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是大明朝做了几十年的噩梦,石州三万多百姓,又让大家重温了旧梦。
隆庆少有上了早朝,还记得第一次上早朝的时候,满心激动,头一宿连觉都舍不得睡,熬了一对兔子眼。
当听到百官山呼万岁的那一刻,隆庆幸福得快要昏倒,他曾经发誓,要向师傅们教导的那样,做一个明君,流芳万古,被人们歌颂。
不过很快隆庆就清醒了,就像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只存在童话里,君臣相得,和衷共济,更是只存在神话里!
从上朝的第一天,以高拱为代表的革新派,还以徐阶代表的保守派,就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斗争,围绕着财政支出,起复大臣,军事改革,清查田亩等等问题,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隆庆觉得高师傅说的都对,他很想帮忙,可是一直到他还没想出办法,高拱就被赶出了朝廷,回家种地了。
“高师傅,朕对不起你,今天就让朕替你出一口气!”
隆庆暗暗攥紧了拳头,等到百官都起来之后,突然,隆庆以手掩面,失声痛哭。吓得大臣们都脸色狂变,不知所措。
就听隆庆断断续续说道:“朕登基大半年,祸事连连,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朕却束手无策,愧对祖宗,愧对苍天啊!”
这是罪己啊!
徐阶的脸色很不好看,隆庆的作为的确离着明君很远,可是他也不同于嘉靖和正德那样胡作非为,隆庆很敢授权,对内阁极为尊重,大事小情,都顺从内阁的意思,就连去潜邸看看啊,买点首饰啊,选秀女啊,这些都询问内阁意思。
说句不客气的,隆庆就是个牌位,真正给大明当家的是首辅徐阶。
皇帝如此责怪自己,徐阶哪能不说话。
他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陛下,国事如麻,皆是臣等无能,老臣一定勉力而为,赈济灾民,刑部尚书朱衡精通水利,老臣提议让他转任工部尚书,并且亲自前往河南,督修河工。”
朱衡微微迟疑,还是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愿意前往!”
隆庆沾了沾眼泪,点头道:“徐阁老举荐贤才,朕自然是信得过,可是河工有人修,石州的百姓谁能替朕夺回来啊!那都是朕的子民,身为君父,不能保卫黎民苍生,朕还有脸坐在龙椅之上吗?朕,朕真想逊位,以谢天下啊!”
啊!
在场的群臣眼珠子掉了一地,刚刚三十出头,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就要逊位,这不是扯淡吗?
皇帝也太不着调了!
众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而站在徐阶对面的杨博,差一点笑出来。
谁还敢说隆庆无能,老实人坏起来,也够可怕的。精明了一辈子的徐阁老,竟然掉到了隆庆的小套路之中,他先是拿河工说事,逼着老徐出大招,接着再抛出石州的事情,徐阶不好好应付,怕是过不了关了。
果然老徐的抬头纹都深了三分,眉头紧蹙,他一直也不精通军务,当年对付俺答,来了一招天外飞仙,赢来了嘉靖的赏识,还多亏了唐毅提点,此时逼着他拿出办法,还真有些强人所难。
徐阶沉吟一下,“启奏陛下,老臣以为石州之败,数万百姓之失,应当彻查,倘若有人怠忽职守,应当严惩不贷!”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今天负责当值的给事中正是辛自修,这位在倒拱的风潮之中,立功极大,名震朝廷。
越发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听到徐阶要严查,他就误会了,还以为阁老发号施令,让他们咬人呢!
辛自修立刻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启奏陛下,九边之失,兵部难辞其咎,用人不当,运筹失策,臣以为兵部尚书郭乾,三边总督王之诰当为石州之失负责。”
他这一开口,不少人就跟着附议,把罪责都推给了兵部,郭乾就站在班部之中,老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打了败仗固然兵部有责任,可是把什么都推给他,也未免太草率了吧。
“启奏陛下。”郭乾粗脖子红脸,站了出来,“历年以来,九边多有败绩,战死文武,不计其数,臣无意推卸罪责,只是以为当严查清楚,或有所疏失,亦或俺答狡诈,兵力强大,不可一概而论。”
他明显要替自己洗刷,可是战败就是战败了,理不直气不壮,辛自修和几个当值给事中,御史,纷纷大声指责,一点不留情面。
很快皇极殿就成了狗市,吵得别提多热闹了。
往日隆庆最讨厌这种情况,今天他却是满心欢喜,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要手舞足蹈了,这帮人总算窝里斗了,真是报应啊!
