亲的内衣。 时至今日,周骞仍能忆起当时的感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尽管十分担心父母会在上班时间突然回家,却仍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笨拙地将母亲的内衣穿在自己身上。他从没想过要这样做,也从未看过别人这样做,一切都仿佛出于本能。他被那些衣物束缚着、摩擦着,身体就像着了火一样,下面硬得像根铁棒。他在母亲的衣柜里继续翻找,丝袜、塑身衣、连衣裙……凡是能让他感到兴奋的,他全都往身上套。他在高度的紧张和忙碌中体会着这些衣物的触感和味道,这种感觉无比美妙,很快,他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生理高潮。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周骞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不止担心这件事会被母亲发现,也担心自己的身体。那时的他还完全不知道高潮是怎么一回事。 虽有不安,可那种美妙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第二天,他在窗前看着父母出了小区,便迫不及待地冲到母亲的衣柜前,喘着粗气滴着汗,找出让他更加兴奋的内衣和裙衫。虽然事后他有了更深的负罪感,在心里骂自己是变态,发誓这种事以后再也不干,但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他依然如此。一天天过去,他挂胸罩搭钩的动作越发熟练,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慰,母亲却从未对她的衣物产生过任何怀疑,这一切让他满怀成就感,负罪感随之变淡。 直到有一天—— 假如不是从小就住在那栋傲视周边平房群落的三层小楼的顶层,或许周骞会养成拉窗帘的习惯。 尽管新家的每个房间都安了十分精美的窗帘,他却视而不见,晚上睡觉也不拉上,只把它们当作某种带褶皱的妆点。 既然晚上都不拉窗帘,白天当然更不会。 于是,某天他穿着母亲的内衣,正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之中,却忽然瞥见窗外斜对面靠上一点的位置,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定睛望去,一个男人端着望远镜,似乎正朝他这边看。 激情的余温霎时化作冷汗,他立刻拽过毛巾被钻了进去。 窗外阳光灿烂,不时传来少年们呼朋唤友的声音,他却像一条湿答答的沾满不洁之物的蚯蚓一般,紧紧地蜷在黑暗中,心惊胆战。 保安盯着铭久,问:“6号楼的几零几?” “504。”晴夏抢到铭久身前,还朝保安挤出一个笑脸。 保安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开了门。 “他好像很怀疑我的样子。” 走出一段距离后,铭久忍不住朝保安室看了一眼。 “或许是觉得你这张脸和身上的西装不太协调吧。”晴夏随口答道。 “这样啊……那以后不穿西装好了。” “那你准备穿什么?” “暂时没有想法,或许简单一点儿、随便一点儿……” “那他一定会更怀疑你。” “也是。” 由于开盘超过十年,翠薇花园已显露出老旧的痕迹,有几栋楼更是不见了号牌,所以铭久和晴夏稍稍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确认了6号楼的位置。 立于6号楼楼顶的大型广告字已经残缺,以“翠薇”的拼音首字母为原型设计的logo,只剩下“c”在高空中颤抖。 铭久按下楼宇门上的呼叫按钮,504室无应答。 两人只好守在楼宇门前,等待进楼的机会。 “对了,我看你刚才朝他笑了。”铭久说。 “谁?” “你。” “我是问‘他’是谁。” “那个保安。” 铭久这样问,并不是因为晴夏平时不爱笑。事实上,所有咒怨执事都不会笑,至少不会人类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当然他们也不会哭,更不会伤心、嫉妒、惊惧和愤怒,就像他们品尝不出人间食物味道,感觉不出冷热疼痛一样。正因为他们没有人类的情感和欲望,咒怨死神才会放心让他们去调查人间的咒怨,并监督人类的死亡执行情况。 “那也是一种伪装,”晴夏说,“必要时,你也应该笑一笑。” “可我不会……” “慢慢就会了。虽然明天你就成为正式的咒怨执事,但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我也一样。” 正说着,一个又黑又胖还扎着小辫儿的大男孩骑着电瓶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铭久和晴夏自然而然地分开。 黑胖男孩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拿着手机,小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电瓶车如同蛇行。 守在他对面的铭久瞅准时机,不动声色地用小手指按下了拍摄按钮。 黑胖男孩把车停到楼宇门一侧,上好锁,然后一边看着手机,一边从大短裤里费劲地掏出门禁卡,似乎并没注意到候在门口的晴夏。 铭久朝晴夏摇了摇头。刚刚,平板设备里的“受怨者信息对比程序”已经作出提示,“翠薇花园6号楼504室的男人”并不是那个黑胖男孩。 晴夏点点头,等黑胖男孩一进楼,她便立刻拽住楼宇门,不让它关上。 “进去等吧。”晴夏招呼铭久。 周骞从毛巾被里钻出来的时候,母亲的内衣早已被他的汗水浸透。他顾不上这些。他像蛇一样缩进墙角,贴着墙壁,缓缓靠近窗口,朝外探头。 第9章 他不确定刚才那男人是出现在哪个窗口,然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都没见那男人的影子。 他不想自欺欺人,他确定那男人出现过。他只能安慰自己,也许那男人不是在看他。 假如经此一事,周骞得到的启示并不只是要养成拉窗帘的习惯的话,他肯定不会再而三地因对面楼的男人而受到惊吓。 半年之后的除夕夜,他强压心中的悸动,一直捱到吃完饺子、父母也准备睡下,这才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房间,插上门,拉好窗帘,把提前从母亲衣柜里偷来的衣物从床下翻出,借着台灯的光亮穿上。窗外不时传来烟花升腾和绽放的声响,但他无心观赏。 这次总算能从容些了,他想,以前白天做这种事,总担心外出的父母会杀个回马枪,现在父母虽然在家,却绝不可能闯进自己的卧房。 他又检查了一下窗帘。窗帘虽不遮光,却严丝合缝,偷窥者除非有透视眼,否则休想看到房中情景。 于是他彻底放松下来。他模仿女人走路的样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摆出各种放荡的姿势…… 最后他来到床前,躺下,将双腿高高抬起,一边欣赏着昏暗灯光下丝袜泛出的淡淡光泽,一边忘情地抚摸。 就在欲火喷薄将出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在窗帘上留下了影子,无比清晰。 只一瞬间,冷汗便覆盖全身,他连忙翻身下床,关掉台灯,然后喘着粗气,将窗帘轻轻地拉开了一条缝。 对面楼上,大部分窗都暗着,仅有的几扇亮着的,也看不见半点儿人影。 说不上是为什么,他把视线移到五六楼之间。他依稀记得,那天那个男人的身影,在对面稍稍靠上一点。 恰在此时,一颗烟花在空中绽放出耀眼的紫光。 周骞本能地合上窗帘,又忍不住拉开。他想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幻影。 红色、黄色、绿色、蓝色…… 窗外的烟花不断变幻色彩,对面的每一扇窗都被照亮,包括五楼的那扇窗。 不是幻影。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咒怨延续七年的情况,前几次都是施怨者达到七人或七人以上。” 沿着安全楼梯拾级而上的时候,铭久又挑起话头。 晴夏朝楼上望了望,确定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一般的咒怨很难延续七年甚至更久。施怨者或许会在同一个自然年内向某人多次施加咒怨,却很少能保持每年都向同一个人施怨。一旦中断,之前的咒怨便被判终止。即便此后施怨者还是向同一个人施怨,时长也要重新计算。” “嗯,我记得。从档案信息上来看,这个叫周骞的人第一次向‘504的男人’施怨是在大约十年前,第二次则是在七年前,这之后,针对那男人的咒怨就在没中断过,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没错。” “看来,七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铭久说。 “那就不是该我们关心的了。” 脚下传来楼宇门的开关声,有人进来了。来者不像黑胖男孩那样粗鲁,无论开门还是关门,声音都很轻。这人没坐电梯,同样沿着安全楼梯拾级而上,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二层、三层、四层……脚步声仍然未停,铭久在五楼的安全门外停下,做好了拍照的准备。 然而晴夏却拖着他继续往上走:“你没听出来,那是高跟鞋的声音吗?” “高跟鞋?” “就是女人穿的一种鞋。” 铭久朝下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位长发及腰、身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子的侧影,似乎还捧着一束白色的花。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两人看见那个黑胖男孩从一间屋里探出头,把一袋垃圾丢在了电梯门口。 黑胖男孩进屋后,铭久稍微偏偏头,看清那间屋的门牌正是504室。 “说明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住在这里。”晴夏说。 两人来到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缓台,与此同时,高跟鞋声在五楼停下。 第5章 秘密(下) 皓研知道偷窥不是个好习惯,但这个习惯已经持续多年,他根本无法改变。 他最初的偷窥动机与绝大多数偷窥者的一样,只是单纯地出于无聊和猎奇心理。不过,在他窥到对面四楼那个男孩的秘密之后,他的动机变成了寻觅。 也许,就在这个小区,前楼或后楼,某扇窗户后面,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或许,还不止一个。 他经常这样想,因此一次次拿起望远镜,一次次窥望。 他虽然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不妥,也想象过自己可能会遭遇《后窗》或《后窗惊魂》里的主人公所面临的那种危险——鉴于对面五楼有个被他举报过的经常打老婆的男人,二楼则有个被他留纸条恐吓过的偶尔打骂痴呆老人的保姆,所以他有这样的想法,倒也并非杞人忧天。 为了保护自己,他把偷窥的时间移到晚上,并且缩短单次偷窥的时长。 他还把看到的一切全都写进日记,事无巨细。 绝大多数人类并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叫做“咒怨”的东西,皓研也不例外。 不过,就算他知道,也绝不会想到,唯一向他施加“咒怨”的那个人,居然是那个他只偷窥过一两次的男孩。 第10章 就在昨天,这咒怨刚好满足了为他执行死亡的条件。 此时此刻,两位表面上人畜无害、实际上却替死神索命的“咒怨执事”,就站在他家门前。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泄密的人只有一种,那就是死人。” 忘了是哪部电影里,一位反派角色曾恶狠狠地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未必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但在发现那个喜欢拿着望远镜窥望的男人之后,周骞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不管是怎样的死法,我只希望他死掉,立刻死掉。 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是他十四岁那年。 他甚至想过亲自动手。他的谋杀计划幼稚得天衣无缝,一直没能实施不是因为他的拖延症,而是因为他太怂。 后来他也有了一架望远镜,八倍的,他用它去窥那扇窗。他想看清对方的模样,要是能看到更多——比如像他偷穿母亲衣物那样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样甚至有可能反制对方。然而对方似乎早有提防,从不拉开的厚窗帘就像一道严密的防火墙,彻底封死了他一窥玄机的幻想。 再后来,他确认了那扇窗属于504室,有几次便寻机摸进对面的6号楼,既然没有杀人的勇气,便打算重施当年住在老楼时报复恶邻的把戏。可他忘了,小高层居民的生活习惯和老楼不一样,这里没有腌菜坛子和泡菜缸。 青春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有欢乐,亦有哀伤,有阴影,亦有阳光。又过了一段时间,周骞开始和班里一位很干净也很安静的女生交往。那女生学习很好,而周骞那段时间成绩出现滑落,他很怀疑是自慰过多导致智力下降。于是他克制欲望,奋发图强,再不偷穿母亲的衣物,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和那女生身上。时间一长,他便将那个爱偷窥的男人渐渐淡忘。 就这样过了平静的三年。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星期六下午,他和那女生一起去了书店。那书店离他家不远,主要卖书,兼售文教用品。他给她买了一套精致的书签,结账出门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刚好走进店来。虽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男人却看了他一眼,还露出了笑脸。 女生问周骞:“谁呀?” “不认识啊。” 他说的是实话。 “那为什么朝你笑?” “不知道,大概只是出于礼貌吧。” 话虽这么说,周骞心里却觉得,那个短暂的笑容,似乎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长得还挺帅的,眼毛比女的还长。”女生说。 “你看那么仔细啊?” 周骞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 那男人已经走到书店最深处,身影变得模糊——似曾相识的模糊。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不动声色地送走女生,然后飞快地跑回小区,在6号楼下蹲守。 那男人过了很久才回来,还领着一个黑黑的小胖孩儿。 他不敢太靠近,一直等那男人用门禁卡开楼宇门、把黑胖小孩让进去,才从花丛间探出身。虽然这次他没能跟进楼去,却隔着楼宇门上的玻璃,看见电梯停在了第五层。 等他回到家后,很快便在504室的客厅窗前望见了那黑胖小孩的身影。 这下周骞终于确定,那男人就是那个终日拉着厚窗帘的房间的主人,那个知道他秘密的偷窥者。 接下来的七年里,周骞不止一次忆起那天书店里那男人的笑容,越想越觉得那笑容不怀好意。 尽管他已经知道,自慰是一种非常正常的行为,就连他那位干净又安静的女友也做过同样的事,但是,沉溺于穿着异性衣物——并且还是自己母亲的衣物自慰,显然不能算作正常行为。 特别是,当他和女友有了实质性的亲热行为、对彼此的身体渐渐熟悉之后,他又重拾了那个癖好。他甚至觉得,比起做爱,还是那种方式更能带来刺激感和愉悦感。 不过,每次忆起那男人的笑容,他便心虚。尽管他从未收到过任何要挟或恐吓,但他知道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只要对方愿意,随时随地都会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或是将他玩弄于鼓掌。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心里怨恨那男人,一遍遍诅咒那男人。可一年又一年过去,那男人依旧好好的。 也许,诅咒时加上对方的名字,效果会更好?他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可笑,却不由自主地溜进6号楼,在504室门外的垃圾袋里翻找。可尽管他辨别了无数张被涂抹的快递单,拼凑了无数张被撕碎的外卖小票,那男人的名字却始终没找到。 那些快递单和小票上只有一个女人的名字——“皓妍”。 夜深了,铭久和晴夏坐在安全楼梯的台阶上。楼道窗开着,外面一片寂静,听不出有人要进楼的迹象。 “幸好咒怨执事不用吃饭睡觉,也不用上洗手间。”铭久自言自语道。 晴夏没接话。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铭久又说,“也许那男人今晚不会回来了。” 晴夏还是没接话。 “我们还要等下去吗?” 晴夏看看表,终于开口:“再等四十二分钟吧。” 第11章 “这么精确?” “再过四十二分钟就是午夜。午夜之后,你将成为正式的咒怨执事,我也不再是你的导师。”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四十二分钟之后,你将独自处理死神交办的咒怨业务——人间的殡葬业务也是一样。除非你有需要,否则我不会插手。不过,即便你有需要,我也可以选择袖手旁观,因为我不再是你的导师,对你没有必然的责任和义务。” “那我还是抓点儿紧吧,”铭久站起身,拉开安全门。 504室里的人似乎还没睡下,铭久把耳朵贴在入户门上,能听到激昂的音乐和枪炮射击声。 “应该是那个黑胖男孩在打游戏。”回到晴夏身边后,铭久说。 “女人也可能打游戏。” 铭久回想着那个穿着高跟鞋连衣裙捧着鲜花的长发女人,尽管没看见她的真容,却也很难把她和激烈的射击游戏联系到一起。 “也有这种可能——那男人已经在屋里了。”过了一会儿,晴夏说。 “不可能吧?我们进来之前按过对讲机,没人应答。” “人间之大,无奇不有。作为咒怨执事,你得尽可能地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 “比如?” “比如,对讲机坏了,屋里的人根本听不到呼叫。” “这……” “再比如,那男人喝醉了,不省人事,或者瘫痪在床,即便听见呼叫也无法接听……” “确实……” “还有三十四分钟。” “嗯?” “距离午夜,还有三十四分钟。” 电梯门附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响,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 “好像是塑料袋的声音。”晴夏说。 铭久又一次拉开安全门,果然看见那只被黑胖男孩丢出来的垃圾袋倒在地上,一些垃圾洒了出来。 大概是里面的垃圾上重下轻,又没被放稳妥,所以才慢慢倒了吧。 铭久一边想,一边把洒出来的纸壳和塑料碎片捡起来,准备塞进垃圾袋。 纸壳上贴着标签,标签上似乎有字。 他把那些碎片连同垃圾袋一起拿到楼梯间,然后从包里翻出咒怨执事统一配发的便携式照明工具。 “款式:米白色”——其中一枚碎片上有这样的字迹。 接下来几枚是不明含义的字符和条码。 散落在外的碎片一一看过,铭久又将手伸进垃圾袋翻找。 “你在找什么?”晴夏问。 “我也不确定。” “只是些垃圾。” “嗯……” 铭久借着照明工具发出的一柱光亮,仔细察看每一张碎片,每看完一张,便放在面前的台阶上。 “还有二十七分钟。”晴夏提醒道。 铭久像是没听见一样,看完碎片上的内容,又尝试着将碎片按照边缘形状拼接在一起。 “还有二十三分钟。” “‘尖头高跟’,‘大码’,‘42码’……” 铭久忽然把光亮移向晴夏脚上的帆布鞋。 晴夏立刻会意:“我这双是36码的。一般成年女性人类的鞋码都在40码以下,不过也有些身材格外高大的……” “你觉得,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人——她的身材算‘格外高大’吗?” 皓研仔仔细细地卸完妆、洗过脸,又仔仔细细地涂过眼霜和乳液,这才走出洗手间。 “早点儿睡吧,别总熬夜。” 他提醒正在客厅里打游戏的黑胖男孩——他的外甥安图。 安图没理他。 皓研再没多嘴,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希望自己成为女人,但不是老女人。 卸掉假乳之后,皓研感到胸前轻快了许多。尽管店家一再表明这款假乳非常亲肤、毫无穿戴感,可再好的产品,毕竟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支架上的那顶假发也一样,即便是真人发丝,套在头上依旧不舒服。 他脱光衣服,细细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他那白嫩而紧致的肌肤绝对会胜过大多数真正的女人,他有这样的自信。 如果能变成真正的女人就好了,他想。 可他也知道,最终能变成女人的男人毕竟是极少数。真正的难点不在于变性手术,而在于他人的看法。 正因如此,他从未向别人透露过变性的愿望,除了安图。安图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虽与他脾性不同,却比任何人对他都要宽容。 曾经,他以为对面四楼那个男孩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即便他绝不会像那男孩一样穿着女性衣物自慰,但他仍认为两人是同类。直到那年在书店,他发现那男孩居然在和一个女孩谈恋爱,他这才明白自己想错了。他记得那天自己忍不住笑了,为现实,也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楼下突然响起尖厉的报警音,打断了皓研的思绪。 “是你的电瓶车吧?”他打开门,问安图。 “没事儿,一会儿就不响了。” 可报警音似乎并没有将要停下来的意思。 “要不你下去看看吧。”皓研说。 “不用管,有保安呢。” 又等了一会儿,报警音依然在响。皓研见安图的心思仍在游戏上,便穿好衣服,代他下去查看。电瓶车倒不至于太担心,主要是怕扰民。 第12章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挂钟,午夜零点将至。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的生命却已进入倒计时。 电梯下行时,他回想起白天变装出行的经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变装出行,但他依然害怕距离太近会露出破绽,因此上下楼时才没坐电梯,而是选择了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安全楼梯。 下次应该再自信一点儿,他想。 可惜他不再有机会。他刚刚关掉电瓶车的警报,一阵强风便呼啸而过,紧接着,立于楼顶的“c”如同一把巨大的镰刀,飞速斩落。 第6章 女孩 铭久、晴夏和霍来经地下车库溜出翠薇花园时,刚好是零点一刻。 街边仍有不少小吃摊在营业,远远看去,明明暗暗的灯光裹在浓郁的烟火气里,如同夜雾中点缀着繁星。 三人沿街走过,立刻引来摊主们热情的吆喝声。 “鲜虾馅儿的大馄饨,进来尝尝吧,来吧!” 在一家不大的馄饨摊前,霍来刚瞄了一眼滚沸的汤锅,矮墩墩的女摊主立刻满脸堆笑,从锅后闪出。那架势与其说是揽客,倒不如说是拦路打劫。 霍来马上跳到一旁,生怕衣服被女摊主手上沾的面粉和馅料弄脏。 “您的反应有点儿夸张了。”晴夏提醒道。 “他们才夸张。以后你们要是再大半夜的找我来这种地方,我坚决不来,哪怕完不成业绩我也不来。” 霍来一边嘟囔着,一边接连闪过炸串摊油锅里迸出的油星和烧烤摊老板热情洋溢的口水沫。 在一家卖烤猪脑花的摊位前,铭久突然停下脚步。 “来一份?” 摊主是个面容清秀的男青年,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铭久摇摇头,临走时还努力调动僵硬的面部肌肉,给了摊主一个微笑——至少他自己觉得是微笑。 “为什么停下来看那个?”晴夏问。 “我觉得很像刚才那个人的……” 晴夏立刻会意:“是很像。” 霍来瞥了一眼那些正品尝着猪脑花的食客:“我猜那些人肯定没见过他们的同类被高空坠物砸破头的样子。” 临近路口,气氛开始冷清起来,食客寥寥无几,有几家摊位已经开始收摊。 稀稀落落的摊位之间,有一家卖椰青的小摊生意倒还相对可观,但凡有年轻女孩经过,基本都会买上一个。铭久朝摊位里面望去,只见一位扎着马尾、留着长刘海的女孩正麻利地撬开椰壳,插上吸管,然后将椰青递给顾客。 她大概二十出头,圆脸蛋儿,个子不矮,肤色很白,即便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还是显得很白,和一排排去了外皮的椰青站在一起,让人觉得格外清新。 不过,她身上最吸引铭久注意的一点,也是她与其他摊主相比最不同的一点,并不是那雪白的肤色和纤尘不染的连衣裙,而是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顾客,她都无半点儿笑意,也不怎么说话,长长的睫毛一直低垂着,神情冷漠。 “她不会是我们的同行吧?”铭久轻声问晴夏。 “不会。她刚才抹了一把汗,像我们身上的这种躯壳,是不会流汗的。” “哦。” “长得不算好看,但很白。”霍来说。 铭久转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霍来的手里多了个开好口的椰青,此时正一边吸椰汁,一边分享着他对卖椰青女孩的观察所得: “我本以为她化了妆,特意走到跟前去看了看,没想到竟是天然肤色。” “可能是椰汁的作用,”晴夏说,“据说椰汁能美白。” “是吗?”霍来立刻吸了一大口椰汁。 “不过……应该只是对人类的皮肤才有作用吧。” 霍来盯了晴夏一眼,默默地吐出吸管。 三人在路口分开,霍来拿着吸光了汁水的椰青消失在夜色中,铭久和晴夏则要回到各自的寓所。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位正式的咒怨执事了。”晴夏说。 “嗯。” 假如是人类之间的对话,就算并非完全出自真心,一般也会以“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或“这段时间,多谢您的提点”作为回应,可咒怨执事的体内并不具备客套的本能。 “希望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那些话。” 铭久怔了怔,随即想起:“‘不要为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本职工作’。” “嗯。如果实在有需要,你可以申请找其他执事帮忙,找我也可以。” “好。” “不过我们很有可能会拒绝,所以分内的事,你最好还是争取自己解决。” “嗯……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 “再见。” 铭久目送晴夏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此时的他绝想不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晴夏。 万祥殡葬服务公司今天有两个大单要忙。本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和一位知名企业家于近日先后去世,两场葬礼赶在同一天,且都由万祥公司承办。因此,今天的公司记录板上,一多半职员的工作状态栏都挂着“外勤”标签。 因为是转正的第一天,在公司留守的铭久暂未接到具体的工作指令,于是他在工位上打开平板设备,登录咒怨统计系统,打算做一个工作表。 说来还要感谢晴夏的指点——所有被咒怨死神感知到的人间咒怨,都会被负责统计的咒怨执事录入系统(由于公司实行轮岗制,负责统计的执事并不固定),一旦咒怨累积的人数或时长达到为受怨者执行死亡的标准,咒怨死神便会根据系统提示,将调查和监督死亡执行的业务分派给执事们。不过,由于统计工作经常滞后,咒怨死神(特别是周瑗)又总是习惯性地将业务分派给常在自己眼前晃的那几位执事,像铭久这样刚刚转正、没有给死神留过半点儿印象的新人,如果只是被动等待工作指令,恐怕机会寥寥,所以最好自己提前准备一份工作表,把那些接近达标、调查难度相对较小的咒怨筛选出来,主动申请,这样才可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创造更大的业绩。 第13章 系统内的咒怨信息密密麻麻,难以计数。虽然铭久知道该如何利用姓名等条件检索,尽可能快地生成自己想要的工作表,但对他来说,那些形形色色的施(受)怨者信息和千奇百怪的咒怨理由实在太有吸引力。他逐一查看那些咒怨信息。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主管他的咒怨死神周瑗已经站在他身边,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你叫什么名字?”周瑗问。 “伊郎。”铭久紧盯着设备屏幕,脱口而出。 周瑗瞥了一眼设备上显示的受怨者信息,加重了语气:“我是问你的名字。” 铭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头,旋即呆住。 岗前培训时,周瑗曾在培训班短暂地露过一面。由于铭久个高,坐在后排,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无非觉得她身材高挑,有几分威严。今天离近了再看,才知道先前他对周瑗的印象太过简单。 “铭久。”他轻声答道。 周瑗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照在他的脸上。她的眉毛和眼线都画得很长,与高高挽起的黑发连在一起,就像是人类世界里的女王。 “你是刚转正的?”青白色的方脸上,葡萄色的阔唇动了动。 “是。” 铭久从工位上站起身。他注意到她的牙齿很不齐整,与脸上的妆容搭配在一起,显得有几分狰狞。 “看起来你手头没有要立刻开展的业务。” “是,我正打算……” “这是你的第一单。” 她是带着平板设备过来的。分派业务时,暗色系的雕花指甲在设备屏幕上划出轻响。 很快,铭久的移动通讯器和平板设备同时响起了提示音。 还没等他打开详细信息,周瑗已经转身离开。 铭久注视着顶头上司远去的背影。她的背影是黑色的,长而宽阔,移动时迅速且有力。若非铭久不具备人类的任何情感,他现在一定会满怀敬畏之意。 城铁西站广场上,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宝宝,正坐在背阴的路椅上乘凉,一个留着圆寸头、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忽然坐到她身旁,两腿大大岔开,一边抽烟,一边旁若无人地打着电话。 “六十万确实少,这点我承认。你们家人在我这儿上班我承认,他死在上班时间我也承认,但我就出六十万,你们要就要,不要拉倒——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又是国家规定又是统一标准的,都没有用。我就出六十万,多一分我也不掏,听明白了吗?你们要想多要,那就走法律程序……” 虽然隔着些距离,躲在暗处的铭久却能听清圆寸头说的每一个字。他还看见笑容灿烂的圆寸头往地上吐了口痰。旁边那女人忙不迭地抱着小孩离开时,圆寸头的目光似乎缠在了她纤细的腰肢上,被牵出去好远好远。 “不过,你们有告我的权利,我也有上诉的权利。法院判一次,我上诉一次,反正我有律师,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玩儿呗!我知道我知道,要让法院判,肯定不止六十万。法院判多少我都认,一百万我也认,两百万我也认,但是我可以拖着给呀,今年心情好,给你们十万,明年心情不好,给你们两万,或者一分钱都不给,你们能把我怎么的?我就说我拿不出钱来,法院能把我怎么的?我实话告诉你,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在你们手里,这钱就是死钱;可在我手里,它能生钱,能生钱你懂吗?我拖个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到时候一百万可能滚成一千万,两百万可能滚成两个亿,到那时候,那点儿赔偿金也就相当于这几年的利息……” 圆寸头的腿又往两边岔了岔,整张路椅都被他那身疙瘩肉占住,时有行人路过,无不侧目。 “你别跟我说那些,没有用。还是那句话,你要想跟我谈,那就六十万,不同意你就上法院,别在这儿跟我没完没了——我就是赔你们一百万,能怎么的?你告诉我能怎么的?还他妈能改变人生啊?我告诉你,奴就是奴,赔一百万你们也是奴!这辈子是奴,下辈子也是奴,你们天生就是给人使唤的命!” 铭久不动声色地完成拍摄和信息比对,随后掏出通讯器,拨通霍来的号码。 眼前这个名叫曲忠的男人,大概就是人类所谓的“恶人”吧,铭久暗想,这样的人,无论被多少人施怨都不稀奇,无论多么不被人爱都不稀奇。只是不知道,霍来会用什么样的“灾祸”来为他执行死亡呢? “你找其他死神吧。”霍来说。 “哎?为什么?” “因为又是个男的,如果是女的我就接了。” “这和性别……” “其他死神或许觉得无所谓,但我执行死亡一向注重男女比例均衡,这是我的原则。” “这样啊……” 铭久只好联系温义。 “不行啊,我已经休假啦……今年的指标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当然要放松一下啦,我可不像别的死神那么‘卷’……那得看这波疫情什么时候被人类控制住,对,什么时候控制住,我什么时候结束休假……” 第一次独立开展业务便遇到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出乎铭久的意料。 还能找谁来执行呢?他一时没有答案,毕竟此前晴夏只带他接触过霍来和温义这两位死神。 正准备结束通话,温义却忽然道: “你要是找不到其他死神合作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推荐一位。” 第14章 黄昏时分,铭久尾随曲忠行至金街。金街是一条商业步行街,人气很旺。铭久见曲忠进了一间店铺,与老板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似乎一时半刻不会离开,便将店铺位置发给了温义推荐的“恶欲死神”。 大约十分钟后,街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大步流星,直奔铭久而来,宽阔的街面瞬间变窄。 铭久定睛一看,竟是一位绣着花臂、脸上带疤的光头大汉,面相十分凶恶。 铭久心想,这样的形象,倒是和“恶欲死神”之名再贴切不过。 他小心翼翼地迎上去,正要打招呼—— 谁知那恶汉对他看也不看,径直从旁穿过。两人唯一的交集,便是恶汉裹起的旋风将铭久的领带卷起。 正当他望着恶汉的背影、原地发呆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就是铭久吧?” 他连忙回头,眼前是一位矮矮胖胖、满脸雀斑的蘑菇头女孩,宽松t恤上印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卡通狗。 “我叫苏萼,叫我‘小萼’就行。”那女孩说。 第7章 恶欲 “所谓的‘恶欲’,究竟是指……” 金街北端的一处廊檐下,铭久与苏萼一边监视曲忠,一边说着闲话。 “人类的一切欲望、情绪和心理,比如食欲、情欲、物欲,愤怒、悲伤,贪婪、虚荣、仇恨、嫉妒……都是有正反两面的,其中,能够让人变得消极、产生邪念和恶意的‘反面’,在死神界统称为‘恶欲’。”苏萼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这时,对面店铺里的曲忠拿起手机,瓮声瓮气的通话声立刻冲过街面,撞进铭久和苏萼的耳朵里。 “他们同意六十万啦?怎么样,我就说这帮人耗不起吧?对付这种人,你得有耐心……咱不给他写协议,让他们自己写去……对了,签协议的时候,有个地方你得注意一下——那个尸体送去太平间的时候,什么抬尸费、清洗费什么的,可都是咱们公司出的钱,这钱得从那六十万里扣出去……总共好像不到一万块钱吧,具体金额你问问康总,他都有收据……当然得扣了!别说不到一万块钱,就是不到一百块钱,该扣也得扣,我凭什么多掏……” 苏萼似乎对这通电话很感兴趣,她拉着铭久到一旁的小桌前坐下,打算多观察一会儿曲忠。 铭久以前遇到的那几位死神,做事不说雷厉风行,至少也是干脆利落,今天这位“恶欲死神”却与他们迥然不同。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尖嘴女孩忽然出现,冷着一张脸。 “这是我们店的座位,消费才能坐。”尖嘴女孩说。 铭久下意识要起身,苏萼却微笑道:“那我们消费就是了。” 说着,她瞄了一眼尖嘴女孩制服上的logo,看出这里是家冷饮店。 “你这里有‘朗姆冰糕’吗?” “我不负责点餐。” 尖嘴女孩丢下这句话,便把两人晾在一边,自己则靠在阴凉处玩起了手机。 苏萼朝店内望去,有个男人正在吧台里忙活,大概是老板或店长。 “你想吃什么?我请客。”苏萼问铭久。 “我……就要和你一样的吧。” 苏萼进店后,尖嘴女孩朝铭久斜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铭久看出这表情不太友好,却不知原因为何。 “必要时,你也应该笑一笑。” 昨天,他在翠薇花园遭遇保安冷眼之后,晴夏曾给过他这样的建议。 于是他一边回想晴夏的笑容,一边努力调动那些本不属于他的面部肌肉,朝尖嘴女孩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还算完美的笑容。 结果—— 尖嘴女孩白了他一眼:“有病啊?” 然后刷地一下拽开店门,进去了。 铭久挠挠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要是有一面镜子就好了,他想。 苏萼端了两份朗姆冰糕出来,铭久第一次见这种冷饮,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但是,就像此前他和晴夏一起吃过的所有人间食物一样,这冰糕也没有任何味道。 他抬头看向桌对面的苏萼,她正用勺子接连不断地将冰糕送进嘴里,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个……”铭久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怎么了?” 铭久压低声音问道:“您……能尝出这东西的味道?” “当然不能。” 苏萼收起满足的表情,迅速朝邻桌的顾客和附近的行人扫了几眼,悄声道: “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你应该知道的。” “嗯,知道。” “不过,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尝出味道来。” 苏萼将最后一口冰糕吞下,留下一个干净的空碗。 铭久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那份冰糕朝前推了推:“要不您把这份也……” “不用了,”苏萼摆摆手,“吃多少都一样。” 是啊,吃多少都一样,我也一样,铭久想。 死神界的主神决定将死神下属们派往人间时,似乎是担心他们抵不住诱惑,便在他们用作伪装的人类躯壳上做了手脚,把嗅觉和味觉的感知功能都关闭掉。因此,死神们尝不出人间的任何味道,同为死神界一份子的咒怨执事也是一样。 第15章 据传,主神一度想在视觉、听觉上也施加一定限制,比如让下属们在人间无论看什么都是一样的颜色,但考虑到种种不便,最终放弃。不过他限制了下属们的一部分触觉,比如对冷热、疲累、痛痒的感知能力。这样一来,死神和咒怨执事们在人间既尝不到香甜,亦感受不到苦痛,便可专心做主神的工具。 耳边传来一阵笑声,铭久侧过头,街面上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大人,中间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大概是一家四口,他们正分享着一兜杨梅。 “那东西一定很好吃。” 一家四口走远后,苏萼望着那沉甸甸的塑料兜道。 “应该是吧。” 铭久望着那四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参与执行死亡的第一个受怨者林海汐。 不知道她的家人现在怎么样。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在失去她之后,是就此再无怨气和恨意,还是…… “不要为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本职工作。” 耳边忽然响起晴夏的声音,铭久立刻收回目光。 “你刚才看什么呢?”苏萼问。 “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见习时处理的第一单业务。” “给我讲讲。”苏萼一边说,一边从双肩背包里拿出录音笔。 “哎?” “我在做一个课题,关于人类的怨恨心理,需要搜集大量案例。” “原来是这样。那么您在人间的身份到底是……” “学生,正在修人类学和心理学。” “唔……” 正说着,冷饮店的门被推开,那个冷着脸的尖嘴女孩换了一身休闲衣装,一边出门一边朝店里嚷嚷道: “早走一会儿怎么啦?我就不能有点事儿啊?” “总不至于天天有事儿吧?”吧台里那男人口气并不硬,似乎是个好脾气。 “你要嫌我事儿多,我明天就不来了,你找别人兼职吧!” 尖嘴女孩把门一摔,迈着罗圈腿走了。 “那女孩似乎心情不大好。”铭久说。 “我猜她大概没有心情好的时候,”苏萼说,“她就是那样的性格。” 碗里的冰糕早已化作作黏汤,铭久用勺子搅了搅,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样的坏心情,算‘恶欲’吗?” “算。” “那么,要怎样利用‘恶欲’为人类执行死亡呢?” “有两种方式。一是让被执行者通过激发自身的恶欲,自行走向死亡;二是让被执行者通过激发他人的恶欲,被动走向死亡。” “哦……具体要怎样做?” “怎么说呢……哎,你还没给我讲你的第一单业务呢,你讲完我再告诉你。” “哦哦,不知怎么就把话岔开了……” 于是铭久开始讲述林海汐的故事。他讲得十分详细,因此花了不少时间。讲完之后他才发现,曲忠喝茶的那间店铺已经大门紧锁,曲忠也不知所踪。 “您看见他去哪儿了吗?”他问苏萼。 “谁?” “要被咱们执行死亡的那个人。他刚才还在那家店里喝茶。” “没注意,光听你讲故事了。” 假如他们不是来自死神界,恐怕苏萼会感到抱歉,铭久则没准儿会暴跳如雷。 可他们没有任何情绪可表露,只是自然而然地分开,一南一北,分头追踪。 尽管金街的客流密度非常大,可由于曲忠十分惹眼,找到他并没花去铭久太多时间。大概是喝了许多茶水的缘故,他的啤酒肚更加突出。一群人簇拥着他,“曲总、曲总”地叫着,像是一帮殷勤的奴仆。他似乎对这一切很受用,圆寸头下的那脸横肉泛着红光,鼻孔几乎要通到天上。 “现在执行吗?” 苏萼赶过来后,铭久问她。 苏萼却反问:“你还有其他业务?” “没有啊。” “那就稍等一会儿吧,”她又拿出录音笔,“我想先听听这个人的故事。” 夜幕降临,位于金街中段的一家烧烤店灯火通明,食客络绎不绝。铭久和苏萼坐在路边,虽能看到烟气升腾,也能听见最细微的食材被炙烤的声音,却绝闻不出空气里弥漫着的任何味道。 曲忠的声音从烧烤店二楼传来,所言无它,无非是自己在生意上又使了怎样的手段、今年多挣了多少钱之类,引得身边人频频附和,似乎也极大地提振了整桌人的酒兴。 “按照目前的标准,光‘一次性工亡补助金’这一项就超过九十万元——即便是按照去年的标准,也不会低于八十万——这还不算‘丧葬补助金’和‘供养亲属抚恤金’以及其他费用,他拖了这么久,才赔了不到六十万,难怪那司机的家属会咒他。” 铭久将他在城铁西站广场上听到的大致内容复述完之后,苏萼评价道。 “是吧。” 铭久应了一声。他不了解这些,也不关注这些,他只关注苏萼何时为曲忠执行死亡,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为曲忠执行死亡。 “施怨者应该不止那几位家属吧?”苏萼问。 “嗯?什么?” “向曲忠施怨的人,应该不只有那司机的家属们吧?” “呃……我也不大清楚,是我们经理直接派给我的。我只知道这本来是q市那边的业务。” 死神各有各的管辖范围,即便为了业绩考核,也绝不会把手伸到自己辖区之外。不过,假如辖区之外有受怨者像曲忠这样,自己坐着高铁送上门来,任何死神都断然没有不笑纳的道理。 第16章 “这样啊……”苏萼只好关掉录音笔。 “我们什么时候……” “假如你是人类,一定是个急性子。” 铭久却想:您要是人类,一定是个慢性子。但他没那么说。 苏萼慢吞吞地从双肩背包里拿出她的专用设备。她的设备是笔记本电脑形态,外壳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卡通贴纸。 “您打算以哪种形式为他执行,通过他自身的恶欲,还是他人的恶欲?” “嗯……” 这时,四个年轻女孩结伴走进烧烤店一楼,其中一个正是在冷饮店做兼职的尖嘴女孩。 苏萼盯着她的背影:“或许……会利用他人的恶欲吧。” 半小时后,曲忠叼着烟从二楼下来,一个瘦子陪着他,两人都已现醉态。 洗手间门关着。大概是尿急,曲忠等了没多久,便开始用力地拍打门板,力气之大,连烧烤店的临街窗户都跟着震颤。 铭久看看苏萼,苏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烧烤店内,面无表情。 洗手间门终于开了,如铭久所料,里面果然是尖嘴女孩。 “拍个屁呀……” 她的脸色比下午时更加难看,可当看清拍门之人后,她的态度似乎立刻收敛了许多。 曲忠瞪着一双牛眼,目送尖嘴女孩回到座位,然后进了洗手间。 等他解完手出来后,没有立刻回到二楼,而是领着那瘦子,晃晃悠悠地来到尖嘴女孩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他笑着问。 尖嘴女孩白了他一眼,把脸别到另一边。 “再说一遍,不挺厉害的吗?”曲忠一手夹烟,一手照着尖嘴女孩的肩膀轻轻搡了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手。”同桌的女孩们纷纷站了起来。 “没你们事儿,一边儿呆着去!”瘦子喊了一声,喉结差点儿从细长的脖子里蹦出来。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啊?”曲忠用力扒拉了尖嘴女孩一下。 尖嘴女孩猝不及防,额头磕在桌上。她噌地一下跳起,瘦子像是被吓了一跳,曲忠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怎么着?”他问。 尖嘴女孩瞪着他,涨红了脸,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错了,大哥。” “说什么?” “我错了,大哥。”她又将声音提高了一些。 铭久又看了一眼苏萼,苏萼还是一脸平静。 曲忠将尖嘴女孩按在座位上,搂着她肩膀坐下,然后倒了一杯啤酒: “把这酒喝了,我就原谅你。” 尖嘴女孩顺从地接过,两口吞下。 谁知曲忠又给她倒了一杯。 她看看曲忠,又看看同伴们,没办法,只好又喝了一杯。 一连喝下六七杯之后,尖嘴女孩表示实在喝不下了,曲忠却不依不饶。 同桌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孩霍地站起身:“我替她喝。” “一边儿呆着去,听不懂人话吗?”瘦子的喉结又蹦了起来。 “你要真想替她喝,就喝这个。” 曲忠将烟头丢进酒杯里,笑眯眯地推到那女孩面前。 女孩盯着曲忠,慢慢拿起酒杯,忽然将杯中物一股脑儿地泼到曲忠脸上。 “我操!” 瘦子骂骂咧咧,几步抢上前来,却被那女孩一把推了个跟头。 可还没等她回过身来,就被曲忠一把薅住头发。 “我操你妈的!”曲忠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直至此时,尖嘴女孩和其他同伴才如梦方醒,想要把两人分开,却只是点到即止。浓妆女孩见无法挣脱,干脆豁出去,咬牙切齿地和曲忠撕扯在一起,倒在地上的瘦子也爬起身来,加入混战。附近的食客纷纷避让,烧烤店的老板顾不上许多,急忙掏出手机。 混乱之中,一只手伸向餐桌,拎起一瓶尚未开盖的啤酒,照着曲忠的圆寸头狠狠抡下。 铭久再一次看向苏萼。这次苏萼终于开了口: “不是我。我还没按确认键呢。” 第8章 死神的效率 啤酒瓶在与圆寸头仅距毫厘之时忽然停住,一只大手将它从浓妆女孩手里夺过,稳稳当当地放回桌上。紧接着,曲忠、瘦子和女孩们被一双结实的花臂分开,双方之间多了一个高大身影。 铭久定睛一看,竟是黄昏时在街口看到的那位光头恶汉。 烧烤店老板似乎松了口气。 瘦子与恶汉认识,他管恶汉叫“斌哥”,并立刻为曲忠引见。从瘦子的神态来看,这位“斌哥”应该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斌哥,幸会幸会。”曲忠仰视着恶汉,他比对方矮了不止一头。 “叫我斌子就行。” 斌子与曲忠握手后,转身指着妆已经花了的浓妆女孩说: “这是我妹子。” 尖嘴女孩立刻靠到浓妆女孩跟前,贴心地帮她整理衣服和头发。 “小姑娘不懂事,咱老爷们儿别跟她一般见识。”问明原因后,斌子说。 “哪能呢……”瘦子笑着为曲忠打圆场。 浓妆女孩狠狠推了斌子一把:“听你这意思,我还得跟他俩道个歉呗?” “不用不用,都是误会。”瘦子说。 “那你俩用不用给我还有我这姐们道个歉?” 第17章 “差不多行啦,”斌子苦笑道,“你也不是一点儿便宜没占着。” 浓妆女孩看了看曲忠啤酒肚上的鞋印和胳膊上的血凛子,白了斌子一眼: “账替我结了啊。” 说完,领着三个女孩出了烧烤店。 “我还以为……”铭久看着尖嘴女孩离去,欲言又止。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因为她服务态度欠佳而借机对她施以惩罚?拜托,我又不是人类,我才不会记仇。” “不不……您之前说,要利用‘他人的恶欲’来为曲忠执行死亡,我以为您是要让她……” “虽然理论上可行,但我觉得她不适合做这种事。” “因为她柔弱吗?” “因为她软弱。她属于欺软怕硬的那类人,只有戾气,没有血性。为了验证我的判断,我特意暂缓执行,观察至今……” “原来是这样……” 铭久暗想:或许比起恶欲死神的身份,苏萼更热衷于当一位勤学好问的学生——不,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苏萼这种慢性子,当学生比当死神更适合。 “刚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人类的欲望和本能,我完全没有参与其中。你应该知道,假如有死神的参与,无论多不可能出现死亡的情况——说得极端一点儿,哪怕刚才那女孩拿的不是啤酒瓶而是一根鸡腿——也会有人死亡。” “确实……” 苏萼喋喋不休之际,斌子随曲忠和瘦子上了二楼。上楼之前,烧烤店老板朝他抱了抱拳,随后将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忙起了生意。 “您打算什么时候……” 铭久望着二楼的窗户问道,曲忠放肆的笑声从那里倾泻而出,街上的行人就像躲一盆脏水一样纷纷绕路。 “你还有事?”苏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一边在设备上打字。 “倒是没有……” “我先把刚才发生的事大体记录下来,很快。” 铭久朝她的设备屏幕瞄了一眼,等到看过一圈街景——一个女摊主有条不紊地煮出两锅饺子,两个男食客不紧不慢地喝掉四扎啤酒,三个街头艺人断断续续地弹唱过六首歌——然后再次瞄向屏幕时,发现记录字数似乎并未明显增加。 “我在想,刚才那个光头,应该是烧烤店老板找来的吧?”苏萼说。 “应该是,”铭久回忆道,“刚才光头上楼前,老板和他有过互动。” “嗯,我也看到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联系的光头。” “好像是两拨人打得最凶的时候,我看见他用过手机。” “是吗?我都没注意到,幸亏有你。场面这么乱,一不留神就会忽略掉关键的情节和画面。” 铭久想了想,说:“也许您需要一台摄像机。” “好主意。不过我还不会使那种东西。” “挺简单的。” 铭久说完,便拿出自己的拍照设备做示范。 “您要不要试一下?”他问。 “嗯……好吧。” 苏萼一边将记录文档保存、最小化,一边接过拍照设备。 不料手一滑,拍照设备砸在笔记本设备的键盘上,还翻了几个跟头。 “立即执行。”笔记本设备响起提示音。 铭久茫然地看着苏萼。苏萼看看屏幕,再看看铭久,最后望向二楼的窗户: “看来死亡执行要提前了。” 话音刚落,重物倒地的闷响和桌椅碰撞、杯盘碎裂的声音便从二楼传出,伴随着众人的惊呼: “曲总?曲总!快,叫救护车!” “所以,最后选择的执行方式,是激发了他自身的恶欲?”铭久问。 “嗯,激发的是酒色欲。不过做出选择的不是我,是你的拍照设备。” 这段对话稍早之前,曲忠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铭久从急救人员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死因大概是饮酒过量造成的脑出血。 由于金街本就是一条步行街,加之建设年代较早、设施更新不够及时,街口用来阻挡车辆进入的石墩尚未被更智能、也更便捷的自动升降柱替代,因此尽管瘦子等人第一时间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却未能及时驶入,急救人员则因要从密集的人流中穿行而耽误了最佳抢救时机。 此时瘦子站在烧烤店外,梗着脖子朝身边人嚷嚷着,喉结蹦得越发激烈: “没人逼他喝,是他自己非要喝的。一开始是因为高兴,因为挣了六十万……” “是省了六十万!”同桌喝酒的人中,有一位大着舌头喊道。 马上又有一个打着酒嗝的加入进来:“不对!是只掏了六十万!” “反正就是因为这六十万,挺高兴,所以没少喝。后来见着斌哥,又非要给斌哥敬酒,拦都拦不住……”瘦子接着嚷嚷道。 斌子从后面挤上前来,把瘦子撞到一旁:“说什么都没用,等着赔钱吧。操,早知道我就不上去了。” 说罢朝地上啐了口痰,兀自离去,留下瘦子等人呆在原地。 围观者聚了又散。死亡不过一瞬间,何况死者又是一个于此处无关紧要的人,金街几乎立刻就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只有那家烧烤店冷清下来,老板像只被烤瘪了的茄子,瘫坐在椅子上,脸上黯无光彩。 “虽然结束得有些匆忙,但整个合作过程还是挺不错的,很顺利,很有效率,也很充实。” 第18章 离开金街的路上,苏萼这样总结她与铭久的第一次合作。 “嗯。” 铭久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想:看来咱俩对于“效率”这个词的理解存在相当大的差别。 “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一起合作。” “嗯……好。” 虽然此时的应允并非违心,但当铭久第二次接到周瑗直接下达的业务指令后,他立刻改了主意——至少是将与苏萼的第二次合作延期。 “执行的过程没有纰漏,调查确认和监督等环节也合乎标准,只是效率偏低。假如你再慢一点儿,拖到今天,受怨者坐高铁回到q市,这单业务也就跑了。” 对于铭久第一单业务的完成情况,周瑗如此评价道。 “是……” “死神界和人间一样讲求效率。我们死神讲效率,你们咒怨执事更要讲效率。没有效率就没有业绩,没有业绩就要被淘汰。我们不会被淘汰,但你们会。” “我知道了。” “既然你是新手,我就再多给你一次锻炼机会。” 话音刚落,铭久的移动通讯器便响起了提示音——连续响了两次。 “这……” “没错,”周瑗说,“机会是一次,受怨者却是两位。他们不仅同时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而且还住在一起,所以你完全有机会用完成一单业务的时间同时完成这两单业务——当然,我所说的‘完成一单业务的时间’,绝不是像你昨天那一单那么长的时间。” “是。我这就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和霍来站在了一栋写字楼的天台上。 幸亏这次的两位受怨者是一男一女,尚未将手中死者性别比例完全追平的霍来这才没有拒绝。 霍来将铭久设备中的受怨者信息同步到死神操作系统,然后便开始选择执行死亡的方式。 “他们如果一直待在家里的话,就没办法使用‘车祸’了,”霍来望着对面的高层居民楼说道,“在我常用的几种执行方式里,‘车祸’的效率最高,一眨眼的工夫,别说同时执行两个,就是二十个也没问题。” “哦。” 铭久心想,还不是你出门前化妆和搭配衣裤鞋袜耽误了时间?要是你在那两人回家之前就出来,没准儿现在我已经回去和经理交差了。 “‘坠亡’?好像不太合适……” 眼看霍来又要陷入选择困难,铭久忍不住插话: “‘坠亡’为什么不合适?他们家在十八楼。” “他们都是成年人,头脑正常,身体健康,很难出现那样的意外,除非……” “除非?” “除非他们自愿从楼上跳下来。” “那也行啊。” “可那是恶欲死神的执行方式,灾祸死神没有这样的选项。” 一说到恶欲死神,铭久眼前便立刻浮现出苏萼的雀斑脸。假如让她来为这两个人执行死亡的话,他想,或许至少要用上两天。 “算了,就用‘火灾’吧。这天台上一点儿阴凉也没有,再这么选下去,我的皮肤都该晒老化了。” “可我记得您说过,您不喜欢消防车的声音。” “是不喜欢,所以我最近买了这个。”霍来从包里掏出一副样式新潮的耳麦。 霍来按下确认键。“立即执行”的提示音响过两分钟之后,对面的高层居民楼上渐渐冒出了浓烟。 霍来小心翼翼地将耳麦戴在头上,头带搭在后颈,以免压坏发型。他跟着耳麦里的音乐哼唱着,铭久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 远处响起了火警声。铭久循着声音眺望,消防车离这里大概还隔着好几条街。 但就算此时消防车已经开始救火,铭久也大可放心。只要死神经手,两位受怨者便绝不可能获救。 附近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铭久朝天台下看了看,围观者人头攒动,一齐望向十八楼,那里有一扇刚刚打开的窗口。 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大声呼救。黑色的烟尘如同火兽的爪牙,正狂暴地钳住他们的身体,封住他们的眼睛,扼住他们的鼻喉。橘黄色的火舌随即带着高温而焦臭的口气蠕动过来,想要立刻将他们卷入深渊巨口。 消防车已经驶入小区,但因消防通道上尽是违停车辆,急切间开不到发生火灾的那栋楼。 铭久一边盯着十八楼,一边盘算着距死亡执行结束还有多长时间。 火舌已经舔到窗口,那对男女停止呼救,开始争吵、推搡,甚至大打出手。 楼下的围观者不明就里,距窗口相对较近的铭久却听得真切、看得分明。当他发现,那两人之所以争执,竟是为了将最后的生还希望推给对方时,他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受怨者信息,找错了死亡执行对象。 因为,向这对男女施加咒怨长达七年,并最终让他们陷入今天这般绝境的那两位施怨者,正是他们彼此。 第9章 同林鸟 与高木的初次见面,陈鲁的想法是:还不算太差。 看到陈鲁的第一眼,高木的想法是:就这样吧,就她了。 牵线搭桥的人走后,两人简单聊了聊,迅速统一了阶段性人生目标。 回家后,陈妈评价高木:看着挺稳当,工作也不错,但是个子太矮,长得还显老,目测三五年之内发际线必定退到后脑勺。她劝女儿别着急,再找找。 第19章 陈鲁说,我从来都不着急,着急的是你。我已经找累了。 高妈也不希望儿子将就:那女孩模样不算俊,看着不待亲,而且她妈一看就是个小市民,你要跟她结婚,将来肯定闹心。 高木说,你和我爸也是小市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于是没过多久,两人便在一个飘着雾霾的日子去民政局登了记,又在一个阴雨天办了婚礼。 新婚当晚,喜气由浓转淡。两人躺在床上,一个望着吊顶,一个看着吊灯。 陈鲁说:我一直觉得婚礼很麻烦,但没想到这么麻烦。 高木说:结完婚更麻烦。 陈鲁问:那你为啥还结? 高木说:不结也挺麻烦。 陈鲁说:还真是。 高木说:其实问题不在于为啥结婚,而在于为啥是咱俩结婚。 陈鲁问:这个问题不应该在结婚前就搞明白吗? 高木说: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陈鲁说:因为咱俩价值观相同,目标一致,都怕麻烦。 高木问:反正和爱情无关。 陈鲁说:我受过情伤,对爱情不抱希望。 高木说:我也一样。 陈鲁问:你也有过情伤? 高木说:我现在也有情商。 陈鲁笑:所以你的答案应该也和爱情无关。 高木说:但既然咱俩搭了伙,这日子就算不往好了奔,至少也不能往差了过。 陈鲁说:不错。 然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结合。虽说当初他们是和各自的原生家庭赌气,将就着走到一起,但没准儿假以时日,彼此之间也能磨合出亲情和爱意。 结婚那年,陈鲁三十四,高木三十三。 婚后头两年,两人的生活比较平淡,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忙各事、各上各班。虽然独处时间有限,却无碍彼此之间提升默契、增进好感。高木心细,便负责刷碗擦地洗衣,也不劳陈鲁操心检车缴费之类的鸡毛蒜皮;陈鲁爱吃,便负责三餐,一周煮七次面条,一个月做三十回炒饭,高木不但不挑,腰围还粗了两圈。 转折出现在婚后第三年。 早在与陈鲁结婚前,高木就已经对他那份体制内的工作产生了厌烦。他与陈鲁讨论过辞职创业的想法,陈鲁不仅理解,还给他提供了不少宝贵意见。那一年高木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便毅然丢掉了铁饭碗。陈妈知道后,自然要和女儿抱怨一番,说本以为他是个稳当人儿,没想到竟看走了眼,这么大事儿不跟老人商量,简直无法无天。陈鲁说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儿,我同意就行,不用你们拍板。陈妈一听更来气,说不用我管,好,等他创业不成,挣不着钱还赔钱,看你咋办。陈鲁笑,说那怕啥,毕竟我收入稳定,且数额可观。陈妈气得直跳脚,说他要是赔得大,你那点儿收入哪够填?陈鲁翻翻白眼,说显然我没有遗传你的悲观。 陈鲁并非只是嘴硬,她打心眼儿里觉得高木的创业一定能成。 一开始,高木的创业的确很顺利,与人合伙成立的公司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不错的业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部环境出现变化,公司的收入和利润增速逐步放缓,有两个月还呈现小幅下降。 高木认为这样的浮动很正常,他主张稳扎稳打,只要各项经营指标还处在合理区间,就继续以不变应万变。可他的合伙人们却不这么想,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调整,以适应无法预测的外部环境。 于是就有了分歧,有了叛离。 那一年正好是高木的本命年,他第一次觉得,本命年犯小人,这话很有道理。 公司的框架崩散,投资锐减,业务中断,稳定不变的只有房租和贷款。 还不到年底,高木就将公司关了门,躲在家里,筹划着东山再起。 这期间,陈鲁也承受着巨大压力,但她没有说——这对于一向嘴快的她很难得。她只是默默收敛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不再计较吃穿,不再讲究妆扮。 高木在家一待就是俩月,他的事业一直没有重启的迹象。 他越来越消极,无论对什么事都消极。创业初期,即便比辞职前更忙碌,他也能做到内外兼顾,一点儿也没撂下分内的家务。可这俩月,他得了闲,却开始犯懒,家务活越干越少,精细程度也不如从前。 陈鲁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怕对高木形成刺激。 都是暂时的,她想,很快就会好起来。 然而现实却像是故意和她的愿望作对,没过多久,她便在一次外出中遭遇了意外。由于下雪结冰,她在下过街天桥时滑倒,从高高的台阶上跌落,头上磕了一个大口子,右臂和右腿都严重骨折。 单纯从经济的角度看,这次意外并未给她和高木造成损失。因公外出,又有保险,再加上亲戚朋友的礼品和红包,不仅医药费一分未掏,还多得了不少。 从身体健康的角度看,尽管伤势严重,但好在医学发达,陈鲁的自身体质也不差,因此虽然要忍受很长一段时间的疼痛和不便,倒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经此一事,高木的情绪变得愈加烦躁。最开始,他对陈鲁当然是心疼的,恨不能替她承受那些疼痛。可是时间一长,陪床的辛苦和单调,以及对事业的担忧和焦虑,便纷纷将他笼罩。 第20章 我也知道你疼,但你就非得出声吗——有时候,他正沉浸在对事业的构想中,或是正在和潜在的客户通话,陈鲁不合时宜的呻吟会惹他懊恼。 白天一趟洗手间也不上,晚上却要上两三趟,这是想折腾死我呀——每当不得不从睡梦中挣扎起身,他的心里都满满的负能量。 某天晚上,他帮陈鲁解完手后,辗转半天都无法继续入眠,头脑又昏又沉,仿佛在一刻不停地旋转,一个念头就在这种不受控制的混乱中忽然闪现: 要是她那天摔得再严重一些的话,或许我现在就轻松了吧…… 只一瞬间,他便在脑海中用力抹去了那冰冷的画面。 只一瞬间,他的这个怨念就被咒怨死神感应到,并记录在案。 陈鲁也有相似的咒怨。 受伤以来,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备受熬煎,唯有高木的体贴能给她宽慰和温暖,因此她也能够理解并原谅高木偶尔表现出的、一点点的不耐烦。 但当有天高木去找大学同学商讨二次创业事宜,不但归家甚晚,还醉态毕现,这就难免会让在孤寂和痛痒不便中苦撑了一天的陈鲁心生埋怨,一时口无遮拦: “你咋不喝死在外面呢?” 咒怨死神立刻从百忙之中腾出手来,给高木也记上了一笔。 原本高木知道回家晚了,心中已有歉疚,可是让陈鲁这么一刺激,他也来了气。于是两人自结婚以来首次将矛头对准彼此,唇枪舌剑,吵架升级。 “我倒也想喝死,省得回家听你叫唤,一听就烦。” “你以为我想叫唤,你以为我不烦?我不想早点儿好?我愿意跟你似的、往床上一躺就不动弹?” “我知道你早就看我在家不顺眼。你要是嫌我没本事,不如趁早一拍两散,回头你找个大款。” 话刚出口,高木却立刻想起了陈鲁的面条和炒饭。 “不用大款,随便找一人儿,都比你能干。” 陈鲁嘴上不让人,泪水却已在眼眶里打转。 “那赶紧的吧,还等啥?” “你以为我想等?这也就是我不方便动弹。” “这事儿闹的,离婚比结婚还麻烦。” “你他妈混蛋!” “你骂谁?” “你说骂谁?当初谁说不能把日子往差了过,现在听我叫唤却嫌烦?” “彼此彼此,你不也嫌我懒?” “我烦不了你几天。” “我的懒也有时限。” “看你表现。” “离了还咋看?” “离也得等你先挣够钱,我还想多分点财产!” “还是你有心眼儿。” 两人就这样谁也不服软、谁也没道歉,却吵着吵着就和好了。他们的生活似乎也因这次争吵,让日积月累的负面情绪得到了充分释放,不但默契度进一步提升,还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甜蜜时光。 从这个角度看,争吵倒也不失为一剂疏通情绪、调理生活的良药。 可任何药物都有副作用,有些还具有成瘾性。 随着工作和生活压力的加重,每隔一段时间,两人便吵一次,一次比一次凶。 “你怎么不去死?”“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我他妈踹死你得了!” 类似的话越来越多,越骂越难听。 可吵归吵,骂归骂,谁也没打算真要对方的命。 吵过之后,他们依旧和好,默契度越来越高,生活也一再掀起甜蜜高潮。 至于那些恶毒的咒骂,更是说过便忘掉。 可死神不会忘掉,一句都不会忘掉。 浓烟滚滚,烈焰熊熊,高木和陈鲁既无法控制火势、又无法冲出家门,只好退到窗前,打开窗户,尽可能地争取获救的时间。 消防车离得还很远,所有人都离得很远——对面写字楼天台上那两人倒是相对较近,可隔着高空,也只能干瞪眼。 火势加速蔓延,眨眼间就燎到窗前。高木一边将烧着的窗帘扯下,一边催促陈鲁跨到窗外边。 “外墙上有一条棱,看见没有?你就站那顶上!” “我不敢。” “不敢也得敢!” “太窄了,根本站不住!” “站得住!我拉着你!” “你咋拉着我?” “我在屋里面拉着你,你就是踩空了也掉不下去!” “那你……你咋不去?你去,我拉着你!” “我比你胖!” “虚胖,我比你壮!” “你胳膊腿都骨折过,壮个屁!” 陈鲁刚想反驳,高木情急之下,狠狠推了她一把: “别他妈废话,赶紧下!” “你敢跟我动手?”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好久!” 说着,高木又照陈鲁头上拍了一巴掌,打灭了她头发上的火光。 陈鲁也使出蛮力,一把揪住高木,连打带踢,将高木衣裤上的火苗扑熄。 “别闹了!” 高木大吼一声,将陈鲁拦腰抱起,直接塞到窗外。 楼下立刻发出一阵惊呼。 “站好了,咱家可是十八楼,掉下去连你腿上的钢板都能摔碎喽。” “那不正好,省得天天找你麻烦。” “到时候更麻烦。” 高木咬紧牙关,把陈鲁吊放在楼外墙的棱线上。为了防止手滑,他从衣服上扯下布条,将他和陈鲁的手紧紧绑在一起。 第21章 虽然只能用脚尖踩着棱线,可毕竟脱离了烈火浓烟,陈鲁暂告安全。当她仰起头看高木时,却发现高木已被烟尘裹住,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陈鲁崩溃了,她一句话也喊不出,就只是哭。 “别哭啦,烦死了。”浓烟中探出一颗焦黑的头颅,一张嘴便吐出烟雾。 “你下来,咱俩站一块儿。” “我要下去,咱俩就不是站一块儿,而是掉下去变成好多块儿。” “那你拉我上去。” “你自己爬吧,我没力气。” “你他妈混蛋!等火灭了,我跟你没完!” “好啊,正好我也有笔账要找你算。” 两人的情绪稍稍平复,空中忽然掠过一对飞鸟。 “咱们要是也有翅膀就好了。”陈鲁注视着远去的鸟儿说道。 高木伏在窗沿,懒懒地应着:“传说中的‘鸟人’吗……” “有句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 “怪不得咱俩总吵,原来是像鸟……” “去你的,我想说的是下半句。” “怪不得你想有翅膀……” “你不想?” “不想,大难临头时飞的肯定不是好鸟。” “不飞的是傻鸟。非得‘各自飞’,不能一起飞啊?” 高木再没说话。 陈鲁紧攥着他的手,那手还热着,手腕处依然能感受到脉搏,尽管十分微弱。 消防车被堵在远处,消防员们操着各式器械,正朝火场冲刺。 陈鲁不想等,她用牙齿扯开手腕上的衣料绑带,脚蹬着外墙,手抓着高木的胳膊向上攀爬。 她的指甲几乎嵌进高木的皮肉中,高木却不为所动。 混蛋,你他妈混蛋。你快醒醒,我不信你不疼。 她一边爬,一边泪如雨下。 当她终于翻进窗去,看到高木整个人的背面都已被火烧烂,多处皮肉如同焦炭时,她搂紧高木,放声大哭。 “你为啥不叫唤,烧成这样你为啥不叫唤?” “我怕……你烦…….” 就在高木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消防员的破拆器械也已就位之时,火场中发生了爆燃。 “执行完毕。” 死神操作系统中,两单业务办结的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直盯着十八楼的铭久朝霍来的设备上瞟了一眼。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受怨者的姓名和殁年。 高木四十二,陈鲁四十三。 第10章 微笑男 三个月转眼即逝,很快就到了咒怨执事季度工作总结的日子。 这是铭久第一次参加季度工作总结。一周前,在行政岗上轮值的同事告诉他,每位咒怨执事都要进行个人总结发言,要做ppt,要包含上季度业绩完成情况、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以及本季度工作打算这三个版块,发言限时三分钟。铭久觉得,如果单纯讲业绩的话,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列几个数字便一目了然;但如果是分析具体业务,分析每单业务中的施怨者和受怨者,那倒是很值得谈一谈。 季度工作总结当日,周瑗手下的咒怨执事们照常忙碌,有的忙死神界的咒怨业务,有的忙人间的殡葬业务。等到天黑,所有执事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业务,齐聚在万祥殡葬服务公司,关门下帘,把里里外外都遮得严严实实,季度工作总结这才正式开始。 前几位发言者都是资历相对较深的咒怨执事,他们的发言都很模式化,大同小异。业绩总结无非是罗列数据,上季度一共接了多少单咒怨业务、完成了多少,完成率及完成率同比提高或下降的百分点又是多少。存在的问题和不足都很模糊。本季度工作打算也都是进一步细化调查、进一步提高工作效率、进一步强化死亡执行监督之类的粗线条思路。 铭久很怀疑那些资深咒怨执事的ppt都是同一个人做的,只是根据发言者的不同,改了几个指标数据而已。 他忽然想起了晴夏。晴夏的发言,应该不会和这些人一样吧?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前后左右张望。 可会场中丝毫看不见晴夏的踪影。 她没来吗?这样的场合竟也可以不参加吗?铭久又朝四下里扫了一圈,视线掠过一个个僵直的背影,扫过一张张漠然的冷脸—— 他忽然看到一张笑脸。 那是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男执事,形象年轻,脸白且方,正望着台上的发言者,抱臂而坐,目光炯炯,不时颔首,且始终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虽说咒怨执事要混迹于人间,很需要掌握几种常用的人类表情,可在这满是咒怨执事的场合,他完全不必如此卖弄。 “下一位,铭久。”会议主持人的声音从主席台上传来。 铭久立刻起身,走向主席台。与此同时,主席台大屏幕上已经调出了他的ppt封面。 “上个季度,我总共接办业务29单,经调查确认,其中满足对受怨者执行死亡条件的共26单,截止上季度末,共办结19单,办结率73.1%。” 从之前上台的那些咒怨执事的发言情况看,铭久的业务量偏低,远不可与资深执事们相比,但要论办结率,他应该能排在中游。此外,他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业务量似乎和办结率成反比,业务量越多的执事,办结率越低。 铭久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这是我正式担任咒怨执事的第一个季度,所以,各项指标没有同比和环比数据。” 第22章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完全没必要特意说明,但台下绝大部分咒怨执事并不在意,依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那位眼镜男似乎也不在意,仍然保持微笑。 “不过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数据——” 铭久将ppt翻到下一页,继续说道: “在我办结的19单业务中,被执行死亡的男性受怨者有13位,女性受怨者则只有6位,占比分别为68.4%和31.6%。” 一张饼状图在ppt中适时显现,代表男性比例的蓝色占据大半,而代表女性比例的粉色则只有一角,对比明显。 “19位受怨者中,因‘七人之怨’而被执行死亡的共8位,因‘七年之怨’而被执行死亡的共11位,分别占受怨者总数的42.1%、57.9%。” 讲到这里,铭久扫了一眼台下,他注意到眼镜男的目光似乎比之前更加专注。 “与这19位受怨者相对应的施怨者共有82人,其中女性55人,男性27人,占比分别为67.1%和32.9%,与受怨者的性别比例完全相反。” 新一张饼状图打开,粉色和蓝色的位置立刻对调。 “67.1%只是平均比例,在我作为见习咒怨执事参与的第一单业务中,向受怨者施加咒怨的七人里,有五位都是女性,占比为71.4%,比平均比例高出4.3个百分点。” 铭久又朝台下看了看,眼镜男不再抱着双臂,而是伏在桌上,好像正飞快地记着什么。 “还有一组数据也很有意思。在这19单业务的82位施怨者中,有6人在与其对应的受怨者死后,表现出人类所谓的‘惋惜’‘哀痛’或‘悔恨’之意,占比为7.3%。甚至在这6人中,还有3人曾在受怨者死前努力挽救其性命,分别占全部施怨者和有惋惜、哀痛或悔恨表现的施怨者的3.7%、50%。” 铭久将这些数据一口气说完后,ppt上的图表换成了一张张标注过时间、地点及人物姓名的照片。 显而易见,这都是那些“有惋惜、哀痛或悔恨表现的施怨者”的照片。 “对于这一点,我实在无法理解……”铭久说。 “我也实在无法理解。” 声音来自台下第一排正中。铭久连忙看去,竟是周瑗。 “你到底想讲什么?” 青白色的方脸上,葡萄紫色的阔唇一翕一张,本就不甚整齐的牙齿更显张狂。 “呃……” 铭久一时语塞。 “你刚才讲的那些内容,算是哪个版块里的?上季度业绩完成情况,存在的问题和不足,还是本季度工作打算?” 铭久答不上来,脑海里却响起晴夏曾经的忠告: “不要为那些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你的发言到此为止,下去。”周瑗说。 铭久只好服从命令。 “下一位,成杰。” 主持人话音未落,眼镜男已经昂首挺胸,阔步走到台前。与铭久擦肩而过时,他依旧保持微笑,并点头示意。 