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走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吉思汗的心中微微一紧,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陪同在侧的麻速忽。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年轻的政治家轻声说道,"这里的土地似乎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足以将任何外来者包容下来,最后同化为自己人。"
成吉思汗有些不信:"这不可能!我的士兵们都是苍狼白鹿的后裔,他们的家园在草原上、马背上,城市决不是他们的归宿!"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的力量无远佛界,您的威名深入每一个角落。但是,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个人权威所无法匹敌的。"
"是什么?"
"岁月。"
"岁月?我们蒙古人正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无坚不摧的把阿秃儿,横扫了骏马可以达到的所有民族,占领了目光可以触及的所有土地!我们是这些民族与土地的主人!"
成吉思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异常严肃,眼神之中射出的寒光令麻速忽微微转开了头,尽量避免因此而受到冲击。只有他的话语并无一丝退缩之意。
"陛下如果认为力量可以战胜一切,那么请看看您留下的士兵们,再看看我的父亲,还有他身边的耶律楚材大人吧!"
"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们父子的故乡远在西方的阿拉伯,自从先祖时代跟随着哈里发的圣战大军来到此地,就居留了下来。但是,现在看来,我们父子与本地人有何不同吗?我们在长久的岁月之中变成了当地人,和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同样的热爱这片土地。再说楚材大人,他的祖先与汉族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可是到了他这一代,除了古老的姓氏被保留下来之外,其他的一切比我所遇到的汉人更像汉人。至于您的士兵,他们也会在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后变成本地人。这就是岁月的魔力,岁月使人淡忘自己的过去,投入现实的怀抱。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即使是大汗您也无法阻止!"
听到这里,成吉思汗在马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种充满胸臆的胜利者感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这些混杂在当地人中的年轻一代将在不久后完全失去征服者的特质,变成一些不折不扣的当地人。如果这种改变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自己此前所作的一切岂非变得毫无意义呢?自己以毫不留情的屠杀来震慑其他民族,却根本无法改变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那些摧毁、屠戮除了将痛苦与悲哀的种子播撒在世界上之外,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想到这些后,成吉思汗对于去大清真寺的目的已经索然无味了。他的本意是打算在那里对全体穆斯林做一番讲演,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彻底取代了花剌子模的算端,成为他们的新主人,而脚下的这块土地也将并入帝国的疆域,成为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于远处的呼罗珊和阿富汗,则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只想在那里为帝国建立起一片缓冲区,使得自己的后人可以安定地统治现有的领土。当然,在他们完全可以驾御新帝国后,再向四方发动远征也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结果或许更为不利,自己的帝国究竟能够维持多久,居然在这凯旋之日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无论如何,我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每当心中产生动摇的时候,他就会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是啊,做为一个人,哪怕是超群绝俗的盖世英雄,也无法预见更远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尤其是成吉思汗这样一位生性豁达克制的人,就会抓紧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去发挥自己的全部能量,坚定不移地按照既定之路走下去……
在清真寺前,成吉思汗没有象过去那样纵马而入,伊玛目们看到这位异族王者居然按照伊斯兰教规脱帽去靴,整衣肃静地步入礼拜堂,都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知道,这样一种礼仪是牙剌瓦赤花了一年时间争取的结果。
成吉思汗在临入寺前,向长春真人发出了同行的邀请,却被真人很客气的谢绝了。他说彼此信仰不同,不方便进入别教的庙宇。成吉思汗只是微微一笑,没再勉强,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了清真寺。在真主的殿堂之中,成吉思汗命牙剌瓦赤代替自己向神明祈祷,全部程序都是按照当年花剌子模沙的朝拜礼仪而进行的。然后,成吉思汗又用简短的话语告知伊玛目们,只要他们忠诚于蒙古,那么他们的信仰将得到保护,财产与生命也会象锡尔河水般长流不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满面泪痕的信使正在向同样拒绝进入清真寺的耶律楚材报上了凶信:者勒篾死亡。
出离寺庙后,成吉思汗就听到了这个令他全身颤抖的消息。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上马,走出几步后,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在清真寺为他举行葬礼,同时也要举行对忽阑、木华黎的祭祀活动!"
