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在琉璃苑,众目睽睽之下,把事情抛出来,是唐毅思考很久的结果,其实他可以把徐小姐直接送到徐家。
可是那样一来,没准徐阶就会对外宣称是孙女深明大义,主动寻死。然后上演一出列女传,再赔上几滴眼泪。非但没有伤到徐阶,还会给徐家添一点光彩。
别怪唐毅心不干净,实在是把丧事当喜事办,吃人血馒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徐阁老也肯定熟悉此道。
选在了琉璃苑,请徐蟠过来,唐毅本想着借着凤仪亭的戏码,父女相认,借着徐小姐的口,把徐阁老的底儿掀出来一些,然后他在暗中宣扬,一点点摧毁徐阶的形象。
唐毅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徐蟠的反应太过激烈,根本不关心女儿,还骂她是贱婢。他这么一说,罪名是坐实了,可是效果太好了,好得唐毅都有点承受不了。
万一徐阶真的发飙了,盯着自己死磕,那可就麻烦了。
原本唐毅是想煽风点火,现在却变成灭火的消防队员,他要拼命为徐阁老说好话,至少表面上不给徐阁老发飙的借口。
什么时候都有坑爹的儿子,徐阁老聪明一世,貌似几个儿子都不咋地。东南的两个贪得无厌,巧取豪夺惹出了不少的人命官司。
跟着身边的,又是这么蠢笨,一点危机处理的本事都没有,看起来徐阶是把几辈子的聪明都集于一身了。你要是分散一点多好,也省得小爷这么费心!
唐毅胡思乱想,马车到了徐家的门前。
他定了定神,调整好状态,和徐阶对手戏,比起对付嘉靖还要小心一万倍。唐毅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让门子通报。
唐毅垂手侍立,徐府里面却闹翻了天。
徐阁老难得休沐在家,他也六十出头,虽然身子骨健郎,可是繁重的政务,加上新旧交替,也让徐阶倍感压力。
好在大局逐渐落到了手中,一切都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徐阶总体上还是满意的。
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官僚,徐阶跟着严嵩,学了十年,捂了十年。已经总结出一套操控朝局的独门绝技,关键就是两个字:人事!
严嵩喜欢用同乡,用干儿子,用奴才,而徐阶喜欢用学生,用人才。而且从表面上看去,徐阶用人更加公平,也更加大度。
就拿眼下的六部来说,吏部尚书是郭朴,此老虽然是靠着青词起家,但是素有清名,为官正直不阿,不结党,不营私,坐镇吏部,无人不服。最妙的是他没有党羽,真正的人事大权还操控在徐阶手里。
继续看下去,户部尚书高耀,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雷礼,这三位都是徐阶的铁杆,忠心耿耿,能力不俗。
至于礼部,眼下尚书严讷和左侍郎李春芳都是入阁的热门人选,徐阶琢磨着把这两个人运作入阁,然后尚书交给高拱。
无论如何,高拱都是裕王的师傅,他上位是谁也当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先卖个好。而且提携高拱,又能压制不听话的唐毅,一举两得。
都察院的掌院张永明和唐顺之的私交不错,可是此人也是直臣一枚,不用担心。
算来算去,就剩下兵部是个麻烦。
胡宗宪虽然毁誉参半,可是抗倭大功是实打实的,加上嘉靖喜欢,一时间也拿不下来。兵部没有戏,就从内阁下手。
扩充阁员,是徐阶一直极力主张的事情。
从严嵩倒了,他就大力推动,增补阁员。徐阶看得明白,内阁碾压六部,总揽大权,人数越多,势头越好,对首辅就越有利。
徐阶比起严嵩,最厉害的是就是能驾驭复杂的人事。
毫不夸张地说,他做官这么多年,两京一十三省,从上到下,他都研究了一个透。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和每个学生聊天,当吏部侍郎的时候,和每一个觐见述职的官员聊天。长年累月的观察积累,使得徐阶的名册当中,有着无穷的积累。
大权在握,从囊袋之中,一个个翻出来,把持合适的位置,把六部九卿,上上下下,整合到一起,成就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
唯有他能够轻松驾驭,哪怕是嘉靖都要自叹弗如。
说徐阶是大明的贤相,唐毅并不承认,但是要说徐阶是大明两百年官僚体系的精华,唐毅绝对挑大拇指赞同。
面对着徐阶。老师唐顺之倍感无力,就连晋党的领袖杨博也只能被压在九边吃沙子。
偏偏唐毅却要挑战徐阶的权威,真是丧心病狂,胆大包天。唐毅也是满腹委屈,哪怕徐阶对自己有张居正的一半,他都绝对不会以卵击石。
提到张居正,唐毅的上辈子印象里,此人是著名的改革家,很受吹捧。可是结合这一辈子的经验,唐毅却越发对张居正不以为然。大明走到了今天,臣权觉醒,君臣对立,已经到了必须大刀阔斧,决出胜负的时候,张居正的作为不过是裱糊匠而已。
不但没有作用,还会错失唯一拯救大明的机会。
任由徐党独大,张居正成为徐阶的继承人,一切就不可逆转。
唉,为了子孙后代不用留猪尾巴,拼了!
