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被称为黄泛区的湖沼地带,成吉思汗再度看到了那条曾经在西夏境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河。
他觉得,这条河有着不可捉摸的神奇魔力。从西夏的国土之中奔流而出的河水仿佛吞吃了大地的能量,躯体骤然膨胀起来,鼓荡着无穷的气势,掀动着天地间最为壮观的波澜,冲向大海的怀抱。
看着它,成吉思汗始终在心中想:即使将家乡的三条河流——克鲁涟河、斡难河与土兀剌河首尾相接或平行平列起来,也不会比黄河更漫长、更宽阔。看过大河,他继续向东,去欣赏那传说之中的大海。对于那片浩荡无边的水域,他却没有过多的感想,虽然那种惊涛拍岸,雪浪千堆的景象也有着雄浑跌宕的气魄,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海过于宽阔,却有着千篇一律的单调和不可逾越的神秘。因此,他没有在海边多做停留,就回师内地,在徐州附近与木华黎军汇合。
此后,蒙古军转向西北而行,泰山的轮廓逐渐占据了眼底。中原的山脉一向令成吉思汗心声警惕,因此他没有继续深入,就带着沿途掠获的巨额财富和众多俘虏旋师北还,于当年初春时节回到了长城脚下的草原地带。直到这里,他和部下们才有了一种回家般的舒适和惬意——
(1)见《金史.河渠志》:明昌五年八月,以河决阳武故堤,灌封丘而东。
(2)见《金史.地理志》:户三十万八千四百六十九。
(3)今山东益都、淄博。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六十二章进退之间
“金国内乱了!金国内乱了!”
一骑飞驰如电,迎着夏日炽烈的阳光,扬起荡荡黄尘,直入中都郊外的蒙古军大营。马上的传令兵在大宫帐前甩镫离鞍,跳下马来,疾步奔入。
——野狐岭战后翌年,即纪元1213年夏八月二十五日,金将胡沙虎(1)自大同败退后恐遭严惩,遂铤而走险,发兵奇袭中都,废黜并杀死卫绍王允济,立宗室丰王完颜珣为帝,自封太师兼都元帅,独揽朝中军政大权。
成吉思汗侧耳聆听着传令兵的口述,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了然此番南下之时,金国所表现出来的无序与荒乱的缘由之所在。及至汇报结束,他扫视着面前的众将,静候他们的提议。
术赤率先起身发言。
他是昨日刚刚回到大营的。他与察合台、窝阔台两兄弟率领的右路军从北向南蹂躏了整个河北大平原,兵锋直达黄河北岸的怀庆府。在那里,他们的进攻步伐为滔滔黄河所阻,于是转而西进,在袭取了太行山的南端隘口后,一举突入当时被称为河东的山西省南部,他们沿着黄河最大的一条支流汾水的河谷北上,径直闯入晋南谷地。这恰恰切入了金国的防御软肋。当地的守军几乎全部北调至大同、宣德一线抵挡蒙古的进攻,却不料南线倏然告急,使之全然措手不及,惊惶之下连失重地,其中甚至包括河东北路的首府太原。
根据志史记载,当时的太原已经是中国北方的名城,户口多达十六万以上,照此估算,保有六十万以上的居民,是绝不夸张的数字。这是一座工业相当发达的城市,有造墨场、炼银洞和制药场,还盛产贵重的玛瑙石。(2)而在十三世纪的西方游记中,尤其是马可.波罗的东方记行中,这里的冶金业和种植业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当蒙古军突然出现在城南的时候,守军们几乎未组织起任何象样的抵抗便丢失了城市。右路军入城后拆毁城墙,大肆洗劫,将全城的工农业破坏殆尽。他们在此并未多留,在获取了大量战利品之后迅速抛弃了这座不幸的城市,继续北进,再度攻陷西京大同府后,返回中都城郊(3)。
这位劫掠了大量的财宝、斩杀了无数的敌军、掳取了成千上万平民、毁坏了难以计数的城市、完成了不可思议的任务、立下了赫赫无双的战功的青年勇将较之一年前出发的时候,神情愈发严峻,气质也更加剽悍,眼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全然是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苍狼。只听他以坚定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父汗,我们应该乘此时机,一举攻陷中都,活捉阿勒坛汗,儿臣愿为前部,获得第一个杀入中都的光荣功勋!”