原来他叫成杰啊,铭久暗忖,不知他会作怎样的发言,周瑗又会不会命令他收起那毫无必要的笑脸。 “和刚才那位同事一样,这也是我正式担任咒怨执事的第一个季度,甚至还不是一个完整的季度,因此,我也没有相关指标的环比和同比数据。” 在简要汇报过上季度业绩完成情况之后,成杰如此说道。 原来他入职时间还没我长啊,铭久暗想。 可是接下来成杰却另辟蹊径,将上季度的业绩指标数据分解到每个月,并辅以ppt图表,以此说明他的业务量和办结率正呈逐月大幅提升的态势。这样一来,尽管他整个季度的业务量和办结率都相对落后、甚至低于铭久,却给人以风头渐劲、未来可期的感觉。 随后,他又条理清晰地罗列出当前存在的问题和不足——由客观因素造成的问题,一二三;由主观因素形成的不足,一二三——清清爽爽,干脆利落。 这期间,他一直端着与众不同的仪态和腔调,也始终保持着微笑。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位成杰就会超过我、超过所有同事,成为咒怨执事中的精英吧——不知不觉,铭久竟冒出这样的念头。 与此同时,成杰的发言再次提到了铭久: “在我汇报本季度工作打算之前,我必须要说明一下,刚才那位同事统计分析的一系列数据,看似无用,却在某种程度上对我的工作思路提供了补充。” 铭久闻言,颇感意外。 “比如,那位同事提到,上季度由他办结的19单业务中,‘七人之怨’的占比要比‘七年之怨’低。我刚才大体算了一下,我办结的15单业务中也存在同样现象。这就说明,要实现某人被至少七个人施加咒怨,要比他被人连续施加咒怨至少七年,相对更难一些。” 说到这里,成杰忽然收起微笑: “至于为什么‘七人之怨’相对更难,我想,大概是人类所谓的‘善心’和‘恕心’使然。就像刚才那位同事所说,有些施怨者不但对死去的受怨者表现出惋惜、哀痛,对自己曾经的咒怨表现出悔恨,还曾试图避免受怨者死亡。虽然人类的咒怨不会因其反悔而被撤销,对我们的业务没有影响,但既然人类可以在施加咒怨之后反悔,那么从一开始便怀着宽容和谅解,从而收敛怨心恨意,即便对结怨甚深之人也不轻易施加咒怨的人类,肯定更不在少数。” 第23章 成杰到底想说什么呢?铭久望着周瑗的背影,他觉得成杰马上就会和自己一样,被勒令提前下台。 可成杰却依旧侃侃而谈,且嗓音更加清晰洪亮: “尽管就施怨者人数而言,‘七年之怨’比‘七人之怨’更容易实现,可从形成周期来看,‘七年之怨’的形成周期是固定的,至少要等七年;‘七人之怨’则不然,只要能凑够七名施怨者,可能一天之内就能满足为受怨者执行死亡的条件。也就是说,只要能破解‘七人之怨’的施怨者人数达标难题,我们就能大大提高单位时间里的业务量。” 成杰稍稍顿了一下,重新露出微笑: “所以,对于本季度的工作打算——” “时间到。”主持人机械地发出提醒。 成杰的微笑僵在脸上。三分钟的发言时间显然让他的发挥受限。 主持人瞄了一眼名单,然后叫道:“下一位——” “慢!” 铭久朝前望去,只见周瑗朝主持人摆了摆手,然后把脸转向成杰: “你继续。” 笑容就像被解冻的水一样,立刻又在成杰的脸上荡漾起来。 “对于本季度的工作打算——目前,我们都是根据人间咒怨的多少和长短,被动地开展业务。如果想变被动为主动,就要转变观念、调整思路。虽然咒怨的时长我们没有权限改变,但咒怨的多少我们却有机会做主。咒怨来自于人,人即是增加咒怨的关键。我打算将‘七人之怨’作为本季度的工作重点,主动接近人类,围绕已经形成、或接近形成的咒怨做文章,努力推动人类施加更多的咒怨,以此增加我们的业务量。” “具体要怎样做?”周瑗问。 成杰将嗓音又抬高了一些,用手势配合着阐述道: “先利用我们的咒怨统计系统,找出那些尚未满足执行死亡条件的受怨者。比如,与某位受怨者对应的施怨者只有一位,那么就以这位受怨者为目标,调查他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找出曾与其结怨、却尚未对其施加咒怨的人,以及可能与其结怨、并施加咒怨的人,采取适当手段——比如人类所谓的‘挑唆’‘怂恿’‘煽动’等等——诱使这些人提前向受怨者施加更多咒怨。其实也不用太多,只要再有六个不同的人向其施加咒怨即可。假如我们不采取任何行动,只是被动地等,要想让那位受怨者被执行死亡,至少要等七年。可如果主动出击,我想要凑够另外六位施怨者并不会花去太多时间。” 周瑗微微点头:“这样一来,我们单位时间的业务量就会大大增加。” “是的。另外,在选择劝诱对象时,我将以女性人类为重点。因为刚才那位同事的分析数据显示,女性施怨者的占比相对更高,这说明女性更容易对人产生怨恨。” 周瑗不住地点头:“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统计系统中那些积压的咒怨,将很快被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业务。” “统计系统中的咒怨毕竟有限,人类内心深处的怨意却是无限的。只要我们肯留心、肯用心,即便是一个从未被人施加过咒怨的人,也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位满足执行死亡条件的受怨者。正如人间所言:‘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 “说得好!” 周瑗起身走上台,面向台下众执事: “我认为,以上不应该仅仅是成杰个人的工作打算,而应该是你们全体执事的工作打算;也不应该仅仅是本季度的工作打算,而应该是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的工作打算!” 众执事俯仰之间,成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第11章 劝诱 一片树叶从铭久的眼前缓缓飘落,掉在雨水积成的浅洼里,悄无声息。 铭久看了看那片树叶,然后抬头。 季节的变化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一场持续了整晚的细雨过后,路两侧的树叶都已开始泛黄,行人们也纷纷换了衣装。 “天气开始凉了啊。” “是啊,气温好像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耳边不时听到这样的对话,说话者往往缩着脖子,或者用手拢紧外套的衣襟。 铭久自然无法从体感上感知天气的变化。他还是一身西装,和夏天时一样。 一辆有客状态的出租车擦着路边飞驰而过,浅洼里的雨水立刻腾起,化成一面水幕。铭久未作躲闪,一大片水花溅到了他的皮鞋上。 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密集的车流中,铭久收回视线,盯着水滴在鞋面上化开、汇聚,然后又变成一条条流动的水线,像是在描绘某种奇妙的图案。 正出神间,一叠纸巾递到眼前。 铭久连忙抬头,立刻看到一张笑脸。 “擦擦吧。”成杰说。 “嗯?”铭久还没反应过来。 “你的鞋,”成杰的眼睛朝两旁扫了扫,“如果不擦的话,会显得很奇怪。” 铭久随着成杰的目光看了看,果然发现有行人注意到他。 他连忙去接纸巾,成杰却不撒手。 “说‘谢谢’。”成杰小声提醒道。 “什么?” “和我说‘谢谢’。人类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这样说。” “谢谢。”铭久也压低了声音。 “这一句可以大点儿声。” “谢谢!” “不客气!” 第24章 有那么一瞬间,铭久觉得自己仍处于见习阶段,而成杰则是为自己提供指导的资深咒怨执事。 “你这是要去哪儿?”成杰问。 “秀水街。” “那里有业务吗?” “或许吧……” “或许?” “昨天你不是提议,要‘围绕已经形成、或接近形成的咒怨做文章’……” “哦哦,”成杰的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两排又齐又白的牙齿,“这么说,秀水街那里有已经形成的咒怨了?” “嗯。” “还差几位施怨者?” “六位。” “那你要稍稍花些时间了。你干嘛不先从那些只差一两位的入手呢?” “这个……我没有考虑到……” “其实我也要去秀水街,不过我这单业务只要再凑一位施怨者就够了。” “哦。”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联系我。” 成杰一边说,一边将他的通讯号码写在便笺上,递给铭久。 “好。” “不过,业务完成后,业绩指标要按比例分给我哟!” 正说着,一辆尚未载客的出租车驶近,成杰连忙招手。 “一起吧,”他招呼铭久,“反正顺路。” “好。” “不过车费得平摊。” “好。” 出租车停稳,成杰坐进副驾驶,铭久在后。 “你是他领导?” 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司机问成杰。 “嗯?”成杰颇感意外,“不是啊,我们是同事。为什么这么问?” 铭久也觉得司机问得奇怪,同时觉得司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那位小领导呢?”司机朝车内后视镜里的铭久问道。 “哎?” “就那个小姑娘,她不是你的领导吗?” 见铭久仍然一头雾水,司机迅速转了下脸,朝铭久笑笑:“不认得我啦?” 恰在此时,前车突然减速。 “我操!” 司机一个急刹车,随后寻机绕到前车侧面,朝正在接电话的前车司机骂道: “会开车吗,傻逼?” “哦哦,你是……” 看到这一幕,铭久才终于想起,见习期第一天去公墓时,他和晴夏坐的正是这辆出租车。 见铭久终于认出自己,司机立刻忘掉刚才差点儿撞车的不快,继续搭话: “上次那小姑娘说她是你领导,所以今天你们一上来,我就以为这小伙儿也是你领导。其实要看岁数的话,你更像个领导……” “哪里,我才不像……” “那小姑娘呢?她不领导你了?” “她……算是吧。” 铭久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再次生出疑惑:晴夏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没见到她? “时间真不禁过,上次拉你的时候还是夏天,刚开始热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和那小姑娘都穿着西装——好像你穿的就是现在这身儿——我当时就想,你们难道不热吗?” 明明此前只有一面之缘,司机却像见到老熟人一样,唠叨起来就没完,直到左前方一辆面包车稍稍偏出了右边的虚线。 “嘀——嘀——” 司机猛拍两下喇叭。面包车刚刚缩回虚线以内,他便一脚油门超了过去,还特意变道,切到面包车的前面。 成杰用余光瞄了瞄司机的绷紧的脸,忽然挑起话头: “现在的蠢司机可真多啊,看着就来气。” 司机立刻涨红了脸:“谁说不是呢!有时候把我气得……” “气得怎样?” “气得真想……” “真想怎样?” 铭久朝中间歪歪头,看到成杰紧盯着司机的嘴,眼神里充满期待。 “真想不干了。可是没办法,还得给儿子攒钱。” 这显然不是成杰期待的答案。可他不死心,没等多久便再次挑起话头: “像您这样天天在道儿上跑,那样的蠢司机一天怎么也得碰上两三个吧?” “两三个?”司机把眼睛瞪得溜圆,“哪止两三个?” “能有多少?” “这么跟你说吧,我一天要干将近十六个小时,至少开三百公里,那种开车不看道儿的二逼司机,一天碰见二十个都算少的!” “这么多?”成杰故作感慨,“果然有驾照不一定有素质啊。” 司机冷笑一声:“驾照也不一定有啊。” “还有没驾照的?没驾照不是不能开车上路吗?” “法律是那么规定的,可就是有不守法的人。无证驾驶的多着呢!” “那也太不负责任了!”成杰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去年百货大楼那个事儿,你知道吧?” 一瞬间,成杰的眼神便陷入空洞状态,就像是机器人被关掉了开关。 一直留意着两人对话的铭久立刻明白,成杰和他一样,对“去年百货大楼那个事儿”毫无印象。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记性不好或是信息闭塞,而是因为他们的记忆都只能追溯到刚成为咒怨执事的那一刻。 想必此时的成杰也和那次在公交车上的我一样,正为找不出更早之前的记忆而困惑不已吧,铭久想。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看了看成杰,大概是觉得这人怎么突然就愣住了,有些莫名其妙。 第25章 铭久及时插话道:“什么事儿啊?” 后视镜里立刻现出司机难以置信的表情: “百货大楼那事儿,你不知道?一下撞死三个人,你居然不知道?” 成杰这才从迷茫中回过神来:“怎么撞的?” “这么大事儿你们俩居然不知道,”司机的表情由难以置信转为鄙夷,“去年,大概是五六月份吧,有天晚上,就在百货大楼那个路口,四十多岁一个女的,无证驾驶,把油门当刹车,冲了一百多米,一直冲到百货大楼里。楼里的人正购物呢,结果飞来横祸,三死十一伤。你说这女司机多缺德?太他妈缺德了!” “就是,真缺德,至少毁了三个家庭啊!” “哪止三个?伤者里还有重伤致残的。” “啧啧,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我在网上看死者家属录的视频,有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有的是还在吃奶的小孩儿没了妈妈……唉,看着就揪心!” “太可恨了!要我说,这女司机就该死!” 说到这里,成杰瞟了司机一眼。 “已经死了。” “啊?怎、怎么死的?” “不清楚,反正法院还没开始审理就死了。” 看来成杰的劝诱计划落空了啊,铭久暗想,不过,犯下那样罪行的女司机,就算早早死去也不稀奇。说不定就是那些死伤者家属的咒怨,让她赔上了性命呢。 眼看下个路口就要进入秀水街,路面却开始拥堵,好半天也无法前进一步。司机忍不住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成杰见缝插针,问道: “您刚才说,那种‘开车不看道儿的二逼司机’,一天能碰见二十个?” “至少。” “那这些‘二逼司机’里,有没有特别特别招人恨的呢?” “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没有像那个无证驾驶的女司机一样缺德的呢?” “那倒没有。她那样的毕竟是极少数。要是一天遇上二十个那样的,我得命多大才能活到现在啊?” “那倒是……不过,有时候遇到那种强行加塞儿、动不动就溜号儿,或者故意压着速度跑的,肯定也会特别生气吧?” “那当然。不都跟你说了嘛,有时候我真不想干了,谁愿意天天跟这帮二逼打交道?不过为了儿子,我还得继续干啊。” “是,再怎样您也得继续干下去,毕竟开车有问题的又不是您。” “就是。” “不过我觉得,要是只有您生气上火,而那些‘二逼司机’却没有受到惩罚,那就太不公平了。” “我才不生闷气,我从来不惯着他们!急眼了我就骂他们两句,或者别他们一下。那帮二逼,一吓唬就老实了。” “可光这样,那些司机还是受不到实质性的惩罚啊。” 都说旁观者清,坐在后排的铭久,此时明显察觉到成杰急于诱使司机施加咒怨,以至于步步紧逼,几乎露出马脚。 幸好司机并未在意这一点,仍然顺着成杰的思路往下说道: “确实,吓唬他们一下只能让我自己解气,他们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所以……”成杰似乎看到了希望。 “所以,什么时候刮一次、撞一次,或者让交警狠狠收拾一次,他们可能才会真正长记性。” 尽管看不见成杰的表情,可铭久知道,司机的答案一定又让成杰失望了。 “您就没想过,让他们翻车、或者追尾,被撞死或者轧死?”成杰还不死心。 “没有啊,”司机一脸狐疑地看着成杰,“你这小伙儿,心理有点儿阴暗啊。” 好半天,成杰再没说话。 施加咒怨这种事儿,果然还得顺其自然啊,铭久想。 与此同时,路面解除拥堵,车流又畅通起来。 出租车刚刚起步,却立刻刹住。铭久朝前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太没牵住孩子,让孩子自己跑进了机动车道,差点儿酿成大祸。 “把孩子看住了啊!”司机朝老太太大吼道。 “哎呀,对不起啦……”老太太陪着笑脸。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是对不起那孩子,对不起他爸他妈!” 出租车重新起步之后,司机仍忍不住念叨: “老人带孩子,实在不让人放心。我儿子小时候,我都没敢交给老人,都是我们两口子亲自照看……” 成杰没搭腔,于是铭久接过话道: “看来您很在意小孩的成长啊。” “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在意啦。” 铭久并不擅长与人类聊天,他觉得搭上一句半句就可以了,司机却意犹未尽。 “真快啊,一转眼就从小奶孩长成中学生了。” “哦,已经是中学生啦……” “是啊,学习压力比以前大多了。” “哦,那……学习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全年级也就能排个前十,哈哈。” “那很不错啊。”铭久勉强延续着对话。 “嗯,他学习没问题,就是有些内向,有点儿过于老实。” “老实点儿好。” “以前觉得老实点儿好,不淘气,不惹祸,可长大以后……” 铭久正不知如何往下接,成杰忽然插话:“有人欺负他吗?” 第26章 司机没说话,脸上却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不是校园霸凌吧?”成杰问。 “不算、不算……”司机嘴上否认,眼神里却充满不确定和担心。 “不是就好,否则比较麻烦。” 司机忙问:“怎么麻烦?” “虽说现在社会上对校园霸凌比较关注,可这种行为毕竟不容易监管。很多霸凌都是隐性的,比如心理上的压迫或孤立,根本找不出有力证据,而比起身体上的霸凌,我觉得恰恰是心理上的霸凌对孩子影响更大。” 铭久注意到,司机握着方向盘的双手越握越紧,凸起条条青筋。 成杰又道:“就算霸凌者受到处罚,可再重也不至死。如果霸凌者能知错而改还好,要是碰上个心理变态、家人再助纣为虐的,受罚之后还来纠缠,你说该怎么办?转学、搬家?能躲到哪儿去,能躲一辈子吗?” 司机喃喃道:“那……就只能忍着了?” 成杰瞥了他一眼:“孩子能忍,大人也不能忍啊,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不过这种事还真是……唉,除非……” “除非……” 铭久朝前望去,后视镜中,司机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 第12章 秀水街 成杰一从出租车上下来,便立刻联系了正在统计岗位上当值的咒怨执事。 “叫仇大有,对,就是‘仇恨’的‘仇’,对……” 不大一会儿,成杰便收到了反馈。出租车司机仇大有刚才果然向他人施加了咒怨。受怨者不但有名有姓,而且还不止一人。 “那么,请把这几单都转到我的名下,我会尽快处理。” 如果严格参照咒怨业务流程,其实只有那些受怨者已经满足执行死亡条件的才算是真正的“业务”,才会派发给咒怨执事去办理。而现在,周瑗根据成杰的工作建议,改变了固定模式,即便是尚未成型的业务,只要有人申请,即可派发办理。周瑗相信,这一举措将大大提高咒怨执事们的工作积极性和办事效率。 见成杰正忙着,铭久准备打个招呼就走,好尽快开展自己手头的那单业务。 此时成杰还在和那位统计执事通话,见铭久似有话说,立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等一等。 铭久只好立在一旁,欣赏着初秋湛蓝如洗的天空,以及从微黄树叶中透过的阳光。 通话结束,成杰关掉通讯器,笑着对铭久道: “刚才新增的这几单业务……虽说你也和出租车司机有过对话,但毕竟和业务无关,所以……” 铭久这才明白,成杰刚才是误会了自己。 “那当然,最终促成他产生咒怨的人是你。” “我想你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当然不会。” “那么,我先去忙了。” “好。” 成杰很快就消失在秀水街的街角,铭久却仍站在原地。 成杰的业务能力真的很强呢,他想,相比之下,我太不专业,注意力经常偏离本职工作,否则也不会在季度总结会上发言跑题,被经理赶下台了。 一位驼背清洁工走到铭久面前,将一张湿答答的广告单从排水沟盖板上轻轻夹起,再缓缓地塞进手中的编织袋里。 广告单上似乎写着“某某画室”字样。 铭久这才想起还有业务要办,连忙迈开脚步。 在秀水街深处,一座被老旧居民楼包围着的小院里,有一栋不大的二层建筑。该建筑墙体斑驳,被大片藤蔓植物覆盖着,颇具年代感和文艺气息。开在此处的几家店铺,也与建筑气质极为相符:一楼分别挂着陶艺馆、花艺工作室、烘焙坊和清吧的牌匾,尽管时已正午,却仍未有开门迹象;二楼则更加冷清,只有一间画室和一间已经停业的书屋。 那间画室,便是铭久此行的目的地。 通往二楼的楼梯是露天的,又窄又陡,梯阶由薄铁板焊接而成,锈迹斑斑,多处变形。铭久刚一踏上,楼梯便发出了低鸣。 看来要小心一点儿啊,铭久扶住楼梯扶手,将脚步放到最轻,一步一阶,好半天才登上二楼。 画室门锁着,铭久透过门玻璃看去,四壁之内不见人影,只有油画满墙,画架林立,中间围着一张小桌和一张沙发椅。 细看之下,沙发椅上搭着一件似乎是女式的黄色薄衫,小桌上则放着一黑一白两部智能手机。 再细看去,北侧那排画架后,隐约可见两扇门,他要调查的人或许就在其中一扇门里。 那就在这附近等一会儿好了,铭久想。 可就这样站在画室门口,未免有些突兀,毕竟四周都是居民楼;而乍看之下,光秃秃的小院里似乎也没有适合歇脚的地方。 他朝两边看了看,画室门朝南,西侧是这栋二层建筑的山墙;东侧则与那已经停业的书屋隔了两个空房间。 铭久来到紧挨着画室的那个空房间前,试探着推了下门,没想到门竟开了。 大概是里面没有重要的东西,所以无需上锁吧。 铭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地上的积尘和零星杂物中缓缓穿过。 就在此时,他隐隐听到画室那边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他下意识地走近空房间的西墙,把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然后循着声音一直走近空房间的北窗。 第27章 北窗被塑料布封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揭下,然后花了很大力气,将锈蚀的北窗打开。 窗外有棵大树,茂密的枝叶一直延伸到窗口,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铭久觉得,既然自己无法看到对面的居民楼,想必居民楼里的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与此同时,那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嗯……嗯……唔……啊——” 那声音由低至高,由缓至急,虽无法判断发音者是悲是喜,又是处在何种境地,但铭久听出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想必是沙发椅上那件薄衫的主人,但绝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或许,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在这里,至少暂时不在这里。 铭久正打算关上窗户,却忽然想起小桌上那两部手机。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低语声。 “玫姐……”是个男人的声音。 “嗯?”一个女人的声音。 “舒服吗?” 不知女人是未作答,还是回答的声音太小,总之铭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就仿佛是为了让铭久听清一样,那男人竟又问了一遍: “舒服吗?” 这次女人“嗯”了一声。 “我要你说出来。” “不要。” “说吧,我想知道。” “你每次都问……” “因为我每次都想知道啊。”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在意你的感受。” 女人又没吭声,男人也没再说话,两人一起沉默了好久,男人才第三次问道: “舒服吗?” “嗯……舒服。” “开心吗?” “开心。你呢?” “我也很开心。谢谢你,玫姐。” “谢谢你,伊郎。” 直到此时,铭久才终于确定,他要调查的那位受怨者就在画室之中。 统计资料显示,受怨者伊郎现年二十六岁,是一位油画家。从照片上看,伊郎身材颀长,留着长发,气质出众,模样潇洒。因是单身,所以他平时就住在画室里,自主创作的同时,也捎带着开班赚点钱花,可谓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至于此时与伊郎共处一室的那位“玫姐”,资料中并无显示。资料里唯一与伊郎有关的是那位向他施怨的中年妇女,而从声音上判断,“玫姐”应该很年轻。 画室那边忽然没了动静。铭久略一思索,便悄声登上窗台,借着窗前相对粗壮的树枝,把身体朝外探了探。 隔壁的窗敞着一条缝,难怪刚才那两人的声音会被他听见。 这时伊郎又开口道:“梓珊还要在姥姥家待一段时间吗?” “嗯,病刚好,我想让她多养一阵,反正她也不爱上幼儿园。” “是该好好养一养,不然容易反复。” “你总是惦记着她。” “爱屋及乌嘛。” “这次生病,多亏你及时带她去医院。”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唉……她爸总是指望不上。” “他还那么忙吗?” “嗯。最近还打算去h省挂职。” “啊?要去多久?” “三年。” “那么久,他舍得和你们分开?” “看样子是舍得。” 好半天,伊郎再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说:“我该走了。” “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 “玫姐?” “嗯?” “你要不要……” “什么?”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永远?” 女人沉吟良久,最后说:“很想,但是……” “我明白。我不该这么问的。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别这么说,我爱你。我爱你,玫姐。” “我也爱你。” 屋内忽然传来手机来电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忙碌之后,伊郎和女人离开了隔壁的小屋。 铭久也缓缓地下了窗台,把窗户恢复成原样。 等他再次穿过杂物和积尘,拉开空房间的门,便立刻又听到那女人的声音。 “我婆婆去我单位了,没看见我,所以打电话问我在哪儿。” 听起来画室的门也已打开,女人应该就在画室门口,所以声音十分清晰。 “她要干什么?”伊郎问。 “没什么,只说刚好路过,想看看我。” “那你……” “她已经走了。” “那你就不用太着急回去了。” “嗯……” “怎么了,玫姐?” “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为什么?” “上次我老公过生日,我订蛋糕的时候,不小心留了你这里的地址……” “嗯,你和我说过,但他们不是没多想吗?” “当时的确都认为是蛋糕店的失误,不过我婆婆这个人……” “心细如针?”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猜她也喜欢刨根问底,做事轻易不放弃。” “是从不放弃。这一点很可怕。” “那你听她刚才的语气……” “和平常一样。不过她很善于掩藏。” 第28章 “那是有点儿可怕。” “也许只是我多心,你不用在意。我走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走出画室,伊郎也跟了出来。 铭久听二人渐渐走远,便稍稍探出头去。虽然只能看见两个背影,却也能看出伊郎的确如资料上那般风度翩翩,而那位被他唤做“玫姐”的女人,则身材高挑,秀发微卷,想必容貌也十分美艳。 走着走着,伊郎忽然停下。铭久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怎么了?”女人问。 “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是我影响了你的生活。” “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 “总之都怪我。”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快乐。” “很高兴你这么说,但是……” “真的,我从没怪过你。有你之后,我总是心怀感激,感谢你,也感谢命运。” 好半天没听见两人再说话,铭久又探出半边脸。 这一次,他看见了那女人的侧颜。 那女人其实称不上美艳,但是很干净,耐看。她看起来年纪并不比伊郎大,一副很温顺也很本分的样子。 “我爱你……”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看来这单业务做不成啦,铭久暗想。 “不至于做不成啊。” 大约一个小时后,当铭久在秀水街的公交站点再次遇到成杰,并将刚才的见闻讲述给成杰听后,成杰立刻提出不同意见。 “可是,‘只要人间还有一个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且从来不曾对其产生过任何怨意的人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即便受怨者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所有条件,也绝不能对其执行死亡’——咒怨规则上不是这么说的吗?” 成杰反问:“你怎么能确定,那女人是‘完完全全’地爱着那男人?” “这倒是……” 说起来,如何确定受怨者是否正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一直是咒怨执事实际工作中的一大难点。除了当事人之外,恐怕只有爱神才清楚人类心中爱意的纯粹程度,然而爱神与死神之间,却并未建立这方面的信息交流机制。 因此,咒怨执事在开展业务时,只能依靠主观上的观察和推断。尽管工作规则中对于这方面也有类似于人类“疑罪从无”的原则,即如果无法证明某人对受怨者的爱意中存在杂念,则必须承认此人对受怨者的爱是完全的、纯粹无私的,但显然成杰不会囿于这一点。 “如果你觉得有困难,不如转交给我做吧。”成杰说。 “这……” “我会还你一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就转给你好了。” 两人正要打开设备转交业务,街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叫骂声: “打她!往死里打!” “年纪轻轻的就会偷人老公,臭不要脸!” “把她扒光了,让我看看她到底哪儿那么招人!” 成杰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街对面,一边问铭久: “好像又要收到新的咒怨了,可能还不止一单——要不要一起做?” “呃……” 正犹豫间,对面的人丛中忽然露出一张脸。 尽管这张脸因殴打而扭曲,还被血迹污染,尽管这张脸只匆匆露了一下,便被揪回到人丛中间,但铭久认出了这张脸。 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还记得这张脸。 第13章 冬融 雪白的衣衫被撕成碎片,光洁的身体立刻堕入尘泥之间。恶毒的谩骂和无情的拳脚如急雨般劈头砸下,女孩虽然蜷成一团,却并未摇尾乞怜。 于是施暴者变本加厉,揪住她的头发,踩住她的身体,强行剥掉了她的长裤。 围观者越聚越多,没人上前劝阻,有的还拿出手机拍摄,手快的那几位,甚至已经把照片和视频传至网络,还加了实时定位。 当文胸也被扯下之后,女孩把所有气力都用来护住内裤,那是她最后的尊严。 泪水无声地划落,白皙的面庞上,血迹、唾液和泥污加速融合。女孩漠然地垂着眼帘,紧咬牙关,不发出一声叫唤。 铭久记得,那天凌晨,在翠薇花园外的夜市上第一次看见这女孩时,她也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铭久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她卖的椰青很受欢迎。 成杰忽然问他:“哎,你打算要正面还是反面?” “什么意思?” “人类之间有很多怨气都是相互的。正面就是诱使那些打人者向被打的女孩施加咒怨,反面就是让那女孩向打她的人施加咒怨——我猜正面可能更容易一些,因为极有可能已经有人向那女孩施加过咒怨了。” “呃……”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因为你刚才转给我一单业务,我才想要还你一单,不然的话,无论正面反面,都是我自己选。” 这时,街对面忽然安静下来,一个留着长发的高个子男青年将人群分开,护住那女孩。 铭久定睛一看,竟是伊郎。 “他就是那位受怨者?”成杰盯着设备上的业务信息问。 “嗯。” “这么说那女孩就是‘玫姐’?” “不是。” 第29章 铭久扫视着众人的面孔,之前与伊郎耳鬓厮磨那位女人并不在其中。 “那这男的挺博爱啊。”成杰的微笑中现出一丝讥讽。 带头打人的女人指着女孩问伊郎:“你是她什么人?” “路人。” “路人凑什么热闹?” “路人凑热闹无非两种原因,一是看得下去,二是看不下去,我属于后者。” “别说那些没用的。” 伊郎不再理会那些人,直接脱下棉麻衬衫和白t恤,露出纹着玫瑰花图案的精瘦的上身。 倘若只纹了一朵玫瑰花,倒也不足为奇,可伊郎身上的却是一簇玫瑰花丛。朵朵玫瑰沿着花藤自腰间攀援而上,绕过两肋和双肩,其中最大的一朵则绽放在左胸前。整个纹身既像是炫目的护甲,又像是滴血的枷锁,围观者无不震撼。 伊郎用t恤罩住女孩上身,衬衫则扎在她的腰间。见女孩无意与施暴者纠缠,他也不多言,只是帮女孩收拾了散落的随身物品,然后扶她起身,准备离开。 领头的施暴者虚张声势地拦在两人面前,被伊郎瞪了一眼之后,立刻闪到一边,直到伊郎和女孩稍稍走远,她才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我知道你叫冬融,这事儿没完!” 女孩一步未停,依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要是你实在没有想法的话,我就要正面了。”成杰说。 “好。” “真的?你同意要反面?” “嗯,同意。” 成杰盯着铭久看了一会儿,确定铭久是真的同意,这才联系统计执事。 “其实反面也未必不好。” 结束通话后,成杰向铭久讲述了他上午做的那单业务——一个被人类称之为“老赖”的男人,已经被六人施加咒怨,成杰希望将被其弃养的老母亲发展为第七位施怨者,可无论怎样诱导,那位患有老年痴呆、整天守着垃圾堆过活的老太太都不肯向儿子施加咒怨——不要说施怨,就连一句关于儿子的坏话都不肯说。于是成杰反向操作,把老太太作为受怨者来发展,结果不到一上午就集齐了七位施怨者,其中有些人是因为被老太太得罪过,比如她的邻居、清洁工、社区工作者;还有些只是路人甲乙,与老太太并无瓜葛。 铭久不解:“没有瓜葛,为什么还……” “似乎只是因为讨厌老太太邋遢迟钝的样子——人类的想法的确很难懂。” “连陌生人都讨厌的话,肯定不会有人爱她了。” “那当然。你知道最后一位施怨者是谁吗?” “谁?” “她儿子,亲生儿子,唯一的儿子!” “那她现在……” “已经执行死亡了。” “这么快?” “本来还可以再快点。” 铭久暗想,即便业务对象是一位已经满足条件的受怨者,要确认其身份,再联系死神为其执行死亡,也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如果联系的是苏萼那种慢性子死神,时间就更长。可成杰只用了不到一上午的时间,便重新发展了一位受怨者、并为其执行死亡,真不知该说是成杰的效率太高,还是人类太容易向同类施加咒怨。 “那就这么说定了,伊郎这单业务归我,那个女孩——刚才那女的说她叫什么来着,是叫‘冬融’吧?” “好像是。” “嗯,她作为受怨者的这单业务也归我,你可以用她当施怨者发展新业务。” “好。” “不过你要抓紧,要是我先为她执行了死亡,你的新业务就做不成了。” “好。” 黄昏时分,铭久尾随冬融来到一条逼仄的胡同里。随后冬融进了一间像是仓库的屋子,铭久便候在屋子斜对面的五金店门前,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放在门口的水管和阀门等物品。 “靠!你这脸咋整的?”一个女孩的声音从仓库里传来。 冬融似乎没说话,也可能是说话声太小,铭久没有听到。 那女孩又问:“老齐呢?他就没拦着?” 铭久还是没有听到冬融说话。 “我早就劝你别跟他好,这种有老婆还偷吃的男人最靠不住……” 铭久朝屋子里望去,里面黑乎乎的,冬融因为罩着伊郎的白t恤和浅色衬衫,所以身影依稀可辨;和她说话的那女孩就看得不太分明,铭久猜大概是那女孩穿着黑色衣裤的缘故。 “你都伤成这样了,今晚还出个屁摊啊?再说都入秋了,没几个人买椰青。” 冬融似乎坚持要去,女孩的火气更大了: “靠,给你妈挣钱看病还差这一晚上啊?” 安静了好一会,女孩的口气终于缓和下来: “算了,你要去就去吧,不过我得和你一起去。” “你今天不是要和昊哥去看电影吗?”冬融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 “电影哪天不能看?要走就赶紧的,先把你那造的埋了吧汰的小脸儿洗洗。” “你这儿还有衣服吗?”冬融问。 “有套干活穿的衣服,脏了还没洗——等会儿,你这穿的是谁的衣服?” 冬融回答后,女孩忽然兴奋起来:“靠,英雄救美啊?” 十几分钟后,摆摊儿用的三轮车从仓库里开了出来。冬融坐在驾驶位右侧,一套深蓝色的工装将肤色衬得更加白皙;左侧负责开车的女孩则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衣裤颜色果然是黑色——她的肤色也很黑,难怪她能隐身于仓库的黑暗中。 第30章 铭久抬脚就要跟上,却忽然被人叫住:“哎,还没给钱哪!” 一个脸颊泛红的老头从五金店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大概是老板。 “那管子,你还没给钱哪!”老头又说了一遍。 原来铭久刚才假装挑选五金店外的商品,把一根一米多长的不锈钢编织管拿在手里,临走时却忘了放下。 “哦……” 铭久正准备把水管放回原位,老头忽然问道: “你不是来买管子的?” 铭久的第一反应,便是刚才自己窥望仓库的举动被老头发现了。为了掩饰,他只好把那根编织管紧紧拿在手里,然后掏出钱包。 “你真要买?” 见老头的眼神里满是怀疑,铭久赶紧点了点头。 于是当铭久一路追着三轮车大步奔跑时,卷在提包里的编织管便随着他的脚步,颠起来又落下去,与包里其他物品擦碰出有节奏的轻响。 秋天日短,当铭久追到翠薇花园旁的夜市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中午还穿着单衣的人们,此时又像早上那样,加了外套,并裹紧衣装。 椰青摊前果然无人光顾,多数顾客都聚在烟火气更足的摊位上。 与冬融搭伴的女孩翘着脚,大大咧咧地坐在三轮车驾驶位上,穿着短袖和短裤的她似乎完全体会不到天气转凉,这让铭久不禁怀疑偏黑色的人类皮肤是否保暖性更强。 “我就说吧,这个季节哪有人买椰青?” 自从三轮车停下,她的嘴就没合上过。 “哎,”她又说,“不如你改卖炸串吧?只要好吃,无论哪个季节都会火。” 冬融没接话。不知是广告灯箱的色调偏冷,还是其他缘故,她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哎,借你衣服穿那男的,长得帅吗?” 黑女孩换了个话题,但冬融依然不打算接茬儿。 无奈之下,黑女孩只好跳下车:“我去买点儿吃的,你想吃啥?” 冬融还是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黑女孩走后,铭久终于等到了独自接近冬融的机会。 他虽然不知忐忑为何物,但对他来说,像这样带着目的性地主动接近人类毕竟是第一次,因此多少显得有些不够自信。 “您好……”他迟疑着开了口。 冬融正坐在摊位后面想心事,听见声音立刻抬头,似乎有些意外。 大概是没想到会有顾客吧,铭久想。 待看清铭久后,冬融站起身,像以前那样垂着眼帘,漠然地站在摊位后面。 铭久注意到,尽管冬融今天没扎马尾辫,长长的刘海依然盖在额前,但白天留下的伤痕并未被完全遮掩。 正出神间,冬融再次抬起眼帘,看着铭久。 铭久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要买吗?”冬融问。 “嗯?” “你是要买椰青吗?” “哦哦……是要买……” “要几个?” “呃……一个……不,两个吧。” “要打开吗?” “要。” 冬融熟练地打开椰壳,递上吸管,同时报上价格,铭久付了钱。 沉甸甸的椰青捧在手里,朝开口里望去,可见几乎透明的椰汁上摇曳着光影,铭久将吸管插入,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又吸了一大口,果然—— 还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冬融又坐回原位,似乎又回到了刚才的思绪当中。 要怎样开口呢?铭久犹豫着,不知不觉,手中的椰壳已经被吸空了。 干脆单刀直入,从她挨打的那件事说起吧——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捧起第二个椰青。 “那个……” 还没等他把开场白说完整,一直低着头的冬融忽然开口道: “我就知道你不是单纯来买椰青的。” “嗯?” 冬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铭久: “我说你不是单纯来买椰青的。从今天中午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 第14章 夜斗 “你为什么跟着我?”冬融问。 “因为……” 铭久答不上来。冬融出人意料的反应打乱了他准备好的开场白。 “我只是觉得……” 他正吞吞吐吐着,却忽然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手里的椰青差点儿掉到地上。 “你跟老齐媳妇是一伙的吧?” 推他的是那个和冬融搭伴的黑女孩。此时她一手拎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一手指着铭久的鼻子。尽管铭久比她高出将近两个脑袋,她却没有丝毫畏惧。 “不是,我……” “不是个屁!”黑女孩打断了铭久的话。 幸好这时冬融开口道:“他应该不是。” “你咋知道?”黑女孩问。 “感觉。” “感觉个屁!你还感觉老齐是个好男人呢!” 铭久连忙道:“我真的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啥?” 黑女孩迎上几步,仰着脸与铭久对视,铭久被迫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为啥觉得她可怜?” “因为被好多人打……” “你怎么知道她被人打?” “我当时就在街对面。” “哦——原来是个看热闹的!” 第31章 “不,我不是……” “不是个屁!你当时干啥了?帮她打人了还是替她挨揍了?还是报警了?” 铭久无言以对。 “光觉得她可怜有啥用,她用得着你可怜?” “美玲,”冬融叫黑女孩,“行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这种人,挺大个子光会看热闹,一点儿不像个老爷们儿!” “行啦,本来也跟他没关系。” 冬融走出摊位,好不容易才把美玲拉到一边。 还真是不顺利呢,铭久暗想,从下午跟到现在,这单业务还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与其说没进展,还不如说尚未开始——假如是成杰来做,必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时冬融走到他跟前:“因为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来我这儿买东西?” “那倒不是……” “我不需要你可怜。” 说完,冬融转身回到摊位里面。 连句话都说不上,看来这单业务没法开展啦,铭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美玲把买来的吃食递给冬融一份。冬融本不想要,但美玲坚持,她只好接过。 美玲把塑料袋打开,一边狼吞虎咽着,一边快速划动手机屏幕。 “我靠,谁他妈这么欠啊?” 她突然叫了起来,嘴里的食物差点儿掉落。 “怎么了?”冬融问。 “有人录了你被打的视频,放网上了。” 冬融没说话,默默地把食物收起,放在一边。 “我举报他,让平台把这视频删了。” 美玲把剩下的食物叼在嘴里,用两只手操作手机。 “别费劲了,肯定不止这一条视频,删也删不完。” “删不完也得删啊!” 美玲一张嘴,食物立刻掉在地上。 “你就别跟着上火了,我都没说什么。” 冬融把自己那份食物递给美玲,美玲不要。 “就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我才必须得说点儿什么。” 她嘟嘟囔囔地拨出视频平台的客服电话,无意中一抬头,望着仍杵在原地的铭久,脸色忽然一变。 “要干什么?”她朝铭久大喊道。 铭久还没反应过来,一大片红色便从他身后泼了过去。眨眼间,清清爽爽的椰青摊位便被黏腻的液体覆盖。 “我靠,是油漆!”美玲大叫。 铭久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竟冒出几个男人,此时正朝着两个女孩坏笑。 “赶紧滚,以后别在这儿摆了,再摆还泼你!” 其中一个男人扬了扬手中的油漆桶。 美玲霍地站起身:“你再泼一个试试?我现在就报警。” “你报啊,你看警察管不管我们教训小三儿。” 冬融冷冷地瞪着那些人,咬紧了嘴唇。 “放你妈的屁!” 美玲挣脱冬融的阻拦,操起一个小马扎就跳了出来。她身上只沾了零星的油漆点,第一时间挡在她身前的冬融就比较惨,整个人的背面都被油漆污染,披散着的头发也被粘成了一团。 “躲开!” 美玲擦着铭久的身体冲了过去,铭久手里的提包被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铭久连忙蹲下身去,刚刚摸到提包,提包却又被后退中的美玲一脚踢出好远。 他抬头一看,原来美玲手中的马扎已被一个壮汉单手捉住,美玲砸不下去也抢不回来,反而被壮汉逼得连连后退。 “放手,别打了!” 冬融大叫着跑上前来。 这时美玲忽然松开马扎,扑上去抓住壮汉胸前的衣服,同时飞起一脚,直奔壮汉的裆部。 哪知壮汉反应极快,抬腿一挡,膝盖正撞在美玲的小腿骨上。美玲吃痛,顿时失了力气,随即被壮汉钳住手腕,猛地一掰,若不是被冬融及时抱住,她一定会重重地摔在地上。 “别跟我闹,赶紧滚,听见没有?”壮汉扬起了手中的马扎。 话音未落,旁边忽然响起一声金属落地的钝响。 双方一同循声望去,只见铭久正缓缓站起身来,手里那根不锈钢编织管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你想干啥?” 壮汉朝铭久喊道。他并不比铭久壮很多,却比铭久矮了半头。 我只是把从包里掉落的管子捡起来而已,铭久想。 他刚要那么说,美玲却先喊了起来: “你不是觉得她可怜吗?你倒是上啊?是不是男人?” 冬融连忙制止道:“别喊了,本来也跟他没关系。” 壮汉盯了铭久一眼:“没你事儿就别跟着瞎掺乎!” 然后转过脸来,朝冬融和美玲吼道:“赶紧把摊儿收了,能不能听懂人话?” 美玲不理他,仍朝着铭久喊道:“拿管子抡他呀!那么大个子怕啥呀?” 壮汉连忙又转过身去,警惕地看着铭久。 铭久仍然立在原地,虽然不像要扑过来的样子,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壮汉用马扎指着铭久,喝道:“把那管子扔了!” “拿管子抡他!”美玲的嗓门儿又拔高了一截儿。 “扔了!” “抡他!” 铭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在五金店买这根管子。 “我让你把管子扔了,你聋啊?”壮汉扬起马扎,朝铭久逼近。 第32章 眼看两人就要贴上,铭久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壮汉似乎有些犹豫,他不知道眼前站着的是没有恐惧的非人类。 壮汉的同伙们见状,立刻赶来把铭久围住。 一看身边有了帮手,壮汉又来了劲: “你把管子扔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别找不自在!” 眼见事态升级,一旁还聚起了围观者,铭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作为咒怨执事,我不该这样吸引人类注意的。 想到这里,他决定尽快脱离眼前的混乱局面。首先要做的,便是对手里这根管子加以解释。 “我不能扔掉这根管子,毕竟……” 他一边说,一边把管子拎起。 “别废话,赶紧扔了!”壮汉立刻紧张起来。 “我为什么非要扔掉它呢?” 铭久把管子伸向壮汉,想让他明白自己手里的不过是五金店诸多商品中最普通的一种,并且自己是为它付了钱的。 “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 泼油漆的男人忍不住先动起手来,照着铭久的屁股踹了一脚。 铭久一个踉跄,却并不打算反抗。他根本不懂得反抗。 如何化解与人类之间这种程度的冲突,岗前培训上根本没有讲过。 见铭久不但不反抗,就连一点儿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这些欺软怕硬惯了的地痞立刻兴奋起来,这个搡一下,那个蹬一脚,铭久就像一棵毫无还手之力的树,在狂风侵袭中摇来晃去,狼狈不已。 虽然他的躯壳不具备感知疼痛的功能,可他心里却觉得有些无奈: 本打算尽快脱离这混乱的局面,可这局面竟越来越混乱了,人类啊…… 冬融站起身来,大喊道:“别难为他!他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美玲也站了起来,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还手啊,快还手啊!” 一定要还手吗?铭久有些拿不准,但看到地痞们的纠缠没完没了,而且围观者越来越多,他觉得似乎有必要改变一下对这些人的态度。 于是,他猛地扬起不锈钢编织管,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痞狠狠地抡了过去。 铭久的突然举动让地痞们一时错愕,根本来不及散开。 “砰!”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除了铭久。 “我靠……” 美玲张大了嘴巴。 黏稠的血流如一条肉虫一般,自铭久的花白发丛间蠕动而出。原来铭久并未打到那个地痞,却因用力过猛,被甩回来的水管另一端砸破了头。 这管子果然不是用来打别人的,铭久暗想。 “你他妈还真敢跟我动手是吧?” 壮汉又惊又怒,举起马扎,运足力气,朝铭久狠狠掷去。 随着“哗啦”一声响,马扎掉在了地上。 “我去……” 这次轮到壮汉目瞪口呆。 马扎在落地之前,先砸在了铭久的脸上。不是因为铭久躲闪不及或格挡不力,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要躲闪或格挡。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马扎飞来,砸中自己的眼眶和鼻梁。 额头上的血和脸上的血汇在一起,洁白的衬衫领子渐渐变得暗红。 可铭久依然屹立着,仿佛根本没受伤。 见此情景,壮汉开始迟疑,其他地痞也立刻失了刚才那般嚣张的气焰。 这就对了嘛,本来就不该动手的,铭久心想。 冬融和美玲望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有血涌进眼窝里,模糊了视线,铭久抬手抹了一把,虎口处立刻多了一条血红的圆弧,就像人类微笑时的唇线。 或许我该给他们个笑脸的,我为什么没早点儿想到这一点呢?铭久又想,成杰那么擅长笑,怪不得他的工作效率高。 为了让地痞们看清他的表情,他特意抹了抹脸上的血,然后努力调动面部肌肉,做了一个他认为是“笑”的表情。 地痞们立刻退了两步。 看来是收到了效果,铭久想。 “其实……” 他一边保持着笑容,一边又拎起了那根编织管。 壮汉却显然不打算听下去。 “你牛逼!” 他丢下这句话,便领着地痞们匆匆退去。 冬融和美玲立刻跑到铭久跟前,想要领他去医院。 “不用不用,没多少血,一会儿就流光了……” 铭久忽然住了嘴。 “流光了你就死了!” 美玲没听出破绽,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没必要这样。” 冬融说,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淡。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铭久实话实说道。 “但不管怎样,谢谢你。” “啊……那个……” 铭久努力回想着早上与成杰的对话,好半天才想起那句“不客气”。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冬融的表情有些缓和。 或许,这单业务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他想。 第15章 爸爸 这一夜注定无眠。 在美玲家的仓库里,脸上贴了好几张创可贴的铭久和美玲的男友罗昊一起,把尚未被油漆污染过的椰青从三轮车上拣出来,然后用酒精清理车身上的油漆。 美玲换过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冬融身上那套被泼了油漆的工作服塞进垃圾袋里,然后从罗昊手里要过酒精瓶,清理出摊时那身衣服上的油漆点。 第33章 罗昊说:“费那劲干啥,别要了,明儿我领你买新的去。” 美玲说:“那可不行,这衣服贵着呢。” “贵怕啥,咱有这条件。” “有条件也不行,”美玲把酒精瓶扔给罗昊,“这玩意儿不好使,我再上你摩托车里抽点汽油去。” “哎哎哎……别呀,汽油贵着哪!” 里屋拉着窗帘,灯光将冬融的身影投在帘上,她正弓着腰,一遍遍清理着被油漆黏住的长发。 铭久一边盯着窗帘,一边盘算着何时能开展这单业务。 罗昊忽然搭话道: “大哥你是干啥的?” “嗯?什么?” “我问你在哪儿上班。” “哦……我在殡葬服务公司上班。” “什么公司?” “殡葬服务公司,万祥殡葬服务公司。” “哦……我听过‘万祥’。嗨,你直接说你是干‘知宾’的不就完了?” “那能一样么?”美玲插话道,“主持葬礼的才叫‘知宾’。” “那葬礼除了主持还有啥呀?” “你忘了你二舅姥爷的葬礼啥样啦?穿寿衣、写挽联、选墓地、摆花圈,还有跑手续啥的,事儿多着呢!” 铭久在一旁插不上话,对于他在人间的职业,美玲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熟悉。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还得有个专门拾掇尸体的人——” “那叫‘遗体’,你想说‘入殓师’吧?再说那也不叫‘拾掇’啊,净整这没文化的词儿。” 罗昊嘿嘿一笑,转过去问铭久:“那大哥你在你们公司负责哪一摊儿?” “我……呃……每样都干点儿。” 美玲问:“知宾也干?” “嗯……暂时还没干过。” “我就说嘛,就你这磕磕巴巴的样,要干知宾,死人都得急活了。” 罗昊噗嗤一笑:“以后别老说我没文化,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咋的呢?” “那能叫‘死人’吗?那得叫‘逝者’。” 美玲踢了他一脚:“你也就知道个‘逝者’。” 罗昊又问铭久:“干你们这行的,都得信点儿啥吧?” “什么意思?” “是不是都信神啊、鬼啊什么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还是应该有点儿——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讲究’?” “不是。” “‘顾忌’?” “也不是。” “‘忌讳’?” “嗯……不是。” 美玲插话道:“是‘敬畏’吧?” “对对对,敬畏。” “还是你有文化。”罗昊说。 美玲朝他“切”了一声,然后问铭久: “那你觉得,这世上真有神和鬼吗?” 铭久郑重地点了点头。 仓库的卷帘门并未完全放下,就像一排牙齿在半空悬着,喉咙深处的黑暗难以捉摸,一阵夜风吹过,美玲和罗昊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或许是此前从未像这样和人类长时间地相处过,铭久的脑子居然比往常灵光了许多。他忽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拓展业务的好机会。 “真的有神,”他说,“假如你非常非常恨某个人,希望他去死,你的咒怨——也就是你希望他去死的这个想法——就会被死神知道。” 美玲笑着问道:“然后呢?死神就会帮我把这个人杀了?” “嗯。” “哈哈,净扯。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罗昊都得死十回八回了。” “嗯?你什么意思?”罗昊问。 “什么意思听不懂啊?”美玲斜了他一眼。 “那样的话,应该是他还没有完全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铭久向二人介绍了“七人之怨”和“七年之怨”的具体规则,以及唯一的否决条件——至少有一个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 “咱俩从认识到现在有七年吗?”罗昊问美玲。 “十七年都有了。” “那你肯定不至于每年都有让我去死的想法。” “那可不一定。” “可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可能是因为有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你呢呗!” “也是哈,可能是哪个暗恋我的小姑娘。” “你想多了,应该是你妈。” “我妈?快拉倒吧,她现在还总说后悔生了我呢!” 美玲问铭久:“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铭久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一位同事告诉他的。 “那估计是他编的。”美玲说。 “不不……不是他编的。” “那是你编的?” “不不……也不是我编的。” “那是谁编的?” “不是编的……” “你有啥证据?” “嗯……” 铭久说不出来——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有证据。” 不知何时,冬融已经来到众人跟前。 “吓我一跳!都弄干净了?”美玲盯着冬融头上的毛巾问。 “嗯。” “最大的那块也洗掉了?” “没洗掉,我把那几绺头发剪掉了。” “你早就应该那么办。”罗昊说。 第34章 美玲又给了他一脚:“你不是有条件吗,还心疼那点儿汽油钱?” 罗昊嘿嘿一笑,问冬融:“你刚才说你有证据,啥证据?” 冬融微微低下头,头顶的灯光立刻被遮住,脸上蒙了一层阴影。 “证据就是我爸。”她缓缓道。 “你爸?”罗昊显得有些惊讶。 铭久看了冬融一眼,手上的活儿并未停下。 只不过,三轮车上的油漆似乎越擦越模糊了。 美玲问:“你是说,你爸去世,是因为别人的‘咒怨’?” “嗯。” “他跟谁有仇吗?” “不清楚,但至少有一个人向他施加过咒怨。” “谁?” “我。” 在冬融的印象里,她爸是个忙碌的男人,仅此而已。 上幼儿园的时候,她总是全班第一个到,有时候比老师去的都早。没办法,她上的是机关幼儿园,离她爸的单位近,可是由于她爸经常要提前到单位忙工作,所以无论她爸多早出门,她都得跟着。 “为什么我非要上那个幼儿园呢?咱家跟前儿不是也有个幼儿园吗?” 小时候的冬融,经常这样问母亲。 “唉……”每次回答,母亲总是会先叹口气,“咱家跟前儿那个是民办的,费用高,而且那儿的条件也不比你这个幼儿园更好。” “那为什么非得让爸爸送我呢?你送不行吗?你上班又不像爸爸那么早。” “唉……”母亲又叹口气,“妈妈要送你的话,也得赶早。不然的话,妈妈上班就得绕一个大弯儿,容易迟到。” “迟到就迟到呗!” “迟到的话,该扣妈妈工资了。” “扣就扣呗!” “傻孩子,要是工资少了,给你买衣服和零食的机会就更少了。” 于是冬融只能继续跟着爸爸早早出门。提前沐浴晨光并未让她获得比同龄人更多的快乐,小朋友们嬉笑打闹的时候,她常常在一旁犯困。 假如晚上能够早点儿上床休息,倒也可以保证睡眠时间,可她总是很晚才离园。她爸经常忙得忘记接她——不止她和她妈,就连幼儿园老师也对此颇有怨言——即便按时接了她,也不会很早回家,她爸会把她带回单位,忙到很晚很晚。 “你都忙的什么呀?” 冬融记得她曾这样问过她爸。 “写材料啊。” 她爸一边答话,一边用两根食指不停地戳着键盘,每戳几下,便抬头朝电脑屏幕上看一眼。 当时她爸有位同事逗冬融,说你爸这种输入法叫“一指禅”。 现在想想,她爸总是起早贪晚,打字不够熟练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相比之下,他大概更擅长使用相机。冬融至今还记得他常念叨的那些专有名词,变焦、广角、光圈、景深,对各个品牌型号的相机更是如数家珍。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材料要写?” “因为……因为有需要啊。” “谁需要?” “很多人。上面的人需要了解下面的情况,下面的人需要听到上面的回音。” 几天之后,冬融在母亲的帮助下,用铅笔和彩纸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份“材料”,上面只有一句话: “爸爸,我希望你不工作,多陪陪我。” 然而她一直没能得到回音。 讲到这里,冬融的眼眶已经湿润。美玲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你爸走的时候,是在西岭村吧?我记得好像是我爸开车拉你和你妈去的。” “是西岭村。他在那儿挂职。” “唉……一晃十多年了。” 罗昊问:“咋没的?” 美玲看了一眼冬融。 “失足落水。”冬融说。 “因公殉职吗?” 冬融轻轻摇了摇头。 铭久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冬融的表情似笑似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做这样的表情。 罗昊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美玲打断:“你觉得这和你有关?” 冬融点点头:“那时候我气他不陪我,就知道忙工作,所以有过‘他再也别回来了’这样的想法。有时候别人问我,‘你爸呢?’我会说,‘我没爸。’” “可你并不希望他真有事啊。” “但是……”冬融望向铭久,“按照他刚才说的,我的那些想法,不也算是对我爸这条生命的否定吗?” “算吗?”美玲和罗昊一齐问铭久。 铭久挨个儿看了看三人的表情,然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静默之后,美玲笑道:“算个屁,净瞎扯。” 铭久刚要辩解,美玲又对冬融道:“这咒怨要真好使,你应该把老齐、老齐他媳妇儿,还有打你、朝你泼油漆那帮人全都施上咒怨。” 没等铭久反应过来,罗昊立刻道:“就她自己的话,要等七年呢!” “傻呀,咱们不会帮她呀?算上这大哥就四个人了,再找仨人儿不就结了?” “哪那么容易找……再说,无冤无仇的,我凭什么朝那些人施怨?” “嘿你这话说的,他们不是欺负我俩了吗?你不心疼我?” “心疼倒是心疼,有机会我肯定替你报仇,问题是,犯不上咒人家死啊……” 美玲气得又踢了罗昊一脚。 第35章 “昊哥说的对,”冬融说,“不应该咒人家。” 美玲把水泥地面跺得啪啪响:“你咋这么窝囊?挨欺负了就自己憋屈着啊?” “不怨人家,都是我自找的,我活该。” 两行清泪从冬融的眼角滑落,美玲顿时消气,走过去把冬融拥进怀里。 看来,开展新业务的希望还是不大啊,铭久暗想。 四人离开仓库时,天色已经发亮。原本他们可以再早点儿离开,但因为冬融舍不得将那些只有外壳被油漆污染的椰青丢掉,所以铭久和罗昊将三轮车上的油漆大致清理干净后,又帮冬融和美玲把那些椰青的果肉和果汁取了出来。 “我请你们吃早餐吧。”冬融说。 美玲摆摆手:“吃个屁,我得回家睡觉了,今晚请我们吃宵夜吧。” “行,”冬融晃了晃装着椰肉和椰汁的袋子,“我给你们做椰子鸡吧。” 罗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美玲照着他后背擂了一拳。 铭久一头雾水,但他隐约记得,他曾在公交车上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四人走到冬融家楼下。 “路上小心。”冬融说。 “等你进屋了我们再走。”美玲说。 冬融转身上楼,两步之后又退了回来。 “谢谢你。”她对铭久说。 “啊……不客气。” “哎,”冬融走后,美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儿看着铭久,“你真的只是觉得她可怜?” 冬融轻轻关上家门,刚要换鞋,却发现母亲从卧室里摸索着走了出来。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袋子,跑过去扶住母亲。 “又这么晚才回来啊。”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抽动着鼻子:“怎么这么大汽油味儿啊?” “哦……美玲她对象的摩托车漏油,蹭衣服上了。” 冬融轻车熟路地撒了个小谎,心想,盲人的嗅觉果然无法用洗发水糊弄。 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母亲空洞的两眼渐渐转向窗口,表情欲言又止。 “怎么了?”冬融问。 “好像……好像你爸回来了。” 冬融觉得,这应该是她爸去世后,母亲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想,根本就不可能。 “我先和美玲他们打个招呼。” 冬融一边说,一边开了窗。 “我到家了,拜拜。” “拜拜。” 美玲和罗昊坐上摩托车,朝冬融和铭久摆了摆手,先走了。 “拜拜。”铭久也准备离开。 “拜拜。” 冬融缩回身,刚要关窗,母亲却忽然扑到跟前,一脸惊惶: “刚才是谁说话?是谁?是不是你爸?” 第16章 母亲(上) “不好意思,让你折腾这一趟”。 进门之前,冬融再次向铭久致歉。 “没什么。” 尽管并不能完全理解冬融母亲坚持要见自己的理由,但他不排斥帮冬融这个小忙。 冬融刚要用钥匙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衣着素净、形貌枯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内,蒙着灰翳的眼睛直视着铭久。 冬融连忙介绍:“这就是我妈。妈,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位大哥。”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冬融告诉铭久:“她看不见你,但是能感觉到。” “哦……您好。”铭久朝女人打招呼。 只一瞬间,女人努力保持着的镇静便溃散开来。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手也开始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冬融连忙过去扶住她。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女人朝着冬融喃喃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冬融皱皱眉头:“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走的时候,你还小。” “都十三了,还小?”冬融用力将母亲的身体扶稳,然后向铭久解释道: “她觉得你的声音和我爸的很像。” “不……不是很像,”女人的激动难以自抑,“那就是你爸的声音……” “怎么可能!”冬融似乎有些生气。 女人止住眼泪,问铭久:“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摸摸你?” “妈——”冬融的表情更加不快。 然而女人还是坚定地朝铭久伸出了双手。 铭久看了看这娘俩儿,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抬起右手。 刚一摸到铭久粗糙的手背,女人的手立刻往回缩了一下。随后,她再次将手伸出,将铭久的手牢牢握住。 当她抚过铭久手掌上的老茧之后,脸上的期待开始渐渐退却。 “妈——”冬融低声催促道。 可是女人似乎仍不死心,她忽然松开铭久的手,顺着铭久的两臂双肩一路摸索上去,最后一把捧住了铭久的脸。 “妈,你别这样……” 冬融的脸颊涨得通红,她试图阻拦,却终究没拗过母亲。 铭久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瘦长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移。那些手指没有任何气味,也没有任何温度,却让铭久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仔仔细细摸过铭久的五官后,女人的两手一下子垂了下来。 “对不起……” 她瘫在冬融的怀里,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第36章 “我就说嘛!” 冬融埋怨过母亲,又连连向铭久道歉。 “啊……没什么,别介意。” 铭久一开口,女人的泪水又开始止不住地流。 她问铭久:“你……你是不是认识我爱人?他叫冬柏。” “不认识。”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 铭久从冬融家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走在又脏又破的砖石路上,松动的砖块不时发出声响,两只流浪猫警惕地看着他走远,这才重新钻进垃圾箱。 铭久注意到,不过三四小时的光景,街边的大排档便全部换成了早点摊,烟火气再次升腾起来,形形色色的人类又投入到新一天的忙碌中。 刚刚过去的一天里,虽然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忙了不少事,却没办成哪怕一单业务,这样的效率,实在是太低啦。 正这样边走边想的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蘑菇头女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总算碰到你啦!”女孩说。 “哦哦……是您啊……” 原来是曾有过一次合作的恶欲死神苏萼。与铭久不同,她的衣着随季节做了变化,宽松的t恤被肥大的连帽衫取代,只是衣服正面同样印着卡通动物形象。 苏萼问:“你还记得我?” “当然。” 铭久心想,我怎么会忘呢?我认识的所有死神里,就属您的性子最慢了。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当然不是,只是没有太多业务。” “现在也没有?” “没有。” 铭久之所以回答得这样干脆,是怕像上次一样,被苏萼缠着讲故事,那样的话会很耽误时间。 可苏萼似乎并无此意。 “要不要尝尝这个炸糕?” 苏萼捧起手中纸袋,露出两个圆鼓鼓的炸糕,深棕色的外壳上泛着油的光泽。 “不了。” 铭久摆摆手。他觉得苏萼也多此一举。 苏萼不再客气,立刻捏起一个炸糕咬了一口,发出干脆的“咔嚓”声。 “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苏萼看着被咬过的炸糕嘀咕道,“那另一个就是红糖花生的了。” 铭久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想尽快离开。他不希望今天依然无法取得工作进展。 “那么,我先……” “你不是没有业务要忙吗?”苏萼嚼着炸糕问道,她脸上沾了一粒油渣。 “呃……就因为没有,所以才要去找业务嘛。” “哦。”苏萼慢吞吞地将嘴里的炸糕咽下。 “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聊。” 铭久抬腿便要离开,却被苏萼叫住。 “我这里倒是有一单业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业务?” “嗯……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我们去那边坐下说吧。那家粥铺看起来不错。” 两个小时后,城南某职工住宅小区,8号楼,601室。 近两年因儿子被害而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的南萍一把将手机扣在桌上,随即用两手死死按住,仿佛只要松一点点力气,那些恶毒的话语便会像蛇一样,一条接一条地从手机屏幕和桌面的夹缝中钻出来,再度朝她吐出黑色的信子。 卫生间传来一声欢快的提示音,床单洗好了。她望着阳台窗口柔和的阳光,心里的愤恨和厌恶感稍稍减轻。她决定先把床单晾上,借此平复一下心情,等忙完之后,再给手机里的那些话截个屏。 她走进卫生间,先关闭了洗衣机的电源,然后拉开滚筒盖,将床单一点点拽出,放在一个干净的大号洗衣盆里,随后端着洗衣盆进了阳台。 升降晾衣架高悬在头顶,她叹了口气,嘲笑自己总是忘记晾衣架已经坏掉、无法顺利升降的事实。 一个家,总该有一个男人的,可以不必是成年的男人,但必须是成熟的男人,如果实在没有,家里的女人便要分饰两角,顶上这个空缺。自从丈夫去世后,二十多年来,南萍一直都是既当妈又当爸,无论细活重活都一肩承担。正是由于她的努力和坚韧,这个家才未因丈夫的过早离去而减少安全和温暖。 不过,再坚强再勤快的女人,再怎么把自己当男人使的女人,也难免有短板。 南萍的短板就是修理。简单一点儿、浅显一点儿的,比如换螺丝、紧螺母、更换水管阀门之类的,她都没问题;稍微复杂一点儿,明面儿上看不出门道儿的,比如晾衣架无法升降这种,她就没辙了。对她而言,把一个满罐的煤气罐从一楼折腾上来,都比修晾衣架容易。 “这种事儿本来就应该男人做。” 从前儿子一良在家时,总会这样说。 她知道儿子心疼她,有时候却故意逗儿子: “为什么呢?” “因为男人在这方面的天赋相对更多一些。” “这样啊,那要不你来试试?” 每当这时,一良白净的脸庞便会立刻羞红,并为自己开脱: “儿子随妈,我也不擅长修理……” “有道理。不过,那些擅长修理的男人,他们又是随谁呢?” “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所有男人都擅长修理。” 就算一良擅长,南萍也不舍得让他修理。这些事都是小事,学习才是大事,像一良这样家境一般、父辈又没有门路的孩子,努力学习才是唯一出路。 第37章 南萍放下洗衣盆,回屋搬了一把椅子。随后,她把卷成麻花状的床单轻轻解开,找出相邻的两角,对折,提起。 在学业上,儿子确实没有让她失望,不仅考上了位于a市的名牌大学、年年拿奖学金,还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从就读专业的前景来看,儿子将来找一份保障其安身成家的工作绝对轻而易举。 “将来如果我真的落在大城市,妈你会去吗?” 记得有一次,也是正要晾衣服的时候,儿子曾这样问她。 “嗯……你希望我去吗?” 当时她一边把衣服抖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 “当然了!” “到时候我就成老太太了,不嫌我烦?” 说完她笑,笑儿子的回答,也笑自己的忘性——她又忘记晾衣架降不下来了。 儿子一脸不快地搬了椅子来,从她手里抢过衣物,站了上去。 “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儿子说。 “净说傻话!” 她瞪起两眼,心里却无比的甜。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南萍缓缓站上椅子,踮起脚尖,吃力地将床单拖到晾杆上,展开。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金色的阳光和蓝天立刻模糊成一片。 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带她去大城市,再也不能帮他晾衣服和床单。 望着敞开的窗口,南萍又一次想到了死。 跳下去,跳下去吧,耳畔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告诉她,儿子不在了,她在这世上便再无牵挂,与其在悲伤中挣扎,倒不如早日和儿子重逢于地下。 是啊,我干嘛要在这不公平的人世间继续挣扎呢?我干嘛要和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继续纠缠呢?再怎样一良都回不来了,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客厅忽然传来稍有间隔的嗡嗡声,南萍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扣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在振动。 她还知道,准又是那些畜生。 那些不知羞耻、颠倒黑白、爱吃人血馒头的畜生。 可她又能把那些畜生怎么样呢?就算诉诸法律,揪住为首的那几个,他们照样会卷土重来。她不是斗不过,而是斗不完那些畜生。 振动声响个不停,仿佛催命。 她索性横下心来,把一只脚迈上窗台,俯过身去,把头伸出窗口。 风不大,却很凉爽,给人以超脱的快感。 