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风沙扑面的时候,也无法压制他们的好奇之心。
诚然,这种迥异于风和日丽的华北平原的景象确实足以点燃人心之中的好奇之火,并继续以变幻莫测的地貌风物为柴薪,使之烈烈飞焰,升腾高涨。
这些声音引领着成吉思汗的目光,使之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部队,一种新奇感亦随之油然而生:蒙古军中混杂着诸多肤色、语言、表情截然不同的士兵和将领,还有数倍于军队的工匠、民伕、妇孺。他们有些是自愿,更多的则是迫于强力,这才背井离乡,千里辗转随军而行。这些人的心情显然不如士兵们悠闲,许多人一步一回头,哀戚地遥望愈来愈远的家乡。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今生都没有重返的可能时,泪水就会止不住地簌簌而落,滴在烈日下的沙石中,瞬间就蒸发地无影无踪。
最初,这种情绪一旦被负责解送的蒙古军发现,会立刻遭到无情的殴打。这个情况很快被耶律楚材发现了,立刻向成吉思汗进言,要求中止这种违背人道主义精神的暴行。
"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吉思汗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万能的长生天是仁慈的,保护一切的生灵。你说的有道理,很像我们的珊蛮啊。"
虽然对于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楚材也就相当欣慰了。他知道,这位大汗会将任何事情都归结于那个名叫长生天的神祗,无论善恶。他轻轻微笑着,向大汗道谢,然后就立刻赶到俘虏队中,去检查他们的身体状况,发现很多人都因为过度劳碌、水土不服以及营养不良而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尤其是妇孺们,情况更加严重。他立刻命令自己的契丹裔仆从取来从城邑废墟之中辛苦收集起来的药物,对症下药,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看着获救者眼中向自己露出的感激的眼神,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因为他的头脑之中又浮现出了那些废墟之中的死状恐怖的尸体和盘踞其上,大开丧宴的野狗豺狼。那些锋利的牙齿与白骨相摩擦所发出了令人齿酸的声音,是一个笃信佛教的信徒所无法漠视的。
楚材郁闷的心情直到穿越戈壁之后,才逐渐开朗起来。眼前清新如洗,一望无际的草原使得他有一种从地狱一步跨入天堂的喜出望外。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经过精心整备,宽阔平坦的驿道时,忍不住大声称赞起来。
"呵呵,楚材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的行为表示赞同呢。"
成吉思汗的话音伴随着笑声从背后传来,楚材连忙掉转马头,脸上露出一丝腼腆之色。
"啊,是这样吗?那真是不好意思啦。也许是我的眼光过于苛刻了吧?"
"苛刻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这种苛刻能够帮助我找到治国策略上的不足,那么我欢迎你继续保持下去。"
"多谢大汗的宽宏。"楚材逊谢道。
"其实,象你一样苛刻的在我身边还大有人在,只是你的胆子最大而已。"成吉思汗微笑道,"等回到蒙古,我会逐一介绍给你认识。"
"臣下期盼着这一天。"
楚材口中应答着,却在心中暗自纳罕: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1)都堂:宋代所置。按《太平广记》载,"宰相判四方之事有都堂"。
(2)待漏院:唐宪宗元和初年置,供宰相休息之用,参阅《国史补》。
(3)按《金史.食货志》,"与敌国互市之所也"。
(4)《元史》原文为:太行以北,朕自经略。太行之南,卿其勉之。此事当发生于纪元1218年9月。本书略加更动,特此说明。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六章西征战鼓
凯旋归乡的军队,沿途受到了规模空前的欢迎。每路过一个营地,就会引发近乎狂欢的情景。欢迎的百姓如果在队伍中发现自己的亲人或熟识的朋友,那么这种狂欢之中又会添加进许多热泪与倾诉。是啊,又是一个三年——将军百战死,壮士三载归。
置身于这种热烈氛围之中的成吉思汗却从中发现了另外一个新现象:草原变样了。第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部落数量的大幅度增加。几年前,往往要走上数日才会看到零星散布的小小营地,帐幕破旧,羊群稀疏,民众面有菜色,衣衫破旧,与今日相比,实有天渊之别。那些笑容以波澜起伏的簇新帐幕为背景,是如此动人,如此靓丽。
"汗兄,你快看那边啊!我们的理想实现啦!"