术赤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多武将的响应,“进攻吧!”“打吧!”这些充满激情的请战一时间在整个宫帐之中响成了一片。无数道热切的目光都盯在了成吉思汗的脸上,期待着大汗亲口下达召命。
成吉思汗却并不急于表态,目光扫向了另一边还没有说话的几个人。他的第一眼落到了大弟合撒儿的脸上。他仅仅比术赤早回来两天。他率领的左路军沿着东方的海岸线,过平州、涿鹿,向东北方向进攻,从背后攻陷了长城上重要的隘口——山海关。接着又去征服女真人的家乡——上都会宁,并横扫满洲地区的挑儿河、纳水(即嫩江)、宋瓦江(即松花江),直至阿穆尔河(即黑龙江)等河流域方才溯大兴安岭折回(4)。
自从淡出成吉思汗的幕僚核心后,他在每次会议上都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只要成吉思汗不主动向他提出询问,他便不会开口,而即使开口也不说太多的话,与意气风发的术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于以上原因,成吉思汗不准备听取他的意见,目光只是稍一停留便转到了别人的身上。所谓的别人即木华黎、哲别、速不台、忽必来等人,还有一个新出现在这宫帐之中的人物。
此人坐在月忽难的下首,他那一身汉人的长袍大袖置身于清一色的草原民族人物之中,显得颇为乍眼。此人名叫郭宝玉,是明安推荐的人物。他世居山西汾阳,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他继承了祖先的兵法与武艺,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才智之士。对于这位新来不久的部下,成吉思汗打算听听他的意见。因此,他的目光不但越过了大弟合撒儿,更越过了四杰与四狗,直接驻留在郭宝玉的脸上。
感受到大汗目光之中的咨询之意,郭宝玉缓缓得站起身来,向前踏上一步,对大汗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启禀大汗,臣下有话要讲。”
成吉思汗一摆手,制止了宫帐内的喧哗,然后向郭宝玉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郭宝玉清清了嗓子,振气吐声,开始了他做为参谋的第一次正式进言:
“大汗、诸位将军,现金国内乱,这从表面上面故然是一可乘之机,然则细想起来,却也有诸多疑难之处,请容下官在此试做一析。”
“嗯,你尽管说,在我的宫帐之中,说出心中真实想法的人是无罪的。”
成吉思汗进一步打消他的故虑。从明安那里,他已经对中原文人的性情习惯有了一个大至的了解。知道他们往往很注重自我价值,行事谨慎且自尊心极强,强到近乎偏执的程度。一但感觉受到了挫折与污辱,他们甚至会以生命来维护自己的尊严,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叫“士可杀而不可辱”;同时,他们也非常固执,对于自己所认定目标和观点会不顾一切的去维护并实践,这种思想叫做道义——“道之所存,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对于这两类性格,成吉思汗并不认同,他虽然不会用“愚腐”这个词来概括,但是他觉得这些人的处事观点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缺陷,以至于他曾经不打算接纳这种人,但是,明安说到的第三条却打动了他,那就是这此读书人很重视“气节”与“忠义”,如果你尊重他们的人格,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死心踏地得跟从你、追随你,甘愿为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被称为“士为知已者死”。当成吉思汗了解到这种性情是与自己一向注重的忠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时候,立刻表示出极大的欢迎态度。他一向认为,忠诚与正直的人永远不必嫌多,应该多多益善。
得到大汗的鼓励后,郭宝玉陈词的态度愈发从容起来:
“金国自野狐岭之败后,确实已元气大伤,但它毕竟还是一个大国,有着不可忽视的战争潜力。而做为其首都的中都是全国第一大城市,也是防御力最高的城市。相对于这样的城市来说,我蒙古大军的攻坚能力就显得甚为不足了。”
“可是我们也同样攻下了许多城市,上都会宁、太原、济南。这些也都是大城,不还是落入我们的手中了吗?”成吉思汗发问道。
郭宝玉不慌不忙得回答道:“不错,这些城市也很大,同样也很坚固,但是请问大汗,我们是怎样攻取这些城市的呢?”
“奇袭、内应、诈败诱敌。”成吉思汗答道。
“是啊,采取的都是计策,乘敌无备、出其不意得夺取了城市,但没有哪一次是用正面攻击或长期围困拿下的。因何如此呢?”郭宝玉不待成吉思汗说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因为,若以正攻取城,我军缺乏相应的攻城器械,比如冲车、楼车、云梯、投石机以及火炮,更没有足够的步兵;若做长期围困,我军又兵力不足,且身处敌地,粮草补给困难。兵法上说,屯兵于坚城之下而久攻不克乃是大忌。我军是客,金国为主,以客犯主,利在速战速决。况我军多为骑兵,不擅步战,如果舍弃灵活机动的优势而转入旷日持久的围攻战,则等于是以自己的短处去对付敌人的长处,为了中都这一城而牵制了全军。一旦耗费了大量的时日却又攻坚不下,给予金国以喘息之机,使得他们的动员起战争潜力,反而会使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境甚至有被反包围的危险。到那时,粮草不济,士气低糜,处境危矣,虽孙吴子再世亦难保全了。”
话说到这里,许多武将的头脑也渐渐冷却了下来。速不台第一个表示支持,他说道:
“是啊,中都此时既然有变,防备必然更为严密,再用奇袭恐怕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