就这样跳下去的话,似乎也是一件快事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一串眼泪顺着鼻尖滑落,在风的干扰下斜斜地坠了下去,掉在一丛花白的头发里。 南萍下意识地缩了下头,再向下看时,却和正站在一楼窗外的两人对上了眼。 花白头发属于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一个顶着蘑菇头的矮胖女孩。 第17章 母亲(下) 两小时前,粥铺老板找零时,给了苏萼一枚硬币,于是铭久就用这枚硬币,帮自己决定新业务到底要从哪一边开展。 结果是反面,反面代表南萍这边。 与上一单业务中的“反面”冬融不同,南萍在被人咒怨的同时,也向对方施加了咒怨。双方咒怨的时长也基本相当,都已延续到第三个自然年。 向南萍施怨、同时又被南萍施怨的那个人,名叫沈煦。 施受双方相互咒怨,倒也不足为奇,铭久此前的业务里已有高木和陈鲁这对先例。不过,当时的高木和陈鲁是同时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南萍和沈煦则都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你确定要听这枚硬币的意见吗?” 硬币振动的声音彻底停下来后,苏萼问铭久。 “嗯……确定。” “我总觉得从沈煦那边开展会更容易一些。” “也许吧,但既然已经说好让硬币帮我决定,就按这个结果来好了。” “好吧,既然已经说好让你参与这单业务,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好了。” “说来,您是怎么知道有这单业务的?” “这个嘛……” 事情还要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南萍的儿子一良刚读完研究生的第一年,不久便在一次校内活动中认识了比他小五岁的沈煦。沈煦长相姣好,性格也很外向。在一良面前,她一口一个学长,热情主动,落落大方。时间一长,平时女生缘很一般的一良便不免春心荡漾。沈煦似乎也怀着同样的好感,时不时地对一良嘘寒问暖,一有空便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相处了一个多月,一良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于是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向沈煦表白了爱意。 正是从这一天起,他成了沈煦的奴隶。 其实沈煦从没有明确表示要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是他一厢情愿地把对方的暧昧理解成了羞涩,完全没有看穿对方的心计。 没过多久,曾经那个小鸟依人的学妹便像变了个人一样,对他颐指气使,还常常向他提出无理要求。时间久了,一良自然会感到疲惫和不快,也对沈煦是否想与自己真心相处、长久相处产生过怀疑,但或许是太缺乏情感经验,加之心善近乎脆弱的缘故,他始终无法狠心中断这场爱恋。 何况沈煦颇有手段,擒和纵的时机掌握得好,冷和热的分寸拿捏得妙,因此一良非但无法脱身,还被她耍得团团转。 第38章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几个月后,一良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 铭久问苏萼:“他的死,是因为咒怨吗?” “不是,是因为恶欲。” “只是因为恶欲?” “难道没有你们,我们就不能开展业务了吗?” “当然不是……啊,这么说……” “没错,是我让他死的。” 南萍望着茶几对面的两人,心里仍存有疑虑。本来她没打算让他们进自己家,最终卸下提防完全是因为那个蘑菇头女孩的一句话—— “我们想为一良哥报仇。” 南萍又打量了一下两人,衣领上没夹麦克风,手里也没有录音和摄像工具,不像是记者,更不像是为蹭流量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良自媒体(这几年她常和这类人打交道)。要说是律师之类的——虽说那男的看上去挺稳重,但那女孩的穿着太过随意,以南萍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法律工作者不会是这样的打扮。 南萍问苏萼:“你真的是一良的同学?” “严格地说,是校友,因为我比一良哥低两届。” 苏萼手里有一良的详细资料,因此和南萍聊起一良在校往事完全不是问题。 于是南萍稍稍松懈下来,转而问起铭久: “那位是……” 铭久和南萍的目光刚一交汇,他便立刻低下头去。 苏萼看了铭久一眼,特意加重了语气:“他的情况,和您有些相似。” “和我?” 在决定近距离接触南萍之后,苏萼便立刻为自己和铭久设计了两个最合适的身份——她是一良的学妹,不仅因为她熟悉一良的情况,也因为她的外在形象;而铭久则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形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样更能赢得南萍的信任。 “可……这么短的时间,如果我记不住细节,说漏了怎么办?” 铭久对此颇有顾虑。 “你不用说太多话。提到你的时候,你只要低下头,做出心情沉重的样子就行,其他话由我来说。” 此刻的铭久便依计而行,一脸沉痛——他还不知道,相比微笑,他更适合做这样的表情。 与此同时,苏萼用一个杜撰出来的女大学生为救室友李代桃僵、室友却忘恩负义的故事,成功激起了南萍的痛苦回忆。 三年前的一天深夜,沈煦开车带一良来到a市一栋豪华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沈煦的家境极好,因她不喜欢住集体宿舍,又嫌学校周边荒凉,家里便为她在繁华地段租了这套公寓。由于此处与学校相距甚远,沈煦又格外排斥公共交通工具,一向宠溺她的母亲于是再出大手笔,给她买了一辆轿跑。 这不是一良第一次坐沈煦的车,却是第一次被邀请去沈煦租住的公寓,这让他心里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憧憬。下车时,沈煦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他整个人都像酥掉了一样,浑身轻飘飘的。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未注意到当时沈煦正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露出了极不自然的表情。 停车位置与电梯间有些距离,一良因腿脚变软,走得很慢,沈煦似乎也并不着急,眼睛不停地扫视着身后和两边。 就在这时,电梯间里探出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 沈煦立刻停住,差点儿把一良拽了一个跟头。 他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沈煦,与此同时,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人已经从电梯间里闪出,朝着两人加快了脚步。 沈煦将一良一把推了出去,自己则尖叫着奔向身后的轿跑。 一良被推了个踉跄,大脑一片迷茫。这时鸭舌帽急促的脚步声逼到近前,他匆忙起身,眼前却刺来一道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良下意识地用手阻住了那道寒光。痛感随即袭来,他发现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漓。 “你要干什么?” 他盯着鸭舌帽下那张青涩中带着偏执的男人的脸,声音中透着震惊和恐惧。 “杀了你,还有那个骚货。” 对方恶狠狠道,同时猛地将刀抽回,再次捅向一良。 这次一良侥幸闪过。对方却因为用力过猛,撞到停车场的一根柱子,不仅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的手似乎也受了些伤。 身后传来车门声,看到惊慌失措的沈煦正在上车,一良急忙跑了过去。 然而,沈煦上车后,却立刻将车门锁上,无论一良如何拉拽、拍打,沈煦就是不肯开锁。 “你给我起开,快起开!你他妈傻逼呀?” 她一边驱赶一良,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启动键。 有那么一瞬间,一良真的顺从地松开了门把手,然而一看到门把手上的血迹,他立刻又被恐惧攫住,重新握住门把手,苦苦哀求。 在这个空旷而又寂静、如同迷宫一般的停车场,上车,或许是他此时唯一的脱身机会。 然而沈煦却猛地一脚油门,将一良重重地甩翻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还没等一良挣扎着爬起来,鸭舌帽便扑到他身上,将尖刀反复刺进他的后心、肋下,然后割开了他的喉咙…… 南萍紧闭双眼,回忆将她心底那条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进一步撕裂。 那一晚,在警方的围捕下,走投无路的凶手挥刀自尽。经查,凶手名为东峻,与沈煦是同乡,二人曾为男女朋友关系,是沈煦在两人分赴异地求学后,单方面结束了这段恋情。此后东峻多次纠缠沈煦,希望复合,均遭拒绝,而在沈煦亲口承认自己已有新男友之后,被怨妒冲昏头脑的东峻便动了杀心。 第39章 调查期间,南萍无意中了解到,案发当晚,沈煦早就知道东峻已到a市,且极有可能向她施加报复,因此才找一良作伴,并刻意隐瞒了潜在的危险;而案发现场附近一辆私家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则清晰记录下了沈煦用一良作挡箭牌,而后无视一良求救、独自逃生的全部过程。 也就是说,虽然直接行凶的是东峻,但若不是沈煦,一良断然不会送命。 这之后,在热心律师的帮助下,南萍以侵害一良生命权的名义,向沈煦提起诉讼,也由此开启了比面对儿子死亡更为艰难的历程。 “沈煦的母亲——是叫桂华吧?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听说她在这次事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苏萼一边将话题深入,一边观察南萍的反应。 “对,桂华。你如果和她打过交道,便会明白为什么沈煦是那个样子。” 南萍还不知道,苏萼虽然并未和桂华接触过,却早就对她有所了解。 早在三年前,沈煦在一良被害案中扮演的角色便曝光于天下,加上她后来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悔愧之意,还对一良的人格加以诋毁,更时常对南萍以言语相激,因此饱受口诛笔伐。漫天的唾骂声中,称沈煦应为一良抵命者大有人在,然而无论是从“咒怨”还是“恶欲”的角度,死神们都暂时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她有一个无条件地、“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的人——她的母亲桂华。 这正是苏萼带铭久来南萍家的原因。如果要为沈煦执行死亡,就必须先去除桂华这个障碍;而要为桂华执行死亡,从苏萼和铭久的角度来讲,则必须先让桂华达到“恶欲”或者“咒怨”方面的必要条件。她想从南萍这里了解更多有关桂华的信息。 “同为母亲,我虽然能理解她想要保护女儿的心情,但是我没法理解她的所做所为,简直没有人性。” 南萍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又开始连续振动。 她顺势拿起手机,草草翻看过后,将手机递给苏萼。 “这些人就是她雇的,一天到晚给我发这些恐吓和侮辱信息。” 苏萼仔细看过那些信息,用词确实恶毒,简直不堪入目。 “我刚才在楼道里也看见了类似内容的涂鸦。”苏萼说。 “也是那些人干的。他们就像苍蝇一样,时不时飞来恶心你一下,赶走了又回来,拍死一个又冒出一个。” “可您能拍死苍蝇,却不能拍死那些人。” “是啊……”南萍攥紧了双拳。 “您说这些人是桂华雇的,有证据吗?” “前两天有个人在网上爆料,说桂华雇他抹黑我、给我发骚扰信息,但是那人把缺德事儿干完,谈好的报酬桂华却没及时兑现,所以那人就把她给曝光了。” “居然有这种事儿,我还没注意到。” “现在网上已经看不到这个证据了。无论是视频、截图还是文字,凡是跟这次爆料有关的内容都被删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定是桂华花钱把这事儿给压住了。” “太可恨了!” “有时候我觉得,桂华比沈煦还可恨。” “您一个人和这么多坏人对抗,太辛苦了。” “是啊,”南萍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有点儿坚持不下去了……” “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直闷声不吭的铭久忽然开了口。 苏萼侧过头看着铭久,对他的自作主张颇感意外。 “您一定要坚持下去,再难也要坚持下去。”铭久说。 南萍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忠厚的男人,与他对视良久。 “您女儿的事儿……结束了吗?”南萍问。 “还、还没有……” 铭久支支吾吾道。他不确定这样回答是否会和苏萼预设的说辞冲突。 好在南萍没有继续追问事件进展,而是问他: “您能坚持到今天,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吧?” “呃……是很辛苦。” “父母为孩子辛苦是应该的。可是……无论再怎么坚持,孩子终究没法儿再回到咱们身边了……” 双方一时陷入沉默。 “其实……” 苏萼瞅准时机开了口,她想将话题再度引向桂华,毕竟那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然而铭久却一反常态,再度插话: “即便她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依然是她的父亲。” 双方又一次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南萍才终于噙着热泪开了口: “您说的很对。” 苏萼连忙抓住机会:“咱们一起努力,一定要让那些颠倒是非、丧尽天良的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否则一良哥死不瞑目。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好人多,咱们一定能赢的!” “好,我一定……”南萍泣不成声。 一阵穿堂风吹过,才晾上不久的床单忽然从晾衣架上滑了下来。 “我帮您。”苏萼起身。 “不,不用。” 南萍将苏萼按在沙发上,独自走进阳台。 “你刚才干嘛插话?”苏萼低声问铭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 “幸好没坏事。” “那接下来……” “接下来我们再搜集一些桂华的劣迹,然后放到网上,引导更多人向她施加咒怨。” 第40章 “如果没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的话,一旦施怨者达到七人,就可以为她执行死亡了。” “嗯,然后就是沈煦。我相当于为你联系了两单业务。” “是啊,选‘反面’是正确的。” “是我的硬币替你做了正确选择。” 正说着,阳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两人起身望去,阳台上并无人影,晾衣架上的床单被风鼓起,露出了空洞的窗口。 第18章 疑惑 “快走!” 苏萼拉住想要进阳台看个究竟的铭久,然后迅速抓起自己的双肩包,来到入户门前,贴着猫眼向外查看。 楼道里没有任何动静。苏萼用纸巾垫着,轻轻打开门锁,带铭久悄无声息地出了南萍家。 楼门外已经聚起了围观群众,但都是远远地朝这边看,没有人敢近前。 因为南萍的死状太过凄惨。 “这下不太好办啊……” 铭久透过楼宇门的小窗望着远处围观的人群,那些人就像站成了一个包围圈一样,楼宇门也被围在其中。此刻,无论多不起眼的人从楼里出去,都会立刻引起围观者的注意。 可就这样一直站在楼门口,似乎也不是办法。总有人会进出,一旦看见他俩,便难免会在意,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 “我看见一个穿西装的高个儿男人,还有一个又矮又胖的蘑菇头女孩……” “我敢肯定,他们绝对不是这里的住户……” “我觉得他们有点儿可疑……” 警察调查时,也许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死神界的成员虽然必须要与人类打交道,但给人类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铭久正束手无策间,苏萼忽然向身后一指。 “去那儿看看。” 此前铭久并未注意到,竟还有一段楼梯通往地下。 两人拾级而下。地下有一段狭窄幽暗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斑驳的木门或铁门。门上方的标牌虽沾满灰尘,字迹倒也依稀可辨。铭久推断,这应该是与楼内住户一一对应的小仓库。 苏萼沿着地下走廊一路向前,铭久紧随其后,两人很快有了意外发现。 走廊竟一直通到相邻单元,中间并无阻隔。 于是两人便从相邻单元出了这栋住宅楼,几乎是贴着围观群众的后脑勺跳出了“包围圈”。 “运气不错。”苏萼庆幸道。 铭久的心思则仍停留在南萍身上:“明明说要继续坚持的,怎么突然又……” 苏萼瞟了他一眼:“你以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你是说……” 苏萼没说话,却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铭久顺着苏萼示意的方向看去,两个身影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身形细得像竹竿儿,九分裤的裤脚下露出雪白的脚踝。 原来是霍来。 霍来一如既往,面色阴郁。旁边那人则与他完全不同,笑容极其灿烂。 “真巧,在这儿又碰见了。”成杰说。 “是啊,真巧。”铭久说。 两人自秀水街分别至今,还不到一整天。 “你挺忙的嘛,”成杰说,“早上都没去公司签到。” “嗯……可惜从昨天到现在,一单也没做成。” “一单也没做成?不可能吧?” “确实是一单也没做成。” “唔……”成杰的微笑中现出一丝得意,“我刚刚完成了第四单。” “这么多?” 一阵警笛声从身后传来,铭久回过头,一辆警车正驶近南萍家楼下。 铭久猛然醒悟:“你是说……” “你才反应过来啊?对,就是我给她执行死亡的。”成杰说。 霍来轻轻咳了一声。 成杰连忙改口:“是我请霍来大人为她执行死亡的。” “怪不得……”铭久嘀咕道。 成杰问:“怎么,你也想做她这单来着?” “嗯,不过是以她为施怨者。” 这时霍来看了看手表:“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说罢即冷着脸转身离开,对那三人根本没拿正眼瞧。 成杰看着霍来走远,然后对铭久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工作方法有问题,有简单的不做,专挑难的干。” “也许吧。”铭久说。 似乎是觉得铭久的反应太过平淡,成杰继续说道: “沈煦那边毕竟有她妈这面暂时性的‘免死金牌’,南萍这边则是寡妇一个,没人疼也没人爱,你直接把她当受怨者多简单啊。你看我,直接联系沈煦那边的水军,给南萍编点儿新的黑料,稍微一煽动,那些无知的人类就化身为所谓的正义使者,争着抢着给她施加咒怨。从接单到现在,一个来小时就全搞定了。” “还是你有办法。” “这才哪儿到哪儿,还大有提升空间。” 成杰嘴上虽这么说,表情却更加得意。 与成杰分别后,苏萼和铭久聊起了成杰。铭久说成杰业务能力强,而且很有想法,有朝一日必将成为咒怨执事中的佼佼者。苏萼却不以为然。 “他只会耍小聪明而已。”苏萼说。 “是吗?这我倒没出来。” 第41章 “你记不记得,刚才你发现他的‘第四单’就是南萍之后,他是怎么说的?” “您指哪句话?” “他是不是问你,‘你也想做她这单来着’?” “嗯……好像是。” “乍一听,好像他事先并不知道你在做这单业务,可后来他得意忘形,说他从接单到为南萍执行完死亡,只用了一个来小时——这不就矛盾了么?” “哦……” 铭久这才想起,他与苏萼确定做这单业务后,便立刻联系了当值的统计执事,那时距现在已经将近三个小时,考虑到咒怨统计系统一向详尽的信息显示风格,一个来小时之前才接单的成杰,很难看不到自己业务中的受怨者南萍,已被铭久作为施怨者来发展。 “或许他一时大意,或者是注意到之后又忘了吧。”铭久说。 “我觉得不大可能。” “那也无所谓。谁让他工作效率更高呢?” “那他也不该装糊涂。抢业务又不违规,抢都抢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大家都是为死神界服务,本来也不存在谁抢谁的业务。” “你倒是想得很开嘛。” “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的同事们可能不会这样想,至少不会都这样想。” “不可能吧?我们又不像人类,有那么多欲望。” “理论上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死神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铭久看着苏萼:“哪里不一样了?” 苏萼绷着脸,目视远方:“以前不会有成杰那样的执事。” “是吗……可我觉得他很好啊,一名出色的咒怨执事,不就该那个样子吗?” 苏萼收回目光,盯着铭久:“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吗?” “呃……不知道。” 苏萼忽然缓和了脸色,朝前一指: “等到了前面那家甜品店,我再慢慢给你讲。” 几个星期之后。 尽管效率仍然不算高,但铭久的业务量始终稳定,办结率也有明显提升。 这段时间里,铭久也算见识了人间百态。 比如有一单业务里,被执行死亡的是一名退休警察,他在职期间曾制造过一起冤案。虽然他似乎并非有意为之,却让一个无辜的男人身陷牢狱,不仅蒙冤受辱,还因此妻离子散。尽管真相大白后,蒙冤者接受了办案警察的诚恳道歉,也获得了高额的金钱赔偿,并彻底洗刷了污名,但他失去的青春、亲情、友情却永远无法得到弥补,他在牢狱中所经受的身心创伤也永远无法平复。他因此恨透了那位警察。他始终无法真正原谅那警察。每当伤痛发作,他便向那警察施加咒怨,如此一晃七年。 当铭久联系霍来以“误食”的方式为那位警察执行死亡之后,蒙冤者得知警察是误服药物、在睡梦中去世,竟说了这样一句话: “睡着觉就死了,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还有一单是学生向老师施怨。该老师是贫苦出身,坚信努力学习才是改变人生的唯一途径,所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他认为学生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与学习无关的事绝对不能干,一点儿都不能干。 多年前,这位老师在某中学任教时,班里有一位学生很聪明,也很要强,却偏偏没生在一个好家庭。某天学生的父母离异,各寻新欢,谁都不要他。学生突遭至亲背叛,便自暴自弃,学也不上,整日和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偶尔为了填饱肚子,也会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倘若不是那位老师,这位学生恐怕会一直跌向人生谷底。那老师知道他是棵好苗子,放弃可惜,于是亲自蹬着自行车,跑遍市内的“三室一厅”,最后在一间录像厅里,把刚刚染了黄毛的学生从小流氓堆儿里薅回了家。后来学生在老师的养育和约束下,学业终成,而后立业成家,这段师生情缘亦被外人传为佳话。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代的变化,学生当年被压抑住的个性开始渐渐觉醒。 看到当年一起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小流氓们非但没从不良少年长成不良中年,和他一样有业有家,而且一个比一个过得轻松、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对比之下,自己虽然工作稳定,但工资不高,社会地位也很有限,还被单位里的种种制度和规则束缚着,每当想起这些,他就不免烦躁。 “要是当年我没有跟老师回去……”有时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看到初恋女友两次嫁人,却没能收获一段幸福的婚姻,他无比痛心。虽然女友始终是他心中至爱,女友也仍对他有情,但毕竟他已有家小,旧梦难以重温。 “假如不是当年老师以妨碍学业的名义棒打鸳鸯……”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至于他叛逆期时,老师对他的每一句责骂、每一下踢打,他也时常能够忆起。他还记得老师的亲生儿子当年同样叛逆,却并未遭受同等待遇。 久而久之,他心底的遗憾渐渐变成了埋怨。 老师上了年纪后爱磨叨,也常常居功自傲。 人前人后,他总是提起学生:“要不是我,哪有他的今天啊?” 每当老师往事重提,便不免揭开学生刻意深埋的记忆,包括父母将他抛弃。 如此一来,学生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了老师,逢年过节探望,也不如从前亲密。 第42章 于是老师又常在人前人后唠叨:“现在的人,都不知道感恩哪!” 久而久之,学生心底的埋怨就渐渐成了咒怨。 无法否认,那位老师的确改变了这位学生的人生轨迹,但这种改变到底是好是坏、好处多还是坏处多,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有资格评说。 不过,当那位老师骤然离世时,这位学生还是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悲伤。 顺带一提,那位老师,死于见义勇为。 并不是所有业务都得以顺利完成,有一位瘫痪在床的老头儿,虽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却没有一个不把他当作累赘。他老伴也嫌他累赘,一天到晚骂他事儿多,让自己陪着活受罪。也不怪大家埋怨,这老头儿的确能折腾人,有人给喂饭,有人给擦洗,方方面面都被照顾得很好,却还见不得人闲。躺在床上时,他要坐轮椅;坐进轮椅时,他又想上床,于是照看他的人每五分钟就要抱着他在床和轮椅之间打一个来回。晚上也是如此,因为他一天到晚都不怎么睡。如果不由着他,他就叫唤,没完没了地叫唤,直到有人肯顺着他才算完。 如此一来,不要说老伴和儿女们受不了,就连那些比一般人都有耐心、有体力的护工也不愿意伺候他,给多少钱都不伺候。 其实,这老头儿年轻时一样让家人们操心。那时候他虽然头脑清醒,身体强健,却总是在外招灾惹祸,让家里的老老少少成天提心吊胆。或许从那时候起,针对他的咒怨就已经开始了。 可是,直到他老伴都去世了,他还依然活得好好的。 只因这世间还有一个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人,哪怕众叛亲离,这个人对他的珍爱都始终如一。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按说见得多了,铭久应该更加见怪不怪才对,可是恰恰相反,见得越多,他越有疑惑。 那天,苏萼给他讲了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的由来——据说是众神之长为了化解人间仇怨,才让死神界的主神单独培养了这两个群体。只是时至今日,这两个群体的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众神之长的预期。 可似乎无论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们怎样努力,人间的咒怨都只增不减。 “到底是人间的咒怨太多,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的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还是因为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太多,人间的咒怨才随之增多了呢?” 常常是在为某位受怨者执行完死亡之后,铭久便冒出这样的念头。 第19章 庸医 秋深露重,到k市中心医院就诊的人明显多过以往,门诊窗口从早到晚排着长队,随处可见的自助挂号机也无法缓解挂号员们的压力。 一个天色阴沉的上午,铭久装成慢病患者,由苏萼引着,骗过导医护士,到挂号机前虚晃一下,然后便上了门诊楼的三楼。 眼科共三个诊室,1至3号诊室沿着走廊,由里向外一字排开。铭久和苏萼刚刚看过3号诊室门口的医生名牌,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走廊最深处的1号诊室门忽然被拉开,在墙壁上撞出阵阵回响。 “走走走,赶紧走!别耽误其他患者的时间!” 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身上的白大褂和他的脸一样又黄又皱。 “您生什么气啊,这不是跟您商量嘛……” 诊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铭久和苏萼探身望去,一个衣着贵气的女人正慢悠悠地朝门口踱来。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太太坐在她身后的圆凳上,怀里抱着个戴着眼罩的小男孩。 “跟我商量?谁跟我商量?你吗?你凭什么跟我商量,你是医生吗?” 一连串的问句噎得女人几乎无法张口,小老头儿情绪稍平,便伸出两根指头: “我再说最后一遍,你就两条道儿可选,一,让他做手术;二,让他当个瞎子。我的建议是选一,你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你是他监护人,你有替他做选择的权利,也有替他承担后果的责任。” “哎呀,孩子还小,我怕……” “怕什么,怕他疼?” “怕他有心理阴影。” 小老头儿的火气立刻又窜了上来: “走,赶紧走!这么多毛病,我可没法儿伺候!” “就没有保守一点儿的治疗方案吗?” “别在这儿跟我废话,你有时间我还没时间呢!下一个——33号!” 出了诊室,女人对一脸担忧的老太太说: “没事儿,甭听他的。他就是吓唬咱,想让咱多花钱。一会儿我找找我同学,回头上省城,找个大医院的专家再给看看。” 没等老太太吭声,怀里的孩子便赖唧唧地叫唤道:“我不要做手术……” “谁说咱要做手术?咱可不做。谁要敢让咱做,姥姥就揍他。” 三人离开后,铭久和苏萼走近1号诊室的门口。 陶仁,主任医师,眼科学术带头人,拥有三十年以上的临床治疗经验,尤其擅长…… 门口的医生名牌上如是写道,旁边是一张小老头儿的照片。 “是他吧?”苏萼问。 “是他。” 铭久晃了晃手里的平板设备。刚才苏萼聚精会神地听陶仁嚷嚷的时候,铭久已经十分隐蔽地完成了偷拍和信息比对。 “不过我有个问题。”他说。 “什么?” 第43章 “他为什么总是这副表情?” “不知道,”苏萼看着门口照片上那张刻薄的脸,“有些人类就是不会笑。” “我猜他应该很难被其他人类喜欢吧?” 没等苏萼回应,门内又传来了陶仁的嚷嚷声。 “你是干什么吃的?这错儿都犯两回了还不长记性,你那是猪脑袋啊?”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跟你们护士长说,以后我这儿不用你!”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便从诊室里闪出,差点儿撞到铭久怀里。 护士没看铭久,只是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隔着门狠狠地瞪了陶仁一眼。 苏萼看着护士走远,这才对铭久道: “我觉得你应该说他很难不被其他人类讨厌。” “不过……这么招人讨厌的人,所对应的施怨者却只有一个。” “确实有点儿出乎意料。” “相比之下,反倒是向这位施怨者施加咒怨的人更多。” “既然陶仁和他的施怨者都已经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不如把他俩一起执行,这样一下能完成两单业务。” “好啊,那要怎么做呢?” “别着急,让我先想想……”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小萼?” 铭久回身看去,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人。 苏萼迎上前去:“醉姐!你怎么在这儿?” “有一个案子,需要来这里取证。你在这儿有业务?” 趁着女人和苏萼说话,铭久将她打量了一番。女人窄脸、细眉,夹着低马尾,长风衣、铅笔裤和高跟鞋衬得身高腿长,模样十分干练。 “算我一个好不好?我这个月还一单都没做呢。”女人问苏萼。 “当然好,”苏萼把脸转向铭久,“你没意见吧?” “呃……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 女人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问铭久: “你是咒怨执事?” 铭久点点头。 女人把尖尖的下巴又往上翘了翘: “我是何醉,罪罚死神。” 半小时后,一个叫卢山的男人喝光家里最后四分之一瓶高度酒,然后夹着一把剁骨刀出了门。 出小区时,他被一块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他蹲下身怒视那块地砖,发现它其实翘得十分明显。他朝那块砖狠狠跺了两脚,怨气却并未因此减消。他认为小区物业有责任,没有把服务做好。他认为铺设地面的工人有责任,没有把砖铺牢靠。他认为最大的责任在于那个名叫陶仁的庸医,要不是陶仁没把他的眼睛治好,他绝不会连翘得这么明显的地砖都看不到。 出小区后,卢山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中心医院。 与此同时,铭久、苏萼和何醉三人倚在门诊楼外的一个背风处聊天。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每一个进出门诊楼的人,他们自己则不会引人注意。 苏萼问何醉:“醉姐,你刚才说你这个月一单业务都没做,可我觉得你一直挺忙的呀。” “忙的都是律所的事儿,天天帮人类打官司。” “那一定挣了不少钱吧?” “应该是有不少,我也没太在意。” “有钱真好啊,你都买什么了?” “什么都没买。” “什么都没买?” “衣服和鞋袜算吗?” “当然不算,我指的是那些很大的、很奢侈的东西,比如豪车或钻石什么的。” “我对那些没兴趣。” “好吧。其实我对那些也没兴趣。” 你只对吃和八卦有兴趣,铭久暗想。 何醉抬手看了看腕表,又朝即将涌进门诊楼的人流望了一眼。 “卢山家离这儿距离不短,大概要多等一段时间。”苏萼说。 何醉点点头:“我早就习惯了等待。” 她告诉苏萼和铭久,在人间当律师,看起来风风火火,实际上却要做慢工细活,每一条法律依据、每一件证物、每一句证言都要反反复复地磨。人间的司法程序也很复杂,有些案子会反反复复地审,无论对于律师还是当事人,都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因此必须要有过人的耐心。 “还是做死神更好一些,至少有自主权。”苏萼说。 何醉摇摇头,说罪罚死神与其他死神不同,她必须利用人间的刑律为人类执行死亡,她虽然能让特定的人获判死刑,却决定不了何时为这个人执行死刑。 “特别是现在,因为疫情的缘故,之前很多准知道会判被告死刑的案件审理暂缓,这些人的死亡执行也就随之后延。” “执行不了死亡,那业务不就没法算作完结了?”苏萼问。 “是啊,所以现在我的业务量越来越少,咒怨执事们基本不联系我。” “怪不得你说你这个月还一单都没做。” “其他罪罚死神的业绩也好不到哪儿去。上个月的死神业绩排名,后十名都是罪罚死神。” “嗯……我记得前十名都是疾疫死神。” “对,要不是他们,我们的业务也不会受影响。” 铭久想起之前温义的话,此时此刻,早就超额完成业绩指标的温义不知在哪里度假,而何醉却为了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0.5个业绩指标在此忙碌——人间的各个阶层内,似乎也都有这样的落差。 第44章 这时陶仁忽然从门诊楼里走出,三人立刻将目光聚在他身上。 陶仁耷拉着一张褶子脸,朝着住院部快步疾走。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医生追上他,笑道: “嫂子刚才打电话给我,让我提醒你吃药。” 陶仁脸上的褶子顿时一紧:“这个老娘们儿……” “你为啥不接嫂子电话?” “我又不是老年痴呆,这点事儿还用她提醒?” “嫂子也是好意。” “她那是磨叽。” “你觉得你俩谁更磨叽?” “当然是她,你看我什么时候磨叽了?” “不是说你说话磨叽,是办事儿磨叽。” “我什么时候办事儿磨叽了?” “我倒是没觉得,但嫂子显然比我更有发言权。” “那老娘们儿都跟你说啥了?” “她说,‘那老东西可能磨叽了,说好一下班就回家,没有一次痛快的,磨蹭两三个钟头回去都算早的。’” “那不是医院有事儿嘛!” “嫂子说你这一个来月都是靠半夜才回家,她让我告诉你,你今晚要是还这样,干脆就别回家了,上住院部找张病号床,或者在诊室打个地铺,反正你对医院比家亲,哈哈……” “这个老娘们儿!” 铭久一直看着二人走进住院部,这才收回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一群人中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卢山怎么还不来呢?”苏萼朝医院大门外眺望着。 “你还有其他业务要做吗?”何醉问。 “没有。我只是怕耽误醉姐的时间——作为律师的时间。” “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再说,真要律所有事儿,我可以先走,不必非要等到最后,毕竟卢山的死亡不可能今天就执行。” 按照她和苏萼的设计,先让陶仁因往事激发卢山的“恶欲”,通过施怨者卢山报复行凶的方式为受怨者陶仁执行死亡,这样一来卢山就触犯了人间刑律,最终将被“罪罚”执行死亡,同一时间解决两单咒怨业务。铭久可以从这两单中各得0.5个业绩指标,苏萼和何醉则分获0.5个指标。 不过,由于卢山作为受怨者的这单业务,要等到他被执行死刑后才算完结,所以铭久和何醉这一单的业绩指标,大概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被纳入统计。 “你在看什么?”苏萼问铭久。 “有一个人很像我的一位同事……” 但她肯定不是我的同事,铭久想,尽管他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因为就在刚才,那人搓了搓自己的手,还把手拿到嘴边哈了一口气。 如果是咒怨执事,不可能会感知到冷热的。 然而下一秒,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并很快注意到了铭久。 铭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没认错,他想,无论是从样貌上看,还是从她看到我之后的反应来看,她都是我一开始便认作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那人说。 果然是晴夏的声音。 第20章 人间 “好久不见。”晴夏说。 “是啊……好久了。” 铭久将晴夏介绍给苏萼和何醉,并告诉她们,自己在成为正式的咒怨执事之前,曾跟随晴夏见习。 何醉朝晴夏微微点了一下头,穿着高跟鞋的她身高与铭久相当,因此目光居高临下,身材娇小的晴夏只能仰望着她的下巴。 “咱俩也好久不见了。” 苏萼对晴夏说。原来她俩以前就认识。 “是呀。” 晴夏走近苏萼。由于两人的视觉年龄相近,因此站在一起热聊的样子很像人类世界中所谓的“闺蜜”。 苏萼说:“咱俩最近一次合作是什么时候?” “嗯……忘了。” “我也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咱俩第一次合作我倒是记得挺清楚。” “好像也是这个季节,连天气都差不多。” “对,是在一个水库,西什么水库。” “好像是。” “你这双鞋在哪儿买的?”苏萼忽然换了话题。 “网上买的,‘鞋城网’。” “有时间给我发一下链接。” “没问题。” 铭久看了一眼晴夏脚上的高帮帆布鞋。他记得她以前常穿这样的鞋,只不过鞋帮要低很多。他还记得,在做见习期结束前的最后一单业务时,晴夏对他说过,她的鞋是36码。 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啊,铭久心想。 “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没见着你?” “嗯……一直在忙。”晴夏的目光有些躲闪。 “忙业务吗?” “嗯,是呀……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也有业务吗?” “是啊,喏,那就是我们这次的业务。” 晴夏顺着铭久示意的方向看去,陶仁和那位男医生刚刚从住院部走了出来。 “哪个是,还是两个都是?”晴夏问。 “就一个,你应该很容易看出来。”苏萼说。 晴夏仔细看了看那两人,然后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当然是看起来比较讨人厌的那个啦!” 晴夏回头看了一眼苏萼:“讨人厌?” “就是更老更瘦的那个,你看他的表情,这一上午几乎就没变过。在人类世界里,那种表情不应该很招人讨厌吗?” 第45章 “嗯……是容易让其他人类产生距离感。不过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讨厌他。” “至少他身边人都是讨厌他的。”铭久接过话道。 恰在此时,陶仁和那位男医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只听陶仁扯着嗓子吼道: “我是医生,不是他妈的政客,以后少跟我提这些官场上的事儿!” 男医生也怒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你第一天认识我?” “我他妈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一个回了门诊楼,另一个则去了行政楼。 “你看,果然是这样吧?”铭久说。 “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这样,”晴夏看了一眼铭久,“但这不代表一个‘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人都没有吧?” “确实没有。” “他的所有关联人都调查过了?” “当然。他的同事、家人,还有患者……” 晴夏瞟了铭久一眼:“所有患者?” 铭久一时语塞,苏萼忙替他解释:“能调查的他都已经调查过了。” “而且我们都已经开始执行了。”何醉冷冷道。 晴夏没理她俩,却转过脸来注视着铭久。 铭久也看着晴夏。那张小小的、从不化妆的瓜子脸上似乎比从前略显粗糙,眼睛里也有明显的血丝,不过铭久觉得她的变化远不止这些。 “跟我来一下,”晴夏招呼铭久,“我有话跟你说。” 与此同时,卢山搭乘的出租车在马路停止线前刹住。 “都怪前面那辆车磨蹭,不然就过去了。”司机抱怨道。 “得等多久?”卢山不耐烦地问道。他看不清红灯下面的时间。 “显示的是99秒,实际上得两分钟。” “妈的。”卢山丢给司机一张纸币,然后便拉开了车门。 “哎,别在这儿下呀!”司机急得大喊,“再说我还得给你找钱哪!” 卢山毫不理会,径直踏上斑马线。 穿过这个路口,便是k市中心医院。 “可是……”铭久显得十分不解,“‘不要为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本职工作’——这不正是你告诉我的吗?” 晴夏立刻反问:“那你说说,扩大调查范围和确定人类的态度到底是爱是怨,哪个是‘无聊的事’,哪个与‘本职工作’无关?” “但是……” “你觉得没有进一步调查的必要?” 铭久没说话,他自认为该调查的早已调查清楚。他觉得晴夏不再是从前的晴夏,从前的晴夏虽然对工作格外认真,却绝不会在无谓的细枝末节上太过纠缠。 何况他早就过了见习期,虽然资历尚浅,但已不必依赖晴夏的指点,晴夏更无权干涉他的业务。 晴夏稍稍放缓口气道:“在你独立工作的这几个月里,想必人间的‘怨’已经了解不少。” 铭久点点头:“虽然也不是很多,但施怨者各不相同,施怨的缘由也称得上千奇百怪。” “既然‘怨’的缘由千奇百怪,那么‘爱’的形式也可以多种多样。并不只有亲人和情人的爱才叫‘爱’。” “这我知道。” “而且,很多人类的‘怨’,实际上却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我不明白……” “什么?” “我们干嘛要在意这些呢?我们只负责处理‘怨’,为什么要考虑‘爱’呢?” “假如还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陶仁,而你却仍然为他执行死亡,那将是一次重大失误。” 铭久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会吧?我从来不考虑你说的那些,不也……” “别抱有侥幸心理。一旦被判定为重大失误,后果很严重。” 虽然并不了解所谓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但他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对陶仁这单业务再深入调查一番。 “死亡执行能暂停吗?”他问苏萼和何醉。 “不能。”何醉干脆地答道。 “不能暂停,但可以取消,”苏萼说,“不过一旦取消,就会被算作你的‘不良业绩’。” 铭久想了想,又问:“对您有影响吗?” “当然不会,我是死神。” “那么……” “先别急着取消,”苏萼说,“你先去调查一下,等确定陶仁的确尚未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再取消也不迟。” “好,那么……” “还是先去他工作的地方了解一下吧。”晴夏提醒道。 于是铭久在晴夏的陪同下二进门诊楼。苏萼本打算陪何醉留在原地,但何醉说她不打算继续等下去,随后先行离开,无所事事的苏萼便决定跟进门诊楼去,看看铭久的调查是否已有收获。 她刚刚踏上楼前的台阶,就被从身后挤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趔趄。 等她站稳、定睛看去时,那人已快步走到楼门前,门玻璃上映出了他的脸。 苏萼认得那张脸。那张脸属于卢山。 眼科诊室所在的走廊挂着几面宣传板,上面有关于本院眼科的简介、眼科医疗常识、以及一些医患互动的照片。之前来时,铭久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些宣传板。 “你看这儿。”晴夏指着其中一面宣传板道。 铭久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原来那上面有陶仁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戴着矫正眼镜的小女孩,正搂着陶仁的脖子,笑着说悄悄话;还有一张,是一位双眼蒙着纱布的病人,躺在病床上,两手紧握陶仁的手。 第46章 照片上的陶仁虽然表情仍不算和善,但至少比铭久眼中的陶仁要友好一点。 “也许是装的,毕竟是为了宣传。”铭久说。 “倒是也有可能。” 下一张照片里的陶仁托着锦旗横杆的一端,表情十分别扭,托着横杆另一端的人似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脸上不知为何被打了马赛克。 “为什么要挡住他的脸呢?”铭久不解。 “或许……是为了保护他的隐私吧。”晴夏说。 “你猜的真对!” 不知何时,身后冒出一个烫得满头是卷儿的胖女人,她告诉铭久和晴夏,照片里这老头的儿子患有艾滋病,又因艾滋病引发眼疾。这眼疾倒不难治,但是老头联系了好多医院,人家一听是艾滋病患者,就坚决不收。最后几经辗转,老头联系上了陶仁。陶仁二话没说,当场就把给老头儿子治眼睛这事儿答应下来。要不是陶仁,老头的儿子早就瞎了…… 听完胖女人的八卦,铭久又仔细看了看那锦旗,中间四个大字是“医者仁心”。 “还有啊,”胖女人似乎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他帮不少家里困难的患者减免费用,有时给患者看病还自掏腰包……你说说,这些患者哪个能不念他的好?” “这都是真的吗?”铭久问。 “当然是真的,”胖女人的身体仿佛立刻膨胀了一圈,“你看我像是个爱扒瞎的人吗?” 晴夏连忙替铭久解围:“他不是那个意思。谢谢您啊。” 随后二人闪进无人的角落。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电梯门在他们身后打开。 卢山来到三楼,苏萼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晴夏问铭久:“现在你觉得有没有取消这单业务的必要?” “呃……好像是应该取消,不过……” “你担心‘不良业绩’?” 铭久点点头。 “那你不担心‘重大失误’吗?” “如果是‘重大失误’,会怎么样?”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但后果肯定比‘不良业绩’严重。” 铭久如梦方醒,连忙掏出通讯器,准备通知苏萼取消。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凄厉的叫声。 铭久和晴夏探身看时,一大群人正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有人冲进洗手间,有人钻到分诊台的桌子下面,尖叫声、撞击声和物品掉落声不绝于耳,整个三楼已乱作一团。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刚从1号诊室里跑出来,便被身后紧追的行凶者一脚蹬倒。还没等他起身,寒光一闪,行凶者手中的刀狠狠砍在他的肩上,他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喊。 “你们这帮庸医,我要把你们全杀光!”行凶者咆哮着。 铭久这才看清,那两人正是陶仁和卢山。错愕之间,他忘了按下呼叫键。 趁着卢山拔刀的当口,2号诊室里冲出一位医生,他试图阻止卢山继续行凶,却被一刀砍翻。 有两位护士趁乱将陶仁从卢山身下拖出,被卢山追上,刀光闪过,纤弱的身体瞬间扑倒在地,鲜血很快将护士服染透。 “别管我,快去报警……”陶仁朝她们喊道。 “你在干什么?”晴夏朝呆在原地的铭久大喊,“快取消,快取消啊!” 很快铃声便从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看,苏萼竟就站在眼前。 “您、您什么时候来的?”铭久问她。 “刚到不久。找我干嘛?取消业务吗?” “对,取消!” 铭久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杀红了眼的卢山已骑在陶仁身上,正将手中的剁骨刀高高举起,准备劈向陶仁的头。 “真取消?” “什么?” 铭久没料到苏萼这时候还磨蹭,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真取消,快啊!”晴夏催促道,声音完全变了调。 苏萼这才不紧不慢地拿出设备,打开操作系统。 与此同时,陶仁又发出一声哀叫。他虽然架起胳膊护住了头,右臂却因此遭受重创。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卢山再次将刀高高举起。 “取消执行。业务已中止。” 苏萼的设备终于响起了提示音。幸好操作系统不像她那样慢性子。 就在剁骨刀的刀锋即将落到陶仁头上时,之前和陶仁闹得不欢而散的那位男医生忽然冒了出来。他操起一把椅子扔向卢山,剁骨刀被砸掉在地。随后他与卢山扭打在一起。尽管卢山一度占据优势,可当那个满头是卷儿的胖女人加入后,男医生终于扭转了战局。 紧接着,几名保安操着防暴器械赶来,彻底将卢山制伏。 去急救室的路上,陶仁断断续续地埋怨男医生不该为他冒险,男医生一边察看被卢山咬伤的手指,一边不悦道: “快把嘴闭上吧,跟个拖拉机似的嘚嘚个没完,还说自己不磨叽!” 铭久远远地注视着陶仁和男医生,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苏萼问。 “我在想……”铭久看了看晴夏,“你说的没错,人类的有些‘怨’,的确可能是‘爱’的另一种方式。” 晴夏点点头:“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很复杂。” “而我之前把它想得太过简单了。” “比起那个,你还是想想这次的‘不良业绩’要怎么处理吧。”苏萼说。 第47章 晚些时候,何醉结束了律所的忙碌,拿起手机浏览网页信息。 中心医院伤医事件的新闻和相关讨论铺天盖地。有消息称,数年前卢山因眼疾到陶仁处就诊,陶仁多次表示卢山已错过最佳治疗期,即便手术也没有太大意义,但在卢山的坚持下,他还是为对方做了手术。尽管卢山的视力到底未能恢复正常,但至少其生活不再受视力影响,可以说陶仁已经为他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谁知卢山不但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意,还屡次为此纠缠陶仁,并提出无理诉求。正是因为卢山长期心理失衡导致内心扭曲,这才造成今天这场多人重伤的惨剧。 尽管此次事件并未导致任何人丧命,但何醉可以肯定,如此恶劣的案件,卢山绝对难逃一死,只不过早晚而已。 她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不是因为人间已有多起先例,而是因为她是死神。 不过,比起这单业务何时能完结,她更在意另一点。 她放下手机,拿起死神专用的通讯器,拨通了周瑗的号码。 短暂的寒暄之后,她开始切入正题: “咒怨执事不是和咱们一样,都不会对人类产生共情才对吗?” “我知道不可能,但是……你确定他们一定找不回自己的前世记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手下那个叫晴夏的,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啊。” 第21章 跟踪 第二天上午,万祥殡葬服务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铭久将取消为陶仁执行死亡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之后,本以为周瑗会提及对这单“不良业绩”的处理,不料她却忽然问起了晴夏。 “你们应该很长时间没见了吧?” “是啊……” “有没有发现她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嗯?这个……” 铭久犹豫了一下。他的确能感觉出晴夏和以前不大一样,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有没有反常的举动?”周瑗点了一支女士烟,“比如一般的咒怨执事都不会有的举动。” 铭久又想了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一个模糊的画面。 周瑗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理波动:“你想到什么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铭久想,大概那时的晴夏只是为了伪装,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类一样。 于是他随口答道:“倒也没什么……” “不管你想到了什么,最好还是说出来。” 周瑗的脸藏在烟雾后面,铭久看不出她的表情。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或许是她变得……更强势了吧。” “强势?” 铭久点点头。若非晴夏的坚持——或者说干涉,他绝不可能在苏萼已开始为陶仁执行死亡的情况下还开展二次调查,并最终将那单业务取消。 “或许是外派的经历让她加速成长了吧。”周瑗若有所思道。 原来晴夏不在的这段时间,是被派到了q市。q市的咒怨死神手下缺少特别能干的咒怨执事,便请周瑗派一位精英下属过去提供培训和指导。周瑗觉得,大概是这段经历使晴夏习惯于让别人服从自己的意见,这才让铭久有了压迫感。 “这倒是件好事,我需要办事严谨且敢于坚持的下属。” 说到这里,周瑗看了铭久一眼,然后弹了弹烟灰,问:“还有别的吗?” “好像没有了。” “别好像,到底有没有?” “嗯……没有。” “那你先出去吧,和你说话真耽误时间,下次记得干脆一点。另外,如果以后你发现她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及时报告给我。” “是。” 铭久刚走出总经理办公室没多远,肩膀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不等他回头,一张笑脸便绕到他的面前。 最近铭久从人类那里听到一个词——“阴魂不散”,他不知道用在成杰身上是否合适。 “老大找你什么事儿?”成杰问。 铭久一向有问必答,于是将他那单“不良业绩”巨细无遗地又讲了一遍。 “你真傻,白瞎了一单业务。”成杰说。 铭久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幸亏自己当时听从了晴夏的意见,否则这单业务就不能称作失误,而应称作错误。 “你总是钻这些毫无必要的牛角尖儿。”成杰撇撇嘴,转而又问:“老大打算怎么处理你?” “处理我?” “你不是有一单‘不良业绩’吗?” “哦哦……说来奇怪,她并没处理我。” 成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铭久:“难道她认为你做的对?” “不清楚,她并没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那你把经过讲了一遍之后,她就让你出来了?” “那倒不是,她问了我一些别的事。” “什么事?” 老实的铭久刚要把周瑗的问题和盘托出,晴夏忽然走了过来。 铭久连忙介绍晴夏和成杰认识。 “原来你就是晴夏。”成杰满脸堆笑,伸出右手。 可晴夏并没和他握手,表情也显得十分冰冷。 “这里没有人类,你没必要这样。”她说。 成杰笑着收回了手。 晴夏转过脸对铭久说:“你跟我来一下。” 第48章 说罢径自离去。 铭久只好提前结束与成杰的闲聊,快步跟上。他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如此顺从,毕竟晴夏不是他的上司。 “到底什么事儿啊?” 直到出了公司,铭久才终于忍不住问晴夏。 晴夏站住脚,一脸正色道:“我希望你以后离那个成杰远一点儿。”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没打算和他走得太近,每次都是他主动接近我。” “那你就躲着他点儿。” “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那我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作为一名咒怨执事,怎么样?” “很有头脑,很能干……” 晴夏十分罕见地露出一丝冷笑:“他哪有什么头脑,只不过是耍小聪明而已。” 铭久记得苏萼也说过类似的话。 “能干也谈不上,”晴夏说,“他只是显得比较忙碌而已。” “可他的业绩确实很突出。” “业绩高不代表工作干得好,何况他的业绩里有很大水分。” “水分?” “有很多本不至于被执行死亡的人,却被他给执行了——或许不应该叫‘执行’,应该叫‘谋杀’。” “‘谋杀’……” “总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儿,别被他影响了。” 没等铭久反应过味儿来,晴夏已经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铭久暗想,虽说此前苏萼也曾对成杰评价不佳,但她毕竟是死神。在咒怨执事这个群体中,对成杰持否定态度的,晴夏还是第一个。 这算不算需要报告给经理的“反常举动”呢? 与此同时,晴夏走进一处公交站点,然后无意中一回头,发现铭久还站在原地,连忙朝他挥了挥手。 铭久这才转身向公司走去。晴夏也转过头,眺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 平地里忽然刮起一阵疾风,数不清的落叶和垃圾碎屑被卷到了半空中。一条不知原本挂在何处的横幅在风中不停翻滚,铭久眼看着它从头顶飞过,从路灯杆绕过,从一根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间掠过,直至撞到公交站点的遮阳棚才停下来。 晴夏就在遮阳棚下背风而立,铭久注意到,她把小风衣的衣领竖了起来,还使劲儿缩了缩脖子。 而此时的公交站点,只有晴夏一人在等车。 晚些时候,周瑗又接到了何醉的电话。 “我观察了一下,至少目前,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周瑗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继续留意。” “如果她有意隐瞒的话,一般的观察恐怕难以看出破绽。”何醉说。 “我会看着办。”周瑗说。 何醉立刻会意:“那当然,毕竟她是你的手下。” 通话结束后,周瑗翻了翻日程表,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即按下呼叫按钮,找到当值的行政执事。 “这个月的体检什么时候开始?”她问。 行政执事很快报告了体检的具体日期。 “可以再提前几天,”周瑗看着日程表说,“就这个星期五吧。另外,你现在就下通知,要求星期五那天所有执事必须全部在岗,无论有什么业务,都不得出外勤。” 几乎是同一时间,铭久尾随晴夏来到了秀水街。 自上次尾随被围殴的冬融离开后,这还是铭久第一次回到这里。或许是季节的缘故,街两边比他上次来时冷清了许多。 晴夏快步疾行,很快来到秀水街深处一座被老旧居民楼包围着的小院。 铭久立刻认出,这正是几个月前他来过的地方。那次他的调查对象是一位年轻的画家,名叫伊郎。 当时,因为确定伊郎有那位被其称为“玫姐”的女人深爱着,铭久只好放弃了那单业务。 不知道那单业务转给成杰后,办结了没有,他一边跟着晴夏,一边暗想。 晴夏在那栋墙体斑驳且覆着藤蔓植物的二层小楼前稍作停留,便快步登上露天楼梯,铁质的梯阶立刻发出声响。 铭久远远地望着晴夏上了二楼。又一阵大风吹过,晴夏抓紧了领口。 看到这里,铭久已基本确定,无论是朝手上哈气、竖衣领、缩脖子,还是现在抓领口的举动,都不是晴夏为了伪装成人类的刻意行为,而是她的本能反应。 可这根本就不可能,他们只是拥有人类的躯壳,无法像人类那样感知冷热。 晴夏在伊郎的画室门口站住脚,隔着门向里张望。 画室里似乎没人。不仅如此,铭久记得此前门旁挂着一块画室的牌匾,现在却不见踪影,或许画室已经停业或搬走了也说不定。 晴夏贴在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朝旁边那间空屋探了探头。 铭久这才注意到,空屋的窗玻璃上有一个人影,似乎是个男人。 那是谁? 铭久正琢磨着,晴夏已经推开那间屋的房门,走了进去。 男人的身影立刻消失在窗口。 原本的空屋为何有人?晴夏到底知不知道屋里有人?那人是谁?晴夏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铭久的脑海里闪过一连串问号。 他不确定是否要解决这些疑问,毕竟这与他的工作无关,但他隐约觉得,这些疑问的背后,或许隐藏着晴夏为何能做出人类本能反应的答案。 第49章 于是,漫长的等待过后,铭久终于忍不住再次踏上了那部由薄铁板焊接而成的锈迹斑斑的露天楼梯。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声音。 登上二楼之后,铭久特意等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异常之后,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空屋门口。 在一个他自认为恰当的时机,他隔着门玻璃,朝屋里探了一下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因为那间空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于是他又朝屋里探了一下头。 还是什么人也没看到。 他干脆把身子完全挪了过来,脸几乎贴在了门玻璃上。 可他能看到的仍然只有地上的积尘和零星杂物。 就算窗口那男人可能是幻觉,但晴夏进这房间却是我亲眼所见,这栋楼只有那一部楼梯,而且除了上楼梯那短暂的一分钟,我的视线就一直没离开这门口,她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猛然间,他看到那扇曾被自己打开过的北窗。 难道……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北窗上的塑料布还原封不动地蒙在那里。 不过,为了确定那塑料布不是某种障眼法,他还是走过去察看了一下。塑料布的四边果然牢牢地钉在木质窗框上,和他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第22章 前世 铭久闻声回头,发现晴夏和一个男人正在门口。 那男人看上去比铭久稍稍年轻一些,身材却比他要健硕得多。男人一身黑色打扮,嘴唇上还有一抹十分显眼的小胡子。 铭久从未见过这男人,但他注意到,那男人刚与他照面时,似乎愣了一下。 “你们——” “应该是我先提问吧,”晴夏打断铭久,“你在跟踪我?” 铭久照实说是。 “理由?” 铭久刚要开口,却忽然看了一眼小胡子。 晴夏会意。她告诉铭久不必有顾虑,尽管说。 于是铭久便把自昨日与晴夏重逢以来,所观察到的她的所有异常行为逐个讲了一遍。 “我觉得……”铭久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那些行为不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本能反应。” 小胡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晴夏也稍显紧张,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和小胡子对视一眼后,问铭久:“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报告给经理吗?” “我也不知道……” “假如我不告诉你我会那样做的原因,你一定会继续探究到底吧?我以前好像说过,你很适合去当记者。” “大概吧。” 小胡子插话道:“我劝你最好放弃,好奇心会害死人。” “可我不是人,”铭久说,“我是咒怨执事,和死神一样不会死。” 大概是有乌云遮住了太阳,屋里的光线陡然变暗,本就背光而立的小胡子,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阴沉。 铭久问小胡子:“你是咒怨执事,还是……” 晴夏连忙介绍:“这位是仲武,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咒怨执事,而且是咱们公司里资历最老的执事。” “之一。”小胡子说。 铭久对晴夏道:“他或许和你一样,但肯定和我不一样。” 天光更加暗淡,空屋渐渐被沉默填满。 “说下去。”许久之后,晴夏终于开口。 “刚才光线好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衬衫领子有点儿泛红——就是紧贴着脖子的那一圈儿,很细,也很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据我所知,在人类世界里,那是汗液侵蚀的标志。”铭久说。 晴夏暗暗叫苦,咒怨执事的视力的确比人类的要敏锐一些,可她和仲武面对面站了这么久,却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口变了色(那毕竟是件黑衬衫),而铭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便捕捉到这一破绽,显然不只是视力好的缘故。 “除非……这是一件被人类穿过的衬衫。”铭久补充道。 小胡子冷冷地注视着铭久,棱角分明的额头上青筋凸起。 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假如不是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卷起了地上的灰尘,铭久几乎要怀疑房间里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已静止。 “你们……” 他想问:你们要不要解释一下? 但他没说出来,他能看出他们并不想解释。 然而晴夏却忽然看了仲武一眼:“告诉他吧。” “不行!”仲武斩钉截铁道。 “总比他自己寻找答案要好,”晴夏说,“如果能多个帮手,也算是件好事。” “以我的经验来看,人一多反而容易坏事。” “即便不是为了让他帮我们,我们也应该告诉他。他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毕竟他和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有没有这个权利,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老天说的才算。” 晴夏转向铭久:“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告诉你,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 “会给我……带来麻烦?” “大麻烦。”仲武说。 “到底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你自己决定吧,”晴夏说,“你决定之后,我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做出解释。” 第50章 铭久显得有些犹豫。他没料到自己会面临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 又一阵风从门缝间穿过,一块纸屑被迫挪动了位置,灰色的地面上随即露出一个铜色的东西。 那是一枚硬币。 铭久想起此前苏萼曾用硬币帮自己做过决定,于是连忙将硬币拾起,并立刻弹飞了出去。 一阵清脆的声响过后,硬币在地上停了下来。 “正面。”铭久说。 “正面是什么?”晴夏问。 “是……‘继续追问’。” “后说的不算。”仲武道。 “正面是继续问,反面是放弃——我扔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 “没说出来就不算。” “要不,再扔一次吧。”晴夏说。 铭久再次将硬币拾起,刚弯下大拇指,却被晴夏拦住。 “先说再扔。” “哦哦……正面是问,反面是不问。” “叮”的一声,硬币再次飞出。 当振动声停止,硬币正面朝上躺在了积尘之间。 晴夏看了一眼仲武:“看来是天意。” “该你做决定了。”铭久对晴夏说。 晴夏看着地上的硬币道:“老天已经替我做了。” 十四年前的冬天,位于q市远郊的某乡村民宿发生了一起意外。一间客房由于通风设施出了问题,导致取暖用的煤炉所产生的有害气体在室内大量聚集,一名留宿于该房间的女游客因此不幸身亡。 对于人间绝大多数的非自然死亡事件,人类通常只能看到其表象,即某人于某时某地如何如何丢了性命;少数稍有影响的事件,人类会透过表象,分析其背后的所谓“深层次原因”——无非是情感因素或社会因素之类的,毕竟人类对人间以外的异世界缺乏了解,他们只了解他们想象中的异世界。 因此,人们只知道这位女游客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绝想不到真正让她丢掉性命的会是他人的咒怨。 人们更想不到,这位女游客离世两年后,会以另一种身份重回人间。 “那位女游客,就是……” “就是我。” 假如铭久拥有人类的情绪和情感,此时他的表情必定是“愕然”。 “其实,每一位咒怨执事,前世都是因咒怨而死的人类。”晴夏说。 铭久虽面无表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晴夏继续道:“人类死后,他们的肉体在人间消逝,魂魄则被召至死神界。这些魂魄就像星辰漂浮在宇宙中一般在死神界游荡,直至生命力彻底耗尽。” “魂魄也有生命力吗?”铭久问。 “有,但时间有限。” “所以魂魄在死神界,就和人类在人间一样,也有生老病死?” “可以这么理解,但魂魄的存活时间相对较短,所以死神们希望能有大量魂魄连续不断地涌入死神界,因为存活的魂魄越多,死神界就越繁荣——即便那些魂魄什么也不用干。” “这样一来,势必会造成死神们千方百计夺取人类生命、取其魂魄的局面。” “没错。为了维持人间和死神界的平衡,众神之长不得不设定了一系列的条条框框,约束死神们的行为。” “那咒怨执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间的怨气越来越重,因此导致的仇恨、纷争和死亡也越来越多。对于这种局面,爱神无能为力。于是众神之长命死神界的主神单独培养了咒怨死神这个群体,他或许是觉得,要让怨气得到有效疏导,最好的方式是将那些制造怨恨的人及时净化掉。” 铭久想起,那天南萍被成杰和霍来执行死亡之后,苏萼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由于人类的数量极其庞大,远远多过死神的数量,为了确保咒怨死神的工作不出差错,后来便利用那些游荡在死神界的魂魄,建立了咒怨执事这个群体。” “所有的魂魄都可以成为咒怨执事吗?”铭久问。 “当然不是。只有因咒怨而死的人类魂魄才有机会被选作咒怨执事。” “你说‘有机会’,意思是即便是因咒怨而死的人类魂魄,也不是一定就能成为咒怨执事吗?” “没错。如果因咒怨而死的是一个意识还不健全的婴儿,或是一个生前已经意识混乱、甚至丧失意识的病人,显然不具备担任咒怨执事的能力。” “这样啊……这么说,我们都是由人类的魂魄变的?我也是?” 话音未落,三人的通讯器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提示音。 晴夏正要拿出通讯器查看,注意力仍集中在对话上的铭久却继续发问。 “人类死后,生前的记忆便随之消失了吗?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死神认为那些记忆会影响我们的工作,所以把我们的前世记忆都抹掉了。” 这也解释了铭久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什么他的记忆是从成为咒怨执事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么,”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记得你的前世——那位女游客?” 晴夏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长就先别说了,”仲武插进话来,“先看一下你的通讯器。” 晴夏连忙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通讯器。打开未读信息后,她顿时显得有些不安。 第51章 “体检……” 铭久同样收到了体检通知。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体检通知。事实上,为了确保咒怨执事们的外观不出破绽、思想始终与死神保持一致,所有咒怨执事都要定期参加体检。他不明白晴夏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咒怨执事一旦恢复了前世记忆,就会重新获得身为人类时的全部感知能力,包括被死神剥夺的那些。”仲武说。 铭久恍然大悟,怪不得晴夏会感觉到冷,仲武的衣领会被汗水浸染。 “也就是说,你们可能无法通过体检?”铭久问,“通不过会怎样?” 晴夏低头注视着地上的灰尘:“通不过的话,会被立刻剥夺咒怨执事的身份,魂魄的生命力也会立即消失,从此落入死神界的最深处,永远不会醒来。” 铭久想了想,说:“不过,每次体检都有因为工作不能参加的,不如你们……” “你仔细看看通知,这次的要求不一样。” “我觉得有些奇怪,”仲武道,“以前的体检好像没这么严格。” “会不会……”晴夏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担忧。 “就算我这次过不了关也无所谓,隐瞒这么多年早够本儿了,只是你……” “我还有事要办,”晴夏咬紧嘴唇,“所以我必须过关。” 虽然事不关己,可不知为什么,铭久仍对晴夏接下来的处境颇为在意。