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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一桩震动京畿的消息传入沉复耳中。

    侵占淤田最凶的两个宗室子弟,一个在纵马京郊时“意外”坠崖,一个在狎妓时被当街废了子孙根,家产被勒令捐出用于疏浚河道安置流民。

    手段狠辣果决,不留余地。

    一时间,勋贵噤若寒蝉,侵占的田地迅速被“自愿”清退。

    沉复捏着那份详述案情的密折。

    他困扰半月的事情,就这么被打破了僵局。

    操纵这一切始末的人,是谁。

    这场震动京畿的淤田案并没有彻底平息。

    勋贵宗室们表面噤声,私下却如被捅了窝的马蜂,怨毒四溢。

    这夜,东都最负盛名的“醉仙楼”顶层雅间,珠帘半卷,酒气熏天,熏香也盖不住那股子腐烂的戾气。

    几个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宗室子弟和勋贵之后,借着酒劲,将连日来的憋屈,尽数倾泻在那位搅动风云的长公主身上,言辞污秽如阴沟翻涌。

    “呸!臭婊子!”

    英国公孙子周庆狠狠摔了酒杯,碎片如毒牙四溅,“趁陛下北巡不在东都,竟敢拿我们开刀!那两个蠢货是死了废了,可这口恶气,老子不把她弄服帖了,名字倒着写!”

    “那公主妖艳放荡,听说她男宠换得比衣服还勤,那身子,怕是早被操烂了。”

    旁边一个醉眼朦胧的世子接口,脸上尽是淫邪,“怎么着,李王孙也想风流一回,当个一夜驸马?”

    “嘿嘿,谁不想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趁她那个皇帝弟弟不在,咱想法子给她扣个帽子。听说,那位中书令一直咬着她不放,看上去要把她往死里整。”周庆咬牙切齿,眼中凶光毕露,“不如就借刀杀人,杀杀这个长公主的威风。让她看看,看东都的天到底姓谁的姓。”

    语气张狂,若无人之境。

    “什么帽子?说来听听。”

    角落里一声淡淡的声音穿透了奢华的云母屏风,落在那处喧嚣。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玩味。

    那声音———

    周庆脸上的嚣张凝固,转瞬化为惊疑不定的苍白。

    “谁?!谁在那里!”

    听出是个女子,胆气似乎又回来一丝,“藏头露尾,好大的胆子!敢管爷们儿的闲事?”

    “胆子?”  屏风后的女声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感,毫无暖意,“那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东都的地界上,天子的脚下,妄论这天该姓什么?”

    “姓李?姓周?还是姓王?”

    “报上名来!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另一人壮着胆子喊道,正要上前去扯开那碍眼的屏风。

    一双手却更快的钳制住了他。

    “啊!”一声惨叫。

    那红衣身后那道紫衣动作极快,分秒之间,已经将那人制服压在了地上。

    旁人见了,不敢再上前。

    周庆道,“你竟敢动手,你可知道我是谁,我让你在这东都吃不了兜着——”

    “我是赵珏。”

    我是赵珏。

    四个字,轻飘飘落下。

    却重若千斤。

    屏风后的剪影微微晃动,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赵珏?哪个赵珏——”

    赵为大梁皇姓,单名一个珏字的,怕是。。

    不会这么巧的吧……

    方才还喧嚣叫骂的几人,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透华贵的锦袍。

    “大梁有几个赵珏呢?”她反问道。

    周庆闻言,更是手一抖,酒壶脱手,“哐当”一声砸在脚边,猩红的酒液如血般泼了他满身。

    “听说还有人想当孤的一夜驸马,孤可以给个机会。”

    李王孙被突然点名,吓得早已瘫软在地。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清泠悦耳,“怎么着,现在都哑巴了?”

    周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殿、殿下!我等酒后失德,胡言乱语!求殿下恕罪!求殿下开恩啊!”

    他语无伦次,拼命磕头,哪里还有刚才嚣张气焰。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这酒啊,确实是个好东西。”

    “能助兴,能乱性,也能壮怂人胆。”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盛着玉冰烧的琉璃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神态悠然自得,仿佛并没有因那些人而破坏了自己的兴致。

    酒香清冽,入口绵长,确实是上好佳品。

    她的怀中,抱着只雪白如初雪的猫儿,纤长如玉笋的手指,带着染了凤仙花汁的嫣红蔻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它光滑的皮毛。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的爱抚,却又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随意。

    她终于微微抬眸,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可惜啊,有些话,说出来……注定是要掉舌头的。”

    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那几张脸,看着他们脸色一会煞白,一会青紫。

    她对这些骨子里却烂透了的世家子弟,心中只有厌恶与不屑。

    一群草包。

    虽然她自诩自己不是什么正直纯良的好人,但——

    她的刀锋,可以指向权倾朝野、深不可测的沉复,可以指向犯境敌酋的千军万马,却绝不会,也不屑于,指向手无寸铁的草芥之民。

    可这些勋贵仗着祖辈的权势竟敢霸占田地。

    天子脚下,竟是流民遍地。

    若不是那日被她偶然撞见,不知还得被他们诓骗多久。

    真是荒唐。

    真是可笑。

    这是她下决定处理掉淤田案的理由。

    她之所以没有赶尽杀绝,并非心软,更非顾忌所谓宗室情面。

    因为处理太多,反倒显得她嗜杀无度,落人口实,也容易激起宗室抱团反扑,于稳定不利。

    她的刀,要精准,更要有效。

    以前,她在雍州,管不着,但她回了东都,看见了,就不能任由他们这帮子弟肆意妄为的压榨百姓。

    所以,挑了那两个行事最乖张的鸡,来了个杀鸡儆猴。

    本以为两只“鸡”已经足够让猴群胆寒。

    但今晚看来,效果似乎差了点。

    她目光扫过地上泼洒的酒液、碎裂的瓷片,最后定格在周庆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她认得这人。

    她记得是英国公的孙儿辈的。至于叫什么,倒真忘了。

    “看来这英国公是老了,教孙无方,今儿个孤便替他好好收拾收拾你。”

    “你……你敢!”听到爷爷的名讳,她认得他!