别勒古台兴冲冲地拍马追上成吉思汗,手指远方兴奋地大叫道。成吉思汗循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远处起伏平缓的小丘上,雪白的绵羊如云群行,一片又一片,从这个山丘漫上另一个山丘,悠然自得地随意游走着。在从山丘之间,隐隐显露出众多白色的毡帐,比面前的营地更为壮观美丽。
这,正是当年前往翁吉剌部完婚的途中,两兄弟共同描绘的蒙古的未来。时隔三十余载,当他们都已逼进老境的时候,梦想终于化为了现实。望着激动万分的别勒古台,成吉思汗自己也受到了感染,脸上泛起了烁烁红光。
部队每天都穿行在欢乐的海洋之中,仿佛整个草原都在为他们喝彩,驿道则化作了奔流的大河。他们没有走返回不儿罕山的旧路,而是在接近克鲁涟流域之前转而西行,向杭爱山与薛灵格河流域进发。
"我的大胡子朋友,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成吉思汗向耶律楚材笑道,"我们这次不回不儿罕山啦,我们要去哈剌和林。"
"哈剌和林?那是什么地方?"楚材问道。
"那里是蒙古的中心!我们蒙古人的第一座城市将出现在那里!(1)"
"城市?什么样的城市?"
楚材大为好奇。在他想来,能使蒙古人不破坏城市已是一个相当的进步了,还能指望他们去建立城市吗?这个疑问在不久后就从眼前的情景之中得到了解答。
那真的是一座城市!即使它尚未完全落成,然而无论是外围土木结构的城墙,还是其中木石结构的房屋,以及纵横交错的街道,都足以证明它完全具备了一座城市的全部特征。
此后数日,楚材独自在城市内外进行了细致的勘查。就其整体规模而言,完全无法与中都、开封、大定和大同这样的都会相媲美,然而依旧不减其背后所蕴藏的重大意义。
哈剌和林的城壁为黏土沙石结构的长方形,南北二公里,东西一公里,周长七公里多。有东西南北四门,西北有高台,地基为六十四根石柱,上面是大汗所居的殿堂,已经完工。远在城外就可以看到用红绿两色彩釉瓦铺就的,有着华丽飞檐的殿顶,殿堂的地面上铺着碧绿色釉砖,使人于不经意间发生错觉,仿佛自己仍旧行走于草原之中(2)。这宫殿目前还未竣工,据说还邀请了来自极西之地的画师于壁上作画,而做为未来主人的成吉思汗目前仍旧居于城外的大宫帐中。
楚材正自陶醉在这座集中原与异域风格为一体,寓新颖于精致之内,融恢宏于简约之中的建筑物中之时,忽听背后有人在呼唤他:
"乌图合撒儿大人。"
回头看时,见是一名大汗身边的怯薛歹。那人行至近前,又道:
"大汗召开紧急军议,请你速去。"
楚材心中一动,暗想:要对古出鲁克用兵了吗?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就在他探访新城的时候,高昌畏兀儿的亦都护巴而术所派出的第二位告急使者则在向成吉思汗控诉着那位那位窃居哈剌契丹王位的前乃蛮王子的诸般暴行。从他那充满悲愤的陈述中,可以感到西北方向正在经历着毁灭性的动荡与不安。古出鲁克正在纠集起所有仇视成吉思汗的旧残余势力,并结联花拉子模算端国,磨刀霍霍、蠢蠢欲动。同时,他还肆意践踏当地的所有故有风俗与宗教习惯,带领骑兵践踏农田,破坏灌溉,强迫那些土著们抛弃信奉了几百年的伊斯兰教义,改宗他所信奉的景教,甚至于将虔诚的老教长活活钉死在国都八剌撒浑(3)的城门之上。在将国内搞得一团糟的同时,古出鲁克还继续向成吉思汗的帝国发起了挑衅,以突袭的手段杀害了从属于蒙古的阿力麻里王布札儿并围攻其国都,还不断派出军队骚扰高昌国的边境,进行掠夺与屠杀。凡此种种暴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以至于回鹘使者在陈述时往往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使听闻此事的众将群情激愤,纷纷向成吉思汗请战。
对此,成吉思汗却并未迅速做出任何答复,更未发布备战号令,只是通过塔塔统阿温的翻译,以温言安抚使者。如此暖昧不明的行动不免令众将深感愕然,却没有人敢于当面向大汗提出置疑。楚材正是在此时悄然进入宫帐,隐身于角落之中一言不发。
成吉思汗本人似乎也无意向任何人提出咨询,这一场所谓的紧急军议在不久后,便函随着畏兀儿使者的退场而不了了之。楚材随着迷惑的人群不声不响地向前走,没行出数步,便被从背后赶上来的郭宝玉追上了。他也没说别的,只是邀请楚材前往自己的帐幕之中饮酒。楚材欣然应邀,与之对坐饮酒,谈论的话题也就不由自主得转向成吉思汗对西方的态度之上。
郭宝玉感慨道:"晋卿兄,大汗这次伐金归来,莫非累了不成?"
楚材微微一笑,反问道:"郭兄这话是从何说起?"
"若非如此,因何对古出鲁克的种种公然敌对行径不闻不问呢?"
"郭兄是聪明人,却也不能看透大汗的心思啊。"
"晋卿兄请赐教。"
"大汗一代雄主,志在四海,征服一个小小的金国是不能满足他的。大汗此时所采取的正是以静制动的手段,大是高明啊。"
"晋卿兄,你的意思是……"
"是的,大汗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