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暂时还没想好。” “不如先离开这里再说,”仲武说,“你要找的人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们来这里,是要找人?”铭久问。 晴夏点点头。 “那间画室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这里,当时这层楼只有画室是营业状态。”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了调查一位受怨者。” 晴夏的表情立刻变得极为惊恐:“伊郎?”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弟弟。我前世的弟弟。” 几分钟后,三人一起下了楼。他们的身影刚一消失在小院门口,一楼那家烘焙坊的门便立刻打开。 “慢走。” 店主人——一个长着小虎牙的女孩说。 戴着金边眼镜的男客人向她回以微笑——事实上,自从他进到这里,脸上的微笑就不曾断过。 第23章 闯关 体检当日,万祥殡葬服务公司门窗紧闭,如临大敌。咒怨执事们一大早就挤在办公区的走廊里,铭久注意到其中有很多面孔是第一次见。 “我本来要去b市调查一位施怨者的,票都订好了。”陌生同事甲说。 “我也是临时改了工作计划。”陌生同事乙说。 “这次的体检好像特别严格。” “我感觉也是。可为什么这么严呢?” “不知道啊。” “会不会是我们中间有谁出了什么问题?” “有可能。” “会是谁呢?” 听到这里,铭久忍不住在人群中寻觅晴夏和仲武的身影。自从那天离开秀水街后,他至今没和他俩碰面。 “如果你一定要向经理报告的话,我希望能晚几天。我必须先找到伊郎。” 那天三人分别之前,晴夏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铭久显得有些为难。他倒是没有非要向周瑗揭发晴夏和仲武不可的理由,但他自认为不擅长撒谎,所以不确定一旦周瑗问起,自己能否装不知情、蒙混过关。 “如果被经理发现我撒谎的话……” “你自己看着办吧。虽然是硬币替你做的决定,但后果只能是你自己承担。” 晴夏和仲武走后,铭久思量再三,最终决定为二人保守秘密。 因为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虽然不清楚晴夏和仲武究竟是如何恢复前世记忆的,但想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而如果二人的事被周瑗知晓,周瑗无疑会采取应对措施,届时铭久再想获知前世记忆,恐怕会难上加难。 因此,即便是为了自己,他也应该为晴夏和仲武保密。不只是在面对周瑗可能的盘问时被动保密,他还打算主动为他们提供掩护。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一个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再容易的事儿也会生出些难度来;而一旦有了那样的理由,再难的事儿也不会太难。 早上八点钟,会议室的门准时打开。平时摆放在中央的桌椅全被堆到会议室两侧,腾出的空地上则拉了无数道隔离线,组成了一连串“之”字形的体检通道,每一个转弯处设一个检查项目,受检者一旦走进通道,除非将所有项目全做完,否则无法从通道里走出来。 体检员穿着白大褂,看上去与人间的医生无异。四下里还零零星星站着一些戴着红袖标、负责维持秩序的监督员,无一例外都是体格彪悍、目光如炬的形象。铭久听陌生同事甲乙说,这些监督员和那些体检员一样,都是从几位外市的咒怨死神手下借来的。 若是以往,体检员肯定都来自周瑗手下,现场也根本不需要维持秩序,今天如此兴师动众,显然是周瑗有特殊的考虑。 想到这里,铭久忍不住又前前后后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到晴夏和仲武。 八点一刻,体检准时开始。咒怨执事们自发排好队,沿着隔离线井然有序地踏入体检通道。铭久排在队伍的中段。他本想再靠后一些,以便等待晴夏和仲武,可由于现场人数众多,被其他执事们稍稍一挤,就稀里糊涂地跟了进去。 第52章 首先是登记姓名,调取过往体检记录,然后对照检查五官有无异常变化。此前铭久在夜市为冬融解围时,头部和面部曾出现伤口,而咒怨执事的躯体是不会自动愈合的。正是在随后的体检中,体检员及时发现了这一问题,这才为铭久的躯体补充了人造血液,并将其破损的皮肤修复。这次铭久的面部并无变化,就连皱纹的条数和长度都和上次体检时分毫不差,视力、听力也都正常,因此很快进入下一体检项目。 下个项目是对比身高体重是否有明显变化。咒怨执事的躯体不具备发育功能,因此几乎不可能有变化(除非因外伤造成血液大量流失导致体重略有减轻),如果哪位咒怨执事出现身高增长或体重加重的情况,说明他一定是恢复了人类的身体机能。 由于这一项目要求十分精确,因此受检者必须脱光衣裤鞋袜,一丝不挂地接受检查。铭久将西装、领带、衬衫、内衣裤依次脱下叠好,再把袜子塞进皮鞋里,和衣物放在一边,然后站在了身高体重秤上。 “身高185公分,体重77公斤。” 负责这一项目的体检员见测量数据与上次体检时完全一致,便立刻确认该项目对比通过,示意铭久进入下个体检项目。 铭久赤着脚,一手捧着衣物、一手拎着鞋袜朝前走。在他前面的是后脑勺比屁股还光滑的陌生同事乙,后面刚刚站上身高体重秤的则是位女执事,她通体白皙,只有左侧乳房和小腹之间有一块小小的浅褐色印记。 男男女女在毫无遮挡的环境下脱光衣服一同体检,这在人间自然是无法想象的事,但对于毫无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咒怨执事们来说,他们袒露的不过是没有生命力的躯壳,即便是两个异性的躯壳紧紧贴在一起,也不会产生任何冲动或不适。 接下来是测量体温,额头、口腔、腋下都要测量。然后检查四肢和躯干各部位的皮肤、关节是否有破损或其他变化。骨骼密度也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检查。再通过摄入刺激性气体和食物、搔痒和针刺等方式,观察受检者是否有异常反应。这些项目铭久都毫无波折地顺利通过。 最后一项是心理测试,体检员为受检者随机播放两段五分钟左右的视频,借此观察受检者的心理变化。铭久观看的第一段视频是一部人间喜剧电影高潮部分的节选,第二段视频的内容则是一具人类所谓“巨人观”的尸体,铭久在观看过程中表情未出现任何波动,脉搏也始终保持平稳,因此轻松过关。 “总算结束了,”陌生同事乙说,“可以继续去跑业务了。” “是啊,”陌生同事甲说,“不过我今天还是去不了b市,因为不确定体检的结束时间,我把票改签到了明天。” 铭久对二人的闲聊毫无兴趣,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朝后面张望。 与此同时,会议室后台的设备间里,周瑗正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控器屏幕,她也在搜索晴夏的踪影。 “你确定将体检通知发到每位执事了?”她问那天当值的行政执事。 “确定,而且每位执事都发送了已读回执。” 那位行政执事一手拿着通讯器,一手将刚刚脱下的果冻文胸放在衣物堆上。 周瑗又问:“你确定每一位都有回执?” 行政执事让到一边,示意后面的同事先来体检,自己则告诉周瑗,她百分之百确定,除自己之外,公司里的一百三十三位咒怨执事全部发送了已读回执。 周瑗关掉通讯器,仰靠在转椅上。 如果晴夏收到通知却不来体检,显然是故意逃避,那么…… 还没等她想出要采取怎样的应对措施,正对着会议室大门的监控画面里便出现了几个人影。 原本仲武是不打算这么晚才来的,他认为无论排什么队,都不该排在队头或队尾。他说队伍刚过半的位置最安全,而且当体检进程过半时,体检标准也极有可能放松。 晴夏倒不这么认为。毕竟体检员和监督员都不是人类,不能指望他们出现松懈,何况与体检标准相比,她更在意另一件事。 “我不想被那么多人看着……” 仲武这才明白她的顾虑。已经恢复人类意识的女孩子,自然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在大庭广众下暴露自己的身体。 “即便他们看你,也和人类那种‘看’不一样。”仲武宽慰道。 晴夏摇摇头:“还是排在后面相对好些。前面检完的人会直接离场,即便看也不会长时间盯着看。” 仲武只好随了她的意思。尽管在进会议室的时候,他们意外遇到几位同样迟到的执事(这也让他们的迟到看起来不算特别显眼),不过他们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所以还是如愿排在了体检队伍的最后面。 铭久见二人到场,立刻放下心来,但当望见他们身上那两件稍显厚重的外套时,他不禁疑惑:难道他们不怕会因此热出汗吗? 顺利通过第一个项目后,晴夏和仲武开始脱掉衣物。已经完成体检的执事们从他俩身边经过,走向会议室大门。仲武站在晴夏的前面,宽厚的身材足以替她遮挡那些人的视线。 “我好像……做不到……”晴夏低声道。 仲武很自然地侧了一下头:“你能做到。想想伊郎。” 晴夏深吸一口气,把衣物紧紧抱在胸前。的确,为了伊郎,她必须闯过这关。 第53章 与此同时,周瑗锐利的目光正在多个监控器画面之间不停切换,哪怕晴夏只是露出一丝半点的破绽,她都会立即发现。 身高体重无异常,晴夏稍稍舒了一口气。 体温也处于正常区间。晴夏迅速拿起衣物,准备去下一个项目。 不料她的动作稍显匆忙,以致摞在衣物最下方的外套未能抓稳,长长的外套立刻散落,沉甸甸的衣角扑的一声砸在地上。 一小时前,晴夏在仲武的寓所里穿上了这件特制的外套。从外观上看,这只是一件人类在这个季节常穿的防寒服,样式普通,半新半旧,毫无特点可言;可如果拆开,便会发现里面填充的并非保暖材料,而是一排排冰袋。因为咒怨执事的标准体温要低于人类正常体温,所以仲武提议用这种方式来降低体温,果然混过了体温测试。 仲武回头看了一眼,晴夏似乎因外套发出异响而显得有些迟疑。好在此时轮到仲武接受四肢检查,他便顺势举起左臂,大声示意体检员察看自己左侧的腋下。 “前几天这里被撞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什么损伤。” 他这一举手,不光附近的体检员和监督员一齐看向他,就连坐在监控器前的周瑗也因此稍稍改变了视线,趁此机会,晴夏不动声色地将外套捡起。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 仲武和晴夏都没料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进来,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来者竟是成杰。 只见他迅速完成第一个体检项目,接着麻利地脱光衣物,测过身高体重和体温,很快追上了晴夏的脚步。 “早。”他笑着和晴夏打招呼。 晴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已经不早了。” “是呀,早上临时去了趟秀水街,没想到竟差点儿把体检给耽误了。” 一瞬间,晴夏便被“秀水街”这个字眼儿牵动了心绪。那天铭久告诉她,伊郎作为受怨者的那单业务现在在成杰手里。尽管铭久说伊郎应该正被一个叫“玫姐”的女人深爱着,可一想到成杰做事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的态度,晴夏就忍不住为伊郎担心。现在成杰又提起秀水街,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幸好仲武及时朝她使了个眼神儿,她这才没有露出更大的破绽。 然而成杰似乎要故意惹她心烦。晴夏往前走一步,他就立刻跟上两步,两人越挨越近。他呼出的气直直地喷在晴夏光洁的肩背上,惹得她发痒。 忍住,别理他,一切都是为了伊郎,她在心里默念道。 可成杰却得寸进尺,他一边跟在晴夏身后,一边和那些已经完成体检的执事打招呼,拿着衣服的手也不老实,经常有意无意地接触到晴夏的身体。 晴夏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和我站那么近?” “有吗?” “你要是着急,可以到我前面去。” “当然不着急。怎么,这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成杰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可在晴夏眼里,这笑容无比恶毒。 “假如你知道保持微笑是与人类拉近距离的手段之一,那么你也该知道,如果不和非亲非故的异性保持适当距离,人类会把你当成他们所谓的‘变态’处理。” “谢谢提醒。” 成杰稍稍退了一步,捧着衣物的双手却又朝前抬了抬。 晴夏不再理他,直接来到负责四肢和躯干检查的体检员面前。当体检员将手伸向她的敏感部位时,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可身体仍不受控制,差一点儿就像含羞草一样启动了防御姿态。她不得不咬住嘴唇,强压心中的羞耻感,这才将紧绷的身体放松开来。 忍住,忍住……她再次默念。 铭久远远地看着晴夏,却并不知道她已经遇到难题。 与体检员例行公事的触碰相比,成杰这一关更难过。当晴夏被体检员要求展开双臂、朝后转体时,她那完全裸露的身体正面立刻暴露在成杰的眼前,而成杰就像是故意羞辱她一般,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神情里透着猥琐和得意。 一瞬间,晴夏觉得仿佛有成千上万只爬虫侵占了自己的身体,她甚至能听到皮肉血液被啃噬吸吮的声音。 周瑗饶有兴味地看着监控画面。成杰的举动并非出自她的授意,却能够帮助她更好地检验晴夏。她把对着晴夏面部的镜头一再拉近,只要晴夏对成杰的目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适感,就会立刻被她发现。 而此刻的晴夏,也已经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 第24章 心理测试 监控器画面上,体检员正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作为受检者的晴夏就像一具正在接受打磨的雕像,任由体检员摆布着她的肢体,顺从中透着僵硬。 尽管到现在为止,周瑗还未从晴夏身上看出半点儿破绽,但或许是何醉的评价先入为主,让她对自己这位资深下属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成见,因此她总觉得,晴夏虽然看似平静,内心却可能早已泛起波澜,防线崩溃不过早晚。 想到这里,她把转椅朝后挪了挪,蹬掉高跟鞋,将双脚搭在电脑桌上,然后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 假如真如何醉所料,晴夏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那样的话,即便她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死神界的事,恐怕也无法再胜任咒怨执事的工作,届时我只能提前将她的魂魄打入死神界的最深处,免生事端。 第54章 想到这里,她吐出了一股长长的烟雾,瞬间蒙住了监控画面上晴夏的脸。 可如果真那样做,她想,那无疑是我的一大损失。晴夏虽不是我手下最资深的执事,却是能力最强、办事最稳妥的。虽说那个叫成杰的也有些手段,入职以来的业绩也很值得称赞,不过他心思太浮,即便工作效率再高,也不能让我完全放心。我时常褒奖他,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调动他的积极性——就像人类一样,看起来是那些善做表面文章的勤快员工更受赏识,其实是那些肯做慢工肯下久功的踏实员工更被倚重。 所以……她望着晴夏模糊的面庞,深深吸了一大口烟,暗想:你千万别给我这个放弃你的机会啊。 与此同时,两位戴着红袖标的监督员来到成杰面前。 “你好像很爱笑。”监督员甲说。 “我习惯这样,这在人间是一种不错的伪装。”成杰微笑着答道。 “人类不会以为你是‘神经病’吗?”监督员乙问。 “至少目前我还没遇到这样不友好的人类。” “别指望我们会像人类那样友好。”监督员甲说。 于是成杰便从晴夏面前被带走,来到位于会议室一角的“留观区”。这个区域是专门用于对体检结果异常的执事做进一步检查评估的,成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带到这里。 这也难怪,毕竟监督员甲乙都来自外市,与他素不相识,根本不了解成杰爱笑的习惯。他们只是负责任地怀疑,眼前这个时不时就露出八颗牙的家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就算不是脑子的问题,至少也是面部肌肉的问题。 成杰从眼前消失后,晴夏暗暗松了一口气。当体检员示意她已通过检查,可以进行最后一项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就哭了出来。 监控器屏幕前的周瑗也渐渐打消了疑虑。这不仅仅是因为晴夏在成杰面前未有异常之举,还因为刚才的体检项目里,她在摄入刺激性气体的测试中也轻松过关。如果晴夏已经恢复人类的感知力,就会变得敏感而脆弱,即便她的身体能忍住瘙痒和刺痛,呼吸系统也不可能在摄入如此具有刺激性的气体后还无动于衷。 她完全没想到,晴夏和仲武提前塞住了鼻腔,那些刺激性气体其实并未被他们吸进去。 然而此时的仲武却为晴夏捏了一把汗。 因为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负责心理测试的体检员将监测血压和脉搏的仪器连到晴夏的身体上,然后准备随机调取测试视频。 拜托,给她看个喜剧,仲武一边离场,一边在心里祈祷。 刚才仲武看的第一段视频是人类世界的男女交欢场面,第二段则是父子情深的片段,仲武的前世是个冷血的硬汉,心绪自然丝毫未乱。事实上,他自认为前世历经血雨腥风,无论看什么样的视频都不会受影响。可女人都是感情动物,也许他看的两段视频同样无法影响晴夏,但体检员的播放设备里存有海量视频,难保不会播出一些专攻女性软肋的煽情内容,他因此对晴夏格外担心。 “她不会有事吧?”一直磨蹭着未离场的铭久悄声问他。 “希望不会。别在这儿站着了,太显眼。” 说完二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会议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铭久看到了晴夏窄窄的肩膀和突出的蝴蝶骨,失去衣物的包裹后,她的身影更显削瘦和无助。 几乎同一时间,距万祥殡葬服务公司只有一街之隔的施工工地上,忙碌了一上午的机器刚刚停止轰鸣。一位工人从铲车上跳下,吹着欢快的口哨走向工友们。不远处,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大男孩对工人们的吆喝声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始终在自己膝前的“笔记本电脑”上。 “妈妈……妈妈……” 视频里,一个从小就被迫和母亲分离的女孩饱经风雨,尽管她最终获得幸福,母爱的缺失却仍在她心中造成了无法抚平的伤痕。她一直以为能和母亲重逢,她在梦中千百次呼唤母亲,可直到她的人生画上句号,母亲都不曾真正出现过。她只看到过母亲的幻影,那时她还年少,母亲还年轻。 第一段视频播完,体检员仔细看了看晴夏的脸,又看了看监测仪,一切正常。 此时的仲武正坐在铭久的办公桌对面度秒如年。 要是能看到里面的情况就好了,他想。 他当然知道会议室有一个单独的设备间,并且这个设备间有两扇门,既可以从会议室内部的前门进入,也可以从会议室外部的后门进入。事实上,他体检刚一结束,便设法溜到了设备间后门,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前世留存的反侦查能力让他嗅出了危险。 门缝里透出一股烟味。不是将散未散的烟味,而是愈渐浓重的烟味。他轻轻嗅了几下,判断出是女士烟的味道。他知道公司里抽烟的执事很少,抽女士烟的就更少,而敢在禁止吸烟的设备间里抽女士烟的人,则毫无疑问只有一个。 就在仲武感到无计可施的时候,风衣口袋里的通讯器忽然收到一条信息。 第一段视频刚结束,她很安全。 他立刻回了过去:你在哪儿? 对方回道:出门右拐。 仲武马上起身,铭久虽不知所以,却也跟了上去。 “你来干什么?” 第55章 走出公司大门后,仲武问铭久。 “我想……我想帮你们。” “帮我们?为什么?” “那个……我也想知道我的……前世。” 仲武看了他一眼:“你最好还是别知道。” 还没等铭久接茬儿,仲武已经和蓬发男打起了招呼。 “你怎么来了?” “闲着没事儿,来看看热闹。他是谁?” 仲武于是介绍双方认识。原来蓬发男是霍来的哥哥,名叫霍至,他在死神界的身份同样是灾祸死神,在人间的身份则是一位“骇客”。 仲武介绍完毕,霍至看了铭久一眼。不知为何,铭久觉得他的眼神儿有点怪。 “现在怎么样了?”仲武问霍至。 “第二段视频已经过半,应该没问题。” 铭久凑过去一看,原来霍至用设备“黑”进了万祥公司的监控系统,晴夏体检的情况在设备屏幕上显示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意识到,霍至很可能知道仲武和晴夏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这样没关系吗?对方毕竟是死神,难道不会通报给同为死神的经理吗?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仲武。他摸不准霍至和仲武之间的关系,但肯定不是工作关系。 “希望她不介意我看她的裸体。”霍至说。 “我会保密。”仲武说。 话音未落,晴夏那边忽然出现了异常状况。 “检测时间不够,你得再看一段。”体检员说。 晴夏无奈。第二段视频里是在腐败的动物内脏间蠕动着的大量蛆虫,她已经强忍恶心看了将近三分钟。此时她正为视频突然出现花屏而暗自庆幸,可一丝不苟的体检员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只好服从安排,并期待接下来的两分钟不至于太难捱。 可万万没料到,视频点开之后,竟出现了一对儿可爱又暖心的小姐弟。 “糟糕!”仲武的脸色顿时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晴夏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十四年前,甚至更早之前。 那时的她不叫晴夏,晴夏是她在死神界的称呼,她在人间的名字叫伊梅。 “姐!姐!” 三岁的伊郎将胖乎乎的小手从裤兜里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伊梅面前。 “什么呀?”十三岁的伊梅问道。 两只小手一起摊开,露出两把被汗浸湿的饼干渣。 “幼儿园发的,”伊郎说,“你尝尝,可好吃了。” 伊梅哭笑不得,只好接过来尝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不过以后别给姐带了,你自己吃就行了。” “不行!”伊郎竖起小眉毛,“你有好吃的都分给我,我也得分给你。” 往事像气泡一样,接连在晴夏的眼前浮现。 十六岁那年,她被同学欺负,一直逃到家门口,年幼的伊郎操起扫帚就迎了上去,却被对方推倒,摔破了头。事后母亲因没有保护好弟弟而责打她,头上包着纱布的伊郎立刻扑到她身上,哭着向母亲求情。姐弟俩搂在一起,泣不成声,让严厉的母亲也不禁为之动容。 十六岁那年的气泡刚刚幻灭,二十二岁那年气泡又飘到眼前。 “姐,你今晚不回来呀?”伊郎在电话里问。 “嗯,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唉……” “怎么啦?” “我还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呢……” “哈哈,我以为你又闯祸了呢。没事儿,姐明天一早就回去,先谢谢啦!” “那你早点儿回来呀!” “放心吧!” 当时的伊梅绝想不到,那竟是她和伊郎在人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视频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对小姐弟渐渐长大,仲武看着不禁着急,他认为加上此前那段没看完的视频,检测时间已经够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视频还没到高潮部分吧?”霍至说。 “这都已经够煽情的了,还要什么高潮?”仲武不耐烦地踱来踱去,“你能不能用技术手段让它停止播放?” “倒是可以,不过得花点儿时间。” “要多久?” “这段视频播完之前恐怕来不及。” “我还以为技术含量高的能省点事。” “你还有其他选择?” “暂时没有。” “奇怪,你为什么认为她一定挺不过去呢?” “我比你更了解她。” “那倒是。” “那个……”一直闷声不吭的铭久忽然开口,“我有一个办法。” 仲武看了他一眼:“说。” “我们可以制造一起停电事故,那样的话,体检设备就……” “我早就想过了,”仲武恨恨道,“有电闸的地方都有人守着,根本干不成——至少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干成。” “那……那个呢?” 铭久指向对面的一根混凝土电杆,上面架设的导线似乎与万祥公司相连。 “你懂电?” “不懂。” “那你打算怎么办?爬上去把电线弄断,赤手空拳?” “或许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铭久一边说,一边引二人看向身后。 仲武点点头:“果然简单。” “简单而粗暴。”霍至说。 第56章 第25章 破绽 “对不起,对不起……” 第三段视频在2分29秒时出现剧烈转折,姐姐与男友外出幽会,独自在家的弟弟不幸遭遇意外。回到家后的姐姐深感自责,抱着弟弟的遗体痛不欲生。 “都怪我,都怪我……” 是啊,都怪我。 这时候的晴夏已经完全代入了视频中的姐姐角色,彻底忘了自己正在接受心理测试。她满脑子都是伊郎。伊郎,我的弟弟。伊郎,我是姐姐。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在q市过夜,我不该离开你。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求你别再离开我。 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懈,坚硬的内心深处漾出层层波澜,她完完全全地卸下了防御,一股股热流马上就要涌出脆弱的泪腺。 假如再晚一秒钟,即便晴夏能够勉强憋住泪水,连在她身体上的监测仪也极有可能发出警报声。 但那只是假如。 就在晴夏的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那一刻,视频画面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片黑暗。与此同时,监测仪、监控器、照明灯、门禁锁……万祥公司里所有通电的设备全都停止了运行。 周瑗立刻呼叫当天负责安保的咒怨执事:“怎么回事?” “所有电闸都是开着的,问题好像出在外面……” “先启动备用电源,马上。” “是。” 仅仅几秒钟之后,万祥公司的电力便暂时恢复了正常,尽管监测仪需要重启,但也仅用了不到一分钟。 然而,正是这短短的几十秒,让晴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及时止住了脚步。她意识到了危险,并立刻调整了情绪。 “还要继续看视频吗?”她问体检员。 体检员稍稍犹豫了一下,从监测时长来看,晴夏的心理测试早已达标,尽管后两个视频她哪一个也没看完。 “要看的话就快一点,我赶时间。” 体检员和旁边的监督员迅速交换了意见。 晴夏假装毫不在意,把脸转向一边,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瞟着那两人。 “不必了,”体检员最后说,“这样就可以了。” 晴夏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她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将翻折的衬衫领子捋平,再将耳边颈后的头发拢齐整,这才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这一切都被周瑗通过监控器看在眼里。 通讯器响了,负责安保的执事向周瑗报告,刚才停电是因为附近施工工地上的一台铲车失控,撞断了街角的电杆,导致大半个街区电力瘫痪,供电公司应该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修复。 “知道了。” 周瑗关掉通讯器,将转椅转向侧面,然后又点了一支烟。 晴夏按照仲武发来的地址,打车来到市中心购物广场里的一家咖啡店,与仲武、霍至和铭久碰面。 “你们怎么知道我快绷不住的?” 一见面,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在那样的节骨眼上突然停电,绝不可能是巧合——晴夏十分清楚这一点,她猜这事儿百分之百与面前这三人有关。 “我估计的,”仲武看了看霍至,“以我对你的了解,还有体检所需的时间。” “那你们是怎么造成停电的?” “这个嘛……” 霍至接过话去,把利用铲车撞电杆的经过向她大致讲了一遍。 “没伤到人吧?” “当然没有,”霍至说,“又不是我做的。” “但那个无辜的铲车司机一定会有麻烦。” “那也没办法。我跟他又不熟,只能牺牲他。” “不管怎么说,”晴夏把脸转向仲武,“谢谢你。” “别谢我,”仲武连忙指了指铭久,“是他的主意。” 铭久正盯着奶泡上的肉桂粉,听仲武说到自己,连忙抬头。 “谢谢你。” 晴夏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铭久第一次见她对自己笑。 “他只负责出主意。”霍至一边上网,一边透过蓬松的乱发盯了铭久一眼。 铭久连忙辩解:“可我确实不会开铲车啊……” “谁也没让你开,只是放下手刹而已。你不是开过车吗?怎么连手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记错了,”仲武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会开车的那个不是他。” 尽管仲武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但铭久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异样。 不只是他,晴夏的神情也和刚才有些不一样。 “啊,对,是我记错了。”霍至埋下头,继续上网。 “这次虽然通过了体检,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仲武说。他像是故意转换话题。 “你也觉得这次体检是故意针对我们?”晴夏问。 “倒不一定是我们,但肯定有所针对。” 仲武将周瑗躲在设备间的事告诉了晴夏,并肯定周瑗当时一定是在看监控。 晴夏手里的咖啡匙立刻停止搅动。 “希望我没露出什么破绽。”她说。 “肯定没有。” 霍至随口说道,仲武猝不及防。 “你怎么知道?”晴夏问。 “我……” 霍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说漏嘴的边缘。 “以他对你的了解。”仲武连忙拉了他一把。 第57章 与此同时,成杰正赤条条地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独自发呆。 体检早已结束,负责体检的相关人员也已全部离开,他的衣服却仍堆放在心理测试区的长桌一角,丝毫没有马上被拿起的迹象。 入职以来,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懈怠过。往常这个时间,他不是在开展业务,就是在去开展业务的路上。 入职以来,他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挫败过。即便在人类面前,他也不曾遭受过今天这样的苛待。 今天真是不顺,前所未有的不顺。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可那张笑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不满和懊丧的神情。 他倒不是故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咒怨执事根本不具备人类的愤怒和忧郁——他当然也不可能拥有欢喜,不过他的笑容从来就和欢喜无关,哪怕他不打算在人类面前伪装,嘴角也依然无法掉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所谓的“不顺”,并不只是他被监督员怀疑、并因此被迫接受了更严格也更漫长的体检,还因为他没能发现晴夏的破绽。 他与晴夏第一次见面时,就发现了晴夏的与众不同。一般的咒怨执事,因为不具备人类的情感,所以对待彼此的态度都很冷淡,但也仅仅是冷淡,而晴夏对他的态度则多了一种情感。 以他入职以来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那种情感,应该叫“憎厌”。 而一个正常的咒怨执事,是不可能有这种情感的,任何情感都不可能有。 因此,在看出铭久与晴夏的关系稍近后,他决定跟踪观察铭久。巧合的是,铭久似乎也在怀疑晴夏。那天铭久跟着晴夏去了秀水街,他则紧随铭久之后。和傻愣愣的铭久不同,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所以后来铭久被发现了,他却没有。 不过…… 他回想着那天的情景——铭久准备到二楼一探究竟时,晴夏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趁其登上露天楼梯、看不到二楼情况的当口,从那间空屋溜到了隔壁房间。等铭久进入空屋之后,那两人又折回去,把铭久堵在屋里,三个人聊了很长时间。由于担心暴露,当时他并没有跟过去,所以那三人聊了什么,他无从知晓。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三人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共识。 也就是说,即便在进入那间空屋之前,铭久对晴夏有所怀疑,那份怀疑也伴随着三人一同走出空屋而烟消云散——要么是晴夏和小胡子设计瞒过了铭久,要么就是晴夏和小胡子跟铭久分享了自己的秘密,并把铭久变成了他们的同伙。 那么,这三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窥知秘密的突破口又在哪里? 成杰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头绪,只好起身穿衣,准备再寻时机。 手上忽然有了湿滑的感觉,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裤子上沾了一滩不明液体。 今天还真是不顺啊,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到桌上的外套口袋里掏纸巾。 结果竟有了意外发现。 长桌前,一串水迹星星点点,顺着体检区的离开通道一路延伸。 他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液体,感觉和摸到裤子上沾的液体时完全一致。 他朝身后看去,身后的地面干净得很,看不到一丁点儿水迹。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张长桌,发现桌面上也有一小滩同样的半透明液体。 他本以为裤子上的液体是进会议室之前不小心沾上的,现在看来,这张长桌才是起点。 应该是在他之前的某个人不小心洒落了这种液体,又碰巧被他沾上。 会是谁洒落的呢? 因为这张长桌只放过体检者的衣物,所以理论上,在他之前参加体检的任何一位执事都有可能。 如果要用排除法找到答案,就必须先查出在他之前,谁的衣物最先沾上了这种不明液体。 液体的成分也很可疑,从性状上看,肯定不是水,至少不全是水。 那么这种液体到底是什么,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他虽然对以上问题一无所知,却隐隐觉得,很有必要就此深入查探一番。 “假如周瑗发现我们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晴夏盯着已经凉了的咖啡,“她一定会把我们打入死神界的最深处。” “别那么悲观,”霍至说,“你们那么能干,她未必舍得。” “那她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或许……她会采取一些相对温和的措施。” “比如?” “比如人类的电脑、手机或者移动硬盘什么的中了病毒,人类不会把它们直接丢掉或销毁,而是会设法消除病毒。有时候为了简单省事,人类会直接采取‘格式化’的方式,把设备里包括病毒在内的所有程序和文件一起清除。” “你是说……周瑗可能把我们现在的记忆全部抹去?”仲武问。 “没错。这样你们就相当于恢复了‘出厂设置’,或许要重新从见习执事做起,但以你们俩的资质,再次成为她手下的业务骨干肯定不是问题。”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晴夏问,“你会帮我们再恢复一次前世记忆吗?” “没问题,但目前我只能帮你们找回前世的记忆,你们成为咒怨执事至今的这段记忆我没办法恢复,因为系统里没有存档。” 晴夏和仲武对视了一眼。 第58章 “那也没办法。”仲武说。 霍至咬了一块裸麦面包:“除非我提前替你们‘备份’。” “备份?” “我可以把你们现在包括前世记忆在内的所有记忆都复制一份,这样就算你们的记忆被清除,我也能把这些记忆重新代入给你们。” “太好了。”晴夏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那个……”好半天没说话的铭久瞅准机会问霍至,“您能不能帮我也找回前世记忆?” 霍至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仲武。 “我劝你最好还是放弃这个念头。”仲武说。 “我不担心会被经理发现。就算把我打入死神界的最深处也无所谓。” “一旦你找回前世记忆,你就不这么想了。”霍至说。 “不光是那样,”晴夏说,“前世的记忆可能会给你带来负面影响。” “什么意思?” “它有可能会让你迷惘,失望,悲伤,也有可能让你愤怒,让你萌生出仇恨,进而给人间带来新的咒怨。” “毕竟我们的前世都是因咒怨而死。”仲武说。 铭久犹豫起来。这时,一位服务生走到晴夏跟前。 “小姐,您的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洒了。” 晴夏连忙察看。按说包里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洒出来,包里只有一件外套,仲武为她特制的降温外套。因为受不了冰袋的寒凉,她体检一结束便换了外套。 然而她的包确实已经被洇湿了一大块。她连忙把那件特制外套从包里拿出来。外套依然很沉,但要比体检之前柔软许多。 还没等她把外套展开,一滴半透明的液体便落在了桌子上。 第26章 调查与统计 略显浑浊的液体在咖啡桌上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图案,从铭久的角度看,它很像人间警示牌上的感叹号,预示着某种危险或隐患。 “应该是那一下给摔的。” 晴夏推测,极有可能是她在体温测试结束后,不小心把外套掉在地上时,摔破了里面的冰袋。 “看上去并不难洗。”霍至说。 “她担心的不是这个。”仲武说。 “我当然知道,”霍至看了一下时间,“可如果你们不能期望今天负责清洁的执事们偷懒,那就最好祈祷他们的心粗一点。” “比起清洁工,有一个人更麻烦。”晴夏说。 “那个一脸贱笑的小子。”仲武说。 “成杰?”铭久问。 晴夏点点头。 “你们打算怎么办?”霍至问。 “得作最坏的打算,”仲武说,“不能坐以待毙。” “回去销毁可能留下的证据?” “体检已经结束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回去恐怕没什么意义。”晴夏说。 “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两件外套处理一下,然后尽快给记忆做备份。”仲武说。 “没问题,你们想什么时候做都可以。”霍至又拿了一块裸麦面包。 铭久望着这三人,他实在猜不出他们的关系为何如此融洽。晴夏和仲武或许可以用他们已恢复人类的情感来解释,可身为死神的霍至又为何能成为与他们无话不谈的伙伴呢? 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仲武忽然盯住他道: “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但我不希望你泄漏我们的秘密。” “嗯?嗯……当然不会。” 仲武看了晴夏一眼。 晴夏微微点头,表示相信铭久。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你这么有信心,”仲武重新盯住铭久,“你应该庆幸我们现在都不是人类,否则按我从前的行事风格,肯定会对你采取更干脆也更稳妥的措施。” “什么意思?” 虽然仲武未做解释,但铭久从他的神情判断,所谓“更干脆也更稳妥的措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先抓紧时间做备份吧。”晴夏提议。 仲武和霍至立刻随她起身。临走前,霍至还拿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裸麦面包。 “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我喜欢它的口感。”他说。 铭久随他们一起出了咖啡厅,他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跟着,也不知道那三人是否希望自己跟着。 “我能帮你们做点儿什么吗?”他问。 “你先回去吧,”晴夏说,“和平时一样,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别为无聊的事分神’——但这好像不属于无聊的事。” 晴夏笑了:“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联系你的。” 铭久点点头,刚要转身,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要不要我跟成杰打听一下……” “绝对不行!”仲武显得很生气,“你那不是自找怀疑吗?” 原来仲武以为铭久要打听成杰是否发现冰袋液体渗漏的事。铭久连忙解释,他只是想打听一下伊郎那单业务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 “那也不用,”晴夏说,“我不希望你和他接触。他很危险,而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当天晚上,在外面跑了一下午的成杰回到万祥公司。 “别告诉我你是来加班的。” 正在看电视的值班员甲——一个看上去体重足有三百斤的大胖子说。 万祥公司每晚都会安排两位值班员,由公司里的咒怨执事们轮流担任。值班倒不是为了死神,而是为了人类。往往夜深人静的时候,值班电话便会响起,通常是来自某家医院。 第59章 “万祥公司的服务更专业一些。” 在k市,不止一家医院有这样的评价。 就拿此时坐在成杰面前、仿佛一座小山的值班员甲来说,尽管他的体重严重超标,可他对死者遗体的处理手法却是无可挑剔的精准和细腻。 万祥公司的服务态度也是有口皆碑。不管什么时间段,不管多么难处理的尸体,万祥公司的员工永远随叫随到,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会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相比之下,那些靠着与某位院长或某位行政主管部门负责人的人情关系、堂而皇之地获得医院太平间外包服务资格的殡葬公司,非但收费偏高,还常常挑三拣四,怕脏嫌累。 因此,一旦有殡葬服务的需求,多数没有外包协议在身的医院都会将万祥公司作为首选,一些机关和个人也是如此。 不过,假如他们知道万祥公司员工态度专业的根本原因,恐怕他们不会再想和万祥公司打任何交道。 “加班也正常,他一向很敬业。” 值班员乙——一个侏儒一样的小老头儿说。 虽然身材矮小,他却总能在搬运尸体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就像蚂蚁一样。 成杰笑着解释道,自己并不是来加班,而是寓所房门的钥匙不见了,他怀疑是白天体检时掉在了会议室。 “这样啊。” 小老头儿起身走向钥匙柜,大胖子给他挪了挪地方。 “这是会议室的钥匙,我就不给你摘了,你都拿去吧。”小老头儿说。 成杰道谢,随后接过那一大串钥匙,快步离开。 “他居然跟我道谢。”小老头儿说。 “大概是和人类学的。”大胖子说。 “我觉得人类可能都没他这么有礼貌。” 成杰进入会议室后,立刻将门反锁,随后找到设备间的钥匙(他就知道值班员会把会议室的一整套钥匙都给他,如果不给,他也另有办法),溜进了设备间。 当天的监控视频不难找,但很多,他没时间细看,所以将那些视频全都拷到了存储卡上。 等待拷贝结束的时间里,他把下午忙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首先是调查了部分同事,看看谁有可能是会议室里那种不明液体的持有者。由于体检打乱了不少人的工作计划,无事可忙的他们便在公司待了一下午。成杰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同事,看看他们的衣裤鞋袜上是否沾有这种液体,提包和口袋里是否有存放这种液体的容器(他甚至偷了一位同事包里的饮料瓶),再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是否有人看到或听说谁沾上或携带了某种半透明的略显黏稠的液体。他总计调查了二十九位同事(包括他们的口袋和水杯),但没有任何发现。 再就是将不明液体采样送检。他去了大学城附近的一家专业检测中心,因为这家名气最大。对方对他的要求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一般都是某个部门或企业、组织申请检测样本,很少有个人提出申请的,何况他还没有给出任何像样的理由,但他们同样没有像样的理由拒绝他。监测费很高,他为此支付了上个月的考核奖。对方告诉他要多等几天,因为要走流程,而且有很多官方送来的样本排在前面。他问是否可以允许他插个队,毕竟他要检测的样本并不多,对方表示可以,但得支付加急费,于是他把上上个月的考核奖也搭了进去。 回到这里之前的最后一站是秀水街,他想顺路确认那个叫伊郎的受怨者是否出现,结果又扑了个空。尽管他已经为伊郎凑足了七位施怨者,尽管他认为可以将那个“玫姐”(即铭久所谓的“完完全全地”爱着伊郎的那个女人)忽略掉,但只要伊郎不出现,那单业务的办结时间仍将无限期推延。 如果他也可以像人类那样恨的话,他肯定会恨伊郎,因为伊郎是第一个拉低他工作效率的人。他肯定也会恨晴夏,不只是因为在遇到晴夏之后,他的咒怨执事生涯才开始变得不顺,更因为晴夏不喜欢他。 不过,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和“恨”无关。他只是想查清自己捕捉到的异常。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喜欢解密,不如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被任何人和事蒙在鼓里。 无关利益和情感,一切行为皆出自本能,怀疑似乎是他的天性。 提示音轻轻响起,拷贝结束。成杰迅速拔出存储卡,离开设备间。 虽然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但他准备把体检现场的监控视频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也许不止一遍。他要找出那些不明液体的出处。他要观察每一位同事(包括下午已经调查过的那二十九位)体检时的举动,特别是晴夏。 两天后,铭久一上班便直奔公司的资料室,上一班的统计执事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和他交接工作。 按照万祥公司的轮岗制度,这个星期铭久被分派到统计岗。及时更新咒怨统计系统内的各项信息,并按要求汇总、上报、下发,将是他这一周的主要职责。 铭久刚一登录统计系统,立刻就看花了眼。 “施怨者卫某某,女,家住某区某街某号某室,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向同小区某室的奇某施加咒怨1次(累计3次)。施怨理由:奇某遛狗不拴绳。” “受怨者戈某,男,家住某区某街某号某室,累计受怨511人次(已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受怨理由:在球队保级生死战最后时刻打入导致己方失利的乌龙球。暂无法执行死亡的原因:3314位球迷正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第60章 人间的咒怨理由还真是千奇百怪呢,铭久暗想。 在公司外开展业务虽然能更多地接触到人类,但统计系统内的信息却比他在人间的所见所闻要丰富千百倍。假如可以选择的话,他真希望一直留在统计岗。 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张洁……” 铭久点开这个名字的相关链接,几张照片和一大串记录随即跳了出来。 果然是她。 铭久在见习期的第一单业务,受怨者是一位名叫林海汐的小女孩。张洁是林海汐的妈妈,也是导致林海汐被执行死亡的七位施怨者之一。 业务一旦办结,相关信息将自动归档封存,除非有人主动检索,否则不会活跃在系统页面上。此刻张洁的名字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她向人施加了新的咒怨。 铭久仔细翻看张洁的施怨记录,自从林海汐被执行死亡后,她已经向那起车祸的肇事者,还有她的丈夫和公婆多次施加咒怨,而这一次的施怨对象,则是她的大女儿林海泓。 铭久将那条施怨理由反复看了几遍,不知道是上一班的统计执事没记录清楚,还是他对人间的情感羁绊仍然理解有限,总之他并未看明白。 也有可能,在心生怨念的时候,施怨者的意识一片混乱,就连本人也未必能说清楚。 可不管怎样,只要她的怨念被死神认定为“实质性咒怨”,即便施怨的理由再牵强、再混乱,甚至干脆没有理由,咒怨也依然有效,且除非施受双方中的一方死去,否则无法撤销。 只是…… 铭久回想起林海汐被执行死亡后,张洁痛哭的样子。 假如当时的“悲伤”是真的,如今两个女儿仅剩一个,难道她不怕连这个女儿也失去吗? 难道真如晴夏所说——“人类缺少敬畏”吗? 他又想起苏萼说过,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是为了化解人间仇怨而存在的。 可无论死神和执事们如何努力,人间的仇怨依然层出不穷,而且似乎他们越努力,人间的仇怨就越多。 难道人类非要将身边人全都施怨致死,才会停止产生新的怨念吗? 正想得出神之际,又一条咒怨信息弹至他眼前。 “李玫……” 铭久把光标移到施怨者的名字上,点击。 屏幕上立刻现出“玫姐”干净而圆润的脸。 第27章 勒索 “你是不是真的爱伊郎?” 假如真有人问李玫这样的问题,那么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哪怕只是在心里。 不过,爱可以成为冲动的借口,却不能成为将一切行为合理化的理由。 因此,假如有人问她,是否对自己的出轨行为感到后悔,她也同样会作出肯定的回答。 特别是现在。 一个星期前,她收到了一段视频,一男一女在窗前激吻,心急的男人从女人身后解开连衣裙的拉链,露出女人雪白的颈肩。 虽然拍摄者的水平很一般,镜头几乎一直在晃,但李玫一眼便认出,视频中的男人是伊郎,女人则正是她自己。 尽管早有觉悟,可当出轨的秘密真的被她和伊郎之外的第三者掌握时,她还是感到了恐惧。 拍这段视频的人,会是谁? 如果是几个月前,李玫只能想到她的婆婆,那个心细如针又善于掩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前政教处主任。在那次不小心将蛋糕店的送货地址填成伊郎画室后,她总觉得婆婆洞穿了一切。有段时间她甚至怀疑婆婆跟踪过她,证据之一便是几个月前婆婆在秀水街遭遇车祸,而同一时间的她则刚刚在伊郎的目送下穿过马路,地点与车祸现场相距不到二百米,她很难相信那只是巧合。 正是那场车祸,将一向要强的婆婆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植物人,直到现在也没有从昏迷中苏醒的迹象。 就算婆婆醒来,并立刻恢复全部的意识和行动能力,恐怕也不能给李玫发视频。因为自从车祸发生后,婆婆的手机便下落不明,不知道是遗失在车祸现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当然全家人也并未很努力地去找,毕竟只是一部很普通的手机。 虽然排除了婆婆这个几乎可称得上她最不愿受以把柄的人,李玫的心头却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因为把柄依然在别人的手里。 她试图无视这段视频,但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天真。接下来的几天,期待她作出积极回应的对方又发来几张照片,并且准确地报出了她的个人信息,包括工作单位和家庭。 从视频和照片的拍摄角度看,拍摄者当时应该在伊郎画室所在的那栋小楼对面,有可能就站在院子里的某处,却被她和伊郎忽视了。 “你到底是谁?”最后她终于忍不住问。 对方未透露身份,却告诉李玫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花一点点钱,就能让那些照片和视频彻底消失。 两万元——这是对方给出的价码,对李玫而言,确实算不上天文数字。这或许也是对方对她的收入情况十分了解的缘故。 只是,两万元真的就够了吗? 她总觉得对方还有其他要求,两万元不过是看似无害的香饵,只为诱她上钩。 更新统计信息的间歇,铭久编了一条短讯给晴夏。 第61章 伊郎目前人在国外,暂时不会被执行死亡。 看完来自李玫的咒怨信息后,铭久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伊郎。他通过统计系统的人名检索,查知伊郎已于两个月前出国。由于死神们亦有明确的属地边界,无论哪一位死神,即便能量再大,也不能到其他死神的地盘上抢人头刷指标,城市与城市之间如此,国与国之间就更是如此(假如一定要为某位去了外地的受怨者执行死亡,倒也可以请当地的死神代为执行,但这样就白白丢掉一个指标,本地的死神和咒怨执事半点儿好处也捞不到)。因此只要伊郎身在国外,成杰就暂时无法联系本地的死神为其执行死亡。 晴夏很快回复:太好了,谢谢你! 不过…… 铭久刚刚打了两个字,忽然觉得应该在前面加上一句。通讯器上的左箭头按键不太好使,他干脆将“不过”删掉,从头编辑。 不客气。不过,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要回来,或者,多待一段时间再回来。 这条短讯花了很长时间才编辑完,他那粗笨的手指从来就不擅长打字,在任何设备上都是。 什么意思?晴夏问。 玫姐那边,有情况。 为了给自己省点事,他尽可能地做到字简意赅,不想却引来晴夏的误解。 知道了。我早就知道她靠不住。 铭久连忙纠正: 不是她不爱伊郎了,是她可能有危险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先去看看再说了,李玫想。 饮水机一直在出水,热水渐渐从杯口溢了出来,流到她手上。她一惊,差点儿把杯子扔了出去。 走廊里没人,她迅速收拾起慌乱,回到办公室。 和往常一样,办公室里的三位大姐还在八卦,网上的花边新闻,同事的家长里短。她端着杯子,回到靠近门口的工位上。大姐们远远朝她看了一眼,并未看出她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 你一个人来。 这是除了不许报警之外,勒索者的另一个要求,和影视作品里演的完全一样。 我用手机把钱转给你不行吗? 她一时大意,将自己的担心和无助完完全全地暴露给了勒索者。 你可以用手机转账,但你必须过来,视频和照片你不要了? 我不想要,我只想把它们全都删掉,李玫暗想,可即便我去了,你也未必会真的删掉它们;即便你真的删了,我也无法确定你是否还有备份。电影和电视剧里的勒索者,没有一个会信守承诺。 可担心又怎样,怀疑又怎样,把柄在对方手里,她只能妥协。 希望你们说话算话。 最后她只能这样说。她猜对方在看到这条短信后一定十分得意。 当然。你来吧,肯定不会失望。 她感受到了嘲弄。她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动了死的念头。 “今天我收到了她的咒怨信息,受怨者是她自己。对,她向自己施怨。就在刚才,她又施了一次。” 因为发短讯实在太不便,铭久只好和晴夏通话,反正资料室相对封闭,也不受监视监听。 “还有别人向她施怨吗?”晴夏问。 “稍等……” 铭久将李玫作为受怨者反向检索,发现向她施怨的人只有她自己。 晴夏又问:“她最早一次向自己施怨是什么时候?” “一周前。”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施怨者只有她自己的话,要连续七年施怨才能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可是……” 铭久告诉晴夏,这一周以来,李玫在向自己施怨的同时,也间或向三个男人施加过咒怨(此前李玫只向她婆婆施过咒怨,但仅有一次,而且是在几个月前)。从施怨的时间和频次来看,这三人应与她最近突然产生轻生念头有着密切关联。 “或许他们对她构成了某种威胁。你也知道,人类的非自然死亡,并不都与咒怨有关。”铭久一边说,一边将统计系统上的图像放大。 这种图像并非来自人类的相机,而是取自咒怨死神感知到的画面。每当人间产生咒怨,咒怨死神便会第一时间感知到施受双方的最新形象,以及他们所处的最新方位。这也有利于咒怨执事们开展调查、推进业务。 图像的远景似乎是一片烂尾楼,图像中央的三个年轻男人——一个梳脏辫儿的小胖子,两个染着绿毛的干巴瘦子——聚在一间毛坯房内,周围垃圾遍地、涂鸦满墙。从三人未加掩饰的眼神和表情推断,他们很难称得上人类所谓的“好人”。 “这三人是谁?和她什么关系?” “和翠薇花园那单业务一样,没有姓名,她应该不认识他们。” “那受怨者信息上是怎么称呼他们的?” “勒索者a、b、c。” 在人生的前三十二年里,李玫从未怨恨过、也从未诅咒过任何人。她一向与世无争。她对每一条生命都满怀尊重。每当在网上看到一些夸张的标题或封面,她总是刻意回避,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太强烈的猎奇心理,更因为她知道那标题或封面之后要么是满篇胡话,要么就是实实在在的悲剧。如果办公室里的三位大姐突然议论起某时某地天降横祸、多少人死于非命,而她避无可避时,她总是对那些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抱以深切地同情。 第62章 这样的良好心态在她三十三岁这年崩裂,一切都因为出轨。 婆婆成为植物人后,她仍心有余悸。她总觉得婆婆已经掌握了她的出轨证据。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一旦婆婆苏醒(理论上仍有这种可能),她或许立刻就会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到那时,就算家丑不外扬,她也将被婆家人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永远别想将污名甩脱,父母也无疑会被她连累得抬不起头,儿子和女儿也会因有她这样的妈妈而感到耻辱…… 这还只是她能想到的后果。 惴惴不安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婆婆再也醒不过来的话就好了。 有这样的想法,并不等于她真的盼望婆婆就此死掉。那只是一瞬间的意识,完全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本能。在面对真正的威胁时,再无私的人类也会倾向对自己更有利的一边。 在冒出这样的想法之后,她倍感羞愧。此后她再也没让这可耻的想法在脑海中出现过。错的是她,婆婆不该为她受罪。正是迫于这样的负罪感,她向伊郎提出了分手。她爱伊郎,但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不正常的,是错误的,是没有结果的。如果他们的关系继续,也许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她身边的人而不是她自己身上。她不想那样。 或许她应该再早点儿抽身离开的,那样可能就不会有现在的危险了。 想到这里,李玫看了一眼时间。 离勒索者和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这并不意味着她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这只意味着煎熬,对她而言,此刻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如同一天。 真的要自己拿着钱去和勒索者见面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不容易稳定的情绪又重新焦虑起来,已经确定的想法也开始左右摇摆。 最明智的选择可能还是报警,她想,就像电影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那些被坏人捉住把柄的主人公,无论抱有怎样的侥幸心理,无论怎样努力,总是斗不过坏人。因为坏人往往躲在暗处,坏人往往更掌握主动权。与其付出惨重的代价,却仍事与愿违,还不如一开始就寻求警方帮助,把损失降到最低。 然而勒索者就像能感应到她的心理变化一样,不失时机地发来了信息。 如果到了约定时间你不来,或者来的是警察或你找的其他什么人,我保证我会在被他们控制住的前一秒,把视频和照片发给所有人。别干傻事。 短短的几行字,就像一道道沉重的锁链,将正试图爬向安全地带的李玫又拽回了深渊的边缘。 自我保护的本能再度开启:要是那卑鄙的勒索者能自动毁灭就好了,连同那些视频和照片,立刻毁灭,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如果诅咒有效的话,勒索者们早就毁灭二十次以上了。与其期待勒索者自行毁灭,她还不如直接毁灭自己,一了百了。 可是她又觉得,即便毁灭自己,恐怕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到底该怎么办?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问问伊郎,但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人在国外,想必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我不该打扰他。何况以他的脾气,一旦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而我并不希望他为我冒任何风险。我宁愿他怯懦一点,也不愿看到他为我怒发冲冠。 不管怎样,就让一切到我这里为止吧。 她终于下了决心。 两个小时后,晴夏呼叫铭久:“她既不在单位也不在家,还有可能去哪儿?” 她喘着粗气。如果不是因为李玫是目前伊郎唯一的“护身符”,她根本不可能挂念这位出轨人妻的安危。 “这个……我也不清楚……”铭久查阅着统计信息,“不过半小时前,她又向自己和那三人各施加了一次咒怨,这已经是她两个小时以来的第五轮施怨了。” “所以?” “所以……我猜她会不会和那三人在一起?或者正在逐渐接近他们?” “可能吧。把他们的地址发给我。” “可他们三个并不住在一起,”铭久的目光跳过那张以烂尾楼做背景的图像,“从地图上看,三个住处隔得很远,你一个人肯定查不过来,要不要我去帮你?” “不用。你留在公司对我帮助更大。这里我可以找仲武帮忙。” 与此同时,李玫一身轻便打扮,带着装了现金的提包走进一处位于市区西部的空置楼盘。 四下里不见半点儿人影,李玫举目细看,大部分楼房都未装门窗,有的甚至才刚打好地基,也不知道已经停工了多长时间,根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或许对方也是迫不得已才做这种事,并且为此提心吊胆,所以才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容易隐蔽也容易逃脱的地方吧。直到此时,她依然抱有幻想。 右转,第二个单元门,七楼。 勒索者显然正在某处注视着她。 她朝右边那栋楼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片冰冷的灰墙和一个个阴森的窗口。 快点。 她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地登上楼梯。 第28章 千钧一发 李玫登上七楼,找了好久,才终于发现了一扇被破旧苫布遮挡着的门洞。高空中的寒风甚烈,整张苫布朝门内凹着,就像一张巨口,不时发出瘆人的嘶吼。 第63章 她握紧拳头,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风势稍稍减弱,苫布松弛下来,缝隙处立刻透出阵阵木料与塑胶混合焚烧后的焦臭。大概是有人在烧火取暖。她猜敲诈者就在这张苫布后面。 她犹豫着朝苫布边缘伸出手去,惨白的手指上就像蒙着一层霜。 “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被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缩回手,苫布便再次凹陷,强大的吸力不容抗拒,更无处逃避。她几乎立刻就被那张巨口吞了进去。 苫布后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李玫好半天才看清玄机。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毛坯房间,一面是窗,挡着厚厚的纸壳;三面是墙,上面满是丑陋的涂鸦和污言秽语——那些颜料十分可疑,不像是油漆。垃圾杂物就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唯一能勉强称得上整洁的地方是最深处的墙角,那里放着一张灰突突的床垫。 “来啦?” 垃圾堆里发出一个声音,是刚才那男人的声音。 李玫这才看出地上蹲着一个梳脏辫儿的胖子,脸色和衣服使他和垃圾完美地融为一体。他面前有一只冒着烟的烂铁桶,微弱的火苗不时闪现,使他眼里透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钱带了吗?”脏辫儿问。 李玫点点头。她没敢开口,因为担心声音会暴露内心的恐惧。 脏辫儿朝她伸出一只手。 就像是被驯服的动物收到人类的指令,李玫连忙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现金。 脏辫儿勾勾手指,示意她快点儿把钱递过来。 他看起来只是个大男孩,李玫想,伊郎小我六岁,而他看上去比伊郎还年轻。 想到这里,她稍稍有了些底气,便迎着脏辫儿嘲弄的眼神,一步步朝前挪去。 脏辫儿盯着李玫。他压根儿没看她手里的钱,而是在打量她的玲珑身形。 就在脏辫儿的黑指甲马上就要碰到现金的那一刻,李玫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我要的东西呢?”李玫问。 她一边抑制着心脏的狂跳,一边为自己在这场不当交易中争取对等地位。 脏辫儿看了她一眼,随后笑着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手机。 “都在这里。” 李玫觉得那手机有些眼熟。 两人同时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李玫刚一松开现金,便双手齐出,将手机一把夺过。然而脏辫儿似乎并没有要反悔的意思。 李玫见脏辫儿的注意力都在现金上,急忙察看那手机。屏幕被唤醒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屏幕墙纸分明是她那双儿女的照片。 即便是这样,她仍不敢确信——直到她用三角形的手势密码为屏幕解了锁。 这真的是婆婆的手机。 相册里的前两排都是李玫的出轨证据,其中有些是她前几天收到过的。从内容上看,这些照片和视频全都拍摄自同一天。 “这些……都是你拍的?”李玫问。 “不是。我捡到手机之前,它们就已经在里面了。” 这种问题他应该不至于撒谎,李玫暗忖,极有可能是婆婆拍摄的,然后她出了车祸,手机大概就掉在车祸现场,结果被这个梳着脏辫儿的小人得到,并以此作为把柄实施敲诈勒索。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怨婆婆。假如婆婆能早些听从劝告,为手机设置数字或指纹密码,此时此刻她大概就不会以身犯险了。 不过归根到底,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好在证据都已拿回,只当是破财免灾。 “你……”走之前,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没有备份吧?” 脏辫儿斜了她一眼,然后晃了晃手中的现金:“这只够买你手里那些。” 李玫再度陷入慌乱。她就知道对方不可能只满足于两万元。 还没等她开口,脏辫儿便把钱朝墙角的床垫上一丢,继续道: “我知道你在哪儿上班,也知道你住哪个小区,你和你老公都开什么车。两万对你来说不算多,但我总得给你留点儿余地,毕竟我也不想把事儿闹大。” “那……” “虽然你可能拿不出太多钱,但是你可以拿别的换那些备份,”脏辫儿奸笑着走到李玫面前,“让我干一次,我就把备份给你。” 李玫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心底的恐惧瞬间被愤怒和厌恶抵消。她把手伸进包里,握紧。 “这事儿对你来说不难,和出轨没什么分别……” 脏辫儿一边说,一边将肥腻的手掌伸向李玫的脸庞。 “别过来!” 李玫忽然从包里掏出一把裁纸刀,两手紧紧握住刀柄,同时将锋利的刀片推出一大截。 脏辫儿先是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我不信你敢扎我,再说扎我你也拿不到备份。” 就在李玫犹豫的当口,她的双臂忽然被捉住,扭向身后,裁纸刀也被夺走。 李玫惊恐地朝左右看去,两个染着绿毛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尽管死神早已代她将咒怨对号入座,可她自己却没料到,勒索者竟不止一人。 脏辫儿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黏糊糊的手朝李玫脸上摸了一把。 李玫又羞又恼,飞起一脚,却被脏辫儿顺势捉住。 第64章 紧接着,脏辫儿将她的另一只脚也抄在怀里。李玫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将她抬起,朝墙角的床垫走去。 与此同时,晴夏和仲武分别在城中村和某工厂宿舍结束了对脏辫儿和黑绿毛住处的搜索,正急急火火地奔向白绿毛的住处——一间位于市区东部的公租房。 “坏了!” 上了出租车后,仲武忽然一拍大腿,把司机吓了一跳。 他立刻呼叫晴夏,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下一站也极有可能扑空。如果他们真要做坏事的话,不一定是在自己家。” “那怎么办?” “我们应该去他们的实时位置。我早该想到的。” “我也早该想到的,”晴夏说,“我这就让铭久把位置发过来。” 除非晴夏和仲武拥有死神那般瞬间移动的超能力,否则李玫根本指望不上他们。此时的她被丢在满是灰尘的床垫上,两手被黑白绿毛死死按住,双腿则被脏辫儿坐在身下,甚至连脸都被扭向一边,正对着垃圾堆里的摄像机镜头。 哀求亦无济于事。除了嘶喊,她做不了任何事。 “叫吧,使劲儿叫,”脏辫儿解开她的裤扣和拉链,“我就喜欢会叫的女人。” 世间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对于人类来说,死神也并不只意味着死亡和恐怖。假如在善者和弱者遭受欺凌、濒临毁灭之际,收割性命的长镰能及时斩到恶人和暴徒的头上,那么至少这一刻,死神会成为大多数人类心目中的救星和英雄。 只不过,无论是李玫眼前这三个流氓,还是李玫自己,都远未满足咒怨致死的条件,因此咒怨死神肯定无法帮她从屈辱中解脱。 不过李玫仍算是幸运的,毕竟死神界的死神不止一位,也不止一类。 “真他妈难脱。”脏辫儿骂道。 尽管裤扣和拉链都已解开,但硬梆梆的牛仔裤仍紧紧裹在李玫身上,一点儿也剥不下来。 来这儿之前,李玫特意回了趟家,把长风衣、长统靴和羊毛连衣裙换成牛仔裤、运动鞋和套头连帽衫。虽然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轻便,却无形中为自己争取了脱险的时间。 “先脱衣服!”两个绿毛催促道。 脏辫儿立刻松开李玫的裤腰,一把将连帽衫和保暖衣的下摆掀起,然后不顾她的哭喊,把那双又脏又黏的肥手伸了进去。 “我操,”他朝两个绿毛笑道,“一会儿你们也试试,手感真他妈好。” 出租车还没停稳,晴夏就已经开门跳下。 仲武说他要不了多久便到,但她不打算再多等,立刻翻过形同虚设的楼盘围栏,朝着耸立在烂尾楼群中的塔吊飞奔。 大约十分钟前,铭久将勒索者abc的位置信息发给了晴夏和仲武,包括三个人的图像。虽然这种实时定位并不能精确到具体楼号和楼层,但好在有图像可供参照。 正是在其中一张图像里,晴夏发现勒索者藏身处的对面有一座塔吊。 然而,当她一口气跑到她推测的那栋楼前,才发现这附近不止一座塔吊。 此时的脏辫儿已被欲火灼得双眼血红,气喘如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彻底侵占李玫的身体。李玫则没有力气再做任何徒劳的抵抗,她甚至已经无力呼喊。当脏辫儿那条结着厚苔的大舌头朝她伸来时,她能做的只有闭上眼。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对面的楼顶响起了轻轻的提示音: “立即执行。” 笨重的头颅砸在李玫的胸口,她被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强烈的羞耻感则将她的身体麻痹。她完全没意识到,脏辫儿的猪唇并没有吻到她,而她的劫难也将到此为止。 “继续啊,抓紧啊!” “还没开始就泄了?” 黑白绿毛嬉笑着催促道,直到他们发现脏辫儿僵直的眼神。 在确定脏辫儿的呼吸和脉搏都已停止后,两个绿毛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那是他俩在人间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当晴夏循着尖叫声终于找到李玫时,李玫正缩在墙角,对着床上和地上的三具尸体一脸茫然。 “不是我……不是我……” 晴夏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李玫,安慰她不要害怕。 “你是谁?”李玫问。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不希望你出事,至少别有生命危险。” 一阵狂风吹来,挡在窗口的纸壳瞬间掉落,晴夏下意识地看向窗口,却被对面塔吊上的金属反光晃到了眼睛。 她因此未能发现对面楼顶的人影。 但那人影却在注视着她。 第29章 陷阱 苏萼站在楼顶,鼠灰色的棉服几乎让她隐身在混凝土之间。此时她正全神贯注地窥视着晴夏的举动,毫不介意狂风将她的蘑菇头吹乱。 她本不是为晴夏而来的。将她引到这里的是那三个小流氓无限膨胀的贪欲和淫欲。其实她也可以让李玫遭受三人凌辱而死,或者什么都不做,只当是来看一场戏,看看不被干扰不受控制的人类究竟能将自身恶欲膨胀到什么地步。虽然她最终决定对那三人出手,但这个决定与人间所谓的“惩恶扬善”无关。 在她按下执行按钮后,三个刚刚吸过毒的作恶者接连暴毙,脏辫儿是因兴奋过度而死,两个绿毛则是因恐惧过度而亡。 第65章 尽管一下子完成了三个业绩指标,她却并未觉得有所收获。 或许应该多等一会儿,让那三人把他们的“恶”做完,她想,但这次的结果已无法改变。 就在她决定转身离开,留那个差点儿被侵犯的可怜女人独自面对烂摊子时,晴夏飞奔着闯进她的视线。 “那个叫晴夏的,似乎不太对劲。” 当初何醉说这句话时,苏萼并没太当回事。她以为那不过是何醉在人间当律师落下的职业病,对任何人和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不过,当她看到晴夏安慰李玫的样子后,她立刻意识到何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随后赶到现场的仲武进一步激起了苏萼对眼前这一切的兴趣。她看到仲武在那三具尸体身上搜来搜去,并拿走了他们的手机。