授命的牙剌瓦赤微微一怔,想说他们并非教徒,不宜如此。但是他看到大汗的脸上充满了翻腾不息的阴云后,就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从这天之后,成吉思汗就决定驻跸在撒麻儿罕郊区,一边休息人马,一边等待者别与速不台的远征军早日归还。其实,在他内心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要等,只是一直没有宣诸口外而已。这个人就是他的长子术赤。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派出使者去北方的草原上催促他立刻回来,可是使者每次所带回的只有大量的礼物和全军狩猎上一年也无法尽屠的野兽群。至于回复,每次都是同样的一个回答:术赤病了,无法启程。
"托词!"
成吉思汗终于愤怒了。从来没有哪个蒙古人敢于抗命,更不必说是接二连三的抗命。这是危险的征兆,是狼群分裂的信号。
"告诉术赤,就是爬,也要给我爬回来!"
这道最后的通谍被耶律楚材劝阻了下来。他说:
"如果大殿下真的生病了,长途旅行确实对他不利。如果是谎言,那么大汗无异于催促他早日挑起叛旗。不如派出心腹暗中前去探察,以知究竟。届时也可根据其行止而掌握主动权。"
成吉思汗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阿巴该带领几名最忠诚的怯薛歹去完成这个任务。然后,他就命令部下在周围的土地上散布开来,修养射猎,静待回音。这一等就是一年。
这一年之中,成吉思汗严令士兵们无事不得进入撒麻儿罕城,也不得随意骚扰郊区百姓的生活。这期间,成吉思汗除了偶尔射猎,就是大摆宴席,邀请所有随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老战士们赴宴。木华黎与者勒篾之死使他感到,再不多与这些人聚会,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酒宴上,他看到这些与自己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还是保有着年轻人的豪气,连连痛饮,场场大醉,就用平和的语气劝说道:
"在我看来,合乎礼仪的饮酒应该是每月只醉三次。如果是两次或者一次就更好了。当然,最好是一次也不醉。可是天下哪有自我克制到这种程度的人呢?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老人,不该学年轻人那样去狂饮了。"
对于这篇劝说词,长春真人和耶律楚材都表现出赞许的意思。面对这种赞许,成吉思汗居然流露出一种少年人的腼腆之色。在这一段时间内,真人与楚材之间的关系愈发融洽起来,他们彼此唱和,写出了许多文采斐然,清新脱俗的名句。楚材那著名的《河中十咏》和真人后来收入《西游记》中的一些名作都是诞生于这个时期内。
除了每日与楚材交往之外,真人更多的时间是遍游撒麻儿罕城内城外,用自己的高明医术拯救了许多病人,遇到穷困就拿出成吉思汗所赐的财宝送给他们,充分体现了一位人道主义者的情怀。与此同时,他也不断地与当地伊斯兰教人物交往,抛开信仰的歧义,彼此探讨哲学问题,并不时对当地人演说道家思想。这是中土传统宗教首次在异域之地进行的传教活动。当然,真人从不依仗自己与成吉思汗的特殊关系而强迫别人遵从自己的主张,更因其乐善好施,情操高尚,学识渊博,态度和蔼而深受当地各个阶层人士的欢迎与尊重。
与真人相反,成吉思汗本人却因某种戒惧之心而绝少进入撒麻儿罕城内,可是少数的几次却又一次令他的心中大为震撼。
那一天,他带领侍卫穿行于撒麻儿罕的闹市之中,突然发现了一名自己所熟识的将领正混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观看天竺人的表演。那个肤色黧黑的天竺人盘坐在人圈中央,用一根笛子吹奏起怪异的曲调,引诱着面前探子里的几条蛇上下窜动,婆娑起舞。他的精彩表演引得观众不时发出惊叹的呼声。成吉思汗正是在这呼声之中认出了自己的部下。于是,他们命令侍卫把他叫到自己的面前。
天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他将自己打扮得象一个当地的富豪,如果不是熟人,根本就难以相信他居然是一个蒙古人。这位将军正高兴着,看到自己的主君后也一时没能收起那份兴致,反而笑嘻嘻地推荐着当地的服饰柔然温暖,远胜蒙古的裘衣毡服。最后,他又翘起自己的脚,露出穿着的漂亮靴子。
"大汗,这是撒麻儿罕人做的。您看,多么精巧啊,还特别结实。穿着它,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被马镫磨坏。"
成吉思汗沉静地听着那个人的夸夸其谈,除了频频颔首之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心中却有着另外一种想法:穿成这样,还是蒙古人吗?苍狼的利爪被这种东西所束缚后,还能再跨过雪山颠峰,飞跃深谷峭壁吗?那种情景几乎不能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