    他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哦,有什么不敢的呢?”她仿佛听了个笑话,话锋一转,带着凌厉的吩咐,“连城,拖出去,杖打三十。至于……他的生死,由天来决定。”

    紫衣男子领命,揪着周庆的衣领,像提小鸡仔一般便走了出去。

    不久后,便传来那冲天的惨叫声。

    “至于你们——”

    赵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来,从左到右,挨个——”  她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刮过冰面的风,“自报家门。”

    “让孤来听听,你们的舌头……是不是跟你们背后的家族一样,够硬。”那无形的威压,却连烛火都似乎畏惧地停止了跳动。

    那群勋贵面无人色、抖如筛糠,颤颤巍巍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姓。

    最后,赵珏微微歪头,仿佛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孤该怎么处理你们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乎要碾碎灵魂的沉默中——

    赵珏怀中的猫儿似乎被楼下某种极细微的声响惊动,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

    赵珏微微蹙起那精心描绘过的黛眉,蔻丹染就的指尖刚要安抚,那雪白的小东西却猛地一蹬腿,如同离弦之箭,竟从她臂弯里闪电般窜出,灵巧地越过雕花栏杆,化作一道白光,直直朝楼下坠去!

    “喵——!”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划破凝滞的空气。

    她下意识起身,探身向下望去———

    楼下,一辆青帷绸缎的马车正缓缓驶过醉仙楼门口,车身低调,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清贵之气。

    猫儿不偏不倚,如同投怀送抱般,精准地落入了那辆马车掀起的窗帘之内!

    马车内。

    刚病愈不久,面色仍有些苍白的沉复,正闭目养神。

    他今日微服,正是为了亲自看看淤田案后京畿的舆情。

    猝不及防,一团温热雪白的毛球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暖甜熏香撞入他怀中。

    沉复倏然睁眼。

    小家伙并不怕生,惊魂甫定之后,竟不再挣扎,反而在他微凉的手掌下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满足的呼噜声。

    沉复修长的手指顿在半空,随即,极其自然地落在猫儿的头顶,轻轻抚摸着。

    他抬眼,目光精准地投向醉仙楼二楼的栏杆处。

    光影阑珊处,一抹石榴红的艳丽身影凭栏而立,正垂眸望来。

    隔着喧嚣的长街。

    隔着尚未散尽的酒气与惊惶。

    隔着那只安静蜷缩在他怀中的、本属于她的猫儿——

    赵珏与沉复的目光,于这东都的夜色中猝然相撞。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这无声的、隔着人潮的凝视,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将周遭的喧嚣都推远了。

    一月前,那场戛然而止的风月,瞬间撞入赵珏脑海。

    沉府内室,烛影昏黄暧昧。

    她指尖划过他滚烫紧绷的胸膛,感受着那层薄薄中衣下坚实肌理的惊人热度。

    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药香与她甜腻诱人的暖香。

    就差一点…

    差一点!

    她就可以得偿所愿。

    将这朵高岭之花彻底采撷。

    然而,他身体在最关键的时刻,猛地一僵,眼眸神采骤然涣散,随即整个人便毫无征兆地向后软倒,人事不省。

    她第一次惊在了原地,但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让人就近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好在,命没问题,就是据说烧的越发厉害了,昏睡了三日。

    ………

    想到那日情景,她忽而笑了。

    真真是大煞风景。

    啧啧,没想到这沉大人这么…不经用。

    沉复则静静回望,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如寒潭般幽深难测。

    一个在楼上,妖艳似火。

    一个在楼下,清冷如霜。

    她缓缓地将视线从栏杆外收回,重新落回雅间内,“孤,给你们指条明路。”

    “明早辰时之前,孤要在大理寺卿的案头,看到你们的‘罪己书’!”

    赵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清晰地穿透死寂的空气,砸在那些惨白的脸上,如同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响!

    “桩桩件件,一字不漏。”

    “若是漏了点什么的……”

    她掐灭掉了他们的最后一丝侥幸。

    “后果自负。”

    她每说一个字地上众人的心就沉一分,脸色就白一分。

    罪己书!

    那群人面如死灰,牙齿咯咯作响,腿肚子疯狂打颤,几乎要瘫软在地上话音落下,她不再看那群噤若寒蝉的废物,利落地转身。

    裙裾在灯火阑珊处划开一道弧线,径直向着楼梯走去。

    月下。

    那辆青帷马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在等候着什么。

    车窗的帘子半卷,露出沉复清隽冷冽的侧影。

    他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怀中那只猫儿身上。

    小家伙睡得正酣,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四只雪白的爪子蜷缩着,显得异常乖巧。

    沉复并未低头看猫太久。

    当赵珏的身影出现在醉仙楼门口,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时,他仿佛有所感应,缓缓抬起了眼眸。

    一道目光,沉静而专注,越过初春迷蒙的夜雾与御街鼎沸的人声,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石榴红的软烟罗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颈子,在醉仙楼摇曳的烛火和窗外万家灯火交织的光影下。

    一半明媚如妖,一半隐在阴影里,让人呼吸一滞。

    时隔一月。

    二人又再度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