她猜晴夏和仲武在帮那女人销毁什么证据,只是猜不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黑后,对面人去楼空,尽管苏萼可以立刻就将自己移到对面那个房间去,但她并没那么做。她不紧不慢地下楼,又不紧不慢地上楼,她喜欢这个过程。 垃圾堆里的三具尸体已经僵硬,表情都很狰狞。因恶欲而死的人类果然都很丑,苏萼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踢开脚边的杂物,期待会有证据被遗落。 如她所愿,一个小巧的摄像机很快出现在眼前。 苏萼把它拿起来,发现它虽然电量即将耗尽,却仍在拍摄。 看来晴夏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摄像机的存在,她想。 她按下中止键,然后将视频回放。从有限的画面来推断,这摄像机应是那三个流氓为拍摄污秽视频而准备的。当那三人被她执行死亡后,其中一人(大概是白绿毛)扑倒的尸体将一张食品包装纸掀起,盖住了摄像机镜头,画面这才中断。 也正是在那之后,晴夏的声音开始在视频中出现。 虽然摄像机的残余电量未能支撑到苏萼将视频中的对话全听完,但苏萼已经听出,晴夏之所以会来找这个女人(确切地说,是来救这个女人),与一个叫伊郎的人有关。 这一天的更晚些时候,成杰的调查也有了初步结果。 首先是检测中心那边有了答复。经检测,体检那天成杰在会议室里提取的不明液体样本,其主要成分是聚丙烯酸钠,该物质用途广泛,常用于增稠和保鲜。检测中心推断,那些液体极有可能是从快递行业常用的保鲜冰袋里渗漏出来的。 保鲜冰袋…… 一开始成杰并没想出冰袋的作用,他不禁反思自己是否过于疑神疑鬼,并越发觉得自己花两个月的考核奖去为一个冰袋做检测实在不值。 直到他将从会议室设备间拷贝来的监控视频看过第三遍。 第三遍里,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疑点——穿着厚外套进入会议室的晴夏,体检结束后却并未将外套穿上。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其中有问题——要么是那件外套有问题,要么就是晴夏有问题,也可能二者兼有。 为了进一步印证自己的想法,第二天他设法调取了公司正门的监控视频。他发现,那天晴夏匆匆离开公司时,穿的并不是体检时的那件外套。从她手里的大号帆布包的鼓胀程度来看,体检时的那件外套似乎被她放在了包里。 她为什么要换外套呢?从两段视频的对比来看,两件外套虽然在颜色上稍有差异,但都属于冷色调,薄厚程度也大体相当,实在看不出有换装的必要。 既然搞不懂晴夏为什么非要换上新外套,成杰只能将注意力和想象力聚焦在她非要换下旧外套的原因上。以他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一件外套被突然换下,极有可能是弄脏了、弄湿了,或者弄破了,也或许是弄脏弄湿的同时也弄破了。既然晴夏是在会议室将之前那件外套收起来的,那就说明那件外套无论是脏了湿了还是破了,都是在会议室出的状况。 于是保鲜冰袋的液体和晴夏的外套被成杰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一起。 晴夏曾将外套掉在会议室的地上,但那个区域并未出现冰袋液体,冰袋液体的起点在最后一个体检项目的桌子上…… 晴夏是倒数第二个完成体检的,我是最后一个,而目前知道会议室地上洒落了冰袋液体的人,似乎也只有我…… 成杰将他掌握的所有细节整合起来,再加上点儿想象力,很快推测出了事实的真相——尽管他还不确定那就是真相。 冰袋的液体,是从晴夏那件外套里渗出来的。 有没有可能是她从别处沾到了这种液体? 绝不可能,只是沾到的话,不会洒落那么多。 假设她的口袋里真有一个冰袋,而这个冰袋又被她不小心弄破了……但她为什么要揣着一个冰袋去体检呢? 冰袋,保鲜,低温保鲜,保持低温…… 不对不对,他反问自己,谁能肯定她只揣了一个冰袋? 假如她那件外套里塞满了冰袋的话,他想,即便是一个发高烧的人类穿上半小时,也会轻易通过咒怨执事的体温测试。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成杰本打算立刻向周瑗报告,但转念一想,不要说他私自调取监控的做法有违公司规定,单是他针对晴夏开展调查这件事就很难说通。 搞不好经理会认为我是出于私人恩怨才这么做呢,他想,那样的话我自己也会有麻烦,因为真正的咒怨执事不可能有恩怨。 第66章 不过他不打算静观其变,既然晴夏连严苛的体检都能过关,那么要想让她尽快在经理前露出马脚,就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比如,给她设一个陷阱。 “这是你的。” 当晚,晴夏的记忆完成备份后,霍至递给她一张蓝色的存储卡。 晴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很难想象,二十二年的人间记忆,十三年的死神界记忆,居然都收在这张小卡片里。” “再多也能装下。”霍至说。 仲武朝晴夏手里瞄了一眼,皱了皱眉:“怎么和我这张卡一模一样啊?” “那怎么了?”霍至问。 “万一弄混了呢?” “我只有这一种卡。再说你们各拿各的,有机会弄混吗?” “咱们可以自己做个记号。”晴夏说。 “不管怎样,你们最好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霍至说。 “肯定不是你这儿,”仲武扫了一眼霍至杂乱的房间,“不过就算丢了,你的设备里应该也还有备份吧?” “我的设备硬盘比我的房间还乱,我不敢保证一定不会将它们误删。” “好吧,”仲武起身,“我猜我们把卡片藏好之后,也不能指望你帮我们记着卡片藏在哪里。” “你果然了解我。” 仲武难得地笑了笑,随后和晴夏告辞离开。 “你打算放在哪儿?” 出门后,仲武问晴夏。 “还没想好。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我们得找一个可靠的人。一旦我们真的被清除记忆,他能帮我们找到存储卡。” “对我来说最可靠的就是你,但对你来说最可靠的显然不是我。” “那不是因为你也有可能被清除记忆吗?” “开个玩笑。不过你心目中那个‘可靠的人’,真的靠得住吗?” “我还在考虑。” 这其实算不上打哑谜,因为在万祥公司,铭久是唯一一个知道二人秘密,却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至少暂时不会)的人。 “还有一件事儿咱们得小心,”仲武又道,“那天咱们进烂尾楼的时候,死神很可能还在现场附近。” “嗯,我后来也想到了。可惜当时情况紧急,咱们忽视了这点。” “虽然从尸体的状态看,他们像是死于某种突发疾病,但我猜真正为他们执行死亡的是恶欲死神。” “我猜也是。毕竟是个作恶的现场。” 第二天,铭久在统计岗上接到了苏萼的短讯。苏萼问他最近有没有开展新业务,她的心理学论文需要一些有价值的案例。 铭久本想用短讯回复她,然而他打字实在太慢。 大概是猜到他打字的煎熬,苏萼又给他发了一条: 忙的话就不用回了。不忙的话可以通个话。 铭久立刻给她拨了过去。 “好久不见,”苏萼说,“最近在忙什么?” “没什么。我最近在做统计,自从上次医院那单业务之后,还一单都没做成。” “统计?那应该能接触到更多咒怨信息吧?” “是不少,不过我不知道对您来说算不算有价值。” “说来听听。” 于是铭久在最近接触到的咒怨信息中,挑了几个印象比较深的讲给苏萼听。 “还不错,”苏萼听完后评价道,“不过这几个类型我都已经有案例了,想找个不太一样的。” “那……您想找哪种类型?有方向吗?” “我也不太确定,嗯……有没有那种因为出轨和偷情而被人咒怨的?” “有。”铭久犹豫了一下,然后在系统中找了两三条这种类型的咒怨信息念给苏萼听,刻意隐瞒了他最先想到的伊郎。 他这么做有极为充分的理由。他怕说出来会对伊郎不利,进而给晴夏带来麻烦,而如果晴夏有麻烦,他找寻前世记忆的渠道便极有可能就此中断。 只是他绝想不到,就算他不说,苏萼也已经知道伊郎和李玫偷情、并因此被人施怨的事实。那三个流氓的摄像机清楚地记录下了晴夏和李玫在烂尾楼的全部对话。尽管晴夏并未向李玫透露自己咒怨执事的身份,也未提及死神界关于咒怨的任何事情,但从她们的对话中,苏萼不难猜出,对晴夏来说十分重要的伊郎已经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而李玫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没有其他的了?再早一点的也行啊。” 苏萼之所以反复问铭久,并不是为了掌握关于伊郎的更具体的情况,她只是想试探一下铭久。因为那天在医院,铭久似乎对晴夏言听计从。 “真的没有了。”铭久说。 “哦,那算了。”苏萼顿了一下,又问,“最近有没有自己向自己施怨的?最好是女人。” “嗯……”铭久又犹豫了一下,“好像没有……至少最近没有。” 就在昨天,被逼到绝境的李玫还曾多次向自己施怨,恨不得马上一死了之。铭久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告诉苏萼,因为毕竟李玫和伊郎关系密切。 “那好吧,这两个类型再帮我留意下,有新的及时告诉我。” 苏萼对这次试探的结果很满意。根据铭久对刚才那两个问题的隐瞒态度,便可以确定他对晴夏的事有所了解,并且还和她站在同一阵营。如此一来,等于对晴夏的深入调查有了突破口,因为老实木讷的铭久看起来极有可能成为人类所说的那种“猪队友”,只要苏萼愿意,要不了多久便能从他身上套出晴夏的秘密。 第67章 铭久关掉通讯器,对苏萼刚才的问题多少有些疑惑。 真不知道她要写个什么样的论文啊,他想。 就在此时,门外隐约传来成杰的声音: “给晴夏的?不可能吧?真是给晴夏的?谁给的?” 新的疑惑立刻取代了苏萼的问题,铭久悄悄打开门,偷眼看去,一位扎着丸子头的女执事正将一个大大的花束放到晴夏桌上,成杰紧跟在她身旁。 晴夏还没来,丸子头执事将花束放下后,便回到自己的工位。站在原地的成杰见四下无人注意,连忙扒开花瓣朝里面看了看,还稍稍调整了花束的摆放角度。 随后,他又露出了微笑。 第30章 试探 周瑗被成杰刻意提高的说话声吸引,从经理室走了出来。还没等她走近咒怨执事们的工位,便立刻看到了晴夏桌上的花束。 毕竟是整整二十朵盛放的玫瑰,火炬一般矗立在桌子上,想不被注意都难。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问。 “一个跑腿小哥送来的,说是给晴夏的。”坐在晴夏对面的丸子头执事答道。 周瑗盯着那些玫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花束拿了起来。 花瓣深处似乎埋着一张卡片。 一直冷眼旁观的成杰不免有些担心。在把花束交到跑腿小哥手中之前,他再三检查了那张卡片下面的装置。他当然希望卡片被拽出,装置被触发,但他希望触发它的那个人是晴夏。 好在周瑗还没来得及动那张卡片,晴夏就走了进来。 你桌上有一束花,成杰动过,有些可疑。 十分钟前,铭久呼叫她无果,便勉为其难地发了一条短讯。 然而,由于一路上声音太嘈杂,晴夏并未听到通讯器的提示音。 “怎么了?” 看到周瑗站在自己桌前,她平静一如往常。 “这是你买的吗?”周瑗问。 “不是。” “那是别人送的?” “不可能。谁放在我这儿的?放错地方了吧?” 丸子头执事于是把花束的来历又说了一遍。 “这就奇怪了,”晴夏看了周瑗一眼,“我想不出来谁会给我送花。” “而且还是表达爱意的花。”周瑗说。 晴夏知道周瑗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毕竟一个正常的咒怨执事,是不可能和其他执事谈恋爱的,和人类就更不可能。 “会不会是哪个你接触过的人类客户暗恋你?”丸子头执事猜道。 “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晴夏说。 “但既然这花是给你的,送花的人就不可能和你没关系。”周瑗说。 成杰假装忙着准备业务资料,耳朵却一直竖着。他知道晴夏已经来到他精心布置的陷阱边缘。 周瑗将晴夏朝陷阱推了一把:“你不如看看卡片上有没有署名。” “什么卡片?” “除非你的视力出了问题,否则你应该能看出花里面夹着一张卡片。” 成杰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一旦卡片被晴夏拽出,卡片下面的装置便会立刻喷出刺激性极强的气雾。这种气雾对死神和咒怨执事毫无影响,对人类则不然。只要是嗅觉正常的人类,哪怕只吸入一点点这种气雾,也会产生强烈反应。 何况晴夏还毫无准备。 晴夏凑近花束细看,花瓣深处果然埋着一张卡片。她也想知道这花束究竟是何人送的,又为什么会送给自己,于是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成杰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晴夏的确如他推断的那样,是靠冰袋降温才通过体检的话,那么花束中的气雾很快便会让她现出原形,而且是在周瑗眼前。 恰在此时,晴夏的通讯器响了,是通话呼叫的提示音,连续而紧急。 晴夏一只手去衣袋里掏通讯器,另一只手去捏那卡片。卡片不知插在什么上面,竟没能轻易拽出,这让她稍感意外。 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通讯器上显示呼叫者竟是铭久。她下意识地朝资料室的方向看去。这个时间铭久应该就在统计岗上,她想,如果是一般的事,他完全可以直接过来和我说。 这一看,她立刻就发现资料室的门浅浅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狭长的人影在门缝间晃动,正是铭久。 原来是铭久看晴夏一直未回复短讯,又见晴夏在周瑗的威压下动那花束,这才发出紧急提醒。 晴夏连忙将通讯器拿到耳边,按下接听键,捏卡片的那只手则用力一扽。 “喂——” “成杰动过那花束,”铭久压低声音道,“我觉得那花好像有问题。” 晴夏的脑海中立刻响起大大的警报声,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然而为时已晚,她刚才那一扽已经把卡片从花束中拽了出来,隐秘的装置随即被触发。 “噗嗤——” 万幸的是,那一扽也让花束失去了重心,在桌上旋转了两圈之后,露着玫瑰花那一端倒向了丸子头执事。 与此同时,一股黄绿色的气雾喷涌而出,瞬间罩住了丸子头执事的头部。 “这是什么东西啊?”丸子头执事一脸平静地抹着脸上的黄绿色液体。 除了眼睛有些充血,她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晴夏暗暗庆幸,假如那些液体喷在自己脸上,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即便她现在和丸子头执事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能闻到淡淡的刺鼻味道。她稍稍退了两步,并抑制住了打喷嚏的冲动。 第68章 成杰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知道他又失败了。 “上面什么都没写。”晴夏把卡片递给周瑗。 周瑗没接,却一把将花束捉起,猛地一扯。 血一样的花瓣纷纷掉落,一个小小的金属罐露了出来。 “谁会干这种事?”她问,“为什么要这么干?” “谁知道呢,”晴夏把卡片朝桌上一丢,“或许是有人想针对我?” 周瑗把脸转向她,两人四目相对。 “你有怀疑对象吗?”她问。 成杰立刻将头埋到资料堆里,但晴夏根本没看他。 “没有。我只是随便一说。因为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晴夏说。 “我会查清楚的。”周瑗说。 “我相信您会的。” “幸亏你及时提醒。” 当天工作结束,回寓所的路上,晴夏对铭久说。 “你觉得成杰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猜他在怀疑我,甚至已经掌握了某些证据。” “证据?” “那个漏了的冰袋。我也不确定,但有这个可能。”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 “你的前世记忆备份了吗?” “嗯。”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人再没说话,直到在岔路口要分开的时候。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因为整个公司除了仲武,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 “是嘛……是什么事呢?” “我的……”晴夏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塞在办公桌第二个抽屉的底板夹缝里。如果哪天我真被清除了记忆,麻烦你提醒我这件事。” “是你的前世记忆备份吗?” 晴夏的眼神忽闪了一下:“是。” “哦。好,我记住了。如果真有那天,我会提醒你的。” “谢谢你。” “啊……不客气。” 两人刚刚分开,铭久忽然叫住晴夏: “那个……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的前世……” 晴夏想了想,说:“时间合适的时候我会帮你找的,但肯定不是现在。眼下成杰是个大麻烦,这个时候帮你找回前世记忆的话,我们都容易被他盯上。” “好吧。看来得先消除他对你的怀疑。” “那种人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人,你永远没办法让他彻底打消疑虑。” “那怎么办?” “只能想办法除掉他。” “除掉?你说的是人间的那种‘除掉’?” “也许吧。” “你真把存储卡放在抽屉底下了?”仲武问。 “还没有,”晴夏说,“我想先试探他一下。” “什么意思?” “我在抽屉上设了个小机关,如果他动我抽屉的话我会发现。一旦他提前动了抽屉,就证明他有私心,还不能被完全信任。” “嗯……这样做更稳妥。不过,其他人不会动你的抽屉吗,比如成杰?” “除非他特意去掀那个夹缝,否则即便动我的抽屉,也碰不到那个机关。” “这么自信?” “当然。” “我很好奇,是个什么机关?” “这属于个人机密。” “连我也不告诉?” “你有意见?” “哈哈,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铭久结束了统计岗的轮值。虽然经常外出,但每当从晴夏桌前经过时,他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第二层抽屉。 那里面有晴夏的前世记忆。 此前晴夏虽然讲过她的前世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但她的深层次死因——即被何人咒怨、因何被咒怨致死——这些却并没有说。 或许存储卡里会有答案。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铭久对晴夏的前世并无太多好奇,他只在乎他自己的前世。 晴夏不一定知道我的前世,但她知道找回前世记忆的方法,那方法肯定作为她记忆的一部分,就存在那张存储卡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抑制住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因为晴夏对他的信任。 与此同时,晴夏每天都会不动声色地察看她用发丝做的机关,结果令她满意。 于是某天她告诉铭久,为了安全起见,她把存储卡的位置转移了,新的存放地点在市图书馆四楼西侧的书架里。 “i531—610号书架,倒数第二层的搁板下面。”晴夏说。 “这么隐蔽,他能记住吗?”知道这件事之后的仲武说。 “他说可以。” “那不如我也把卡片放在那里好了。他能记住你的,就能记住我的。” “也好。我早就觉得你放卡片的那家酒吧不稳妥,说不定哪天就倒了。” “瞎说,你还没当上咒怨执事的时候它就在营业了,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虽然嘴上不服气,但仲武第二天就去了那家酒吧,取出藏在洗手台镜子后面的存储卡,然后又赶到图书馆,把它和晴夏的存储卡并排粘在书架的搁板下面。 “要不要和铭久说一声?”晴夏问。 “不用了吧,反正咱俩的放在一起。” “也是。对了,你在卡片上做记号了吗?” “没有。” “为什么?你不是担心会和我的卡片弄混吗?” 第69章 “因为我知道你会做。” “哈哈……你果然了解我。” 晴夏和仲武绝想不到,就在这天晚上,图书馆即将闭馆之时,一张大手在四楼i531—610号书架的倒数第二层搁板下前后左右摸了一圈之后,将一张存储卡轻轻摘下。 可还没等手的主人掀开衣袋,卡片就掉到了地上。幸好书架与地面之间没有缝隙,否则很难立即将卡片捡起。 还真是又粗又笨呢,那人盯着自己的双手暗想。 第31章 杀手 女人躺在血泊里,伤痕累累的裸体上刚刚盖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她艰难地睁开眼,瞳孔里立刻现出一张英俊的男人的脸。 一滴泪从女人干涸的眼角缓缓滚落,带着哀伤,带着埋怨。 瞳孔里的男人将头深深埋下,再抬起时,女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漫长而又痛苦的一夜过后,男人缓缓起身,将女人的尸体草草安葬。 然后他去了一位朋友家,朋友说孩子还睡着,让他再来时带一些软糖。 夜幕再度降临,男人潜入一座深宅,他用匕首先后偷袭了四名强壮的守卫,几乎都是一刀毙命。 宅院里设着灵堂,灵堂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为首一位白眉老者似乎是男人此行的目标。男人悄声逼近,却因地形不熟,提前弄出了动静。 保镖们立刻围过来,举枪乱射。男人从腰间拔出双枪,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迎着弹雨冲上去,保镖们接连仆地。 就在男人将枪口对准那老者、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一位披着麻衣的年轻人从旁闪出,将他扑倒,并在他的喉咙上抹了一刀。 幸亏刀刃抹得不深。他怒不可遏,掉转枪口,向那年轻人射出了最后几发子弹。那年轻人面皮白净,长相斯文,眼神里透着悲愤。 与此同时,那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男人蹬开年轻人的尸体,掷枪于地,拔刀追击。尽管他干掉了前来阻挡的所有保镖,却仍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那老者被众人架着夺门逃离。 画面一转,软糖撒了一地,朋友一家四口的尸体吊在明媚的阳光里。男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小院,扑进每一个房间寻找,直到在地上发现一件小小的血衣。 一团模糊的血肉堆在马桶里。男人脱下上衣,铺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将那团血肉拣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衣服上面。 渐渐地,那团血肉拼成了一具幼童的尸体。 那尸体没有皮。 男人立刻发出痛苦的怒吼,他用拳头不停地擂打着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头陷入癫狂的野兽。 更漫长更痛苦的一夜过后,男人托人将朋友一家的尸首收殓,然后将那孩童的尸骨与先前安葬的女人埋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又弄了两把短枪,还特意要了两个备用弹夹,全部压满子弹。 随后他扎紧腰带,掖好双枪,将磨好的匕首插进靴筒,又一次潜入诡秘可怖的夜色之中。 铭久关掉记忆画面,从读卡器中取出那张没有任何标记的蓝色存储卡。 他回想着取这张卡的过程:市图书馆,四楼,西侧,i531—610号书架,第二层搁板的底部。 没有错,他想,发现卡的位置和晴夏告诉他的分毫不差。除了晴夏,不可能有别人在同样的位置藏一张存储卡。 正因如此,他才倍感疑惑,因为这张卡里存放的显然不是晴夏的记忆。 那这到底是谁的记忆呢? 从行为上看,这记忆的主人应该是人间所谓的“杀手”;从场景和人物服饰来看,这杀手所处的年代距今甚远。 铭久踌躇半晌,最后还是将存储卡重新插进读卡器。这次他打算快进,这是谁的记忆其实无所谓,毕竟他想看的只有找回前世的方法而已。 若要问铭久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背着晴夏寻找前世记忆,还要从一天前说起。 那天他为了调查一位施怨者,去了k市第二医院,结果遇到一位久违之人。 “我妈在这儿住院。”冬融说。 自上次铭久从她家离开之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她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少,脸色白得像纸。 “哦,我来……看个病号。”铭久说。 寒暄过后,铭久正要离开,却被冬融叫住。 “其实……” “嗯?” “其实我一直想找你帮个忙。” “你说。” “还是算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冬融当时显得很纠结,但她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妈脑子里长了个瘤,虽然已经切了,现在还做着化疗,但因为发现得太晚,医生说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 “哦。” “这段时间她经常头疼,不是一般的那种头疼,是非常非常的疼,只有打止疼针才能缓解,但止疼针又不能经常打。” 铭久漫不经心地听着,心想难道要我帮忙治头疼吗? “她头疼的时候,经常呼唤我爸。她说她年轻时头疼,我爸就陪在她身边,和她说话,讲单位的事儿,讲书上和电视上的事儿,她听着听着头就不疼了。” “所以……你想让我说话给她听?” “嗯……我知道提这样的请求不太合适,但是你的声音的确和我爸的声音很像,至少我妈是这么认为的。” 第70章 她说的不对,铭久想,不是很像,上次她妈对她说,“那就是你爸的声音”。 “可我毕竟不是你爸,我是说……尽管声音很像,可你们都知道我不是。就算是完全一样的声音,对你妈来说,恐怕也只有你爸本人发出来才有效果。” “其实我也知道这一点,”冬融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我只是看她太难受、太可怜。我只是希望能让她少遭点儿罪,她这辈子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一串泪珠擦着干燥的面颊滑落,铭久能看出她的难过情绪,却无法感同身受。 “算了,还是不麻烦你了。”最后她说。 铭久点点头,刚准备说再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干脆的声音。 “喂,挺长时间不见,这么生分了吗?”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美玲。 “你妈今天怎么样?”她白了铭久一眼,然后问冬融。 “还那样儿。” “我替你陪着,你回去眯一会儿。” “不用……” “你就听我的吧。” 接着她用胳膊肘捣了铭久一下:“哎,我说,陪病人说说话而已,累不着你吧?你都能为她打架,难道就不能陪她妈说说话?” “可是我……” “你不用一直守在这儿,我们可以把你的声音录下来,到时候放给她妈听,能有效果最好,没有效果拉倒呗!” “可是……我说什么呢?” “随便说点儿啥还不行?” “可以说你的工作。”冬融说。 “拉倒吧,”美玲立刻反对,“他可是做白事儿的。” 冬融赶紧朝她使了个眼神儿。 美玲马上心领神会,对铭久道:“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给病人讲你的工作有点儿不太适合。” “明白。” 随后三个人讨论了一通,到最后也没确定铭久到底该说点啥。 “咱都先回去琢磨琢磨,这是个大工程。”美玲说。 临别前,她又特意嘱咐铭久:“虽然我以前觉得你接近她动机有点儿不纯,但现在我觉得你和她们娘俩儿真挺有缘分。当个事儿办哈,她轻易不求人。” “你和她们娘俩儿真挺有缘分。” 此后一天一夜的时间里,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铭久耳边。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不会在意这样的话,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在成为咒怨执事之前,也曾是人类的一员。 所谓“缘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某种羁绊吧?他想。 他回想起上次与冬融母女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尽管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但感觉却很特别,似乎与他同其他人类的接触有着明显不同。 会不会,我在前世就认识这对母女? 会不会,我在前世真的认识冬融的爸爸? 会不会,我的前世就是她的爸爸? 如果真是这样,那冬融就是我的女儿,她妈妈就是我的妻子…… 不对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冬融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她当时也不小了啊…… 他越想越纠结,越纠结越想尽快知道答案。他本想先联系晴夏,但是一想到晴夏已再三强调眼下不能帮他找前世记忆,便干脆放弃。他准备先偷偷借用一下晴夏的记忆备份,看看那里有没有找到前世记忆的方法。 反正只是借用一下,很快就还回去,他想。 白眉老者的眼前尸积如山,当家中最后一位女眷倒在他脚下后,他心中的哀痛和震怒似乎达到了顶点。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的膝盖骨已被子弹击碎,双臂则被两把利刃钉在木柱上,别说保家护眷,他甚至决定不了自己以什么方式死去。 “你是个畜牲。”他只能用含混的言语来反击。 “你是个老畜牲。”杀手哑着嗓子回道。 接着他将老者身上的长褂扯开,用刀尖对准那枯瘦的胸膛。 “我要让你也尝尝被剜肉剥皮的滋味儿。” “不会比你儿子更痛苦。” 话音未落,刀锋便喀地一声没入老者的身体,似乎锥断了胸骨。 一口鲜血从老者口中喷出,杀手眼中的世界变成了暗红色。 他从地上另拾起一把刀,贴着老者的肋骨割下一大块皮肉。他故意割得很慢很慢。老者已经无力呻吟。黏稠的血液顺着刀刃和臂弯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杀手的靴面上,那上面已经沾了很多人的血,包括他自己的。 六刀过后,杀手揪住老者的白发,开始割他的头皮。 老者的头顶立刻涌出血瀑,脸上的沟壑瞬间被红色填满。 他睁不开眼,嘴却不受遮拦:“你尽管折磨我……但你记着,我死了也不算完,总有一天你会死得更惨。” “那咱们地狱见。到了地狱,我再剐你一遍。” “我当初……真该把你和你爹一块儿除掉……” “我也不该留你到今天。” “你要知道,这一切都因你爹而起……” “我只知道我老婆孩子和这一切无关。” 老者忍不住笑了起来,红色的牙齿和红色的身体一同颤抖: “我这一屋老幼妇孺,难道就和这一切有关?” 杀手略停了停,然后道:“那是他们的命。” “若你我早知这一切是命,他们谁都不会被拖进来。” 第71章 翻卷的刀刃再一次掀开老者脆薄如纸的黄皮:“如今说这些为时已晚。” “你可知道,我当初留你,本是想让这一切到你爹便止……” “你该知道,你若不死,这一切便永无休止。” “我说过,我死了也不算完。” “我奉陪到底。别说是人,便是鬼也照杀不误。” “那只能造出更多的死亡和仇怨……” 一个血球从老者肩上滚落,最后这句话掉在了地上。 铭久再次按下暂停键,借着庭院火光和湖面的倒影仔细辨认杀手的脸。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可不知为什么,杀手的声音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假如不是杀手被割喉导致声带受损,铭久一定会立刻认出那是仲武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进度条,余下的记忆片段还很长,于是他不停地按着快进键,想要快点儿查到寻找前世记忆的方法。 几分钟后,画面陷入黑暗。 他以为是设备或者存储卡出了问题,于是松开了快进键。 画面随即明亮起来,伴着大型车辆的轰鸣。原来这段记忆是在夜间,看背景似乎是一条偏僻的城郊小路,难怪一开始显得格外黑暗。 一辆重型半挂车在画面正中位置停下,司机打开双闪,拉起气动手刹,然后熄火,打开车门。 “那就选‘车祸’吧。”画面外传来霍至的声音。 如果铭久可以“震惊”的话,他倒不至于为听到霍至的声音而感到震惊,但是接下来的画面一定会让他惊掉下巴。 司机麻利地跳下车,来到车前检查车况,方正的脸孔立刻被车灯照亮。 那张脸,和铭久的一模一样。 第32章 卡车司机 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评价民久,认识他的人一定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傻”。 和大多数被称之为“傻”的人一样,他并不真是智商有问题,但如果直接将他的“傻”归为憨、老实、单纯、没心眼儿,恐怕又不够全面。 举个例子,九岁那年冬天,家门前的大河结冰,他跟着小伙伴到冰面上玩爬犁,天黑前,小伙伴们全都回家吃饭了,就他没回家,把他爸她妈、他姐他哥、还有他弟弟急得不行不行的,到处找都找不到。直到快半夜的时候,他才满身是汗地拖着爬犁回来了,乐哈哈地吵着肚子饿,要吃饭。家人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是爬犁划得太过专注,竟一直划到了邻县,若非肚子叫唤,有可能还会划更远。 于是他在吃晚饭之前,先挨了一顿胖揍。 十八岁,当兵去了。某年回家探亲,他和朋友比赛看谁吃粘豆包吃得多,本来他吃到四十个的时候对方已经认输了,但是架不住看客们忽悠,于是挺着又吃了十多个,最后撑得三天下不了床,差点儿误了回部队的火车。 如果以上这两件事可以归为他岁数小、玩心重、不成熟,那接下来的事儿就不好解释了。 当完兵,复员回家,他有两条道儿可选:一是被安排到林场当工人,挣得不多,但有编制,稳定;二是不接受安排,自谋出路,但是可以根据政策领取一笔数目可观的安置费。 就当时的时代而言,这两条道儿怎么选都不会错。家人帮他分析完每条道儿的利弊,然后让他自己选择,毕竟二十来岁的人了,多少得有点儿自己的主见。 结果民久用他的“傻”,生生蹚出了第三条道儿。 因为他对自主创业没什么想法,所以先是去了林场。在林场干了没几天,某天战友聚会,他听别人说林场这份工不好,一天到晚地累,还没油水,不如自主创业舒服,就当时的市场环境,随便倒腾点啥都能发财。本来他觉得林场没什么不好,让战友们一说,便觉得那工作似乎真的有那么点儿累。 于是他问战友:那我现在选择自主创业,还来不来得及? 喝高了的战友说:那有啥来不及的?你跟林场签的又不是卖身契。 民久记下战友的话,第二天就找到林场领导,辞职回了家。 前前后后所有文件都是白纸黑字红手印,因此他既丢了编制,也没拿到那笔安置费。 好在家里有能人,当姐当哥的帮不上忙,还有姐夫能沾光。姐夫为人仗义,不可能给小舅子亏吃,他又是做大买卖的,需要个老实可靠的人在身边。民久会开车,有力气,更重要的是没心眼儿,咋使唤都行,因此成了不二人选。 可阅人无数的姐夫也不曾料到,没心眼儿的傻人未必就不会坑人。 某天姐夫要支付一笔货款给外地的客户,当时还没有移动支付,从银行汇款亦有诸多不便,于是他让民久坐火车过去送款,虽然要大老远的折腾一趟,但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民久人去了,钱却没送到。 原因无他,还是因为他太傻。 火车上有人玩扑克耍钱,就坐在他旁边,看上去玩法简单,赢钱也很简单。他不知道那帮人是一伙的,也不知道那帮人是专门玩给他这种人看的。一开始他只是看看,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中门道儿,那帮人却将他一眼看穿。于是在那帮人几次三番地劝诱下,他很快加入其中,本想着拿身上的零钱随便玩玩就好,输也输不了多少,不想却被套住,零钱输光不说,还欠了对方一大笔钱。 第72章 尽管他知道不能动那笔货款,但在对方的威逼和恐吓之下,他最终还是把姐夫的血汗钱乖乖交了出去。 姐夫知道后,差点儿气炸了,此后再不敢让民久碰钱。 事业上肯定是没啥大发展了,那就早点儿娶妻生子,过踏实日子吧。家人们都这么想,于是到处托人说媒,帮他娶了一位普通人家的姑娘。那姑娘模样不丑,人不但老实勤快,还有点儿文化。铭久不说话的时候,俩人站在一起,还挺般配。 如果是一般的“傻”人,这会儿差不多就该时来运转了,傻人都有傻福嘛。 可民久不是一般的傻人。 婚前认识的一帮酒肉朋友,婚后依然经常来往。那些人常夸他家里像样儿,夸他在外仗义、在家有地位,简直让朋友们羡慕嫉妒恨,这让他非常受用。于是每当那些人以此为借口到他家喝酒,他从来没有拒绝的时候。 时间一长,他老婆受不了了。她嫁他不图别的,只为过踏实日子。天天找一帮朋友来家吃喝,花钱倒在其次,主要是一屋子酒鬼连吃带喝带吆喝,乌烟瘴气的,大半夜都不落消停,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于是她常常劝民久,说就算不为她考虑,也该为他们的女儿着想。 民久是个好脾气,媳妇的话他都老老实实地听着,但酒肉朋友们一旦找上门,他还是无法拒绝。 所以,没过几年,他就又成了光棍儿。 一般的傻人或憨人,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点——完全不为自己着想,毫不利己,专门利他,因此才被嘲之为傻。 而民久之所以不能和这种“傻”直接划等号,是因为他不光不为自己着想,他也不为任何人着想,他什么事儿都不想。 一般的傻人或憨人,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主意正,有老猪腰子,不会轻易被人左右。 而民久则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别人说啥就是啥。 以上那几件事便是佐证。 假如换了别人,遭遇妻离子散这么大教训之后,或许能亡羊补牢、回头是岸,家人们对民久也抱着这样的期盼。 毫不意外地,民久再一次让他们失望。 不久,他跟姐夫去一座沿海城市做海鲜生意,随后在当地认识了一个比他大九岁的离婚女人。 也不知道是谁先看上了谁,反正两人好上了。 几年后,姐夫的海鲜生意做到头,决定回乡,民久却不肯走。 倒也不是他不想走,是那女人不让他走。 千万别以为那女人有多大魅力,无论身材还是脸,她都很像一条安康鱼。 尤其是嘴,特别像。 她不仅没有出众的姿色,还很粗俗,怎么难看怎么打扮,怎么邋遢怎么穿。 虽说不该以貌取人,但她的内在也确实没好到哪儿去,随地吐痰,乱丢垃圾,贪小便宜,爱耍钱,家里乱得一塌糊涂,跟着她过的女儿整日拖着鼻涕。 如果把这个女人和民久的前妻放在一起,自然判若云泥,不是前妻的素质太高,而是这个女人的素质实在太低。 可不知为什么,民久偏偏对她着迷,并且对她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对前妻都没这么服帖过。 姐夫问他,是不是有啥把柄落在她手里?他说没有。姐夫又问他,那她有啥可让你留恋的?他也答不上来。但姐夫就是带不走他。姐夫把他姐找来,还是带不走他。他最终留下和那女人成了家。 和前妻那样踏实本分的女人都没能把日子过好,跟这个安康鱼一样的女人就更可想而知。 那女人倒也疼他,她毕竟比他大很多,有时拿他像弟弟一样宠着,但都是在细枝末节的地方。比如他穿袜子很费,她便常常给他买袜子,一打一打地买,破了就扔。再比如他不会打扮自己,一年到头就那两三套衣服换着穿,其中还有两套不合身,于是在他回乡探亲前,她十分贴心地去农村大集上给他买了件皮夹克。 对于这些,民久十分感恩,回家看父母时,他总是说那女人的好。年迈的父母虽然脸上挂着笑,却不时提醒民久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父母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但如前所述,民久是个什么事儿都不想的人,所以,有些话和他说也是白说。 一晃二十年过去,民久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他和那女人一直没有孩子。继女和他关系尚可,管他叫爸。继女结婚生子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当了姥爷。他对这个和自己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外孙子很好,外孙子也很喜欢他。 某天继女给不肯理发的外孙子扎了俩冲天辫儿,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姑娘。外孙子对着镜子傻笑的表情,竟让民久忽然想起他和前妻的女儿。 若非如此,他几乎忘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而这些年里他还没尽到半点儿做父亲的责任。 几番辗转,他和女儿取得了联系。前妻带着女儿再嫁,距老家千里。女儿不认他,这让他十分生气。他一般不生气。到啥时候我也是你爸,借着酒劲儿,他在电话里恶狠狠道。女儿哭着挂了电话。他再没打通。生气之余,他又有些后悔,因为他很难得地想了想,觉得女儿和他不亲不是没有原因,他为她做的确实很少。 既然女儿要结婚,当爸的怎么也得给她出点儿嫁妆,他想,那就帮她买套房子吧,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些年,首付应该还出得起。 第73章 于是他找那女人要钱。他挣的每一分钱都直接给了她,他从来不管钱。 结果没拿到。不是她不给,是没钱给。 那女人把这些年买房装修、住院看病、投资赔本,以及给民久买烟买酒、买袜子和皮夹克的账都报了一遍,并告诉他家里现在不但没有多少积蓄,还有银行的贷款要还。 她当然没提自己打牌输掉的那些钱,也没提给自己女儿的钱。虽说女儿结婚、买房、买车,她出钱是应当的,但那些钱里,绝大部分都来自民久的血汗。 民久对女人的说法没有半点儿怀疑,他只对拿不出钱给女儿办嫁妆这事儿感到焦虑。 女人便给他支招:那谁谁不是还该你钱?正好借这机会要回来呗! 女人说的“那谁谁”是民久在老家的拜把子兄弟。早年这人下海做生意,和民久借过几万块钱,一直没还过。要不是去年这人来民久家做客时主动提起,民久自己都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民久给这位把兄弟打电话,简单说明情况,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恳请对方尽早还钱。 把兄弟连连道歉,说自己早该把钱还上,这也就是民久,换别人肯定不会这么仗义。接着又说自己最近生意不景气,钱都压在货上,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求民久再给点儿时间。 民久当然同意。女人埋怨他:你这人太实在,谁说啥你都信。 既然指望不上别人,民久只好自己想办法,可他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他在公交公司当司机,拿的是死工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凑够女儿的首付。 女人似乎对此早有打算。她告诉民久,跑大车挣得多,谁谁家的儿子就在国外跑大车,不如你也出国算了。 民久能开大车不假,但外语却是一窍不通。女人不管这些,自告奋勇为民久张罗出国事宜。同时,她还给民久买了一份大额意外险,受益人自然是她自己。 折腾了将近一年,总算准备停当,谁知民久却在最后的面试环节出了岔,能答对的题没答好,出国务工这条道儿自然也就没走成。 女人为此上了不小的火,嘴边起了好大一个泡,就像安康鱼把头顶的“灯笼”挂在了嘴角。 没过多久,女人又为民久寻到一条道儿。她从邻居那里听说,q市有个天顺物流公司在招大车司机,报酬不低,于是托人把民久送了过去。 民久进入天顺物流公司后,开着重型半挂车跑趟拉吨便成了他的主业。尽管他是个缺不得半点儿觉的人,但跑大车基本上都是半夜上路,他只能努力打起十二分精神。 挣的钱由公司会计直接打到那女人的卡上,民久的兜里只有点儿零钱。第一个月他挣了六千多,比开公交车多两千。到了第二个月,他又加了把劲儿,睡得更少,跑得更多。有天吃饭时他遇到老板曲忠,曲忠大体给他估算了一下,说他这个月收入绝对能过一万。 民久自然乐得不行,他迫不及待地把这消息告诉那女人。那女人也跟着他一起乐。民久还难得地算了一回账,看看按照每月挣一万的节奏,要多久能凑够女儿婚房的首付款。 可惜他没能等到发第二个月工资的那天。 第33章 死因 十七个月前,q市近郊某无名小路。 “虽然他必须要死,但我们不必让他死得太痛苦。”仲武说。 “可我不会那种让人睡着睡着就死了的手段,”霍至说,“我毕竟不是温义。” “但你可以让他的生命结束得干脆一点儿。” “好吧……我尽量。不过,这个人稀里糊涂地过了四十几年,刚刚找到点儿努力方向,现在为他执行死亡,是不是有点儿太残忍了?” “真稀奇,死神居然会觉得死亡残忍。” “我是为你考虑,毕竟你们是同类——至少曾经是。” “正因为曾是同类,所以我十分确定,他再努力也是白搭,还不如趁早解脱。” “怎么说?” “他挣的钱都直接打到他现在这个老婆的卡上,他不过是给那女人当苦力。” “那女人也是施怨者之一。” “嗯。如果等那男人的工资,一百万至少要等十年。可如果那男人死了,保险公司会立刻赔她一百万。” “那你让我给他执行死亡,岂不是遂了她的心愿?” “天亮前执行就不会。据我所知,那女人买的保险将在午夜零点到期,至少天亮前,她不可能续保。” 正说话间,两人眼前的夜色渐渐被灯光驱散,两旁的树木也开始在汽车轰鸣声中发出微微震颤。 “是他吗?”霍至问。 “不知道。逆光,看不清牌照。” “那等着看车尾的牌照吧。正好我再想想……” “你怎么也变得这么磨叽,和你弟弟似的?” “谁说我和他一样?” 就仿佛是为了帮霍至立下决断一样,卡车恰好在这时停了下来,而且就停在两人的正前方。 打开双闪、拉起气动手刹并熄火后,民久从驾驶室跳了下来。 仲武看了霍至一眼。 霍至耸耸肩:“那就选‘车祸’吧。” 铭久按下暂停键,将画面一点点放大。屏幕上渐渐出现了颗粒感,这让民久的皮肤显得更加粗糙,但与此同时,他的五官看起来也与铭久的更加一致。 第74章 铭久又仔细打量过对方的神态、身形和动作,最终得出结论——眼前这位卡车司机,定是自己的前世无疑。 在重新开始播放前,他先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老茧。他注视着那些茧,那些茧又厚又硬。以前他一直对这些茧存疑,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你手上那些老茧,不是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吗?”曾有位公交司机这样问他。 当时他完全记不起自己开过车,但那只是因为他的前世记忆被死神抹去,眼前的记忆画面足以证明,他不但开过车,还曾以开车为职业。 那么,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按下了播放键。 民久跳下车后,用手搓了两把脸,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捏了一根烟点上。 微风撩起阵阵虫鸣,也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些许放松。他深吸了一口烟,望着来时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看不到灯光,也听不见车声。 一般大车上路,都要两两结伴,彼此有个照应。平时和民久搭伴的那辆车今晚没动,只因司机犯懒,想歇一天。那司机老光棍儿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民久不能跟他比。公司里今晚倒是也有其他车出来,但大部分都比民久出得晚。此时民久停在这里,一来是为了在上高速前再检查一下车况,二来正是为了等一等可能出现的同伴。 检查至车厢中后段的时候,来时路上果然出现了灯光。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来车灯光间距窄、位置低、光束小,明显不是大货车。 民久立刻走到挂车车尾避让。他虽然是个傻人,却是一位出色的司机。他比任何人都注意道路安全,何况这条路路宽有限,而且连一盏路灯都没有。 来车行驶声渐近,民久扭了一下头,确定自己已经打开双闪。其实他完全不必确认,停车打双闪和拉手刹一样,都是他延续多年的好习惯。 就在此时,来车忽然加大油门,发出可怕的轰鸣声。 民久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头来,便被来车狠狠地顶在挂车的车尾。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他根本没机会看清那是一辆白色的mpv,也根本没机会弄明白对方司机为何会突然将车从路中间转向路边,一直开到他身上。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哪怕mpv破碎的机顶盖镶在了他的颧骨上,哪怕他的右臂从肘部撕裂、只连着一层薄皮,哪怕他的部分内脏已被挤出身体、鲜血流了一地。 铭久把自己前世遭遇车祸的经过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当他看到肇事司机烂醉如泥时,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类所谓的“愤怒”或“怨恨”。 “我没开车……这车不是我开的……” 记忆画面里,肇事司机哼哼着。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但不是血。假如不是交警强制问话,他甚至抬不起眼皮。 虽然是醉话,却提醒了铭久。眼前这个醉酒驾车的混蛋只是死神的道具。车祸只是灾祸死神为人类执行死亡的若干种方式之一,并不是他的真正死因。 “执行完毕。”熟悉的提示音在画面中响起。 铭久注视着屏幕中的霍至。显而易见,是霍至为他的前世执行了死亡,而另一人虽然一直没露面(记忆画面为第一人称视角),但铭久已经从二人对话中听出,那人是仲武。 也就是说,这是仲武的记忆。负责调查确认铭久前世相关咒怨、并监督其死亡执行的咒怨执事,正是仲武。 那么,自己的前世究竟因何被人咒怨、又是被何人施怨?带着这样的问题,铭久按下倒放键,试图寻找答案。 他是如此专注于自己前世的真正死因,以至于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存储卡里这段完整的记忆,前半段是以一位杀手的视角呈现的,而他曾借着湖光倒影,看见过杀手的脸。 k市东区一家名为“转角”的咖啡屋里,何醉和苏萼正一边烤着电暖风,一边优哉游哉地品尝着店主强烈推荐的手冲咖啡。 “怎么样?口味是不是很轻盈?”店主问。 “嗯嗯……”苏萼笑着敷衍道。 “这款咖啡用的咖啡豆是我亲手烘的,水粉比例也是我亲自试冲试饮了好多次,才找到最合适的。” “哦。” “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所有事都是我自己做。不光做咖啡,开店前的装修,平时的进货、宣传,还有打扫卫生,也都是我自己做。” “真不容易。” “谁叫咱爱这个呢?很多人把卖咖啡看作一门生意、一桩买卖,我不是,我把它当事业,一辈子唯一的事业。” 他一边说,还一边撸起毛衣袖,向苏萼和何醉展示左臂上的刺青。 “这是什么图案?”苏萼问。 店主有些失望:“咖啡豆和咖啡树叶,中间是拉花。” “哦,我说这么眼熟呢。” “还有这边。”店主将右臂的衣袖也挽起。 “这是……” “咖啡机的手柄。” “看来你真的很爱做咖啡。” “那当然。” 要不是有新的客人进来,店主还不知道要在两人面前聒噪到什么时候。 “他可真能说。”店主离开后,何醉低声道。 “开店的嘛,可能都这样。”苏萼说。 第75章 “那可不是。开店做生意的人更应该懂得察言观色。他一点心眼儿都没有,完全没看出咱俩根本不想听他啰嗦。” “我倒是挺喜欢这种人。他们不设防,所以很容易套出有用信息。” “那么,你从那个叫铭久的那里,套出什么有用信息了吗?” “那个啊……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这丫头,总是这么不紧不慢的。不过,我也不指望你能从他那里套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嗯?醉姐是觉得我……” “当然不是你,是他。他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那不是很好吗?太聪明的话,就不容易上套了。” “可如果太傻,晴夏就未必敢把所有事都告诉他。” “总之我先试试看。” 何醉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苏萼。 “这是……” “晴夏的前世资料,供你参考。” “原来她的前世叫‘伊梅’啊……哎?伊梅?” 铭久看过仲武记忆中与自己前世有关的所有施怨者信息后,心里面一连好几天都无法平静。 在他——准确地说,是在民久的小时候,主要是家人向他施加咒怨,比如他的母亲。其实他母亲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即便长期处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依然任劳任怨,而且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唯一能让她感到崩溃的只有她的二儿子,那个脑子总是少根筋的民久。有那么几次,民久因为玩火或摸电线险些酿成大祸,心有余悸的母亲恨他不长记性,打他打得特别狠,一边打一边在心里骂: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耐心的母亲犹如此,急脾气的父亲就更不必说。 打归打,不管民久多贪玩、回家多晚,不管他又捣了什么乱,父母都会给他留口热乎饭。 民久的姐姐也怨过民久。姐姐当然是疼他的,但有时候民久太不立事,受拖累的姐姐便难免会想:我要是只有一个弟弟(民久的哥哥)该多好。 再往后是他的前妻、女儿,一个是因他贪杯而心生怨怼,一个则是将自己失去完整家庭和父爱的责任归咎于他,对他抱有恨意。 不过,她们和民久的父母、姐姐一样,只是否定民久这个人,却并没有真的盼望他去死。 真正盼过他死的人,是他的把兄弟和后妻。 理由当然都是为了钱。 “如果他哪天不在了,我欠他的钱可能就不用还了。” 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把兄弟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往肩上又加了一袋水泥。不管自己过得有多难,欠钱就得还,他知道这个理。 和那位把兄弟相比,后妻的想法就没那么纠结: “要是他开车出点儿意外,那这保险赔偿金就足够我过完后半辈子了。” 她甚至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为她挣钱,她却想要我的命——不,她已经要了我的命。 每当想起这一点,铭久的内心便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情绪。 他以为那是“愤怒”。 尽管已经弄清了自己前世的死因,铭久却仍对一点略感不解——仲武和晴夏一样,都恢复了前世记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能够对人类产生共情。此前在处理陶仁那单业务时,晴夏说有时人类的“怨”恰恰是“爱”的另一种表现,这个逻辑仲武肯定也明白。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民久大可不必被执行死亡。因为怨恨他、并咒他去死的人,严格来说只有他后妻一个,咒怨时长也远未达标。 可仲武却为民久执行了死亡。 有那么几次,铭久与仲武碰面时,差点儿就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那张存储卡也被他放回原处。他觉得现在还不能让仲武和晴夏知道自己已经了解一切,毕竟他了解这一切的方式不太光明。 几天之后,仲武将一张存储卡丢到晴夏面前。稍早之前,他告诉晴夏,他准备找霍至再做了一次记忆备份,因为距上次备份已经有段时间,而这段时间他又增加了新的记忆。 “不是说咱俩一起去吗?你怎么自己先做了?”晴夏问。 “我还没做,这是之前那张。你那张我也从图书馆拿回来了。” 仲武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存储卡,上面有晴夏做的标记。 “为什么拿回来?那里不安全?” “我今天顺路去看了一下,发现卡片原封不动地粘在那里,完全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那为什么……” “为了谨慎起见,我戴着手套把它拿了下来,想要检测一下上面是否有别人的指纹。” “结果检测到了铭久的?” 仲武摇摇头。 “不是铭久的?” “是没检测到指纹。” “那不是很好吗?说明没人动过。” “可那上面本该有我的指纹。” 第34章 真凶 仲武和晴夏寻了个机会,将铭久约到秀水街伊郎画室隔壁的那间空屋,然后开门见山地质问对方是否偷看了二人的存储卡。 “我只看了仲武的。我原本不知道他的也放在那里。”铭久老老实实地回道。 “那么,我的所有记忆,你都已经了解了?” 第76章 “并没有全看,只是着重看了关于我前世的那部分。” “你的前世?”晴夏问。 “嗯,我的前世叫民久,是个卡车司机。” “你确定那就是你的前世?”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是我的前世,还能是谁的?” “可……” 晴夏刚要说话,却被仲武悄悄拽了一下。 “所以,你已经知道你前世的死因了?”仲武问。 “嗯……但我还想知道更多。” “更多什么?” “更多关于我前世必须死的理由。” “你觉得他不该死?” “如果按照你们之前的那种逻辑,他显然不该死。” “那或许是因为你没有把我的记忆全看完。” 在仲武开始陈述他为民久执行死亡的决定性理由之前,晴夏把他拉到一边。 “你知道这跟他没关系的。”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省的他再胡乱查找。” 晴夏不再说话,于是仲武来到铭久面前,告诉他为什么他的前世非死不可。 民久的父母共育有子女五个,民久前面有两个姐一个哥,下面还有个弟弟叫民河。民河的心眼儿比民久的要多得多,但大多是坏心眼儿。做木材生意时,他自己不去放树,而是去偷别人放倒但还没来得及拉走的树。后来林场里的树不让伐了,只许动死树,他便想方设法地在那些好树上钻孔、放药,把树药死后,再顺理成章地拉走。再后来,老家的林木被严格管控,木材生意彻底做不成了,他便跑到外面搞传销,还把好多亲戚和熟人都骗了过去,不知多少人被他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定有很多人恨他。”铭久说。 “那当然。”仲武说。 “他干了那么多违法的事,应该会受到惩罚吧?” “恰恰相反。” “为什么?” “他不光坏,还很鬼,警察总是抓不住他。” “所以人间的法律也拿他没办法?” “那大概要等很长时间,而那段时间他将继续作恶,也会有更多受害者。” 铭久低下了头。 “只有死神才能让他停止作恶。”仲武说。 铭久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 “所以要先为民久——也就是你的前世执行死亡。” 民河虽然可恨,可不仅人间的法律一时收拾不了他,就连死神也奈何他不得。尽管咒怨他的人不下百人,但“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民久却成了他的护身符。 “民久是个傻人,他不管那些大是大非,他只知道民河是他弟弟。”仲武说。 “我有一个问题,”铭久说,“当时民河是在这里吗?在k市?” “当然,否则我也收拾不了他。” “可你为什么能到q市为民久执行死亡?那不是越界了吗?” “因为q市是霍至的地盘,他愿意帮我这个忙。” 仲武告诉铭久,霍至曾同时担任q市和k市两地的灾祸死神。就在今年,霍至以锻炼新人的理由,将q市的职位让给一位年轻的灾祸死神,把k市的灾祸业务交给他的弟弟霍来,他自己则过上了退休生活,每天优哉游哉。 “别看霍至的模样是个年轻小伙,他可有好几百岁了。”仲武说。 铭久倒不关心霍至,他继续追问:“所以,为了给民河执行死亡,你就除掉了民久——也就是我?哪怕我并不像民河那么该死?” “人类有一句话,‘两恶相权取其轻’。” 铭久再没说话。 “对你来说,这或许难以接受,但一切已成事实。”仲武说。 铭久还是没说话。 “就算你恨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仲武又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在恨你,也不知道该不该恨你。” “如果你的前世真是一个‘傻人’的话,你大概不会恨仲武。”晴夏说。 “也许吧。” “我觉得他比他的前世要聪明点儿,至少想的更多。”仲武说。 “什么意思?”铭久问。 仲武拿出自己那张存储卡:“你的前世一定想不到要擦掉指纹。” 铭久反应片刻,然后道:“可我并没有擦掉指纹啊。” 仲武和晴夏立刻变了脸色。 几天前,铭久将仲武的存储卡放回图书馆原位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成杰看在眼里。 尽管此前晴夏已提醒过他,但他还是低估了成杰这个潜在危险。 拙于算计、疏于防范,从这一点来看,他倒真的和民久很像。 铭久离开图书馆后,躲在暗处的成杰立刻钻出来,他不仅取下了仲武的存储卡,还将铭久未动过的晴夏的存储卡也一并拿走。 正是通过这两张卡片,他了解到咒怨执事皆由因咒怨而死的人类变成,并掌握了仲武和晴夏都已恢复前世记忆的秘密。 他原以为这些便足以称得上是重大发现,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在晴夏的记忆里,有他的前世。 “假如是和我们无关的人,不可能把这两张卡擦干净放回原位。动这两张卡的人一定认识我们,而且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动过这两张卡。”晴夏说。 “成杰。”仲武说。 “极有可能,他早就盯上了我。” 第77章 “在他向周瑗告发我们之前,我们必须尽快除掉他。” “或许我们应该先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他。” “我觉得没必要,之前我们就已经打算除掉他了。” “那个……”铭久突然插话,“就算是成杰,可他一定就会向经理告发吗?” “当然。他长得就像个告密者。”仲武说。 “可是我觉得……如果他知道咒怨执事都有前世,或许……或许他也会像我一样希望找回自己的前世记忆,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晴夏想了想,说:“倒也有这个可能。” 仲武摇摇头:“他就算找回前世记忆,也不可能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为什么?”铭久问。 “你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前世一定好不到哪儿去,找回前世记忆只能让他获得更多的不良欲望。” 就在铭久他们商量对策的时候,成杰来到了k市第二医院。 自从恢复了前世记忆之后,他作为人类的一切感知能力也开始渐渐恢复,但或许是太长时间不具备那些能力的缘故,他竟无法驾驭它们,还经常将各种感觉混淆。他像个初生的婴孩一样分不清饥饱。看见食物,特别是色泽诱人或香气扑鼻的食物,他会一直吃到吃不下为止。于是几天下来,他那白净净的脸上便开始冒出粉疙瘩,胃更是难受到了影响工作的地步。 从晴夏的记忆中,他已经知道恢复前世记忆这事儿一旦被周瑗察觉,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尽早消除身体上的不适症状,避免露出破绽,他只好冒险来到人类的医院就诊,同时暗暗祈祷,希望为自己看诊的医生不是某位死神假扮的。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有点儿多余,为他看诊的是个身上飘着淡淡狐臭味(这应该是成杰自恢复嗅觉以来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的中年妇女,他的病也不严重,只需吃点儿调理的药,保持清淡饮食和充足的休息即可。 排队缴费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架着一个脸色发灰的小伙儿朝采血窗口走去。那小伙两手抄在一起,上面搭着一件外套。 那下面一定有一副手铐,成杰暗想,同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在梦里,前世的梦里。 那人,是他自己。 在成为咒怨执事之前,成杰的名字叫做单正。出生时长辈给他取这个名,想必是希望他将来做人正派、行事堂堂正正,长大后他自己也曾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只可惜没能坚持到底。 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原因。他将一切归咎于这个功利而浮躁的社会。他认为在这个扭曲的价值观横行的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一尘不染。他觉得自己这不叫随波逐流,而是在践行适者生存的真理。 自学生时代起,他就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他确实有些头脑。他一度在整个k市都很有名气。他也非常注重和身边人搞好关系,同时努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真实心意。他自认为做得很好。 他的工作履历从一个偏僻的乡镇开始,起点不高,却很快跳到了市直机关。这一切自然得益于他过人的能力——过人的工作能力,还有过人的攀附能力。不过,在市直机关获得小小的提拔后,他被迫开始长时间的原地踏步,因为体制里毕竟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 于是他把进取的目光转向其他领域。 金钱本不该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过多考虑的东西。 并不是只有他在考虑这件事,而且他搞钱也需要向导和伙伴,还有保护伞。 一切都只能以最隐秘的方式进行。公职人员这个阶层虽然常遭非议,但像他和他的搞钱同伙这样的人仍是少数。 他身边的多数人,有的是有心无胆,有的是有心无脑,还有的是切切实实地做到了清正廉洁。 清正廉洁者又分两种,一种只管洁身自好,另一种则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 当时科室里有一位副科长就属于后者。该科长岁数比他大,资历比他老,虽然与他平级,却也不曾为此发过牢骚,常年保持着与世无争的态度。按说这样的人一般都没什么背景,即便碰巧知道了一些事,也只能装聋作哑、眼不见为净。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副科长偏偏能在大是大非前站稳立场,而且不惧硬碰硬。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在成杰的记忆里,虽然直到他作为单正的人生终结的那一刻,人们仍然认为那位副科长的死只是意外,但自从那人死后,罪行败露、被戴上手铐的噩梦便时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直到一个白色身影走进旁边的队列,挡住了那个戴手铐的小伙儿,成杰才收回视线和思绪。 缴费队列半天也不前进一步,身边已经开始有人抱怨。他朝窗口里望了望,收费员看起来年龄偏大,眼神儿似乎不大好,对电脑也极不熟练,总是看一眼票据、敲一下键盘,而且只用一根指头敲键盘。 他记得,那位副科长打字也是那样的姿势。 他把目光转向旁边的队列,那一队人数相对少一些。他本想立刻过去,可一见最前面那个老太太有一大堆票据要和收费员纠缠,他只好打消了换队的念头。 收回目光之前,他又看了一眼身旁那个白色身影。 那应该是个女孩。因为门诊大厅温度较低,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外套的帽子扣在头上,面部则被口罩遮挡。成杰完全看不出她的样貌。 第78章 冬融站在缴费队列里,漫长的等待和耳边的嘈杂声让她倍感煎熬。 更让她焦急的,是母亲的病情。 就在刚刚,母亲又爆发了剧烈的头痛,她虽然守在母亲身边,却无能为力。 事到如今,母亲的病情已无法逆转。她只希望母亲在彻底解脱之前,能过得稍稍轻松一点。 希望铭久可以帮上忙,她暗暗祈祷。 “能不能快点儿啊?” 旁边的队列里,一个衣服脏兮兮的男人嚷嚷道。 那男人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衣装笔挺的男人。或许是戴着黑色口罩的缘故,那男人看起来脸很白。冬融觉得似乎前段时间在哪里见过他。 “你们不能换个打字儿快的收钱吗?”穿着脏衣服的男人又嚷道。 冬融朝旁边的窗口望去,收费员正满头大汗地敲着键盘,只用一根指头。 “一指禅。”戴眼镜的男人眯起眼睛,对前面的男人说。 这句话立刻激起了冬融小时候的回忆。 不止是因为有人用同样的话说过她的父亲,还因为说话者的声音。 第35章 寻亲 铭久几乎是被美玲挟持到冬融面前的。 “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铭久推脱道。 “你上次不都答应了吗?答应的事儿不办,还是老爷们儿不?” 美玲一边催促他,一边掏出手机。 “那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便扯点闲篇儿,啥都行。”美玲打开录音功能。 “我都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美玲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美玲暂停录音,拧着眉毛道:“翻过来掉过去就这一句话,你是复读机啊?” “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嘛。” 美玲刚要发作,冬融连忙替铭久解围:“算啦,别难为他了。” “那你妈再头疼咋办?” “反正这办法也不一定有效。” “先试试呗!” “算啦……” 美玲狠狠地瞪了铭久一眼。 铭久本想找个借口离开,却忽然发现冬融的口罩上渗出一点红色。 “你那是怎么了?”他问冬融。 还没等冬融回话,美玲先惊呼起来:“哎呀,咋整的?咋还吐血了呢?” 冬融哭笑不得:“什么吐血,是嘴唇裂了。” 她怕美玲不信,还特意把口罩拽下来给美玲看。 “都沾上血了,换个口罩吧,再把谁吓着。”美玲说。 就在冬融换口罩的当口,成杰从远处走过。 他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却立刻注意到了冬融。 原来刚才在我旁边排队的那个女孩,就是她呀。 尽管以冬融为受怨者开展的那单业务已经搁置许久,但他记得冬融的名字。 他本以为那单业务能轻松完成的。 冬融的母亲正“完完全全地爱着”她,但这不是那单业务没做成的唯一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并不是所有人类都痛恨“小三儿”,相当一部分人类对“小三儿”持包容和同情态度。 如果是恢复前世记忆之前,成杰便只能想起这些,而现在他则能想起更多。 冬融…… 那位副科长的女儿就叫这个名字。那女孩上幼儿园时,曾去过他们单位,他还给那小女孩买过糖葫芦。 尽管有可能只是重名,但成杰却从冬融的眉眼间依稀看出她小时候的模样。 恐怕她还不知道她那个死脑筋的爹其实是被我害死的……想到这里,成杰不免有些得意,并进而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过去戏弄她一下,反正她不可能认出我。 然而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他注意到了冬融身边的人,其中一个是铭久。 铭久为什么和冬融在一起?难道他想抢我的业务?不,不可能…… 他忽然想到一个细节。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细节。 冬融刚换上新口罩,忽见一位相识的护士匆匆跑来,顿时心里一紧。 “我妈……” “阿姨头疼又犯了,现在还不能打止疼针,你先回去陪她,我一会儿过去。” 冬融拔脚就走,美玲立刻跟上,并顺手拖上了铭久。 成杰也就此离开,他需要点时间来考虑下一步对策。 刚走到病房门口,铭久便听到了低低的哀叫声。 探头望去,冬融母亲正抱着头,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整张病床都随着她的身体颤抖。那一声声哀叫之所以不甚吵人,显然是因为她的极力压抑。 “妈——” 冬融刚扑到床前,扭曲的身体立刻发出更强烈的颤抖。 “叫你爸来……叫你爸……” 接下来是一阵极其痛苦的闷哼。 冬融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无计可施。 美玲赶紧推了铭久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 铭久这话刚一出口,冬融的母亲竟立刻停止了颤抖。 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让冬融和美玲又惊又喜,铭久则再不敢出声,美玲忙又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继续。 还没等铭久再次推脱,冬融母亲先开了口。 第79章 “冬柏……是你吗?” 三人迅速交换了眼神,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答。 “是你吗?”冬融母亲又问了一遍。 “不是……”铭久照实说道。 美玲瞪了他一眼,但他没看见。 “你去哪儿了……” 显然冬融母亲并没听清铭久的话。 铭久正琢磨着如何回答,冬融母亲又道:“我头好疼……” 铭久看看美玲,美玲示意他到病床跟前去。 铭久又看看冬融,冬融显得犹豫不决。 “我头好疼啊,冬柏……” 铭久朝前挪了两步,看清了冬融母亲的病容。 她的状况远不如初次见面时,瘦得简直不能再瘦。头发全被剪去,露出大片头皮。那头皮和她的脸都像纸一样,白中泛黄,毫无光泽生气。 不过铭久倒也并没觉得她有多可怜。 “你走了好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闷哼。冬融握紧母亲的手。 “没去哪儿……” 如果硬要往下唠的话,铭久只有工作可说。可咒怨执事的工作显然不能说,殡葬公司职员的工作又似乎不适合说,这让他感到十分纠结。 闷哼声还在继续,冬融的脸上挂满焦虑。铭久想要离开,但是堵在门口的美玲显然不会轻易放他出去。 猛然间,铭久想到了一个新话题。 “我……我去开大车了。” 闷哼声立刻停了下来:“你?你怎么会开的……” “跟一个司机学的。” “噢……” 冬融母亲的眉毛又紧了紧,显然头疼还在持续。 我再应付她几句,如果还不能缓解病情,美玲便不可能再强留我,铭久想。 “我开的是大车,就是那种很长的、拉货的车。” 冬融母亲的表情稍稍缓和:“真没想到……你可是骑自行车都会摔跟头……” “是吗……其实我也没想到。”铭久说。 “可是你……你是怎么想起要去开大车的呢?” 铭久想了想:“我想挣钱给女儿买套房子,结婚时用。” 冬融诧异地看着铭久。 我不是在说你,铭久心说。 “咱们的女儿……咱们的女儿长大了,是该结婚了……” 冬融母亲喃喃道。铭久注意到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嗯,所以我要给她准备一套房子。” “开大车……开大车很累吧?” “还好……不过挣得多,一个月至少能挣……能挣一万块。” “那么多啊……” 可那只是物流公司老板的估计,铭久心想,我到死都没拿到上万元的月工资。 “挣钱重要,身体更重要……” “嗯,我知道。” “你别累着自己……等我病好了,咱俩一起挣……” 冬融母亲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铭久又絮絮叨叨地讲起开车拉货的细节——趁着夜色从q市出发,到港口装水泥熟料,然后连夜运到某市,再装上新货拉回 q市——这些都是他从仲武的记忆中了解到的。 讲着讲着,冬融的母亲就睡着了,睡态很安详。 “真是太谢谢你了。” 病房门口,冬融来不及擦干眼角的泪水,便忙不迭地向铭久道谢。 “没什么……别客气。” 铭久暗想,原来聊天真的能缓解病情,可是这样一来,下次她母亲再头疼,岂不是还要找我过来? 就像是猜到他的心思一样,美玲摇晃着手机对冬融道:“我把他刚才说的话都录下来了,一会儿发给你。以后你就用这个,我看比止疼针见效快。” 