杨博没有隆庆这么浅薄,他看得更深远。
徐阶一路走来,尤其是能在严嵩的凶威之下,安然无恙,和言官的鼎力相助,有着绝对的关系。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一波一波的言官,用一腔热血,同严党殊死搏杀,最终才获得残胜。
人越是年纪大,就越是容易沉浸在曾经的辉煌里,徐阶靠着言官斗倒了严嵩,刚刚又解决了高拱和郭朴,他对言官的喜爱,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同样的,言官们也学会投其所好,利用徐阶的权威,去铲除异己,为了他们升迁打通光明之路。
扳倒了高拱和郭朴,顺带着他们的门生故吏就靠边站了,空出了一大堆的肥差,科道的言官就可以一步登天。
他们尝到了甜头,这不,又想故技重施,把郭乾扳倒,兵部每年几百万两的支出,那可是十足的肥肉,谁不想咬一口!
徐阶并不喜欢看到自己人内讧,可是隆庆哭哭啼啼,总要给个交代,偏偏他又舍不得责骂言官,只能沉默以对。
任由风刀霜剑,刺向了郭乾,弄得他脸面丢尽,浑身战栗,颤颤哆嗦,自己摘下了乌纱帽。
“陛下,臣无能,恳请陛下降罪!”
真的要处罚一个兵部尚书啊,隆庆还没想好怎么办,一下子沉默了。
杨博总算是等到了机会,他急忙跨出一步。
“启奏陛下,老臣有话说。”
一见是杨博,隆庆高兴了,“杨卿久在边镇,论起军务,满朝之中,无人能比得起杨卿,快替朕拿个主意吧。”
“是!”杨博声音洪亮道:“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是追究罪责,而是要弄清楚,俺答为什么要抢掠石州百姓。据老臣所知,俺答广修板升——也就是大明所说的村落集镇,招募逃亡汉民,抢掠奴隶,前去屯垦耕种,说来惭愧,俺答的田租居然比大明的地主还要优惠,故此常有奸民逃到草原之上,甘为爪牙。”
说到这里,杨博扫了一眼徐阶,过高的田租,不止在南方会有问题,到了北方,也是一样,前日子被骂得太狠了,杨博不得不找个机会反击。
徐阶面无表情,仿佛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倒是隆庆,心有所感,“人心逐利,如水之就下,我大明多有弊政,不改不成啊!”
“圣上英明。”杨博送了一顶高帽,继续道:“背弃祖宗,甘为鹰犬之徒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汉民都是被掳去的奴隶,他们苦不堪言。就以石州的三万百姓来说,如果俺答把他们全都驯服,为其种田牧马,打造兵器,烧制陶瓷,俺答至少可以多抽出五千骑兵,九边各镇当中,除了马芳、杨安、戚继光等部,均不是对手。”
隆庆一听,格外震惊,忍不住站了起来。
“杨卿,真的如此严重?”
“还不止这些。”杨博哀叹道:“汉民之中,虽然多是好的,可也难免无耻之徒,加上白莲教蛊惑人心,这些汉民被掳去,几年之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俺答的内应,替俺答刺探情报,充当攻击大明的先锋。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杨博念完了四句诗,眼中含泪,“老臣在九边之时,最怕的就是百姓脱逃,哪怕只有几十人,也要尽力阻止,城池堡垒,更是严防死守,不敢懈怠,一次被掳去三万人,自从庚戌之后,更是闻所未闻,假若不采取断然措施,这些百姓成为俺答的帮凶,到时候悔之晚矣。”
不只是隆庆,包括所有参加早朝的大臣都忧心忡忡,一个个面带悲戚。
左都御史赵贞吉就站了出来,“杨大人,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办法应付?”
杨博苦笑了一声,“赵总宪,这种事情不能凭空想象,必须亲身探查,了解情况,才能拿出办法,老夫旧疾深重,不堪风霜之苦,有心替陛下效力,也是无能为力。”
“杨卿,那你可有合适人选?”隆庆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道。
杨博拱了拱手,“启奏陛下,论起对付俺答,首先是荆川公,奈何斯人已逝,痛失栋梁。”
众人都是一阵翻白眼,人都死了,你还提他作甚!
只见杨博又说道:“除了唐荆川之外,眼下东南经略唐毅,深得荆川公真传,万全右卫一战,击毙俘虏俺答部下近五万人,为历年少有之大捷。唐经略无论是统兵,还是运筹帷幄,都是上上之选,更兼年轻有为,智计百出,老臣斗胆建议,调任唐经略督师九边,定能战胜俺答,挽回石州之失。”
隆庆喜不自禁,赞道:“唐师傅自然是最好人选。”他满怀希望,看着徐阶,“阁老,您的意思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