坐在马车里面的唐毅,一肚子想法,出了马车之后,他把所有想法都深埋在心里,老老实实,等着徐阶的召见。
迟迟不见动静,唐毅心说不会徐阁老也出混招,不愿意见自己吧!
要真是如此,你徐阶可就要倒霉了。
正在唐毅思索的时候,突然徐府大门开放,徐阁老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看到了唐毅,急忙伸手拉住他。
“行之,兰儿在哪啊?”
徐小姐的小名叫兰儿,徐阶叫的亲切,仿佛真的多关心自己的骨肉一般。唐毅差点吐了,心说要论起无耻,自己比徐阶真是天差地远啊!
恍惚了一下,唐毅慌忙说道:“师相,弟子鲁莽,特来请罪。”
唐毅躬身施礼,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荼毒,他真恨不得宰了眼前的小兔崽子,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徐阶焦急万分,道:“行之,你有什么罪?老夫就是想见兰儿,她现在如何了?”
“回师相,一切都好。”唐毅老老实实说道。
徐阶仿佛放下了心头的石头,急忙拉着唐毅,走近府邸,嘴里说着,“行之,老夫这些天都在内阁忙活,刚刚回来,想要见见兰儿,就听那个畜生说了些混账话,老夫真想打死他算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到了客厅门口,见徐蟠正跪在里面,腮帮子上面还有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挂着血迹,显然刚刚挨揍,还打得不清。
唐毅心中冷笑,看起来徐阶是把罪过都推给了儿子,让徐蟠给他当替罪羊,可是身为一家之主,没有徐阶的准许,徐蟠怎么敢动手。
更何况虎毒不食子,徐蟠混了点,笨了点,可是不至于如此灭绝人性。
摊上这么一个爹,也是你倒霉啊!
唐毅对徐蟠还有一点同情,可是徐蟠看到唐毅,却只有愤怒,滔天的怒火,刺激着他,简直想撕碎了唐毅,生吞活剥,才能解气!
见儿子眼神不善,徐阶一瞪双睛,怒道:“徐蟠,逆子,你还不说个明白,为何兰儿会自杀,是不是你逼得?”
“爹!”
徐蟠急忙说道:“那是孩儿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舍得!”
“那是怎么回事,为何兰儿要寻死?”
徐蟠毫不犹豫,忙道:“孩儿以为她应该是不齿严家的作为,以身为严家的媳妇为耻,故此不远忍辱偷生,才投井寻死的。”
“原来如此,那也是你这个当爹的看管照顾不利,女儿有什么心思,你都看不出来,真是枉为人父!该罚,该重罚!”
这对父子一唱一和,就把天大的干系都推了出去,只是看管不利而已。
唐毅也不得不惊叹人家的应变能力,徐阁老还真是个危机公关的高手,比起草包的儿子,厉害了万倍。
唐毅一脸的羞愧,抱拳道:“师相,弟子总算是听明白了,徐小姐是节烈女子,让人钦佩,师相的家教真是让人叹服。”
也不知道是夸,还是损,徐阶的老脸都发红。
他是恨透了唐毅,徐阶成为首辅之后,最怕的就是人家把昔日的丑事掀出来,他拼命切割,见到孙女回来,徐阶立刻交代徐蟠,要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解决了,才有了徐蟠的那一番话,以及徐小姐的出家。
徐阶本以为这事情过去了,大家伙慢慢都会淡忘,也就无所谓了。
哪知道唐毅这小子竟然给做成了文章,徐阁老又羞又恼,还无可奈何。他很明白,士林最看中的就是一个人的品德,德行有亏,哪怕做到了首辅,也只能像严嵩一般,成为皇帝的走狗,唯有德行立得住,才能无往而不利。
残害骨肉,逼死孙女,要是传出去,谁都会说无情无义。
唐毅可恨,徐蟠更可气,要不是这个畜生愚蠢,老夫会被唐毅嘲笑吗?真是个坑爹的玩意!
徐阶只想着快点摆脱不利的局面,他假戏真做,挤出了两滴眼泪。
“行之,兰儿是老夫从小看着长大的,嫁给严家——不说了……”徐阶可怜巴巴,“兰儿在哪呢,老夫想立刻见到她,孩子受了委屈,找爷爷说啊,哪能想不开啊!”说着,还沾了沾鳄鱼的眼泪。(未完待续。)