见事情总算可以告一段落,铭久便以工作为由,匆匆离开了医院。 “一个办白事儿的,有那么忙吗?”美玲望着铭久的背影道。 冬融白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晴夏在金街偶遇苏萼。 “真巧,在这儿碰上了。”晴夏说。 “是啊,真巧。” 胖乎乎的苏萼正捧着一袋抹茶花生,嘴里嚼得嚓嚓作响,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两人就业务和服饰简单聊了几句之后,苏萼邀晴夏共享手中的零食。 “虽然尝不出味道,但嚼起来咔哧咔哧的声音却让人停不下来,你试试。” 晴夏不疑有他,随手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怎么样?”苏萼问。 “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晴夏说。 其实那花生香甜的很,抹茶的味道也很浓郁。 不过,抹茶之中似乎混合了一些别的味道,但好在不是令人不快的味道。 “太少啦,得多嚼一点儿。” 苏萼扯过晴夏的手,然后很隐蔽地挤了挤包装袋,再对准晴夏的手心一抖。 晴夏手里立刻多了一大把绿色的花生豆。 “太多了。” “这样才有效果。”苏萼说。 晴夏从那一大把花生豆里捏起两三颗,苏萼立刻叫道: “再多拿点儿,反正吃再多也不会胖。” 晴夏只好又多拿了几颗,一起放进嘴里。 刚嚼一口,她立刻觉出不妙。 然而为时已晚,只一瞬间,她的嘴巴和鼻腔便被辛辣的味道填满,甚至连耳朵里也有了灼热感。 第80章 她差一点儿就把那些花生豆吐了出来,但她知道不能,毕竟苏萼就站在眼前。 可苏萼已经看出了她的不适。事实上,这一切,包括这场“偶遇”,都是苏萼一手策划的。 “人类吃了大量芥末的话,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苏萼拿出一张纸巾,指了指晴夏脸上的眼泪。 晴夏这才明白自己上了苏萼的当。她放弃了抵抗。 “你的前世是伊梅,对吧?” “你怎么知道?” “你前世的死亡,是我执行的。” 从医院出来后,铭久约仲武在一家茶馆见面。 倒也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有问题想问仲武。他本想通过晴夏去问的,因为仲武对他的态度一向不算温和,但是刚才他发短讯给晴夏,晴夏却一直未回。 热茶斟好,仲武黑着脸吹了吹,随即两口吞下,然后才问铭久: “你想问什么?” “我想见见我前世的家人,可我想不起来他们在哪儿——奇怪,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想你应该知道吧?毕竟你看过他们的咒怨信息。” “早忘了。”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查到?” 仲武又斟了一碗茶:“如果你真出现在他们面前,搞不好会把他们吓死——除非你就是为了让他们死。” “我不是要和他们见面,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多此一举。” “我前世有个女儿,她……我还没帮她挣够买房的钱……” 或许是刚才与冬融母亲对话时触景生情,铭久忽然对那位自己完全记不得模样的前世女儿萌生出一丝惦念。 “那你就更不用见了,你现在还没大车司机挣得多。” “但我可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我可以帮她做其他事,哪怕只是很小的事。” 一想起冬融独自照顾重病母亲的种种艰辛,铭久便对前世的女儿更加在意。 “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吧……” 可仲武只管喝茶,根本不理他。 “我保证不会给你和晴夏添麻烦,就算被成杰和经理发现了,我也决不会出卖你们,真的。” 一壶茶饮尽,仲武不紧不慢地掀开茶壶盖,准备往里加开水。 “可恶!”铭久忽然抬高了声音,“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怎么可能待在这里,连见自己女儿一面都做不到?你说给我执行死亡是为了除掉民河,是‘两恶相劝取其轻’,难道对我的女儿来说,再也见不到我,永远都无法知道我曾对失去她感到无比悔恨、并试图尽力补偿——这些难道就不是‘恶’吗?这个‘恶’难道就一定比民河那个‘恶’轻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话这般流利、咄咄逼人,不止仲武,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仲武盯着他看了看,然后伸手倒掉对面那碗已经全无热气的茶水,给铭久斟了一碗新的。 “把它喝完,然后我带你去找霍至。” “霍至?” “别废话。” 铭久连忙将茶一口吞下,随即起身。 他是如此急切,以至于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并没觉出那茶有多烫。 第36章 死神的情谊 在血洗崔家大院、将崔老爷子剥皮枭首之后,杀手孟铁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从此放下屠刀,一遁数年。 尽管生活趋于风平浪静,但每到深夜,勉强睡着的他便会被噩梦惊醒。 惨死的妻儿、被殃及的朋友全家、遭屠戮的崔氏满门……满身是血的他们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怨恨。 持续的噩梦销蚀了杀手敏锐的神经。他的头脑渐渐变得迟钝,身材则变得臃肿,就算不再刻意掩饰,身上也难看出一丝半点的往日雄风。 这样的变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即便仍有大量仇家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却一直没能发现他。 但是这样的变化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他的反应变慢,再无法有效应对危险。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上午,他走出四壁发霉的阁楼,想要出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街上人不多,大部分是男人,穿着长褂留着长须的男人,穿着洋装头发油亮的男人,当然也有胡子拉碴破衣烂衫的男人。他昏昏沉沉地走到那些男人中间,却忽然在其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是崔老爷子。白发银须、眼神中透着狠戾的崔老爷子。 他大惊失色,一时间怀疑自己行踪暴露,落入死而复生的崔老爷子的圈套。 急切间四下望去,身边所有男人竟都成了崔老爷子。 他连忙朝空空如也的腰间摸索,同时从人堆儿里闪出,跳上空旷的马路。 偏就这么巧,平时只有马车经过的石板路上竟出现了一辆汽车。那汽车又黑又长,如同一口疾驰的棺材。孟铁被它撞得一下子飞起,在空中斜穿过石板路之后,他的头砰地一声磕在路边的石狮底座上,血和脑浆溅了一地。 他立刻就没了呼吸。 与此同时,正对着车祸现场的廉价客栈二楼,一个衣着寒酸、头发蓬乱不堪的年轻男子正在窗前咔嗒咔嗒地敲着打字机。那打字机比他的行李箱还大。 “七月十二日上午十时……” 第81章 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掏出表蒙碎裂的怀表瞄了一眼。 “十时三十七分,执行完毕。” 他终于敲完这份执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符,可刚刚将纸张从滚筒间抽出,手上沾的油墨便将报告内容的开头弄得一片模糊。 我可不想重敲一遍,他想。 于是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铅笔头,把那些模糊的字迹简单勾了勾,然后在最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霍至。 就在铭久随仲武动身前往霍至家时,晴夏将自己恢复前世记忆的经过向苏萼和盘托出。 在此之前,作为交换,苏萼已经把伊梅——即晴夏前世的真正死因告诉了她。 原来伊梅有一位名叫恩潼的小姐妹,两人从小玩到大。伊梅不曾因恩潼的蠢笨和坏脾气而将其疏远,恩潼却因伊梅的聪慧和好人缘频生妒忌。 年少时自家父母毫无意义的比较尚可忍受,进入青春期后的情感波动才开始让这种妒忌变本加厉。 及至成年,恩潼诸事不顺,其中自然不乏她自身的原因,与伊梅无关。然而伊梅过得越称心如意,她看着便越来气。 “凭什么她就过得比我好?” “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希望她从我的眼前消失,彻底消失,永远消失!” 这一丝一缕的咒怨,最终被死神拧成追魂索命的绳索,于是就有了十四年前,那起发生在q市远郊乡村民宿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 “没想到吧?” 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一切后,苏萼问晴夏。 “是没想到,”晴夏的嘴唇微微颤抖,“我没想到会是她。” “你打算对她怎么样?” 晴夏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但那意思在明显不过。晴夏知道苏萼是想问:你要不要报复恩潼? “那起意外,是她制造的吗?”晴夏问。 “不是。” “但肯定有人为因素,否则该由灾祸死神为我执行死亡。” “没错,是另外一家民宿的老板看同行生意好眼气,于是我利用了他的恶欲。那是我第一单业务——当时我还只是见习死神,跟着q市的恶欲死神见习。那老板在伊梅留宿的那家民宿的通风设施上做了手脚,以此制造事端、打击同行。他大概没想到,居然真的闹出了人命。” “我猜她也不会真的希望我死。”晴夏说。 “你说谁?恩潼?那么……你是要原谅她了?” 尽管对好姐妹的恶意感到震惊,还有一点点愤怒,但晴夏并未丧失理智。一则因为她前世的死亡已成事实,无从更改;二则因为咒怨致死只是死神界的说法,从人间的角度看,恩潼并未参与她前世的死亡,并不需要为此负责。 何况,如果恩潼知道她的嫉妒和恨意会成为死神夺取好姐妹性命的依据,她应该不会让她的邪念一直延续。 至少在晴夏看来是这样的。 所以,如果非要将她前世的死归咎于某一方的话,那只能说是死神的错,或者说,是死神界规则的错。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这世上还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你的话……” 晴夏盯着苏萼,忽然觉得这张肥圆的雀斑脸有些丑恶。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晴夏说。 假如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伊梅,那么即便恩潼真的恨透了她,真的希望她去死,她也不会死。 显然,无论她的男友,还是她的弟弟伊郎,他们对她的爱都不够纯粹。 “那只是死神界的规则,”晴夏说,“其实那些规则并不了解人性。” “我觉得也是,”苏萼说,“至少没那么了解。” “你不必顺着我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那天,你去烂尾楼里找那个叫李玫的女人时,我就在那栋楼的对面。” “果然是你。” “那三个流氓在现场放了一台摄像机,但你们没发现。” 晴夏面色一震。 “据我推断,那个叫仲武的肯定也恢复了前世记忆,所以你不用替他隐瞒。” 晴夏紧咬嘴唇,努力保持镇静。 “对了,铭久应该也知道你们的事吧?他恢复前世记忆了吗?” 晴夏没作回应,却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苏萼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嘴里填了一把花生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恢复前世记忆的。” 四季交替,时代更迭,纷扰之中,人间几十年一晃而过。城市里的马车彻底被汽车取代,男人们不再蓄长须穿长褂,女人们也不必经允许才能抛头露面,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再没人喜欢往头上抹油,无论男女都喜欢清清爽爽。 霍至对这些变化不甚在意,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变化,莫过于为人类执行死亡后,不再需要提交纸质报告。人间飞速发展的计算机系统和互联网技术被借鉴到死神界,死神们同样喜欢无纸化办公。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办公设备——其实也变了,大过行李箱的打字机被台式电脑取代,却更加不易携带。 他申请过将台式设备改装成笔记本电脑的样子。那时人间的笔记本电脑并不轻薄,可毕竟比台式机小。然而他的上级死神告诉他预算不足,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他当然也没有钱,他在人间只是一个不出名的武侠小说家,写再多小说也没人看。于是他被迫转行,成了一名黑客——严格地讲,这不叫转行,应该叫跨界。 第82章 对于人类而言,或许让黑客跨界写小说还比较容易,小说家半路出家当黑客大概难于登天,只能说死神的头脑总归超凡。 黑客挣的自然是黑钱。黑钱要么不来,来了就不会少,再少也比小说家挣得多。于是霍至很快买到了人类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凭借自己的计算机技术,把它改造成了一台趁手的办公设备。 我真牛掰,完成改造的当晚,他就在常逛的人间论坛上发了这么一句话。 但黑客往往就只在计算机和互联网的世界里牛掰。当一个像霍至这般瘦弱的黑客被三个持刀歹徒堵在死胡同时,他不会再觉得自己牛掰,只会感到无奈。 “赶紧把电脑给我,别等我急眼。”为首的歹徒嚷嚷道。 “这不是电脑。”霍至说。 “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我傻呀,笔记本电脑都不认识?” 这真不是电脑,霍至心说,这设备能让你们立刻横死在我面前——如果我有机会打开它的话。 可当时他完全没有机会。歹徒们虽然伤害不了他,但他也拿那些歹徒没办法。 他朝胡同口望了望。这条胡同不长,从外面经过的人很容易发现里面出了什么事。可无论有多少人经过,都是稍一探头,便迅速溜走。 也对,霍至想,武侠小说毕竟不是现实。 然而,就在歹徒们即将把“笔记本电脑”从他手里夺走的时候—— “放手。” 不是高喊,声音却足够洪亮。 霍至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身影便从一侧的墙头跳下。 “你谁呀?”为首的歹徒问。 “放手。”来者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精壮男人,一袭黑衣棱角分明。 歹徒们立刻松开霍至,扑向小胡子。 没过多久,三个歹徒便狼狈逃离。三把刀只带走了一把,另一把落在地上,还有一把插在小胡子身上。 正是这个看似严重得不得了、实际上却并无大碍的刀伤,让霍至确认了对方的咒怨执事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表明自己的身份后,霍至问小胡子。 “仲武。” 不,你不叫仲武,霍至心想,至少前世不叫。 此后二人多次合作开展业务,时间一久,霍至对仲武的兴趣越发浓厚。 仲武的前世,应该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吧?他想,而且身手应该不错——不,是十分了得。 死神虽然能抹去咒怨执事的前世记忆,锁住他们的欲望和情感,却不能剥去他们魂魄里的天性和本能。 也就是说,即便仲武不可能再嫉恶如仇,他也不会无视世间的不义和不公;即便他忘记了前世的格斗技能,他依然拥有过人的力气和反应。 出于好奇,他“黑”进了咒怨死神的专用系统。花了几天工夫,他终于找到了仲武的前世孟铁。 作为一个曾以武侠小说家身份藏匿于人间的死神,霍至写过的武侠小说不下百部,塑造的冷血杀手形象亦近千人。可他自认为,那些冷血杀手没有一个可与孟铁相提并论;而孟铁的传奇一生,则是霍至想破头都编不出的剧情。 如果把孟铁的经历写成小说,准保大卖。 霍至不光这样想,还真的这么做了。他把孟铁的杀手生涯写成了一部二百万字的小说,谁知出版社的编辑以武侠小说已经没落为由拒绝出版;发到网上,看者寥寥,唯一的评论是说他编得离谱,纯属扯淡。 那是因为你们缺少英雄情结和侠义精神,霍至回复道,你们喜欢麻木不仁。 武侠已死,又有人回道。 现世的确没有侠客,但不代表人间不曾有过,更不代表现世不需要侠客。 说不准到底是为了证明这一切,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武侠情结,总之有一天,霍至约仲武秘密见面,向其透露了咒怨执事的前世秘密,随后又征得仲武同意,帮他恢复了前世记忆。 “我被派往q市做培训指导的时候,有一天带着见习执事去调查一位受怨者。当时那位受怨者,刚好就在我的前世出事的那家民宿。”晴夏说。 “这么巧?”苏萼问。 “就这么巧。” “然后呢?然后你就一下子想起前世的所有事了吗?” “并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是在我走进一个房间之后。” “什么样的房间?” “就是住宿的客房,没什么特别的。” 苏萼想了想,又问:“你还记得房间号吗?” “那民宿所有房间都不是数字门牌,而是分别取了名字。那间房叫‘花坞’。” 苏萼连忙拿出设备调取资料:“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花坞’正是你前世死亡的地点。” “也就是说,咒怨执事一旦重回死亡之地,就会触发前世的记忆?” “有可能。” 沉默片刻,晴夏问苏萼:“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苏萼盯着她看了看,本想再嚼一把花生豆,却发现包装袋已空,只好作罢。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等我办完眼前的事,再把这一切通报给周瑗。” “办什么事儿?和伊郎有关,还是和恩潼有关?” “我并不恨恩潼。” “那你能保证对她什么都不做吗?” 晴夏想了想:“不能。” 第83章 “那我就没有理由告发你了。” “为什么?” “我期待着你对她做点儿什么,做什么都行。我在写一篇心理学论文,需要这样的案例。既然你有可能对她做点儿什么,那我就应该留着你而不是毁灭你。” “我不保证我一定会对她做什么。” “我可以等。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知道我是个慢性子。” “随你吧。” “不过你要小心,看出你有问题的可不只有我。” “还有谁?” “何醉。醉姐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不过她现在应该没时间找你麻烦,否则也不会让我帮忙调查你。” “她让你……那你……” “放心,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她。” “我不明白……难道你真的只是为了写论文?” “或许还有别的。” “什么?” “你这双帆布鞋,上次我和你要链接,你还没发给我。” 凌乱的公寓里,霍至正浏览着仲武的记忆画面。这是前两天他为仲武做的最新备份,他本想删除以节省硬盘空间,却突然心血来潮点了进去。 一年年过去,人间的变化日新月异。路上跑的不只有汽车,人类无论男女都更加会打扮,男的打扮起来甚至比女的还妖娆。霍至的设备也紧跟时代脚步,形式更轻薄,系统更高效。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仲武前世的品格。恢复前世记忆后,他依托咒怨执事的身份,为人间消了不少怨,除了不少恶。那些都是真正的恶。霍至从不干涉仲武的业务,他总是尊重仲武的选择。他把仲武看成自己创造出来的形象——从帮仲武恢复记忆这个角度看,的确是这样——仲武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却是一个完美的侠客。 至于仲武,他倒并未因霍至的死神身份而对其格外敬畏,但他记着霍至的再造之恩。他曾对霍至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会把你当主人,我只把你当恩人、当朋友、当兄弟。我前世交过不少朋友,也结过不少异姓兄弟,但真正值得我拼命的却并不多。这回我只交你一个。” 我信你个鬼,霍至对着画面暗想,你和晴夏才是兄弟。 恰在此时,门铃响起。 当仲武和铭久的脸出现在可视对讲机的屏幕上,霍至又想: 看吧,又多了个兄弟。 第37章 瞒天过海 “我能帮你找到民久家人现在所在的位置,但不是他的全部家人。”霍至说。 “我们手里只有那些向他施过怨的家人的资料。”仲武补充道。 “那就够了。”铭久说。 霍至看了一眼仲武。仲武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刚才请求霍至帮忙寻找民久家人的人,正是仲武。 霍至打开设备,连接了人间的互联网。在输入大量复杂的代码后,他先是成功入侵公安户籍系统,查出民久的父亲已故、母亲仍居住在原籍l县,然后又通过银行账户、保险、房产、购物等信息数据,确定其大姐目前随丈夫在国外经商,前妻和女儿则在z市定居。 至于民久的后妻,那个长得像安康鱼一样的女人,则在位于海边的d镇家中,仍试图利用民久的死,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利益。 “那位把兄弟还要不要查一下?”霍至问。 铭久想了想:“不用了,我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不是家人就不必见了。” “那就这些?” “好。” 霍至用屁股把转椅朝后拱了拱,将座位从电脑桌前退出来,然后转向铭久。 “民久的母亲近些年没有医院就诊记录,说明身体还不错;女儿已经贷款买房,她在社交媒体上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烦恼;他的大姐就更不用说。” “看样子他们过得都挺好,”仲武说,“除了他后找的那个老婆。她活该。” 霍至点点头:“所以,你没必要去看他们。如果让他们发现你,反而很麻烦。” “可是……”铭久有些犹豫。 “如果你一定要去看他们的话,我先问你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去?” 铭久一时语塞。霍至的问题不在于他准备乘坐何种交通工具,而在于他要如何离开k市——咒怨执事不像死神那样,可以随意前往外地;他们的工作没有假期,也几乎没有差旅机会,活动范围基本上局限在本地。 也就是说,除非给周瑗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铭久不可能离开k市。 正纠结间,门铃响起,可视对讲机屏幕上随即冒出一颗顶着渔夫帽的头。 “谁啊?”霍至问。 “我。” 那人把帽檐向上掀了掀,然后拽下口罩,露出一张骷髅一样的脸。 原来是久违的疾疫死神温义。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开门后,霍至问道。 “写代码的一般都愿意宅家。咦?他们……” 霍至看了仲武和铭久一眼,解释道:“他俩的设备系统出了点问题,我帮他们修复一下。” “哦。” 温义进屋后,递给霍至一个精美的纸袋。 “这什么?” “凤梨酥。” “吃的?” “当然是吃的。” “好吃吗?” “明知故问。” “那你干嘛还要买?” 第84章 “难得出趟门,总得带点儿伴手礼给你们。” 铭久想起自己做转正后的第一单业务时,温义曾拒绝合作,理由便是他已提前完成今年指标,正在休假。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记得你好像说要明年夏天才回来。”霍至问。 “我倒是想待到那时候,还有几个地方没去呢。” “怎么了?” “让人间这疫情闹的。” “疫情对你能有什么影响?” “影响大了。一出现疫情,那些个旅游景点、商场、游乐场,还有餐厅、浴池和ktv、影院什么的就都关门歇业。除了防疫人员,其他人都待在屋里,不想待也得待。有一次我在被封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整整一个月,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玩不了,白瞎我的假期了。” 霍至一边拆包装一边道:“五星级酒店起码吃得好啊。” “好什么呀。都给封了,自助餐都吃不上,每天定点送盒饭,啥味儿也没有。” “就好像你吃自助餐能吃出味儿似的。” “你没经历过,所以理解不了我的感受。” “既然在酒店里没意思,那你干嘛不走呢?死神难道还能被人类限制住?” “去哪儿都一样啊!你说也怪,明明我去的都是没有疫情的旅游地,有几个城市甚至连一个感染者都从来没有过。可我一去,前一晚还一个没有,第二天就有了,去哪儿哪儿有,你说怪不怪?” 霍至嚼着凤梨酥道:“等着看吧,这儿马上也要有了。” 当天晚上,晴夏将自己的秘密已被苏萼掌握一事告诉了仲武。 “她猜你肯定也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尽管我并没认可她这个说法。” 仲武攥紧了拳。 “她不会把我怎么样,至少暂时不会。” 仲武皱眉:“为什么?” 晴夏苦笑:“理由如果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让人信服了。” 沉默片刻,仲武道:“就算死神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我们的时间也有限。” “嗯。” “我倒是了无牵挂,可你却有伊郎要挂念。” “真是矛盾。我没办法去国外见他,却又不希望他回来。” “确实矛盾。” “要是铭久真的恢复了前世记忆,保不准他也会同样感到矛盾。” 仲武于是将铭久要去看望前世家人的打算告诉了晴夏。 “可那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人的啊。” “事到如今,还是不提醒他这一点比较好。他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要真是恢复了前世记忆,恐怕会引来不少麻烦——对了,铭久知道咱俩的事儿,这件事苏萼知道吗?” “她猜到了,但不确定。” 仲武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真是越想解决麻烦,麻烦就越多。” “铭久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除非他像你那样获得外派的机会,否则根本出不了k市。” 与此同时,k市第二医院。 “你怎么来了?”冬融问。 “嗯……我来看看。”铭久说。 “你是专门过来的,还是顺路?” “嗯……顺路。” 其实铭久并不顺路,但如果硬要他解释来这里的原因,恐怕又很难说清。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是因为对前世的“家人”产生了思念之情却无法表达,所以才来到这对儿相熟的母女面前,寻求寄托和安慰吧。 “她怎么样?”铭久问。 “还行,刚打了止疼针睡下。今天总共只打了两针,多亏你陪她说话。”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铭久起身告辞。 “我送送你。”冬融说。 铭久并未推辞。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来到电梯前。 “就送到这儿吧。”铭久说。 “路上小心。” “好。快回去吧。” “等你进电梯的。” 铭久连忙按下按钮,电梯门立刻打开。 “快回去吧。”铭久再次催促道,随即按下关门键。 冬融朝他摆摆手,刚一转身,却和一位行色匆匆的医生撞在一起,顿时跌坐在地。 电梯门立刻打开,铭久跳了出来。 那位与冬融相识的护士先一步赶到冬融跟前。在和医生一起确认过冬融并无大碍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冬融扶起,然后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道: “加点儿小心啊,五个月了也不能大意!” “嗯……我知道。” 铭久不解:“什么五个月?” 护士白了他一眼:“还能是什么?怀孕呗!” 怀孕……铭久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差一点儿就要问冬融怀的是谁的孩子,但他没那么做。以他对人类的有限认知,那样问应该很不礼貌。 就在三人说话的当口,成杰的身影从铭久身后闪过。 第二天一早,铭久还没出公寓门,便隔着窗户发现了街上的异样。 一夜之间,街对面竟多了许多隔离栅栏和应急帐篷。大概是整晚都在看电视的缘故,他没听到一丁点儿动静。 果然如霍至所说,温义一回来,k市便也要出现疫情了吗? 那么,今天还能不能去公司呢?他想,虽然公司的运营要遵循人间的大环境,但如果今天公司不能营业的话,当值的行政执事一定会发通知。 第85章 何况,那些隔离栅栏封的只是街对面,我住的这栋公寓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在西装之外套上长风衣,出门下楼。 街上安静得很,几乎看不见人。穿着全套防护装备的防疫人员们如同雕像,矗立在各个卡口。往日的车流声和烟火气则被广播喇叭里的防疫提醒和各式横幅标语取代,晨光如同蒙了一层霾。 “早啊。”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铭久转头一看,竟是苏萼。 “我走了一路,一家早餐店都没开。”苏萼说。 “不吃早餐也没什么吧?” “我当然没什么,你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 苏萼盯着铭久看了看:“以前你这样,我会认为你是真不懂。” “我确实没懂。” “恢复前世记忆之后,饥饿感应该也会被唤醒吧?除非你昨晚吃了很多。” 铭久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没错,我已经知道了。还有晴夏和仲武,你们的秘密我都已经知道了。” 铭久本以为苏萼在诈他,可当苏萼拿出录音笔,放出晴夏关于如何意外找回前世记忆的自述后,铭久才明白苏萼说的都是事实。 “放心,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不信你问晴夏。” “可您……可您毕竟是死神,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死神也有很多种。” “您是一位有同情心的死神?” “我是一位喜欢八卦的死神。” 于是,接下来的半小时里,铭久便将自己前世的死因向苏萼讲了一遍,同时告诉苏萼,他很想见见自己前世的家人,尤其是女儿。 “你应该见一见。” “您也觉得应该?” “嗯,我很想知道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事。” “可我根本没机会离开k市。” 正说着,一位防疫人员来到两人面前:“您好,麻烦出示一下通行码。” “通行码……”铭久显得有些慌乱。 好在苏萼早有准备。她拿出一部人类的智能手机,迅速点了几下。 “这是我的码,”苏萼一边说,一边又点了几下,“这是他的……我叔叔的。” 防疫人员点点头,离开了。 “您怎么会有我的……” “我没有,”苏萼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伪造的。” “这通行码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相当于疫情期间的通行证。” “哦……我记得上一轮疫情时,好像没这个东西。” “这是人类防疫的最新产物。方便起见,你最好去弄一部人类的手机,必须是智能机,然后准备一个绿色的通行码。” “绿色……只能是绿色吗?” “当然,红色的话就把你抓去隔离了。” 话音未落,街对面便有一家三口拉着行李箱,在防疫人员的引导下,上了一辆贴着防疫标识的中巴。 “我有主意了。”苏萼说。 “什么主意?” “帮你离开k市的主意。” 一天之后,坐在晴夏工位对面的丸子头执事如约来到国贸大厦门前,晴夏有一单做不过来的业务转给她办理,她因此代替晴夏和苏萼见面。 “这业务很简单,”苏萼说,“一个经常伤人、却总能以精神病患者身份脱罪的泼妇,一会儿我利用她的恶欲去伤害防疫人员,然后再来一出恶人被反杀的好戏。” “嗯嗯。”丸子头执事的外形固然可爱,却总是给人以不太聪明的样子。 正说话间,一阵吵嚷声从身后传来。 丸子头执事的长睫毛迅速抖了两下。原来是两位防疫人员和一个男人起了争执。撕扯之中,那男人的口罩意外掉落。 “诶?” “怎么了?”苏萼故意问她。 “那个……是我同事,叫铭久。” “是吗?过去看看?” 两人朝铭久那边挪了几步,只听其中一位防疫人员朝对讲机喊道: “国贸大厦北街,发现一位红码人员,来车接一下。” 铭久在一旁辩解道:“你们弄错了,真的弄错了,这码不是我的!” “别吵吵,老实点儿!”另一位防疫人员立刻发出警告。 “车要晚点过来,咱们先把他带到卡口隔离点去。” 眼见铭久带走后,丸子头执事问苏萼:“他会被怎样?” “没什么事儿,顶多隔离几天,毕竟人类不可能在他身上检测出病毒来。” 于是在完成精神病泼妇这单业务、回到万祥公司后,丸子头执事便把铭久因红色通行码而被带走隔离的事告诉了其他同事。 “能把通行码伪造错,他倒是很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听到这一消息后,周瑗说了这样的话。 周瑗绝想不到,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乔装打扮的铭久已经凭借伪造的绿色通行码,顺利登上前往z市的高铁。 “一路顺风。”晴夏在通讯器里说道。 “早去早回。”仲武插话道。 “嗯……谢谢你们。” 关掉通讯器后,铭久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的出逃竟如此顺利。这要感谢晴夏,他想,幸亏她将丸子头执事变成目击证人,这将使自己被带走隔离一事更加可信。也要感谢仲武和霍至,他俩扮演的防疫人员绝对能以假乱真,为了不被丸子头执事听出破绽,他俩还特意在嘴里塞了东西,实在够谨慎。 第86章 当然,最该感谢的是苏萼,要不是她,便不会有这么完美的瞒天过海计划。 七天,隔离至少需要七天,这七天足够我去看前世的那些家人一眼。 对了,回来的时候,我也要给晴夏他们带些伴手礼。 正想得出神,头顶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人出门,会不会太无聊了?” 抬头一看,果然是那张雀斑脸。 第38章 旅人 “您、您怎么在这儿?”铭久问。 苏萼没有立刻回答。她先示意铭久挪到里面靠窗的座位,然后慢吞吞地卸下书包,坐进相邻的座位里,这才悄声道: “很意外吗?死神行动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倒是……那您要去哪儿呢?”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诶?” 直到苏萼拿出一张目的地同为z市的车票,铭久才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喜欢八卦,你知道的。”苏萼说。 “所以……” “所以我要看看,你见到前世的家人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铭久无语。他暗想: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竟值得你这样关心?还至于专门跟着我出趟远门? 车厢里的旅客基本落座,苏萼将书包放到挨着过道的空位上,然后放下小桌板,翻出零食、记事本和录音笔。 “我想问你个问题。”她一边说,一边按下录音键。 铭久看着她,心想,这就开始了。 苏萼翻开记事本看了一眼:“你为什么选择先去见你前世的女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因为最想见她吗?” “可能是吧。” “为什么最想见她?” “这个嘛……” “她叫什么?” “灿灿。” “好可爱的名字,是你给她起的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你最想见她,会不会是因为觉得亏欠她很多,有愧疚的因素在里面?” “可能吧。” “虽然你和她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的时间要长,但你们父女之间,肯定也有过非常幸福的时光吧?” “应该有吧……” 就在铭久努力回想的时候,一个臃肿的身影来到最外侧的空位前。 “你好,这是你的包吗?” 苏萼回头,顿觉眼前一亮。来者一手擎着自拍杆,一手捏着车票,身上是亮色的冲锋衣,头上是新潮的抓绒帽,就连背包和行李箱都是暖色调。 虽然对方戴着口罩,但从声音和服饰上推断,应该是位年轻的女观光客。 “不好意思。”苏萼连忙把书包拽过来。 “没事儿,”女人的眉眼朝苏萼弯了弯,随即转向自拍镜头,“好啦,我已经找到座位了,谢谢亲们的祝福,咱们待会儿再见啦。” 将自拍设备和车票收好后,女人麻利地卸下背包、挎包和腰包,整个人立刻瘦了四五圈。 铭久盯着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很担心这是一位乔装打扮的死神。直到女人摘下帽子,露出额前密布的汗珠后,他才终于放心。 苏萼与铭久的关注点略有不同,比起汗珠,她更在意的是女人的头发。 那是一头连染发剂都无法掩住苍老的头发。 “应该发车了吧?” 回公司的路上,晴夏望着远方的高铁高架桥出神道。 “差不多,”仲武看了一下手表,“你怎么还惦记上他了?” “倒也不是惦记,只是觉得……他做了我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我为他高兴,也对他的旅途充满期待。” “你也能做到,”霍至说,“那两件防护服我还没扔。” 晴夏笑着摇了摇头。 “她要走的话,必须有比被隔离更好的理由,”仲武说,“她要去的是国外,要走很久。” 高铁开出后,苏萼终于忍不住和女人搭讪起来。 “您这是出来旅游吗?” “是呀。”女人笑着回答。 “一个人?” “对,一个人。” 女人毫无防备,根本没注意到苏萼面前的桌板上,有一支亮着灯的录音笔。 “您今年多大岁数?” “虚岁六十。” “真的?您可一点儿也不像六十岁的人。” “哈哈……衣服显得。” “不,是您的精神状态好,感觉特有活力。” “出来旅游嘛,就该朝气蓬勃。” “您家在k市?” “不,在w县。” “哦,那很远啊。” “嗯,幸亏有高铁,不然走不出这么远,也去不了这么多地方。” “您去了多少地方?” “嗯……二三十个城市吧。” “哇……那您出来很久了吧?” “嗯,一年多了。” 苏萼重新打量了一下女人,又问:“那您家里……” 她心想,这女人如此潇洒,显然是没有家庭上的负担。 “家里……” 女人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阴影。 苏萼看出这女人有故事,正打算引她继续往下说,却被一位乘务员插了一脚。 “您是……朱敏阿姨吧?”乘务员问女人。 女人笑着点点头:“我是叫朱敏。” 第87章 “哎呀,真的是您!”乘务员的兴奋溢于言表,“我是您的粉丝,昨晚您在视频里说要到j市去,我还想会不会坐我们这趟车,没想到真的见到您了!” 这女人难道是个明星么?带着这样的疑问,苏萼一边留心二人对话,一边掏出工作设备,不动声色地上网搜了一下“朱敏”。 朱敏在网上走红,也就是这半年的事。 她本是个普通的女人,出身底层,文化程度不高,模样也算不上好。 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小时候家人不疼,结婚后公婆不喜、丈夫不爱,儿子长大后又和她不亲。 可她又是个无时无刻不被家人需要的女人。家里的大事小情,没一件不指望她,娘家如此,婆家亦如此。哪怕她生了病、哪怕她大着肚子,该她操心的事也还得她操心。 只是,即便她再怎么任劳任怨,即便她为家付出的再多,也改变不了家人对她的冷漠。 她曾因此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认为这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错。 她也曾因此陷入重度抑郁,一度完全否定了自己,并尝试离开这个世界。 所幸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之后,她不再是从前的她。 从前的她一直为家人而活,现在的她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于是,在送走父母、帮儿子儿媳把小孙子带到入学年龄后,她离开刻薄的丈夫、告别那个冰冷的家,开始了自己的打工旅行计划。 她把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做成视频发到网上,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她、肯定她、支持她、喜欢她,她冷寂多年的内心也因此照进阳光、开满鲜花。 “这是谁啊?”铭久问苏萼。 幸好朱敏刚刚去了洗手间,不然一定会发现苏萼正在查阅有关她的资料。 苏萼向铭久大体介绍了朱敏的情况,铭久这才知道身边竟坐了个人间网红。 不过就算是网红,铭久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兴趣。 “在这方面,成杰可比你敏感多了。”苏萼说。 “什么意思?” “如果是成杰的话,会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开展业务的好机会。” “你是说……” 两人正说着,朱敏从洗手间回来了。 苏萼趁机挑起话头,表示自己也是朱敏的粉丝,并为自己刚才未能认出对方而再三道歉。拉近距离后,她顺势以同情的姿态,提起了朱敏的家事。 “您出来这么长时间,家里联系过您吗?” 朱敏笑笑:“没有。” “他们肯定能看见您的视频吧?” “应该能。” “那他们没在网上和您互动?” “没有。” “天呐,一句关心都没有?” 朱敏又笑:“以前也没有。” “这太不正常了!” “嗯。” “那您……您尝试自杀的时候,他们也……” “他们很生气,觉得我给他们惹了很大的麻烦。” “天呐,他们怎么这样?” “最搞笑的是,我老公不是一直和我‘aa制’嘛,水电费、伙食费什么的都是平摊,各人的开销也算得很清。我从医院回来后,我老公不光让我把他垫付的‘120’急救费还给他,就连他去医院给我送东西时产生的停车费都找我‘报销’了。” “太过分了,这还是一家人吗?这还是男人吗?” “幸好给我送东西没耽误他太长时间,不然还得跟我要误工费。” 说到这里,朱敏笑得更厉害了。 苏萼看了她一会儿,又问:“您不生他气吗?” “以前生,现在不生了。生气又改变不了什么。” 苏萼扭头看了一眼铭久。可铭久似乎根本没注意她们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您和他结婚多少年了?” “三十三年。” “那么长啊,唉……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三年呢?” “是啊。” “可您这三十三年,却被他给……毁了。” “好在余生由我自己掌握。” “您就一点儿也不怨他?” “可能是我现在过得太好了,我想不起来要怨他。” “那……”苏萼又看了铭久一眼,“那您儿子呢?您把他养这么大,还帮他带孩子,他却对您不闻不问。” “我早想开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我不欠他什么,他也不欠我什么。” “您确实想得很开。” “想开倒也不是无奈。怨恨改变不了他人和过去,只会影响自己的未来。” 说到这里,朱敏拿出她的gopro运动相机,招呼窗前的铭久: “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录一小段风景?我想放在今天的视频里。” 在z市下车后,铭久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你?”苏萼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一个人很眼熟。” 苏萼连忙四下张望:“什么人,在哪儿?” “不在这儿,是上一站停车的时候,在对面站台上看到的。” “噢,男的女的?” “留着长头发,但应该是个男的。” “很多男人都留长头发,看着相像也很正常。” “嗯。”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天快黑了,是先找地方住下,还是直接去见你女儿?” 第88章 “先住下吧。” 苏萼盯着铭久的脸看了看:“你好像不太想见你女儿了。” “有一点儿。” “为什么呢?”苏萼麻利地摸出录音笔。 好半天,铭久才开口:“灿灿今年二十七岁。” “嗯,继续。” “我的前世和她妈妈离婚时,她还不到三岁,也就是说,有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她没和她的亲生父亲在一起。” “那又怎样?” “听说单亲家庭对孩子影响很大,她这二十五年很可能已经被我给毁了。” “你……”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呢?” “你果然听见我们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在看风景呢。” “希望她不要一直怨恨我,那样的话,我等于是连她的余生也给毁了。” “或许没你想得那么糟。” “还有灿灿的妈妈,也不知她现在的丈夫对她怎么样……” “既然你对她们这么不放心,那就更应该去看看了。” “可我毕竟不能离她们太近,就那么远远地看上几眼,根本无法了解她们心中的真实感受。” “这个嘛……我们先找地方住下,吃点儿东西,再慢慢想办法。” 这天晚些时候,李玫换了一副新口罩,然后套上防护服,戴上隔离面罩和医用手套,随几位同事一起来到k市高铁南站出口。 按照市里的统一部署,李玫的单位要协助这一区域的防疫工作,因此她和同事们轮班来这里执勤。 冬夜异常寒冷,出站口虽然不在室外,却两面透风,即便防护服里还套着羽绒服和保暖衣,李玫还是觉得冷。 比冷更折磨人的是困倦。李玫白天上班,晚上防疫,偶尔回家也得不到休息。虽然一双儿女由母亲临时过来照看,但只要她回家,就免不了被孩子们纠缠。 好在只要丈夫单位不忙,便能帮她分担一些家务,也会想方设法将孩子们引开,让她尽可能地获得休息。自从李玫决心终止那段不道德的恋情之后,丈夫也比从前有了很大变化,以前他总是忙于事业,一点儿也不顾家。 正困得头脑发昏之际,又一班高铁抵达,李玫连忙起身。 旅客们鱼贯而出,所有人都要用手机出示通行码。接连看过几十个通行码之后,李玫的眼睛渐渐发花,看哪儿都像是二维码。 直到一个被修长手指握着的手机屏出现在她眼前。 那上面显示的名字是—— “伊郎”。 第39章 祝福 冬日的暖阳照进明净的橱窗,桂由美的婚纱披着一层耀眼的金光。灿灿在橱窗前驻足良久,以至于刚转身离开时,脚步竟有些打晃。 “这套很适合你呀。” 上个星期,男友青东陪她站在这扇橱窗前时,曾这样对她说过。 “太贵了,只穿一次,没必要。” 当时她一副没看上的样子,其实一眼便动心。 此后的几天里,她经常幻想自己穿上这套婚纱的样子。 虽然嘴上说只穿一次,但其实每一年的结婚纪念日,她都可以穿上同一套婚纱拍照留念——她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打算。 即便只在婚礼上穿一次,可毕竟婚礼是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甚至是最重要的时刻,为这样的时刻搭配一套衣装,哪怕贵得离谱,她也觉得值。 值归值,她却并没有足够的钱。她工资不高,积蓄很少,也不好朝家里要。母亲和继父开着一家小餐馆,利润很薄,这半年受疫情影响,收入更是大幅减少。何况他们已为她的婚房倾尽全力,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奢望为他们再添烦恼。 其实此前她有笔意外之财,那笔钱足够买她眼前这套婚纱,但她却拒绝接受,只因那笔钱来自她亲生父亲的死亡赔偿金。 “为什么不要呢?那是你应得的呀!”苏萼问。 “我不想要他的钱。”灿灿的表情有些难看。 尽管两人才刚刚认识一天,灿灿却没有任何遮掩。她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这位新朋友。她觉得两人很投缘。这与其说是苏萼精于伪装、善于套话,不如说灿灿就像面前的橱窗一样透明,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 “你是不是很恨他?”苏萼问。 灿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反正肯定不喜欢。” 灿灿点了点头。 “也对,毕竟你很小的时候就和他分开了。” “嗯,还是因为他才分开的。” 灿灿和苏萼聊天的时候,戴着墨镜口罩和“爷爷帽”的铭久就远远地站在她们身后,时不时朝灿灿瞄一眼。 身形挺长的,像我;脸就不太像我,比我好看……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身材敦实的小伙子走进他的视线。 “这是我男朋友。”灿灿向苏萼介绍青东。 铭久把墨镜向下挪了挪,以便更好地端详青东的模样。 长得倒是很端正,只是脸上有些痘坑…… 还没等他从头看到脚,灿灿就拉着青东和苏萼离开了。 “快走,”灿灿说,“那个老头儿一直盯着咱们,好像有点儿不正常。” 当晚,苏萼一回宾馆,就直接来到铭久的房间。 “都看见了吧?”苏萼问。 “看见什么?” 第89章 “还能有什么?你前世的女儿啊,还有未来的女婿。” “噢,看见了。” “她过得挺好的,下个星期结婚,除了婚纱还没敲定,其他的都备齐了。” “哦。” “你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 “至少应该觉得欣慰吧?” “我看起来不够欣慰吗?” “你看起来很失落。” “‘失落’?” “我懂了,人类的爸爸在面对女儿出嫁时,好像都会感到失落。” “是吗?” “放心吧,那小伙子人不错,她会幸福的。” 铭久回想着灿灿男友的模样,忽然有些在意他那和仲武一样结实的身形。 “他是干什么的?” “做袜子的。” “袜子?” “嗯,各种袜子,男袜女袜都有,主要是女袜。” 苏萼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两双毛线袜:“怎么样,可爱吧?” “这是他做的?” “他手下的工人做的,他有一个小公司。” “这么说,他是一个‘老板’?” “小老板。” “哦。” “怎么,非得是个大老板你才能看得上吗?” “不不……只要他是个好人就好。” “放心吧,他不会亏待你女儿的。不过你那个女儿也真够实在的,一点儿防人之心都没有。” “什么意思?” “她被你后找的那个老婆给蒙了。” 自从民久死后,春霞便失去了物质上的稳定依靠。早些年她和亲戚一起做买卖,倒也挣了一些钱,但架不住手散,又爱赌,所以并无多少积蓄。和民久在一起后,她既停了买卖,又不去找工作,家里所有开销都指望民久。民久这一走,再没有工资打到她的银行卡上,别说房贷还不上,就连生活费都犯愁。 “这个不负责任的民久哇,我对他那么好,他却自己跑去那边享福,把这些罪留给我一个人受……” 这一年多来,她逢人便是这套话,每次都说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她曾极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因此早早便为民久买了意外险。可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也想不到,民久的意外早不出晚不出,竟偏偏出在保险失效当天。 其实保险公司提前半个月就发了提示信息,发了还不止一次,而且就在民久出事的四十分钟前,她还想起了保险到期的确切时间。 零点到期,我等明早起来再续保也来得及。 就因为她习惯性犯懒,没有立刻打开手机续保,让她不仅白搭了一年的保费,还错过了本可以稳赚的一百万。 如此一来,几乎陷入绝境的春霞便只能寄希望于用人单位和肇事者的赔偿。可她运气实在太差,肇事者杜军是个不务正业的老光棍,条件比她还窘困;用人单位天顺物流公司的老板曲忠则毫无同情心,同意支付的赔偿金远远低于国家法定标准,和他打官司又耗不起,实在可恨。 更可恨的是,尽管赔偿金额甚少,尽管那么少的赔偿金还要分期付款,曲忠仍无视协议上的付款日期,一拖再拖。 若非今年曲忠暴死,春霞可能到现在都拿不到全部赔偿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管赔偿金是多是少,她基本可以独吞。 “死亡赔偿金应该由现任配偶、子女和父母均分——这是法律规定的。” 说这话的是民久的二姐和大哥,他俩都是无权无势的老实人。民久家最拿事儿的大姐和大姐夫都在国外,受疫情所困回不来,民久的事只能让他俩出面。 “谁说均分?我问过律师,我至少能拿百分之四十。”春霞说。 “那个是分配遗产吧?死亡赔偿金不是这么分的。”民久的大哥说。 “都一样。” “我弟弟的遗产,我们之前已经说好不插手了,不管有多少都是你的,但赔偿金你总得按法律规定来吧?”民久的二姐说。 “那个老板都可以不按法律规定赔偿,我凭什么要按法律分呢?”春霞说。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其一是因为赔偿金在她手上,其二是因为这些事儿一直瞒着民久的母亲——老人家年事已高,怕受不起打击——民久的二姐和大哥只是代理人,他们有此顾忌,必不敢据理力争,以免闹出太大动静。 再说了,春霞心想,老太太一把年纪,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还有时间花么? 想归想,她到底没说出来。 只是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心不坏。 可即便她再坏,民久的二姐和大哥也确实没有办法对付她。 他们不敢把事闹大。 两个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犹如此,涉世不深、且如民久一样单纯的灿灿,就更加不是春霞的对手。 “我的前世,竟娶了一个这样的女人……”铭久喃喃道。 此时他正和苏萼漫步在夜色中,他本不愿走动,可苏萼坚持要出来。 “难得来z市一次,不尝尝宵夜不白来了吗?”苏萼说。 铭久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很佩服苏萼每天都有好胃口——不,不是每天,是随时随地。 “别想了,”苏萼说,“选错人的是你的前世,又不是你。” 铭久沉默片刻,道:“希望灿灿别选错人……” 第90章 “不会的。对了,你想不想帮你女儿把她该得的那份钱要回来?” “可她不是说不想要我的钱吗?” “可这并不代表她……” 苏萼话刚说一半,忽然望见青东搀着一个艳丽的女人出现在一家酒店门前。 她立刻将吃宵夜的事儿抛在脑后,借着黑暗抵近窥探。 只见青东掏出手机,似乎在与灿灿通话: “宝贝儿,我已经到家啦……早点儿睡,晚安……” 与此同时,那个艳丽的女人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看起来醉得不轻。 铭久问苏萼:“您不是说,他是个好人吗?” “换作是我,肯定也没办法原谅他。” 和青东通过话后,躺在床上睡不着的灿灿,忽然想起白天里苏萼说的话。 “我倒不是不原谅,我只是觉得……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就像个陌生人。” 这绝不是气话。毕竟父女俩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即便现在看到那时的照片,她也对那段往事毫无印象。对她来说,亲生父亲民久,的确与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即便她按照母亲要求去为民久送葬,并且近距离看到亲生父亲干瘪的面庞,她的心中却泛不起半点悲伤。 “你看看,这些都是你爸爸的照片。” 葬礼前后,那个被她叫作“霞姨”的女人总是翻手机相册给她看。尽管她把这理解为对方的好意,却也不免因这些照片而心烦。 在这些照片里,那个本该陪在她身边的男人正搂着别人家的孩子喜笑颜开,他们一起划船、开碰碰车、逛动物园……他似乎完全不记得,有一个女孩比那些孩子更需要他的陪伴。 “到啥时候我也是你爸!” 两年前,照片里的那个男人还曾向她吼过这样的话。 当时她哭了。她觉得他根本没资格朝自己吼。她才不要这样的爸爸。 “你爸爸挣钱很辛苦,晚上都捞不着睡觉哇……” “霞姨”就像一条鱼,嘴永远没有合上的时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灿灿想,他挣钱又不是为了我。 “连命都搭上了,才换了这么一点钱,给你和你奶奶一分,根本剩不了几个。唉……我陪你爸爸这么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霞姨,”灿灿很真诚地说,“奶奶对我爸有养育之恩,而您是陪我爸时间最长的人,只有我从没为我爸做过什么,所以这钱该你们得,不用分给我。” “啊呀,那怎么行……” “我真不要。您要是实在想分,就分给奶奶吧。” “这孩子,分给你奶奶做什么……” 灿灿翻了个身,对着黑暗轻轻叹气: 假如我可以接受那些钱,就能买那套婚纱了…… 接着她又翻了个身,暗想:可我没有理由接受。 “陪客户喝酒,一不小心让她喝多了。” 酒店门外,青东向一个大堂经理模样的女人解释道,并连连道歉。 “我姐就愿意逞能。没事儿,我找房间让她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说完,那女人叫来两个男服务员,把那位艳丽女人像揭膏药一样从青东身上揭下来,扶进酒店。 青东随即告辞离开。 “怎么样,”苏萼问,“人挺好的吧?” “顶多不算坏。”铭久说。 “别鸡蛋里挑骨头了。” “我只是希望……” “人间有句话叫‘女大不中留’,你就算再失落,也只能接受。” “我没失落。” “那就好。女儿找到好归宿,你不但不该失落,还应该送上祝福。” “怎么送?” “嗯……等咱们吃完宵夜,我再慢慢告诉你。” 两天后的深夜,距z市千里之外的d镇。 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的春霞蜷缩在卧室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卧室门开着,门外站着一个人影。朦胧之中,民久的模样依稀可辨。 “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快走……” 春霞十分确信,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绝对是民久的鬼魂。不仅因为她文化程度低,不仅因为她们全村人都很迷信,还因为她这两晚明明都已锁好门窗,可民久的身影却仍在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子里面。 她想开灯,却摸不到开关;她想夺路而逃,两条腿却一点儿也挪不动;她想把这一切当作噩梦,可这噩梦就是不醒。 “你找我干什么……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求求你,你快走吧……” 她崩溃了,尿液顺着秋裤流了一地,浸泡着她那丑陋的红指甲和干裂的脚皮。她很后悔,白天没有找村里的大仙求一张镇宅符挂在家里。 “钱……我的钱……” 不是民久的声音,却比民久的声音更吓人。 “钱?”春霞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我明天就给你烧,我现在就给你烧,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烧!” “钱……我的钱……”那声音越来越近。 春霞连忙申辩:“没有多少钱,他们没给多少钱!” “钱……我的钱……”那个声音越来越瘆人。 “还完房贷,就不剩多少了,真的!” “钱……我的钱……”那声音越来越急,民久的目光也越发凌厉。 第91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春霞抱头大叫,“明天我就把钱打给你姐你哥,让他们留着给你妈养老……明天我就把钱打给灿灿,可她总说不要你的钱……” 那声音渐渐停了下来,接着是漫长的静默。 春霞忍不住探出头,一见民久的身影还在,立刻又尖叫着缩了回去。 “我告诉你怎么做。”那声音说。 “钱到手了,我们走吧。”苏萼说。 “幸亏有您帮忙。”铭久说。 “现在知道我跟来有多必要了吧?” “不过……要是您能直接操纵她的意识、咱们不必进屋装神弄鬼就更好了。” “你说谁装神?” “我错了。” “我要是直接操纵她,那就光我自己忙活了,你干什么?恢复了前世记忆就是不一样,居然也想着偷懒了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再说,我一旦直接操纵她的意识,她就必死无疑了——你不是不打算要她的命么?” “嗯。”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吃早餐去。吃完我好打电话。” “您确定灿灿喜欢那东西?” “当然,人类的每个女孩都有一个婚纱梦。” “那……行吧。” “听上去情绪不高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我在想青东那小子。” “你可真行。你还怕他对你女儿不好?” “倒也不怕。他要是敢对灿灿不好,我就像人类所有老父亲一样,回去揍他。” 就在灿灿最终决定租一套婚纱的当天,她竟在家里意外见到桂由美的店员。 店员是来送婚纱的,正是她先前看上的那一套,尺码分毫不差。 “这是……谁订的?” 店员拿出一张贺卡:“订这套婚纱的客人只留了您的信息,并且托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灿灿一脸疑惑地翻开贺卡,只见上面印着这样的话: 灿灿小姐: 首先恭喜您即将步入新婚殿堂,预祝您婚礼顺利,婚姻幸福美满。 这套婚纱并非我所赠,而是我代已故的令尊相送。 如果这套婚纱恰好是您的心仪之物,请相信这是因为父女之间心意相通。 令尊生前曾有这样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您结婚时送您一件礼物,并曾因此披星戴月,废寝忘食。 这套婚纱便是用令尊的辛勤劳动换来的。 令尊如此举动,非为换取您的原谅,亦非求他自己的心安理得。 令尊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他这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您珍爱、迟到的悔悟,以及由衷的祝福。 相信此时的令尊,虽无法与您相见,却一定仍挂念着您,并真心希望您能收下这套婚纱。 从前的遗憾已然无法弥补,只愿您今后不要再有遗憾。 一个不愿署名的被委托人 泪水悄然滑落,灿灿的视线变得模糊。可那婚纱缎料折射出的光晕里,父亲的影像却越发清晰而熟悉。 第40章 意外发现 “你打算直接回 k市?”苏萼问。 铭久点点头。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k市的第六天。铭久这次秘密出逃,其实主要就是为了看前世的女儿。如今送女儿结婚礼物的遗愿已了,他便没有再在z市逗留的必要。 “你不去看看你前世的妈妈吗?”苏萼问。 “时间来不及吧?”铭久说,“隔离一般不都是七天吗?明天就是第七天了。” “也有时间更长的。” “哦……那也不用了。” “看来你和你妈妈不怎么亲,至少没有你和你女儿亲。” “大概吧……” “行吧,那我们就直接回 k市。唉,其实我还没玩够呢。” “您不必和我一起回去啊。” “那倒是……你今天就走吗?” “嗯,不过我要先上街转转,看看有什么东西适合带。” “带东西干什么?” “难得出趟门,总得带点儿伴手礼给他们。” 这几乎是温义的原话。 “这想法儿不错,我也去看看。” 于是苏萼便领着铭久上了街。原本上街是铭久的想法,现在却被苏萼占据了主导地位。不过铭久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湖滨路熙熙攘攘,这里是虽不是z市最繁华的所在,却是z市最具烟火气的地方。铭久本打算随便买些东西就走,苏萼却逢店必进,看见有意思的东西便要买,看见人气旺的小吃便要尝。 “喂,给你。” 铭久刚从一家店铺买了麻糕出来,忽见苏萼将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递到眼前。 “这什么东西?” “炸串,上面是辣椒粉,据说超级辣。” 铭久盯着那根炸串,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它都很像人间的警示符号。 “快拿着呀。”苏萼催促道。 “我不想吃,您自己吃吧。” “哎呀,买都买了,”苏萼把炸串硬塞给铭久,“我吃过了,一点也不辣。” 铭久暗想,你能吃出辣味才怪了。 一旁的炸串摊传来夸张的叫声,几个青年男女显然是被炸串辣到了,有的正嘶嘶哈哈地朝嘴里扇凉风,有的正在狂灌饮料,还有的笑着抹去眼泪,正意犹未尽地准备再咬上一口。 第92章 “快尝尝,然后告诉我什么感觉。”苏萼再次催促铭久。 铭久把炸串拿到鼻子边闻了闻,并没觉出有什么特别。他迟疑着将它送进口中,并预计自己马上就会有和那几个青年人一样的反应。 然而,直到一整根炸串全吃完,铭久还是面无表情。 “这怎么可能?” 不死心的苏萼又要了两根炸串给铭久,这一次她让摊主刷了更多辣酱。 可是铭久吃完后,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或许……我的前世是一个特别能吃辣的人?”铭久推测。 苏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捉过他的手,将炸串扦子猛地戳了上去。 路人见此情景,皆目瞪口呆。 “您这是干什么?”铭久问。 “疼吗?”苏萼盯着铭久手心上的血洞问道。 “没什么感觉。” 苏萼于是将扦子直接插在了铭久的手指上。 “这可是人类对疼痛最敏感的部位之一,”苏萼说,“快说你疼了,别逼我换个部位继续扎你。” 可铭久依旧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为免引起更多人注意,苏萼将铭久带到背阴处,又在他的额前和耳后试了试,依然无果。 “我明白了。”苏萼说。 “明白什么了?” 苏萼与铭久四目对视,一字一顿道: “你根本没恢复前世记忆。” 却说晴夏这边,铭久离开k市的第二天,她便从李玫那里获知伊郎已经回国的消息。当初晴夏将李玫从烂尾楼带出之后,虽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却表示伊郎对自己很重要,如果某天伊郎回国找李玫,请李玫务必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他会有危险吗?” 通报伊郎回国的消息后,李玫问晴夏。 “应该不会。” “我能为他做什么?” “你最好什么都不做。” 晴夏当然希望李玫能继续爱伊郎,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要求李玫那样做。哪怕李玫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只是一个单身女人,她也不会提这种自私的要求。 何况人心易变,就算晴夏可以要求对方,也不能完全指望对方。 “你打算怎么办?”仲武问。 “恐怕我必须和伊郎见一面。”晴夏说。 这已经是伊郎回到k市的第六天,按照防疫规定,他一直待在秀水街的画室里自我隔离。可一旦隔离结束,他便免不了抛头露面,届时将大大增加被成杰发现的几率。 “见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仲武又问。 “想办法劝他离开,至少离开k市。” “那得有个好理由。” “暂时还没有。” “我倒有个好办法。” “什么?” “既然我们都知道,咒怨只能在施受双方中至少有一方死去的前提下才会消除,那么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在向伊郎施怨的那些人身上做文章。” “说实话,我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 “其实你不必对此有太多负罪感,也许那些施怨者本身就被其他人咒怨着,我们所要做的可能只是顺水推舟。” “那也得看情况。即便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所有条件,绝大多数受怨者也并不真的该死——你知道的。” “站在人类的角度看是那样,可我们现在不是人类。” “可我们还有人心。” 仲武沉默片刻,很快又有了新的想法。 “或许我们应该从那个爱贱笑的小子身上入手。” “成杰?” “不错。” 与此同时,返回 k市的高铁上,铭久向苏萼复述了自己找回“前世记忆”的详细经过。 “怪不得。”苏萼说。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会弄错。” “我不明白。” “你在仲武的记忆中,看到了卡车司机民久的脸——也就是你现在这张脸,可你看到过仲武的脸吗?” “好像……” 由于记忆画面是从记忆拥有者的第一视角展开,所以观看画面的人理论上不可能看到他的脸。 不过,铭久依稀记起,仲武的前世似乎是一位杀手,而他曾在一位濒死的女人的瞳孔里和一处庭院的湖面倒影里,见过杀手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死神将人类的魂魄选作咒怨执事重返人间,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再使用前世的躯体,否则遇到前世的亲友会很麻烦。” “你是说,我只是拥有民久的躯体,而我真正的前世,却是另外一个人?” “没错。你既然是k市的咒怨执事,那么你的前世很可能就是k市人。死神为了避免你被前世的亲友发现,所以照着生于l县、死于q市的民久的模样,做了一具躯体供你使用。” 说到这里,苏萼显得有些懊恼——当然不是真的懊恼: “让你扮鬼吓唬春霞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如果你的前世真是民久,那你的躯体就绝不会是民久的,她就不可能把你当成民久的鬼魂了呀!” “可是……” 铭久回想起仲武在说出民久的真正死因之前,晴夏眼神里的犹疑,看来他们早就知道民久不是他的前世,可他们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呢? 第93章 “大概是想让你到此为止。如果你真的找回前世记忆,恐怕会有更多麻烦。” “可他们为什么还要帮我逃出来、去见那个根本不是我前世女儿的女孩?” “或许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少点麻烦。要是不成全你,你一定会继续纠缠。” 铭久住了嘴,转过头望着窗外发呆。苏萼则从前排的座椅背后拿出一份宣传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忙活了好几天,见的却是别人的女儿……铭久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与其说被仲武和晴夏戏弄,莫不如说是被命运戏弄——这一点他十分明白。 要不是他尚未恢复“懊恼”的能力,他没准儿会将行李架上那几盒麻糕丢进垃圾桶去。 “别想啦,虽然灿灿不是你的女儿,可你终归做了一件好事,也算不虚此行。” 就像是能看穿铭久的心意一样,苏萼一边翻着宣传册,一边安慰道。 “等回到k市,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苏萼又说。 “想什么办法?” “找到你真正的前世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说。” 苏萼把宣传册内页转向铭久这边:“等路过这里的时候,先陪我去转转。” 铭久凑近细看,只见彩页上印着几张山水风景和特色美食的图片,上方标题是四个艺术字—— “西岭水库”。 “像以前说的那样,除掉他?”晴夏问。 “嗯。除掉他之后,你就把伊郎那单业务接过来,然后一直拖着就行了。” 见晴夏有些犹豫,仲武又道:“成杰又不是人类,除掉他等于为人类造福。” “我倒不是觉得除掉他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样做风险会很大。” “又不用我们亲自动手,只要让周瑗以为他恢复了前世记忆就行了。” “如果是以前,大概不会有什么风险,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你不是也觉得,动咱们记忆备份卡的人极有可能是他吗?” 仲武略加思忖,立刻明白过来:“你是怕他狗急跳墙?” “嗯,如果他真的知道了咱们的秘密,未必不会用来换取周瑗的从轻发落。” “除非咱们设计巧妙,让他在周瑗面前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成杰因业务需要路过秀水街,便顺路来到伊郎画室所在的小院,朝二楼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看见了画室门上贴的封条。 成杰连忙登上二楼察看,一见完好无损的封条上印着“居家隔离”字样,立刻猜出画室里有人。 是伊郎回来了吗?他无法确定。他隔着门玻璃朝里面张望,却并未看见人影。 于是他下了楼,到此前去过的烘焙坊打探消息。 “对,就是那个画家,”长着小虎牙的店主说,“他一回来,我这生意彻底歇菜了。” “啊呀,真是太讨厌了。”成杰习惯性地煽动对方的怨念。 “我倒不觉得他讨厌。不但不讨厌,我还得感谢他给了我一个躺平的理由。” 成杰敷衍地笑笑——他的笑已经不再是伪装,而是内心情绪的真实反映。 这一单业务总算可以结束了,他想,也许那个叫李玫的女人还爱着伊郎,但我根本不在乎。 然而下一秒,他又放弃了立刻为伊郎执行死亡的念头。 因为他猛然想起,晴夏的记忆备份中曾提及,伊郎是晴夏前世的弟弟,晴夏至今仍对伊郎十分在意。 他觉得,让伊郎死去,只会给晴夏带来无尽的痛苦,而把伊郎的小命牢牢攥在手里,则可能给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笑了:主动权在我手里,我将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你们不知道我的前世,我却知道你们的前世。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前世,我知道仲武的,也知道晴夏的,还有…… 铭久的。 就在成杰暗自窃喜的时候,铭久跟随苏萼,在到达k市的前一站下了高铁,然后转了两趟公交,终于来到西岭水库的所在地——西岭村。 “我没想到您今天就要来。”铭久说。 “如果今天不来,你还有机会陪我来吗?” 铭久一想也是,一旦回到k市,回到公司,便不可能再有机会逃出来。至少近期不会。 两人沿着干净平整的乡间小路朝水库方向漫步前行。一路上安静得很,除了间或有鸟雀惊起,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变化真大啊。”苏萼说。 “您……来过这里?” “是啊,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和晴夏一起。” “哦。” “看那画。”苏萼突然朝旁边一指。 一排朴素的民房在树丛间若隐若现,民房的外墙上画着鲜活的花草图案,在这肃杀的冬日里,倒显得春意盎然。 苏萼带铭久取路过去细看。那画十分细致,若不是村子里有能人,便定是村集体或上级政府为塑造村落形象、创造农村效益下了大本钱。 奇怪,我怎么有种来过这里的感觉?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两人已经绕到民房一侧。那里有棵古树,树下堆了些旧砖瓦,还有一口裂了纹的水缸。 苏萼擦着水缸边儿走过,顺便朝缸里瞥了一眼。 第94章 “咦?那里面好像写了什么,这不会是文物吧?” “不可能吧?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水缸啊。” 铭久一边说,一边朝缸里望了一眼。 结果还真在靠近缸底的缸壁上发现了一些划痕,像是未写完的字。 “你小心点儿,那么大个子,再折进去。”苏萼提醒道。 “不至于。” 为了看清那些划痕,他用双手扶住缸沿,把头朝里探了探。 随着这一探,他整个人立刻定住,身体里仿佛有电流激突游走,一帧帧画面随即跃入脑海。 那正是他前世的记忆画面。 第41章 西岭往事(上) 如今的西岭村远近闻名,几乎可称得上全市乃至全省脱贫致富的样板,可在十几年前,这里却是k市最穷困的所在。地少,底子薄,加上位于交通末梢、又缺少渠道,少量的特产也不好往外销。最要命的是,因为要保障水库水质,村里不能上任何高附加值的加工项目。村集体创收难,村民增收就更无所盼,于是年轻的劳动力加速外流,留守的不是老幼病残便是懒妇懒汉,西岭村也由此陷入越穷越不发展、越不发展越穷的恶性循环。 市里倒也想过拉西岭村一把,并且很是大张旗鼓地搞了一阵,可由于观念不新、措施不实、政策不够,最主要的是各级各部门的决心不足,以致虎头蛇尾,最终没了下文。 “西岭村也就这样了”——不止一位市领导在非公开场合说过这样的话。 因此,每次市里选派干部到基层村居挂职的时候,都不会有人想到西岭村去。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适当的落后其实未必不是好事,因为相对低的起点意味着更大的上升空间。在一些发展步伐不那么快的乡村,挂职干部们不必大费周章,稍稍耍点儿小聪明就能让政绩凸显。 可西岭村得另当别论。西岭村不是发展慢,它是根本没有发展。 西岭村的起点在无底洞里,挂职干部就算闹出再大的动静,地面上的人也不可能听见。 尽管如此,西岭村的挂职干部还是照派不误。 上下各级——包括西岭村的村民们都清楚,选派挂职干部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帮助困难村脱贫致富,而是为了完成政治任务。 于是,那一年春天,市委宣传部的副科级干部冬柏来到了西岭村。 在西岭村人眼里,初来的冬柏长得老相,眼中无光,白衬衫微微泛黄,与往年的挂职干部没什么两样。 “真有本事的,上面才不会往下派呢。”村民甲议论道。 “真有本事的,派也不会往咱这儿派。”村民乙附和道。 西岭村虽然贫穷落后,村民们却并非不懂世故,他们知道该怎样和冬柏这样的挂职干部相处。 因此,无论冬柏张罗什么事,开会也好,植树也罢,出面的始终只有那几个抹不开面儿的村干部。 等到冬柏挨家挨户走访的时候,村民们倒也配合,笑着迎进屋,笑着让上座,但是聊起具体问题具体想法,都啥也不说。 “感谢党委政府,感谢领导,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 大多数村民都这样打哈哈。 如果冬柏看不出眉眼高低、继续追问,他们就会翻出往届市领导都解决不了的历史遗留问题,然后假装期待冬柏能为他们想出个好主意。 还有些脾气不好、或是思想偏激的,干脆连冬柏的面也不见,就只是隔着院门吆喝:“净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能解决个屁呀?” 碰的钉子多了,冬柏的工作积极性似乎有所降低。他不再主动寻求与村民沟通的机会,而是大部分时间都猫在村里给他腾出的办公室兼宿舍,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人影。 村民们于是议论起来,说每个来挂职的都把口号喊得山响,到最后都他娘的一个熊样儿。 接下来的两个月,冬柏倒是经常在村里露面。谁也不找,谁也不用陪,就他自己,有时在村民家房前屋后转悠,有时扫扫街道、捡捡垃圾、掏掏水沟。 有村民背地里嗤笑:“就知道做表面文章。” 还有村民当面嘲讽:“领导,用不用我帮你拍张照?” 冬柏对这些冷嘲热讽毫不计较,依然故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村民无意中发现,冬柏借着扫街道捡垃圾掏水沟的机会,搜集了大量废弃的塑料棚布、破碎砖瓦,以及纸壳、木条、麻绳、铁钉等杂物。 “他搜集这东西干啥?”村民们私下嘀咕道。 “这哪是来给咱扶贫的?分明是来捡破烂儿的。” “瞅这样儿,家里可能比咱还困难。” “拉倒吧,越是这样抠小钱儿的,家里趁得越多!” 没人想去打听冬柏搜集这些东西的真正用意,但是说过笑过之后,村民们对冬柏的这种行为开始生出抵触情绪。 “就算是废品,那也是咱村儿的废品,他不能想拿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村民们纷纷行动起来,争着抢着扫街道、捡垃圾、掏水沟,但凡发现一丁点儿不属于大自然的东西,都要立刻捡拾回家,生怕被外来者冬柏据为己有。 这之后,冬柏再没在村里捡到半点儿可利用的东西。每当村民们见他两手空空,便不免在背地里挖苦一番,说自己胆大包天,竟把挂职领导的副业给断了。 第95章 到了这一年的端午节,村民们对冬柏的反感达到了顶峰。 端午节作为农历“三大节”之一,在农村是要大过特过的,即便穷如西岭村,也免不了要折腾出点儿节日气氛。西岭村过节不在乎玩,只在乎吃,对村民们来说,没有比“吃”更紧要也更实惠的事。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的挂职干部,是要在“吃”上花些心思的。哪怕一年到头什么都没为村里做,这件事也必须办妥。不用山珍海味,也不用大鱼大肉,有点儿实惠东西就行。村民们很在乎这种小恩小惠,越穷越在乎。 因此,那一年的端午节前,当冬柏承诺会让大家过个好节的时候,西岭村的村民们特别期待。 可到了端午节那天,村民们才发现,冬柏只为大家准备了艾虎、香包和五彩绳——吃的倒也有,是他亲手包的红枣糯米粽,只够给老人和小孩儿分的。 村民们便又议论起来,说往年的挂职干部,虽然屁事不顶,但好歹还有点儿关系,能找企业给村里送点儿米面粮油肉蛋奶啥的当慰问品,今年这个干部啥也张罗不来,就是个摆设。 这之后,冬柏再张罗开会,就连村干部也凑不齐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辆小型卡车开进了西岭村。当村民们发现,这车竟是奔着冬柏来的,他们不禁对这位一向低调的挂职干部重生了期待。 然而他们很快便再次失望。因为卡车上卸下的除了冬柏的个人物品,就只有两捆用过的塑料布和编织袋。 从卡车驾驶室里下来的一位小女孩倒是让村民们眼前一亮。车里一共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女孩。男的是司机,其中一位女孩显然是他女儿,因为两人长得都很黑,说话都很干脆。那女人看起来和司机不是一家的,模样很清秀,穿着朴素的衣物,领着另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皮肤像雪一样白。 村民忍不住上前打听,这才知道女人是冬柏的妻子,那个胳膊腿儿像葱白一样的小女孩则是冬柏的女儿,叫冬融。 村民们又私下议论:“看不出来,他竟能生出这么俊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种?” 转眼到了雨季。 西岭村位于低洼地带,每年雨季,雨水都会给村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不小麻烦。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丰沛,短短几天,水库的水位就逼近了警戒线。 在密切关注水库水位的同时,有些村民发现了一件怪事:如果是以前,连着下这么大的雨,自家房屋肯定是要漫进水的,搞不好连鸡食盆和化肥桶都要漂起来。可今年只是水过地皮湿,别说房屋,就连院子里都丝毫没有将要被淹的迹象。 直到这时,村民们才终于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淤积多年的排水沟和管渠已经开始重新发挥作用。 他们很快意识到,正是春天里那场由冬柏引发的“抢破烂”行动,有效疏浚了水沟和管渠,这才将大量雨水及时排了出去。 接着他们又发现,山上的雨水顺坡而下,大部分都绕过村子流走,只有很少一部分流进了村里。 原因是在村子外围的几处重点区域,有人堆放了大量装满沙土的编织袋,形成了简易的堤坝。 村民们不是不懂得拦水引流的道理,只是他们一向只顾自家,从没想过在村子外围堆沙袋会取得比在自家门前堆沙袋更好的效果。 正当他们对这一切颇感意外的时候,一间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矮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上面有一个人影,正忙着用木条和旧砖瓦,将一张张塑料布压在房顶。 村民们很快认出,那矮房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五保户,而那个在屋顶填缝补窟窿的人,正是冬柏。 遮完五保户的房顶,冬柏又扛着梯子、夹着材料,匆匆赶往下一家。 漫天的大雨里,忙碌着的就只有他自己。 村民们又开始议论起来:“原来他捡破烂是为这时候准备的。” “村外那些沙袋看来也是他堆的。” “那还用说?” “看不出来啊,他还真是个干事儿的人。” 倒是也有人挑刺儿:“他给我家邻居修房顶,怎么不去我家看看漏不漏雨?” 立刻就有人反驳:“你家房顶上铺着好几层油毡纸,一眼就能看出来,谁家漏你家也不带漏的。” 雨势稍停,冬柏却不得歇,春天里他在各家房前屋后转悠时排查记录的风险点,还有一半没处理完。 伴随着他的奔走,村民们再将他迎进门时,没了假客气,而是用干毛巾和热水表达实实在在的心意。 伴随着他的忙碌,一些村民开始自发加入他的应急抢修队伍,不光有村干部。 伴随着他的坚持,当云开雨霁、万物焕然一新之时,西岭村也渐渐迸发出生机与活力。 若说冬柏是推动西岭村改天换地、脱贫致富的先行者,似乎并不为过。 或许没有当年的冬柏,便不会有今日之西岭。 不过,包括西岭村的人在内,从来没有人承认这一点,甚至从来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冬柏在西岭村的任期实在短暂,他都没能待到任期满的那一天。 假如现在有人向西岭村人提起冬柏的名字,年轻的村民一定没有印象,稍微上点儿岁数的、记性还不那么差的,或许会勉强想起—— 第96章 “噢,就是那个掉水库里淹死的挂职干部吧?” 第42章 西岭往事(下) 那年夏天,冬柏在西岭村的工作虽然打开局面,却并未在当地政界掀起半点儿波澜。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尚短,组织建设和经济发展的实际成果还不明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冬柏不喜张扬,尽管写得一手好材料,拍照也很擅长,他却不愿做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文章。 如此一来,那些费尽心机将他下放到西岭村的人,便开始渐渐将他淡忘。 这些人之所以排挤冬柏,是因为冬柏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 假如冬柏可以一直不被这些人想起,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不过,从没有人将那起悲剧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包括冬柏自己。 直到多年之后,他的记忆被重新拾起。 那一年的初秋,省城一位记者来到西岭村。他非为采访而来,而是为吃而来。他最初的目的地也非西岭村,而是西岭水库。这位记者来k市走亲戚,听说西岭水库的鱼小有名气,正值鱼肉肥美的季节,他便随亲戚来水库钓鱼尝鲜,西岭村因此成了他的意外发现。 当年的西岭村虽然远未展现出今天的休闲旅游胜地形象,却也多少透出一点古朴清新的格调。 这当然要归功于冬柏。尽管他没能力帮西岭村争取资金改造房屋、升级道路,但他发动村民修缮场棚、粉刷院墙,把村里的主要道路平整得稳稳当当,特别是大大改进了村内的杂物堆放和垃圾清运方式,使得本就依山傍水的西岭村一改往昔的灰头污脸,并将一位颇有眼光的省城记者吸引到跟前。 记者进村的时候,衣衫破旧的冬柏正在排水沟里撅着屁股掏落叶,两人便分别以彼此眼中的游客和清洁工身份完成了一次浅谈。 “这地方应该发展旅游,休闲旅游,”记者说,“把餐饮、垂钓、绿色采摘融合着搞,效果肯定好。” 被点破思路的冬柏心下欢喜,乘兴留记者在村里吃顿农家饭,吃货记者欣然同意。于是刚钓起的水库鱼很快滑入田园土灶,配上农家酱菜和豆饭发糕,差点儿把记者的肚皮撑爆。 一个月后,由冬柏策划、西岭村集体兴办的“西岭农家食堂”正式搭起炉灶。该食堂并未大兴土木,只利用了村子里的一趟闲置房屋;也未聘专业大厨,灶前忙活着的皆是本村的勤汉和巧妇;更无需专门备料,但有客来,房前院后尽是现成的好食材。 食堂的生意集中在双休日,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客源不断,收入十分可观。冬柏从未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只当是自己在本市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文章为西岭村打了广告,直到某天省电视台的美食栏目组突然造访,他才知道是那位为自己打开思路的馋嘴游客帮了大忙。 原来那位记者回省城后,时常向同事和亲友们讲起西岭村。省城距k市并不十分远,同事和亲友们于是慕名而来,恰好给刚开张的食堂捧了场。当听说省电视台准备制作一档美食节目时,那位记者又向相熟的节目策划人极力推荐,栏目组因此才来到西岭村的地面。 从这一点来看,那位记者虽非有意帮助西岭村脱困,却也完全可以算作西岭村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 若非他的出现,或许西岭村的命运不会那么快改变。 或许,冬柏的命运也不会那么快改变。 西岭农家食堂让村民们尝到了甜头,也让外人盯上了这块商业气息尚不浓郁的隐秘之地。 深秋时节,几个商界精英模样的人来到西岭村,以优渥的条件在村子最远端租下一处小院。 不到半个月,小院便焕然一新。 起先村民们以为小院是用来住的,就像市里人的乡间别墅,后来慢慢发现,小院常有宾客来往,还常向村里大批量订购蔬菜和粗粮;再后来,小院开始雇村民帮厨、做服务员,村民们才终于醒悟——这原来是个吃饭的地方。 一些村民就有了抵触情绪,认为这是在抢农家食堂的生意。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敌意有些多余,因为小院似乎只对特定的人开放,一般的游客或食客根本进不去。 如此一来,小院非但没有影响到农家食堂,反而通过房租大大增加了村集体的收入,而订购蔬菜粮食、雇佣帮工,则给更多村民带来了实惠。 于是村民们对小院又开始喜欢起来。 只是有一点他们不太明白——小院既然是个吃饭的地方,为什么不挂个牌匾呢?又为什么只对有限的人开放呢? 一位正在小院当服务员的妇女很快揭晓了答案:那小院算是一位企业老总的私人接待处,那些宾客皆有头有脸,其中大部分是政府高官。 村民们哄笑,说大官儿们不在市里下馆子,却跑到这犄角旮旯来忆苦思甜。 那妇女撇撇嘴:“人家哪能光吃咱地里的这些东西?咱这东西就是个点缀,人家那好东西多得是!随便一瓶酒,就够你挣十年的!” 村民们于是义愤填膺起来,说怪不得不让一般人进,原来是偷着搞腐败。 “你们可别往外传,要是被那些人听见,该不让我在那儿干了。”那妇女说。 可没过多久,这个秘密便传到了冬柏的耳朵里。 其实,自打小院开门纳客,他就对这个场所的性质有所怀疑,那些风言风语不过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第97章 冬柏虽然没什么脾气,却爱憎格外分明。他一向认为政府官员出入这种场所有损公仆形象。只是大环境如此,这种吃吃喝喝的问题,就算捅出去也没有多大意义,只会给举报者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是在被下放到西岭村之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何况挂职工作也不容他分心。他不求在西岭村干出多鲜明的政绩,也清楚西岭村不可能在自己的短暂任期内一步登天。就当是为后来人打基础,他想,我的基础打得越牢,以后的人就越好干。 可惜,命运早已对他做了另外的安排。 某天深夜,狂风忽起,冬柏外出巡视火险隐患,来到小院跟前。正巧一帮人从里面出来,车灯照耀之下,他竟看到一位熟人的脸。 这熟人是冬柏的领导,市委宣传部的第一副部长。在被下放到西岭村之前,冬柏曾秘密搜集过此人违法乱纪的证据。当时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位副部长在一个市级文化产业项目上协助企业弄虚作假,非法套取国家资金。不过对方实在狡猾,冬柏非但没能抓住他的把柄,反被他察觉到自己的举动。 此时冬柏正在黑暗处,又及时关了手电,因此未被副部长等人发现。等到这些人走后,他踏上小院背后的高坡,看到小院里有三四间房亮着灯,其中一间房里摆着刚散的筵席。 “昨晚小院来的客人怪,不让服务员到跟前,上菜只能送到门口,饭局由小院的老板亲自伺候。” 第二天一早,冬柏就从村民那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想必是有什么话不想让外人听见,冬柏暗想,副部长他们在饭局上谈论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小院里就连上山珍海味和高档烟酒都从来不避人耳目,可见这件事的性质要比大吃大喝严重得多。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副部长来小院参加了两次饭局。这两次饭局开始前,小院老板干脆让西岭村籍的服务员们提前下班,这一反常举动不但让冬柏及时发现了副部长的行踪,也让他更加在意饭局上的谈话内容。 于是,当服务员们再一次提前下班回村的时候,冬柏采取了极为冒险的举动。 那晚冬柏早早候在小院的矮墙外,等到小院老板出门迎客的时候,他迅速翻过墙去。他之前已经在高坡上看清了院内格局,也记得上一次副部长等人用的是哪个房间,因此十分顺利地溜进了去。 房间里亮着灯,他四下扫了两眼,随后立刻钻到餐桌下,将特意准备的录音笔用胶带固定在桌面底部,打开录音键,然后来到贴近院墙的那扇推拉窗前,扳下月牙锁,开窗跳出。 他准备等饭局结束后,再从这扇窗户翻进房间拿走录音笔,这样能节省一些时间,也能降低不少风险。 有说话声从院门口传来,冬柏偷眼一看,副部长果然出现,但他显然不是今晚这场饭局的主宾,他身边那个又高又胖、还吊着两只大耳垂的国字脸,一看就是更大的官。 除了小院的老板外,还有三人跟在国字脸和副部长身后,其中一人是冬柏在宣传部的同事,名叫单正。 冬柏寻机翻出院墙,来到高坡上向院内眺望,结果发现副部长一行竟坐进了另外一间房。 这间房与他放录音笔的那间仅一墙之隔,因刚才未开灯,致使冬柏忽视了饭局另设他处的可能。 冷风掠过山脊,低吼着扑向冬柏。冬柏非但不觉得冷,额头反而渗出细汗。 此时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窃听行动就此中止,以后再做打算;二是潜入小院,看是否有继续窃听的可能。 一开始,他倾向于前者,此时主宾都已落座,他完全没有机会将录音笔放到这些人身边,而且此时再进小院要冒很大的风险,他毕竟不是职业侦探。 可转念一想,谁能保证副部长以后会不会再来?谁能保证他再来时会不会继续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抬起脚,大踏步向小院奔去。 换做一般人,或许也会有类似的考虑,甚至比冬柏考虑得更全面,却未必真敢像他这样干。 冬柏是普通人,却不是一般人,他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书生气,还有正义感。 借着酒桌上的喧哗声,冬柏再次翻过矮墙,然后轻手轻脚地拉开之前那间房的推拉窗。 进入房间后,他刚刚取下录音笔,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清楚地听到隔壁的声音。 一个男中音正抑扬顿挫地打着官腔,每次停顿,都会引起热烈的掌声。 冬柏猜说话的应是那个国字脸,并推测他在某个省级部门工作,而且握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两轮祝酒辞后,说笑声渐息,冬柏只能听到阵阵模糊不清的低语。 看来是要谈关键的事了,他连忙把耳朵紧贴在墙壁上,却还是无法听清。 正焦急间,他无意中注意到头顶有一线微光。细看之下,原来是取暖用的煤炉烟道穿墙而过,烟道和墙洞之间填缝不严,留下了一点空隙。 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把椅子踩上去,由于个子不算高,所以头离空隙仍有段距离。他只好把录音笔举过头顶,尽可能地贴近空隙,并祈祷录音效果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冬柏独自屹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也不知录了多长时间,身体的困倦和胳膊的酸痛开始动摇他紧绷的神经,眼前的黑暗和隔壁的长时间低语,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处梦境。 第98章 正恍惚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他猛地惊醒,立刻跳下椅子,越窗翻墙而逃。 反应之快、行动之迅捷,让他自己都没想到。 对于冬柏来说,那一晚很难熬。 不仅是因为担心自己被人认出,还因为他听到了录音的全部内容。 以前,副部长等人钻的是国家制度和程序的空子,而这次,他们将要侵占的则是基层百姓的利益。 确切地说,是西岭村集体,以及二百四十九户村民的利益。 录音还未听完,冬柏便已气血上涌,但先前的教训提醒他,切不可仅凭书生意气行动。他必须将这份录音交给和自己一样富有正义感、但远比自己有权势和能力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付这帮蛀虫。 接下来的几天,冬柏一边留意着小院的动静,一边盘算着要向何处何人提交手中的铁证。 就在他以为窃听一事已经过去、没有人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单正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因妻子带女儿回娘家小住,那个周末冬柏并未回家。他原本也不是每周都回家。那天晚饭后,他散步至水库,在那里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太多事要斟酌考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返回宿舍时,单正竟像一个失算的小偷一样,被自己堵在了屋里。 “我知道那天晚上偷听的人是你。” 短暂的惊慌之后,单正毫不遮掩,单刀直入。 “我听不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翻我的东西。”冬柏说。 “别装了,我看见你了。” 冬柏心头一惊,但迅速恢复了镇定。 “所以,他们派你来杀人灭口?” 单正笑了:“别说的那么吓人,我们又不是黑社会,没那么坏。” “你们还想有多坏?” 单正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找着你们想找的东西了吗?”冬柏问。 单正摇摇头。 “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冬柏一边说,一边将被拉开的抽屉一一合上。 “你放哪儿了?” 冬柏瞪了他一眼:“你该走了。” “在你身上?你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单正脸色扭曲,磨蹭着走到屋外。 冬柏刚要关门,单正忽然跪下:“冬哥,我求你了,我这么年轻……” “你这么年轻,却学着搞歪门邪道。” “冬哥,我错了,给我个机会……” 冬柏叹了口气,来到单正面前:“不如你帮我提供证据,或者干脆做证人。” 单正瞪大双眼,盯着冬柏看了一会儿,然后仿佛认命一般,将头耷拉下去。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但我觉得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说罢,冬柏转身准备进屋。 就在他马上要触到门把手的时候,单正忽然起身,将他拦腰抱起。 他猝不及防,一下失去平衡,单正趁机将他掀入一旁的水缸。 那水缸虽然不满,却又大又深。冬柏倒栽在水中,两腿被单正死死箍住,双手既不能将身体撑出水面,更够不着缸沿。无论他怎样挣扎,也只能在光滑的缸壁间掀起片片水花。被慌乱和恐惧攫住的他很快就憋不住气,冰冷的水随即穿过口鼻,涌进他的肺里—— 这便是冬柏生前最后的记忆。 第43章 罪行 铭久凝视着缸底的划痕。 时过境迁,缸体斑驳,缸底亦蒙尘多年。 可他前世的最后时刻,却仿佛就在昨天。 他记得,那划痕是他弄的。那是一个未写完的“单”。 被冷水浸泡的恐惧再次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想起什么了?”苏萼问。 “什么都想起来了。” “你是说……” “我的前世。我是在这个水缸里被人淹死的。” “真的?你确定?” “非常确定。” 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袭来,铭久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他循着这种感觉,看了看那只被扎伤的手,又摸了摸额头和耳后。 苏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来他说的是真的,她想,他已经能够感知疼痛。 铭久检查过伤口,立刻对苏萼道:“我得马上回 k市。我得调查一些很重要的事,还要看看我前世的妻子和女儿。” 说完抬脚便走。苏萼略一犹豫,随即跟上。 途经西岭村的公交车大约半小时一趟,铭久和苏萼立在寒风里,各怀所想。 “您怎么了?”铭久忽然问道。 “我怎么了?” “说不上来……感觉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 “或许是你恢复了前世记忆的缘故。” “也许吧……” 可是下一秒,铭久便意识到苏萼的确反常。 “您……不打算了解我的前世记忆吗?”他问。 苏萼看着他道:“当然要了解啦,可你刚才急着走,所以我想等上车以后再听你讲也不迟。” 铭久直视着苏萼的眼睛。死神的眼神自然无懈可击,但铭久却在眼神之外发现了苏萼的破绽。 “您……来过这里?” “是啊,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和晴夏一起。” 第99章 刚进西岭村时,他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再往前回忆,他与晴夏在k市中心医院重逢时,苏萼似乎也曾提过,她与晴夏的第一次合作,是在一个水库。 铭久暗想:我前世遇害,大约是在十二年前;虽说那口水缸不在水库地界儿,但隔得也不算远;而比时间和地点更加可疑的是,一向对内情和隐私抱有强烈兴趣的苏萼,为了看我与前世亲人见面专程跟来的苏萼,在我真正恢复前世记忆的时候,却显得无动于衷。 “我想问您个问题。” “问吧。” “我前世的死亡,是您和晴夏执行的吧?” 此时的晴夏正和仲武一起,为除掉成杰而绞尽脑汁。 若要彻底除掉成杰,就只能借周瑗的手将其打入死神界的最深处。因为他们要除掉的并非一个生命,而是一个魂魄。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要如何让周瑗对成杰产生怀疑或厌弃。 基于成杰有可能已经知道两人秘密的前提,晴夏和仲武必须慎之又慎,既不能提前暴露自己,又不能留给成杰喘息或回旋的余地。 “思路是对的,可就是没有绝对的好方法。”晴夏说。 “不可能一点险也不冒。”仲武说。 时间紧迫,这已经是伊郎回 k市的第六天,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天他便将结束居家隔离。为了尽可能地降低成杰发现伊郎的可能性,晴夏和仲武不可能采取试探性行动,一旦出手,必须立竿见影。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仲武说,“明天我再找你商量。” “好。”晴夏起身,将仲武送出门。 “对了,”仲武停下脚步,转身递给晴夏一张存储卡,“这是霍至帮我做的最新备份,你帮我收着吧。” 晴夏笑着接过:“你备得还挺频的。” “还行吧,两天一次。” “这么说,后天你还会给我一张更新的?” 仲武看了看她:“也许吧。” 出了晴夏公寓,仲武直奔成杰住处。 红日已坠,天光惨淡,街道之上,楼宇之间,阴谋和危险的气息正在弥漫。 “不可能一点险也不冒”——其实,刚才对晴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主意。 咒怨执事的本质是假借人类躯壳行走的魂魄,虽然魂魄不会对任何伤害感到痛苦,更不可能被寻常人杀死,但他们的躯壳却并非坚不可破。 如果是轻微的破损,死神会立刻为其修补;如果是严重的损毁,死神则极有可能直接放弃——毕竟咒怨执事只是工具,没有谁不可代替。 既然想不出万全之策,又没有太多时间,仲武只好铤而走险。他打算操起前世的老本行,连夜潜入成杰住处,伺机将其制服,然后将那张终日以假笑示人的虚伪皮囊分割碎裂,或者干脆化为青烟。 这样一来,即便周瑗有意为成杰重塑一副躯体,也至少需要花上几天时间。届时,成杰的魂魄将没有任何行动能力,更无口可辨。仲武和晴夏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从容地伪造证据,使周瑗确信留用成杰毫无必要、甚至还有风险。 而仲武之所以未将这个打算告诉晴夏,一是因为晴夏显然不适合参与这种黑暗又血腥的行动,她的心没那么狠;二是因为一旦得手,周瑗势必会有针对性地开展调查,而且调查力度会非常大,毕竟这场行动的性质约等于人间的谋杀。 正是为了避免晴夏受牵连,仲武才决定单独行动,并且从一开始就不向她透露自己的想法。 其实归根到底,这件事是因晴夏而起,仲武才是那个被牵连的人。 可仲武从来不这么想,他只为晴夏考虑。 至于他为什么要为晴夏做到这种程度……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斑马线前,仲武不得已停下脚步。眼前车流穿梭,身后人来人往。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和周围的这些人不一样。 在偶然发现晴夏的秘密之前,他只能孤身一人,奋力奔走于人间和死神界两边。尽管在前世便已习惯孤独,但他依然渴望伙伴。霍至虽然能称得上他的朋友,却并不能纾解他的全部情感。 我和那个丫头之间,算是哪种情感呢?仲武暗想,肯定不是爱恋。 那么……兄妹? 或许只是同命相怜,也或许……只是我的英雄情结使然。 不过,今晚的行动之后,那丫头可能就要像我从前那样孤身一人了。 毕竟,世间的所有罪行,最终都瞒不过有力的调查。 “他没被抓?”铭久瞪大双眼,“这怎么可能?他犯的可是杀人罪!” “没人发现他的罪行。”苏萼说。 原来那晚冬柏并未直接在水缸里溺亡,他只是失去了意识,但随后单正将他抛入水库,彻底断绝了他生还的希望。 由于冬柏在遭遇单正之前,曾被人目击到在水库边上散步,遗体上又未被检测出可疑线索,所以警方最后认定死因是失足落水,单正因此侥幸得脱。 “如果真是意外,为我执行死亡的就不是你了。”铭久握着拳头道。 “人类又不可能知道。” 铭久看了苏萼一眼,又问:“这么说,单正现在仍然逍遥法外?” “他确实一直都没受到法律的惩罚……” 第100章 “可恶……” “不过他已经死了。” “什么?” “就在你前世遇害的第二年。” “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 铭久立刻猜到单正的死与副部长等人有关。 “不错。”苏萼说。 “我猜那些人……” “还活着,并且依然逍遥法外。”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哦?” “我猜那些人的罪行,一定也是你帮着完成的。” “确实。” “你帮他们除掉了我,又帮他们除掉了单正。” “我只是完成了我该做的工作。” 铭久的拳头又紧了紧。 “你可以恨我。” “恨你又有什么用?” “这么说你不恨我?” 铭久怒视着苏萼,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苏萼识趣地将头转向一边,但没多久又转过脸道: “要不要我帮你除掉那些人?” “别把我和那些人划等号。” “我知道,不过……” “就算要他们为自己的罪行负责,也用不着死神来掺合。” “可如果死神不参与的话,有罪的人类便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惩罚。” “如果死神不参与的话,人间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真正的罪行。” 就在铭久和苏萼陷入沉默的同一时间,仲武来到了成杰的住处。 这是一栋老式住宅楼,或许是早年常有飞贼光顾的缘故,每一扇窗都装着过时的防盗网。仲武拉开形同虚设的防盗单元门,拾级而上,楼道墙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四个楼层的灯有三个不亮。 这家伙还真会挑地方,仲武暗想。 不过对仲武来说,成杰住在这里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所有防盗设施都已落伍。虽然防盗网依然能够形成有效阻拦,但入户门却无一例外都是a级锁。于是在确定成杰不在家后,仲武只用了不到一分钟便进了屋。 “我还有个问题。”许久之后,铭久再度开口。 “想问什么就问吧。”苏萼说。 “我前世虽然死于单正的恶欲,但真正的死因却是那些人的咒怨。” “嗯。”苏萼知道他说的“那些人”并不包括冬融。尽管冬融小时候的哀怨同样被死神算在其中。 “那么单正呢?他的死因是那些人的恶欲,还是咒怨?” “主要是咒怨。” “也就是说,他和我一样,也有机会成为咒怨执事。” “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没准儿他现在已经当上咒怨执事了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他一定就在我的同事之中。” “那我们快回去查查吧。” 铭久看了苏萼一眼:“查他干什么?” “你不想知道是谁?” “至少没你那么想知道。” “你不打算让他为他的罪行负责?” “那是他前世的罪行。” “这倒是,他现在已经被清除了记忆,就算找到他也没有意义。” “所以……” “所以你打算放过他?” 铭久再次陷入沉默。 苏萼想了想,说:“要是他在死神界也能犯下罪行就好了,那样他至少能受到死神的惩罚。” 铭久没搭腔,只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仲武正仔细搜查着成杰的房间。 搜寻成杰是否已经恢复前世记忆的证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前世的职业习惯。前世的无数次潜伏和暗杀,让他见识了太多陷阱和机关。那些陷阱和机关一个比一个阴险。因此他每到一处陌生地方,必然要先搜查确认一番,以保证自身的安全。 成杰的房间不大,家具物品寥寥,并且摆放齐整,因此如同空屋一般,几乎可以一眼望穿。 不过以仲武的经验,越是这样的房间,越有可能隐藏着危险。 果然,在客厅里一盆不大的绿植叶子之间,他发现了一个极为精巧的摄像头。 他本能地闪到死角,并祈祷监控软件不要向成杰发出远程警报。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只是一场虚惊,因为那个摄像头根本没开。 随后,他又在书房的座钟里发现了一个同样的摄像头——同样只是个摆设。 最后,他在空空如也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只堪称古董的捕鼠夹,虽然是开启状态,但显然不是为他这样的不速之客准备的。 这样的地方也会有老鼠?仲武想,它打算偷什么吃呢?这屋子里连个大米粒儿都没有,除非它只是来啃木头。 他一边暗笑,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向卧室。 卧室门竟上了锁,而且不是普通的室内门锁。 仲武疑心顿起。稍作观察之后,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插入锁孔。 大约五分钟后,门锁发出清脆的响声。 仲武舒了一口气,随后收起工具,握紧门把手,轻轻拧动。 然后他便倒了下去。 第44章 证据 铭久自西岭村返回 k市后,先在自己的寓所里猫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穿上那套四季不变的西装,不紧不慢地来到万祥公司。 当班的行政执事正在接待区向客户介绍服务项目。作为一家明面儿上主营殡葬服务、且业界口碑极好的企业,万祥公司在人间从来不缺生意,因此常有人类客户上门咨询。 第101章 如往常一样,铭久木着脸穿过接待区。当那对同样木着脸的客户起身准备离开时,他自然而然地向他们投去一瞥。 那是一对头发全白的夫妇。老头看着比老太更虚弱。铭久看他们时,老太好不容易才将老头从沙发上搀起,同时将一张照片递给行政执事。 “遗像就用这张吧。”老太揩了一下眼角。可她的眼窝已经干涸。 铭久注意到,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看起来风华正茂。 如果是从前的铭久,自然对这起丧事无动于衷,可如今他不再是那具无法对人类产生共情的行尸走肉,自然能深切体会到两位白发人的哀痛。 这些造孽的死神…… 幸好他只是在心中暗骂,因为他刚一刷卡进入办公区,便与周瑗相遇。 周瑗盯着他,目光像一把凶器。 铭久努力保持镇静。他告诉自己,周瑗并非有所怀疑,她的眼神一向如此。 “隔离结束了?”周瑗问,表情像要吃人。 “嗯……结束了。” 待在寓所的一整天里,铭久将自己恢复前世记忆后,可能产生的身心变化、可能面临的质询和查验、须规避的风险点,以及应对之策,一一列在纸上,并且熟记于心。 前世的他便是如此,不够机敏,却一向严谨。 因此,他在答话时特意保持着往日的迟钝。 不过,他毕竟不是演员。 见周瑗仍以足可穿透一切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的内心开始慌乱。不大一会儿,脑后的发丛中便冒出了一滴汗。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伪装不下去的时候,晴夏忽然走上前来,表示自己有一单业务需要周瑗赋予更多的权限。 “最近你的业绩下滑得厉害。” 解锁权限之后,周瑗又盯住了晴夏。 “我知道,”晴夏面无表情,“我正在赶进度。” 说完便在周瑗的注视下回到工位,毫不拖泥带水。 周瑗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铭久身上。 “你在干什么?”她问。 “嗯?” “我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呃……没干什么。” “你没有业务要做吗?” “噢……有。” “那还不快去做?你没看到大家都在忙吗?” 铭久如释重负,连忙离开。 当晚,铭久离开公司后,晴夏在一处隐蔽的街角追上了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晚上。” “你的家人,都见到了吗?” 这也是铭久昨天考虑过的问题之一。 “嗯。”他不动声色道。 他不打算向晴夏提及自己真正的前世。虽然晴夏参与了他的死亡执行,但他并不怪她。她当时只是在工作,只是做了任何一位咒怨执事都会做的事。现在的她一定不会那样做。他不希望她记起他的死。因为他知道,如果互换角色,他一定会因曾为死神夺取对方性命而万分自责。 “一切都顺利?”晴夏又问。 “嗯,顺利。你们这几天怎么样?” “还好。” “听起来好像有什么事。” 晴夏轻轻叹了口气。她向铭久同步了伊郎回来的消息,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除掉成杰的想法。 “非要这样做吗?”铭久问。 晴夏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尽管她一再强调,除掉成杰不仅仅是为了伊郎,也不仅仅是为了她和仲武,但铭久仍然觉得她的理由有些牵强。 如果是出于保护更多人类的目的,他想,那应该把所有咒怨执事都除掉才对,连同死神一起。成杰虽然活跃得令人生厌,却也只是在做他份内的事而已。 不过他并没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他在前世就不喜欢争辩,但总会保留己见。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除掉他?” “越快越好。只是……我们现在还没确定要怎么除掉他。” 铭久在心里替成杰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着急,”最后他说,“明天咱们一起想办法。” “嗯。明天……” 晴夏忽然停住。她想起前天仲武走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明天我再找你商量。 可是“明天”已经成了“昨天”,仲武非但没来找她商量,还音讯全无。 晴夏有所不知,此时的仲武已被蒙住双眼,封住耳朵和口鼻,装在塑料袋里。 就是那种常见的黑色塑料袋,并没有多大。 所以,他是被分着装进去的。 因防疫需要,k市第二医院的住院部禁止探视。 铭久无奈,只好托护士将从z市带回的麻糕转交给冬融母女。 “病人吃不了这个,”护士说,“不过她女儿能用上。” “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护士在麻糕盒子上标好病房号和姓名,刚要放到一边,忽然问铭久,“这里面有花生吗?” “花生?我不知道……” 护士仔细看了一下:“还好没有,不然你只能拎回去了。” “什么意思?” “那女儿对花生过敏。前天她不小心吃了用花生油做的东西,反应可大了。” “哦……” 铭久十分自责。虽说这麻糕是在他恢复前世记忆之前买的,可来医院之前,他也并没想到要看一下配料表。他根本不记得冬融对花生过敏。他对前世的所有事几乎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与亲生女儿有关的事一片模糊。 第102章 或许我从来都没关心过她,他想,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 离开住院部后,铭久为免自己在空旷的院区内太过显眼,特意快走几步,汇入门诊楼前的人流。 结果竟与成杰意外相遇。 “你隔离结束了?”成杰问。 “嗯……结束了,”铭久迅速调整情绪,“我来调查一位受怨者。” 成杰点点头:“我也是。回见。” 铭久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我和成杰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简短的对话。 成杰似乎对在这里遇见我并不意外。 他刚看见我时,眼神倒也有过波动……只是那种波动并非吃惊,而像是恐慌。 还有我说来调查受怨者的时候……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详细打听一番,没准儿还会打这单业务的主意。 想到这里,他连忙回过头去。 人群中早已不见成杰的踪影。 有没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呢?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他猛地想起—— 刚才两人对话时,成杰自始至终都未露过他的标志性笑容。 成杰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倒不是有什么非要忙到这么晚的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回来。 或者说,害怕回来。 因为那些黑色的塑料袋。 可他又必须回来,哪怕只是为了看一看那些塑料袋。 一半的原因是出于担心,一半的原因是出于猎奇。 打开入户门后,他并没急着进屋,而是先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直到确定没有异响之后,他才迈了进去,同时迅速拍下墙上的开关,整个客厅霎时灯火通明。 入户门依然开着,他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并做好了随时退出门的准备。 看起来一切正常。他把门轻轻带上,然后将书房和卫生间的灯依次点亮。 他走进卫生间,查看了门后和吊顶,出去时,不小心绊到了立在一旁的墩布。 墩布杆砸在马桶上发出脆响。 他连忙将墩布摆回原位,并将墩布头捋成原来的模样。 墩布头里藏着一台微型监控器,正对着入户门。 自从通过晴夏的存储卡找回前世记忆后,他变得更加多疑。他总担心周瑗会派人搜查自己的住处,因此每次出门前,都要将生活垃圾、异味等仔细清理干净,同时布下监控,以便及时掌握情况,避免被动。 他特意在客厅和书房虚设了两个监控器,目的就是让入侵者麻痹大意。 就连曾是绝代杀手的仲武都没能识破这个障眼法——一想到这点,他便忍不住沾沾自喜。 接下来,他打开餐厅和厨房的灯,然后小心翼翼地登上厨房的窗台。 片刻的犹豫之后,他最终还是拉开了窗户。 窗外安的是那种向外延伸、可置物的防盗网,上面架着一只粗糙的长木箱。 尽管明知道木箱并无异常,他还是从窗台上抓过一把羊角锤,将箱盖上的铁钉一一起了出来。 刚一掀开箱盖,里面的塑料袋便随着寒风扑喇喇作响。 他连忙将箱盖合上,拼命按住。 好半天,他才终于卸下恐惧,然后再次掀开箱盖,清点塑料袋的数量。 他一共数了三遍。二十个,数目没错。 本来应该是二十二个塑料袋,有两个已经被他销毁。 毕竟,无论在人间还是死神界,这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证据。 他是利用公司的殡葬业务来销毁证据的。借着工作之便,将塑料袋藏在即将入炉的纸棺或逝者遗物中,烈火自会帮他掩盖罪行。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不敢一次放太多塑料袋。他也无法将太多塑料袋放在身边,随时处理。因此,两天过去,他只销毁了两袋证据。 进度太慢了,他心想,这样的效率简直让人抓狂。 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要处理的是二十袋被分解的人类的躯体,不是二十袋垃圾。他既要躲过人间的警察,又要瞒过周瑗。要同时实现安全和高效很难。 好在气温够低,足以冷冻这些躯体。 想到这里,他用羊角锤捅了捅那些塑料袋,果然每一袋都硬邦邦的。 他本想再用手摸一摸,甚至想探进袋里,零距离感受被冷冻后的躯体的质感,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妄念。 他害怕被仲武再咬掉一根指头。 此时的仲武就躺在木箱里——确切地说,是他的魂魄躺在木箱里。 尽管躯体已被分解、失去生命力,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 那天,他刚一拧动成杰卧室的门把手,立刻被门锁机关释放出的高压电流击晕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一阵阵刺痛中醒来,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很快察觉到,自己并非身处黑暗,而是无法睁眼。 他用力挣扎,可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尝试呼救,结果发现有东西塞在嘴里边。 他只能靠被胶带封锁的听觉来判断,那个爱贱笑的小子似乎就在跟前。 他万分懊丧,前世历经无数大风大浪,如今竟这般窝囊。 只要我有机会——哪怕那机会微乎其微——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会让你死得很惨,他在心里咬牙切齿道。 第103章 就像是窥到了他的心声一样,成杰一点机会都没留给他,甚至不曾问他一句话,便直接将他的头颅锯下。 当仲武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的魂魄附在头颅上,耳边隐隐传来成杰拉锯挥斧的声音,那副正被分解着的躯干仿佛和他毫无关系。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连同这颗头颅一起,但他无能为力。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封嘴的胶带由于血液浸泡、失去粘性,塞在头颅口中的抹布开始松动。仲武的魂魄立刻抓住机会,支配着头颅将抹布吐了出来。 这一幕恰好被成杰看到。他大惊失色,连忙丢掉工具,手忙脚乱地将抹布往回塞。 仲武自知无力反抗,便干脆趁着成杰慌乱,一口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成杰顿时大叫起来。他发疯一般捶打仲武的脸。仲武一不做二不休,猛一用力,竟将那手指连根咬断! 剧烈的疼痛让成杰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嚎,他几乎晕倒。在地上连滚两个来回之后,他挣扎着爬起身,将斧刃楔进仲武的牙齿之间,试图夺回断指。 可仲武并不打算就范。无论成杰如何撬、如何砸,他都紧锁牙关,同时利用臼齿持续施加压力,将断指进一步磨烂。 于是,当成杰终于敲碎仲武的门牙、扳开他的嘴时,竟根本找不出自己的断指——仲武的嘴里模糊一片,除了血和骨屑碎肉,什么也看不见。 冷风钻进木箱的缝隙,发出扰人的低鸣。 仲武对此毫不在意。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本来说好昨天找晴夏一起商量对策的,没想到竟食言了…… 早该除掉成杰的。那小子明显已经恢复前世记忆,而且比我估计的还要危险。 那丫头能不能对付得了成杰呢…… 我相信她一定能的。 因为我已经为她准备了一份关键证据。 成杰绝对无法掩盖那证据。他只会被那证据毁灭。 第45章 重逢 早餐吃过一碗热腾腾稠乎乎的炝锅面后,铭久的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租这套房子是在半年多以前。房东曾提醒过他,这栋楼很难在年内达到供暖条件。当时他并不介意,因为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需要暖气的一天。 锅里还剩一口面条,铭久趁着温热全部吃下,就着大把被炝过的姜丝和葱花。 “啊——有姜,有姜!” “吃姜好,祛寒。” “我不要祛寒!” “好好……我帮你夹出来,葱花呢?葱花总可以吃吧?” “嗯,我喜欢吃葱花。葱花不辣。” 恍惚间,眼前竟浮现出前世里与女儿冬融一起吃早餐的画面。 铭久叹了口气。他为妻女做早餐的次数十分有限,而且几乎每次都做炝锅面。倒不是做不了别的,只是相比于粥饭汤饼,他更擅长这个。他做的炝锅面汤汁浓郁、料足味鲜,很受妻子和女儿的喜欢。 什么时候能再为她们做一次呢,铭久暗想。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市政清雪车辆从凌晨两三点钟就开始忙碌,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同样是天亮前便奋战在扫雪一线,因此当铭久出门上班时,道路上的积雪已基本清理完毕,一些易滑路段还被撒上了沙子和盐。 “停!停!” 正盯着脚下的铭久闻声立刻站住。眼前是个岔道口,一个套着红色志愿者马甲的人正朝侧方缓缓倒过来的清雪车大声吆喝着。 “好了,快过!” 清雪车一停稳,志愿者便赶忙朝铭久挥手,示意他抓紧通过。 “小心别摔了。”志愿者说。帽子和口罩之间是半张汗气腾腾的脸。 “谢谢您。”铭久说。 就在他怀着温热的心情、刚刚走过岔道口时,却忽然听到一些刺耳的言语声。 “撒这么多盐干什么,化的到处是水,脏死了!”一个穿白靴子的人抱怨道。 “你们赶紧的啊,我等着挪车呢!”一位轿车司机把头伸出车窗,朝车前正忙着为停车位铲出一条通道的环卫工们嚷嚷道。 铭久不由自主地朝那些肆意宣泄怨气的人瞪了一眼。 他随即意识到,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同样有了怨。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矛盾,有是非矛盾就会有怨气。他想,虽说不是所有怨气都会形成实质性的咒怨,但大部分咒怨却都是从这种看似平常的怨气中产生的。咒怨可能引发死亡,死亡却不可能根绝咒怨,更不可能消除怨气。因此只要人类还存在,怨气便不可能被消除,它只会催生出更多的咒怨。 由此可见,试图用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来化解人间仇怨的众神之长,根本就是个糊涂蛋。 忙碌和喧嚣之中,k市大部分区域的积雪渐渐迹隐形销,可位于秀水街深处的那栋充满文艺气息的二层建筑,却仍像是被白色包围着的孤岛。 这处小院远离主干道,又不常有人来,所以环卫工和社区工作者们才不会优先处理这里的积雪吧,伊郎站在画室窗前这样想道。 楼下没有任何动静,陶艺馆和清吧平时就不怎么开,花艺工作室和烘焙坊的人显然也没来。这栋建筑没有专门的物业公司服务,一向由入驻的商户自行打扫,既然一楼那几家店没来人,伊郎便准备独自一人清扫院内积雪,至少清出一条道来,顺便滚些雪球、堆个雪人,这些天被封在画室里,可把他憋坏了。 第104章 可刚刚穿好外套,他又犹豫起来。 前天,也就是他从国外回来,居家隔离的第七天,有人从画室门下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纸条,确切地说,是一封警告信。 千万千万不要出门,外面有危险。这不是恶作剧,请一定相信我。 不是恶作剧才怪呢,当时他想,窝在画室里才有危险,我已经啃了六天方便面,胃里荒得直冒烟。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天他刚一拉开画室门,一个大塑料包就倒了进来。包里有水果蔬菜、鸡蛋牛奶,还有一大摞烙好的馅饼。光看着这几样东西,他嘴里的口水便已汹涌澎湃。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这成本也太大了吧?他把那些食物一一捡出来,并未发现异样,只有馅饼袋子上粘着一张字条—— 芹菜牛肉馅的,热热再吃。 是和警告信一样的打印字体,纸张的宽度和长度也完全一致。 伊郎一向爱吃芹菜牛肉馅的面食,馅饼、包子、饺子皆如此。他能看出这馅饼绝不是从馅饼店买来的,更不是速冻食品,进而推测这些食物肯定不是防疫工作人员送来的。他不由得猜想:是谁这么挂念我的安危、又这么了解我的口味呢? 当然是玫姐,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呢? 就算她知道我回来,可我们早就说好以后不再见面、也不能有任何联系和接触,现在却为什么又…… 一股冷风卷着雪粒,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伊郎这才注意到,二楼的露天走廊上也覆着厚厚的雪。 再怎么有“危险”,至少也得把通道和楼梯清一下吧?伊郎暗想,万一玫姐再来,滑倒了可不好。 于是他拉开门锁,打开画室的门—— 门外有两串浅浅的脚印,一来一回,画室窗前即是拐点。 伊郎蹲下身,那脚印是平底鞋留下的,尺码不大,上面掩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么说,她昨晚来过? 想到这里,他立刻拔腿往外奔,差点儿忘记锁门。 红色的k6路公交车尚未停稳,着急上车的乘客便已经拥到近前。虽说形式上仍保持着有先有后的上车队列,可那与其说是队列,莫如说是一根被挤压到极限的人肉弹簧。 铭久被夹在这根“弹簧”中间。他一向不喜欢拥挤。他试图和前面的人保持适当距离,可这样一来,就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插到他前面去。 他只好一退再退。要不是这一站下车的人多,他恐怕只能等下一趟车。 “你这队排得也太文明了。”公交车司机打趣道。 铭久笑笑,随即发现,这司机他以前见过,还替他和晴夏垫过钱。 “是吗?我早忘了。”司机将车驶离站点。 “我一直想找机会还您钱呢。”铭久从兜里掏出两枚硬币。 虽然为了满足防疫扫码需要,铭久备了一部智能手机,刚才的车费也是通过手机支付,但这两枚硬币始终在他的裤兜里放着。 “那就谢啦。”司机示意铭久将硬币放进仪表台下方的储物格里,自己则始终紧握方向盘。 “该是我谢您才对,”铭久起身扶住栏杆,“您的病好了?” “嗯?哦,你说那次啊……现在没事儿了。老毛病,只能维持,去不了根儿。” “那平时得多注意呀。” “是啊。可不敢再有闪失了,我自己倒无所谓,关键是别连累乘客……” 铭久只顾着和司机说话,自然没意识到,身后的人缝里,有一个模样干练的女人正一直盯着他看。 雪虽然早就停了,可天依然阴着,冷风不时呼啸而过,把人脸割得生疼。 角山巷里,伊郎站在背风的角落,缩着脖子,不停地跺着已经冻麻了的脚。 眼前是k市市级机关七号办公楼,他想见的人就在这栋楼里上班。 到底是怎样的原因,竟让她深更半夜跑到画室门前? 到底是我有危险,还是她也同样面临危险? 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伊郎暗暗自责,他觉得自己昨晚不该睡得那么死。 七号楼前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伊郎连忙探出身去。不巧平地里忽然刮起旋风,他被腾起的碎雪和落叶团团围住,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挣扎着冲出包围圈,定睛细看,可那说话的却并不是他的玫姐。 就快出来了吧,伊郎在心里估算着时间。手机虽在衣兜里,但早就冻光了电。 他用冻得发胀的手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即便咬着烟嘴儿,他的牙齿依然不停打战。 又等了很久很久,风终于停了,云隙间也很难得地透出了一点点惨白的阳光。 七号楼前变得热闹起来。公职人员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从楼内走出,阳光之下,一张张倦容开始焕发光彩。 伊郎听李玫说过,七号楼没有食堂,工作日时,他们要步行到两个路口之外的机关大食堂吃午餐。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伊郎才守在这里,等着见李玫一面。 不一会儿,一簇簇深色的人形肿块里便出现了一个明快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长长的下摆非但未能将匀称的双腿掩盖,反而将身材衬得更加苗条。编着杨桃辫的秀发下,是小巧的额头和一双清新自然的眉眼。她安安静静地走在人群里,惨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第105章 尽管她戴着口罩,但伊郎知道,她就是他的玫姐。他最爱的玫姐。 他连忙挺直身体,拽了拽衣服,又抹了一把被风弄乱的长发。 他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很希望被他的玫姐看见。 一步,两步……李玫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可李玫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身边那位说话的女同事身上,根本没往他这儿看。 伊郎不由得暗暗着急。可他知道,自己只能站在路对面,不能太过靠近。 就在他以为自己被发现无望时,李玫无意中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他连忙隔着口罩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而,李玫却立刻将目光转向别处,任凭身边的女同事讲得如何眉飞色舞,她的神情始终冷若冰霜。 这样的反应让伊郎始料未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是我不该来找她吗? 还是因为……我没听从她的警告? 虽说伊郎猜到李玫或有难言之隐,而且看起来她一切安好,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但一想到李玫刚才的表情,他便无法坦然离去。 于是他站在原地,又点了一根烟。 直到便携式烟灰盒全部塞满,李玫的身影才终于再次出现。 走在她身边的不再是爱说话的女同事,而是一个看起来很稳重的男人。 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气质也相当,甚至可以称得上般配。 是她丈夫吗?伊郎暗想,还是同事?还是…… 两人越走越近,伊郎看出是李玫在主动和那男人搭话,而且表情相当放松。 只是,在走到他正对面的时候,李玫忽然将脸别到一边,似乎在有意回避他。 伊郎眼看着李玫渐行渐远。直到走进办公楼,她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你是怎么了,玫姐? 冷风又起,身体上的寒渗入心底,心底的痛又刺穿骨肌。他能听到身上的玫瑰花在哭泣。 “为什么要纹这个?” “你说呢?” “只纹一朵还不够吗?” “一开始的确只纹了一朵,后来它自己慢慢生长,越开越多。” “疼吗?” “疼,才不会忘掉。” “伊郎……” “嗯?”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如果单独说‘玫’这个字,其实是指一种玉石。” “噢……” “不过,比起玉石,我更喜欢玫瑰。” 当初李玫表示要回归家庭的时候,伊郎坦然接受了她的决定,但他相信她仍是爱着自己的。哪怕不在一起,她依然会一直爱着自己。就像他对她一样。 可是…… 玫姐…… 难道昨晚去画室的那个人不是你,而你早已变心? 天又阴了下来,冷风持续加剧,伊郎抬起头,天空中看不出任何可能透出日光的缝隙。 早些时候,铭久结束了一单咒怨业务的调查工作。 那是一位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老人,向他施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体,还活着干什么?活着一点儿用都没有,就是个累赘,还不如早点儿死了的好。”他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仅看咒怨的时长,他确实已经达到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唯一的阻碍是他的妻子,那个与他相濡以沫多年,至今仍“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女人。 即便被丈夫的病体拖累,她却从没有过一丝怨念。哪怕只是普通的怨念。 她越是这样,做丈夫的便越盼着自己早死。他不想一直拖累她。 相伴几十年,非但没变心,还珍爱对方如初,这样的感情实在难得,铭久想。 可是……在见识过老人的病态之后,他又想,如果真的爱对方,做妻子的应该成全丈夫的心愿,帮丈夫脱离痛苦,而不是陪丈夫深陷痛苦之中、一味苦撑吧?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设法走近这对老人,仔细观察聆听了整整一上午。他希望这位妻子能对丈夫表现出怨意,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怨意。那样的话,他便有理由邀请死神来执行死亡——无关业绩,而是为了帮这对爱人从苦海中逃离。 可惜他未能如愿。 其实,做妻子的未必不希望丈夫能早日解脱,但这样的心愿并非出于怨恨或不满,所以并不会破坏她对丈夫那完整又纯粹的爱意。 可以不被执行死亡的人,早早被夺去了生命;应当尽快脱离人间苦难的人,却偏偏求死不成——归根到底,都是死神界规则的错。 如果要帮这对老人的话,除非像成杰那样,钻规则的空子,甚至……作弊。 直至出租车上的打票机响起,铭久才停止了胡思乱想。 这一站是市殡仪馆,他有一单人间的殡葬业务要提前过来协调。 不想竟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故人。 可不知为何,这位曾经颇有领导风范的故人,此时竟鬼鬼祟祟的,怀里捧着的黑色塑料袋像是装了什么了不得的物品,惹人生疑。 于是铭久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第46章 复仇 焚烧炉前,两眼血红的司炉工刚刚将燃烧器的火力调低,一个裹得像颗黑粽子的男人便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 第106章 司炉工瞄了男人一眼。男人手里捧着个黑色的塑料袋,欲言又止。 “干什么?” 男人没说话,只是用手中的塑料袋,朝着焚烧炉比划了一下。 司炉工顿时心生不满:“都快烧完了,刚才怎么不拿来?” “实在不好意思……” “哟,会说话呀,我以为你是哑巴呢!”司炉工把头扭了过去。 “师傅,您帮帮忙……” 男人手忙脚乱地将塑料袋夹在腋下,腾出手向司炉工递上一支烟。 司炉工一看是好烟,脸色顿时和缓。 他将烟夹在耳朵上,然后问男人:“什么东西?纸钱儿可不让烧。” 这是专门处理随葬品的焚烧炉,虽说容积大、运行成本相对较低,且烟气排放能够达到环保要求,但根据市政府有关规定,除了花圈、逝者衣被等有限物品,其他一概不允许入炉。这不仅是出于环保的考虑,也是深入推进文明祭祀的需要。 “不是纸钱……”男人又递上一支烟。 司炉工用手掌挡住:“元宝也不行。” 男人收回手,支支吾吾道:“就是些遗物……” “衣服?衣服行。” 司炉工将炉膛门打开,示意男人走近些再丢。 炉膛内火势正烈,男人注视着火光,眼神里透着惊惶。 “快扔啊!”司炉工催促道。 男人身子一震。他看了看手中的塑料袋,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用力将它丢进炉膛的最深处。 炉膛内霎时腾起无数火屑,如同鬼魅起舞。 司炉工用铁锨将靠近炉口的余烬朝里扬了扬,然后将炉膛门关上,调大火力。 等他转过身来,那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铭久躲在一辆殡仪车后面,远远地看着康宪出了殡仪馆。 大约一刻钟前,他为协调手中那单殡葬业务的相关事宜,先进了殡仪馆前门的服务大厅,随后直奔后院的骨灰堂。时已近中午,殡仪馆的后院格外安静,因此他十分清楚地听见了打火机的响声。 如果只响一声,自然不足为奇,但那打火机似乎不太好使,咔嗒咔嗒地连续响,铭久便循着声音,朝下一望。 骨灰堂所处地势较高,铭久此时正走在坡道上,而打火机的声音则来自坡道护栏外。如果不是特意俯身朝下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人。一个男人。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巧合,人们无法解释,所以往往归结于命运的安排。 于是,在命运的安排下,铭久不仅发现了这个男人,还在男人躲风点烟的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若非如此,铭久即便注意到这个男人,也根本无法穿透男人身上严严实实的包裹,认出他就是曾经的市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康宪。 那一刻,铭久怒气填胸,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翻过护栏、扑到对方面前的冲动。 于私,康宪虽未当面行凶,却也通过咒怨,间接导致了铭久前世的死;于公,尽管康宪在三年前便因违纪违法被查处,还被取消了退休待遇,但没人发现他身上还负着更大的罪行。 正当铭久沉浸在往事中,无比愤慨之时,康宪踩灭烟头,戴严口罩,然后从草丛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走向远处的遗物焚烧炉。 他一边走,还一边东张西望。那塑料袋被他搂在怀里,紧贴着胸膛。 随后的几分钟里,铭久贴着护栏一路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康宪将那塑料袋抛进焚烧炉,又像得手的窃贼一样悄悄溜走,毫无声响。 那塑料袋里显然不是一般的逝者遗物,也可能……根本不是遗物。 返回骨灰堂的路上,铭久暗想。 如果不是手头有事,他或许会跟住康宪,一探究竟。 不过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个机会。等他协调完余下事宜,刚一走出骨灰堂,便立刻听到殡仪馆外传来救护车急促的警报声。 “执行完毕。” 早在急救人员作出康宪已无生命体征的判断之前,设备提示音便已响起。 霍来将设备装进背包,正要转身离开,却见成杰依然站在原地。 “你还不走?” “啊……我还有点别的事儿……”成杰说。 “那我先走了。这么冷的风,对皮肤不好。” “好,您慢走。”成杰的脸上又现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他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右手的伤口正在手套里持续作痛。 该死的仲武。 霍来走后,成杰朝出事现场走去。他想看看那位从前高高在上的领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摔得有多惨。 由于伤者已经死亡,急救人员报了警。在警察到达现场之前,急救人员需要将死者尸体维持原样,同时加以遮挡,以保护死者的隐私。 因此成杰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有些失望。 康宪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根本看不出受了致命伤。 如果不是康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成杰本打算再多折磨他一段时间。即便让他死,也不该是从路基边坡上滑落、摔断颈椎这么简单。 太便宜他了,成杰暗想,他可能都没感觉到痛苦。 特别是与成杰的前世单正相比。单正是被人吊死的,成杰至今仍记得被悬在半空中、无法呼吸的绝望和恐惧。 第107章 可惜康宪已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总不能再死一次。 只能先这样了,成杰想,如果他有机会成为咒怨执事的话,我再好好收拾他。 在这之前,我先把其他人解决掉。 “仲武还没有消息?”铭久问。 晴夏摇摇头:“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别多想,你不是说,他以前也有好长时间都不露面的情况吗?” “可以前他不会一条短讯都不回。” 晴夏紧咬着嘴唇,嘴唇又渗出了血。 这些天里,她不止一次将嘴唇咬破,还总是不由自主地皱眉。铭久不得不再而三地提醒她注意神情和举动,以免被人看穿。 “那他走之前……有没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晴夏还是摇头:“这几天我反复回想,也没觉出他那天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这就怪了……” “他那天临走时,只是给了我一张新的存储卡。” “他的记忆备份?” “嗯。那倒没什么不对劲儿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更新备份。” “经常更新?那会不会是他经常有新的记忆,或者新的想法?” “我竟没想到这一点……那我今晚回去看看。” 可还没等晴夏前往存储卡的藏匿地点,霍至便先找到了她和铭久。 “仲武出什么事儿了?”一见面,霍至就开门见山。 “他消失了,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晴夏说。 双方同步了与仲武最近一次见面的所有细节,晴夏又提起那张新的存储卡。 “我看过,那里面没什么特别的。”霍至说。 “那他为什么要经常更新备份?”铭久问。 霍至看了晴夏一眼:“那我不了解。不过我在其他地方发现了一些可疑情况。” 原来这段时间霍至同样联系不上仲武,对此感到反常的他于是通过黑客技术,定位了仲武在人间使用的手机。最近一次定位出现在市殡仪馆。 “殡仪馆?什么时候?”铭久问。 “昨天。怎么了?” “昨天什么时候?” “上午。” “他去殡仪馆干什么?”晴夏问。 虽然了解到仲武的动向,但晴夏依然紧张,毕竟殡仪馆不是一个能够让人放松心情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去那儿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联系了什么人。”霍至说。 “谁?” “一个叫康瑞的。你们知道这个人吗?” “不知道。”晴夏说。 铭久也摇头。他本以为霍至会说出康宪的名字。 “我调取了仲武的通讯记录,最近一段时间,他和这个康瑞联系特别频繁。” “这么说……仲武没出什么事?”铭久问。 “未必,”晴夏面色凝重,“也可能是别人在用他的手机。” 就在晴夏等人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仲武下落的时候,一份调查报告送到周瑗的面前。 “骨灰异常?” “是,”被她派去调查仲武下落的见习死神答道,“早在昨天之前,殡仪馆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 不久前,周瑗在看业绩表时,发现资深执事仲武已经有将近一周未取得业绩,并且名下未关联任何正在推进的业务。虽说仲武在她手下的这些年里,不坐班不签到的事常有,但像这样既不出工也不出力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于是,在联系仲武无果后,她差身边的见习死神去调查仲武的去向。考虑到仲武有可能是因躯体遭遇重大意外导致失联,见习死神着重调查了医院、警局等与人类生命安全密切相关的场所。 结果就查到了关于骨灰异常的传闻。 昨天下午,市殡仪馆负责遗物焚烧炉的司炉工在清理炉膛时发现,通常一触即碎的灰堆里,居然出现了一块脆硬的东西。 他刚一把那东西掏出来,便立刻看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震惊之余,他思量再三,最终报了警。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听同事提起过,最近不少遗体的骨灰存在蹊跷,比如有的多了好几节脊椎,有的则像是多出了一截腿骨。 只是当时同事们并未太在意,他也没多想。 他配合警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同事们发现的疑点。他仔细回忆了当天所有被塞进焚烧炉里的东西、接近过焚烧炉的人,特别是那个裹得像颗黑粽子似的男人。 警方顺着线索,很快调查到已死的康宪。 尽管尸检显示康宪的确死于意外,但他的手机里却暴露出更多疑点。 他曾被人敲诈,被人威胁。 于是警方顺藤摸瓜,根据来电号码的登记信息查到了一个人,但那人却与康宪素无交集。 “那人并不是那个号码的实际使用者,”见习死神报告道,“至少现在不是,那个号码只是关联着他的身份信息。” “那现在的使用者是谁?”周瑗忽然从报告中抬起头,“难道……” 见习死神点点头:“正是仲武。” 周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将报告丢在桌上,点了一支烟。 “那些骨灰,有没有什么调查结果?” “警方现有技术无法确认骨灰主人的身份,不过据我初步调查,目前k市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案,还有那些尚未找到死者遗体的刑事案件,基本上都可以判定与康宪无关。” 第108章 “所以……” “所以我推测,是仲武威胁到了康宪,康宪为自保,便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周瑗平静地抽着烟,所有所思。 见习死神继续说道:“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仲武的行为显然与业务无关,他很有可能是……” “我知道了,”周瑗打断他的话,“你先下去吧。” 见习死神走后,周瑗又点了一支烟。 不管什么原因,无论是出于利益还是仇怨,只要威胁康宪的事实存在,那就证明仲武已经有了人类的欲望和情感。 他是怎么恢复前世记忆的呢?到底是哪里出的纰漏? 他恢复了多久?还有没有和他一样的人? 或许我应该再安排一次体检……不,应该换一种更严格的检验…… 两天后,晴夏无意中发现,仲武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万祥公司。无论职员名册、签到表还是业绩考核表,上面都不再有他的名字。 她忧心忡忡,却无法向其他同事打听。 其实也不用打听,仲武的名字被抹去,一定是出自周瑗的授意。显而易见,周瑗知道仲武的下落,并且剥夺了仲武作为公司职员和咒怨执事的双重身份。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仲武的魂魄极有可能已经被周瑗打入死神界的最深处,再无法与晴夏相见。 直到回了寓所,晴夏才终于卸下伪装和防御。她扑到床上,任泪水横流。 自她恢复前世记忆以来,仲武一直是她的主心骨。现在主心骨没了,她自然无力应对眼前纷乱的局面,更无心逃避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她整个人都垮了。 不过,命运似乎并不希望她就此垮掉。要不了多久,她的心中便会燃起熊熊的复仇之火。她将重新振作起来,为了伊郎,更为了仲武。 第47章 猜想 当铭久又一次来到住院部,准备托护士再捎些东西时,却意外得知冬融母女已经出院的消息。 “母亲的病……总之我们不建议再住院治疗。”护士说。 铭久并非患者家属,因此护士不可能向他透露太多情况。铭久清楚这一点,便拎上东西,直奔冬融家。 或许是因为太挂念那母女俩的缘故,他竟没发现有人一直跟在他身后。 同一时间,伊郎正在画室里赤膊作画,画了一张又一张。他将对李玫的思念全都倾注在画笔上。情到浓时,他干脆丢掉笔,以手作画。凝滞的油彩立刻因身体的潮热而沸腾。点点颜色飞溅在他身上,又缓缓滑落,如同情人的唇舌和指尖,急切而又郑重。玫瑰刺青受此浸润,更加栩栩如生。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到最后一张画完成才停下。他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地板上,对着画中人热泪盈眶。 他回忆着与李玫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两人分开的这几个月、说好不再见面的这几个月里,他也有过这样的回忆,却并不像现在这般刻骨锥心。 不过我没有理由要求她一直爱着我。哪怕我还爱着她。 何况,我对她的爱也未必经得起推敲。我爱她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比我大,像我的姐姐。 姐姐…… 仿佛是姐弟间前世的心灵感应仍在延续一般,正深陷悲痛无法自拔的晴夏竟听到了伊郎无声的呼唤。 伊郎…… 她挣扎着站起身,对着镜子掩去泪痕。仲武已经永远地走了,伊郎不能再有闪失。她准备去见伊郎。不管用什么方式,她要劝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可还没等她彻底平复心情,便有人按响了寓所的门铃。 铭久按下门铃,却并未听到屋内有任何声音。他又试了两次,最后确信门铃已坏,便用指节轻轻叩了两下门。 猫眼儿中的光亮立刻被遮住,门随即打开。 “好久不见啦。”美玲说。 铭久没想到开门的竟是她,一时愣住。 “快进屋吧,别傻站着。” 铭久顺从地迈进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略有些不安地扫视着屋内的摆设,鞋架、餐边柜、壁灯、挂钟……上次来时还看着眼生的物品,如今却格外亲切。他这才意识到,这也曾是他的家。 可如今他却成了客人。 “您怎么来了?”冬融从里屋走出。 不知是未穿外套的缘故,还是已经到了显怀的阶段,总之与半个多月前相比,她的肚子有了明显的凸起。 “我想再捎些东西给你们,到医院才知道你们已经回来了,所以……” “您不用这样的,太破费了……” 美玲从铭久手中接过袋子:“这次还有麻糕吗?” “麻糕?” “上次送麻糕的不是你?她剩了两块给我,刚吃完,太好吃了。” “呃……这次没有,那是去z市时买的。” “你去z市干什么?出差?” “嗯……出差。” “你们办白事儿的还出差啊?” 铭久顿时语塞,幸好冬融及时走来打圆场:“快坐,我去烧点水沏茶。” “我不渴。”铭久忙道。 “我去吧,”美玲说,“孕妇需要休息。” 铭久盯着冬融的孕肚,一时话不经脑,竟脱口问道:“孩子是谁的?” 冬融的脸立刻羞得通红,还没接完水的美玲赶紧跑来:“你这话问的,挺不拿自己当外人儿啊。” 第109章 铭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话不妥。如果是以前,他绝不会问这样的话,可现在他重拾记忆,又进入了冬融父亲的角色。 “你妈怎么样了?”他换了个话题。 “刚睡着,情况比住院时稍微好一些……至少不经常头疼了,”冬融抬头看了铭久一眼,“多亏您的录音。” “哪里……这么说住院治疗有效果?” 冬融垂下眼帘,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是没有力气疼了。” 铭久心头如遭重击。他差点儿就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能不能……看看她?”他问。 冬融面露不解,但还是缓缓起身,把里屋的门微微敞开了一条缝。 屋子很小,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半空间。虽然知道冬融母亲正睡着,可铭久一开始却并未看出她的所在。倒不是屋里的光线昏暗,而是床上铺的被子很扁,扁得根本不像有人睡在里面。 待他看清之后,视线便立刻模糊起来。 “真的治不好了吗?”他背对着冬融问道,“是不是钱不够?我可以……” “不是钱的事儿,确实是没有办法了……” 父女俩同时陷入沉默,悲伤的情绪渐渐漫延开来。 就在这时,美玲接了个电话。 “你打错了……我说我幸福是我生活幸福爱情幸福,不是我姓福……你说的那个姓福的可能以前用过这个号……” 解释了半天,对方才终于挂断。 “这罗昊也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整这么一破号儿,”美玲说,“天天有人问我姓不姓福,一会儿我就换个新的去。” 这个小插曲不仅缓和了屋内的气氛,也给了铭久新的提示。 霍至说,仲武的手机联系过一个叫康瑞的人。 晴夏说,有可能是别人在用仲武的手机。 那有没有可能,“康瑞”也只是曾经用过仲武所联系的那个号码,而非那个号码现在的实际使用者呢? “他已经知道了?”晴夏惊呼道。 苏萼点点头:“一周前就知道了。他没跟你提起这件事?” “没有。他甚至都没告诉我他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 “那他对你的态度……” “还和以前一样啊。” “完全一样?” “完全一样。” “这就奇怪了。他对我的态度可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以前跟我说话用‘您’,现在用‘你’,而且每句话都带着气。” 晴夏想了想道:“或许是怪你夺去了他的生命吧。” “可你也参与了,他怎么不怪你呢?” “可能他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那他为什么不表现出来呢?” “我也不知道。” “你说……会不会他有什么目的,所以故意瞒着你?” “什么目的?” “比如……他想报复你。”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是死神,他再怨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前世不是,现在也不是。” “那可不好说。” “我相信他。他不是那种阴暗的人。你要说单正,倒是有这个可能。” “对了,”苏萼说,“我和铭久讨论过这件事——既然单正也死于咒怨,那他很有可能已经成了咒怨执事。” “确实有这个可能。” “会是谁呢?” “你的八卦心又开始活跃了。” “你不想知道?” “为什么要知道?” “好吧,我承认我八卦。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前世那么坏的人,成为咒怨执事后又会是什么样呢?” 晴夏苦笑:“我还有事,先不陪你八卦了。” 说罢起身准备收拾出门,下一秒却忽然定在原地。 “怎么了?”苏萼问。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哪句?” 前世那么坏的人,成为咒怨执事后又会是什么样呢? 晴夏记得,仲武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前世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铭久利用人间的互联网搜索“康瑞”这个名字,出现了超过四千二百万条结果;加上“康宪”一起搜索,结果数量虽锐减至四十条以下,但也并未显示出任何有用信息。 他又在咒怨统计系统上搜索“康瑞”,结果为零。 这说明,“康瑞”要么是还未被他人施怨,要么就是已经不在人世。 因为已死之人是不会出现在咒怨统计系统中的。 这也是他未在系统中搜索“康宪”的原因——即便能搜索出结果,也肯定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康宪。 尽管搜索无果,但他仍不死心,他总觉得“康瑞”和“康宪”之间有关联。 于是他找到霍至,他相信这位会黑客技术的死神一定有办法验证他的猜想。 “这倒不难,”霍至说,“可问题是,即便那个手机号的实际使用者是康宪,仲武联系的也是康宪,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又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短信也查不到吗?” “查不到。至少以我的技术查不到。除非在他们的手机上安装后门软件。” “总之先查一下吧。” 霍至耸耸肩,很快便通过手机号的注册信息,获取了康瑞的身份证号码,然后在户籍系统中确认了康宪和康瑞的父子关系。 第110章 “这只能说明,康宪的确有可能用了他儿子的手机号——只是有可能。” “可我们却没办法判断谁有可能使用过仲武的手机——哪怕只是有可能。” “除非问问康宪——不过你刚才说,他已经死了。” 铭久稍作沉吟,忽然道:“或许真的应该问问康宪。” “啊?” “康宪是在殡仪馆附近死的,而仲武的手机信号也曾在殡仪馆出现。” “你是说……使用仲武手机的人,当时就在康宪附近,甚至和他的死有关?”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霍至想了想,道:“按照你刚才的描述,康宪的死必然是死神参与的结果。” “可惜我没查到他的死因,有可能是突发疾病,也有可能是意外……” “这好办。”霍至登录死神操作系统,飞快地键入一串字符。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个不大的对话框,提示登录成功。 还没等霍至将对话框关掉,他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霍至拿起通讯器瞄了一眼,然后一边继续点击系统页面,一边漫不经心地按下免提键。 “你又登录我的页面干嘛?”是霍来的声音。 “查个东西。” “那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吗?” “谁知道你现在忙不忙、方不方便接电话?” “少来。我真应该送你去体检,看看你为什么会有人类这种窥私的恶趣味。” “这又不是你的隐私。” “每次你都这么说!” “因为在我这儿你根本没有隐私。” “你到底想查什么?” “好吧,我也给自己省点事儿,”霍至把脸转向通讯器,“你有没有为一个叫康宪的人执行过死亡?” “什么时候?” “就……几天前吧。” “几天前?” “对。” “到底几天前?一天,还是两天,还是三天?” “算了我还是自己查吧。” “有。” “什么?” “有。” “还真是你啊,”霍至匆忙和铭久对视一眼,又问,“是谁联系你做这单业务的?不是仲武吧?” “当然不是,那个直男怎么会联系我?” “哦……” “看来你联系不上仲武了。” 是再也联系不上了,霍至想。他已经从晴夏那里听说了仲武被除名的消息。如今他不是要查仲武的下落,而是仲武突然消失的原因。 “你还有事吗?”霍来催促道,“没事儿我挂了。” “等会儿,康宪的死,是你自己做的,还是有周瑗的人参与?” “有她的人。” “你能不能回答得干脆点儿,直接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 “你又没问!” “我现在问了。” “就那个叫成杰的。” 霍至和铭久又对视一眼。 关掉通讯器后,霍至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才像是自言自语道:“只是巧合吧?” 铭久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很难相信仲武的手机曾在成杰手里。仲武身怀绝技,一般人根本无法制服,更何况是身为咒怨执事的成杰。咒怨执事连架都不会打,否则铭久当初也不会把不锈钢管甩到自己脸上。 除非…… 恰在这时,霍至点开霍来的已完成业务清单。 一串熟悉的名字立刻撞入铭久眼帘。 “如果成杰就是单正,而他又看过我的记忆备份,那他肯定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晴夏的神情异常严峻。 “可是,”苏萼说,“以单正的本性,一旦他恢复记忆,不可能不报复你吧?” “或许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也或许他是忌惮仲武。” “所以……” “如果我是他,真想报复你的话,肯定会先除掉仲武。” “你认识这些人?”霍至问。 “他们和康宪是一伙的,而且据说都和单正的死有关。” “单正?” “就是那个害死我的人。” 见霍至盯着自己,铭久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他只好将自己的前世、以及如何找回前世记忆的经历和盘托出,并请求霍至对晴夏保密。 “我倒是没那么八卦,苏萼就不一定了。” “还真是……我怎么就忘了叮嘱她了?” 霍至把脸转向屏幕:“你觉得这些人的死……” “死亡时间这么集中,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 “而且负责这几单业务的人又都是成杰。” “所以我猜成杰的前世就是单正,他已经恢复记忆,这些人是死于报复。” “可这和仲武……” “我也想不出仲武和这些人这些事之间能有什么关系,但是成杰或许不会对仲武构成威胁,单正就不一定了。单正很擅长耍心机。” “而且会背后偷袭。” “不错。” 霍至关掉死神操作系统,沉思片刻道:“可惜这几天仲武手机的信号一直没出现,否则就能通过定位来验证你的猜想了。” “或许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找证据。” “比如?” 半小时后,出于相同的猜想,铭久和霍至、晴夏和苏萼,两拨人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成杰的住处门前。 第111章 霍至用仲武教他的方法开了门,四人先后进了屋。 与此同时,正在秀水街徘徊的成杰,收到了手机监控软件发出的提示信息。 第48章 对决 成杰注视着手机屏幕。他对铭久和晴夏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身为死神的苏萼也会参与进来。 铭久能来这里,想必他也已经恢复前世记忆,并且知道我的前世身份。 苏萼对铭久和晴夏的事知道多少?她又为什么来我这里? 还有那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他又是谁? 正当他满心疑惑的时候,屏幕里,那个蓬发男人握紧了卧室的门把手。 一股强烈的亢奋感立刻笼罩住成杰的身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 可是十几秒钟过去,蓬发男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亢奋感渐渐消失。有那么一瞬间,成杰还以为是网络中断导致画面静止。 “怎么了?”霍至问。 晴夏和铭久都愣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他;苏萼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大概是仓促之间没找到合适的话。 于是霍至又问:“是我怎么了?还是你们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自己便在对面的穿衣镜里找到了答案。 平时像鸟窝一样扣在头上的乱发,此时正呈放射状直直地向脑袋四周竖起,看起来十分怪异。 “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像一种动物?” 苏萼问:“刺猬?” 霍至摇摇头:“刺猬的刺儿好像没这么夸张。” 晴夏问:“刺豚?” 霍至还是摇头:“刺豚的刺儿没这么长。” “那是什么?”苏萼问。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长得和刺猬差不多,但是刺儿特别长。” 三人一齐看向铭久。 “我对动物不熟。”铭久说。 豪猪,成杰暗想,连这都不知道。 “不管像什么,这发型都潮爆了。” 霍至一边说,一边走向穿衣镜。 可是新发型却渐渐服帖下来,直至恢复常态。 霍至退回原位,左右看了看,重新握住门把手。发型仍然没有变化。 “你再拧一下。”晴夏提醒他。 霍至依言而行,头发果然又竖了起来。 “好神奇,我也试一下。”苏萼说。 “看来门把手上有电,”晴夏说,“幸亏开门的不是我们。” “如果是你们会怎样?”从蘑菇头变成猪鬃头的苏萼问。 “不知道电压有多少,或许会被电晕,也或许会被……” 正说着,卧室门打开,众人随即在门后发现了一个能够放电的隐秘装置。 晴夏看了一眼装置上的电压数值,忽然意识到:如果刚才拧门把手的是仲武,现在必然已经凶多吉少。 “既然这机关只对人类有效果,说明成杰要防的肯定不是死神。”霍至说。 “可如果只是要防一般的人,恐怕也用不上这种东西,”铭久说,“装个监控或者报警器什么的就够了。” “也许成杰不是想要防范,”苏萼说,“这房间里一点儿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他锁上房门很可能是故布疑阵。” 晴夏点点头:“他是有意要对付什么人——很可能就是我们。” “那或许还有别的机关,如果你们要继续找线索,小心点儿。”霍至说。 “翻箱倒柜的事儿交给我吧,”苏萼说,“你们俩就别乱动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铭久一眼。 铭久把目光别向一旁,表情冷淡。 “你还在生我气吗?”苏萼忍不住问道,“我都说了,那只是工作……” 就算铭久刚才没生气,现在也开始有情绪了。 “别说了!”他连忙打断苏萼的话。 “铭久……不,冬柏。”晴夏轻轻唤道。 铭久诧异地转过脸来。 “我都知道了,”晴夏说,“是我毁了你的人生,还有你的家庭,对不起。” 铭久把脸又转过去:“你不用和我道歉……”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禁泛起阵阵凄楚。假如他还活着,一直守在妻女身边,妻子自然不可能因伤心致盲,冬融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饱受生活之苦,更不可能走上未婚先孕的歧路。 “我应该向你道歉的。虽然夺走你生命的是死神,但是我……” “你那时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咒怨执事。你只是在做你的本职工作。” “可我并没做好,”晴夏突然哽咽,“如果我的调查能再仔细一点儿……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人爱着——包括‘完完全全地’爱着。” 铭久转头望着晴夏的泪容,轻轻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就是嘛。”苏萼说。 看到这一幕,成杰的心里又冒出新的疑惑: 显然苏萼已经知道铭久和晴夏的秘密,可作为死神的她,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甚至还成了这两人的同伙? 还有那个蓬发男,既然没被高压电击倒,说明他很可能也是一位死神。 真奇怪,这两位死神不但不计较那两人已经恢复前世记忆,好像还要帮他们一起对付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说……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成杰正在原地画魂儿,霍至那边却已经有了新进展。 第112章 “那是什么?”听到设备提示音的苏萼循声望去,霍至的设备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图标。 “监控器,”霍至说,“我通过网络信号搜索到的。” 晴夏忙问:“是开着的吗?” “当然,不然也不可能搜到。”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已经被成杰看到了?”铭久问。 “有可能连说的话都被他听到了。”霍至说。 没错儿,成杰窃笑道。 “那我们快走吧。”苏萼说。 “这只是我的猜测,”霍至说,“或许我可以‘黑’进监控系统,把有咱们的这段视频删除。如果他现在没看到,那么他以后也看不到。” 可我已经看到了,成杰忍不住笑出声来,把从旁经过的路人吓了一跳。 铭久低声问霍至:“能不能‘黑’进这些监控器里,看看以前的视频?” 霍至刚要提出疑问,随即恍然大悟。 因铭久等人都压低了声音,成杰听不清谈话内容,不过他并不担心。他确信自己已将住处打扫得十分干净,监控器的视频则是直接存在手机里,过往记录也已永久删除,总之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叫做“云端”的东西。 “你还挺有侦探头脑的嘛。” 霍至从云端找到成杰家的过往监控视频后,苏萼如此评价铭久。 铭久没吭声。他隐约记得,见习的时候,晴夏似乎曾因他过分在意与工作无关的细枝末节,而讽刺他应该去做记者。 其实她看得很准,我前世在宣传部工作,和记者一样,都属于宣传口的。 只不过,捕捉细节、查找真相,只是一名记者最起码的业务能力;如果要看一个人是否能成为真正的记者,那还要看他是否敢于秉笔直言、坚持公义。 同样,宣传部的干部,也不是为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而存在的。 因此,我虽然会为没能一直陪在妻女身边而感到遗憾,却绝不会因与那些人作对而后悔。 正当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盘算着如果成杰真的就是单正、并且真的伤害了仲武,自己要怎样做的时候,霍至在视频中发现了仲武的身影。 与此同时,何醉走进了万祥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 “这是我搜集到的证据。”她将一份资料递给周瑗。 周瑗打开翻了翻,然后一脸平静地放下。 “你打算怎么处理?”何醉问。 “那是我的事。”周瑗说。 何醉盯着周瑗看了一会儿,悠悠道:“我可是一番好意。” “心领了。” 两人对视片刻,何醉从办公桌前起身,走向门口。 “怎么处理的确是你的事,但是怎么和主神报告,就是我的事了。”开门之后,何醉说。 “不必和我强调你兼任的监察官职能。” 门被迅速带上,那条低马尾差点儿被夹到。 直到何醉的高跟鞋声彻底消失,周瑗才点燃一支烟,再度将那份资料翻开。 铭久是这份资料的主角,但她更在意的,是其中一张照片里,和铭久窃窃私语的晴夏。 “到这儿就没有了。”霍至说。 仲武最后一次出现在成杰家的监控画面中时,仍是昏厥的状态,且刚刚被赶回家的成杰捆绑起来。那之后,画面陷入一片黑暗,直至监控恢复正常,仲武的身影都再未出现。 “是被成杰中断了吗?”苏萼问。 “不是,应该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霍至把手指向身后的卫生间,“可能是那个墩布。” “即便少了一段监控画面,仲武遭成杰暗算也是事实。”晴夏恨恨道。 “我再把声音放大点儿,”霍至说,“那一段虽然没有画面,但还有音频。”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成杰家,正在晴夏的公寓里察看从监控器云端拷贝的视频。当霍至将音量放大后,那段没有画面的视频中立刻传来时断时续的金属碰撞、敲砸和拉锯声。 “这是在干什么?”苏萼问。 霍至没理她。晴夏和铭久一脸凝重,谁都没说话。 不久,视频中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晴夏的心立刻揪紧,铭久似乎能听到她咬破嘴唇的声音。 “不是他,应该是成杰。”铭久说。 “真的吗?” “是成杰。”霍至将那段音频重放了一遍,然后道:“仲武可是条硬汉。” 晴夏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但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 “听起了好像受了很重的伤。”铭久说。 苏萼不解:“仲武被绑着,怎么会伤到他?” 霍来耸耸肩:“谁知道呢,没准儿是玩锤子把自己手指头砸了。” 晴夏攥紧双拳:“我要找到他,为仲武报仇。” “冷静点儿,”铭久劝道,“这事儿不能冲动。” “干脆找周瑗举报他好啦,我们手里还有他伤害仲武的证据。”苏萼说。 “可他手里没准儿还有晴夏他们的把柄。”霍至说。 “大不了同归于尽,”晴夏顿了一下,“不过我会想尽办法,避免连累铭久。” “你不用担心我,”铭久一副长者口吻,“但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 一想到伊郎,晴夏又有些泄气。 第113章 就在此时,通讯器忽然滴滴作响,竟是成杰。 晴夏稍一犹豫,便接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去了我家,”成杰开门见山,那张虚伪的笑脸仿佛近在眼前,“不管你们知道了什么,想要干什么,我都劝你们三思而后……” “仲武是被你害的。”晴夏一字一顿道。 成杰立刻顿住,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你这个凶手。”晴夏说。 “你可能弄错了……” “你就是凶手。” 沉默片刻,成杰忽然又恢复了自信的口气:“彼此彼此。” “什么意思?” “装什么糊涂?我的前世是被你害死的,十一年前,用一根绳子。” “你果然就是单正。” “所以别装得好像多光明磊落似的,你自己也是个凶手。” “我的确错害过很多无辜的人,但肯定不包括你。” “哈哈……”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好啊,看看咱们谁的动作更快……” “你跑不了的。” “哈哈……我知道我跑不了,不过你们也跑不了,你弟弟、铭久的老婆和闺女,谁都跑不了。” 晴夏和铭久对视一眼:“你的威胁一点儿用都没有,他们照执行死亡的条件还差得远……” “是吗?真的吗?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最近我在网上发帖,帮网络暴民们重温了一下‘秀水街小三儿被打事件’,反响不错,说铭久闺女该死的人不在少数,现在只要铭久的瞎眼老婆一蹬腿儿,他闺女的死亡就可以立即执行……” “你他妈混蛋!”铭久咆哮起来。 成杰却在通讯器的另一端狂笑:“还有你弟弟,朝他施怨的人数早就达标了,你以为那个李玫能一直给他当免死金牌?你也太高看你弟弟的魅力了……” “有本事你冲我来!”晴夏大喊道。 “我会的。不过你只能排在你弟弟后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现在就在秀水街,他的画室楼下……” 第49章 夺命人潮 伊郎匆匆赶往金街的时候,时钟刚刚转过下午四点。 他是被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引出去的。 他以为那是李玫的新号码。 将近四十分钟后,晴夏狂奔至伊郎画室,霍至紧随其后。上楼梯时,晴夏一脚踏空,右腿的小腿骨重重地撞在台阶棱上,钻心的疼,可她连停都没停。 头一次见她这么慌,霍至暗想,要是仲武还在就好了。 晴夏火急火燎地赶来这里,是想让伊郎尽快离开此地,至少逃出k市诸位死神的势力范围。否则一旦死神介入,哪怕她紧守在伊郎跟前,也不会给伊郎的命运带来任何改变。 可当她来到画室门前,却发现人去屋空,两腿顿时一软。霍至连忙扶住她。 “成杰、成杰得手了!”她面如死灰。 “冷静点儿,”霍至安慰道,“或许没那么糟。” “那他怎么不在这里?” “这个嘛……” “刚才成杰说……” “等会儿,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点?” “没想到什么?” “成杰可能在说谎,他是故意把咱们引到这里的!” 霍至将晴夏扶到走廊护栏边站稳,自己则迅速蹲下身,把随身携带的设备放到膝盖上打开,并很快“黑”进咒怨统计系统。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伊郎的实时位置图像。 “这是金街?怎么这么多人?” 晴夏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是金街。” “那可够远。” “所以得快点儿。”晴夏挣扎着挪动已经疼麻了的右腿。 霍至一边扶住晴夏,一边掏出通讯器,再次呼叫霍来,依然无法接通。 搞什么呢,这小子,他暗想。 来这里之前,苏萼曾用排除法分析过,成杰若要伤伊郎和冬融的性命,最有可能联系的死神便是霍来。因为她与晴夏的关系已经在监控器前暴露,成杰应该不会联系她,而温义和何醉等死神,则必须要有特定的条件或足够的时间才能为人类执行死亡,因此大概率不会成为排名靠前的选项。 于是霍至立刻呼叫霍来,可不知何故,通讯器居然无法接通。 无奈之下,他只好发了一条短讯过去,但霍来一直未回复。 如果伊郎这单业务确实到了霍来手上,霍至并不希望他拒绝,因为那样成杰就会联系其他死神,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掌控。霍至希望霍来能将业务暂时接下,然后拖着不办,这样便能为晴夏争取更多时间。 他在短讯里也是这样说的,包括冬融那单业务。他相信霍来应该会照做,尽管霍来平时很少听他的话。 正当霍至准备第三次呼叫霍来的时候,设备屏幕上蓦地一闪。 实时位置图像上已经看不到伊郎,只能看到无数双的脚,它们套在各式鞋靴中,有的踏在地砖上,有的则踩在其他人的身上,甚至脸上。 晴夏失声惊叫。霍至顾不上她,立刻切换页面。 因眼下伊郎境况不明,霍至决定先用霍来的用户名登录死神操作系统,如果能找到伊郎这单业务,他准备动些手脚,好让成杰的阴谋暂时无法得逞。 可是系统页面却前所未有地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提示“用户名或密码错误”。 第114章 霍至连忙重新输入,可对话框却再次弹出,一连几次都是这样。 晴夏急问:“这怎么了?” “这小子……”霍至茫然道,“他居然把密码改了!” 与此同时,路经金街的铭久和苏萼,正在失控的人流中努力搜寻伊郎的身影。 受到成杰的威胁后,因挂念冬融母女的安危,铭久第一时间赶往从前的家。原本他也打算劝冬融带母亲离开k市,可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无比荒谬——一个垂危的病人,一个孕期过半的孕妇,如何经得起长途颠簸?即便能捱过未知的旅途,可她们留在这里尚且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贸然换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又要如何安身呢? 因此他最终没有叩响家门,而是在苏萼的陪同下折回茫茫人海。他想立刻找到成杰。他觉得与其东躲西藏,不如釜底抽薪,只有除掉成杰,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危机。 谁知成杰没找到,却在半路上发现了伊郎。 铭久立刻从出租车上跳了下来。可由于金街正在举行大型商业活动,街面上人潮汹涌,因此等他奔过去,伊郎早已不知所踪。 出于担心,他钻进人群,在纷乱中左右寻觅,在挤撞中艰难前行。 如果不是疫情消散、管控放宽,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他暗想,从这个角度看,倒还是有疫情的时候好一些, “你慢点儿,等等我。”苏萼在人缝中呼唤着。 “我停不下来。”铭久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是实话。主观上他不想停下来,客观上他想停也停不下来。 “急也没用,”苏萼好不容易挤到铭久身后,“如果死神真想要他的命,你就算找到他,也保护不了他。” 铭久刚要扭头表达不满,远处忽然传来两声巨响。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在人群中由远及近地蔓延开来,欢歌笑语转瞬间就被更高分贝的惊呼哀叫取代。人们争先恐后地向街口奔去,涌起一波波人浪,后浪凶过前浪。每个人都想逃离危险,每个人也都在制造危险。有人被扑倒、被践踏,践踏者却没有丝毫愧疚和怜悯。他们只有恐惧和怨忿,只有求生的本能。这本能让他们化作自私的蛮兽,把身边任何一位素昧平生的人都视作竞争对手和情绪发泄口。在这一刻,每个人都有变狰狞的理由。 得益于民久的结实身躯,铭久勉强挪到街边,却无法彻底逃脱。他被人流死死顶在墙面上,身边不时传来临街店铺门窗碎裂的声响。 眼前忽然垂下一条横幅,距他最近的四个字是“保您平安”。 抬头一看,苏萼正在距他最近的一间店铺的房顶上向他招手。 平时磨磨蹭蹭的,这次反应倒快,铭久暗想,她一定是用了瞬间移位的能力。 “快上来呀!”苏萼喊道。 可铭久刚刚抓住横幅,人群中便有无数只手扑过来,有些甚至抓破了他的脸。 他连忙松手。横幅并未被任何人得到,而是在争抢中被扯成了碎片。 “你干嘛松手呀?”苏萼问。 “别管我,”铭久努力撑开即将被挤扁的身体,“快去找伊郎!” 大规模踩踏事件发生的前一分钟,伊郎刚刚在人群中看到李玫的身影。 当可怕的人潮以足可摧毁一切的势头向他压过来时,他本可以立刻转身——他站在人群相对靠外的位置,身后便是一堆摞成小山的硬实货物,他绝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借着那堆货物跳到附近的房顶上,从而躲过疯狂的人浪。 可他并没那么做。他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当他意识到危险之后,他立刻冲向李玫和她的两个孩子,并用纹着玫瑰花的精瘦身躯,帮他们抗住了第一次冲击。 “你怎么在这儿?”李玫问。 伊郎一怔,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将李玫的儿子举到自己肩头坐定,又将李玫的女儿一把抱起,然后握紧李玫的手腕。 货物小山近在咫尺,伊郎却如同陷在泥淖中,每挪动一步都要花很长时间和很大力气。他一次次回头看向李玫,尽管他正紧握着她的手。 “你先走,我能跟上!”李玫喊道。 伊郎没回话,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就像一叶孤舟,尽管承载力极其有限,却仍在狂风巨浪里奋力前行,试图将这三位重要乘客送达安全的彼岸。 就在他终于挤出人群,把李玫的孩子们举到货物堆上时,更大的一波人浪袭来,一直如小山般矗立着的货物堆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快往上爬!”伊郎一边朝孩子们高喊,一边将李玫也托了上去。 货物堆的顶端距房顶不远,只要爬上去,便能很快脱险。 可是马上就有人看出了伊郎的意图,他们蜂拥而至,并且每个人都带着敌意。 本就不算强壮的伊郎,在托举那娘仨的时候便几乎用光全身力气。此时他刚刚攀上货物堆的最下层,被这些人一挤,立刻跌了下去。 “伊郎!”李玫连忙回身,抓住伊郎的手。 “别管我,快带孩子走!” “不行,一起走!” 身后忽然传来两个孩子的尖叫,李玫连忙回头,原来是动作稍慢的女儿被人撞倒,滚落到货物堆中段,仅靠一双小手死死扒住货箱的边缘,而已经跳到房顶上的儿子受人流阻碍,无法帮妹妹脱险。 第115章 李玫本能地起身准备搭救女儿,却放不下伊郎。无法起身的伊郎已经被淹埋在人群中,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女儿哭了起来,声嘶力竭,附近却无人伸出援手。 此时的李玫陷入两难:不放开伊郎的手,女儿随时都会掉进人潮中;若放手,伊郎必然会彻底落入尘埃,遭受致命的踏践。 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伊郎用力地甩掉了她的手。 她一愣,随即狠下心,撞破人流冲上去,飞快地将女儿抱起,送到安全地带。 “照顾好妹妹。”她对儿子说。 说完便逆流而下,一头扎进货堆下的人海,那里有漩涡,有暗流,还有她挚爱的情人在等待搭救。 几乎同时,不堪重负的小山崩裂开来,成箱的货物如巨石般轰然砸落。 “这下你满意了?”霍来问成杰。 此时踩踏事件已进入尾声,两人站在金街商业综合服务中心的天台上,对眼前的惨剧无动于衷。 “她并没有一直抓着那男人的手!”成杰说。 “除非你的视力够不上咒怨执事的最低标准,否则你应该能看到,她的手是被那男人甩开的。” “可她确实先去救了孩子。” “我们要测试的是他们够不够爱对方,而不是更爱哪个人。” “可她还不够爱!”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霍来斜了成杰一眼,随后合上设备:“如果你有异议,不如去找其他死神,我今天已经完成了152个指标,对你那两个0.5没兴趣。假如你愿意等,下星期我倒有可能再作考虑。” 成杰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一小时前,他向霍来提交为伊郎执行死亡的业务协办申请,一向爽利的霍来居然提出异议,认为伊郎仍然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不足以为其执行死亡。 情急之下,成杰采取逆向思维,请求霍来以灾祸形式先除掉李玫。这样一来,无论李玫多爱伊郎,都也无法对伊郎的死亡执行构成任何阻碍。 “你为什么非要让那男的死呢?”霍来问。 “这……” “再说,那女的,不也正被那男的‘完完全全地’爱着吗?” 成杰无法做更多解释,更没时间争辩。恰好李玫领孩子在金街游玩,于是他设计将伊郎诓骗至此,然后请霍来制造意外,引发大规模踩踏事件,借此生死关头,检验伊郎和李玫对彼此的爱是否真的“完完全全”。 一百五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离世,可成杰最想除掉的两人却仍留在人间。 霍来走时,夜幕已经降临。成杰瞄了一眼天上黯淡的星光,又看了看楼下的劫后惨象,尽管心有不甘,可他也只能先打道回府,另做打算。 谁知刚一转身,便被铭久拦住去路。 他心知不妙,更为自己的躯体远不如铭久强健而懊恼。 “你想怎样?别忘了,你闺女的命还在我手上。” 铭久无视威胁,一步步逼上前来。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可以放过你闺女,但是……” “但是你已经没了谈判的本钱。”霍至忽然从一旁冒了出来。 成杰刚刚转过脸,苏萼又从另一侧出现。 仓惶间,他的设备被霍至一把夺去,手里再没有虚张声势的道具。 “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又不是主管我的死神……” “也就是说,只有我能治得住你了?” 众人循声望去,天台一角,现出一个比夜色更黑暗的身影。 第50章 倒计时 成杰像看见救星一样,立刻奔过去,跪倒在那人身前。 “经理,经理,您听我说……” 周瑗俯视脚下:“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 成杰眼珠一转:“是,但我不是有意恢复的,都怪……” “我不管你是怎么恢复的,我只在意你有没有损害公司的利益。”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 一听这话,成杰顿时安心,忙不迭将铭久和晴夏的秘密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铭久冷冷地注视着成杰,眼中浮现出当年单正在西岭村摇尾乞怜的模样。 成杰说着说着,目光忽然一斜,周瑗等人转脸看去,晴夏正缓缓走上天台。 她对周瑗毫不在意,只把成杰一人盯住,步步逼近。 成杰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 黑色的裙摆就像一道厚幕,不动声色地将成杰护住。 周瑗问晴夏:“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晴夏没看她:“只有要补充的。” “哦?” “他没提仲武。” 成杰忙从裙摆后探出半颗头:“仲武……什么意思?” “你这个凶手。” “瞎扯什么?什么凶手?” 成杰之所以不敢让周瑗知道他谋害仲武的事实,是担心会因此遭受无法想象的严惩。他觉得如果只是无意中恢复了前世记忆,或许周瑗会念及他的出色业绩,至多将他的记忆清零而已,而私自攻击一位咒怨执事、乃至将其躯体完全损毁,显然会成为死神无法饶恕的重罪。 晴夏不和他废话,直接亮出从他家监控器云端拷贝的视频。 成杰眼看着自己将昏迷中的仲武捆绑起来,还不放心地再三检查并加固束缚,心里愈发紧张,汗如雨出。 第116章 他怀疑自己对仲武的处理可能过于草率。当初他不是没想过给自己留条后路,但最终还是认为直接除掉仲武更稳妥。仲武不可能向他这样的人妥协,也不可能被他利用,他不想给仲武留下任何反杀自己的机会。这与其说是出于清醒和果断,倒不如说是出于胆怯。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杀害并肢解仲武的罪行即将暴露在周瑗眼前时,视频画面却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的黑暗。有声的黑暗。 周瑗将目光转向身后:“你对仲武做了什么?” 求生的欲望让成杰迅速定下心神。他辩称,因仲武闯入他家的动机不明,为安全起见,他只好先将其控制起来,准备等仲武恢复意识后再问个明白。 “你撒谎!”晴夏怒斥道。 “凭什么说我撒谎?你有证据吗?” 监控画面的缺失无疑给了成杰可乘之隙,而周瑗对他刚才的解释并未提出质疑,也大大增强了他绝地反击的底气。 可他似乎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位领导者,就算不十分聪明,也不可能太蠢,哪怕他(她)不是死神。 此时的周瑗心如明镜。成杰的解释不算千疮百孔,但也能轻松找出漏洞。 不过她不打算继续追问。无论成杰接下来的解释趋近完美还是越发蹩脚,都不重要。事实上,在今晚她来到这里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计较。 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这空旷的天台就像古代人类的斗兽场,她要让眼前针锋相对的两方自行分出胜负,好让自己最后的处置顺理成章。 “我证明不了我没对仲武做什么,可你们同样证明不了我对仲武做了什么。” 在确认过晴夏等人手中并无更多监控画面之后,成杰从周瑗身后站起身来。 晴夏满腔怒火,却又束手无策。若非周瑗意外出现,她本可以直接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丑陋的嘴脸。 “没话说了吧?”成杰又露出惹人生厌的假笑。 “其实她有证明的,”一旁的霍至忽然开口,“就在你右手的手套里。” 成杰的假笑立刻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将右手藏到身后。 晴夏望向霍至,一脸疑惑。 “我替她说吧,”霍至说,“你的右手少了食指,是被仲武弄的。” “才不是……” “敢不敢把手套摘下来给你经理看看?” “我是说……不是仲武弄的。” 此时的成杰心乱如麻。他没料到霍至竟知道自己断指的事。 假如他对霍至在人间的黑客身份有所了解,或许就不会这么意外了。 原来,自从霍至听到监控视频中那声令人难忘的惨叫之后,一直对那段时间里成杰的遭遇颇为在意。于是他稍稍动了些脑筋,推断成杰的躯体若遭重创,必然不敢按惯例向公司打修复申请——没有任何麻醉的修复将暴露他已经恢复前世记忆的事实——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到人间的医院求助。 因此,刚才霍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黑”入k市诊疗系统,结果竟真的查到了成杰的就诊记录。 “你最早的整形外科就诊记录,和刚才那段视频的拍摄日期是同一天,”霍至说,“显然,视频里那声惨叫就是你指头被弄断时发出的,而那段时间里,和你在一起的只有仲武。” “为什么不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成杰仍试图强辩。 “你当然有可能不小心把一根指头连根弄断,但你不可能把它完全弄碎,除非你不小心把它插进自动绞肉机里。” 霍至这样说,是因为成杰的就诊记录上明确显示,因断肢损伤严重,患者不具备再植条件。 “仲武为什么会对你下这样的狠手?显然你对他做了更狠的事,”霍至不断向成杰施压,“即便是他对你狠在先,之后你也一定会加倍奉还。因为在那更早之前,你就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成杰一时哑口无言。他完全没想到,那根被仲武嚼烂的小小的指头,竟会在今夜阻住他的自救空间。 “你最好快点儿想个好理由,”苏萼催促道,“我们还等着继续质证呢。” “够了。”周瑗忽然开口。 众人一齐望向她。成杰更是满眼热盼。 可周瑗却对他道:“你不该那么做的。” 成杰连忙伏倒在地:“我错了,经理,我当时也是不得已……” “你哭了吗?” “嗯?”成杰抬头,旋即做出个并不擅长的哭脸来:“哭了,我真心后悔……” “你大概忘了,就算你哭了,我也不可能对你产生共情的。” 成杰怔了怔,重新伏倒在地:“经理,您留着我吧。哪怕您把我的记忆清除,让我从零做起,我也一定能为您创造更大业绩的……” “我相信。” “谢谢您……” “所以你就不必证明给我看了。” “嗯?您……您不需要我为您创造更大业绩?” “我需要更大业绩,但不需要你。” 成杰本打算继续哀求,嘴巴却被一块无形之物封住。接着是鼻孔,他无法呼吸,想把封堵之物拿掉,反复抓到的却只有吸不到的空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窒息而亡之际,口鼻前豁然开朗。 可他万万没料到,重获呼吸权之后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居然又辣又呛。他呼吸得越急切,那空气就呛得更狠、辣得越烈。他痛得扼喉捶胸,恨不得马上死去。 第117章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新的惩罚接踵而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不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而是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寸皮肤上都承受着巨大压力。随着压力的持续加大,他连那种辛辣的空气都无法呼吸。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喊,耳朵里只有全身皮肉和骨骼慢慢碎裂的声音。他奋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自己的身体,眼珠却如两股稀溜溜的水浆流落在地。 天台上的惨象让铭久和晴夏不忍直视。虽然终于除掉成杰这个祸患,他们却无法从他的痛苦中获得任何快感。 霍至和苏萼则漠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唯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铭久和晴夏接下来的命运。 将近一小时之后,成杰的躯体化成了一地脓水,比那根断指毁灭得还彻底。单正的魂魄则和成杰的假笑一起,灰飞烟灭,荡然无遗。 “你们对这样的处理满意吗?”周瑗问。 许久,晴夏才开口道:“您总不会是为了我们才这样处理吧?” “确实不是。” “所以,您又何必问我们?” “所以,我也不必问你们,是否介意我对你们做同样的处理了?” 苏萼忙朝霍至招手示意。霍至摇了摇头。这属于周瑗公司的内部事务,他们无权干涉。 “我有一个请求。”晴夏说。 “除非是让我再给你一次做咒怨执事的机会,否则任何请求我都不会答应。” “那就算了。” 说完她看向铭久,铭久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尽管无比挂念冬融母女,可他并没有向死神乞怜求饶的道理。 “在处理你们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告诉你们,”周瑗说,“一个领导者,即便不是死神,即便再怎么有同理心,也不可能为了一两个人去打破规则,那会让更多的人挑战规则。” “理解。”晴夏说。 周瑗又道:“而一个执行者,即便是死神,即便完全没有同理心,也可能为了一两个人,对规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变通,毕竟不是谁都能抑制住挑战规则的冲动。” 晴夏一愣,接着问道:“难道她不怕会因此被她的领导者责罚吗?” 周瑗反问:“你怕过吗?” 晴夏不再说话,却第一次在周瑗面前露出微笑。 “不过你们只有一天时间,”周瑗说,“做你们想做的事,然后明天这个时间,公司见。” 话音未落,罩着长裙的身影便隐入黑暗。 北风呼啸了整整一夜,迟来的天光将这一日的有效时间缩得更短,通宵未眠的铭久简单擦了把脸便离开寓所,他有太多事要办。 在到达冬融家之前,他先拐到附近的早市,买了青菜和鸡蛋,又买了几样热乎的早点,他想给那娘俩儿再做一次炝锅面。 一进楼道,他便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那男人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从举止和眼神来看,应是个老实人,老实得近乎窝囊。 两人相互致歉后,铭久继续上楼。恍然间,他觉得那男人有些眼熟。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冬融说。 “啊……办点事儿,顺路来看看,”铭久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吃饭了吗?” “还没,”冬融将东西接过,“真香。” 铭久注意到她脸色惨白,眼角有泪痕。 “你刚才哭了?”他问。 “嗯……没什么,可能是在家待久了,有点儿抑郁。” 似乎是为了让铭久放心,说完之后,她特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铭久点点头:“你先吃着,我给你下锅面去。” “不用啦……” 冬融本想说这些早点足够她和母亲吃一天,转而又想,大概铭久也还没吃饭,而且看他体格,饭量应该不差,便由着他去做了。 铭久麻利地将菜摘好洗净,放在一旁控水,然后从包里拿出早上刚刚醒好的面团,一边擀面条,一边盘算着怎样开口。 昨夜,晴夏本想求周瑗将针对伊郎和冬融的咒怨删去一部分,毕竟那些咒怨中有很多来自成杰别有用心的操作,却被断然拒绝。霍至对此也爱莫能助,因为咒怨统计系统和人间的计算机系统完全是两回事,他能“黑”进去,却无法做任何改动。于是铭久和晴夏只好另寻出路,他们希望在自己被“处理”之前,能为前世的亲人们尽可能地消除或延缓来自死神的威胁。 与伊郎相比,冬融显然距死亡更近。李玫已经在金街踩踏事件中证明了自己对伊郎的爱,且生命力旺盛;而冬融的母亲则正相反,她的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一旦她撒手西去,冬融便会失去爱的荫庇。 铭久本想请温义帮忙,试图拖慢病痛对冬融母亲生命的侵蚀速度,但霍至告诉他,冬融母亲的病是自然罹患,并非疾疫死神所能掌控。 为冬融母亲找一位“爱的接班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铭久只有一天时间,根本无法促成冬融与他人形成真正的爱的关联。 “或许你可以采取逆向思维,”苏萼慢条斯理道,“其实就算你能找到爱她的人,哪怕找到不止一个,针对她的咒怨也仍然存在。与其这样,倒不如……” 铭久明白,苏萼是想让他设法除掉向冬融施怨的那些人,哪怕只除掉一小部分,都能让冬融从死亡的阴影下立刻脱身。 第118章 可短暂的犹豫之后,铭久拒绝了这一提议。 “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霍至说,“这是个靠谱的提议,我记得好像有谁说过,‘两恶相权取其轻’。” “可能是仲武。”铭久说。 他依稀记得,在阐述为民久执行死亡的理由时,仲武似乎说过这句话。 “正是因为‘两恶相权取其轻’,我才不能那么做。”最后他说。 炝锅、炒菜、调味、煮汤、下面、加蛋,片刻忙碌之后,冬融眼前摆上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炝锅面。 “你先吃,你妈妈的再多煮一会儿。”铭久说。 “我都吃饱了。” “那也再吃点儿,那些不如这个有营养。” “那你呢?” “我不着急。我喜欢吃烂一点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喜欢吃筋道一点儿的呢?” 铭久一下被问住。他确实不记得女儿到底爱吃哪种口感的面条。 “跟你开玩笑呢,”冬融笑道,“我还真就喜欢吃筋道一点儿的。” 铭久暗暗舒了口气。 冬融扶住碗,先闻了闻,白皙的脸上,笑容更加灿烂。 那一刻,铭久感到无比满足。 当冬融将热气轻轻吹散,把嘴贴上碗沿儿,铭久不禁开始期盼,接下来是否会出现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桥段——女儿品出当年的味道,父女相认,泪湿衣衫。 可冬融连一口面汤都没尝到,便猛地绷直了身体。她抓挠着自己的喉咙,表情十分痛苦,就像一条离了水的、正在拼命呼吸的鱼。 铭久大惊,随即发现冬融的脸和手上冒出许多疹子一样的红点,眼皮也慢慢肿了起来。 他连忙赶到跟前:“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 冬融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在瘫倒之前,她把手指向桌上未吃完的路边早点。 直到黄昏时分,冬融的身体状况才彻底稳定下来。 在这无比漫长的几个小时里,铭久不止一次在心底痛斥自己。不久前,第二医院的护士才告诉过他,冬融对花生过敏,且反应严重,这么重要的事,他竟忘在脑后,以致买了用花生油拌过的早点。他认为自己根本就不配当父亲。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大意,闻着香就什么都忘了。”冬融说。 此时两人身在医院。早上拨打急救电话后,铭久立刻联系美玲,请她前去照看冬融的母亲。若非美玲仗义,今天铭久必然弄巧成拙,顾此失彼。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铭久看了看天色。他已经没有时间做太多铺垫。 “你说,我听着呢。” “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多久出生?” 冬融一下子羞红了脸:“还有三个多月吧。” “那……现在打掉,还来不来得及?” “你说什么呢?”冬融瞪大双眼,脸上现出怒气。 铭久顾不上这些。他将数月前在美玲家仓库讲过的有关咒怨致死的规则重新提起,并一再强调那绝不是胡编乱扯。接着他将冬融面临的危险如实相告,同时告诉冬融,只有到外地定居,才能彻底避开k市的死亡威胁。 “眼下你要照顾妈妈走不成,但等妈妈走了,你随时都能离开。” “太荒谬了。” “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孩子生出来,你就不可能说走就走了,而且……而且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位真正爱你的人,拖着个孩子毕竟不方便。” “真正爱我的人又怎么会介意我有孩子?” 铭久一时噎住,但愈发暗淡的天光迫使他狠下心来:“孩子的亲生父亲都不接受他,你还能指望别人接受他吗?” 冬融涨红了脸。她没反驳,只是靠着床头,泪如雨下。 见她这样,铭久又有些于心不忍。 “这样做虽然有些残忍,但是……把他生下来,他却永远得不到完整的父母爱,那不是更残忍?” 冬融默默哭了一会儿,好半天才道:“早上老齐来了。” “谁?” “老齐,孩子的爸爸。” 铭久马上想到那个看起来有些窝囊的男人。他有些懊恼,当时应该及时认出对方,好狠狠揍他一顿。 “老齐也希望我别要这孩子。他不是怕我将来用这孩子纠缠他,他只是希望我能彻底将他这页翻过,重新开始,去争取他给不了的幸福。” “那你怎么说?” “我说,‘爸爸不要孩子,如果妈妈也不要,那这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可……可如果你的命都没了,孩子由谁照看?难道那样他就不可怜?” 两人各执己见,虽然气氛时紧时缓,却始终互不相让,都绞尽脑汁试图说服对方。乍看之下,两人和人间的寻常父女没什么两样。 他们对眼前的争论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夜幕已经从天空迅速垂落,拂过远山,遮住近窗…… 第51章 尾声 三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z市南湖公园里,蔷薇似锦,法桐翠碧,如织的游人徜徉在和风中,一个个脸上都红扑扑的,像是有了醉意。 湖畔一角,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妇正坐在路椅上,看丈夫给儿子演示打水漂。走路还不太稳的儿子认真看了一会儿,忽然摇晃着从地上抓起一块鹅卵石丢进湖中。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大大小小的水珠立刻飞溅在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上。 第119章 小家伙先是一愣,接着便把脸转向少妇,咯咯地笑个不停。 少妇连忙掏出手机,将这美好的瞬间定格。 “我回来啦。”身后传来闺蜜的声音。 她连忙回身:“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下一秒,她就从闺蜜手中看到了答案。 “茂茂,叫爸爸一起过来吃棉花糖吧。”少妇朝湖边喊道。 “还有酸奶。”闺蜜又拿出一个纸袋。 “嘿嘿……你真懂我。” “那是。” “买这么多,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 “还看画来着。” “看画?” “嗯,就那边,有个画家在写生。” “画的好吗?” “挺好的。” “那我一会儿也去看看。” 微风将两人的对话吹入伊郎耳中,他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眼前的风景,因此丝毫不为所动。 一幅画完,他放下笔,点了一支烟,然后又挑了几支颜料,依次挤入调色盘。 所有动作都是用右手完成的——他的左手虽然还在,但早已不听使唤。 三年前那场惨烈的踩踏事件,致使他左手掌骨粉碎、五指尽断。那之后,虽屡经医治,却只能修复骨骼和皮肉,手部神经则由于受损严重,再无法恢复如前。 倒也不会因此耽误太多事,尤其是画画。 “右手做画,左手做爱。”他曾对李玫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李玫羞得双腮霞飞,两只粉拳在绣着玫瑰的胸膛上一通乱捶。 因为每次两人幽会,在紧密结合之前,伊郎都会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多为李玫创造一次无法言说的快乐。 或许正是因为那时的放纵和得意,上天才会给我这样严厉的惩罚吧,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正出神间,那少妇和闺蜜慢慢走到他跟前。 两人挽着手,一个斜扎着麻花辫,一个留着蘑菇头。 “画的真好。”看过画架上的画后,少妇称赞道。 伊郎回以微笑。 一旁忽然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唤,原来是少妇的儿子跟了过来。小家伙脸上还沾着酸奶,眼看就要到妈妈身边,脚下忽然一绊,扑地一声趴在了伊郎的画夹上。 少妇连忙将儿子扶起,同时将画夹递给伊郎,不停地道歉。 “没关系,孩子没事儿就好。” 伊郎伸手去接画夹,却没拿稳,一叠画稿因此从画夹里滑了出来。 苏萼蹲下身,帮伊郎将画稿拾起。 那些画稿上画着同一个女人。虽然并未完全画出正脸,但她认得那女人。 那天,苏萼亲眼看到,李玫为救伊郎,刚刚跳回人海,巨石一般的货箱便滚落下来。就在其中一块巨石即将砸到李玫的时候,手掌被人踩碎的伊郎强忍剧痛,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尘埃中跃起,帮李玫躲过了致命一击。 虽然两人得以保命的根本原因,是霍来并未将他们列入执行死亡的范围,但若不是两人在危难关头对彼此的舍生忘死,霍来毫无疑问会另作安排。 只是,“爱”虽然能帮所爱之人保命,却并不能帮他(她)逃避纵欲的惩罚。 因此,李玫虽然没受致命伤,却留了一道永久而可怖的疤痕在右脸上。 或许,苏萼想,这就是伊郎在这些画里,只画了李玫背影和左侧颜的原因吧。 “这么快就走?”灿灿问苏萼。 “这次待的时间不短啦。” 苏萼此次在z市待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确实不短。铭久和晴夏被处理后,她也因何醉的举报而受到死神界的处罚。她在k市的职务被暂停,并被勒令到几座指定城市,跟随当地的恶欲死神深化修行。修行共为期三年,z市是最后一站。 “还没和你待够呢……”灿灿说。 “我也是。下次争取再多待几天。” “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现在怎么可能知道呢?” “希望你今年冬天就能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啊!” “噢,对对,你还会穿那套婚纱照相吗?” “唉……最近胖了,真担心穿不上了。” “再胖也没我胖吧?” 灿灿捂着嘴笑了一会儿,然后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还没穿婚纱跟你合过影呢!” “我尽量。” “不行,一定要来。” 直到苏萼作出肯定的答复后,灿灿才放她进了高铁站。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姑娘,苏萼暗想,跟民久一样。 只是不知道,因咒怨而死的民久,此时是否正作为咒怨执事的一员,游荡在人间?如果是,他现在叫什么名字,又戴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一切无从查起,她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就像她想知晓铭久和晴夏如今的所在时,心里同样一片茫然。 翌日,苏萼复职的第一天,便收到一份业务协办申请。 提交申请是一位名叫嘉楠的咒怨执事。苏萼如约赶到见面地点,发现对方的形象是一位身材挺拔的少年。 “施怨者和受怨者现在就在一起?”她问。 “对,我刚确认过了。”嘉楠答道。 苏萼盯着他看了看,又问:“施怨者和受怨者,真的是父女关系?” 第120章 “是啊,那申请信息上不都写了嘛。” 如果是铭久,一定不会这样回话,苏萼暗想。 她打开设备,把施受双方的信息和咒怨内容认真看了一遍。一位父亲因女儿沉迷网购、连累他负债如山,不堪重负之下心生怨念,如今咒怨时长已满七年。 在此期间,她不时就这单业务的细节提问,但嘉楠对这单业务的掌握程度似乎还不如她全面。 于是苏萼更加确认,眼前这位嘉楠,绝不可能是被周瑗改头换面的铭久。 不仅因为他的表现远不如铭久敬业,还因为他长了一双与少年之躯很不相称的牛眼。 当天下午,苏萼又同一位名叫华珊的女执事见了面。 华珊肤色微黑,身材很好,长得也漂亮。虽然外形如此突出,又化着浓妆,但她给苏萼的感觉却是气场并不很强。不仅不强,还给人以一种很恬静、很容易亲近的感觉。 这一点,倒是和曾经的晴夏有几分相像。 不过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她穿着高跟鞋,而晴夏从来都只穿平底鞋;还有声音,晴夏的声音很柔很细,而这位华珊却嗓音浑厚,听起来就像个男人一样。 业务一办结,苏萼便赶去同霍至见面。 银鱼路上处处散发着文艺气息。一间正在装修的临街店铺里,霍至正光着膀子给吊顶刷漆,见苏萼进来,本想待会儿再下人字梯,谁知打招呼时脚下一滑,直接在苏萼面前摔了个嘴啃泥。 “太隆重了,受不起。”苏萼说。 霍至面无表情地爬起身,朝墙角一指:“那儿有自助饮料机。” “还没开张就想赚我钱啊?” “爱喝不喝。” “我先看看都有什么,”苏萼走到饮料机前,摸了摸机身上的灰尘和漆点,“看你这机器造的,怎么也得等装修完了再摆上啊。” “我又没开过店,哪知道这些。” “这是常识好吧?” “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普及常识吗?” “当然不是。” 苏萼把复职第一天的经历讲了一遍。谈及两位那执事,她认为嘉楠和铭久完全不沾边,华珊和晴夏倒有些相似点。 霍至一心一意地刷漆,似乎对她的话兴味索然。 “周瑗应该没把他们打入死神界最深处,而是把他们清除记忆,然后改头换面,继续当咒怨执事使用了吧?”苏萼问。 “嗯?你说谁?” “当然是晴夏和铭久啦。” “不知道。” “反正我想验证一下。” “验证什么?” “看看华珊到底是不是晴夏。” “闲的。有时间还不如冲冲业绩。” “不务正业开主机游戏店的死神没资格说我。” “什么是正业?我早就从死神界退休了你不知道吗?” 苏萼沉默片刻,然后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在哪儿。” “那就去找吧,去验证吧。”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不想知道吗?” “我没你那么八卦。” “行吧,那我就自己去找,然后你帮我验证。” “我帮你?我怎么帮你?” “用他俩的前世记忆。” 霍至停下手中滚刷,回头看了看苏萼,然后道:“那你不应该找我,你应该把你的怀疑对象领到晴夏前世住过的那家民宿,或者塞进西岭村的那个水缸里。” “那水缸早在三年前就被周瑗派人砸烂了,那家民宿在q市,普通的咒怨执事哪有机会去?” “那你还验证个屁。” “我想你这里应该有他们的前世记忆。” 霍至再次回头:“我真应该检查一下你的录音笔是不是开着。” 苏萼把录音笔、通讯器和手机放到霍至眼前,继续道:“他俩被周瑗处理前,都曾将一张卡片交给我保管,我猜卡片里一定有他们的前世记忆。” “那你干嘛不用那两张卡片去验证呢?” “卡片已经没了。” “没了?” “何醉知道那两张卡片的存在,她在举报我之前,曾要求我把卡片交给她。我知道留不住那两张卡片,就……” “就交给她了?” “就把卡片给毁了。” “为什么?” “方方面面的原因都有,其中一条是,我觉得那卡片一定是你给他们做的。只有你才懂那种技术。” “我不否认,但仅限于最后一句。” “你的关注点在这儿?你不觉得是我保护了你吗?” “你其实不必这么做。” “我本来不用找你的。晴夏告诉过我,她还有一张卡,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哦?” “我本来把地址记在录音笔里,但是一不小心给删了。” “看来是天意。” “你给他们复制完记忆之后,除了卡片,设备上也会有备份吧?” “你不用再套我话了。无论我有没有给他们复制过记忆,无论设备上有没有其他备份,我都帮不上你的忙。” “为什么?” “不是我的原因,是设备的原因——那件事之后,我的设备就被没收了。” 第121章 “啊?真的?” “要不然我怎么会连黑客都当不成,只能开主机游戏店呢?” 如果我能失望,失望现在一定就写在我脸上——回家的路上,苏萼暗想。 既然霍至言之凿凿,完全不像撒谎,她只好暂时停止寻找晴夏和铭久的下落,以后再说。 其实,除了晴夏和铭久的下落,她还对一件事颇为在意。 那就是冬融至今仍在人世的原因。 铭久被处理之后不到半年,冬融的母亲便撒手人寰。据她刚才向霍至了解,周瑗手下曾有多位咒怨执事打过这单业务的主意,而k市众位死神中,仅仅是霍来,接到这单业务的协办申请也不止一次。 “一定是还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她。”霍至说。 会是谁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苏萼在某天的空闲时间,来到冬融家附近的社区广场。 广场边上多是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爱疯闹的小孩们则占据着广场中央。 冬融就在广场一角坐着,跟谁都不挨着,所以苏萼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苏萼还看出,与三年前相比,冬融的脸上有了更多沧桑。 “看我新买的裙子!”美玲从远处走到冬融面前。 “挺好看。”冬融说。 “乐乐呢?”美玲问。 “猫——”冬融身后冒出一个肉嘟嘟的小孩。 “跟干妈藏猫猫呢?”美玲拉住小孩,“过来,看干妈的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 “干妈漂不漂亮?” “漂——亮!” “哈哈……真是干妈的好儿子!” 谁知下一秒,小孩却转头扑进冬融怀里:“妈妈更漂亮!” “臭小子,谁都比不上你妈!” “因为妈妈对我最好!” “我对你不好啊?” “没有妈妈好……你对我大喊大叫过,你还对妈妈大喊大叫过。” “我就不信,你妈难道没对你大喊大叫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妈妈比你温柔。” “你妈才不温柔呢,以前……” “妈妈就温柔,就温柔!不许说她坏话!” “嘿,你个臭小子……” 苏萼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她已经猜到,那个被叫做乐乐的小孩,应该就是她要寻找的答案。 假如她愿意在这对母子身上多花些时间,或许会悟出一些死神本不会懂的道理来。比如,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够无私地爱着生身父母,爱的种子若要结出纯粹的果实,便要用百分之百的爱去浇灌,而要做到百分之百,很难。 正因如此,“怨”才总能有隙可乘,进而觅到更广阔的生长空间。 同一天的晚些时候,霍至结束了当日的装修工作。他从商品展示柜里拿出一台红色的switch游戏机,然后靠着油漆桶,盘腿坐在满是白灰的水泥地上。 游戏店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此时若有人隔窗看到霍至专注的模样,定会以为他正在游戏的世界里徜徉。 在普通人手里,这就是一台游戏机,但在懂技术的人手里,它能变成一台微型电脑。至于在我手里…… 键钮按下,小小的屏幕上立刻弹出一排文件夹。 第52章 番外篇1 翠薇花园 当激情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负罪感和不安便像招潮蟹的沙球一样,一堆接一堆地冒出来,眨眼间就填满了周骞内心的沙滩。 他把身上剩余的女装褪下来,丢得远远的。两分钟前,它们还是他泄欲的道具,现在则只是他心理变态的证明。 可无论此刻他如何懊悔,如何唾弃自己刚才的行为,他都不可能永远停止已经延续了十二年的变装自慰。 片刻的休息之后,他赤着身体下了床,将地上的女装一件件捡拾起来。 这些女装并非来自母亲的衣柜。母亲的衣物早已不合他的身材。这些女装都是他亲自选购的。参加工作后,他时常用工资在网上给自己购买女装,不只买衣裙、丝袜,还有高跟鞋、假发,以及粉底、口红、眼影、头花。衣裙也不止一套,有职业装,有公主裙,还有量身定做的全开襟旗袍。对他而言,网络购物方便又安全,快递面单上可以隐去物品信息,而网络另一端的卖家也绝不可能知道,收货人“周芊”的真实性别非女,而是男。 父母不再与他同住,也为他的变装提供了极大方便。几年前他家在别处买了更大的房子,但由于翠薇花园的这间老房离他工作单位较近,父母便将这间房留给他用。他工作日自己住在这里,节假日去新房和父母相聚。偶尔女友来这儿和他吃饭聊天,母亲也会定期过来拆洗被褥、打扫房间,可他掩藏得实在太好,所以变装的秘密一直都未被身边人发现。 去年,他又迎来了更大利好,对面504室的那个男人被楼顶坠落的logo牌砸死,他就此移除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再不担心有人会将他的秘密公布于世。 他将女装一一叠好,和假发、高跟鞋等一起锁进皮箱,再把皮箱放到衣柜顶上,又仔细检查过床底和墙角并无遗漏,这才捡了地上的纸团,准备去冲个凉。 刚出卧室,他忽然感到口渴,于是折回,套上短裤,这才光着上身去了厨房。 他怎么也没想到,仅过了一天,他在厨房裸身喝水的形象便被人挂到了网上。 第122章 舅舅皓研去世后,安图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离婚各寻新欢。他没人管,所幸已成年的皓研心善,可怜他,把他留在身边。皓研的性情比很多女人还要柔和,不只照顾安图吃饭穿衣,更善于陪他玩耍、帮他疏解情绪。对安图而言,皓研不光是舅舅和朋友,更替代了父母的角色。有皓研的照料和陪伴,他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些守着父母的同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比那些同龄人都要快乐。 也正因如此,尽管他进入青春期后开始叛逆,经常对皓研的善意提醒报以冷言恶语,但他仍是这世上最理解也最支持皓研的人。他觉得皓研应该大胆追求变性理想,不必在意世人的偏见。可皓研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他有太多的不敢。 再等等吧,皓研总是这样说。 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如今的安图想,假如当初舅舅勇敢一点,便不至于把理想拖成遗愿。 除了遗憾,他更对皓研的死感到自责。他总觉得,那晚如果不是他恋着游戏,拒绝下楼察看电瓶车,皓研根本不会遭遇横祸。 他因此戒了游戏。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便待在皓研生前的房间里。皓研的女装和女性饰品都已随主人而去,留下的只有他并不喜欢的男装,还有一大摞日记。 安图经常翻看这些日记。他能从这些日记里找到很多已经淡去的回忆。他无比怀念皓研在的日子。他不止一次希望那晚被砸死的是他自己。 除了怀旧,皓研的日记里还有很多新奇。安图早就知道舅舅喜欢用望远镜偷窥邻居,却从不知道他把偷窥内容记在日记里,并且记得如此详细。 正是在这些记录里,他发现了对面4号楼405室男人的秘密。 尽管他知道,那男人的行为和皓研的行为并不能划归一类,但他还是产生了些许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想,没准儿和自己的舅舅有几分相像。 他把皓研的望远镜找出来,并很快锁定了那间屋的主人。可是一连观察了几个月,他却从未见过对方变装的模样。他一度怀疑,皓研当年看到的那位变装男人,如今可能早已搬离。 直到某一个白天,他又一次举起望远镜,无意中瞥见对面厨房里的一个身影。 假如安图事先没看过皓研的日记,就算偶然看到那个身影,也一定不会在意。何况两栋楼之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哪怕他视力再好,也根本看不出个究竟。 可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安图非但看过皓研的日记,还为此特意准备了望远镜,而望远镜的倍数,刚好足够他将那身影看清。 当他发现,那张平日里从容坦荡的胖脸上,此刻正抹着厚厚的眼影和不均的腮红,白皙而壮硕的上半身则留下穿过文胸的明证,心里便开始不受抑制的翻腾。 或许是出于视觉被污染的报复心理,他迅速翻出皓研的单反相机,接着利用摄影套筒和相机卡口,将相机和望远镜连接在一起,然后不停地按下快门,每个镜头都无比清晰。 最后,他将那些照片放在网上,标题为《翠薇花园惊现女装大佬》。照片主角脸上虽然打了马赛克,马赛克却小得可怜,连那两抹眼影都没挡全。 安图并未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不过,即便是远比他成熟的人,恐怕也只能想到这种行为将会带来某种程度的法律后果,除此无它。 几天后,转正没多久的咒怨执事华珊,在统计系统上看到这样一条咒怨信息: 施怨者周骞,男,家住翠薇花园4号楼405室,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向翠薇花园6号楼“那个傻逼”施加咒怨1次(累计16次)。 施怨理由:“那个傻逼”偷窥到施怨者的秘密,还将施怨者的私密照上网公开,致其身败名裂。 由于施怨者并不知道受怨者的身份信息,也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址,只能根据照片拍摄方向定位到翠薇花园6号楼,因此华珊若要开展这单业务,只能去实地,从6号楼的数百位业主当中排查出受怨者的真实身份。 既然施怨人数和时长暂未达标,华珊便决定先将这单业务揽到自己名下,待到条件成熟时再开展。 登记业务信息时,她看到6号楼的照片。不知为何,她对这栋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翠薇花园……翠薇…… 楼顶那组铁架空空的,以前应该挂过什么才对。 她将照片放大,曾经的“cw”logo依稀可辨。 “cw”…… 她努力想象着那两个字母挂在楼顶时的模样。脑海深处,“c”字就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在黑夜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